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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文鈔/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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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錄於:《唐宋八大家文鈔

卷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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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白陳生足下:今之負名譽享顯榮者,在上位幾人。足下求速化之術,不於其人,乃以訪愈,是所謂借聽於聾,求道於盲,雖其請之勤勤,教之云云,未有見其得者也。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辭,觀足下之書及十四篇之詩,亦云有志於是矣,而其所問則名,所慕則科,故愈疑於其對焉。雖然,厚意不可虛辱,聊為足下誦其所聞。蓋君子病乎在己而順乎在天,待己以信而事親以誠。所謂病乎在己者,仁義存乎內,彼聖賢者能推而廣之,而我蠢焉為眾人。所謂順乎在天者,貴賤窮通之來,平吾心而隨順之,不以累於其初。所謂待己以信者,己果能之,人曰不能,勿信也;己果不能,人曰能之,勿信也,孰信哉?信乎己而已矣。所謂事親以誠者,盡其心,不誇於外,先乎其質,後乎其文者也。盡其心不誇於外者,不以己之得於外者為父母榮也,名與位之謂也。先乎其質者,行也;後乎其文者,飲食甘旨,以其外物供養之道也。誠者,不欺之名也。待於外而後為養,薄於質而厚於文,斯其不類於欺與?果若是,子之汲汲於科名,以不得進為親之羞者,惑也。速化之術,如是而已。古之學者惟義之問,誠將學於太學,愈猶守是說而俟見焉。愈白。

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於吾也。各以事牽,不可合並,其於人人,非足下之為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倡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倡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足下才高氣清,行古道,處今世,無田而衣食,事親左右無違,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處身勞且苦矣。混混與世相濁,獨其心追古人而從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去年春,脫汴州之亂,幸不死,無所於歸,遂來於此。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於符離睢上。及秋,將辭去,因被留以職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復辭去,江湖餘樂也,與足下終,幸矣!李習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後月,朝夕當來此。張籍在和州居喪,家甚貧。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來相視也。自彼至此雖遠,要皆舟行可至,速圖之,吾之望也。春且盡,時氣向熱,惟侍奉吉慶。愈眼疾比劇,甚無聊,不復一一。愈再拜。

使至,辱足下書,歡愧來並,不容於心。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僕雖巧説,何能逃其責耶?然皆子之愛我多,重我厚,不酌時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於時入也。

僕之家本窮空,重遇攻劫,衣服無所得,養生之具無所有,家累僅三十口,攜此將安所歸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將安以爲我謀哉?此一事耳,足下謂我入京城,有所益乎?僕之有子,猶有不知者,時人能知我哉?持僕所守,驅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間,開口論議,其安能有以合乎?僕在京城八九年,無所取資,日求於人以度時月,當時行之不覺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當痛之時,不知何能自處也。今年加長矣,復驅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難矣。所貴乎京師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賢公卿在下,布衣韋帶之士談道義者多乎?以僕遑遑於其中,能上聞而下達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愛不相忌者又加少。內無所資,外無所從,終安所爲乎?嗟乎!子之責我誠是也,愛我誠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堯舜以來,士有不遇者乎?無也?子獨安能使我潔清不汙,而處其所可樂哉?非不願爲子之所雲者,力不足,勢不便故也。僕於此豈以爲大相知乎?累累隨行,役役逐隊,饑而食,飽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誠有愛於僕也。然所愛於我者少,不知我者猶多,吾豈樂於此乎哉?將亦有所病而求息於此也。

嗟乎!子誠愛我矣,子之所責於我者誠是矣,然恐子有時不暇責我而悲我,不暇悲我而自責且自悲也。及之而後知,履之而後難耳。孔子稱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彼人者,有聖者爲之依歸,而又有簞食瓢飲足以不死,其不憂而樂也,豈不易哉!若僕無所依歸,無簞食,無瓢飲,無所取資,則餓而死,其不亦難乎?子之聞我言亦悲矣。嗟乎,子亦慎其所之哉!離違久,乍還侍左右,當日歡喜,故專使馳此,候足下意,並以自解。愈再拜。

自足下離東都,凡兩度枉問,尋承已達宣州,主人仁賢,同列皆君子,雖抱羈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無入而不自得。樂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禦外物者也。況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輩,豈以出處近遠,累其靈臺耶?宣州雖稱清涼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風土不並以北,將息之道,當先理其心,心間無事,然後外患不入,風氣所宜,可以審備,小小者亦當自不至矣。足下之賢,雖在窮約,猶能不改其樂,況地至近,官榮祿厚,親愛盡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為足下賢者,宜在上位,托於幕府,則不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親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

僕自少至今,從事於往還朋友間,一十七年矣,日月不為不久。所與交往相識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與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藝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與之已密,其後無大惡,因不復決舍,或其人雖不皆入於善,而於己已厚,雖欲悔之不可。凡諸淺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於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無瑕尤,窺之閫奧,而不見畛域,明白淳粹,輝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僕愚陋無所知曉,然聖人之書,無所不讀,其精粗巨細,出入明晦,雖不盡識,抑不可謂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誠知足下出群拔萃,無謂僕何從而得之也。與足下情義,寧須言而後自明耶!所以言者,懼足下以為吾所與深者多,不置白黑於胸中耳。既謂能粗知足下,而復懼足下之不我知,亦過也。比亦有人說足下誠盡善盡美,抑猶有可疑者。僕謂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當有所好惡,好惡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無賢愚,無不說其善,服其為人,以是而疑之耳。」僕應之曰:「鳳凰芝草,賢愚皆以為美瑞;青天白日,奴隸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於遐方異味,則有嗜者,有不嗜者。至於稻也,粱也,膾也,炙也,豈聞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於吾崔君,無所損益也。

自古賢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以來,又見賢者恒不遇,不賢者比肩青紫;賢者恒無以自存,不賢者志滿氣得;賢者雖得卑位,則旋而死,不賢者或至眉壽。不知造物者意竟如何,無乃所好惡與人異心哉?又不知無乃都不省記,任其死生壽夭耶?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猶有好惡如此之異者,況天之與人,當必異其所好惡無疑也。合於天而乖於人,何害?況又時有兼得者耶?崔君崔君,無怠無怠!

僕無以自全活者,從一官於此,轉困窮甚,思自放於伊、潁之上,當亦終得之。近者尤衰憊,左車第二牙,無故搖動脫去;目視昏花,尋常間便不分人顏色;兩鬢半白,頭髮五分亦白其一,鬚亦有一莖兩莖白者。僕家不幸,諸父諸兄皆康彊早世,如僕者,又可以圖於久長哉?以此忽忽,思與足下相見,一道其懷。小兒女滿前,能不顧念!足下何由得歸比來?僕不樂江南,官滿便終老嵩下,足下可相就,僕不可去矣。珍重自愛,慎飲食,少思慮,惟此是望。愈再拜。

大受足下:辱書,為賜甚大,然所稱道過盛,豈所謂誘之而欲其至於是歟?不敢當,不敢當!其中擇其一二近似者而竊取之,則於交友忠而不反於背麵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則未敢自謂能爾也。不敢當,不敢當!至於汲汲於富貴以救世為事者,皆聖賢之事業,知其智能謀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識時,方甚貧,衣食於人;其後相見於汴、徐二州,仆皆為之從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時,豐約百倍,足下視吾飲食衣服,亦有異乎?然則仆之心,或不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於仕進者,亦將小行乎其誌耳。此未易遽言也。凡禍福吉凶之來,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禍為不幸,而小人得禍為恒;君子得福為恒,而小人得福為幸:以其所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則吉,小人則凶」者,不可也。賢不肖存乎己,貴與賤、禍與福存乎天,名聲之善惡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將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將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豈不約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窮通,自我為之」,吾恐未合於道。足下征前世而言之,則知矣;若曰以道德為己任,窮通之來,不接吾心,則可也。窮居荒涼,草樹茂密,出無驢馬,因與人絕,一室之內,有以自娛。足下喜吾復脫禍亂,不當安安而居、遲遲而來也。

十二月某日,愈頓首:伏承天恩,詔河南敦喻拾遺公,朝廷之士,引頸東望,若景星鳳凰之始見也,爭先睹之為快。方今天子仁聖,小大之事,皆出宰相,樂善言如,不得聞。自即大位已來,於今四年,凡所施者,無不得宜。勤儉之聲,寬大之政,幽閨婦女、草野小人,飽聞而厭道之。愈不通於古,請問先生,世非太平之運歟?加又有非人力而至者,年穀熟衍,符貺委至;幹紀之奸,不戰而拘累;強梁之凶,銷鑠縮栗,迎風而委伏。其有一事未就正,自視若不成人。四海之所環,無一夫甲而兵者。若此時也,拾遺公不疾起與天下之士君子樂成而享之,斯無時矣。昔者孔子知不可為而為之不已,足跡接於諸侯之國。今可為之時,自藏深山,牢關而固距,即與仁義者異守矣。想拾遺公冠帶就車,惠然肯來,抒所蓄積,以補綴盛德之有闕遺,利加於時,名垂於將來,踴躍悚企,傾刻以冀。又竊聞朝廷之議,必起拾遺公。使者往,若不許,即河南必繼以行;拾遺征君若不至,必加高秩,如是則辭少就多,傷於廉而害於義,拾遺公必不為也。善人斯進其類,皆有望於拾遺公,拾遺公儻不為起,是使眾善人不與斯人施也。由拾遺公而使天子不盡得良臣,君子不盡得顯位,人庶不盡被惠利,其害不為細。必望審察而遠思之,務使合於孔子之道。幸甚!愈再拜。

淮右殘孽,尚守巢窟,環寇之師,殆且十萬,瞋目語難。自以為武人,不肯循法度,頡頏作氣勢,竊爵位自尊大者,肩相摩,地相屬也。不聞有一人援桴鼓誓眾而前者,但日令走馬來求賞給,助寇為聲勢而已。閣下書生也,《詩》《書》《禮》《樂》是習,仁義是修,法度是束。一旦去文就武,鼓三軍而進之,陳師鞠旅,親與為辛苦,慷慨感激,同食下卒,將二州之牧以壯士氣,斬所乘馬以祭踶死之士,雖古名將,何以加茲!此由天資忠孝,鬱於中而大作於外,動皆中於機會,以取勝於當世。而為戎臣師,豈常習於威暴之事,而樂其鬥戰之危也哉?愈誠怯弱不適於用,聽於下風,竊自增氣,誇於中朝稠人廣眾會集之中,所以羞武夫之顏,令議者知將國兵而為人之司命者,不在彼而在此也。臨敵重慎,誡輕出入,良用自愛,以副見慕之徒之心,而果為國立大功也。幸甚,幸甚!不宣。愈再拜。

愈愚不能量事勢可否。比常念淮右以靡弊困頓三州之地,蚊蚋蟻蟲之聚,感凶豎煦濡飲食之惠,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為帥,出死力以抗逆明詔,戰天下之兵。乘機逐利,四出侵暴,屠燒縣邑,賊殺不辜,環其地數千里,莫不被其毒,洛汝襄荊許潁淮江為之騷然。丞相公卿士大夫勞於圖議,握兵之將,熊羆貙虎之士,畏懦蹙蹜,莫肯杖戈,為士卒前行者。獨閣下奮然率先,揚兵界上,將二州之守,親出入行間,與士卒均辛苦,生其氣勢。見將軍之鋒穎,凜然有向敵之意;用儒雅文字章句之業,取先天下,武夫關其口而奪之氣。愚初聞時,方食,不覺棄匕箸起立。豈以為閣下真能引孤軍單進,與死寇角逐,爭一旦僥幸之利哉?就令如是,亦不足貴;其所以服人心,在行事適機宜,而風采可畏愛故也。是以前狀輒述鄙誠,眷惠手翰還答,益增欣悚。

夫一眾人心力耳目,使所至如時雨,三代用師,不出是道。閣下果能充其言,繼之以無倦,得形便之地,甲兵足用,雖國家故所失地,旬歲可坐而得。況此小寇,安足置齒牙間?勉而卒之,以俟其至,幸甚。

夫遠征軍士,行者有羈旅離別之思,居者有怨曠騷動之憂,本軍有饋餉煩費之難,地主多姑息形跡之患;急之則怨,緩之則不用命;浮寄孤懸,形勢銷弱,又與賊不相諳委,臨敵恐駭,難以有功。若召募士人,必得豪勇,與賊相熟,知其氣力所極,無望風之驚,愛護鄉里,勇於自戰。徵兵滿萬,不如召募數千。閣下以為何如?倘可上聞行之否?

計已與裴中丞相見,行營事宜,不惜時賜示及。幸甚!不宣。愈再拜。

曾子稱「小功不稅」,則是遠兄弟終無服也,而可乎?鄭元注云:「以情責情。」今之士人,遂引此不追服小功。小功服最多,親則叔父之下殤,與適孫之下殤,與昆弟之下殤;尊則外祖父母;常服則從祖祖父母。禮沿人情,其不可不服也明矣。古之人行役不逾時,各相與處一國,其不追服,雖不可,猶至少;今之人男出仕,女出嫁,或千里之外,家貧訃告不及時,則是不服小功者恒多,而服小功者恒鮮矣。君子之於骨肉,死則悲哀而為之服者,豈牽於外哉?聞其死則悲哀,豈有間於新故死哉?今特以訃告不及時,聞死出其月數則不服,其可乎?愈嚐怪此。近出吊人,見其顏色戚戚類有喪者,而其服則吉,問之,則云「小功不稅」者也。《禮》文殘缺,師道不傳,不識《禮》之所謂不稅,果不追服乎?無乃別有所指,而傳注者失其宗乎?伏惟兄道德純明,躬行古道,如此之類,必經於心,而有所決定。不惜示及,幸甚幸甚!泥水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親問而以書,悚息尤深。愈再拜。

辱示《初筮賦》,實有意思。但力為之,古人不難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於今人也?仆為文久,每自測意中以為好,則人必以為惡矣。小稱意,人亦小怪之;大稱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時時應事作俗下文字,下筆令人慚,及示人,則人以為好矣。小慚者,亦蒙謂之小好;大慚者,即必以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於今世也,然以俟知者知耳。昔揚子雲著《太玄》,人皆笑之,子雲之言曰:「世不我知,無害也。後世復有揚子雲,必好之矣。」子雲死近千載,竟未有揚子雲,可歎也。其時桓譚亦以為雄書勝《老子》。老子未足道也,子雲豈止與老子爭強而已乎?此未為知雄者。其弟子侯芭頗知之,以為其師之書勝《周易》,然侯之他文不見於世,不知其人果如何耳。以此而言,作者不祈人之知也明矣。直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鬼神而不疑耳。足下豈不謂然乎?近李翱從仆學文,頗有所得,然其人家貧多事,未能卒其業。有張籍者,年長於翱,而亦學於仆,其文與翱相上下,一二年業之,庶幾乎至也;然閔其棄俗尚而從於寂寞之道,以之爭名於時也。久不談,聊感足下能自進於此,故復發憤一道。愈再拜。

愈白進士劉君足下:辱箋,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賜,且愧其誠然,幸甚,幸甚!凡舉進士者,於先進之門,何所不往,先進之於後輩,苟見其至,寧可以不答其意耶?來者則接之,舉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獨有接後輩名,名之所存,謗之所歸也。

有來問者,不敢不以誠答。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聖賢人。」曰:「古聖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如是而已。非固開其為此而禁其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於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為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為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沉浮,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於文,豈異於是乎?今後進之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聖賢人為法者,雖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徒出,必自於此,不自於循常之徒也。若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來,誰不為文?然其存於今者,必其能者也。顧常以此為說耳。愈於足下,忝同道而先進者,又常從遊於賢尊給事,既辱厚賜,又安得不進其所有以為答也。足下以為何如?愈白。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誰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謂望孔子之門牆而不入於其宮者,焉足以知是且非耶?雖然,不可不為生言之。

生所謂立言者是也,生所為者與所期者,甚似而幾矣。抑不知生之志,蘄勝於人而取於人耶?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耶?蘄勝於人而取於人,則固勝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將蘄至於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於勢利,養其根竢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抑又有難者,愈之所為,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正偽,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汨汨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以其猶有人之說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遊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矣。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

雖如是,其敢自謂幾於成乎?雖幾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雖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耶:用與舍屬諸人。君子則不然,處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則施諸人,舍則傳諸其徒,垂諸文而為後世法。如是者,其亦足樂乎?其無足樂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遺乎今,吾誠樂而悲之,亟稱其人,所以勸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貶其可貶也。問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為言之。愈白。

某月日,愈頓首:辱賜書,周覽累日,竦然增敬,蹙然汗出以慚。愈於進士中,粗為知讀經書者,一來應舉,事隨日生,雖欲加功,竟無其暇。遊從之類,相熟相同,不教不學,悶然不見已缺,日失月亡,以至於老,所謂無以自別於常人者。每逢學士真儒,歎息踧踖,愧生於中,顏變於外,不復自比於人。

前者蒙示新注《公羊春秋》,又聞口授指略,私心喜幸,恨遭逢之晚,願盡傳其學。職事羈纏,未得繼請,怠惰因循,不能自強,此宜在擯而不教者。今反謂少知根本,其辭章近古,可令敘所著書。惠出非望,承命反側,善誘不倦,斯為多方,敢不喻所指?八月益涼,時得休暇,儻矜其拘綴不得走請,務道之傳而賜辱臨,執經座下,獲卒所聞,是為大幸。況近世公羊學幾絕,何氏注外,不見他書。聖經賢傳,屏而不省,要妙之義,無自而尋。非先生好之樂之,味於眾人之所不味,務張而明之,其孰能勤勤綣綣,若此之至?固鄙心之所最急者。如遂蒙開釋,章分句斷,其心曉然,直使序所注,掛名經端,自托不腐,其又奚辭?將惟先生所以命。愈再拜。

愈始者望見吾子於人人之中,固有異焉;及聆其音聲,接其辭氣,則有願交之誌。因緣幸會,遂得所圖,豈惟吾子之不遺,抑僕之所遇有時焉耳。近者嘗有意吾子之闕焉無言,意僕所以交之之道不至也。今乃大得所圖,脫然若沈屙去體,灑然若執熱者之濯清風也。然吾子所論:排釋老不若著書,囂囂多言,徒相為訾。若僕之見,則有異乎此也。夫所謂著書者,義止於辭耳。宣之於口,書之於簡,何擇焉?孟軻之書,非軻自著,軻既歿,其徒萬章、公孫醜相與記軻所言焉耳。僕自得聖人之道而誦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僕為好辯也,然從而化者亦有矣,聞而疑者又有倍焉。頑然不入者,親以言諭之不入,則其觀吾書也,固將無得矣。為此而止,吾豈有愛於力乎哉?然有一說: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又懼吾力之未至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於聖人,既過之猶懼不及,矧今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請待五六十然後為之,冀其少過也。吾子又譏吾與人人為無實駁雜之說,此吾所以為戲耳,比之酒色,不有間乎?吾子譏之,似同浴而譏裸裎也。若商論不能下氣,或似有之,當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譏,敢不承教!其他俟相見。薄晚須到公府,言不能盡。愈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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