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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更新:2024年12月9日 (一) 12:13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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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的大櫃臺,櫃裏面豫備着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旁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着,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了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纔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的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咸亨酒店裏當夥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着黃酒從罎子裏舀出,看過壺子底裏有水沒有,又親眼看將壺子放在熱水裏,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之下,羼水也很爲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爲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臺裏,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纔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子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爲她姓,別人便從描紅紙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裏,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檯裏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偸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偸了家的書,吊着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偸……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偸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者乎』之類,引得衆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裏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喫。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偸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眞認識字麼?』孔乙己看着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着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衆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着!這些字應該記着。將來做掌櫃的時候,寫賬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櫃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櫃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嬾嬾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麼?』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着櫃臺,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着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喫,一人一顆。孩子喫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羣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纔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偸。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偸到舉人家裏去了。他家的東西,偸得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臺下對了門檻坐着。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着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麼?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着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偸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偸,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裏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裏,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着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一九一九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