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文鈔/卷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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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收錄於:《唐宋八大家文鈔

卷七·序[编辑]

送孟東野序[编辑]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昚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鳴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耶?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送董邵南序[编辑]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誌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嚐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耶?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王秀才序[编辑]

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

蓋子夏之學,其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荀卿之書,語聖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業不傳,惟《太史公書· 弟子傳》有姓名字,曰:「馯臂子弓。」子弓受《易》於商瞿。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

太原王塤示予所為文,好舉孟子之所道者。與之言,信悅孟子,而屢讚其文辭。夫沿河而下,苟不止,雖有遲疾,必至於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於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聖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於海也。故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塤之所由,既幾於知道,如又得其船與楫,知沿而不止,嗚呼,其可量也哉!

送王秀才序[编辑]

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

蓋子夏之學,其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荀卿之書,語聖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業不傳,惟《太史公書· 弟子傳》有姓名字,曰:「馯臂子弓。」子弓受《易》於商瞿。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

太原王塤示予所為文,好舉孟子之所道者。與之言,信悅孟子,而屢讚其文辭。夫沿河而下,苟不止,雖有遲疾,必至於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於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聖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於海也。故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塤之所由,既幾於知道,如又得其船與楫,知沿而不止,嗚呼,其可量也哉!

送齊皞下第序[编辑]

古之所謂公無私者,其取舍進退無擇於親疏遠邇,惟其宜可焉。其下之視上也,亦惟視其舉黜之當否,不以親疏遠邇疑乎其上之人。故上之人行誌擇誼,坦乎其無憂於下也;下之人克己慎行,確乎其無惑於上也。是故為君不勞,而為臣甚易:見一善焉,可得詳而舉也;見一不善焉,可得明而去也。及道之衰,上下交疑,於是乎舉仇、舉子之事,載之傳中而稱美之,而謂之忠。見一善焉,若親與邇,不敢舉也;見一不善焉,若疏與遠,不敢去也。眾之所同好焉,矯而黜之乃公也;眾之所同惡焉,激而舉之乃忠也。於是乎有違心之行,有怫誌之言,有內愧之名。若然者,俗所謂良有司也。膚受之訴不行於君,巧言之誣不起於人矣。烏虖!今之君天下者,不亦勞乎!為有司者,不亦難乎!為人向道者,不亦勤乎!是故端居而念焉,非君人者之過也;則曰有司焉,則非有司之過也;則曰今舉天下人焉,則非今舉天下人之過也。蓋其漸有因,其本有根,生於私其親,成於私其身。以己之不直,而謂人皆然。其植之也固久,其除之也實難,非百年必世,不可得而化也,非知命不惑,不可得而改也。已矣乎,其終能復古乎!

若高陽齊生者,其起予者乎?齊生之兄,為時名相,出藩於南,朝之碩臣皆其舊交。並生舉進士,有司用是連枉齊生,齊生不以雲,乃曰:「我之未至也,有司其枉我哉?我將利吾器而俟其時耳。」抱負其業,東歸於家。吾觀於人,有不得誌則非其上者眾矣,亦莫計其身之短長也。若齊生者,既至矣,而曰「我未也」,不以閔於有司,其不亦鮮乎哉!吾用是知齊生後日誠良有司也,能復古者也,公無私者也,知命不惑者也。

送何堅序[编辑]

何與韓同姓為近;堅以進士舉,於吾為同業;其在太學也,吾為博士,堅為生,生、博士為同道;其識堅也十年,為故人。同姓而近也,同業也,同道也,故人也,於其不得願而歸,其可以無言耶?堅,道州人,道之守陽公,賢也;道於湖南為屬州,湖南楊公,又賢也;堅為民,堅又賢也。湖南得道為屬,道得堅為民,堅歸倡其州之父老子弟服陽公之令,道亦倡其縣與其比州服楊公之令。吾聞鳥有鳳者,恒出於有道之國。當漢時,黃霸為潁川,是鳥實集而鳴焉。若史可信,堅歸,吾將賀其見鳳而聞其鳴也已。

送區冊序[编辑]

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丘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縣郭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餘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後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是以賓客遊從之士,無所為而至。愈待罪於斯,且半歲矣。有區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挐舟而來,升自賓階,儀觀甚偉,坐與之語,文義卓然。莊周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況如斯人者,豈易得哉!入吾室,聞《詩》《書》仁義之說,欣然喜,若有志於其間也。與之翳嘉林,坐石磯,投竿而漁,陶然以樂,若能遺外聲利,而不厭乎貧賤也。歲之初吉,歸拜其親,酒壺既傾,序以識別。

送李願歸盤谷序[编辑]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閒,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閒,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

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1]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2]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慧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閒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3]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4]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5]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6]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趦趄,[7]口將言而囁嚅,[8]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9]儌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而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之中,維子之宮。之土,可以稼。[10]之泉,可濯可沿。[11]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之樂兮,樂且無央。[12]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13]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兮,終吾生以徜徉!」

送廖道士序[编辑]

五嶽於中州,衡山最遠。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獨衡為宗。最遠而獨為宗,其神必靈。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其最高而橫絕南北者嶺。郴之為州,在嶺之上,測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氣,於是焉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蟺扶輿磅礴而鬱積。衡山之神既靈,而郴之為州,又當中州清淑之氣,蜿蟺扶輿磅礴而鬱積,其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白金、水銀、丹砂、石英、鍾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尋之名材,不能獨當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而吾又未見也。其無乃迷惑溺沒於佛老之學而不出耶?廖師郴民,而學於衡山,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遊,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耶?廖師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與遊。訪之而不吾告,何也?於其別,申以問之。

送張道士序[编辑]

張道士,嵩高之隱者,通古今學,有文武長材,寄跡老子法中,為道士以養其親。九年,聞朝廷將治東方貢賦之不如法者,三獻書,不報,長揖而去。京師士大夫多為詩以贈,而屬愈為序。

送陳秀才彤序[编辑]

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誇多而鬥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麵,吾將信其富於文學也。潁川陳彤,始吾見之楊湖南門下,頎然其長,薰然其和。吾目其貌,耳其言,因以得其為人;及其久也,果若不可及。夫湖南之於人,不輕以事接;爭名者之於藝,不可以虛屈。吾見湖南之禮有加,而同進之士交譽也,又以信吾信之不失也。如是而又問焉以質其學,策焉以考其文,則何信之有?故吾不征於陳,而陳亦不出於我,此豈非古人所謂「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者類耶?凡吾從事於斯也久,未見舉進士有如陳生而不如誌者。於其行,姑以是贈之。

送浮屠文暢師序[编辑]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問其名則是,校其行則非,可以與之遊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問其名則非,校其行而是,可以與之遊乎?揚子雲稱:「在門牆則揮之,在夷狄則進之。」吾取以為法焉。

浮屠師文暢喜文章,其周遊天下,凡有行必請於搢紳先生,以求詠歌其所誌。貞元十九年春,將行東南,柳君宗元為之請。解其裝,得所得敘詩累百餘篇,非至篤好,其何能致多如是耶?惜其無以聖人之道告之者,而徒舉浮屠之說贈焉。夫文暢,浮屠也。如欲聞浮屠之說,當自就其師而問之,何故謁吾徒而來請也?彼見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為之盛,其心有慕焉,拘其法而未能入,故樂聞其說而請之。如吾徒者,宜當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而語之,不當又為浮屠之說而瀆告之也。

民之初生,固若夷狄禽獸然。聖人者立,然後知宮居而粒食,親親而尊尊,生者養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樂刑政。施之於天下,萬物得其宜;措之於其躬,體安而氣平。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文武以是傳之周公、孔子,書之於冊,中國之人世守之。今浮屠者,孰為而孰傳之耶?夫鳥俛而啄,仰而四顧;夫獸深居而簡出:懼物之為己害也,猶且不脫焉。弱之肉,強之食,今我與文暢安居而暇食,優遊以生死,與禽獸異者,寧可不知其所自耶?

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為者,惑也;悅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實者,不信也。余既重柳請,又嘉浮屠能喜文辭,於是乎言。

送高閑上人序[编辑]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機應於心,不挫於氣,則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於心。堯、舜、禹、湯治天下,養叔治射,庖丁治牛,師曠治音聲,扁鵲治病,僚之於丸,秋之於奕,伯倫之於酒,樂之終身不厭,奚暇外慕?夫外慕徙業者,皆不造其堂,不嚌其胾者也。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今閒之於草書,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跡,未見其能旭也。為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於中,利慾斗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後一決於書,而後旭可幾也。

今閒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於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於書得無象之然乎!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閒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

上巳日燕太學聽彈琴詩序[编辑]

與眾樂之之謂樂,樂而不失其正,[14]又樂之尤也。[15]四方無鬥爭金革之聲,京師之人既庶且豐,天子念致理之艱難,樂居安之閑暇,肇置三令節。[16]詔公卿群有司,至於其日,率厥官屬,[17]飲酒以樂,所以同其休,宣其和,感其心,成其文者也。

三月初吉,實惟其時,司業武公,[18]於是總太學儒官三十有六人,列燕於祭酒之堂,樽俎既陳,肴羞惟時,醆斝序行。[19]獻酬有容,歌風雅之古辭,斥夷狄之新聲,褒衣危冠,與與如也。[20]有儒一生。[21]魁然其形,抱琴而來,歷階以升。[22]坐於樽俎之南,鼓有虞氏之《南風》,[23]賡之以文王宣父之操。[24]優遊夷愉,廣厚高明,追三代之遺音,想舞雩之詠嘆,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得也。[25]武公於是作歌詩以美之,命屬官咸作之,命四門博士昌黎韓愈序之。

荊潭唱和詩序[编辑]

從事有示愈以《荊潭唱和詩》者,愈既受以卒業,因仰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讙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發於羈旅草野;至若王公貴人,氣滿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則不暇以為。今僕射裴公開鎮蠻荊,統郡惟九;常侍楊公領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並勤,爵祿之報兩崇。乃能存志乎詩書,寓辭乎詠歌,往復循環,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鏤文字,與韋布里閭憔悴專一之士較其毫厘分寸,鏗鏘發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謂材全而能巨者也。兩府之從事與部屬之吏,屬而和之,苟在編者,咸可觀也,宜乎施之樂章,紀諸冊書。從事曰:「子之言是也。」告於公,書以為《荊潭唱和詩序》。

韋侍講盛山十二詩序[编辑]

韋侯昔以考功副郎守盛山,人謂韋侯美士,考功顯曹,盛山僻郡,奪所宜處,納之惡地,以枉其材,韋侯將怨且不釋矣。或曰:不然。夫得利則躍躍以喜,不利則戚戚以泣,若不可生者,豈韋侯謂哉?韋侯讀六藝之文,以探周公、孔子之意,又妙能為辭章,可謂儒者。夫儒者之於患難,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於懷也,若築河隄以障屋霤;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於海,冰之於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辭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鳴,蟲飛之聲;況一不快於考功、盛山一出入息之間哉!

未幾,果有以韋侯所為十二詩遺余者,其意方且以入谿谷,上岩石,追逐雲月,不足日為事。讀而歌詠之,令人欲棄百事往而與之遊,不知其出於巴東以屬朐䏰也。於時應而和者凡十人。及此年,韋侯為中書舍人,侍講六經禁中(處厚)。和者通州元司馬(稹)為宰相,洋州許使君(康佐)為京兆,忠州白使君(居易)為中書舍人,李使君(景儉)為諫議大夫,黔府嚴中丞為秘書監,溫司馬(造)為起居舍人,皆集闕下。於是《盛山十二詩》與其和者,大行於時,聯為大卷,家有之焉;慕而為者將日益多,則分為別卷。韋侯俾余題其首。

石鼎聯句詩序[编辑]

元和七年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軒轅彌明自衡下來,舊與劉師服進士衡湘中相識,將過太白,知師服在京,夜抵其居宿。有校書郎侯喜,新有能詩聲,夜與劉說詩。彌明在其側,貌極醜,白鬚黑面,長頸而高結,喉中又作楚語,喜視之若無人。彌明忽軒衣張眉,指爐中石鼎,謂喜曰:「子云能詩,能與我賦此乎?」劉往見衡湘間人說云年九十餘矣,解捕逐鬼物,拘囚蛟螭虎豹。不知其實能否也。見其老,頗貌敬之,不知其有文也。聞此說大喜,即援筆題其首兩句,次傳於喜。喜踴躍,即綴其下云云。道士啞然笑曰:「子詩如是而已乎!」即袖手竦肩,倚北牆坐,謂劉曰:「吾不解世俗書,子為我書。」因高吟曰:「龍頭縮菌蠢,豕腹漲彭亨。」初不似經意,詩旨有似譏喜。二子相顧慚駭,欲以多窮之,即又為而傳之喜,喜思益苦,務欲壓道士,每營度欲出口吻,聲鳴益悲,操筆欲書,將下復止,竟亦不能奇也。畢,即傳道士,道土高踞大唱曰:「劉把筆,吾詩云云。」其不用意而功益奇,不可附說,語皆侵劉、侯。喜益忌之。劉與侯皆已賦十餘韻,彌明應之如響,皆穎脫含譏諷。夜盡三更,二子思竭不能續,因起謝曰:「尊師非世人也,某伏矣,願為弟子,不敢更論詩。」道士奮曰:「不然。章不可以不成也。」又謂劉曰:「把筆來,吾與汝就之。」即又唱出四十字,為八句。書訖,使讀。讀畢,謂二子曰:「章不已就乎?」二子齊應曰:「就矣。」道士曰:「此皆不足與語,此寧為文耶!吾就子所能而作耳,非吾之所學於師而能者也。吾所能者,子皆不足以聞也,獨文乎哉!吾語亦不當聞也,吾閉口矣。」二子大懼,皆起,立床下,拜曰:「不敢他有問也,願聞一言而已。先生稱『吾不解人間書』,敢問解何書?請聞此而已。」道士寂然若無聞也,累問不應。二子不自得,即退就座。道士倚牆睡,鼻息如雷鳴。二子怛然失色,不敢喘。斯須,曙鼓動鼕鼕,二子亦困,遂坐睡。及覺,日已上,驚顧覓道士,不見。即問童奴,奴曰:「天且明,道士起出門,若將便旋然。奴怪久不返,即出到門覓,無有也。」二子驚惋自責,若有失者。閑遂詣余言,余不能識其何道士也。嘗聞有隱君子彌明,豈其人耶?韓愈序。

〖附錄〗石鼎聯句詩[编辑]

巧匠斫山骨,刳中事煎烹。 (劉師服)
直柄未當權,塞口且吞聲。 (侯喜)
龍頭縮菌蠢,豕腹漲彭亨。 (軒轅彌明)
外苞乾蘚文,中有暗浪驚。
在冷足自安,遭焚意彌貞。
謬當鼎鼐間,妄使水火爭。
大似烈士膽,圓如戰馬纓。
上比香爐尖,下與鏡面平。
秋瓜未落蒂,凍芋強抽萌。
一塊元氣閉,細泉幽竇傾。
不值輸寫處,焉知懷抱清。
方當洪爐然,益見小器盈。
脘脘無刃跡,團團類天成。
遙疑龜負圖,出曝曉正晴。
旁有雙耳穿,上為孤髻撐。
或訝短尾銚,又似無足鐺。
可惜寒食球,擲此傍路坑。
何當出灰灺,無計離瓶罌。
陋質荷斟酌,狹中愧提擎。
豈能煮仙藥,但未汙羊羹。
形模婦女笑,度量兒童輕。
徒示堅重性,不過升合盛。
傍似廢轂仰,側見折軸橫。
時於蚯蚓竅,微作蒼蠅鳴。
以茲翻溢愆,實負任使誠。
常居顧盻地,敢有漏泄情。
寧依暖熱弊,不與寒涼並。
區區徒自效,瑣瑣不足呈。
回旋但兀兀,開闔惟鏗鏗。
全勝瑚璉貴,空有口傳名。 (軒轅彌明)
豈比俎豆古,不為手所撜。 (軒轅彌明)
磨礱去圭角,浸潤著光精。 (軒轅彌明)
願君莫嘲誚,此物方施行。 (軒轅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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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於,諸本作於,今從石本。
  2. 《文苑》賞作賜。樊氏石本無此六字。
  3. 天子,諸本作主上。方從石本。為上諸本有所字,方從石本刪去。下文“於時者之所為也”,同此。
  4. 諸本如此,石、閣、《苑》作遠望。
  5. 蜀本及洪氏石本之作所。《苑》、《粹》、樊石本作之。
  6. 與其下諸本並有有字,方從石本刪去。
  7. 上七思切,下七余切。
  8. 上之舌切,又而舌切。下女居切,又音如。
  9. 穢汙,諸本作汙穢,今用石本改。不羞,一本作弗羞。辟,石本作法。
  10. 諸本作 “惟子之稼”,今從石、閣如此。
  11. 石、閣、杭本沿作湘,方從蜀本云:“洪慶善以為作湘者,石本磨滅,以閣本意之也。然此文自如往而復以上,皆二語一韻,以稼葉土,此類固多。以容葉深,以《詩·七月》、《易·恒卦》卜象考之,亦合古韻,獨湘不可與泉葉。按公《論語筆解》以浴於沂,作沿於沂,政與此沿同義,今只以沿為正。”今按:方以古韻為據,舍所信之石、杭、閣本而去湘從沿,其說當矣。然必以《筆解》為說,又似太拘。今世所傳《筆解》,蓋未必韓公本真也。又按:洪慶善云:“石本在濟源張端家,皆缺裂不全,惟可濯可湘一句甚明。”又與方引洪氏磨滅之說不同,不知何故,姑記之,以俟知者。然其大歸,只為從湘字耳,政使實然,亦不足取,其說詳於下條雲。或曰,湘字考之《說文》,雲烹也。《詩·采蘋》:“於以湘之。”從湘為正。
  12. 殃,方從洪校石本作央。又云:“樊本只作殃。”然閣、杭、蜀本皆作央。王逸註《離騷》云:“央,盡也,已也。”方又云:“此文如叢作藂,俊作畯,時作旹,皆石本字也。”今按:作殃,於義為得。又按此篇諸校本,多從石本,而樊、洪兩石已自不同,未知孰是。其有同者,亦或無理,未可盡信。按歐公《集古跋尾》云:“《盤谷序》石本,貞元中所刻,以集本校之,或小不同,疑刻石誤。然以其當時之物,姑存之以為佳玩,其小失不足校也。”詳公此言,最為通論。近世論者,專以石本為正,如《水門記》、《溪堂詩》,予已論之。《南海廟》、《劉統軍碑》之類,亦然,其謬可考而知也。
  13. 則或作且。
  14. 一作節。
  15. 尤一作光。
  16. 舊史》云:“貞元四年九月,詔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三節日。宜任文武百僚選勝地,追賞為樂。五年正月,詔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代正月晦日,備三令節數。”此序在貞元壬午癸未間,公為四門博士,其云“肇置三令節”,蓋謂德宗朝始置耳。
  17. 或無屬字。
  18. 下或有少儀二字。
  19. 一作有序。
  20. 與與,或作愉愉,方從杭、蜀本,云:《》:“我黍與與。”《淮南子》:“善用兵者,陵其與與”,皆音余。今按:《論語》有此全句。
  21. 儒一或作一儒。
  22. 以或作而。
  23. 見《家語》。
  24. 見《史記》孔子學琴於師襄事。
  25. 有下或有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