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東全集 (蔣之翹輯注)/附錄
〈按朱元晦錄韓愈新史《本傳》,取其行狀、墓誌、神道碑、舊史傳諸文,皆附注之。翹於柳集亦彷其例。今以退之所撰墓誌、舊史《本傳》、《資治通鑑》所載及他文别集,凡有可以明子厚之本末行事者,則爲之參其異同,攷其詳略,而併著焉。至於某年有某詩,某年有某文,此向有文安禮所撰《柳年譜》及黄大輿《韓柳文章譜》,皆不傳,況其說已皆散見集中,茲特略之,不復贅云。〉
柳宗元,字子厚,其先葢河東人。
宗元作《故叔父殿中侍御史墓版》云:柳氏之先,自黄帝及周、魯,其著者無駭以字爲展氏,禽以食采爲柳姓。厥後昌大,世家河東。
從曽祖奭,爲中書令,得罪武后,死高宗朝。
《墓誌》云:七世祖爲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曽伯祖爲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罪武后,死高宗朝。〈按奭字子燕,貞觀中累遷中書舍人。外孫爲皇后,遷中書侍郎,進中書令。皇后挾𡡾道,覺,罷爲吏部尚書。后廢,貶愛州刺史。許敬宗等構奭通宮掖,謀行鴆毒,與褚遂良朋黨,罪大逆,遣使殺之。〉
父鎮,天寶末遇亂,奉母隱王屋山,常閑行求養。後徙於吳。肅宗平賊,鎮上書言事,擢右衞率府兵曹參軍。佐郭子儀朔方府,三遷殿中侍御史。以事觸竇參,貶夔州司馬。還終侍御史。
《墓誌》云:皇攷諱鎮,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爲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𡡾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爲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鎮履歷詳見宗元作《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又《先君石表陰先友記》。〉
宗元少精敏絶倫,爲文章卓偉精緻,一時輩行推仰。
《墓誌》云: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
《舊史》云:宗元少聰警絶衆,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搆思,與古爲侔,精裁密緻,燦若珠貝,當時流輩咸推之。
第進士、博學宏詞科,授校書郎,調藍田尉。
宗元《先侍御碑》云:貞元九年,宗元得進士第。
又《與楊誨之書》云:吾年十七進士乃得舉。二十四求博學宏詞,二年乃得仕,乃爲藍田尉。
《墓誌》云:「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按:新、舊史皆作授校書郎,非是。正集有《太學諸生留陽城書》可攷。〉
貞元十九年,爲監察御史裏行。善王叔文、韋執誼,二人者奇其才。及得政,引內禁近,與計事,擢禮部員外郎,欲大進用。
《墓誌》云:儁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卽位,拜禮部員外郎。
《通鑑》云:初,翰林待詔王伾善書,山陰王叔文善棋,俱出入東宮,娛侍太子,與相依附。叔文因爲太子言:某可爲相,某可爲將,幸異日用之。密結翰林學士韋執誼及當時朝士有名而求速進者陸淳、呂温、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定爲死友,而凌準、程异等又因其黨以進,日與遊處,蹤跡詭秘,莫知其端者。順宗卽位,韋執誼爲尚書左丞、同平章事,王叔文爲起居舍人、翰林學士,內與李忠言、牛昭容轉相交結,每事先下翰林,使叔文可否,然後宣于中書,韋執誼承而行。外黨則韓泰、柳宗元等主采聽外事,謀議唱和,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奬,曰伊、曰周,曰管、曰葛,素與往還者,相次拔擢,至一日除數人。
俄而叔文敗,貶邵州刺史,不半道貶永州司馬。
《舊史》云:㑹居位不久,叔文敗,與同輩七人俱貶。
《通鑑》云:永貞元年秋七月,王叔文旣有母喪,韋執誼益不用其語,其軍國政事,權令皇太子純句。當時內外共疾王叔文黨與專恣,上亦惡之。八月庚子,制令太子卽皇帝位。壬寅,貶王伾開州司戸,王叔文渝州司戸。伾尋病死貶所。明年,賜叔文死。九月己卯,貶神策行軍司馬韓泰爲撫州刺史,司封郎中韓曄爲池州刺史,禮部員外郎柳宗元爲邵州刺史,屯田員外郎劉禹錫爲連州刺史。十一月壬申,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韋執誼爲崖州司馬。朝議謂王叔文之黨或自員外郎出爲刺史,貶之太輕。己卯,再貶韓泰爲虔州司馬,韓曄爲饒州司馬,柳宗元爲永州司馬,劉禹錫爲朗州司馬。又貶河中少尹陳諫爲台州司馬,和州刺史淩準爲連州司馬,岳州刺史程异爲郴州司馬。
旣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閒,其堙厄感鬱,一寓諸文。倣《離騷》數十篇,讀者咸悲惻。〈倣《離騷》十數篇,見集二卷及八卷。〉
墓誌云: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爲詞章,汎濫渟蓄,爲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閒。〈宗元遊山水諸記,見集二十九卷。按與李建書云:「永州於楚爲最南,狀與越相類。僕悶卽出遊,遊復多恐。涉野則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卽畏射工沙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此所謂自肆於山水也。〉
雅善蕭俛,詒書言情。〈云云。〉
又詒京兆尹許孟容。〈云云。〉
然衆畏其才高,懲刈復進,故無用力者。〈二書俱見集三十卷。〉
國朝周思兼《八司馬論》云:元和之盛,君子莫不以其才自顯於世,而伾、文之黨,獨憂愁抑鬱於遐荒之域,雖欲發憤以白其志,而竟以貶死者,其素行不足以取信於朝廷,而其材又天下之所忌也。夫行不足以取信,故君子不敢任其咎,以開其入仕之路;而材足以起人之忌,則小人亦從而交阻之。是以天下皆惜其材,坐視而莫爲之言。而其故人僚友,雖貴顯於朝廷,黜陟天下之士,而獨靳於一薦。如宗元於蕭翰林、許京兆、楊京兆諸人,雖致書累累數千言,亦終不能少爲之助。葢疑而忌之者盈朝廷,而一人之力無所容其閒,故寧屈其材,使之負怨以終其身,而不敢强人之忌以起天下之謗。八司之黨,惟鄭异之材爲下,而元和之末猶得以自進於朝廷者,忌之者寡也。夫然後知劉、柳之名愈甚天下,而貶斥之禍愈不得以自伸也。惜哉!
宗元久汨振,其爲文思益深,嘗著書一篇,號曰《貞符》。〈云云。○見集一卷。〉
宗元不得召,內閔悼,悔念往吝,作賦自儆,曰《懲咎》。〈云云。○見集二卷。〉
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
《墓誌》云: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爲刺史,而子厚得柳州。
時劉禹錫得播州,宗元曰:「播非人所居,而禹錫親在堂,吾不忍其窮,無辭以白其大人。如不往,便爲子母永訣。」卽具奏,欲以柳州授禹錫,而自往播州㑹大臣,亦爲禹錫請,因改連州。
《舊史》云:時朗州司馬劉禹錫得播州刺史,制書下,宗元謂所親曰:「禹錫有母年高,今爲郡蠻方,南絶域,往復萬里,如何與母偕行?如母子異方,便爲永訣。吾于禹錫爲執友,胡忍見其若是!」卽艸章奏,以柳州授禹錫,自往播州㑹裴度,亦奏其事。禹錫終易連州。
《墓誌》云:嗚呼!士窮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强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爲,而其人自視以爲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少媿矣。
柳人以男女質錢,過期不贖,子本均,則沒爲奴婢。宗元設方計,悉贖之。尤貧者,令書傭,視直足相當,還其質;已沒者,具己錢助贖。
《墓誌》云:旣至,歎曰:「是豈不足爲政邪?」因其土俗,爲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爲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餘政詳見《羅池廟碑》。〉
南方爲進士者,走數千里從宗元遊,經指授者,爲文辭皆有法。世號「柳柳州」。十四年卒,年四十七。
《墓誌》云: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塟萬年先人墓側。其歸塟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槪,立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爲之盡,竟賴其力。塟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順,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旣往塟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新史《吳武陵傳》云:初,柳宗元謫永州,而武陵亦坐事流永州,宗元賢其人。及爲柳州刺史,武陵北還,大爲裴度器遇,每言宗元無子,說度曰:「西原蠻未平,柳州與賊犬牙,宜用武人以代宗元,使得優游江湖。」又遺工部侍郎孟𥳑書曰:「古稱一世三十年,子厚之斥十二年,殆半世矣。霆砰電射,天怒也,不能終朝。聖人在上,安有畢世而怒人臣邪!且程、劉、二韓皆已拔拭,或處大州劇職,獨子厚與猿鳥爲伍,誠恐霧露所嬰,則柳氏無後矣。」度未及用而宗元死。
宗元少時嗜進,謂功業可就,旣廢,遂不振。然其才實高,名葢一時。韓愈評其文曰:雄深雅徤,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司馬遷、崔駰、蔡邕。〉
《墓誌》云: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爲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旣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爲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爲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是必有能辨之者矣。
《舊史》云:貞元、元和之閒,以文學聳動縉紳之伍者,宗元、禹錫而已。其巧麗該博,屬辭比事,誠一代之宏才。如俾之詠歌帝載,黼藻王言,足以手揖前賢,氣吞時輩。而蹈道不謹,昵比小人,自致流離,遂隳素業。故君子羣而不黨,戒懼慎獨,正爲此也。
旣沒,柳人懷之,託言降柳州之堂,人有慢者輙死。廟於羅池,愈因《碑》以實之云。〈《羅池廟碑》載《韓集》三十一卷。〉
贊曰:王叔文沾沾小人,竊天下柄,與「陽虎取大弓、《春秋》書爲盜」無以異。宗元等撓節從之,徼幸一時,貪帝病昏,抑太子之明,規權遂私。故賢者疾,不肖者媢,一僨而不復,宜哉!彼若不傅匪人,自勵材猷,不失爲明𨜮才大夫,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