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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楨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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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十一 楊維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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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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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李貝仲琚,自幼穎悟,長有奇氣,而於詩書無所不讀,求天下未見書如不及,題其室曰「讀書」。自課早讀若千萬言,暮記誦若千萬言,蓋出則於書少輟,入室則又手披而口吟矣,妻子責不理產及不能廢居居邑,則曰我業蓋是。仲琚於書,其類若是。而余最號不善讀書者也,性未能寡欲,其讀也不能靜且顓,即顓又性猝急苟且,開即亟涉欲竟為,常恨自課不能如仲琚。而仲琚求余文以志室,亡乃左乎重違其志,則曰:

「自瞽儒之說有皋夔無書可讀,而天下之學幾廢,不知河雒之文、天下之至書也。《帝典》以前,有皇墳之書,大道所寄,善讀者稱左史倚相斷自唐、虞以下,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其炳然見於書,與二曜齊明不能滅也。前聖既往,後聖復起,《易》也《詩》也《書》也《禮》《樂》《春秋》也,皆聖人之書也。善讀《易》者以知來,善讀《書》者以辨事,善讀《詩》者以正性,善讀《春秋》者以知往,善讀《禮》《樂》者以制行和德,聖人其無餘蘊矣。學者幸而有聖人之書可讀,則聖人之蘊在我、不在聖人。然有不幸詁訓之溺,詞章之隆也,異端小道之亂也。吁!此非書之罪也,讀書而不徹其蘊之罪也。讀書而不徹其蘊,則瞽儒之說勝也已。砍輪扁有告於齊之君者曰:『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以受之於臣。行年七十,老於砍輪』,古之人與其不傳者死矣。君子之所讀其糟粕已矣!吁!茲非瞽儒之論也,讀書而無有徹其蘊之病也。仲琚讀書二十年,其於聖人之蘊徹矣,盈箱牽架者可以忘矣。若余之不善讀,於扁方有愧焉。韓非子曰『慧者不以藏契書策,知者不以言語詔』,予願學而未能。孟軻氏曰『以友天下之士為未足,讀其書以尚友乎古之書』,仲琚其似之。」

硯之龍尾以其地名,馬肝以其國名,帝鴻銅雀以其古玉古瓦名,竹漆以其靈植巧工名。孔研非珍器也,而以聖人之德名。鐵研非珍器也,而又以桑生之名志。桑生為主司所忌,有觀其不舉進士者。生鐵鑄為硯,自警之曰「研弊則吾業改也」,卒舉進士及第。吁!志之不可已也如是,吾未論其人,而尚其志。孟子曰:「士尚志,士尚志,士而無志,尚足以為士哉?」

雲間呂生恂從余授《春秋》五傳學,名其修業之齋曰「鐵硯」,且鑄青州之鐵為淬穎之具。生非尚其器,尚昔人之志也。志不移,吾見生之業成矣,故曰志之所存雖逖而親,雖缺而成,強裂壞斷不吾聞也。吾觀者間得於貧窶之人,而貴富大姓之子弟未聞也,間有者,大率以名始廑而末忽卒於不能竟成,非此師父之罪也,子弟之志不立也。今生年逾冠矣,妻妾矣,子女矣,父兄將以門事委之矣。而且乞歲月之暇於父兄曰:「間志無地,嗜之惟在文藝耳,使恂得卒業於其師者幸矣!」於是屏逐妻子,敕斷家事,而朝焉夕焉於是齋修其業,不以祈寒盛暑少輟也。生之志,不有竟成而光於桑氏者乎?桑不幸生五代,雖擢巍科登相垣,蓋無足觀者。生際盛代,志一成事業,蓋將過之。吁!君子非學之難學而無立志之患,非志之難志而無令名之患,生勉之。生之門友曰馮生濬、吳生毅,蓋亦以吾言警諸。

喜怒哀樂愛惡欲,人之七情也。樂居情一,而聖賢之教每樂言乎心,何也?孔子稱「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又曰「回也不改其樂」,是是非樂不足以語仁人之心,心得其樂,凡哀怒愛惡無有失其節者,益未嘗有以損吾之樂也。世俗不知仁人之樂;仁人之樂也,內世俗之樂也,外外者物而已矣。求樂於物物益多,而樂益不足。惟樂於內,而凡天下可樂之物舉,無以尚之,此心樂之至也。雲間呂希顏有志於顏子之學,以「心樂」名其燕處之室,求予言其樂。

予曰:「心樂豈易言哉?心樂非孔、顏不能有也。子夏孔子之高第弟子也,出見紛華盛麗而喜,入見聖人之道而樂,二者交戰於心而不能有以自決,此心樂之未至也。希顏非簞瓢之士也,一日之間,聲色接乎耳目,便佞狎乎左右,狗馬珠玉之好雜然以售乎前者,不一一而足也,其喜於中者,與商之喜者似矣,其於聖人之心樂,爭彼此之勝負,其亦有以自決已歟?不然,吾懼希顏之樂者,商而已耳,希顏得為顏之徒也哉?」希顏惕然避席曰:「甘言疾也,苦言藥也。先生之言,某之藥也。幸奉教於先生,願書諸室以為志。」

孟子戰國之士也,而得稱代之大丈夫,小六國之君相者,一浩然之氣也。是氣也,天地至剛至大之物也。人得其浩然者,山嶽不足為其雄也,風雷不足為其厲也,羆熊虎兕不足為其勇也,秋之肅肅不足為其清,春之生生不足為其富也,千歲之日至不足為其遠也。蘇子所謂不依形而至,不恃力而行,不隨存歿而有亡者。推其盛,至於參天地,關盛衰之運,豈不誠浩然已乎!然其浩也,必有養也。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得其養則浩,極其用與天地準,失則暴矣,故又曰「志一則動氣,氣一則動志」。又曰「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至哉浩乎!或暴也,或餒也,顧其養之善不善者何如耳!此孟子之浩然獨稱善養也。吾嘗觀夫艨艟之舟,放於大水而致千里之遠者,必乘載之人得其用舟之道,又得其制載之具,然後駕乎風清,肆行千里而不虞乎溺。不然,製之之具苦、用之之道疏,舟不役於人,而覆為舟役也,是覆溺道也。故氣譬則舟也,養則用舟之道,一志配義,則製舟之具也。浩然之氣,人是有之,人欲以不學之才而覬其浩然者,是乘舟不得用舟之道,而無其制遠,且有覆溺之患者也,可不懼也哉?

雲間任子先好學不仕,而尚友孟軻氏之為人,名其燕處之室曰「養浩」,禮部泰不花公既為書之,而又求志於余。余為推其浩之有失得,其慮而養之者未備其道,遺其說為記。至正九年九月十日。

君子論根源者,莫大乎世澤之厚;論福壽者,莫大乎《六藝》之學也,故得其學者,根固而芳菲,源深而潤敷,前人以是始之,後人以是終之,芳之菲無時而歇,潤之敷無時而涸矣。世之言芳潤者與是異,曰爵以芳其身,而其芳也朝榮而夕悴。曰富以潤其屋,而其潤也乍濡而忽槁,豈知《六藝》之芳潤者遠且大哉!吾來吳中,得所見之家,證其信者曰琴虞氏也。虞氏自某公至宣慰使公,用《六藝》之學厚仁根,義不食其報者已若干世,宣慰始克享有榮名五十餘年,而其子若孫林立穎發,出典大縣者三、掾史院者一,以經行應賢能之書者不一而止,其為芳也彰矣、潤渥矣!此任氏講禮樂之亭,而有名芳潤者,非以林地華竹之勝,世澤之元蹈也。主是亭者為伯璋,宣慰公之第五孫也。伯璋齒方壯,惇行孝友,又善尊師好學,光於前人,一時名卿賢大夫皆折行輩交之,吾知任氏之芳澤交全盛而未艾也。不然,何其子孫之多且賢歟?吾不及識宣慰公,而幸伯璋與吾遊,嘗觴吾亭之上,講求《六藝》之所深得,且求言以為志。吾於任氏之芳之潤,益培而馥,使世而彌章,益疏而沃,使及物而彌天也,實有望於伯璋,故書。

客有二三子持竹西楊公子卷來見鐵厓道人者,一辯曰:「大廈之西有嶰谷之竹,斷兩節而吹之,協夫鳳凰,此吾公子之所以取號也。」一辯曰:「首陽之西,孤竹之二子居焉,清風可以師表百世,此吾公子之所以取號也。」一辯曰:「江都之境有竹西之歌吹,騷人醉客之所歌詠,此吾公子之所以取號也。」道人莞爾而笑曰:「求竹西者,何其遠也哉?伶倫協律於嶰谷,未既竹之用也。孤竹之子餓終於首陽,亦未適乎中庸之道也。廣陵歌吹,又淫哇之靡,竹之所嫌也。地無往而無竹,不必在淇、在渭、在少室,在長石、羅浮、慈姥文竹之所也。公子居雲之澳,滌蕩之所敷,箘簵籥之所蕞,結亭一所在竹之右,即吾竹西也,奚求諸遠哉?雖然東家之西,乃西家之東也,竹又何分於東西界哉?吾想夕陽下舂,新月在庚,閶闔從兌至,公子鼓琴亭之所,歌商聲,岩出金石,不知協律之有嶰谷,餓隱之有西山,騷人醉客之有平山堂也。推其亭於兔園,莫非吾植;推其西於東南,莫非吾美,二三子何求西之隘哉?」三子者矍然失容,惵然下意,逡巡而退。道人復為之歌。明日,公子來請曰:「先生之言,善言余竹西者,乞書諸亭為記。」

歌曰:「望娟娟兮雲之篁,結氤氳兮成百堂。草棼而易薷兮,孰與玩遺芳。曰美人之好修兮,辟氛垢而清涼。豈大東之無所兮,若稽首乎西皇。虛中以象道兮,體員以用方。又烏知吾之所兮,為西為東(叶當)。」

芝,瑞草也,非薰草。孔子善人之論,取以配蘭而言香,何也?蓋蘭有三秀,如之者目曰芝蘭,芝蘭非上物也,芝作蘭花,則象山陸氏志,故孔子以芝蘭對鮑為言,晉人以芝蘭對玉樹言。傳曰仲尼蘭鮑,荀卿逢麻,亦獨以蘭言也。朱子蘭辯曰:「古之所謂香花,葉皆香,燥濕無變。今之所謂蘭花,雖僅香葉,乃無氣質,又脆弱,豈古君子之可刈而佩者乎?」為之喟然曰:「古之善人,吾不得而見之,得見古之香,斯可也。古之香草亦不可見,則草木亦有隨時而變者乎!離騷子悲於芳草,豈可寓辭乎?嗟!未也。而馬生者去偽,以芝蘭命室,來謁記。庸詎知其寶之芝蘭,皆孔子之所稱者乎?抑朱子之所謂不可為君子之佩者乎?」生愀然變色曰:「離騷子悲芳草之變者,傷亂世之君子。某之名芝蘭之室者,其與盛世之君子居也。盛世君子,某幸首得見某人,某人者天下士也;次得見某人,某人者一國士也;又次得見某人者,一鄉士也。十年不得見先生,而今日見之,非某之所謂盛世君子、盛世芝蘭乎?不幸有變者,雖當吾門而必鋤,況入吾室乎?其不變者,雖在野而必來,況在吾室乎?」

予聞其言而韙之,為之歌曰:「芝蘭在野兮,不以野而自傷。芝蘭在室兮,不以室而自慶(叶)。世服艾以盈腰兮,羌獨佩蘭以為常。寫操兮歌吾商,芳菲兮彌章。」

桐廬章木氏客處錢唐委巷中,得一室陋而且隘,自題曰「齏罋」,既得待制杜公本書其題,又移書雲間請予志。

予復以稗官之說:「窶士有三百罋,為何神所請者,子何樂以其請者自居乎?」章木曰:「士不可以一日而忘齏味,人味乎鸞脯鳳臘者有,而未有知齏味者。十二日而不知齏味,其道殆已。」予又復之曰:「齏又從韭,青州奴作韭齏,其味最天下,至殺帳下奴之漏其術者,子之齏亦有是乎?」章木曰:「此吾同名而異味者,青州奴烏知齏味哉?使知齏味,金穀不墟,二十四友不禽也。」

予韙其言,遂為論次曰:「漢禰生眼空天下士,謂荀彧差可語,餘皆酒罋飯囊耳。世以生民脂膏養天下之酒罋飯囊,民亦不幸甚哉!守道息食於齏罋而,出而可天下生民飽食而廣居也。子之罋其得自狹,而人得而過陋哉!」

隸之辭曰:「罋之室兮儒之宮,一室之隘兮天下之容。吾何隘乎兮罋,而志乎高台大墉。罋之齏兮士之茹,一茹之苦兮天下之腴。吾何醜夫齏,而志乎龍肝鳳脯?」

雲間呂生恂,名其新辟書室曰「漱芳」,取陸士衡語也,而有請於余曰:「吳俗嗜好尚權利,次貨殖婦女狗馬及方伎服食之秘也。恂賴大人蔭,雅知有義方,又賴先生教,顓習在《六藝》,時時能伸筆引舌漱其餘芳,足以自腴,蓋不知俗有權利貨殖婦女狗馬服食之秘之嗜已。願先生有以志諸室以儆。」

予入吳,雅有喜呂氏父之善教其子也;又喜生之嗜好異於庸眾人,而善承其教也。而芳則難言也,何也?芳者大道之英、至治之馨也。世之泰,其芳在天下;世之否,其芳在《六藝》,天下之得之者鮮矣。離騷子嘗思得之,曰「芳菲芳而彌章」,至於悼時不得,則曰「哀眾芳之蕪穢」,其所以自呾於萬三千言者,則亦徒得諸齒吻之膏、觚櫝之馥而已耳,其能沾溉全楚之國哉?然其芳不溉全楚,而溉於天下後世也遠矣!故得其芳者嚼然泥而不滓,與日月爭光焉可也。嘻!《騷》之芳且爾,況聖人《六藝》之芳乎?陸氏子服膺儒術者著文《三百篇》,蓋亦有志於芳矣而實未嘗得之。使其得也,其能去舊鄉好新國,甘即戎服敗河橋,以遺華亭老鶴不勝之怨哉?方今聖天子思至治之馨,表章《六籍》以取士,士有不在《六藝》科者,不得奸時以進。生於《六藝》,能漱其芳之所獨得,異於陸氏子也,而又遭逢盛時,以大科進焉,則其芳也肯為《離騷》乎?《離騷》不為也,又肯為陸氏子乎?生勉之。父師之望生,生之自期以答父師望者,不在是乎?勿徒曰漱芳者自腴而已也、異俗之嗜而已也!至正九年夏五月十日。

雲間李彬家有園池,池上有臥石一,具狀類怪人,題其顏曰蠢物。彬嘗觴之所,醉踞蠢物曰:「爾蠢,烏知不有蠢如爾者乎?彬曰爾不蠢,吾蠢物還說乎?」余曰:「石,氣之核也,怪而以為用也,貢於禹;隕而以為警也,書於《春秋》;曰嘉曰肺,以為乎疲而達枉也,設於周官;鼓也聲於桐魚,鏡也鑒於月林,劍也利於昆吾,憑也醒酒於平泉之墅,煉也或至於補天,焦也或至於縮海;及其幻而不常也,至羊立而人言。物之靈若是,而謂之蠢,可乎?今夫具陰陽五行之秀命之曰人,與天地參;而有冥頑弗靈,非人類也。《詩》曰『蠢爾蠻荊』,《書》曰『蠢茲有苗』,以其冥頑匪人類,不可以王化率,故詩人、古史皆以蠢加之。吁!蠢有不蠢,而不蠢者蠢也。抑又有說人之逞知覺,舞聰明,蠢號曰道人、曰知士、曰巧官。及其窮也,通覆不如塞,智覆不如愚,而大巧覆不如大拙也,雖欲為蠢物不能。然則彼謂不物於蠢,而謂茲物於蠢者,孰愈孰劣哉?君病夫不蠢者之弗蠢物若也,故以之號而警之乎?不然,蠢物不蠢也。」

有三客者,會於霅溪之上濯纓之亭,各陳所歌詩,以白所志。一客歌曰:「桃花一實三千歲,不識人間漢秦世。溪上漁郎何處來,溪水東流復西逝。」一客歌曰:「荷為衣兮葉為裳,飲沆瀣兮餐朝陽。山蒼蒼兮水泱泱,懷美人兮天一方。」一客歌曰:「我所思兮思故人,堯舜之主皋夔臣。箕之顛兮潁之濱,飲牛豈棄巢由民。」又歌曰:「鑿則圓兮枘則方,尺有所短寸有長。文武之道一弛張,龍伸蠖屈安厥常。」歌闋,以質於濯纓主人。主人曰:「一客之辭,逃世之士所志也。二客之辭,喪居之士之所思也。三客之辭,一隱一顯,與時推移之士所為也。如用之,吾從三也歟!」

三客者退錄其辭者,鐵厓道人會稽楊維楨。主人者,為中台中丞公吳鐸也。

余嘗疑顧愷之稱三絕而癡當其一,癡者不慧之名也,使愷之果癡,尚能以才絕、畫絕命世耶?不知其癡,黠所寄也,桓溫謂其癡黠各半。吁!愷之之黠,果可以無惠求之耶?晉士大夫往往用癡養慧,如王述、王堪之流是也。老子固嘗論辨與巧矣,曰大辨若訥,大巧若拙,此晉人用癡道也。錢唐盛生修齡,自蚤年得癡名於人,因此自命。吾不生之癡,果出於無慧耶?抑愷之寄之也?生嘗從余遊,精悍堅確,日讀書數千言,嘿誦如流,夜課詞章若干首,不以祁寒劇暑少廢。其吐言揚才,若雷奮河決,土墳而草木發也。連試有司,輒不利。赴二千石辟,為掌櫝吏,志又不信,則復理詞章試有司,遂售。其資其才與志若此,而人以無慧之名名之,生又以自命,其果當乎不當乎?雖然,世貴曲通,而生獨尚直;世貴狎和,而生獨尚介;世貴巧辨偽容,而生獨樸與誠也,則有類乎癡而已矣。抑豈知生之癡,去俗為甚反,而去道為甚近。世務諧俗而不務道合者不少也,又烏知其癡之果為癡乎不癡乎?今之人有聰明自任,乃至肓妄擿埴,顛隕於汙壑陷阱,招之而不反,呼之而不覺,終其身有形植物累之憂者,則其為癡也孰大焉?生偕計上京師,將有為政之日,其毋改乎類乎癡而未嘗癡者,則其不為聰明,不癡而未始不癡者的矣。

有二客持吳興趙公子《西齋》卷來見會稽鐵厓道人志。一客辨曰:「首陽之西有孤竹二子者居焉,清風足以師表百世,此吾公子所以取號於西也。」一客辨曰:「伏翼之西有小桃源者在焉,其地如洞天,邈不與世接,此吾公子所以取號於西也。」道人莞爾而笑曰:「孤竹之子餓終首陽,未適乎中庸道也。桃源之在人間,世有方外荒唐不經之說也。公子雖習隱而好高,豈果之是哉?吾知公子者,公子素負奇氣、有遠大之量,思得明王以輔翼之而不果也,遂宿其志於西,吾相其夕陽下舂,新月在庚,閶闔從兌至,公子與客鼓琴亭之上,歌商聲若出金石,無與和者。而有懷夫西方之美人,曾不知首陽有餓隱之高,而伏翼有仙都之勝也。二客於公子何求西之野哉?」二客者失容逡巡而退,道人復為之歌。明日,公子來請曰:「先生之言,善言於西者,乞書諸室為志,而歌則吾將被之秋聲云。」歌曰:

物生於東,成於西兮。有信有屈,物不齊兮。彼向而笑,傎為迷兮。惟古有道,物不群兮。大東之西,孰我賓兮。我所思兮,西方之美人兮!

吳下殷生奎天質古茂,一言一動醇乎其無偽者也,人以木歸之,生遂以「木」名齋。今禮部尚書泰不花公愛其為人,為書齋額,求余言志諸室。

世之置椎魯不聰者,類曰木,鄙為棄材亡所於用;必多夫不木者,曰便曰給曰機曰警,不知便給者蒙不仁之具,而機警啟薄行之階也。孔子嘗論木矣,必與剛毅者同稱曰近仁。仁固可以木得之,而不可以椎魯不聰棄之也。夫大味不和,大質不雕,大樸不散,其惟木也乎,仁者至樸而亡偽之物也,故論仁惟木為近,孔子之言豈欺我哉?嘻!木為聖人所器,而論者棄之,天下之能仁者寡矣!抑論者之所棄則有矣。士之為木有似焉,而實非漢稱長者。木之近仁者也,惟勃近之。而陽朴售至奸如周仁之流,則大似而大非,其為不仁也甚矣。今聖人以深仁洽萬生,使民剗偽還朴。表民者,類求長者,吏若生之木,固又今聖人之所器。而又加之以聖賢之學,使言仁者歸生,生其不應表民之求乎?吾聞生之王大父、大父累世忠樸,如生所種,殆出於一家風氣之厚也,殷氏四世而未昌,其當昌在生無疑者,故吾敘而期之,而又為賦詩,極木之所詣以率能詩者。繼之詩曰:

七日混沌離,穿鑿爭七竅。碩果一失仁,百體俱弗肖。巧詐日橫生,售樸至深溺(周仁)。聖人憂世心,世變若原燎。安得至木資,與世作津橋(去聲)。學齋取木名,眾巧不同調。回愚與參魯,入室得道要。豈是灰槁人,滅心比滅爝。君看記渻雞,人方詆不鷂。

雪一也,而苦樂之情異焉,何也?清也寒也者不知其清,今者不知其寒,此苦樂之情之辨也。上古未有室廬,則民有縣巢而居者。至陶唐氏之世,尚有巢父之流以樹為窟,與羽族同棲者。吾想其巢當霰雪之集,與木稼同冰,是有雪之寒,無雪之清者也。後世乃有借光於竇者,謂之雪窗;致爽於高者,謂之雪樓;而又有假屋於巢,假巢於雪者,謂之雪巢,是有雪之清,無雪之寒者也。

我所謂雪巢者,昆之洪用氏治其棲客之室於雪鶴堂之陰者是也。用居高門縣簿者幾世矣,而無華靡之習、炎赫之勢,堂號取於雪鶴,蓋富而能清者也,其名屋於巢、名巢於雪固宜。雖然,居其清於主與客接物之潔也,處巢於窮陰沍寒之際,一念之擴,衣吾衣以及人之卒歲無以也,食吾食以及人之朝夕弗謀也,此又及物之仁之義也。予屢辱用觴於巢,人固尚其潔己,擴而為仁為義者,或懼弗及也。故因其請記而為之言,且使賦雪巢者不徒思於古之巢寒者也。

雲間錢子雲氏博學工文章,才可用世而世不用也,今老矣,黃冠野服,脫落世累,飄飄然有神仙致,退而築一窩於鴛泊之上,狀蓬蓬乎浮遊於澨若龜然,於是命之曰「藏六」,求予一言以為志。

予謂:「藏六本坡翁語,坡以失言藏六,子云何失之可言哉?嘻!藏山於澤,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而況藏六於一甲乎?見者不劂而刳,則鑽杖而扣之矣,是欲遁而不得其道者也。是故珠假藏於蚌而蚌拆,玉假藏於璞而璞剖,又況假藏於身者?此甲之靈於人,而不靈於己者驗也。子雲學道者,吾請與子言藏,曜靈晝而忽夜日之藏,虛魄望而倏朓月之藏。萬物闓於春,養於夏,成於秋,而閉於冬,是天地之大藏也。天地之藏必有道焉,放於六合而無外,卷於一密而無內,是大道之至藏也。子雲學道,而欲效失者藏其六也,不既愚且勞乎?」子雲作而謝曰:「吾不敏,吾將從子遊,以闖夫大道之藏也。」藏道何如曰藏於一,故曰藏於一、萬事畢。

杭自宋行都來歸版籍後,生齒日愈繁,無兵革災者幾三百年。至正十二年七月十日庚辰,強寇至自昱關,紅巾赭服,僭竊王號,蹂躪我城池,劫奪我府庫,鈔掠我子女,上抗天討,其悖甚矣。越壬辰,肅政使孛蘭公親按重兵,會行垣大臣戮力剪賊。時俞侯亢以仁和縣尉承公令合哈必元帥部伍,破賊於吳山。癸巳,伏兵六部橋,捷獲凶頑若干人,掩殺其部士者過半,奪馬騾旗鼓器械莫勝算。甲午,追兵壽安坊,賊潰走,追襲至明慶僧寺,蓋焚其窟落。孛公壯侯智勇,視他賞貲獨有功。乙未,沿井亭出眾安橋,交賊鋒者三,生禽渠魁一人及從黨若干人。丙申,追殺過北關,復吾倉廩府庫之狼籍者若干所,又生禽其掌記者二人,獲所劫宣敕劄憑及偽命妖經之屬,燒毀行寨,拘截輜重,賦盡北奔而杭城始復。庚子,復領哈必赤義兵西赴餘杭,剿捕其殘孽。八月辛丑朔,遇賊西門交戰,獲首賊某、都帥某、妖師某、總統某,賊大敗,捷書至憲府,憲府論功授賞,遂擬侯為杭州路同知府事,閭民市夫咸手熏爐拜侯之勞之德。士之業文章者,述為歌章,以頌侯德之美。開元道士徐以正,又歷疏其始末來求文,以誌於石。

予惟絳巴帕頭,此神禹氏之軍容也,夫何小醜,敢僭其儀。漢賊黃巾(張角)、晉賊絳帽(李辰)非不憑陵州郡、煽行妖孽,以冒奸天器,皆亡不旋踵,而皇甫嵩、華宏之徒資為大功。蠢爾獠蠻,復逞左道,以速鼎鑊。俞侯之功,又豈下於華宏、皇甫嵩之徒歟?宜其十有旬日位躋四品,而人不以為過也。自是侯將右肅政府,為國家始終殄賊,獻戎功於明天子,天子將獲功賜秩。見肅政府之善人用,而侯為國家一時才人之盛也,豈非杭人之望乎侯?尚以予言勉之。侯名元,字長卿,世為錢唐人。是歲十月初吉誌。

鎮撫官,古之軍正,司律令軍中。得其人,則都督之在上體要而功逸,部落之在下分立而情通,不得人反是。至正癸巳春,皇帝命江浙行省平章定卜治大江以東,調諸道兵討紅巾賊。命至,衰兵大閱,謂都鎮譚汝楫曰:「師行千里,草木不靜,所過郡縣,士卒將有厲吾民者,君為我選公勤廉威者治士卒勿嘩。」汝楫曰唯唯,乃舉前大府監、器備庫使王君顯祖自代。平章視其豐儀卓犖、論裁殊庸人,即版授都鎮撫。首陳民情,次兵機地里要害,已而下令申約束。士卒潛相戒曰:「軍中今有王鎮撫,剛毅人也,吾輩無嘩。」嘩者死律一張,民用大協。是夏,分率戎麾抵池,以便宜決事,率先諸將與賊相還嘬鞣,建德剜,自面渡,祼木田罔,掀湖口,撇彭澤,行跐盤陽城,斬偽元帥者二,磔賊將者二十有五,從賊無算,獲其廬帳輜重器械稱是。明年,餘賊復寇東流,君進謂平章曰:「東流糧道絕之危,必死爭。」平章韙之,遂引兵東下,摽饒之石門,拮東流,大小三十餘戰,深謀密計用之無遺算,而一時卒咸樂為之用,用能屢建奇功,民之奔命歸明者以萬計。吾所謂官用得其人,則居上者體要而功逸,為下者分立而情通,非歟?省憲論功聞於朝,士民被恩歌於道,大夫士又作為歌詩以美之,軍中之通歌謠者從而和焉,此豈陽浮慕者哉!然而大功未褒勞,君不以為枉,致身為所事,君不以為難。董子曰「明其道不計其功,正其義不謀其利」君子達者此歟!

其徒葉一元以余為文章家、司公論於當代,且視信於後,持其狀來求言,於是乎言。至正十四年七月初七日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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