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程乙本)/第三十一回 至第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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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至第五十回 |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编辑]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的滴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裡覺著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兒的,覺怎麼樣呢?」
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㠟峒丸來。襲人拉著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大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不好嗎?」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口。襲人知寶玉心內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況且定要驚動別人,不如且由他去罷:因此,倚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
那天剛亮,寶玉也顧不得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吃,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來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係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過節。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昨日金釧兒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兒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歡,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迎春姐妹見眾人沒意思,也都沒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歡喜時,他反以為悲慟。那寶玉的情性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黛玉還不覺怎麼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吁短嘆。
偏偏晴雯上來換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因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的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
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想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道:「你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胡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日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胡塗人,那裡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鎗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
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越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罷。」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裡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認真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鬧。我經不起這麼吵,不如去了倒乾淨!」說著,一定要去回。
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的利害,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訊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拉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
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兒的哭起來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都撲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告訴我,我不問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口兒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息和息。」襲人推他道:「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呢?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閒話,還擱得住你來說這些個!」襲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襲人道:「你老實些兒罷。何苦還混說!」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著嘴兒笑道:「做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做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了,知道是點他前日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了,就有人來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的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
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麼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你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勸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的做什麼!叫人看見,什麼樣兒呢!我這個身子本不配坐在這裡。」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麼躺著呢?」
晴雯沒的說,嗤的又笑了,說道:「你不來使的,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們來。」寶玉笑道:「我才又喝了好些酒,還得洗洗。你既沒洗,拿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啊,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的,笑了幾天!我也沒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塊兒洗。今兒也涼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篦篦頭。才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裡呢,叫他們打發你吃不好嗎?」
寶玉笑道:「既這麼著,你不洗,就洗洗手給我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盤子,更了不得了!」寶玉笑道:「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著頑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歡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寶玉聽了,便笑著遞給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撕的好。再撕響些。」
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瞪了一眼,啐道:「少作點孽兒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給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起來。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你開啟扇子匣子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扇子搬出來,讓他盡力撕不好嗎?」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樣孽。他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便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寶釵、黛玉眾姐妹正在賈母房中坐著,有人回道:「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眾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姊妹,經月不見,一旦相逢,自然是親密的。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裳脫脫罷。」湘雲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做什麼?」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孃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寶釵一旁笑道:「姨媽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裡,他在這裡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帶子也繫上,猛一瞧,活脫兒就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耳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後頭,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還說:『扮作小子樣兒,更好看了。』」黛玉道:「這算什麼?惟有前年正月裡接了他來,住了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放在那裡。誰知眼不見,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一條汗巾子攔腰繫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裡撲雪人兒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說著,大家想起來,都笑了。
寶釵笑問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那麼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媽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是那裡來的那些謊話。」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麼著?」賈母因問:「今日還是住著,還是家去呢?」周奶媽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裳都帶了來了,可不住兩天?」湘雲問道:「寶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他再不想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玩笑,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說著,只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怎麼前日打發人接你去,不來?」王夫人道:「這裡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你哥哥有好東西等著給你呢。」湘雲道:「什麼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好,多謝你想著。」湘雲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著,拿出絹子來,挽著一個疙瘩。寶玉道:「又是什麼好物兒?你倒不如把前日送來的那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湘雲笑道:「這是什麼?」說著,便開啟。眾人看時,果然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
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個人。前日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來,你就把他的也帶了來,豈不省事?今日巴巴兒的自己帶了來,我打量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呢,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個胡塗人!」湘雲笑道:「你才胡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評誰胡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人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們的,要帶了他們的來,須得我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女孩兒的,那是那一個女孩兒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胡塗些,他們的名字多了,記不清楚,混鬧胡說的,反倒連你們的都攪混了。要是打發個女人來還好,偏前日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麼說女孩兒們的名字呢?還是我來給他們帶了來,豈不清白?」說著,把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麼清楚?」
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寶釵抿嘴兒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黛玉說笑去了。
賈母因向湘雲道:「喝了茶,歇歇兒,瞧瞧你嫂子們去罷。園裡也涼快,和你姐姐們去逛逛。」湘雲答應了,因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去。眾奶孃丫頭跟著到了鳳姐那裡,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紈,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你們不必跟著,只管瞧你們的親戚去,留下縷兒伏侍就是了。」
眾人應了,自去尋姑覓嫂,單剩下湘雲翠縷兩個。翠縷道:「這荷花怎麼還不開?」湘雲道:「時候兒還沒到呢。」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家池子裡的一樣,也是樓子花兒。」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及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湘雲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要說和人一樣,我怎麼沒見過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呢?」
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愛說。這叫人怎麼答言呢?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就是一生出來,人人罕見的,究竟道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麼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些陰陽了?」湘雲笑道:「胡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麼『都是些陰陽』!況且『陰』『陽』兩個字還只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是陰,陰盡了就是陽;不是陰盡了又有一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胡塗死我了!什麼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只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麼個樣兒?」湘雲道:「這陰陽不過是個氣罷了。器物賦了,才成形質。譬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著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麼『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兒的明白了!」翠縷道:「這些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湘雲道:「怎麼沒有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向上朝陽的就是陽,背陰覆下的就是陰了。」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麼著!我可明白了。--只是咱們這手裡的扇子怎麼是陰,怎麼是陽呢?」湘雲道:「這邊正面就為陽,那反面就為陰。」
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要問,因想不起什麼來,猛低頭看見湘雲宮絛上的「金麒麟」,便提起來,笑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麼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湘雲啐道:「什麼『公的』『母的』!又胡說了!」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麼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湘雲沉了臉,說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說出好的來了。」翠縷道:「這有什麼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撲嗤的笑道:「你知道什麼?」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湘雲拿著絹子掩著嘴笑起來。翠縷道:「說的是了,就笑的這麼樣!」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家說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正說著,只見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西。湘雲指著,問道:「你看那是什麼?」翠縷聽了,忙趕去拾起來,看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著,先拿湘雲的「麒麟」瞧。湘雲要把揀的瞧瞧,翠縷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裡來的?好奇怪!我只從來在這裡沒見人有這個。」湘雲道:「拿來我瞧瞧。」翠縷將手一撒,笑道:「姑娘請看。」
湘雲舉目一看,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心裡不知怎麼一動,似有所感。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道:「你在這日頭底下做什麼呢?怎麼不找襲人去呢?」湘雲連忙將那個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
說著,大家進了怡紅院來。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迎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向別情,一面進來讓坐。寶玉因問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著,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噯喲』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麼?」襲人道:「什麼東西?」寶玉道:「前日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麼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哪裡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
湘雲聽了,方知是寶玉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個麒麟了?」寶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胡塗了!」湘雲笑道:「幸而是個玩的東西,還是這麼慌張。」說著,將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
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编辑]話說寶玉見那麒麟,心中甚是歡喜,便伸手來拿,笑道:「虧你揀著了!你是怎麼拾著的?」湘雲笑道:「幸而是這個。明日倘或把印也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笑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
襲人倒了茶來與湘雲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聽你大喜呀。」湘雲紅了臉,扭過頭去吃茶,一聲也不答應。襲人笑道:「這會子又害臊了,你還記得那幾年,咱們在西邊暖閣上住著,晚上你和我說的話?那會子不害臊,這會子怎麼又臊了?」湘雲的臉越發紅了,勉強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麼好,後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麼就把你配給了他,我來了,你就不那麼待我了。」襲人也紅了臉,笑道:「罷呦。先頭裡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做這個,弄那個;如今拿出小姐款兒來了。你既拿款,我敢親近嗎?」湘雲道:「阿彌陀佛!冤哉!冤哉!我要這麼著,就立刻死了。你瞧瞧,這麼大熱天,我來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問縷兒。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想念你幾句?」
襲人和寶玉聽了,都笑勸道:「說玩話兒,你又認真了,還是這麼性兒急。」湘雲道:「你不說你的話咽人,倒說人性急。」一面說,一面開啟絹子,將戒指遞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們的,我已經得了;今日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就為這個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史湘雲道:「是誰給你的?」襲人道:「是寶姑娘給我的。」湘雲嘆道:「我只當林姐姐送你的,原來是寶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裡,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說著,眼圈兒就紅了。寶玉道:「罷,罷,罷!不用提起這個話了。」史湘雲道:「提這個便怎麼?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聽見,又嗔我讚了寶姐姐了。可是為這個不是?」襲人在旁,嗤的一笑,說道:「雲姑娘,你如今大了,越發心直嘴快了。」寶玉笑道:「我說你們這幾個人難說話,果然不錯。」史湘雲道:「好哥哥,你不必說話,叫我噁心。只會在我跟前說話,見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麼好了。」
襲人道:「且別說玩話,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史湘雲便問:「什麼事?」襲人道:「有一雙鞋,摳了墊心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雲道:「這又奇了。你家放著這些巧人不算,還有什麼針線上的,裁剪上的,怎麼叫我做起來?你的活計,叫人做,誰好意思不做呢?」襲人笑道:「你又胡塗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這屋裡的針線是不要那些針線上的人做的?」
史湘雲聽了,便知是寶玉的鞋,因笑道:「既這麼說,我就替你做做罷。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別人的我可不能。」襲人笑道:「又來了。我是個什麼兒,就敢煩你做鞋了?實告訴你,可不是我的。你別管是誰的,橫豎我領情就是了。」史湘雲道:「論理,你的東西也不知煩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襲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雲冷笑道:「前日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兒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就聽見了;你還瞞我?這會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們奴才了。」寶玉忙笑道:「前日的那個本不知是你做的。」襲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話,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扎的絕出奇的好花兒,叫他們拿了一個扇套兒試試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給這個瞧,那個看的。不知怎麼又惹惱了那一位,鉸了兩段,回來他還叫趕著做去,我才說了是你做的。他後悔的什麼似的!」史湘雲道:「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不可做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肯煩他做呢?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正說著,有人來回說:「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老爺叫二爺出去會。」寶玉聽了,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史湘雲一邊搖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寶玉道:「那裡是老爺?都是他自己要請我見的。」湘雲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驚動他的好處,他才要會你。」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的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裡仔細醃醃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些話來,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過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是有涵養,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後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笑道:「這原是『混賬話』麼?」
原來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藉此生隙,同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剛走進來,正聽見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的知己,既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我雖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淚又下來。待要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裡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乎有拭淚之狀,便忙趕著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了?」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沒幹,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些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這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彆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要緊?筋都迭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問道:「你果然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你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詞,不知一時從那一句說起,卻也怔怔的瞅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寶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望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忙了,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給他。猛抬頭看見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了我看見,趕著送來。」
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也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
襲人聽了,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連忙推他道:「這是那裡的話?你是怎麼著了?還不快去嗎?」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這裡襲人見他去後,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倒怕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卻是如何處治,方能免此醜禍?想到此間,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
誰知寶釵恰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襲人見問,忙笑說道:「我才見兩個雀兒打架,倒很有個頑意兒,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裡去了?我要叫住問他呢。只是他慌慌張張的走過去,竟像沒理會我的,所以沒問。」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的。」寶釵聽了,忙說道:「噯喲!這麼大熱的天,叫他做什麼?別是想起什麼來,生了氣,叫他出去教訓一場罷。」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必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麼熱天,不在家裡涼快,跑什麼?」襲人笑道:「你可說麼?」
寶釵因問:「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麼呢?」襲人笑道:「才說了會子閒話兒,又瞧了會子我前日粘的鞋幫子,明日還求他做去呢。」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笑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我近來看著雲姑娘的神情兒,風裡言,風裡語的,聽起來,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兒的東西都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麼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裡累的慌?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嘴裡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看他的形景兒,自然從小兒沒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見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
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兒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這是粗打的,且在別處將就使罷;要勻淨的,等明日來住著,再好生打。』如今聽姑娘這話,想來我們求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裡怎麼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胡塗了!早知道是這麼著,我也不該求他。」寶釵道:「上次他告訴我說,在家裡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兒,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裡這些活計上的人做;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襲人道:「那裡哄的過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襲人笑道:「當真的?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親自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兒的投井死了!」襲人聽得,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裡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裡的。前日不知為什麼攆出去,在家裡哭天抹淚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不著他。才有打水的人說,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還只管亂著要救,那裡中用了呢!」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這裡襲人自回去了。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那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你打園裡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那裡去。」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胡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
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傳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作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妝裹,豈不忌諱?因這麼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裡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見寶釵來了,就掩住口不說了。寶釵見此景況,察言觀色,早知覺了七八分。於是將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將金釧兒的母親叫來拿了去了。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動脣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编辑]卻說王夫人喚上金釧兒的母親來,拿了幾件簪環,當面賞了;又吩咐請幾眾僧人唸經超度他。金釧兒的母親磕了頭謝了出去。
原來寶玉會過雨村回來,聽見了金釧兒含羞自盡,心中早已五內摧傷;進來又被王夫人數說教訓了一番,也無可回說。看見寶釵進來,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揹著手,低著頭,一面感嘆,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廳上。剛轉過屏門,不想對面來了一人,正往裡走,可巧撞了個滿懷。只聽那人喝一聲:「站住!」寶玉唬了一跳,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他父親。早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只得垂手一旁站著。
賈政道:「好端端的,你垂頭喪氣的嗐什麼?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瑣的,我看你臉上一團私慾愁悶氣色!這會子又噯聲嘆氣,你那些還不足,還不自在?無故這樣,是什麼緣故?」寶玉素日雖然口角伶俐,此時一心卻為金釧兒感傷,恨不得也身亡命殞。如今見他父親說這些話,究竟不曾聽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著。
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方欲說話,忽有門上人來回:「忠順親王府裡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與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面命:「快請廳上坐。」急忙進內更衣。出來接見時,卻是忠順府長府官。一面彼此見了禮,歸坐獻茶。未及敘談,那長府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爺支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
賈政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老先生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裡有一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察訪。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來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說:『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轉致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之意,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出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趕來。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況更加以『引逗』二字!」說著,便哭。
賈政未及開口,只見那長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隱飾。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呢?」寶玉連說:「實在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府官冷笑兩聲,道:「現有證據,必定當著老大人說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說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裡?」
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知道?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不過他,不如打發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那長府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說著,便忙忙的告辭走了。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員,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時,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命小廝:「給我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嚇得骨軟筋酥,趕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裡去,由你野馬一般!」喝叫:「跟上學的人呢!」賈環見他父親甚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了一個丫頭,我看腦袋這麼大,身子這麼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過來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喝命叫賈璉賴大來。
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去叫,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袍襟,貼膝跪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句,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色一丟,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
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大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書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傢俬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咬指吐舌,連忙退出。賈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迭連聲:「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齊答應著,有幾個來找寶玉。
那寶玉聽見賈政吩咐他不許動,早知凶多吉少。那裡知道賈環又添了許多的話。正在廳上旋轉,怎得個人來往裡頭捎信,偏偏的沒個人來,連焙茗也不知在那裡。正盼望時,只見一個老媽媽出來,寶玉如得了珍寶,便趕上來拉他,說道:「快進去告訴:老爺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緊,要緊!」寶玉一則急了,說話不明白;二則老婆子偏偏又耳聾,不曾聽見是什麼話,把「要緊」二字只聽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讓他跳去,二爺怕什麼?」寶玉見是個聾子,便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廝來罷!」那婆子道:「有什麼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呢?」
寶玉急的手腳正沒抓尋處。只見賈政的小廝走來,逼著他出去了。賈政一見,眼都紅了,也不暇問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來,著實打死!」小廝們不敢違,只得將寶玉按在凳上,舉起大板,打了十來下。寶玉自知不能討饒,只是嗚嗚的哭。賈政還嫌打的輕,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板子來,狠命的又打了十幾下。
寶玉生來未經過這樣苦楚,起先覺得打的疼不過,還亂嚷亂哭;後來漸漸氣弱聲嘶,哽咽不出。眾門客見打的不祥了,趕著上來,懇求奪勸。賈政那裡肯聽?說道:「你們問問他乾的勾當,可饒不可饒!素日皆是你們這些人把他釀壞了,到這步田地,還來勸解!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你們才不勸不成?」
眾人聽這話不好,知道氣急了,忙亂著覓人進去給信。王夫人聽了,不及去回賈母,便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扶了一個丫頭,趕往書房中來。慌得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賈政正要再打,一見王夫人進來,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
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弄死他,豈不是有意絕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如一同死了,在陰司裡也得個依靠!」說畢,抱住寶玉,放聲大哭起來。
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苦命的兒」來。因哭出「苦命的兒」來,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
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李執、鳳姐及迎探姊妹兩個也都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李紈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賈政聽了,那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言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
賈政見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搖頭喘氣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說道:「大暑熱的天,老太太有什麼吩咐,何必自己走來?只叫兒子進去吩咐便了。」賈母聽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
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這話,兒子如何當的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兒就禁的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著?」說著,也不覺淚往下流。賈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兩聲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命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兒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應著。
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兒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輛轎馬回去!」賈政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
賈母一面說,一面來看寶玉,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王夫人與鳳姐等勸解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
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胡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這個樣兒,怎麼攙著走的?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眾人聽了,連忙飛跑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放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屋裡。
彼時賈政見賈母怒氣未消,不敢自便,也跟著進來,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聲「肉」一聲「兒」的哭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也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兒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該打到這個分兒。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算嗎?」賈政聽說,方諾諾退出去了。
此時薛姨媽、寶釵、香菱、襲人、湘雲等也都在這裡。襲人滿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來。見眾人圍著,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門,到二門前,命小廝們找了焙茗來細問:「方才好端端的,為什麼打起來?你也不早來透個信兒!」焙茗急的說:「偏我沒在跟前!打到半中間,我才聽見了。忙打聽原故,卻是為琪官兒和金釧兒姐姐的事。」襲人道:「老爺怎麼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兒的事,多半是薛大爺素昔吃醋,沒法兒出氣,不知在外頭挑唆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蛆。那金釧兒姐姐的事,大約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跟老爺的人說。」
襲人聽了這兩件事都對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後回來,只見眾人都替寶玉療治。調停完備,賈母命好生抬到他屋裡去。眾人一聲答應,七手八腳,忙把寶玉送入怡紅院內自己床上臥好。又亂了半日,眾人漸漸的散去了,襲人方才進前來經心服侍細問。
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编辑]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做什麼!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脫下。略動一動,寶玉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來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闊的傷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得這個分兒。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麼樣呢!」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夾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託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些了。」又讓坐。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想道:「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竟別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嘆惜了。」正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樣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悄悄說了。寶玉原來還不知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從來不是這樣,你們別混猜度。」
寶釵聽說,便知寶玉是怕他多心,用話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你雖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縱慾,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嗎?當日為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過寶兄弟這樣細心的人,何曾見過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說什麼的人呢?」
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一番話半是堂皇正大,半是體貼自己的私心,更覺比先心動神移。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道:「明日再來看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這有什麼的?你只勸他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就好了。要想什麼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裡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裡,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熱如火炙,略輾轉時,禁不住噯呦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裡寶玉昏昏沉沉,只見蔣玉菡走進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剛要訴說前情,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禁,支援不住,便「噯喲」一聲,仍舊倒下,嘆了口氣,說道:「你又做什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捱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佈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
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裡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了?」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聽說,趕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長來往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孃們略來遲了一步,二爺睡著了。」說著,一面陪他們到那邊屋裡坐著,倒茶給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秋紋等人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屋裡,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道:「你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王夫人道:「也沒什麼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麼樣了。」襲人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酸梅是個收斂東西,剛才捱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麼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何不早來和我說?前日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我怕胡糟蹋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日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也白糟蹋。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
彩雲聽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麼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蹋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只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麼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只是還有別的原故呢。」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才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才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麼事來呢。」
王夫人聽見了這話,便點頭嘆息,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裡想的一樣。其實我何曾不知道寶玉該管?比如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干,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中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面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麼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
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裡,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干係。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裡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個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瞭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得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好孩子!--也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點心兒,別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低了一回頭,方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寶玉方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攔阻,便設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兒的,作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件事啊。」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麼。」晴雯道:「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想,便伸手拿了兩條舊絹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絹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絹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巾,見他進來,忙搖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漆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叫給姑娘送絹子來了。」
黛玉聽了,心中發悶,暗想:「做什麼送絹子來給我?」因問:「這絹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黛玉聽了,越發悶住了,細心揣度,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不覺神痴心醉。想到「寶玉能領會我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這個意思,忽然好好的送兩塊帕子來,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他既如此,我卻每每煩惱傷心,反覺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是五內沸然,由不得餘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尺幅鮫鮹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那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絹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不便空手回來,等至起更,寶釵方回。
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來告寶玉了;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認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乾的,竟被人生生的把個罪名坐定。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了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裡坐著,說了幾句閒話兒,忽然想起,因問道:「聽見寶玉捱打,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問道:「我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皁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少在外頭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乾的,人人都也疑惑,說是你乾的。不用別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是寶釵勸他別再胡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神發誓的分辨。又罵眾人:「誰這麼編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做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兩下子,過後兒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兒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日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命!」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拉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的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為什麼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你倒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媽,就是旁人來勸你,也是為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薛蟠道:「你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那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呢?別說別的,就拿前日琪官兒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兒,我們見了十來次,他並沒和我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氣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來著?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
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賭氣走到自己屋裡安歇。不提。
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屋裡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了衣裳,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彩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不知寶釵如何對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编辑]話說寶釵分明聽見黛玉剋薄他,因惦記著母親哥哥,並不回頭,一徑去了。這裡黛玉仍舊立於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紈、迎春、探春、惜春並丫鬟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後,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裡自己盤算,說道:「他怎麼不來瞧瞧寶玉呢?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太太的好兒才是呢。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頭再看時,只見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紅院內來了。定睛看時,卻是賈母搭著鳳姐的手,後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並丫頭媳婦等人,都進院去了。
黛玉看了,不覺點頭,想起有父母的好處來,早又淚珠滿面。少頃,只見薛姨媽寶釵等也進去了。忽見紫鵑從背後走來說道:「姑娘,吃藥去罷,開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麼樣?只是催?我吃不吃,與你什麼相干?」紫鵑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藥了。如今雖是五月裡,天氣熱,到底也還該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歇了。」
一句話提醒了黛玉,方覺得有點兒腿痠,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鵑,回到瀟湘館來。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因暗暗的嘆道:「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想到這裡,又欲滴下淚來。不防廊下的鸚哥見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唬了一跳,因說道:「你作死呢!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又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
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唸的,難為他怎麼記了。!」黛玉便命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窗,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做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這且不在話下。
且說寶釵來至家中,只見母親正梳頭呢。看見他進來,便笑著說道:「你這麼早就梳上頭了?」寶釵道:「我瞧瞧媽媽身上好不好。昨兒我去了,不知他可又過來鬧了沒有?」一面說,一面在他母親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將起來。薛姨媽見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場,一面又勸他:「我的兒,你別委屈了。你等我處分那孽障。你要有個好歹,叫我指望那一個呢?」
薛蟠在外聽見,連忙的跑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
寶釵原是掩面而哭,聽如此說,由不得也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啐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了!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娘兒們,你是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淨了。」薛蟠聽說,連忙笑道:「妹妹,這從那裡說起?妹妹從來不是這麼多心說歪話的人哪。」薛姨媽忙又接著道:「你只會聽你妹妹的歪話,難道昨兒晚上你說的那些話就使得嗎?當真是你發昏了!」薛蟠道:「媽媽也不必生氣,妹妹也不用煩惱。從今以後,我再不和他們一塊兒喝酒了。好不好?」寶釵笑道:「這才明白過來了。」薛姨媽道:「你要有個橫勁,那龍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們一處喝,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孃兒兩個天天兒操心!媽媽為我生氣,還猶可;要只管叫妹妹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媽媽,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氣,妹妹煩惱,連個畜生不如了!」口裡說著,眼睛裡掌不住掉下淚來。
薛姨媽本不哭了,聽他一說,又傷起心來。寶釵勉強笑道:「你鬧夠了,這會子又來招著媽媽哭了。」薛蟠聽說,忙收淚笑道:「我何曾招媽媽哭來著?罷,罷,罷!扔下這個別提了。叫香菱來倒茶妹妹喝。」寶釵道:「我也不喝茶。等媽媽洗了手,我們就進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寶釵道:「黃澄澄的,又炸他做什麼?」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該添補些衣裳了。要什麼顏色花樣,告訴我。」寶釵道:「連那些衣裳我還沒穿遍了,又做什麼?」一時,薛姨媽換了衣裳,拉著寶釵進去,薛蟠方出去了。
這裡薛姨媽和寶釵進園來看寶玉,到了怡紅院中,只見抱廈裡外迴廊上,許多丫頭、老婆站著,便知賈母等都在這裡。母女兩個進來,大家見過了,只見寶玉躺在榻上。薛姨媽問他:「可好些?」寶玉忙欲欠身,口裡答應著「好些」,又說:「只管驚動姨媽、姐姐,我當不起。」薛姨媽忙扶他睡下,又問他:「想什麼,只管告訴我。」寶玉笑道:「我想起來,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問:「你想什麼吃?回來好給你送來。」寶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麼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篷兒的湯還好些。」
鳳姐一旁笑道:「都聽聽:口味倒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兒的想這個吃。」賈母便一迭連聲的叫做去。鳳姐笑道:「老祖宗別急,我想想,這模子是誰收著呢?……」因回頭吩咐個老婆問管廚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來回話:「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繳上來了。」鳳姐聽說,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記得交上來了,就只不記得交給誰了。多半是在茶房裡。」又遣人去問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還是管金銀器的送了來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裡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篷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要不說出來,我見了這個也認不得是做什麼用的。」鳳姐兒也不等人說話,便笑道:「姑媽不知道。這是舊年備膳的時候兒,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什麼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我吃著,究竟也沒什麼意思。誰家長吃他?那一回呈樣做了一回,他今兒怎麼想起來了?」說著,接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裡立刻拿幾隻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十碗湯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麼?」鳳姐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勢兒弄些大家吃吃,托賴著連我也嚐個新兒。」賈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做人情。」說的大家笑了。鳳姐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兒我還孝敬的起。」便回頭吩咐婦人說給廚房裡:「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帳上領銀子。」婆子答應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麼幾年,留神看起來,二嫂子憑他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賈母聽說,便答道:「我的兒!我如今老了,那裡還巧什麼?當日我像鳳丫頭這麼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獻好兒。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寶玉笑道:「要這麼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道:「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姐一樣的疼。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裡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薛姨媽聽了,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時常背地裡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要贊黛玉,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
忽有人來請吃飯,賈母方立起身來,命寶玉:「好生養著罷。」把丫頭們又囑咐了一回,方扶著鳳姐兒,讓著薛姨媽,大家出房去了,猶問:「湯好了不曾?」又問薛姨媽等:「想什麼吃,只管告訴我,我有本事叫鳳丫頭弄了來咱們吃。」薛姨媽笑道:「老太太也會慪他。時常他弄了東西來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兒。」鳳姐兒笑道:「姑媽倒別這麼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
一句話沒說了,引的賈母眾人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寶玉在屋裡,也掌不住笑了。襲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寶玉伸手拉著襲人,笑道:「你站了這半日,可乏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身旁坐下。襲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寶姑娘在院子內,你和他說,煩他們鶯兒來打上幾根絛子。」寶玉笑道:「虧了你提起來!」說著,便仰頭向窗外道:「寶姐姐,吃過飯,叫鶯兒來,煩他打幾根絛子,可得閒兒?」寶釵聽見,回頭道:「是了。一會兒就叫他來。」
賈母等尚未聽真,都止步問寶釵何事。寶釵說明了。賈母便說道:「好孩子,你叫他來替你兄弟打幾根罷。你要人使,我那裡閒的丫頭多著呢。你喜歡誰,只管叫來使喚。」薛姨媽寶釵等都笑道:「只管叫他來做就是了。有什麼使喚的去處?他天天也是閒著淘氣。」大家說著,往前正走,忽見湘雲、平兒、香菱等在山石邊掐鳳仙花呢。見了他們走來,都迎上來了。
少頃,出至園外,王夫人恐賈母乏了,便欲讓至上房內坐。賈母也覺腳痠,便點頭依允。王夫人便命丫頭忙先去鋪設坐位。那時趙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與那老婆丫頭們忙著打簾子,立靠背,鋪褥子。賈母扶著鳳姐兒進來,與薛姨媽分賓主坐了。寶釵湘雲坐在下面。王夫人親自捧了茶來,奉與賈母;李宮裁捧與薛姨媽。賈母向王夫人道:「讓他們小妯娌們伏侍罷,你在那裡坐下,好說話兒。」
王夫人方向一張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鳳姐兒道:「老太太的飯放在這裡,添了東西來。」鳳姐兒答應出去,便命人去賈母那邊告訴。那邊的老婆們忙往外傳了。丫頭們忙都趕過來,王夫人便命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不耐煩,不吃飯;那黛玉是不消說,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著意了。
少頃飯至,眾人調放了桌子。鳳姐兒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媽不用讓,還聽我說就是了。」賈母笑向薛姨媽道:「我們就是這樣。」薛姨媽笑著應了。於是鳳姐放下四雙箸,上面兩雙是賈母薛姨媽,兩邊是寶釵湘雲的。王夫人李宮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鳳姐先忙著要乾淨傢伙來替寶玉揀菜。
少頃,蓮葉湯來了。賈母看過了。王夫人回頭見玉釧兒在那裡,便命玉釧兒與寶玉送去。鳳姐道:「他一個人難拿。」可巧鶯兒和同喜都來了。寶釵知道他們已吃了飯,便向鶯兒道:「寶二爺正叫你去打絛子,你們兩個同去罷。」
鶯兒答應著和玉釧兒出來。鶯兒道:「這麼遠,怪熱的,那可怎麼端呢?」玉釧兒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說著,便命一個婆子來將湯飯等類放在一個捧盒裡,命他端了跟著,他兩個卻空著手走。一直到了怡紅院門口,玉釧兒方接過來了,同著鶯兒進入房中。襲人、麝月、秋紋三個人正和寶玉玩笑呢,見他兩個來了,都忙起來笑道:「你們兩個來的怎麼碰巧,一齊來了?」一面說,一面接過來。玉釧兒便向一張杌子上坐下,鶯兒不敢坐。襲人便忙端了個腳踏來,鶯兒還不敢坐。
寶玉見鶯兒來了,卻倒十分歡喜。見了玉釧兒,便想起他姐姐金釧兒來了,又是傷心,又是慚愧,便把鶯兒丟下,且和玉釧兒說話。襲人見把鶯兒不理,恐鶯兒沒好意思的,又見鶯兒不肯坐,便拉了鶯兒出來,到那邊屋裡去吃茶說話兒去了。
這裡麝月等預備了碗箸來,伺候吃飯。寶玉只是不吃,問玉釧兒道:「你母親身上好?」玉釧兒滿臉嬌嗔,正眼也不看寶玉,半日,方說了一個「好」字。寶玉便覺沒趣,半日,只得又陪笑問道:「誰叫你替我送來的?」玉釧兒道:「不過是奶奶、太太們。」
寶玉見他還是哭喪著臉,便知他是為金釧兒的緣故。待要虛心下氣哄他,又見人多不好下氣的,因而便尋方法,將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問長問短。那玉釧兒先雖不欲理他,只管見寶玉一些性氣也沒有,憑他怎麼喪謗,還是溫存和氣,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臉上方有三分喜色。
寶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湯端了來我嚐嚐。」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喝。」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餵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喝了,你好趕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飯去。我只管耽誤了時候,豈不餓壞了你?你要懶怠動,我少不得忍著疼下去取去。」說著,便要下床,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
玉釧兒見他這般,也忍不過,起身說道:「躺下去罷。那世裡造的孽,這會子現世現報!叫我那一個眼睛瞧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寶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氣,只管在這裡生罷。見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氣著些;若還這樣,你就要捱罵了。」玉釧兒道:「吃罷,吃罷!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說著,催寶玉喝了兩口湯。寶玉故意說:「不好吃。」玉釧兒撇嘴道:「阿彌陀佛!這個還不好吃,也不知什麼好吃呢!」寶玉道:「一點味兒也沒有。你不信,嘗一嘗就知道了。」玉釧兒果真賭氣嚐了一嘗。寶玉笑道:「這可好吃了!」玉釧兒聽說,方解過他的意思來,原是寶玉哄他喝一口,便說道:「你既說不喝,這會子說好吃也不給你喝了。」寶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釧兒又不給他,一面又叫人打發吃飯。
丫頭方進來時,忽有人來回話,說:「傅二爺家的兩個嬤嬤來請安,來見二爺。」寶玉聽說,便知是通判傅試家的嬤嬤來了。那傅試原是賈政的門生,原來都賴賈家的名聲得意。賈政也著實看待,與別的門生不同。他那裡常遣人來走動。
寶玉素昔最厭勇男蠢婦的,今日卻如何又命這兩個婆子進來?其中原來有個緣故。只因那寶玉聞得傅試有個妹子,名喚傅秋芳,也是個瓊閨秀玉。常聽人說,才貌俱全。雖目未親睹,然遐思遙愛之心,十分誠敬。不命他們進來,恐薄了傅秋芳,因此,連忙命讓進來。
那傅試原是暴發的。因傅秋芳有幾分姿色,聰明過人,那傅試安心仗著妹子,要與豪門貴族結親,不肯輕意許人,所以耽誤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歲,尚未許人。怎奈那些豪門貴族又嫌他本是窮酸,根基淺薄,不肯求配。那傅試與賈家親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來的兩個婆子,偏偏是極無知識的,聞得寶玉要見,進來只剛問了好,說了沒兩句話。那玉釧兒見生人來,也不和寶玉廝鬧了,手裡端著湯,卻只顧聽。寶玉又只顧和婆子說話,一面吃飯,伸手去要湯。兩個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將碗撞翻,將湯潑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唬了一跳,忙笑道:「這是怎麼了?」慌的丫頭們忙上來接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的,只管問玉釧兒:「燙了那裡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眾人上來,連忙收拾。寶玉也不吃飯了,洗手吃茶,又和那兩個婆子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婆子告辭出去。晴雯等送至橋邊方回。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胡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別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裡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的,就是咕咕噥噥的。且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愛惜起東西來,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蹋起來,那怕值千值萬,都不管了。」兩個人一面說,一面走出園來回去,不在話下。
且說襲人見人去了,便攜了鶯兒過來,問寶玉打什麼絛子。寶玉笑向鶯兒道:「才只顧說話,就忘了你了。煩你來不為別的,替我打幾根絡子。」鶯兒道:「裝什麼的絡子?」寶玉見問,便笑道:「不管裝什麼的,你都每樣打幾個罷。」鶯兒拍手笑道:「這還了得!要這樣,十年也打不完了。」寶玉笑道:「好姑娘,你閒著也沒事,都替我打了罷。」襲人笑道:「那裡一時都打的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幾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是什麼顏色?」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壓得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姣豔。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姣豔。」鶯兒道:「蔥綠柳黃,可倒還雅緻。」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鶯兒道:「什麼花樣呢?」寶玉道:「也有幾樣花樣?」鶯兒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塊,方勝,連環,梅花,柳葉。」寶玉道:「前兒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樣是什麼?」鶯兒道:「是『攢心梅花』。」寶玉道:「就是那樣好。」一面說,一面襲人剛拿了線來。窗外婆子說:「姑娘們的飯都有了。」寶玉道:「你們吃飯去,快吃了來罷。」襲人笑道:「有客在這裡,我們怎麼好意思去呢?」鶯兒一面理線,一面笑道:「這打那裡說起?正經快吃去罷。」襲人等聽說,方去了,只留下兩個小丫頭呼喚。
寶玉一面看鶯兒打絡子,一面說閒話;因問他:「十幾歲了?」鶯兒手裡打著,一面答話:「十五歲了。」寶玉道:「你本姓什麼?」鶯兒道:「姓黃。」寶玉笑道:「這個姓名倒對了,果然是個『黃鶯兒』。」鶯兒笑道:「我的名字本來是兩個字,叫做金鶯。姑娘嫌拗口,只單叫鶯兒。如今就叫開了。」寶玉道:「寶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兒寶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鶯兒抿嘴一笑。寶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說:明兒也不知那一個有造化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呢!」鶯兒笑道:「你還不知我們姑娘有幾樣世上的人沒有的好處呢,模樣兒還在其次。」寶玉見鶯兒姣腔婉轉,語笑如痴,早不勝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寶釵來?便問道:「什麼好處?你細細兒的告訴我聽。」鶯兒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他。」寶玉笑道:「這個自然。」
正說著,只聽見外頭說道:「怎麼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下,因問鶯兒:「打什麼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裡去瞧,才打了半截兒。寶釵笑道:「這有什麼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說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個什麼顏色才好?」寶釵道:「用鴉色斷然使不得,大紅又犯了色,黃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說,竟把你的金線拿來,配著黑珠兒線,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絡子,那才好看。」
寶玉聽說,喜之不盡,一迭連聲就叫襲人來取金線。正值襲人端了兩碗菜走進來,告訴寶玉道:「今兒奇怪,剛才太太打發人給我送了兩碗菜來。」寶玉笑道:「必定是今兒菜多,送給你們大家吃的。」襲人道:「不是。說指名給我的,還不叫過去磕頭。這可是奇了?」寶釵笑道:「給你的你就吃去,這有什麼猜疑的?」襲人道:「從來沒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寶釵抿嘴一笑,說道:「這就不好意思了?明兒還有比這個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襲人聽了話內有因,素知寶釵不是輕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來,便不再提了,將菜給寶玉看了,說:「洗了手來拿線。」說畢,便一直出去了。吃過飯,洗了手,進來拿金線給鶯兒打絡子。此時寶釵早被薛蟠遣人來請出去了。
這裡寶玉正看著打絡子,忽見邢夫人那邊遣了兩個丫頭送了兩樣果子來給他吃,問他:「可走得了麼?要走的動,叫哥兒明兒過去散散心。太太著實惦記著呢。」寶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過來請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請太太放心罷。」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給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编辑]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的: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
那寶玉素日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得意了,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一發都隨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園中游玩坐臥,不過每日一清早到賈母王夫人處走走就回來了,卻每日甘心為諸丫頭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閒日月。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引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眾人見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說正經話了。獨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
閒言少述。如今且說鳳姐自見金釧兒死後,忽見幾家僕人常來孝敬他些東西,又不時的來請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這日,又見人來孝敬他東西,因晚間無人時,笑問平兒。平兒冷笑道:「奶奶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我猜他們的女孩兒都必是太太屋裡的丫頭。如今太太屋裡有四個大的,一個月一兩銀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個月只幾百錢。如今金釧兒死了,必定他們要弄這一兩銀子的窩兒呢。」鳳姐聽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錯。只是這起人也太不知足。錢也賺夠了,苦事情又攤不著,他們弄個丫頭搪塞身子兒也就罷了,又要想這個巧宗兒。他們幾家的錢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這可是他們自尋,送什麼我就收什麼,橫豎我有主意。」鳳姐兒安下這個心,所以只管耽延著,等那些人把東西送足了,然後乘空方回王夫人。
這日午間,薛姨媽、寶釵、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裡,大家吃西瓜。鳳姐兒得便回王夫人道:「自從玉釧兒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個人。太太或看準了那個丫頭,就吩咐了,下月好發放月錢。」王夫人聽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說,什麼是例,必定四個五個的?夠使就罷了。竟可以免了罷。」鳳姐笑道:「論理,太太說的也是,只是原是舊例。別人屋裡還有兩個哩,太太倒不按例了?況且省下一兩銀子,也有限的。」王夫人聽了,又想了想,道:「也罷,這個分例只管關了來,不用補人,就把這一兩銀子給他妹妹玉釧兒罷。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個好結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兒也不為過。」
鳳姐答應著,回頭望著玉釧兒笑道:「大喜,大喜!」玉釧兒過來磕了頭。王夫人又問道:「正要問你:如今趙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鳳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兩。趙姨娘有環兄弟的二兩,共是四兩,另外四串錢。」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數給他們?」鳳姐見問得奇,忙道:「怎麼不按數給呢?」王夫人道:「前兒恍惚聽見有人抱怨,說短了一串錢,什麼原故?」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串錢;從舊年他們外頭商量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串錢。這事其實不在我手裡,我倒樂得給他們呢,只是外頭扣著。這裡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麼來,怎麼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兒為是;他們說了只有這個數兒,叫我也難再說了。如今我手裡給他們,每月連日子都不錯。先時候兒在外頭關,那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呢?」
王夫人聽說,就停了半晌,又問:「老太太屋裡幾個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王夫人道:「這就是了。你寶兄弟也並沒有一兩的丫頭,襲人還算老太太房裡的人。」鳳姐笑道:「襲人還是老太太的人,不過給了寶兄弟使,他這一兩銀子還在老太太的丫頭分例上領。如今說,因為襲人是寶玉的人,裁了這一兩銀子,斷乎使不得。若說再添一個人給老太太,這個還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須得環兄弟屋裡也添上一個,才公道均勻了。就是睛雯麝月他們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他們八個小丫頭們,每月人各月錢五百,還是老太太的話,別人也惱不得氣不得呀。」
薛姨媽笑道:「你們只聽鳳丫頭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車子是的!帳也清楚,理也公道。」鳳姐笑道:「姑媽,難道我說錯了嗎?」薛姨媽笑道:「說的何嘗錯?只是你慢著些兒說,不省力些?」
鳳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聽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鳳姐道:「明兒挑一個丫頭送給老太太使喚,補襲人,把襲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裡,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去。以後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只是襲人的這一分都從我的分例上勻出來,不必動官中的就是了。」
鳳姐一一的答應了,笑推薛姨媽道:「姑媽聽見了?我素日說的話如何?今兒果然應了。」薛姨媽道:「早就該這麼著。那孩子模樣兒不用說,只是他那行事兒的大方,見人說話兒的和氣裡頭帶著剛硬要強,倒實在難得的。」王夫人含淚說道:「你們那裡知道襲人那孩子的好處?比我的寶玉還強十倍呢!寶玉果然有造化,能夠得他長長遠遠的伏侍一輩子,也就罷了!」鳳姐道:「既這麼樣,就開了臉,明放他在屋裡不好?」王夫人道:「這不好。一則年輕;二則老爺也不許;三則寶玉見襲人是他的丫頭,縱有放縱的事,倒能聽他的勸,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襲人該勸的也不敢十分勸了。如今且渾著,等再過二三年再說。」
說畢,鳳姐見無話,便轉身出來。剛至廊簷下,只見有幾個執事的媳婦子正等他回事呢。見他出來,都笑道:「奶奶今兒回什麼事,說了這半天?可別熱著罷。」鳳姐把袖子挽了幾挽,跐著那角門的門坎子,笑道:「這裡過堂風倒涼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訴眾人道:「你們說我回了這半日的話,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來問我,難道我不說罷?」又冷笑道:「我從今以後,倒要幹幾件刻薄事了。抱怨給太太聽,我也不怕!胡塗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孃的春夢了!明兒一裹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如今裁了丫頭的錢,就抱怨了咱們。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個丫頭?」一面罵著,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賈母話去。不在話下。
卻說薛姨媽等這裡吃畢西瓜,又說了一回閒話兒,各自散去。寶釵與黛玉回至園中,寶釵要約著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說還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寶釵獨自行來,順路進了怡紅院,意欲尋寶玉去說話兒,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中,鴉雀無聞,一併連兩隻仙鶴在芭蕉下都睡著了。寶釵便順著遊廊,來至房中,只見外間床上橫三豎四,都是丫頭們睡覺。轉過十錦槅子,來至寶玉的房內,寶玉在床上睡著了,襲人坐在身旁,手裡做針線,旁邊放著一柄白犀麈。
寶釵走近前來,悄悄的笑道:「你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屋裡還有蒼蠅蚊子?還拿蠅刷子趕什麼?」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針線起身,悄悄笑道:「姑娘來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裡鑽進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一口,就像螞蟻叮的。」寶釵道:「怨不得。這屋子後頭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兒,這屋子裡頭又香,這種蟲子都是花心裡長的,聞香就撲。」說著,一面就瞧他手裡的針線。原來是個白綾紅裡的兜肚,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麼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麼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就是夜裡縱蓋不嚴些兒,也就罷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耐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著,就走了。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那個所在。因又見那個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見湘雲,約他來與襲人道喜。二人來至院中,見靜悄悄的,湘雲便轉身先到廂房裡去找襲人去了。那黛玉卻來至窗外,隔著窗紗,往裡一看,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刷子。
黛玉見了這個景況,早已呆了,連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著嘴笑,卻不敢笑出來,便招手兒叫湘雲。湘雲見他這般,只當有什麼新聞,忙也來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寶釵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裡不讓人,怕他取笑,便忙拉過他來,道:「走罷。我想起襲人來,他說晌午要到池子裡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們找他去罷。」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走了。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忽見襲人走進來,笑道:「還沒醒呢嗎?」寶釵搖頭。襲人又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史大姑娘。他們進來了嗎?」寶釵道:沒見他們進來。」因向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麼?」襲人紅了臉,笑道「總不過是他們那些玩話,有什麼正經說的!」寶釵笑道:「今兒他們說的可不是玩話,我正要告訴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話未完,只見鳳姐打發人來叫襲人。寶釵笑道:「就是為那話了。」襲人只得叫起兩個丫頭來,同著寶釵出怡紅院,自往鳳姐這裡來。果然是告訴他這話,又教他給王夫人磕頭,且不必去見賈母,倒把襲人說的甚覺不好意思。及見過王夫人回來,寶玉已醒,問起緣故,襲人且含糊答應。至夜間人靜,襲人方告訴了。
寶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裡走了一趟,回來就說你哥哥要贖你,又說在這裡沒著落,終久算什麼,說那些無情無義的生分話唬我。從今我可看誰敢來叫你去?」襲人聽了,冷笑道:「你倒別這麼說。從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連你也不必告訴,只回了太太就走。」寶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別人聽見,說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麼意思呢?」襲人笑道:「有什麼沒意思的?難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罷?再不然,還有個死呢!人活百歲,橫豎要死。這口氣沒了,聽不見,看不見,就罷了。」寶玉聽見這話,便忙握他的嘴,說道:「罷,罷!你別說這些話了。」
襲人深知寶玉性情古怪--聽見奉承吉利話,又厭虛而不實;聽了這些近情的實話,又生悲感。--也後悔自己冒撞,連忙笑著,用話截開,只揀寶玉那素日喜歡的,說些春風秋月,粉淡脂紅,然後又說到女兒如何好;--不覺又說到女兒死的上頭,襲人忙掩住口。
寶玉聽至濃快處,見他不說了,便笑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鬚眉濁物只聽見『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節,便只管胡鬧起來。那裡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諫之臣,只顧他邀名,猛拚一死,將來置君父於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戰,他只顧圖汗馬之功,猛拚一死,將來棄國於何地?」襲人不等說完,便道:「古時候兒這些人,也因出於不得已,他才死啊。」寶玉道:「那武將要是疏謀少略的,他自己無能,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麼?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記在心裡,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彈亂諫,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濁氣一湧,實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聖人,那天也斷斷不把這萬機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釣譽,並不知君臣的大義。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趁著你們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託生為人:這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襲人忽見說出這些瘋話來,忙說困了,不再答言,那寶玉方閤眼睡著。次日也就丟開。
一日,寶玉因各處遊的膩煩,便想起牡丹亭曲子來,自己看了兩遍,猶不愜懷。因聞得梨香院的十二個女孩兒中有個小旦齡官唱的最好,因出了角門來找時,只見葵官藥官都在院內。見寶玉來了,都笑迎讓坐。寶玉因問:「齡官在那裡?」都告訴他說:「在他屋裡呢。」
寶玉忙至他屋內,只見齡官獨自躺在枕上,見他進來,動也不動。寶玉在身旁坐下,因素昔與別的女孩子玩慣了的,只當齡官也和別人一樣,遂近前陪笑,央他起來唱一套《嫋晴絲》。不想齡官見他坐下,忙抬起身來躲避,正色說道:「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我們去,我還沒有唱呢。」
寶玉見他坐正了,再一細看,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畫「薔」字的那一個。又見如此景況,從來未經過這樣被人棄厭,自己便訕訕的,紅了臉,只得出來了。藥官等不解何故,因問其所以,寶玉便告訴了他。寶官笑說道:「只略等一等,薔二爺來了,他叫唱,是必唱的。」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因問:「薔哥兒那裡去了?」寶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齡官兒要什麼,他去變弄去了。」
寶玉聽了,以為奇特。少站片時,果見賈薔從外頭來了,手裡提著個雀兒籠子,上面扎著小戲臺並一個雀兒,興興頭頭往裡來找齡官。見了寶玉,只得站住。寶玉問他:「是個什麼雀兒?」賈薔笑道:「是個玉頂兒。還會銜旗串戲。」寶玉道:「多少錢買的?」賈薔道:「一兩八錢銀子。」一面說,一面讓寶玉坐,自己往齡官屋裡來。
寶玉此刻把聽曲子的心都沒了,且要看他和齡官是怎麼樣。只見賈薔進去笑道:「你來瞧這個玩意兒。」齡官起身,問是什麼。賈薔道:「買了個雀兒給你玩,省了你天天兒發悶。我先玩個你瞧瞧。」說著,便拿些穀子哄的那個雀兒果然在那戲臺上銜著鬼臉兒和旗幟亂串。眾女孩子都笑了,獨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睡著去了。賈薔還只管陪笑問他好不好。齡官道:「你們家把好好兒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還不算,你這會兒又弄個雀兒來,也幹這個浪事。你分明弄了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賈薔聽了,不覺站起來,連忙賭神起誓,又道:「今兒我那裡的胡塗油蒙了心!費一二兩銀子買他,原說解悶兒,就沒想到這上頭。罷了!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災。」說著,果然將那雀兒放了,一頓便把籠子拆了。齡官還說:「那雀兒雖不如人,他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你拿了他來弄這個勞什子也忍得?今兒我咳嗽出兩口血來,太太打發人來找你,叫你請大夫來細問問,你且弄這個來取笑兒!偏是我這沒人管沒人理的又偏愛害病!」賈薔聽說,連忙說道:「昨兒晚上,我問了大夫,他說不相干,吃兩劑藥,後兒再瞧。誰知今兒又吐了?這會子就請他去。」說著,便要請去。齡官又叫:「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賈薔聽如此說,只得又站住。
寶玉見了這般景況,不覺痴了,這才領會過畫「薔」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賈薔一心都在齡官身上,竟不曾理會,倒是別的女孩子送出來了。
那寶玉一心裁奪盤算,痴痴的回至怡紅院中,正值黛玉和襲人坐著說話兒呢。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兒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不得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襲人只道昨夜不過是些玩話,已經忘了,不想寶玉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個瘋了!」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
且說黛玉當下見寶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從那裡著了魔來,也不便多問,因說道:「我才在舅母跟前聽見說,明兒是薛姨媽的生日,叫我順便來問你出去不出去。你打發人前頭說一聲去。」寶玉道:「上回連大老爺的生日我也沒去,這會子我又去,倘或碰見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這麼怪熱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媽也未必惱。」襲人忙道:「這是什麼話?他比不得大老爺:這裡又住的近,又是親戚。你不去,豈不叫他思量?你怕熱,就清早起來,到那裡磕個頭,吃鍾茶再來,豈不好看?」
寶玉尚未說話,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忙問:「怎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告訴寶玉。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就褻瀆了他?」一面又說:「明日必去。」
正說著,忽見湘雲穿得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裡打發人來接他。寶玉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湘雲也不坐,寶黛兩個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雲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時,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捨。還是寶釵心內明白:他家裡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孃,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氣。因此,倒催著他走了。眾人送至二門前,寶玉還要往外送他,倒是湘雲攔住了。一時,回身又叫寶玉到跟前,悄悄的囑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好等老太太打發人接我去。」寶玉連連答應了。眼看著他上車去了,大家方才進來。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编辑]話說史湘雲回家後,寶玉等仍不過在園中嬉遊吟詠。不題。
且說賈政自元妃歸省之後,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見他人品端方,風聲清肅,雖非科第出身,卻是書香世代,因特將他點了學差,也無非是選拔真才之意。這賈政只得奉了旨,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別過宗祠及賈母,便起身而去。寶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賈政出差,外面諸事,不及細述。
單表寶玉自賈政起身之後,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遊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甚覺無聊,便往賈母王夫人處來混了一混,仍舊進園來了。剛換了衣裳,只見翠墨進來,手裡拿著一幅花箋,送與他看。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來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冷著一點兒。」
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
妹探謹啟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未忍就臥,漏已三轉,猶徘徊桐檻之下,竟為風露所欺,致獲採薪之患。昨親勞撫囑,已復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抑何惠愛之深耶?今因伏几處默,忽思歷來古人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因一時之偶興,每成千古之佳談。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風庭月榭,惜未燕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鬚眉。不教雅會東山,讓餘脂粉耶?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謹啟。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面說,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後面。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裡拿著一個字帖兒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等著呢。這是叫我送來的。」寶玉開啟看時,寫道:
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託大人洪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防礙不便,故不敢面見,謹奉書恭啟,並叩檯安。男芸跪書。
寶玉看了,笑問道:「他獨來了?還有什麼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就把花兒送到我屋裡去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裡了。
眾人見他進來,都大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說道:「此時還不算遲,也沒什麼可惜;但只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別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只管說出來,大家評論。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句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詩社!我自舉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做詩,瞎鬧什麼!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著你作興起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就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佔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贅。這裡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桐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卻愛這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來燉了肉脯子來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莊子說的:『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麼?快做了鹿脯來!」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話來罵人。你別忙,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那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做『瀟湘妃子』就完了。」
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頭,也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眾人忙問:「是什麼?」李紈道:「我是封他為『蘅蕪君』,不知你們以為如何?」探春道:「這個封號極好。」
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得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是了。」寶玉笑道:「小時候乾的營生,還提他做什麼?」寶釵道:「還是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紅院,索性叫『怡紅公子』不好?」眾人道:「也好。」
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做什麼?」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做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裡地方兒大,竟在我那裡作社。我雖不能做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容我做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還要推我做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不做,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做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是這麼著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是極。」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相強,只得依了。因笑道:「這話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兒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才好。」探春道:「若只管會多了,又沒趣兒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次。」寶釵說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願加一社,或請到他那裡去,或附就了來,也使得,豈不活潑有趣?」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這原系我起的意,我須得先做個東道,方不負我這番高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不好嗎?」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兒公道。」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很好。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呢?」迎春道:「花還未賞,先倒做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做?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寓情。要等見了做,如今也沒這些詩了。」
迎春道:「這麼著,我就限韻了。」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詩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做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站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起頭一個韻定要『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
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做呢。」侍書一樣預備下四分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弄梧桐 ,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命丫鬟點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受罰。
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己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寶玉揹著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麼?」黛玉也不理。寶玉道:「我可顧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寫出來罷。」說著,走到案前寫了。
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評閱,我們是都服的。」眾人點頭。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詠白海棠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大家看了,稱賞一回,又看寶釵的道: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終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他寫的道:「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
寶玉聽說,只得罷了。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只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裡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就叫『海棠詩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當下無話。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帖兒,便慌慌張張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那裡來的,婆子們便將前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裡坐了,自己走到屋裡,稱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給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兒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喝罷。」
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裡頭差使的。姑娘有什麼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我有什麼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上小子們僱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裡拿錢,不用叫他們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子槽兒空著。因回頭見睛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那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裡去了?」眾人見問,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了,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傢伙多著呢,巴巴兒的拿這個。」晴雯道:「我也這麼說,但只那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也見了,說好看,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槅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
秋紋笑道:「提起這個瓶來,我又想起笑話兒來了。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那日見園裡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才開的新鮮花兒,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兒的把那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給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喜的無可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說話,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兒的,生的單弱: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要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二爺又是怎麼孝順,又是怎麼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臉上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
晴雯笑道:「呸!好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秋紋忙問道:「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日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子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空兒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也該得空兒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那個主兒的一夥子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又不大管這些,不如早收來是正經。」晴雯聽說,便放下針線,道:「這是等我取去呢。」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兒!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嗎?」麝月笑道:「統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也把太太的公費裡一個月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裡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向他說道:「你去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回來打發你給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宋媽媽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
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攝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裡面裝的是紅菱雞頭兩樣鮮果;又揭開那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慄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給姑娘嚐嚐。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罷。這絹包兒裡頭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將就著用罷。替二爺問好,替我們請安就是了。」宋媽媽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麼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別又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是在三姑娘那裡麼?」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裡商議起什麼詩社呢,又是做詩。想來沒話,你只管去罷。」宋媽媽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穿戴了。襲人又囑咐他:「你打後門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媽去了,不在話下。
一時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屋裡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給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覺心裡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裡要少了他,還有個什麼意思?」襲人勸道:「什麼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裡又作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要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道「生受」,給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做什麼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做詩呢。史姑娘道,他們做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得。」
寶玉聽了,轉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湘雲才來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看,先說給他韻腳。他後來的,先罰他和了詩。要好,就請入社;要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兒再說。」湘雲笑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麼忘了他呢!」遂忙告訴他詩韻。
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都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裡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的!」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白海棠和韻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幽情慾向嫦娥訴,無那虛廊月色昏!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做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兒,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詩與他評論了一回。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院去安歇。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就要作東。雖然是個玩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你又做不得主,一個月統共那幾吊錢,你還不夠使;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孃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也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和這裡要呢?」
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躇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了。我們當鋪裡有個夥計,他們地裡出的好螃蟹,前兒送了幾個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屋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普同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他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罈好酒來,再備四五桌果碟子,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呢?」
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可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麼說,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憑怎麼胡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是個人嗎?我要不把姐姐當親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煩難事,我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喚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經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裡有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呢?若題目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好詩,倒小家子氣。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把那於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
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心裡想著,昨日做了海棠詩,我如今要做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這麼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就用『菊』字,虛字便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雖有這麼做的,還不很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也倒新鮮大方。」湘雲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麼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
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做過。若題目多,這個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好不好?」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索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
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索性湊成十二個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個,說道:「既這麼著,一發編出個次序來。」湘雲道:「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
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以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然畫菊,若是默默無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若能解語,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親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感。--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雲依言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生平最不喜限韻,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以此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既這樣,自然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詩,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了,誰能那一個,就做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趕著又做,罰他便完了。」湘雲道:「這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编辑]話說寶釵湘雲計議已定,一宿無話。次日,湘雲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都說道:「倒是他有興頭。須要擾他這雅興。」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賈母因問:「那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那一處,就在那一處。」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顆桂花開的又好,河裡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不敞亮嗎?看看水,眼也清亮。」賈母聽了,說:「很好。」說著,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迴廊,也是跨水接峰,後面又有曲折橋。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忙上來攙著賈母,口裡說道:「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這竹子橋規矩是咯吱咯吱的。」
一時進入榭中,只見欄杆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具、各色盞碟。那邊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這邊另有幾個丫頭,也煽風爐燙酒呢。賈母忙笑問:「這茶想的很好,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湘雲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那孩子細緻,凡事想的妥當。」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子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湘雲念道:「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瀉竹橋。」
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裡也有這麼一個亭子,叫做什麼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他姐妹們這麼大年紀,同著幾個人,天天玩去。誰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上來了,到底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兒大的一個坑兒,就是那蹦破的。眾人都怕經了水,冒了風,說了不得了,誰知竟好了。」鳳姐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麼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蹦出那個坑兒來,好盛福壽啊!壽星老兒頭上原是個坑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和眾人都笑軟了。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拿著我也取起笑兒來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鳳姐道:「回來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裡,慪老祖宗笑笑兒,就是高興多吃兩個也無妨了。」賈母笑道:「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著我,我倒常笑笑兒,也不許你回屋裡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他,才慣的這麼樣。還這麼說,他明兒越發沒理了。」賈母笑道:「我倒歡喜他這麼著。況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說說笑笑。橫豎大禮不錯就罷了。沒的倒叫他們神鬼似的做什麼?」
說著,一齊進入亭子。獻過茶,鳳姐忙安放杯箸。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東邊一桌:湘雲、王夫人、迎、探、惜。西邊靠門一小桌:李紈和鳳姐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鳳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來,仍舊放在蒸籠裡,拿十個來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賈母跟前剝蟹肉,頭次讓薛姨媽。薛姨媽道:「我自己掰著吃香甜,不用人讓。」鳳姐便奉與賈母,二次的便與寶玉。又說:「把酒燙得滾熱的拿來。」又命小丫頭們去取菊花葉兒桂花蕊薰的綠豆麵子,預備著洗手。
湘雲陪著吃了一個,便下座來讓人,又出至外頭命人盛兩盤子給趙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見鳳姐走來道:「你張羅不慣,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張羅,等散了,我再吃。」湘雲不肯,又命人在那邊廊上擺了兩席,讓鴛鴦、琥珀、彩霞、彩雲、平兒去坐。鴛鴦因向鳳姐笑道:「二奶奶在這裡伺候,我可吃去了。」鳳姐兒道:「你們只管去,都交給我就是了。」說著,湘雲仍入了席。鳳姐和李紈也胡亂應了個景兒。
鳳姐仍舊下來張羅,一時出至廊上。鴛鴦等正吃得高興,見他來了,鴛鴦等站起來,道:「奶奶又出來做什麼?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子。」鳳姐笑道:「鴛鴦丫頭越發壞了!我替你當差,倒不領情,還抱怨我。還不快斟一鍾酒來我喝呢!」鴛鴦笑著,忙斟了一杯酒,送至鳳姐脣邊,鳳姐一挺脖子喝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鳳姐脣邊,那鳳姐也吃了。平兒早剔了一殼黃子送來。鳳姐道:「多倒些姜醋。」一回也吃了,笑道:「你們坐著吃罷,我可去了。」鴛鴦笑道:「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兒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做小老婆呢!」鴛鴦紅了臉,咂著嘴,點著頭道:「哎!這也是做奶奶說出來的話!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臉算不得!」說著,站起來就要抹。鳳姐道:「好姐姐!饒我這遭兒罷!」琥珀笑道:「鴛丫頭要去了,平丫頭還饒他?你們看看,他沒吃兩個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
平兒手裡正剝了個滿黃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琥珀臉上來抹,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兒!」琥珀也笑著,往旁邊一躲。平兒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鳳姐腮上。鳳姐正和鴛鴦嘲笑,不防嚇了一跳,「噯喲」了一聲。眾人掌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來。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孃的!」平兒忙趕過來,替他擦了,親自去端水。鴛鴦道:「阿彌陀佛!這才是現報呢!」
賈母那邊聽見,一迭連聲問:「見了什麼了,這麼樂?告訴我們也笑笑。」鴛鴦等忙高聲笑回道:「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他主子一臉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賈母和王夫人等聽了,也笑起來。賈母笑道:「你們看他可憐見兒的,那小腿子,臍子,給他點子吃罷。」鴛鴦等笑著答應了,高聲的說道:「這滿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鳳姐笑著洗了臉,走來,又伏侍賈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點夾子肉就下來了。賈母一時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魚的,遊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問賈母:「這裡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屋裡去歇歇罷。若高興,明日再來逛逛。」賈母聽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麼說,咱們就都去罷。」回頭囑咐湘云:「別讓你寶哥哥多吃了。」湘雲答應著。又囑咐湘雲寶釵二人說:「你們兩個也別多吃了。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麼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應著,送出園外,仍舊回來,命將殘席收拾了另擺。寶玉道:「也不用擺,咱們且做詩。把那大團圓桌子放在當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坐位,有愛吃的去吃,大家散坐,豈不便宜?」寶釵道:「這話極是。」湘雲道:「雖這麼說,還有別人。」因又命另擺 一桌,揀了熱螃蟹來,請襲人、紫鵑、司棋、侍書、入畫、鶯兒、翠墨等一處共坐。山坡桂樹底下鋪下兩條花毯,命支應的婆子並小丫頭等也都坐了,只管隨意吃喝,等使喚再來。
湘雲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牆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只怕做不出來。湘雲又把不限韻的緣故說了一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裡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魚洑上來唼喋。湘雲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正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卻獨在花陰下,拿著個針兒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兩口酒,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頭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己斟,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吃口燒酒。」寶玉忙接道:「有燒酒。」便命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
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隻杯來,也飲了一口放下,便蘸筆至牆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有了四句了,你讓我做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個「夢菊」也勾了,也贅上一個「瀟」字。寶玉也拿起筆來將第二個「訪菊」也勾了,也贅上一個「怡」字。探春起來看著道:「竟沒人作「簪菊」,讓我作。」又指著寶玉笑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說著,只見湘雲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也贅上一個「湘」字。探春道:「你也該起個號。」湘雲笑道:「我們家裡如今雖有幾處軒館,我又不住著,借了來也沒趣。」寶釵笑道:「方才老太太說,你們家裡也有一個水亭,叫做枕霞閣,難道不是你的?如今雖沒了,你到底是舊主人。」眾人都道:「有理。」寶玉不待湘雲動手,便代將「湘」字抹了,改了一個「霞」字。
沒有頓飯工夫,十二題已全,各自謄出來,都交與迎春。另拿了一張雪浪箋過來,一併謄錄出來,某人作的,底下贅明某人的號。李紈等從頭看道:
憶菊 蘅蕪君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空籬舊圃秋無跡,冷月清霜夢有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 怡紅公子
閒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 怡紅公子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處處栽。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護惜,好和井徑絕塵埃。
對菊 枕霞舊友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 枕霞舊友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隔坐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遊。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 瀟湘妃子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 蘅蕪君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莫認東籬閒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 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莫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舊友
秋光迭迭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 瀟湘妃子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切,萬里寒雲雁陣遲。明歲秋分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眾人看一首,贊一首,彼此稱揚不絕。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
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道:「極是!極公!」黛玉道:「我那個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李紈道:「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背面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遠!」李紈笑道:「固如此說,你的『口角噙香』一句,也敵得過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寶釵笑道:「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有。」湘雲笑道:「『偕誰隱』,『為底遲』,真真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李紈笑道:「那麼著,像『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捨不得離了菊花,菊花有知,倒還怕膩煩了呢!」說的大家都笑了。
寶玉笑道:「這場我又落第了!難道『誰家種』,『何處秋』,『蠟屐遠來』,『冷吟不盡』,那都不是訪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種不成?--但恨敵不上『口角噙香對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鬢』,『葛巾』,『金淡泊』,『翠離披』,『秋無跡』,『夢有知』,這幾句罷了。」又道:「明日閒了,我一個人做出十二首來。」李紈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這幾句新雅就是了。」大家又評了一回,復又要了熱螃蟹來,就在大圓桌上吃了一回。
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眾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竟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褒貶人家!」黛玉聽了,也不答言,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眾人看道: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嚐。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對茲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寶玉看了,正喝采時,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燒去,因笑道:「我做的不及你的,我燒了罷;你那個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詩還好,你留著他給人看看。」寶釵笑道:「我也勉強了一首,未必好,寫出來取笑兒罷。」說著,也寫出來。大家看時,寫道: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看到這裡,眾人不禁叫絕。寶玉道:「罵得痛快!我的詩也該燒了。」看底下道: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眾人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說著,只見平兒復進園來。
不知卻做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河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编辑]話說眾人見平兒來了,都說:「你們奶奶做什麼呢?怎麼不來了?」平兒笑道:「他那裡得空兒來?因為說沒得好生吃,又不得來,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我再要幾個拿了家去吃罷。」湘雲道:「有,多著呢。」忙命人拿盒子裝了十個極大的。平兒道:「多拿幾個團臍的。」眾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李紈瞅著他,笑道:「偏叫你坐!」因拉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你去!顯見得你只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說著,又命嬤嬤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
那婆子一時拿了盒子回來,說:「二奶奶說,叫奶奶和姑娘們別笑話要嘴吃。這個盒子裡,方才舅太太那裡送來的菱粉糕和雞油卷兒,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兒道:「說了:使喚你來,你就貪住嘴不去了,叫你少喝鍾兒罷。」平兒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一面說,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紈攬著他,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做奶奶太太看?」
平兒一面和寶釵湘雲等吃喝著,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這麼摸的我怪癢癢的。」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是鑰匙。」李氏道:「有什麼要緊的東西怕人偷了去,這麼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著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做什麼?」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來打趣著取笑兒了。」
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鴛鴦姑娘,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他現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的那些穿帶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況且他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上好話兒,還倒不倚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還說呢,他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那裡比得上他?」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實?心裡可有數兒呢。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後告訴太太。」李紈道:「那也罷了。」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麼田地?鳳丫頭就是個楚霸王,也得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他就得這麼周到了?」平兒道:「先時賠了四個丫頭來,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兒了。」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是他們不如意,所以你大爺一沒了,我趁著年輕,都打發了。要是有一個好的守的住,我到底也有個膀臂了!」說著,不覺眼圈兒紅了。眾人都道:「這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
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著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眾婆子丫頭打掃亭子,收洗杯盤。襲人便和平兒一同往前去。襲人因讓平兒到屋裡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兒回說:「不喝茶了,再來罷。」一面說,一面便要出去。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太太屋裡還沒放,是為什麼?」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又見無人,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為什麼?唬的你這個樣兒。」平兒悄聲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襲人笑道:「他難道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他這幾年,只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又放出去,單他這體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襲人笑道:「拿著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等著!」平兒道:「你又說沒良心的話!你難道還少錢?」襲人道:「我雖不少,只是我也沒處兒使去,就只預備我們那一個。」平兒道:「你倘若有緊要事用銀錢使時,我那裡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日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襲人道:「此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平兒答應著,一徑出了園門。只見鳳姐那邊打發人來找平兒,說:「奶奶有事等你。」平兒道:「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說話兒,我又沒逃了,這麼連三接四的叫人來找!」那丫頭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這話自己和奶奶說去!」
平兒啐道:「好了,你們越發上臉了!」說著走來,只見鳳姐兒不在屋裡。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劉姥姥和板兒來了,坐在那邊屋裡,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裡的棗兒、倭瓜並些野菜。眾人見他進來,都忙站起來。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裡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並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我們的窮心。」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頭子倒茶去。周瑞張材兩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臉上有些春色,眼圈兒都紅了。」平兒笑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們只是拉著死灌,不得已,喝了兩鍾,臉就紅了。」張材家的笑道:「我倒想著要喝呢,又沒人讓我,明日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說著,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稱兩個,三個。這麼兩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張材家的道:「要是上上下下,只怕還不夠。」平兒道:「那裡都吃?不過都是有名兒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兒的,也有摸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劉姥姥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平兒因問:「想是見過奶奶了?」劉姥姥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氣,說著:「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譏荒呢。」周瑞家的道:「等著我替你瞧瞧去。」說著,一徑去了,半日方來,笑道:「可是姥姥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等問怎麼樣。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遠的,難為他扛了些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嗎?--這也罷了,偏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說:『我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見。』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緣了?」說著,催劉姥姥下來前去。
劉姥姥道:「我這生像兒,怎麼見得呢?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平兒忙道:「你快去罷,不相干的。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那個狂三詐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著,同周瑞家的帶了劉姥姥往賈母這邊來。二門口該班的小廝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有兩個又跑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平兒問道:「又說什麼?」那小廝笑道:「這會子也好早晚了,我媽病著,等我去請大夫。好姑娘!我討半日假,可使得?」平兒道:「你們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纏。前日住兒去了,二爺偏叫他叫不著,我應起來了,還說我做了情了。你今日又來了!」周瑞家的道:「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著,放了他罷。」平兒道:「明日一早來,聽著,我還要使你呢。再睡的日頭晒著屁股再來!你這一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他那剩的利錢,明日要還不交來,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罷。」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去了。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姐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姥姥進去,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系何人。只見一張榻上獨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個丫鬟在那裡搥腿,鳳姐兒站著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拜了幾拜,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也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坐著。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
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劉姥姥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記不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裡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裡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日既認著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裡,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園子裡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嚐嚐,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屯裡人,老實,那裡擱的住你打趣?」說著,又命人去先抓果子給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麼兒們帶他外頭頑去。劉姥姥吃了茶,便把些鄉村中所見所聞的事情說給賈母聽,賈母越發得了趣味。
正說著,鳳姐兒便命人請劉姥姥吃晚飯。賈母又將自己的菜揀了幾樣,命人送過去給劉姥姥吃。鳳姐知道合了賈母的心,吃了飯,便又打發過來。鴛鴦忙命老婆子帶了劉姥姥去洗了澡,自己去挑了兩件隨常的衣裳,叫給劉姥姥換上。那劉姥姥那裡見過這般行事?忙換了衣裳出來,坐在賈母榻前,又搜尋些話出來說。彼時寶玉姐妹們也都在這裡坐著。他們何曾聽見過這些話?自覺比那些瞽目先生說的書還好聽。
那劉姥姥雖是個村野人,卻生來的有些見識。況且年紀老了,世情上經歷過的,見頭一件賈母高興,第二件這些哥兒姐兒都愛聽,便沒話也編出些話來講。因說道:「我們村莊上,種地種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風裡雨裡,那裡有個坐著的空兒?天天都是在那地頭上做歇馬涼亭,什麼奇奇怪怪的事不見呢?就像舊年冬天,接連下了幾天雪,地下壓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還沒出屋門,只聽外頭柴草響。我想著必定有人偷柴草來了。我巴著窗戶眼兒一瞧,不是我們村莊上的人。」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劉姥姥笑道:「也並不是客人,所以說來奇怪。老壽星打量什麼人?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個小姑娘兒,梳著溜油兒光的頭,穿著大紅襖兒,白綾子裙兒。……」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又說:「不相干,別唬著老太太!」賈母等聽了,忙問:「怎麼了?」丫鬟回說:「南院子馬棚裡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經救下去了。」賈母最膽小的,聽了這話,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來瞧時,只見東南角上火光猶亮。賈母唬得口內唸佛,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燒香。王夫人等也忙都過來請安,回說:「已經救下去了,老太太請進去罷。」
賈母足足的看著火光熄了,方領眾人進來。寶玉且忙問劉姥姥:「那女孩兒大雪地裡做什麼抽柴火?倘或凍出病來呢?」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火,惹出事來了,你還問呢。別說這個了,說別的罷。」寶玉聽說,心內雖不樂,也只得罷了。
劉姥姥便又想了想,說道:「我們莊子東邊莊上有個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唸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託夢,說:『你這麼虔心,原本你該絕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只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的什麼兒似的;後起間真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長得粉團兒似的,聰明伶俐的了不得呢。這些神佛是有的不是?」
這一席話暗合了賈母王夫人的心事,連王夫人也都聽住了。寶玉心中只惦記著抽柴的故事,因悶的心中籌劃。探春因問他:「昨日擾了史大妹妹,咱們回去商議著邀一社,又還了席,也請老太太賞菊,何如?」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還要擺酒還史妹妹的席,叫咱們做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們再請不遲。」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興。」寶玉道:「老太太又喜歡下雨下雪的,咱們等下頭場雪請老太太賞雪,不好嗎?咱們雪下吟詩,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咱們雪下吟詩?依我說,還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還更有趣兒呢。」說著,寶釵等都笑了。寶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話。一時散了,背地裡寶玉到底拉了劉姥姥細問那女孩兒是誰。劉姥姥只得編了告訴他:「那原是我們莊子北沿兒地埂子上有個小祠堂兒,供的不是神佛。當先有個什麼老爺--」說著,又想名姓。寶玉道:「不拘什麼名姓,也不必想了,只說原故就是了。」劉姥姥道:「這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字叫什麼若玉,知書兒識字的,老爺太太愛的像珍珠兒。可惜了兒的!這小姐兒長到十七歲了,一病就病死了。」寶玉聽了,跌足嘆惜,又問:「後來怎麼樣?」劉姥姥道:「因為老爺太太痛的心肝兒似的,蓋了那祠堂,塑了個像兒,派了人燒香兒撥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沒了,廟也爛了,那泥胎兒可就成了精咧。」寶玉忙道:「不是成精,規矩這樣人是不死的。」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是這麼著嗎?不是哥兒說,我們還當他成了精了呢。他時常變了人出來閒逛,我才說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們村莊上的人商量著還要拿榔頭砸他呢。」寶玉忙道:「快別如此!要平了廟,罪過不小!」劉姥姥道:「幸虧哥兒告訴我。明日回去,攔住他們就是了。」寶玉道:「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愛修廟塑神的。我明日做一個疏頭,替你化些佈施,你就做香頭,攢了錢,把這廟修蓋,再裝塑了泥像,每月給你香火錢燒香,好不好?」劉姥姥道:「若這樣時,我託那小姐的福,也有幾個錢使了。」
寶玉又問他地名莊名,來往遠近,坐落何方,劉姥姥便順口謅了出來。寶玉信以為真,回至房中,盤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來給了焙茗幾百錢,按著劉姥姥說的方向地名,著焙茗去先踏看明白,回來再作主意。
那焙茗去後,寶玉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急的熱地裡的蚰蜒似的,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見焙茗興興頭頭的回來了。寶玉忙問:「可找著了?」焙茗笑道:「爺聽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像爺聽的一樣,所以找了一天。找到東北角田埂子上,才有一個破廟。」寶玉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忙說道:「劉姥姥有年紀的人,一時錯記了,也是有的。你且說你見的。」焙茗道:「那廟門卻倒也朝南開,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沒好氣,一見這個,我說:『可好了!』連忙進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來了--活像真的似的!」寶玉喜的笑道:「他能變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氣!」焙茗拍手道:「那裡是什麼女孩兒!竟是一位青臉紅髮的瘟神爺!」寶玉聽了,啐了一口,罵道:「真是個沒用的殺材!這點子事也幹不來!」焙茗道:「爺又不知看了什麼書,或者聽了誰的混賬話,信真了,把這件沒頭腦的事派我去磕頭,怎麼說我沒用呢?」寶玉見他急了,忙撫慰他道:「你別急,改日閒了,你再找去。要是他哄我們呢,自然沒了;要竟是有的,你豈不也積了陰騭呢?我必重重的賞你。」說著,只見二門上的小廝來說:「老太太屋裡的姑娘們站在二門口找二爺呢。」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编辑]話說寶玉聽了,忙進來看時,只見琥珀站在屏風跟前,說:「快去罷,立等你說話呢。」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姐妹商議給史湘雲還席。寶玉因說:「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必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几,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十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緻?」賈母聽了,說:「很是。」即命人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做了,按著人數,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裡吃。」商議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
次日清早起來,可喜這日天氣清朗。李紈清晨起來,看著老婆子丫頭們掃那些落葉,並擦抹桌椅,預備茶酒器皿。只見豐兒帶了劉姥姥板兒進來,說:「大奶奶,倒忙的狠。」李紈笑道:「我說你昨兒去不成,只忙著要去。」劉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熱鬧一天去。」豐兒拿了幾把大小鑰匙,說道:「我們奶奶說了:外頭的高几兒怕不夠使,不如開了樓,把那收的拿下來使一天罷。奶奶原該親自來,因和太太說話呢。請大奶奶開了,帶著人搬罷。」李氏便命素雲接了鑰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門上小廝叫幾個來。李氏站在大觀樓下,往上看著,命人上去開了綴錦閣,一張一張的往下抬。小廝、老婆子、丫頭一齊動手,抬了二十多張下來。李紈道:「好生著!別慌慌張張鬼趕著似的,仔細碰了牙子!」又回頭向劉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劉姥姥聽說,巴不得一聲兒,拉了板兒,登梯上去。進裡面,只見烏壓壓的,堆著些圍屏、桌、椅、大小花燈之類,雖不大認得,只見五彩閃灼,各有奇妙。唸了幾聲佛,便下來了。然後鎖上門,一齊下來。李紈道:「恐怕老太太高興,越發把船上划子、篙、槳、遮陽、幔子,都搬下來預備著。」眾人答應,又復開了門,色色的搬下來,命小廝傳駕娘們到船塢裡撐出兩隻船來。
正亂著,只見賈母已帶了一群人進來了。李紈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興,倒進來了,我只當還沒梳頭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說,一面碧月早已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裡面養著各色折枝菊花。賈母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一語未完,鳳姐兒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說著,把一盤子花,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了不得。劉姥姥也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麼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眾人笑道:「你還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劉姥姥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做個老風流!」
說話間,已來至沁芳亭上。丫鬟們抱了個大錦褥子來鋪在欄杆榻板上。賈母倚欄坐下,命劉姥姥也坐在旁邊,因問他:「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唸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閒了的時候兒,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逛!想著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兒?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他們見見,死了也得好處!」
賈母聽說,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這個小孫女兒,他就會畫。等明兒叫他畫一張,如何?」劉姥姥聽了,喜的忙跑過來拉著惜春,說道:「我的姑娘!你這麼大年紀兒,又這麼個好模樣兒,還有這個能幹,別是個神仙託生的罷?」
賈母眾人都笑了。歇了歇,又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甬路。劉姥姥讓出來與賈母眾人走,自己卻走土地。琥珀拉他道:「姥姥,你上來走。看青苔滑倒了。」劉姥姥道:「不相干,我們走熟了。姑娘們只管走罷,可惜你們的那鞋,別沾了泥!」他只顧上頭和人說話,不防腳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交跌倒。眾人都拍手呵呵的大笑。賈母笑罵道:「小蹄子們!還不攙起來,只站著笑!」說話時,劉姥姥已爬起來了,自己也笑了,說道:「才說嘴,就打了嘴了。」賈母問他:「可扭了腰了沒有?叫丫頭們搥搥。」劉姥姥道:「那裡說的我這麼嬌嫩了?那一天不跌兩下子?都要搥起來,還了得呢!」
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黛玉親自用小茶盤兒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手,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一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裡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呢!」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眾丫頭們答說:「在池子裡船上呢。」賈母道:「誰又預備下船了?」李紈忙回說:「才開樓拿的。我恐怕老太太高興,就預備下了。」賈母聽了,方欲說話時,有人回說:「姨太太來了。」賈母等剛站起來,只見薛姨媽早進來了,一面歸坐,笑道:「今兒老太太高興,這早晚就來了。」賈母笑道:「我才說來遲了的要罰他,不想姨太太就來遲了!」
說笑一回,賈母因見窗上紗顏色舊了,便和王夫人說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兒就不翠了。這院子裡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綠紗糊上,反倒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他把這窗上的換了。」鳳姐兒忙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裡還有好幾疋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雲蝙蝠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這個樣的,拿了兩疋出來做兩床綿紗被,想來一定是好的。」賈母聽了,笑道:「呸!人人都說你沒有沒經過沒見過的,連這個紗還不能認得,明兒還說嘴!」薛姨媽等都笑說:「憑他怎麼經過見過,怎麼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導了他,連我們也聽聽。」鳳姐兒也笑說:「好祖宗!教給我罷!」賈母笑向薛姨媽眾人道:「那個紗比你們的年紀還大呢!怪不得他認做蟬翼紗,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認做蟬翼紗,正經名字叫『軟煙羅』。」鳳姐兒道:「這個名兒也好聽。只是我這麼大了,紗羅也見過幾百樣,從沒聽見過這個名色。」賈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見過幾樣東西?就說嘴來了。那個軟煙羅只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青,一樣秋香色,一樣鬆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要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做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做『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薛姨媽笑道:「別說鳳丫頭沒見,連我也沒聽見過。」
鳳姐兒一面說話,早命人取了一疋來了。賈母說:「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做被,做帳子,試試也竟好。明日就找出幾疋來,拿銀紅的替他糊窗戶。」鳳姐答應著。眾人看了都稱讚不已。劉姥姥也覷著眼看,口裡不住的唸佛,說道:「我們想做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豈不可惜?」賈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鳳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紅綿紗襖的襟子拉出來,向賈母薛姨媽道:「看我的這襖兒。」賈母薛姨媽都說:「這也是上好的了。這是如今上用內造的,竟比不上這個。」鳳姐兒道:「這個薄片子還說是內造上用呢,竟連這個官用的也比不上啊。」賈母道:「再找一找,只怕還有,要有就都拿出來,送這劉親家兩疋。有雨過天青的,我做一個帳子掛上。剩的配上裡子,做些個夾坎肩兒給丫頭們穿。白收著黴壞了。」鳳姐兒忙答應了,仍命人送去。
賈母便笑道:「這屋裡窄,再往別處逛去罷。」劉姥姥笑道:「人人都說,『大家子住大房』,昨兒見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櫃、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櫃子,比我們一間房子還大,還高。怪道後院子裡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東西,預備這梯子做什麼?後來我想起來,一定是為開頂櫃,取東西。離了那梯子,怎麼上得去呢?如今又見了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發齊整了。滿屋裡東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麼。我越看越捨不得離了這裡了!」鳳姐道:「還有好的呢,我都帶你去瞧瞧。」
說著,一徑離了瀟湘館,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裡撐船。賈母道:「他們既備下船,咱們就坐一回。」說著,向紫菱洲蓼漵一帶走來。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手裡都捧著一色攝絲戧金五彩大盒子走來。鳳姐忙問王夫人:「早飯在那裡擺 ?」王夫人道:「問老太太在那裡就在那裡罷了。」賈母聽說,便回頭說:「你三妹妹那裡好。你就帶了人擺去。我們從這裡坐了船去。」
鳳姐兒聽說,便回身和李紈、探春、鴛鴦、琥珀帶著端飯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齋,就在曉翠堂上調開桌案。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個湊趣兒的,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個女清客了。」李紈是個厚道人,倒不理會。鳳姐兒卻聽著是說劉姥姥,便笑道:「咱們今兒就拿他取個笑兒。」二人便如此這般商議。李紈笑勸道:「你們一點好事兒不做!又不是個小孩兒,還這麼淘氣。仔細老太太說!」鴛鴦笑道:「很不與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正說著,只見賈母等來了,各自隨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遞了茶。大家吃畢,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按席擺下。賈母因說:「把那一張小楠木桌子抬過來,讓劉親家挨著我這邊坐。」眾人聽說,忙抬過來。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忙拉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要錯了,我們就笑話呢。」
調停已畢,然後歸坐。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劉姥姥挨著賈母一桌。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鬟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鬟們知他要捉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遞眼色。劉姥姥道:「姑娘放心。」
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給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裡的鐵掀還沉,那裡拿的動他!」說的眾人都笑起來。只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鬟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著兩碗菜。李紈端了一碗放在賈母桌上,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
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掌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噯喲」!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眾人方住了笑,聽見這話,又笑起來。賈母笑的眼淚出來,只忍不住,琥珀在後搥著。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狹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
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嚐嚐罷。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筷子要夾,那裡夾的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早有地下的人揀了出去了。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
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取笑。賈母又說:「誰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出來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預備這牙箸,本是鳳姐和鴛鴦拿了來的,聽如此說,忙收過去了,也照樣換上一雙烏木鑲銀的。劉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鳳姐兒道:「菜裡要有毒,這銀子下去了就試的出來。」劉姥姥道:「這個菜裡有毒,我們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賈母見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過來給他吃;又命一個老嬤嬤來,將各樣的菜給板兒夾在碗上。
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閒話。這裡收拾殘桌,又放了一桌。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兒罷。」劉姥姥忙笑道:「姑娘說那裡的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麼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你和我們吃罷,省了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
三人吃畢,劉姥姥笑道:「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道風兒都吹的倒!」鴛鴦便問:「今兒剩的菜不少,都那裡去了?」婆子們道:「都還沒散呢,在這裡等著,一齊散給他們吃。」鴛鴦道:「他們吃不了這些,挑兩碗給二奶奶屋裡平丫頭送去。」鳳姐道:「他早吃了飯了,不用給他。」鴛鴦道:「他吃不了,餵你的貓。」婆子聽了,忙揀了兩樣,拿盒子送去。鴛鴦道:「素雲那裡去了?」李紈道:「他們都在這裡一處吃,又找他做什麼?」鴛鴦道:「這就罷了。」鳳姐道:「襲人不在這裡,你倒是叫人送兩樣給他去。」鴛鴦聽說,便命人也送兩樣去。鴛鴦又問婆子們:「回來吃酒的攢盒,可裝上了?」婆子道:「想必還得一會子。」鴛鴦道:「催著些兒。」婆子答應了。
鳳姐等來至探春房中,只見他娘兒們正說笑。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云:「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官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槌。
那板兒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擊,丫鬟們忙攔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揀了一個給他,說:「頑罷,吃不得的。」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板兒又跑來看,說:「這是蟈蟈。這是螞蚱。」劉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黃子,沒乾沒淨的亂鬧!倒叫你進來瞧瞧,就上臉了!」打的板兒哭起來。眾人忙勸解方罷。
賈母隔著紗窗後往院內看了一回,因說道:「後廊簷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細些。」正說話,忽一陣風過,隱隱聽得鼓樂之聲。賈母問:「是誰家娶親呢?這裡臨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裡聽的見?這是咱們的那十來個女孩子們演習吹打呢。」賈母便笑道:「既他們演,何不叫他們進來演習?他們也逛一逛,咱們也樂了,不好嗎?」鳳姐聽說,忙命人出去叫來,趕著吩咐擺下條桌,鋪上紅氈子。賈母道:「就鋪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藉著水音更好聽。回來咱們就在綴錦閣底下吃酒,又寬闊,又聽的近。」眾人都說好。賈母向薛姨媽笑道:「咱們走罷。他們姐妹們都不大喜歡人來,生怕腌臢了屋子。咱們別沒眼色兒,正經坐會子船,喝酒去罷。」說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這是那裡的話?求著老太太、姨媽、太太來坐坐,還不能呢。」賈母笑道:「我的這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
說著,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走不多遠,已到了荇葉渚。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把兩隻棠木舫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劉姥姥、鴛鴦、玉釧兒,上了這一隻船,次後李紈也跟上去。鳳姐也上去,立在船頭上,也要撐船。賈母在艙內道:「那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有好深的。你快給我進來!」鳳姐笑道:「怕什麼?老祖宗只管放心。」說著,便一篙點開,到了池當中,船小人多,鳳姐只覺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方蹲下去。然後迎春姐妹等並寶玉上了那隻,隨後跟來。其餘老嬤嬤眾丫鬟俱沿河隨行。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閒了一閒?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後咱們別叫拔去了。」
說著,已到了花漵的蘿港之下,覺得陰森透骨,兩灘上衰草殘菱,更助秋興。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院,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沒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給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麼。我們原送了來,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道:「他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賈母搖頭道:「那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屋裡這麼素淨,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緻的還了得呢!他們姐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別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麼不擺呢?要很愛素淨,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如今老了,沒這個閒心了。他們姐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淨。我的兩件體己,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照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拿來。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不知那個箱子裡,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別忘了。」說著,坐了一回方出來,一徑來至綴錦閣下。文官等上來請過安,因問演習何曲。賈母道:「只揀你們熟的演習幾套罷。」文官等下來,往藕香榭去。不提。
這裡鳳姐兒已帶著人擺設齊整。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裀蓉簟;每一榻前兩張雕漆幾,--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頭放著一分爐瓶,一個攢盒。上面二榻四幾是賈母薛姨媽,下面一椅兩幾是王夫人的,餘者都是一椅一幾。東邊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湘雲,第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排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二人之幾,設於三層檻內,二層紗櫥之外。攢盒式樣,亦隨幾之式樣。每人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琅杯。
大家坐定,賈母先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今日也行一個令,才有意思。」薛姨媽笑說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們如何會呢?安心叫我們醉了,我們都多吃兩杯就有了。」賈母笑道:「姨太太今兒也過謙起來,想是厭我老了。」薛姨媽笑道:「不是謙,是怕行不上來,倒是笑話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說不上來,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咱們不成?」薛姨媽點頭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賈母笑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吃了一杯。
鳳姐兒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才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便拉著鴛鴦過來。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鴛鴦也半推半就,謝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鍾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說。」鴛鴦未開口,劉姥姥便下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小丫頭子們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劉姥姥只叫:「饒了我罷!」鴛鴦道:「再多言的罰一壺!」劉姥姥方住了。
鴛鴦道:「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再說第二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語比上一句,都要合韻。錯了的罰一杯。」眾人笑道:「這個令好,就說出來。」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鴛鴦道:「當中是個『五合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道:「剩了一張『六合麼』。」賈母道:「一輪紅日出雲霄。」鴛鴦道:「湊成卻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鍾馗腿。」說完,大家笑著喝采。賈母飲了一杯。
鴛鴦又道:「又有一副了。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鴛鴦道:「右邊是個『大五長』。」薛姨媽道:「十月梅花嶺上香。」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鴛鴦道:「湊成二郎遊五嶽。」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
鴛鴦又道:「有了一副了。左邊『長麼』兩點明。」湘雲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麼』兩點明。」湘雲道:「閒花落地聽無聲。」鴛鴦道:「中間還得『麼四』來。」湘雲道:「日邊紅杏倚雲栽。」鴛鴦道:「湊成一個櫻桃九熟。」湘雲道:「御園卻被鳥銜出。」說完,飲了一杯。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樑間。」鴛鴦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
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採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
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帶雨濃。」眾人笑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像。」迎春笑著,飲了一口。
原是鳳姐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兒,故意都叫說錯了。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一個,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莊家閒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兒,可不像這麼好聽就是了。少不得我也試試。」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你只管說,不相干。」鴛鴦笑道:「左邊『大四』是個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眾人鬨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麼說。」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兒,姑娘姐姐別笑。」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眾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鴛鴦笑道:「右邊『麼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蔔一頭蒜。」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隻手比著,也要笑,卻又掌住了,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聽了,由不的大笑起來。
只聽外面亂嚷嚷的,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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