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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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黎先生集
作者:韓愈 

與孟東野書[编辑]

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於吾也。各以事牽,不可合並,其於人人,非足下之為見,而日與之處,足下知吾心樂否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倡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倡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足下才高氣清,行古道,處今世,無田而衣食,事親左右無違,足下之用心勤矣,足下之處身勞且苦矣。混混與世相濁,獨其心追古人而從之,足下之道,其使吾悲也。去年春,脫汴州之亂,幸不死,無所於歸,遂來於此。主人與吾有故,哀其窮,居吾於符離睢上。及秋,將辭去,因被留以職事,默默在此,行一年矣。到今年秋,聊復辭去,江湖餘樂也,與足下終,幸矣!李習之娶吾亡兄之女,期在後月,朝夕當來此。張籍在和州居喪,家甚貧。恐足下不知,故具此白,冀足下一來相視也。自彼至此雖遠,要皆舟行可至,速圖之,吾之望也。春且盡,時氣向熱,惟侍奉吉慶。愈眼疾比劇,甚無聊,不復一一。愈再拜。

答竇秀才書[编辑]

愈白:愈少駑怯,於他藝能,自度無可努力,又不通時事,而與世多齟齬。念終無以樹立,遂發憤篤專於文學。學不得其術,凡所辛苦而僅有之者,皆符於空言,而不適於實用,又重以自廢。是故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於朝廷,遠宰蠻縣,愁憂無聊,瘴癘侵加,惴惴焉無以冀朝夕。足下年少才俊,辭雅而氣銳,當朝廷求賢如不及之時,當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數寸之管,書盈尺之紙,高可以釣爵位,循次而進,亦不失萬一於甲科。今乃乘不測之舟,入無人之地,以相從問文章為事。身勤而事左,辭重而請約,非計之得也。雖使古之君子,積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膠其口而不傳者,遇足下之請懇懇,猶將倒廩傾囷,羅列而進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愛於左右哉!顧足下之能,足以自奮。愈之所有,如前所陳,是以臨事愧恥而不敢答也。錢財不足以賄左右之匱急,文章不足以發足下之事業。稇載而往,垂橐而歸,足下亮之而已。愈白。

上李尚書書[编辑]

月日,將仕郎前守四門博士韓愈,謹載拜奉書尚書大尹閣下:愈來京師,於今十五年,所見公卿大臣,不可勝數,皆能守官奉職,無過失而已;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如閤下者。今年以來,不雨者百有餘日,種不入土,野無青草,而盜賊不敢起,穀價不敢貴。百坊、百二十司、六軍二十四縣之人,皆若閣下親臨其家;老奸宿贓,銷縮摧沮,魂亡魄喪,影滅跡絕。非閣下條理鎮服,宣布天子威德,其何能及此!愈也少從事於文學,見有忠於君、孝於親者,雖在千百年之前,猶敬而慕之;況親逢閣下,得不候於左右以求效其懇懇?謹獻所為文兩卷,凡十五篇,非敢以為文也,以為謁見之資也。進退惟命。愈恐懼再拜。

賀徐州張仆射白兔書[编辑]

伏聞今月五日,營田巡官陳從政獻瑞兔,毛質皦白,[1]天馴其心,[2]其始實得之符離安阜屯。[3]屯之役夫,[4]朝行遇之,迫之弗逸,[5]人立而拱。竊惟休咎之兆,天所以啟覺於下。依類托喻,事之纖悉,不可圖驗,非睿智博通,孰克究明?愈雖不敏,[6]請試辨之:

兔,陰類也,又窟居,狡而伏,逆象也。今白其色,絕其群也;馴其心,化我德也;人立而拱,非禽獸之事;革而從人,且服罪也;得之符離,符離,實戎國名,又附麗也。[7]不在農夫之田,而在軍田,武德行也;不戰而來之之道也。有安阜之嘉名焉。[8]

伏惟閣下股肱帝室,藩垣天下,四方其有逆亂之臣,未血斧锧之屬,[9]畏威崩析歸我乎哉,其事兆矣![10]是宜具跡表聞,以承答天意。小子不惠,猥以文句,微識蒙念,[11]睹茲盛美,焉敢避不讓之責而默默耶?[12]愈再拜。

上兵部李侍郎書[编辑]

十二月九日,將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參軍韓愈,謹上書侍郎閤下:愈少鄙鈍,於時事都不通曉,家貧不足以自活,應舉覓官,凡二十年矣。薄命不幸,動遭讒謗,進寸退尺,卒無所成。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於經傳、史記、百家之說,沈潛乎訓義,反復乎句讀,礱磨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凡自唐虞以來,編簡所存,大之為河海,高之為山嶽,明之為日月,幽之為鬼神,纖之為珠璣華實,變之為雷霆風雨,奇辭奧旨,靡不通達。惟是鄙鈍不通曉於時事,學成而道益窮,年老而智益困,私自憐悼,悔其初心,發禿齒落,不見知己。夫牛角之歌,辭鄙而義拙;堂下之言,不書於傳記。齊桓舉以相國,叔向攜手以上,然則非言之難為,聽而識之者難遇也!伏以閣下內仁而外義,行高而德巨,尚賢而與能,哀窮而悼屈,自江而西,既化而行矣。今者入守內職,為朝廷大臣,當天子新即位,汲汲於理化之日,出言舉事,宜必施設。既有聽之之明,又有振之之力,寧戚之歌,鬷明之言,不發於左右,則後而失其時矣。謹獻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瑰怪之言,時俗之好,所以諷於口而聽於耳也。如賜覽觀,亦有可采,幹黷嚴尊,伏增惶恐。愈再拜。

答尉遲生書[编辑]

愈白:尉遲生足下: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實之美惡,其發也不掩,本深而末茂,形大而聲宏,行峻而言厲,心醇而氣和。昭晰者無疑,優遊者有餘;體不備不可以為成人,辭不足不可以為成文。愈之所聞者如是,有問於愈者,亦以是對。今吾子所為皆善矣,謙謙然若不足而以徵於愈,愈又敢有愛於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愛之異也?賢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進之賢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問焉,皆可學也。若獨有愛於是而非仕之謂,則愈也嘗學之矣。請繼今以言。

答楊子書[编辑]

辱書並示表、記、述、書、辭等五篇,比於東都,略見顏色;未得接言語,心固已相奇,但不敢果於貌定。知人,堯舜所難,又嚐服宰予之誡,故未敢決然挹,亦不敢忽然忘也。到城以來,不多與人還往。友朋之中,所敬信者,平昌孟東野。東野吃吃說足下不離口。崔大敦詩不多見,每每說人物,亦以足下為處子之秀。近又得李七翱書,亦雲足下之文,遠其兄甚。夫以平昌之賢,其言一人固足信矣,況又崔與李繼至而交說耶?故不待相見,相信已熟;既相見,不要約已相親。審知足下之才充其容也。今辱書乃云云,是所謂「以黃金注」,重外而內惑也。然恐足下少年,與仆老者不相類,尚須驗以言,故具白所以。而今而後,不置疑於其間可也。若曰長育人才,則有天子之大臣在,若仆者,守一官且不足以修理,況如是重任耶?學問有暇,幸時見臨。愈白。

上襄陽於相公書[编辑]

伏蒙示《文武順聖樂辭》、[13]天保樂詩》、[14]讀蔡琰胡笳辭詩》、[15]移族從》並《與京兆書》。[16]自幕府至鄧之北境,凡五百余裏;自庚子至甲辰,凡五日。[17]手披目視,口詠其言,心惟其義,且恐且懼,忽若有亡,不知鞍馬之勤,道途之遠也!

夫澗谷之水,深不過咫尺;丘垤之山,高不能逾尋丈;人則狎而玩之。[18]及至臨泰山之懸崖,窺巨海之驚瀾,莫不戰掉悼栗,眩惑而自失。[19]所觀變於前,所守易於內,亦其理宜也。閣下負超卓之奇材,蓄雄剛之俊德,渾然天成,無有畔岸,而又貴窮乎公相,威動乎區極。[20]天子之毗,諸侯之師,故其文章言語,與事相侔,憚赫若雷霆,[21]浩汗若河漢,正聲諧《韶濩》,勁氣沮金石,豐而不余一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孔子之言曰:[22]“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德,[23]且有言也。揚子雲曰:[24]“商書灝灝爾,周書噩噩爾。”信乎其能灝灝而且噩噩也。[25]

昔者齊君行而失道,管子請釋老馬而隨之。[26]樊遲請學稼,孔子使問之老農。[27]夫馬之智,不賢於夷吾;農之能,不聖於尼父。然且雲爾者,[28]聖賢之能多,農馬之知專故也。

今愈雖愚且賤,其從事於文,實專且久;則其贊王公之能,而稱大君子之美,不為僣越也。伏惟詳察。愈恐懼再拜。

上鄭尚書相公啟[编辑]

愈啟:伏蒙仁恩,猥賜示問,感戴戰悚,若無所容措。然尚有厥誠,須盡露於左右者,敢避其煩黷,懷不滿之意於受恩之地哉!愈幸甚,三得為屬吏,朝夕不離門下,出入五年。竊自計較,受與報不宜在門下諸從事後,故事有當言,未嚐敢不言,有不便於己,輒吐私情,閣下所宜憐也。分司郎官職事,惟祠部為煩且重。愈獨判二年,日與宦者為敵,相伺候罪過,惡言詈辭,狼藉公牒,不敢為恥,實慮陷禍。故前者懷狀,乞與諸郎官更判,意雖甚專,事似率爾,言語精神,不能自明,不蒙察允,遽以慚歸,僶俛日日,遂逾累旬,私圖其宜,敢以病告。鳲鳩平均,歌於《國風》;從事獨賢,《雅》以怨刺。伏惟俯加憐察。幸甚,幸甚!愈再拜。

上留守鄭相公啟[编辑]

愈啟:愈為相公官屬五年,辱知辱愛。伏念曾無絲毫事為報答效,[29]日夜思慮謀畫,以為事大君子當以道,不宜茍且求容悅。故於事未嘗敢疑惑,宜行則行,宜止則止。[30]受容受察,[31]不復進謝,自以為如此真得事大君子之道。[32]今雖蒙沙汰為縣,固猶在相公治下,未同去離門墻為故吏,為形跡嫌疑,改前所為,以自疏外於大君子,[33]固當不待煩說於左右而後察也。

人有告人辱罵其妹與妻,為其長者得不追而問之乎?追而不至,為其長者得不怒而杖之乎?坐軍營,操兵守禦,為留守,出入前後驅從者,此真為軍人矣;坐坊市賣餅,又稱軍人,則誰非軍人也!愚以為此必奸人以錢財賂將吏,盜相公文牒,竊註名姓於軍籍中,以陵駕府縣。[34]此固相公所欲去,奉法吏所當嫉,雖捕系杖之,未過也。[35]

昨聞相公追捕所告受辱罵者,愚以為大君子為政,當有權變。始似小異,要歸於正耳。軍吏紛紛入見告屈,為其長者,[36]安得不小致為之之意乎?未敢以此仰疑大君子。及見諸從事說,則與小人所望信者少似乖戾;雖然,豈敢生疑於萬一?必諸從事與諸將吏未能去朋黨心,蓋覆黤黮,[37]不以真情狀白露左右。小人受私恩良久,[38]安敢閉蓄以為私恨,不一二陳道!伏惟相公憐察,幸甚,幸甚!

愈無適時才用,漸不喜為吏,得一事為名,可自罷去,不啻如棄涕唾,無一分顧藉心。[39]顧失大君子纖芥意,如丘山重。守官去官,惟今日指揮。愈惶懼再拜。


註釋[编辑]

  1. 皦或作全,或作皎。
  2. 馴音循。
  3. 安阜,或云屯名,如唐孟元楊董作西華屯是也。今按:下雲“得之軍田”,則此屯字乃屯田之屯也。
  4. 屯或作田。
  5. 弗或作不。
  6. 或無此一語。
  7. 戎,閣、杭本作我,名下註絕句二字。麗或作離。今按:實我國名,不成文理。《漢書·衛青傳》:“討蒲泥,破符離。”晉灼曰:“二王號也。”所謂戎國,疑或取此。
  8. 道下或無也字,安阜或作革附,或作安附。嘉或作喜,又無名字。皆非是。
  9. 锧,職日切,鐵砧也。
  10. 諸本多如此,嘉祐杭本亦然。方本之屬作其屬,屬下句。析作拆雲。《漢·終軍傳》:“野獸並角,明同本也;眾支內附,示無外也。殆將有解編發,削左衽而蒙化者。”又王褒《講德論》:“今南郡獲白虎,偃武興文之應也。獲之者張武,張而猛也。”公言蓋祖此。今按:嘉祐諸本之、析二字,文理分明,方氏但據蜀本,而不復著諸本之同異,其所定又皆誤,蓋其屬歸我,事小不足言,不若逆亂之臣歸我之為大,而可願也。“崩拆”亦不成文,若用《論語》“分崩離析”之語,則當從木。若用《史記》“折而入於魏”之語,則當從手。二義皆通。然既有崩字,則似本用《論語》中字也。
  11. 或無不惠二字。念,《文苑》作合,全無文理。
  12. 杭、蜀、《苑》作默賀也,亦不成文理。
  13. 唐德宗以後,方鎮多制樂舞以獻,頔獻《順聖樂曲》,其曲將半,行綴,皆伏,一人舞於中,又令女妓為佾舞,雄健壯妙,號為《文武順聖樂》。
  14. 保或作寶。
  15. 後漢蔡琰字文姬,中郎將邕之女,興平中沒於南匈奴十二年。笳音茄,胡人卷蘆葉吹之也。
  16. “移族從”以下八字,閣、杭本如此。云:“頔世雄朔易,時移群從占數,為京兆人,以書修敬於京兆尹李實。”《劉夢得集》有《代李尹答書》可考。諸本或以從並為徙並,非也。今按:《劉集》代實答頔第二書也,其曰移族從者,頔《與京兆書》外別有《移群從書》。移非移居之移,乃移文之移。蓋始去其舊鄉,故移書以曉其宗族群從也。
  17. 庚上或無自字。
  18. 人則或作則人;
  19. 悼或作悸,或作惶,或作憚。《說文》:“悼,懼也”。陳楚謂懼曰悼。陸士衡表:“五情震悼”。
  20. 區或作樞。
  21. 憚赫,或作變化,閣、蜀、錄粹皆作燀辨,字小訛也。丹末切,與恒同。《莊子》:“聲侔鬼神,憚赫千里。”
  22. 或無之言字。
  23. 一有而字。
  24. 雲下或有言字。
  25. 灝,胡老切。
  26. 隨上或無而字。管仲、隰朋從威公伐孤竹,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馬而隨之,遂得道。見《韓子》。
  27. 論語》:“樊遲請學稼,孔子曰:‘吾不如老農。 ’”
  28. 然下或有則字,非是。
  29. 或無伏字。
  30. 止,方並作爾。按:對上句行字義當作止。方本無理,不詞,今改從眾。
  31. 閣、杭本無受容字,非是。
  32. 或無之字。
  33. 外下或無於字,非是。
  34. 陵駕字見《》沈休《文論》。
  35. 嫉下或有矣字。未上或無之字,非是。未下或有至字,或作不至過。
  36. 長下或無者字,非是。
  37. 黤黮,甚黑也。劉伶《客至》詩:“黤黮元夜陰。”黤,烏敢切。黮,徒敢切。
  38. 受私或作私受。今按:私受非是。然此七字為句,語亦太煩。又下語便有私恨字,不應重復如此,疑此私字是衍文也。
  39. 閣本名字在罷字下,而名字下更有一罷字。杭本無名字,可自作自可,亦無下罷字。一本或作“可自罷,乃罷去”。今按:此句諸本皆不可讀,但別本作“得一事為名,可自罷去,”比閣本只移一名字,去一罷字,比杭本但增一名字,倒一自字,而文義通暢,略無凝滯,今從之。又按:此二書誤字尤多,而閣、杭、蜀本又為特甚,不知何故如此。大抵公於朝廷或抵上官論時事及職事,則皆如公狀之體,不用古文奇語,此二篇亦其類也。竊意讀者厭其無奇而輒改之,故其多誤至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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