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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學集/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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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八十四 初學集
卷八十五 題跋三
卷八十六 

卷八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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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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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安余仁仲校刊《左傳》,故少保嚴文靖公所藏,其少子中翰道普見贈者。脫落圖說並隱公至閔公五卷、昭公二十一卷至二十四卷,卻以建安江氏本補足。紙墨差殊,每一翻閱,輒摩娑歎息。今年賈人以殘闕本五冊來售,恰是原本失去者。卷尾老僧印記,亦復宛然。此書藏文靖家可六十年,其歸於我,亦二十年矣。其脫落在未歸文靖之前,不知又幾何年也?不圖一旦頓還舊觀,羽陵之綍復完,河東之亡再覯。魯國之玉,雷氏之劍,豈足道哉!此等書古香靈異,在在處處,定有神物護持。守者觀者,皆勿漫視之。崇禎辛未七月曝書日跋。

趙文敏家藏《前、後漢書》,為宋槧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倉王司寇得之吳中陸太宰家。余以千金從徽人贖出,藏弆二十餘年。今年鬻之於四明謝象三。床頭黃金盡,生平第一殺風景事也。此書去我之日,殊難為懷。李後主去國,聽教坊雜曲「揮淚對宮娥」一段,淒涼景色,約略相似。癸未中秋日書於半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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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山李維柱,字本石,本寧先生之弟也。書法顏魯公。嘗語余:「若得趙文敏家漢書,每日焚香禮拜,死則當以殉葬。」余深愧其言。

北宋刻《淵明集》十卷,文休承定為東坡書。雖未見題識,然書法雄秀,絕似司馬溫公墓碑,其出坡手無疑。鏤版精好,精華蒼老之氣,凜然於行墨之間,真希世之寶也。西蜀雷羽津見之云:「當是老坡在惠州遍和陶詩日所書。」吾以為筆勢遒勁,似非三錢雞毛筆所辦。古人讀書多手鈔,坡書如《淵明集》者何限,但未能盡傳耳。先生才大如海,不復以鬥石較量。其虛懷好古,專勤篤摯如此。吾輩無升合之才,慵墮玩愒,空蝗梁黍,讀古人書,未終卷,欠申思睡,那能繕寫成帙?每一翻閱,輒興不殖將落之歎,未嘗不汗下如漿也。癸未夏日,書於優曇室中。

唐《新書韓愈傳》後云:張籍,和州烏江人。番陽湯中據退之《張中丞傳後序》稱吳郡張籍及司業《寄蘇州白使君》云:「登第早年同座主,題詩今日是州民。」知司業為吳人,後嘗居和,故唐史誤以為和人也。同時張洎,亦曰蘇州吳人。此本多古詩十數首,《學仙》《董公》二詩,樂天所稱可上諷人主、下誨藩臣者,亦具載焉,較它本為完善。

馬氏《經籍考》:《東坡手澤》三卷,陳氏以為即俗本大全中所謂志林也。今《志林》十三篇,載《東坡後集》者,皆辨論史傳大事。世所傳《志林》,則皆瑣言小錄,雜取公集外記事跋尾之類,捃拾成書,而訛偽者亦闌入焉。公北歸《與鄭靖老書》云:《志林》竟未成,但草得書傳十三卷。則知十三篇者,蓋公未成之書,而世所傳《志林》者,繆也。宋人編公外集,盡去《志林詩話》標目,入之雜著中,最為有見。近代所刻《仇池筆記》《志林》之類,皆叢雜不足存也。

吳興施宿武子增補其父司諫所注東坡詩,而陸務觀為之序。務觀序題嘉泰二年,是書刻於嘉定六年,又十二年而後出。故其考證人物,援據時事,視他注為可觀。然如務觀所與范致能往復云云,不知果無憾否?詩以記年為次,又附《和陶》一卷,坡詩盡於此矣,讀者宜辨之。

先輩題跋書畫,多云某年月日某人觀。陸放翁跋所讀書,但記勘對裝潢歲月,寥寥數言,亦載集中。蓋古人讀書多,立言慎。於古人著作,非果援據該博,商訂詳審,不敢輕著一語。亦文章之體要當如此也。今人於法書名畫,強作解事,蟬連滿紙,必不肯單題姓名。坊間槧本,不問何書,必有跋尾附贅其後,如塗鴉結蚓,漫漶不可了。試一閱之,支離剽剝,千補百綴,天吳紫鳳,顛倒裋褐。窮子為他家數寶,人皆知其無看囊一錢耳。偶讀《渭南文集》,聊書之以為戒。

河南王損仲數為余言《東都事略》於宋史家為優。長安呂少卿家有鈔本,遂假借繕寫。天啟三年春,由濟上放舟南下,日讀數卷,凡半月而畢。余觀作者之意,可謂專勤矣。貫穿一百六十餘年,為北宋一代之史,以事在本朝,故孫而稱《事略》云爾。其書簡質有體要,視新史不啻過之。《本紀》載詔制之辭,與《朱勔傳》載《華陽宮記》之類,尤為有識。信損仲之知言也。《本紀》最佳,《列傳》佳者幾十之五,亦多錯互可議。世有歐陽公,筆削宋事,以附《五代史記》之後,則是書亦《宋史》之《世本》《外傳》也。嗚呼!余安得而見之哉!損仲博聞強記,刪定《宋史》,已有成書。以其言考之,殆必有可觀者。是年二月十四日,丹陽道中書。

《文苑英華》,《文選》以後文章之淵藪也。閩本苦多訛闕,莫可是正。曹野臣為余言,王戶部岕庵有宋刻殘本七十冊,購得之廟市者,屬野臣借閱。岕庵欣然見授,得縱觀者匝月。諺云:「借書一瓻,還書一瓻。」宋葛文康公好借書,嘗以酒券從尚公輔假《太平御覽》。詩在《丹陽集中》,詞林至今以為美談。余《次韻答岕庵》詩,有「酒券賒文籍」之句,蓋謂此也。長安酒貴,余無從貰一鴟,又無酒券,可以當假許之璧。余比於文康為幸,而岕庵之勝公輔遠矣。遂題而歸之,他日亦可作吾兩人故事也。

此故太醫院吏目原博劉先生諱溥之集也。余七世祖竹深府君,諱洪,字理平,景泰中以國難輸馬於朝,得賜章服。其南還也,朝士多賦詩寵行,先生詩為壓卷,今載《草窗集》第八卷中。先生為景泰十才子之冠。土木之難,奉使邊塞,作為詩歌,感激悲壯,有「塞雁南旋又北旋,上皇消息轉茫然」之句,朝士皆為流涕。讀先生之詩者,苟有忠君愛國之心,斯可以興矣,況有先世遺文在乎!吾子孫其寶藏之。天啟元年六月,後人謙益謹書。

吾七世祖竹深府君,節俠有文。於時名人如晏鐸振之、聶大年壽卿、方榮華伯、劉溥原博,皆定文字交,而於湯胤勣公讓為尤深。今《東谷遺稿》所載《永福庵記》《奚浦觀音堂碑》,為府君祖父作也。《振德堂記》《鐵券歌》,為府君兄弟作也。《平軒記》《竹深堂水月舫》詩賦,為府君作也。公讓為東甌襄武王諸孫,嘗大署其廳事曰:「片言曾折虜,一飯不忘君。」力戰死虜之後,題詩驛壁,詞翰凜然。而其生平傾倒於吾祖若此,此可以知吾先德矣。公讓在景泰十才子,名亞劉原博,故以《東谷遺稿》次《草窗集》,合為裝潢,並錄家乘中詩文《遺稿》所未載者,以備吾家之故云。天啟四年六月後人謙益謹書。

魯公以精忠大節,不容於本朝。元載既誅,又為楊炎所惡,代宗山陵畢,授光祿大夫太子少師,依舊為禮儀使。此告云建中元年八月廿八日下是也。《舊書》以謂外示崇寵,實去其權。明年,盧杞尤忌之,改太子太師,並罷其使。又明年而有許州之行,君子之不能勝小人,與小人之善禍君子若此。德宗號英主,受炎、杞輩牢籠若出手掌,何也?此告流傳至今,雖悍夫弱女見之,皆知改容斂手。然當日之事,回環思之,猶可為感激流涕也。崇禎四年八月廿八日,謙益拜觀謹跋。

嘉禾譚梁生攜《清明上河圖》過長安邸中,云此張擇端真本也。卷首有五言律詩一首,題云「賜錢貴妃」,下有內府珍圖之印,又有「清明上河圖」五字。卷尾有「天輔五年辛丑三月十日觀」十一字。按:金太祖天輔五年辛丑即宋徽宗宣和三年也。若宋人題此,則不應以天輔記年。若金人所題,則當是時阿骨打繼楊割而起,方與遼日尋干戈,其所謂文臣,僅楊樸、高慶裔、高隨等三四人,蓽路藍縷,何拈弄文墨?宋雖與金通問馬政,趙良嗣輩國書信使,浮海往還,皆講論夾攻割地之事,此卷何以得入金源,而有天輔五年之題識耶?靖康二年,少帝在青城,金人盡索法服玉冊五輅九鼎之屬,及國子監書版、三館秘閣四部書、太常禮物、大成樂舞、明堂大內圖,以至乘輿服御珍玩之物,輦致軍前。此卷或因以入虜,則題識當在天會以後,不當在天輔也。大梁嶽璿跋尾,謂「清明上河圖」五字,為宋道君書,而定以為道君之書。金主之印,殊未可信。或云五言詩蓋金章宗之作,尤非也。章宗所幸李元妃,性慧黠,知文義,即陳剛中所詠《李妃妝臺》者,章宗何以不賜李而賜錢?《金史》所載章宗諸妃,亦無錢姓。此卷向在李長沙家,流傳吳中,卒為袁州所鉤致。袁州籍沒後,已歸御府,今何自復流傳人間?書之以求正於博雅君子。天啟二年壬戌五月晦日。

中書舍人新安詹希元以書法著於國初,嘗楷書《千文》,字大如手掌,好事者摹刻行世,常侍劉君潛熙所藏弆是也。希元之後為永嘉姜立綱輩,後生習書者皆賤簡之,以為佐史之筆,幾用以蠟車覆瓿。余則以為希元之書遒勁整栗,視近代名家,反為勝之。妄庸之徒,目無古人,往往竄叔重之《解字》,詆羲之為俗書,於詹、姜乎何有?繇君子觀之,訛謬成種,迷妄相仍,書學亡而書法亦弊。曾不如詹、姜佐史之筆,猶庶幾乎六書之蝝特,分隸之蜾蠃也。立乎今日,以指國初,制度文章,莫不有高曾規矩之歎,豈獨翰墨一小技哉!後漢宦者汝陽李巡白靈帝與諸儒共刻《五經》文於石,於是詔蔡邕等正其文字。自後《五經》一定,熹平之刻石經,儒林傳之以為美譚,而不知其原本於巡也。劉君博學多覽,精研六書,表章希元之書為後生楷則,其亦有汝陽之志乎?嗚呼!世之學士大夫,亦可以勸矣。

今人書法多塗雅結蚓。又每自書所為詩文,往往如鳥言鬼語,使人展卷茫然,不可別識。昔人詩云:「醉來黑漆屏風上,草寫盧仝《月蝕詩》。」良可一笑也。此卷皆宣、政間書史之筆,遒謹可觀。且所書皆古人詩文,偶一展玩,如人當裸裎同浴時,忽見摳衣整冠者,不覺為灑然變色易容。於乎!此亦可以觀世矣。

馮祭酒開之先生,得王右丞《江山霽雪圖》,藏弆快雪堂,為生平鑒賞之冠。董玄宰在史館,詒書借閱。祭酒於三千里外椷寄,經年而後歸。祭酒之孫研祥以玄宰借畫手書裝潢成冊,而屬余誌之。

神宗時,海內承平,士大夫回翔館閣,以文章翰墨相娛樂。牙簽玉軸希有難得之物,一夫懷挾提挈,負之而趨,往復四千里,如堂過庭。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嗚呼!此豈獨詞林之嘉話、藝苑之美譚哉!祭酒歿,此卷為新安富人購去,煙雲筆墨,墮落銅山錢庫中三十餘年。余遊黃山,始贖而出之。如豐城神物,一旦出於獄底。二公有靈,當為此卷一鼓掌也。

陶仲璞守寶慶,強項執法,獲罪岷藩,罷官還滇南。舟中無長物,惟董宗伯所書《少陵詩》一卷,是其生平所寶愛者。藏弆篋衍,出入懷袖。鬱林太守以廉石壓載,以此方之,彼為笨伯矣。宋人有渡江遇風者,悉索舟中寶玩畀之。風益急,最後以黃魯直書扇投之,立止。江神故具眼如此。其視此卷,安知不寶重於南金大貝乎?仲璞其善藏之。

長蘅每語余:「精舍輕舟,晴窗淨幾,看孟陽吟詩作畫,此吾生平第一快事也。」余笑曰:「吾卻有二快,兼看兄與孟陽耳。」長蘅沒後七年,從昭彥見此幅,為之慨然。遂題數語,使後之觀者,不獨賞繪事之妙,亦知其虛懷好善,不自以為能事,真有前輩風流也。乙亥新秋日題。

吳道子畫佛,昔人以為神授。今觀劉媛所畫大士,豈亦所謂夢作飛仙,覺來落筆者耶?沈生乃得此嘉耦,豈非宿緣?萼綠華降羊權,南嶽夫人曰:「冥期數感,亦有偶對之名耳。」東坡云:「羊生得妻如得風,握手一笑未為辱。」殆謂沈生夫婦也。

此書傳自秦酉岩氏,秦疑為康滸西之筆。余則定為章丘李中,以所載沉醉東風,有「傳自吾章弭少庵」之語。且熊南沙、王遵岩、唐荊川、陳後岡皆中之友,與滸西不相及也。家有中閑居集,貯書樓壁角中,發而觀之。中歸田後,專肆力於詞,自制六院本,總名之曰《一笑散》,此書之所繇名也。其自序以謂無他長,獨長於詞,遠交王渼陂,近交袁西野,足以資而忘世,樂而忘老。故此書稱渼陂、西野為多。又曰:「借此以坐消歲月,暗老豪傑。」嗚呼!其尤可感也!何季公者,酉岩之友,讀書好古人也,亦手鈔此書。余從其孫士龍借看,題其後而歸之。辛巳良月望日記。

里中徐生陽初,屬其族子於王以所著小令示余。余方攤書病臥。客有善謳者,使之按節而歌。歌竟,病霍然良已。蓋余方有幽憂之疾,欷歔煩酲,而陽初詞多嗚咽感蕩,如雄風之襲虛牝,宜其能愈我疾也。

陽初博學能詩,妙解宮商,工於填詞度曲。所制紅梨花院本,窮日落月,身自教演。高則誠作《琵琶記》,歌詠則口吐涎沫不絕,按節拍則腳點樓板皆穿。陽初庶幾似之。詞曲雖小道,求其清新華豔,負歌山曲海之名,亦豈易言哉!昔人言關漢卿雜劇可繼《離騷》。漢卿仕元為太醫院尹,一散吏耳;馬致遠為江浙行省屬,張小山以路吏轉首領官,鄭德輝杭州小吏,宮大用釣台山長。元時中外雄要之職,皆其國人為之。中州人每每沈抑簿書,老於布素,窮困不得志,其詞曲獨絕於後世。陽初,秦川貴公子,連蹇坎軻,故能以詞曲顯。於王亦恨人也,與陽初獨深。吾益以此知陽初矣。

私印之作,獨盛於元吾子行,《三十五舉》言之最詳。而趙子昂、陸友仁輩,靡不究心於此。蓋印文雖一藝,實原本於六書。六書之學,自非上窺六經,下窮小學,其有能貫穿者鮮矣。吉日之題,岐陽之鼓,仲山甫之鼎,以至於歐陽永叔、趙明誠之所錄,洪景伯之所釋,朱伯原之所編,苟不薈蕞而通之,則下上千古,其能免於駁亂混淆者亦鮮矣。然則非博雅君子,深思而好古者,印文亦胡可輕議哉?吾友嘉定程孟陽有子曰士顓,字孝直,善擘窠大書,且志篆籀之學,以所摹印章見視。余觀世之篆刻者,人自為譜,幾如牛毛。喜孝直之有志於此,而又欲其進而之古,學吾、趙之學而不以一藝自小也,故書此以告之。

唐徐浩所書朱巨川告,余曾見之於長安。蓋唐人最重告命,往往令攻書者為之。開元中,加皇子榮王已下官,詔宰相張九齡、裴耀卿、李林甫,朝士蕭嵩等十二人,就集賢院人書一通以進。而顏魯公所受誥及父贈誥,皆公自書。浩為肅宗中書舍人,當時以謂遣辭贍敏,而書法至精,故足寶也。吾同門友朱水部,恭遇兩朝霈恩,三受寵命,皆出翰苑巨筆。而最後則吾師高陽公之辭也,水部隆重其事,乞董學士玄宰書之,而斫石以傳於後。余不知學士書法於季海何如?第巨川告辭,寥寥簡質;而水部所得,則極鋪張揚厲之致,此亦古今文章之流別也。余承之當制者幾二載,竊歎於斯久矣。承水部之命,漫書於跋尾。

古人之文,未有無為而作者。無為而作,雖作而不傳,傳而不久,不作可也。余少時讀蘇子繇《三宗漢昭帝論》,忽易其文詞,竊疑呂成公不當錄之於《文鑒》。已而深考之,子繇為此論。當哲宗初元之時,人主方富於春秋,冀其學道愛身,祈天永命,而托論於三宗昭帝,憂深慮遠,古之大臣獻《金鑒》而箴丹扆者,殆未有以過。此吾以此益信古人之文,斷無無為而作者。而少時之輕於持論,為可愧也。漳浦劉漁仲挾遊吳,經年未歸。黃宮允石齋作《劉招》以招之。其文仿《大招》《招魂》,而其纏綿惻愴,起興於朋友,而托諭於君臣之間,則亦屈、宋之遺也。今之名能文章者多矣,如宮允之斯文,吾以為古之有為而作,作而傳,傳而可久者也。崇禎九年三月,常熟錢謙益書其後。

余屏廢家居,君豫開府秦中,逢人輒問余起居,且有知己之言。余入請室,訪君豫舊遊,壁間殘墨如盤蝸結蚓,漫漶煤土中,每低徊拂拭不忍置。周淮安,君豫之鄉人也,出其中南詩卷示余。是時秦寇未,羽書旁午,乃為中南三日遊,從容賦詩,亦所謂好以暇以眾整者乎?當國者借疆事鉤黨,君豫檻車急徵,而秦寇益蔓延不可為。讀此詩,尤可以三歎也。君豫荷戈瘴鄉,其老謀壯事具在。一旦起行間,為天子汛掃蟻賊,凱旋入秦,賦詩志喜,有如韓退之所云「日射潼關四扇開」者。當並此詩刻石流傳人間,余尚能泚筆以和之。

唐人論詩,每云工於五言。五言工,不必問七言也。今體工不必問樂府、古詩也。今人篇什,自賦、騷、樂府以下,無不臚列,如五都列肆,貨物充刃。過而問之,無可著眼者。災木費紙,良可一笑。涇上張建元字子建,以詩示余。余苦愛其五言今體,如云:「煙香歸草霽,日隱貸松涼。」「蓂落催遊子,花殘失故人。」「石香浮露氣,松影落溪聲。」「魚龍爭積氣,天地避朝曦。」「空江聞雁劇,疏樹領秋多。」清新深穩,有言外之味。置之劉文房、司空表聖集中,殆不可辨。子建勉之。深造自得,他日稱「五言長城」,亦可矣。兼工而不足,固不若專詣而有餘。今人之不及古人,此亦其一端也。

《雁字》詩,唱於楚人龍君御、袁中郎、小修,海內屬和者,溢囊盈帙。其在吾吳,則嘉定唐叔達為最工。叔達之詩,不拘拘於模擬,比物連類,縱橫絡繹,標舉於意象之外,而求工者反失焉。余嘗語程孟陽:「叔達之詩,亦詩中之雁字也。」孟陽以為知言。槜李項君禹亦為雁字詩,意象開拓,約略如叔達,而薈蕞百家,穿穴瑣碎,殆有加焉。詩家之稱詠物者,如鄭穀之《鷓鴣》、袁凱之《白燕》,皆七言五韻而止。若夫極命庶物,原本篆籀,衍造化之生機,扶文人之靈府,未有如近日《雁字》之盛者也。君禹詩固當孤行於世,盍亦悉索同調,都為一集,為《雁字》之瑤林玉海乎?君禹笑曰:「吾與秋潭老人於折腳鐺邊拈《雁字》詩,作沒意味話。雁過長空,影留寒水,無作延津刻舟人,為老人所笑也。」

詩而至於詠物,詠物而至於雁字,此詩中之詩,畫中之畫也。《雁字》詩唱於楚中。秋舷老衲與槜李諸君更相詶和,卷軸粗於牛腰,而孔彰詩後出而彌工。吾觀孔彰畫《後招隱圖》,蒼茫薈蔚,備極山川林麓晴雨晦明之妙。發之於詩,氣韻生動,傳模移寫,使人徘徊吟咀,如度雁門、遵衡陽,親見其飛翔行列,縈回於楮墨之間也。古人詩畫,無取於多。袁海叟《白燕》詩月明雪滿二語,三百年詞人不能及其仿佛。郭忠恕之畫最為寶重者,山亭一角,遠山數峰而已。詩耶畫耶?詩中之詩,畫中之畫耶?微孔彰吾誰與言之?癸未正月。

樂清張日永渡江應省試,裹十日糧,徒步訪余虞山,且將遊福山,觀大海,望狼五山而還。余甚壯之。吾邑僻陋,在東海之隅。在昔名賢東遊吳會者,未嘗過而問焉。然吾觀杜之《壯遊》曰:「東下姑蘇台,已具遊海航。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安知其不嚐問渡於斯,望涯而反歟?文文山自真州浮海而歸,亦取道於此,有詩在《指南集》中。張吳之季,陳敬初海道出師之詩甚夥,即九四入吳故道也。日永舟中讀文山希古之集,為詩以吊之,愾然有曠世之思。今之觀海而還也,望洋擊楫,吊古悲歌,志節當益豪,詩當益壯,安知不為少陵之《壯遊》乎?

壬申秋夜,夢與長蘅遇於濠、淮間,隔船窗相語。顧視舟中,筆床硯屏,位置楚楚。同遊三人,幅巾道衣,皆有韻致。余問長蘅:「兄今筆墨之債,約略尚如生前乎?」長蘅曰:「甚苦。今早正受人刺促,紙燥筆枯,心癢癢不耐。故出遊耳。」觀其意思灑落,故知不墮鬼趣,卻未知所與同遊者為何人也?樂天哭夢得詩云:「賢豪雖沒精靈在。」此語信然。偶閱長蘅所書夢得詩冊,漫記於此。嘉平九日,書於榮木樓之殘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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