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文集/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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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编辑]

文華殿大學士尹文端公神道碑[编辑]

乾隆三十六年二月,文華殿大學士尹公薨於位。天子震悼,加贈太保,諡文端,崇祀賢良。次年三月,公子慶玉等扶柩葬於遼東,遵公遺命,墓勿為碑。其門下士袁枚泣而言曰:「古勳、華之盛,皆於皋、夔之訁於謨中見之。我國家治隆唐、虞,天生文端公,熙帝之載,垂五十年。四夷九州,聞公慕公,萬頸胥延矣。倘生平忠勳,漓然就湮,於公謙德可也,其何以佐聖清之光明哉?第公奏稿盡焚,密勿語外罔聞知,而枚又生晚,靡能記憶。謹就受業以來,隅坐時齒牙所及,諸軍民屬吏所祝稱者,鋪揚之,以聲於貞石,或亦《左氏》所謂違而道者耶?」諸公子曰:「唯唯。」乃摭其梗概而銘之曰:

公諱繼善,字元長,晚自號望山,滿洲鑲黃旗人。世居遼東,父泰罷祭酒家居。世宗為藩王,祭長白山,召與語,悅之。問:「有子仕乎?」曰:「第五子繼善舉京兆。」曰:「當令見我。」及公試禮部,將謁雍邸,而聖祖崩。世宗即皇帝位,乃中止。公亦登雍正元年進士。引見,世宗喜曰:「汝即尹泰子耶?果大器也。」選入翰林,而召祭酒公為工部侍郎,尋遷東閣大學士。怡親王請公為記室,上許之。天寒,衣羊裘從王。王憐其貧,賜青狐一襲。奏署戶部貴州司郎中。

當是時,廣東總督孔毓珣與巡撫楊文乾不相中。肇高廉道王士俊者,楊所薦也,伺楊入覲,劾王下獄。公承命往鞫,得其情,世宗深嘉之。未復命,授廣東按察使。甫抵任,遷副總河。未半年,遷江蘇巡撫,仍兼河務事,時雍正六年也。江蘇漕政抏弊,公奏:衛丁州縣費各有需,嗣後請米一石,收費六分,先給官丁,使無不足,然後一裁以法。又奏:平糶盈餘,非公家之利,應存縣庫。又奏:撤水師營而增沙船巡海。又奏:鹽院伊拉齊不法,請褫職擒問。世宗悉允所請,歡聲接於衢。七年,署河道總督。九年,署江西總督。未一年,雲南元江苗反,調雲、貴、廣西三省總督。

公白絜少須麋,豐頤大口,聲清揚遠聞,著體紅瘢如帡砂鮮。目秀而慈,長寸許。釋褐五年,即任封疆,年裁三十餘。遇事鏡燭犀剖,八面瑩徹,而和顏接物,雖素不喜者,亦必寒暄周旋。嘗一月間兼攝將軍、提督、巡撫、河漕、鹽政、上下兩江學政等官。九印彪列,簿書填委,而公判決恢然,無瘁容,亦無驕色,猶與諸生論文課詩。以故民相傳折服。聞呼騶過,爭欣欣然走一二里追輿望影,以為天人。

其督南河也,上命開天然壩,公不可。適浙督李衛入覲,過清江,傳旨嚴飭,且云:「衛已奏明,黃水小,開固毋妨。」公覆奏:「李衛不問河身之深淺,而但問河水之小大,非知河者也。倘河淺壩開,宣流太過,則湖水弱,難以敵黃之強。」方草奏時,幕中客齊為公危,有治裝求去者,公不為動。世宗喜曰:「卿有定見,朕復何憂?」輟御衣冠賜公,而加公太子太保。其調雲貴入覲也,江南災,河東總督田文鏡欲誇所屬之豐,請漕東粟助賑。按察使唐綏祖密奏東省亦災,粟宜留。世宗問公,公奏如綏祖言。世宗曰:「如卿言,山東誠災。第綏祖田文鏡所薦,不宜異議。」公曰:「臣聞古人有申公憲以報私恩者,若臣作田文鏡,只知感愧,不知嫌怨。」時唐禍幾不測,以公解得免。而公初不識唐也。公既到滇,知前督高其倬雖受譴,而老成有識,乃虛己諮詢,高亦感公意,備告款要。遂率總兵楊國華、董芳等分路進兵破之,擒其魁老常小等。元江平。

今上登極之二年,補刑部尚書。四年,教習庶吉士。五年,總督川陝。八年,江南災,調兩江。十三年,調廣東,不果,補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金川用兵,乘傳與忠勇公傅恒詣軍前受降,畢,仍督川陝。十六年,調兩江。十九年,河決,命督南河。河平,命視師伊裏。半途追還,仍督兩江。二十九年,上召公,為慶七十,賜宴於第,拜文華殿大學士,仍攝總督。次年還朝,相天子七年薨。

公毅而能擾,機牙四應,上深知之。凡糾紛盤錯事,他大臣能了者,不命公。既命公,則皆棋危柁險,萬口禁聲。人方怯公無下手處,而公紆徐料量,如置器平地,靡不帖妥。又如東風吹枯,頃刻改色。凡一督雲貴,三督川陝,四督江南,而在江尤久,前後三十餘年。民相與父馴子伏。每聞公來,老幼奔呼相賀。公亦視江南如故鄉,渡黃河輒心開。臨入閣時,吏民環送悲號,公不覺淒愴傷懷。過村橋野寺,必流連小住,慰勞送者。不侵官,不矯俗,不畜怨,不通苞苴,嚴束傔從,所蒞肅然。將有張施,必集監司以下屬曰:「我意如是,諸君必駁我。我解說,則再駁之。使萬無可駁,而後可行。勿以總督語有所因循也。」以故公所行鮮有敗事。所理大獄,雍正間,江蘇積欠四百餘萬;乾隆間,盧魯生偽稿,及各郡叛逆邪教等案,皆株引萬千,而公部居別白,除苛解嬈,不妄戮一人。先是,十六年,天子南巡,黃文襄公盱衡厲色,供張辦。二十二年至三十年,公三迎鑾,熙熙然民不知徭役,供張亦辦。人以是服公之敏也。

公清談干雲,而尤長奏對。世宗嘗詔公曰:「汝知有督撫中當學者乎?李衛、鄂爾泰、田文鏡是矣。」公應聲曰:「李衛,臣學其勇,不學其粗;田文鏡,臣學其勤,不學其刻;鄂爾泰,大局好,宜學處多,然臣亦不學其愎也。」江蘇布政使某妄奏司胥侵歷年正供,自矜嚴察,公偏劾其寬縱,曰:「某既知庫虧百萬,而不能科別窮治,何耶?」上意釋,命大學士劉統勳會同按覆,事果虛。

俗傳公貌類佛,而不喜佛法。聞人才後進,則傾衿推轂,提訓孳孳。每公餘,一卷一燈,如老諸生,塞暑勿輟。詩成,喜人吟聽,至頓挫處,手為拍張。或半字未安,必嚴改乃已。以故清詞麗句,雖專門名家,自愧不如。上嘗下詔云:「本朝滿州科目,惟鄂爾泰、尹繼善二人。」嗚呼,榮哉!

故事:宰相抵任,在翰林衙門。公入相時所坐處,即公先人之位。公母徐氏,側室也,以公貴,封一品夫人。公側室張氏,以第二女為皇八子妃,亦封一品夫人。充丙戌會試總裁,先一年而降旨,皆異數也。公本姓章佳氏,先娶郎氏,再娶鄂氏,俱封夫人。子某某。銘曰:

一事未行,歡聲雷鳴;問厥所由,相感以誠。一令裁布,趨迎滿路。我知其故,信之有素。大哉夫子,金粹玉溫。仇怨低首,羌戎扶輪。五行中土,四時中春。惟其育物,所以歸仁。公嘗訓人,人如履地。不留有餘,鮮不顛躓。人亦指公,公如大樹。安寢其下,使人可據。羊腸旐,公能遊之;虎目獰獰,公能柔之。匿瑕藏疾,公亦憂之;摘果未熟,曰且留之。及其覆矣,轉相咎矣。公亦無言,笑而受矣。貴且彌恭,耄乃益聰。乾乾日稷,扶我皇風。大鍾勿考,大廉勿表。官久胡貧?惟天了了。十事要說,姚崇忠愛。公欲云云,探懷有待。玄齡遺表,諫征高麗。公竟生前,抗顏陳詞。易簀猶視,殘編斷紙。曰性所耽,惟文與史。七十七年,大星歸矣。如彼宣尼,可止則止。有子十三,鄧家金紫。罔不束脩,敦《詩》說《禮》。遼水湯湯,繞公墓堂;江水悠悠,望公來遊。二水之間,知公俱到。所到孰多?江南有廟。

武英殿大學士忠勤伯太保黃公神道碑[编辑]

公姓黃,名廷桂,字丹崖,正黃旗人。年十九,以材官引強從聖祖出塞獵,控飛猱、落雙雕者二十餘年。世宗登極,授宣化總兵、四川提督。甫至官,即奏設局辦治槍炮鉛丸。時西土無事,而公豫籌,同仕者笑之。未幾,西藏阿爾布托反。公往,?幹甲,軍容山立,賊大驚,散走。事聞,世宗知公可大用,命討雷波土司楊明義等,擒其魁,餘黨悉平。亡何,滇苗阿驢反,圍參將謝某於赤衣台七日。公率兵入大、小涼山攻殺降下之,乃還。秋,滇省烏蠻又反,公軍川、滇接壤處,四路堵遏,卒縛其酋。世宗大悅,命總督四川。川省地丁每兩耗二錢,民苦之。公請每兩減一,奏上,報可。即今皇上即位之元年也。

俄而總督缺裁,署天津總兵,遷古北口提督,再遷甘肅巡撫。其時邊省倉空,地屢震,新渠、寶豐幾不毛矣。公符縣買耔種耕牛,招民授田,浚昌潤渠灌之。行二年,兩邑富如初。十三年春,署陝甘總督,冬調江南。十六年仍調陝甘。十八年調四川。二十年加太子太保,補武英殿大學士,仍督陝甘。

當是時,國家擒達瓦齊,方開闢伊裏,威震萬國。而投誠之阿睦爾撒納叛入哈薩克,回虜竊發,襄勤伯鄂容安、兵部尚書班第死之。天子震怒,命大將軍永常、兆惠等相繼出兵。公以為先安內而後攘外。外夷跳梁,國無大損。若因軍需驛騷,致內地有事,則金甌玷矣。乃命運糧車十家抽一,厚其值,許帶什物貿鬵,民踴躍爭先。慮牛運妨農,奏買騾,分布口內外,民耕如常。又以為凡事豫則立,糧待盡而後運,則士饑;馬待缺而後補,則戰衄。乃命安西至哈密,沿路開池畜豆,馬到,行且喂。以故馳千餘里愈壯。駐防台站,月需米數千,曰:「吾前撫蘭時,曾買穀三百萬石,分貯河東、西,正為此耳。」識者方知公遠謀,董安於不是過也。

逆酋已瑪等叛,截台,台信不通。沙克都爾慢吉一支,就賑蘭州,逼近肘腋,巴裏坤大震。公遽發兵三千鎮撫之。奏出半月而命下,如公言。布政使蔣炳共事肅州,公檄令回蘭州督賑,奏出四日而命下,如公言。公又擬奏大將軍兆惠以孤軍守阿克蘇無益,宜早令回軍,相機再進。奏未出而命下,如公言。公每有謀算,動符聖意,雖隔萬里,如在目前。以故眷寵日隆,加太保,封忠勤伯,世襲雲騎尉,賜紅寶石頂,四團龍補服。

公素患咯血,既理軍務,中夜輒起,或張目達旦,致積勞成病。病劇囈語,猶以馬馱糧運、進剿擒賊諸務,喃喃不絕。官吏文武繞榻環聽,為之涕泣。漏下一鼓而薨,年六十九。天子震悼,賞賻無算。柩還,車駕親奠,諡文襄,崇祀賢良。

公陰重強毅,常稱事英主有法,若先有市惠、好名、黨援諸病,為上所知,便行一好事不得。故生平寡笑語,所在芒角,專以招怨謗、忤權貴為務,孤行一意,奉主而已。及事關重大,旁人平素舒緩養名者,束手不敢動,而公輒以一疏得之。或直薦其戚里,或保留人於臨斬決時,或請豁軍需數百萬,奏上即行,海內駭服。貌清奇,長身鵠立,額上瘤起如佛頂懸珠者然。見屬吏無溫顏,質確其過,高坐不冠,斜睨而涕唾。司道以下,寒毛惕伏,甚至股弁。然喜人強項,愈駁辨愈喜,理屈則從之。或以此受目色。督西川時,外夷準噶爾入關熬茶,有誤奏入寇者。天子命公發兵,公封還詔書,奏不可。已而果以誤聞。調肅州馬,駐防兵倚將軍勢,或不時給。公奏之,上命滿洲三品以下官,許公杖決。由是令無不行。居恒無他嗜好,放衙畢,手《通鑒》一編而已。

子一人,某,福建糧道,先公卒。以某年某月葬公於某。銘曰:

吾未見剛,次莫如猛。惟我文襄,秉此以逞。起宣化,終涼甘,利西北,不利東南。莫獬,付崔楷。貉子過,老羆臥。天縱其鋒,為李橫衝。孤捧紅日,以行於空。如繫虎鬚,牽不得動。嗚呼!竟以始終。世之過人不履影而磑豫奪常者,其視此華表之穹隆!

文淵閣大學士史文靖公神道碑[编辑]

乾隆五年,天子命刑部尚書史公教習庶吉士。枚習國書免課,而公命擬奏疏一通,褒許甚盛。嗣後趨函丈,不待啟輒入,得與聞本朝文獻,仁廟、世廟兩聖人所以致太平之隆與公生平受知恩遇,談洋洋盈耳。於古大臣中,酷愛姚元之,蓋自況也。

後十年,枚再拜公於賜第。時公已作相,而枚起病入都。公教之曰:「聞汝宰江寧有善政,誠不負所言。惜杜牧之未免風流耳。遠到者宜戒也。」嗚呼,言猶在耳,而公自此訣矣!今年五月十三日,公薨於位。天子贈太保,諡文靖,命翰林立傳,樹碑於墓。公之勳,天子為揚其聲光,銘公者有大手筆在,何俟門下一舊史官哉?然弟子傳其師,各有所心得而不能自已,謹廣其事於狀外,而擬為銘曰:

公諱貽直,字敬弦,號鐵崖,系出東漢溧陽壯侯。世居湖埭里,徙夏莊。父夔,官宮詹,以文學清望伏海內。公貴,贈如公官。公十歲能詩,十八舉京兆,十九登進士,入翰林。典試於滇,督學於粵,所至有聲。為掌院湯公右曾所抑,由檢討而讚善,而諭德,而侍講,而庶子,而學士。優遊清秘,不辵一級者二十三年。

雍正元年,大將軍年羹堯平青海歸,勢張甚,黃韁紫騮,絕馳道而行。王公以下膝地郊迎,年過目不平視。獨公長揖,年望見大驚,遽翻鍵下,曰:「是吾同年鐵崖耶?」扶上己所乘馬,而己易他馬,並轡入章益門。翌日補吏部侍郎,尹順天。世宗晝日三接,谘詢優獎,公亦布露所畜,勤施於四方。乘傳訊雁平道王寵、閩令梅庭謨。清厘直隸、河南積案,甄別閩省官。雖事秘,外不能知,而考核平反,輿論翕然。公在世宗時,總督福建,再督江南,授都御史,巡撫陝西。在今上時,總督湖廣,再督直隸,加經筵講官,戶、工、刑、兵、吏五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仍兼吏部尚書。

公生而徇通,神識超妙,周巡六曹,出入九鎮,又復六十餘年。以故所蒞處如日破黑,湯沃雪,批伔窾要,動中機宜。常言天下辦事人多,解事人少,深刻非明,懈弛非寬,交際非私,協恭非黨。故公為政行己,無心寬猛,恥矜苛廉,一以持大體、安社稷為務。先是戍台灣兵,武弁送往,動索番社頓遞。公改委台鎮本標,弊遂絕。漳泉卑濕,穀易朽,公奏台灣例給兵米,即以四府穀運廈門碾發,嗣後無角尖耗。西安無屯倉,公請軍需剩穀十六萬為貯。歲饑,屯民受賑如一。苗盜蒲寅山據梘頭山叛,積十稔未平。公設方略,命總兵李椅擒其魁,餘黨悉散。容美土司稅輕,改歸流後稅增,公請仍徵原額,僚、瑤歡呼。督直隸未半年,所題結事九千六百餘。

今上登極,公首奏停開墾以杜浮冒,禁勸捐以正國體,循資格以息奔競,用科目以重科、道、吏、禮四衙門,疏數千言。上在藩邸,習聞世宗稱公,及是愈信其賢,悉允所奏。因公入謁梓宮,召見溫諭良久,賜世宗所遺鵝黃蟒衣四團龍補服,曰:「此先帝意也。今朕君臣所共事,即先帝事也。卿其始終一致。」公感謝嗚咽,上亦泣下不止。

公清標玉立,眉目如畫,舉止詳華,靴塵不沾。衣圭袍褶,式皆內裁。性強記,尤善清言,雖莊語危論,必多譬引,饒風趣。每早朝,立宮門槐柳下,諸王、貝勒、卿、貳、翰、詹,環聽鐵崖相公道三朝舊事,耆臣言行,以至輿服車騎之儀適,羅縷明暢,如鳳鳴九霄,下風傾耳,聞所未聞。他大臣或懼言溫室,言呐呐不宣,而公肆意逞詞,談啁流速,忌者亦不能中也。

乙亥歲,次子奕昂署甘肅布政。公通書於巡撫鄂昌,事聞,天子休公於家。公出學舍後,未嘗家食。至是乃得掃墳墓,到兒時釣弋處,召族人數千,分俸置酒,為二疏故事。里中負蓑笠者,見公鄉音如故,姻睦有加,咸傱々奔趨,來看真宰相。乃未幾而天子南巡,仍召公入閣矣。公尤長奏對。年羹堯伏誅,窮治黨與,世宗問:「汝亦年某薦乎?」公免冠,應聲曰:「薦臣者年羹堯,用臣者皇上。」世宗默然。常奏事,拜起舒遲,上問:「卿老憊乎?」公曰:「皇上到臣年,當自知之。」上大笑。時公年八十一矣。

公少時撤金蓮燭成婚,中年督兩江開府鄉里,晚年再宴鹿鳴、瓊林,周科目六十年之數。天子賜詩褒美。祝太后萬壽,入九老會,圖形內府。近古以來,所未有也。

上蔡令張球誣陷同官邵言綸,總督田文鏡庇之。世宗命公往豫案覆,發其奸,田大慚。大學士邁柱請開楚丹河運米,公力持不可。浙督李衛約為兄弟,公嫌其不學也,謝之。三人方柄用時,攖其鋒者皆懾,公獨棘棘不阿。其守正如此。晚年恩禮愈隆,肩輿入紫禁城,陪祀不與,大寒暑不入閣,湯沐小休即齎物賜於家。患風熱數日,曰:「吾本無疾,而此中竭矣。」即繕遺表薨。

子三人:長奕簪,官翰林。次奕昂,廣東布政使。次奕,知潞安府。夫人許氏,先公卒,合葬某。銘曰:

天球《河圖》,西序雙陳。阿衡太師,朝不兩人。奕奕史公,維嶽降神。逋峭鳳骨,華重冠巾。天生公來,作百官表。表上頭銜,公身可考。帝賜公履,作《九州圖》。圖中禹甸,公盡馳驅。勿矯勿隨,有猷有為。雷霆之下,談笑指麾。垂老雍容,黃扉供奉。主聖臣逸,物希寵重。堯禹盤匜,羲軒露甕。但絪於庭,四方風動。何必肙々,再叩其用?伏波談論,王公意消。奚斤老去,善說先朝。八十二年,委化而卒。帝子奠酒,千官執紼。太常大烝,與國無極。惟予小子,奉詔受經。隅坐請業,有訓則聽。褒其文才,揚於王廷。小謫蓬山,公為涕零。望奮澠池,以振厥聲。一朝星隕,吾將安仰!絲竹前生,山河音響。見而知之,典型不爽。私製碑銘,以質泉壤。

廣西巡撫金公神道碑[编辑]

乾隆元年春,枚起居叔父於廣西巡撫金公幕下,見公。公奇枚狀貌,命為詩,大異之。當是時,天子詔舉博學鴻詞之士,四方舉者,每疏累數人,多老師宿儒。公獨專為一奏,稱某年二十一歲,賢才通明,羽儀景運,應此選克稱,語多溢美。天下駭然,想見其人。廣西自高爵以下至於流外,驚來問訊。亡何,枚報罷,公亦以事去官。後二年,枚乞假歸娶,拜公於安肅。會日暮,天大雪,公聞其至也,喜曳杖走出,及門,迎且笑曰:「果然翰林耶?」枚再拜,公答拜。命入見夫人。

五年枚再入都。公之兩子來曰:「珽玉、振玉等不孝,不能延先君之年。今先君薨,葬有日矣。惟貞石之未書,翰林其銘先君哉!」枚乃泣而言曰:「公仕宦垂三十年,盛業若干,枚與兩郎君俱年少,知之難,文之尤難。雖然,就所聞以光幽宮,翰林事也,亦門生志也。不敢任,亦不敢辭。」謹按:

公諱鉷,字震方,一字德山。祖友勝,本姓金,襲明金帶指揮,世居山東登州。流賊破城,友勝死之。存三歲兒名延祚。太夫人余氏將死,屬諸側室趙氏曰:「守節,經也;存孤,權也。我行經,汝行權。」趙氏泣而頷之,挈兒至遼陽,轉適郭氏。既長,從本朝入燕,歷任工部侍郎,生公。及公貴,始復姓。

公通《易》理,善兵法,為粵西布政使。奏州縣向例雖有繁簡兩調,而於所治處分析未備,則人地難相宜。請分衝、繁、疲、難四條,許督撫量才奏請。上嘉納焉。今直省所行自公始。西隆州八達寨苗反,公討平之。奏免泗城六年舊稅。以汛兵少,粵土蕪不治,乃行屯田法,設都司官駐柳州,與民牛,招之耕,教之技勇。每名給水田十畝,公田一;旱田三十畝,公田二。存公田租於社倉。行之期年,粵萊田萬餘。

於是天下人皆曰:公以一廣昌知縣蒞任五年,蒙世宗皇帝擢太原知府。才三年,遷廣西按察使。才一月,遷布政使。才三月,遷巡撫。今入粵者望氣蔥蔥然,政行民和,大異疇昔。然則世宗非用人之驟也,其知人之深也。

公之自太原入覲也,方廷議耗羨歸公,公奏不可。世宗不悅,曰:「朕已定養廉矣。汝在官私官乎?」公叩頭曰:「臣非為官遊說也。從來財在上,不如財在下。州縣為親民之官,寧使留其有餘。養廉者,養其家,使知廉恥也。家有大小,所定數詎能胥足?一遇公事,動致?張。皇上之意,豈不曰凡是官辦,皆許開除正供。但從司院案覆,以至戶部,層層隔閡,報銷甚難。從此,州縣恐多苟且之政。皇上意在必行,臣請養廉外,多增公費,或存縣,或存司,仿北宋留州之法,庶於事有濟。」會左都御史沈近思持論與公合,世宗乃敕山西巡撫核公費章程。巡撫希上意,定數較他省為優。

公撫廣西九年,今上登極,召補刑部侍郎。治行時,印券借司庫千金,後任巡撫楊超曾劾之,罷職雜治。居月餘,楊捃摭不已,上怒曰:「朕以金鉷撫粵久,恐有他故,故置之獄。今楊超曾數來奏,皆極細事,是金鉷平日無可奏也。免鉷罪,以所借銀賜之。」即日寧公於家。五年春甍。甍後,天子念公賢,授河南布政使。吏部以為公存也,文書下其家,叩門不應。鄰一叟出曰:「公亡三月矣。」乃奏明收詔。嗚呼!罪之雪也,雪之者必有人,而公以加擠而得脫;黜而起也,起之者必有人,而公以身死而得官。然則公之孤直與天子之明聖,可以見矣!

性仁儉而靜,置古鍾一枚,擊之以招僮豎,侍者聞鍾聲始往。遣人至大同買妾,詢為宦家女,厚其資歸之。嘗謂雲貴總督鄂公爾泰曰:「改土歸流,非計也,異日當思我言。」

公享年六十有三,先娶繳氏,再娶陳氏,俱誥封夫人。銘曰:

得一少年,薦於皇天。我愧賈后,公居吳先。公之勳庸,寰海所知。漓水湯湯,我初見之。牙旗雨收,南衙晝長。每接從官,竊窺簾旁。口畢王事,誦我文章。行止儀狀,瑣屑誇張。辦裝非過,借祿非貨。受彼賤扯,甘茲折挫。天子有恩,用公之魂。豫民泣涕,待公不至。僂指平生,第一知己。豈圖報公,如是而止!嗚呼蒼天,使我如此!我心匪石,墜於泉底。

湖北巡撫唐公神道碑[编辑]

惟唐氏世居海陵,再遷揚郡。唐公季如知靈山縣,鼎革時輸金贖兵中子女。天佑有德,大昌厥宗。再傳生公。公行六,諱綏祖,字孺懷,號莪村。諸昆歷翰林、觀察、司馬諸官,而先生官尤尊。舉康熙丁酉科,宰封丘,受知河東總督田文鏡,從縣令遷歸德守、濟東道、山東按察使。田以苛廉聞天下,而公又精神淵著,修下而馮,人望見畏之,以故共事者爭相構嗾。凡四落職,三對簿,沒產頌繫,勢洶洶,疑不能再脫。而公卒無恙,卒起用,以官壽終。

知封丘時,兩漁戶報盜,失一褲一斧。公疑之,拘漁戶往勘,漁戶即盜也。柘城盜供夥伴某,公疑之,命侍者易衣就質,盜指曰:「是也。」公大笑,鞫之,乃為役所教,並盜非是。守歸德時,濰縣民羅二被殺,妻張氏訴賀某仇害,獄已具矣。公廉得張與叔奸,手絞其夫,賀得釋。聊城民傅世友攜兒摘棗,傷臥道旁。過者詢之,曰:「俺兒。」聲終氣絕。人縛其兒鳴官,獄已具矣。公廉得樹主所毆,呼俺兒者,戀其子也。兒免極刑。為山東按察使時,郯城某殺人,詭家奴自縊,獄已具矣。公疑券新,鞫他奴。死者故石匠,非奴也。毆,非縊也。冤始雪。為廣西布政使時,粵西桑江苗叛,撫軍獲偽軍師黃某,議遣官招安。公不可,曰:「彼若執官而欲易其軍師,奈何?」遂進兵,既而諜者言苗已張繩待矣。撫軍欲遷外城民為堅壁清野計,公不可,曰:「苗不薄會城也。若遷民而示之弱,將薄城矣。」從之,苗果平。

公雖出田公門,而遇事不阿。江南災,田奏運穀助賑,誇東省之豐也。公密奏東省亦災,穀宜留。世宗疑公負田恩沽名,命白衣領職,漕粟江南。會雲貴總督尹公繼善入覲,奏山東災重於江南,事得釋。入為太常寺少卿。今上登極,出為廣西按察使,尋遷布政使。公在山東時,劾濟南知府金允彝。後金弟榮為桂林同知,構公於撫軍。伺公入覲劾公。公歸,官罷,家籍沒矣。天子命廣東總督策楞往訊,事得釋,起用為浙江布政使。浙撫常安匿災,公爭之。常為總督喀爾吉善所劾,疑公,反劾公。公官罷,家籍沒矣。天子命大學士訥親、總河高斌往訊,事得釋,起用為江西巡撫。調湖北,湖北布政使嚴瑞龍老而紈,公不禮焉。嚴構公於總督永興,劾公。公官罷,家又籍沒矣。天子命河南巡撫鄂容安往訊,事得釋,起用為西安布政使。未二年薨,年七十。

嗚呼!非公清節無虧,百務有條,必不能行險衢如康逵,至於再,至於三,循環終身而無咎。非生遇聖明,亦不能太陽麗空,沉冥必雪。

然公能知人用人,能得人死力。在朝卿貳,在外嶽牧、州郡,其賢者、有意氣者,靡不通縞糸寧,序?鉞。窶人子苟有才,必折節下之。噓枯吹生,悱惻肫摯。未幾,所目色提挈輩,雲蒸豹變,百不失一,雖日者、筮人皆自愧不及。而公亦頗以能相士為己任。

枚弱冠試鴻詞下第,落魄長安。天大風雨雪,衣縑單衣,謁公於順治門里第。公與語,奇之。次日屬今學士朱公佩蓮來,欲妻以女。枚以聘定辭,而公憐之益甚。每過必賜食,且撫盂曰:「毋寒乎?」每暑必賜浴,且以指攪盆曰:「湯未溫,宜少待。」是時公為太常卿,朱公亦未第。事隔二十三年,至今枚為人言,猶泣下。

公葬邗江某原,夫人吳氏祔焉。子三人:長扆衡,官同知。次倚衡,官南安知府。再次秉衡,蔭生。銘曰:

誤海為深,疑山必險。鬥者牴牴,使公屯蹇。公曰聽焉,禮義不愆。福自天祐,禍為道遣。人望巨航,忽沉忽漾。誰知舟子,其心蕩蕩!人驚寶鏡,忽忽磨。惟其如斯,光乃益多。坐如舒雁,行必圈豚。言無枝葉,腹有精神。以人事君,可謂大臣。而況其才,揮忽紛綸。謂余不信,視此銘文。

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孫文定公神道碑[编辑]

公諱嘉淦,字錫公,一字懿齋,故為太原縣民,自代遷興,居邑之臨河里。父天繡以俠聞,殺人,吏持之急。公年十八,與其兄日行三百里,出奇計脫父於獄中。

康熙癸巳進士。雍正元年,公以檢討上封事三:曰親骨肉,曰停捐納,曰罷西兵。世宗壯之,立召對,授國子監司業,遷祭酒,再遷順天府尹、工部侍郎。先是,工部吏奏銷為奸,公頒工程科比,而先以物價谘外省督撫,臨期料覆,披籍而已,吏相吊於家。十年,遷吏部侍郎,仍兼祭酒事。薦教習某,世宗不用,公爭益堅,世宗擲紙筆與之曰:「汝書保狀來。」公持筆欲下,大學士某嗬曰:「汝敢動御筆乎!」公方悟,捧筆叩頭。世宗怒,反縛置獄,擬斬。已而謂大學士某曰;「孫嘉淦太戇,然不愛錢,可銀庫行走。」公出獄,不抵家,徑趨庫所。果親王疑公故大臣,黜必嗛於懷,不屑會計事。又聞蜚語,謂公沽名,收銀有縮無贏。乃出不意,突至庫視公。公方抱持衡,傴僂稱量,與吏卒雜坐,勞苦均共。問所收銀,有不足乎?曰:「某所收,別置一所,請覆之。」王辜榷良久,無絲毫縮贏,如衡而止。王大奇之,即為轉奏。上亦愈重公,命署河東鹽院。

今上元年,擢左都御史,上《三習一弊疏》,大旨以為:人君耳習於所聞,則喜諛而惡直;目習於所見,則喜柔而惡剛;心習於所是,則喜從而惡違。自是之根不拔,則機伏於微,而勢成於不可返。黑白可以轉色,東西可以易位。臣願皇上時時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引文王「望道未見」、孔子「可以無大過」為喻。天子嘉納之。遷刑部尚書。

三年,轉吏部尚書,總督直隸。直隸旗民雜處,多豪強。聞公往,先聲懾服,引水溉田,開五百八十支河,使溝水通道,道水通河,河水通澱,交注遞泄,無所滯留。晉州小兒被殺,同村紀某衣汙豆汁,有司誤為血,刑訊誣伏。最後真定府知府陳浩來白公,而勾決之旨已下,公奏雪之。又奏直省酒禁太嚴,以日用飲食之故,使天下驛騷,非政體也。弛之便。一時解縲絏者三千餘人。又奏給旗人屯田,墾治古北口、山海關外荒土數萬頃。

六年,調湖廣總督。前撫開橫嶺三洞,議者以路太險,欲棄之。公曰:「此地於國家原無所可惜。但諸苗俱入版圖,而獨留此巢穴,或不逞者聚焉,則震驚寶、靖、城、綏矣。」奏設參將,募兵鎮撫,群峒肅然。調撫福建,以前訊糧道謝濟世事不實,免。九年冬,補宗人府丞。公請老,許之。十四年召補副都御史,尋遷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

公內峻外和,相對者如登泰、華,坐春風,非不陽和熙熙,貯在顏間,而業已將人置青雲上。雖有下界諈諉語,不特不敢出於口,亦並不能生於心。好靜坐,退食之餘,一經相對。兩朝聖人,知公所學深,能扶文運,故命再督學,五典鄉試,兩總裁禮闈,四任分校,再領成均,再任翰林掌院,教習庶吉士,充經筵講官,行走上書房。又命日進經義一章。纂《毛詩折衷》成,復命注《易傳》。彖爻甫畢,而公病矣。門下士卿貳百辟,布列中外,銘旌歸送者,縞素如雲,朝為之空。彰益門內外車馬填塞數十里,皆舉音以過喪。天子震悼,命皇子奠酒,諡文定。

公既負直聲,屢躓屢起。晚年物望愈隆,朝中略有建白,天下人咸曰:「得非孫公耶?」遂有匪人偽奏疏一紙,語甚悖,托公所為。窮治經年,裁得主者名。天子知公忠無他腸,寵遇益隆。而公終不自安,以為舍他人而我假,必其致之者有自。自此食不甘,寢不寐,情懷忍忍,一切所以補塞晏、參密勿者,彌口不宣,即家庭間亦寂然無復聞知。故所狀公者止於此。

薨時年七十二。子孝愉,蔭刑部主事。葬某。銘曰:

繁星爛宵,卿月孤明。峨冠盈朝,儒者孤行。穆穆孫公,惟嶽降靈。目營四海,心醉「六經」。摧剛為柔,惟誠故形。三揖在下,九奏在廷。咸有欽式,閣手仰成。北鎮幽燕,南臨荊楚。如泰山雲,膚寸而雨。皇帝曰來,卿學如古。古聖有心,交朕與汝。汝其發明,朕為汝主。公晝夜,精思探取。《易》極《連》、《藏》,《詩》窮《齊》、《魯》。宵夢孔周,旦質堯禹。每奏一經,黃封旁午。孔明淡泊,豈喜聲聞?無如民愛,溢美紛紛。以致名屍,走索其門。讕語駇言,直達九閽。帝曰徐之,俾是究是陳。鏡涅愈瑩,絲漚愈純。保一個臣,終始於恩。惟予小子,受知最早。欲永公名,金石是考。所聞者稀,所書者少。嗚呼!恐太行山高,不如華表。

太子太師禮部尚書沈文愨公神道碑[编辑]

乾隆三十四年九月七日,禮部尚書、太子太傅沈文愨公薨於家。余三科同年也,故其子種松來乞銘。余按其狀,而不覺嗚咽流涕。曰:詩人遭際,至於如此,盛矣哉,古未嘗有也!在昔《卿雲》賡歌,則有八伯;喜起賡歌,則有皋陶;《卷阿》矢音,則有召公。其人皆公侯世卿,非藉詩進者。唐人或以單詞短句受知,而目色偶及,恩眷已終。即晚遇如伏生、桓榮,亦不過蒲輪一徵,几杖一設,而其他無聞焉。惟公以白髮一諸生,受聖人知三十年。位極公孤,家餐度支,遠封榮祖,近蔭貴孫。薨後皇情紆眷,賜諡賜祭,賜葬賜誄,贈太子太師,崇祀鄉賢。嗚呼,如公者,古何人哉,古何人哉!然而,皆天也,非人也。

公諱德潛,字確士,自號歸愚,吳郡長洲人。弱冠補博士弟子,丙辰薦博學鴻詞,廷試報罷。戊午舉於鄉,己未登進士,入翰林。壬戌春,與枚同試殿上。日未昧,兩黃門卷簾,上出,賜諸臣坐,問誰是沈德潛。公跪奏:「臣是也。」「文成乎?」曰:「未也。」上笑曰:「汝江南老名士,而亦遲遲耶?」其時在廷諸臣,俱知公之簡在帝心矣。越翼日,授編修。屢和上詩,稱旨,遷左中允、少詹事,典試湖北。歸,召入上書房,再遷禮部侍郎,校戊辰天下貢士。公自知年衰,薦齊召南自代,而己請老。上許之,命校御製詩畢,乃行。上賦詩以賜,曰:「朕與德潛可謂以詩始,以詩終矣。」

歸後,眷益隆。三至京師,祝皇太后、皇上萬壽,入九老會,圖形內府。而皇上亦四巡江南,望見公,天顏先喜。每一晝接,必加一官,賜一詩。嗟乎!海內儒臣耆士,窮年兀兀,得朝廷片語存問,覺隆天重地。而公受聖主賜詩至四十餘首。其他酬和往來者,中使肩項相望,不可數紀。嘗進詩集求序,上欣然許之,於小除夕坤寧宮手書以賜,比以李、杜、高、王。海外日本,琉球諸國,走驛券索《沈尚書詩集》。盛矣哉,古未嘗有也!然公逡巡恬淡,不矜驕,不干進,不趨風旨。下直蕭然,繩菲皂綈,如訓蒙叟。或奏民間疾苦,流涕言之;或薦人才某某,展意無所依回;或借詩箴規,籲堯咈舜,務達其誠乃已。諸大臣皆色然駭,而上以此愈重公。公既老,所選詩或不能手定。庚辰進《本朝詩選》,體例舛午,上不悅,命廷臣改正付刊,而待公如初。此雖皇上優老臣,赦小過,使人感泣,而亦見公之樸忠,有以格天之深也。

公嘗訓其孫惟熙曰:「汝未冠,蒙皇上欽賜舉人,亦知而翁十七次鄉試不第乎?」公鄉舉時已六十有六,其時雖觭夢幻想,必不自意日後恩榮至此。而從來人主之權,能與人爵,未必能與人壽。倘皇上雖有況施,而公不能引其年以待之,則亦帝力於公何有矣!觀公之九十七歲方薨,然後知蒼蒼者有意鍾美於公,以昌萬古詩人之局。而皇上與天合德,先天而天不違。公之年與恩俱,亦有莫之為而為者。嗚呼,此豈人力哉?

公醇古淡泊,清臞蘁立,居恒恂恂如不能言,而微詞雋永。無賢不肖,皆和顏接之。有譏其門牆不峻者,夷然不以為意。詩專主唐音,以溫柔為教,如弦匏笙簧,皆正聲也。所著古文、詩各三十卷,詩餘一卷。

先娶俞氏,後朱氏,均贈夫人。以庚寅二月二日葬元和之姜村里。銘曰:

古松得天,讓萬木先。雖槁暴於前,而償以後澤之綿綿。則較夫早達者,轉覺贏焉。皤皤沈公,杖朝而走。帝曰懋哉,朕知卿久。朕有文章,待卿可否。殿上君臣,詩中僚友。公拜稽首,老淚浪浪。從古傳人,半仗君王。蒙陛下將臣,置日月旁。以星雲色,為名姓光。生論定矣,死何勿彰!吁嗟乎,宮為君,商為臣,宮商應聲,先生之詩之神。

江蘇巡撫雨峰徐公神道碑[编辑]

公諱士林,字式儒,號雨峰,世居山東文登縣。父農也,公幼聞鄰兒讀書聲,慕之,跪太夫人膝前曰:「願送兒置村塾中。」許之。遂舉康熙辛卯孝廉,癸巳進士。補中書,遷刑部主事,知安慶府,再遷江蘇按察使。以失察私鑄,左遷汀漳道。

漳俗鬥殺人,捕之輒聚眾據山。或請用兵,公曰:「無庸。」命壯丁分扼要隘。三日,度其食且盡,遣人深入,筈以好語,曰:「垂手出山者免。」如其言,果逐隊出,乃伏其仇於旁。仇大呼曰:「為首者某也。」立擒以徇。眾驚散。嗣後捕犯,犯無據山者。

遷江蘇布政使,丁父憂,詔奪情巡撫江蘇,公不起。服闋入都,天子問:「山東、直隸麥收如何?」曰:「旱且萎。」問:「得雨如何?」曰:「雖雨無益。」問:「何以用人?」曰:「工獻納者,雖敏非才;昧是非者,雖廉實蠹。」上深然之。補江蘇布政使。尋遷巡撫。未一年病,病中念太夫人年高,不能迎養,三上疏乞歸。上許之。行至淮安薨。天子震悼,命崇祀賢良。壽五十有八。

公要路不通一刺,而於鄉會師門,惓惓不忘,曰:「此人生遇合之始也。」治獄如神。任刑部時,有二人伐木塞外,木扌票乙斃,有司訊結矣。越三月,乙弟以謀殺控甲,甲逃。公曰:「置當場死者之妻子不問,而以三月後局外之人興獄乎?甲逃懼累,非懼罪也。」甲聞即出,獄果虛。知安慶時,宿松孀田氏事姑孝,兄公利其產,逼嫁之,與群匪篡焉。婦刎於途,誣以墜水。公坐堂上,見黑衣女子啾啾如有訴,召兄公質之,則毛髮析灑,口吐情實。公深愧以鬼道設教,而滿庭胥隸,皆有見聞,不能掩也。凡讞決憲於轅垣,絕人影射。守令來謁,具獄命判,試其才。教曰:「深文傷和,姑息養奸。戒之哉!夫律例猶醫書《本草》也。其情事萬端,如病者之經絡虛實也。不善用藥者殺人,不善用律者如之。」

性廉儉,而絕不自矜。賀長至節,天寒裘禿,霜與涕俱,臬使包括以貂假公。公披之如忘,涕唾交揮。家人耳語曰:「此包公衣也。」公大慚謝過。少頃論公事快,揮灑如初。聽訟饑,大呼點心,家人供角黍,且判且啖。少頃髭頤盡赤,蓋誤帡為飴糖,筆箸交下,不復能辨。晚坐白木榻,一燈熒然,左右案可隱人,手批目覽,雖除夕元辰勿輟。幕下客憐之,具美膳邀公。公猛啖,不問是何名色。其平素精神夢寐,偃仰唾涕,知愛民憂國,惟日不足而已。故於服食居處,人以是供,公以是受,不容心於豐,亦不容心於儉也。

聞覺禪師來江南,督撫、將軍以下,負矢屈膝,公長揖呼「和尚」。織造海保入獄,五月猶狐裘,公進葛衣。大府嗬之,公曰:「罪雖重,於律,五月不衣裘也。」如以為嫌,請劾臬使。楚鹽不運,詔命會同鹽政核議。或勸公讓鹽政主稿,公笑曰:「問心公私耳,何嫌之避?」請加息以惠商。時內外大臣,噎冒不前,而公章先上。乃附紙尾以進。

公子一人,名朝亮,生十四年而公薨。妻張氏,誥。銘曰:

昔湯文正,為政江南。民化其儉,苦節成甘。後有繼者,諄諄訓詞。民不能從,且相?訾。隔五十年,徐公至止。宴滄浪亭,五簋而已。蘇城翕然,儉且中禮。惟余小子,憎人講學。聞先生風,恍然夢覺。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禱而應,應在禱先。至誠動物,其中有天。羊質虎皮,類然不然。嗚呼徐公,今無其倫!來非戀爵,去非要君。儉非矯俗,仁非市恩。始於立身,終於事親。正色為秋,微笑為春。不愛公勤,愛公之醇;不敬公清,敬公之真。爰為公銘,以示後人。

太子少傅工部尚書裘文達公神道碑[编辑]

公姓裘,名曰修,字叔度,一字漫士,江西新建縣人。康熙刑科給事中思補公之第五子也。乾隆元年,以廩生薦博學鴻詞。舉順天鄉試。四年,中進士,改庶常。八年,天子親試翰林,擢公高等,驟遷侍讀學士,轉詹事府少詹,遷兵部侍郎,調吏部侍郎,充經筵講官,軍機房行走。

公貌清整,眉有濃翠,顧盼間精神淵映。居恒喜賓客。工諧謔,搜奇語怪,了無倦色,而遇事神解超捷。每詣一曹,受一職,手文書嘿然,數日後判決如流。二十一年,王師征伊裏。公面奏軍務機宜,天子大悅,即賜御衣冠,乘傳至巴裏坤,傳宣聖意。會逆酋莽阿裏克遣弟某詭稱押送諸番,探信卡倫,公與哈密總兵祖雲龍縛畀總督,發其奸。哈密兵少,有赴巴裏坤種地者七百人,公請暫留為衛,撥沙洲五衛麥石添備支發,其剩餘者分散各路塘站平糶之。上皆獎許。公以一書生,冒矢石行萬里外,與陝甘督撫滿洲諸將軍計議密勿,而能下協邊情,上符睿算,近代儒臣所未有也。

調戶部侍郎,署倉場總督,攝順天府尹。充丙戌科會試總裁,擢禮部尚書,調刑部尚書,降府尹,尋遷工部尚書。年六十二,病噎,天子賦詩存問,醫藥不絕於道。加太子少傅,詔下二日而薨。賜諡文達,入賢良祠。

公聰強機警,受大任,舉重若輕。天子愛其敏,倚若股肱。初為胡中藻事罷官,逾月起用。再為捕蝗事降官,逾月復故。凡有事於四方,與大學士劉統勳先後奔走,前命未復,後命又至。半途回車,朅東西。雖侍內廷,領六部,而英蕩款關,足跡常半天下。二十三年,命在工所,訊邳州知州某短發車價事。二十四年,命往太倉,訊王冒家主事。二十五年,命往蘭州,訊縣丞崔琇擅動驛馬事。二十九年,命往福建,訊總督楊廷璋受陋規事。三十七年,命往盛京,查旗地事。五主鄉試,一至湖北,兩至江南、浙江。八勘水利,三至河南,兩至江南,四至直隸。公所讞決,無苛嚴,亦無縱舍。衡文得士心。

尤善治水。嘗奏治水宜先審其受病之由,再論治病之法。就一縣一府而言,病有其處,合一省而言則不然;就一省而言,病有其處,合數省而言,又不然。若僅於一處受病處治之,而下流之去路未清,則為患滋甚。上深然之。所治黃、淮、淝、濟、伊、洛、沁、汜等,共九十三河,疏排浚瀹,貫穿原委,俱有成效,可為後法。

善應變,捷若轉圜,而立意矜矜,偏於慈惠。從盛京歸,奏免追八旗生息銀。為司寇時,奏免盜參者死。諸大臣或探聖意,噤齘不前,而公獨抗聲,有犯無隱。天子鑒其誠,雖忤旨,時加嚴訓,不逾時恩禮如初。

薨之日,公卿士大夫素車塞路,外省之河堤老兵、煙墩戍卒,皆泣歎,有失聲者。公本以文學受知,始終與書局相終始。與纂《西清古鑒》、《錢錄》、《石渠寶笈》、《熱河志》諸書。而最後為四庫全書館總裁。上以書法近宋臣張即之,以內府張書《華嚴經》殘本,命公足成之。有奏疏、詩、文若干卷。

夫人熊氏。子女各五人:長子麟,官編修,早卒。次師,次行簡,次豫,次遵慶。行簡以予與公同薦鴻博,同舉進士,同官翰林,同出蔣文恪公門下,故將葬,來乞書碑。銘曰:

升龠鼎鍾,器有所窮。禮樂兵農,事各不同。裘公恢恢,兼總天工。智大於身,意過其通。馳於文囿,扢揚雅風;行於邊塞,笑談兵戎。以決庶獄,卿月麗空;以障大澤,手驅蛟龍。奉帝之命,皇皇者華。樂帝之心,憂國如家。指左識右,帖邇安遐。寧有臣如斯,而堯舜弗嘉?雨露方濃,梁木遽壞。台曜雖沉,寒芒尚在。葵之竺之,恩命沃之。樹柏樹欒,剛日卜之。公身雖藏,公績彌彰。丹心史上,玄石塚旁。

太子太保直隸總督方敏恪公神道碑[编辑]

公姓方,諱觀承,字遐穀,號問亭,又號宜田。先世自元遷桐城。祖登嶧,工部都水司主事。父式濟,康熙己丑進士。以本族《南山集》獄起,全家謫戍黑龍江。公弱冠歸金陵,家無一椽,借居清涼山僧寺。有中州僧知為非常人,厚待之。公與其兄觀永往來南北,營塞外菽水之費,或日一食,或徒步行百餘里。雍正九年,族人某薦入平郡王藩邸。王與語,大奇之,情好日隆。十年,王為定邊大將軍征準噶爾,奏公為記室。世宗命以布衣召見,賜中書銜偕往,時年三十六矣。十二年冬,王師凱旋,以軍功實授內閣中書。乾隆元年,詹事王公奕清薦公博學鴻詞,臨試不赴。尋遷侍讀,行走軍機房。補兵部職方司郎中,出為直隸清河道,累遷布政使、浙江巡撫。

公風神玄定,識力超卓。練其才於憂患之餘,雖書生,善騎射。於世事物理,瑩徹通曉。以故大學士鄂公爾泰勘南河,塚宰諾公親勘海塘,直隸制府高公斌勘永定河,俱奏公偕行。公之受知皇上,亦從此始。直隸饒陽婦被殺,主名不立,公夢神人示以「周秋」二字,果獲犯雪冤。在浙弛絲米之禁,開墾海口大,漲地三萬餘頃,歲增雜糧十萬石。

十四年,授直隸總督。直隸當十三省之衝,每歲鑾輿謁陵盛京,避暑木蘭,巡嵩嶽、五台,南至江、浙,路必經由。加之伊犁、緬甸,兩度出師,一切兵校往還,供張儲彳侍,百務如雲而起。公能料簡周匝,徒御不驚,二十年如一日。十九年,西陲用兵,加太子太保,署陝甘總督,辦治軍需,日行四百里,得怔忡疾,仍回原任。三十二年,甍,壽七十一。上聞震悼,給祭葬,賜諡敏恪。

公長於用人,安放貼妥,如置器然。敦良者使柔民,聰強者使折獄,素封者使支應,迂緩者使訓士。即其人雖不出於正而譎詭捷黠者,亦使之刺探而奔走。甘苦必知,賞罰必信,一言必察,寸技不遺,以故人樂為用。畿輔數千里,如臂使指,拇脈皆通。御史范廷楷、林玉奏直隸丈量旗地,歷年不清。公上疏謝罪,即奏二人剛正有才,請發往直隸補官,相助為理。上許之。旗地皆王公莊戶,豪縱有年。二人故負氣,與齗齗相角,旗地稍清,而二人之鋒亦少挫矣。各省督撫奉部議令民自行修城,公獨奏直隸多差徭,民無餘力,且又樸野,不受獎誘。修城之費,請發公帑,孟子所謂用其一緩其二也。上韙其言,從之。

公常言:事君如事天。天地無心而成化,雨露雷霆,無非教也。人能常修省於受恩之時,則雷霆乍來,轉不惑亂。而至誠所格,天心亦回。直隸旱蝗,上責公督捕不力,司道勸劾一二州縣以自解。公不可,曰:「我之不職,州縣何辜?」磁州逆匪為亂,公奏誅三人,絞七人。上疑公沽名,有所縱弛,嚴旨督過,一夕間接十三廷寄。家人慮聖怒不測,盡雨泣。而公堅執前議,申辨愈力。詔解犯闕下,九卿軍機大臣會訊,獄辭與公奏一字無訛,遂卒如公議。而從此上愈重公。各省買穀,鄰儈居奇,公奏,請需米處督撫密谘產米處有司代購運送,可杜此弊。保、雄兩府歲需駐防兵米二萬石,州縣苦之。公請於豫東漕米內截運供支,官民兩便。所治直隸水利如永定、滹沱、白溝等河,奇材、雞距等泉,俱為搜考原委,判別浚築。上命大臣肇公惠、裘公曰修、高公晉屢加相度,悉如公策。

加意忠賢之後。在浙拜劉念台先生像,恤其家。在直隸,訪楊忠湣、孫文正子孫,給與灘荒田畝。素不信佛,而獨修清涼山廟,所以報中州僧也。公餘之暇,譜印範墨,角尖不苟,一顰笑皆有意義。某太守素倨,過保陽衙參,公坐受之。出有慍語,公聞之,笑曰:「我開府二十年,雖簿尉叩頭皆不受,何於某太守獨不然耶?某以宰相子出守郡,慮其氣盛,故逆折之,使知朝廷儀,適將謙謹以有成也。不感我,乃慍我耶?」枚奉發陝西,亦過保陽,公謂清遠令周君燮堂曰:「袁某,循吏也。雖宰江寧省會,而能盡心民事。汝等任首縣者,宜以為師。」嗚呼!公以此知枚,則公之為政可知矣。

公桐城人,僑居金陵。在平邸時,祖父母、父母四代俱槁葬關外。每至歲時,必慟哭。王哀其意,為奏請謫戍身死而無餘罪者,聽其遷柩回里。世宗許之,遂著為令。及公貴,三代俱贈如公官。娶劉氏,誥封夫人。後嗣屢殤,六十一歲生子維甸。上聞之,代為欣喜,命抱至御前,解所佩金絲荷囊賜之。公雖貴,手不釋卷,好吟詩,有《宜田彙稿》、《松漠草》諸集。纂《河渠考》若干卷,辨明《水經注》滏水之非缺,《漢書注》洫水之非增,皆勤學經生所不及也。葬句容之胄王山。銘曰:

月之初生,蒼蒼涼涼。及平中天,眾星無光。方公未遇,險艱備嘗。豈知天意,大任方將。邊風塞雨,濯滌肺腑。擔往來,固其筋骸。操心慮患,既危既深。一朝遭際,百鍊精金。牙纛旌麾,若固有之。彤弓湛露,從容賦詩。狼章鵲章,山陸驅馳。釃泉鬟河,獘謀輔志。六秉三衡,功罔不濟。操舟舵穩,負重肩牢。所謂棟樑,不搖不撓。無怖斯靜,無戀斯定。先民有言,動心忍性。哀榮終始,位極人臣。基于祿命,成于精神。軍民勿悲,公死有歸。欲知偉烈,請觀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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