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录/卷上

幸存录
卷上

国运盛衰之始

神庙冲冲龄践阼，睿质夙成，慈圣内训虽严。辅臣张居正擅权而才，以法制天下，朝令夕行，虽多苛察，人奉法惟谨，尤留心边事。初与高拱合策抚俺答，边鄙不耸，宣、大以西，桴鼓凝埃矣。用大帅戚继光于蓟镇，谭纶为督抚，一切用舍兴建，惟继光言是从，——继光建城堡墩台，制度皆精绝，烽火严明。——又调素练浙兵杂边兵练之，车马步杂用，虏闻而畏之，匹骑不敢入者二十馀年。用大帅李成梁于辽，尤敢战，汲入杀虏过当之。是时边备晏如，群吏畏法，庶几黄龙地节之间。居正骄而悍，好自尊大，又以巍第私。其子身殁，怨丛卒，祸其家，继之辅政者多避怨趋时，鲜能负荷矣。上既壮，益明习庶事，不复委柄于下，操切之，继以宽大，人皆乐之。府库充实，赋敛不苛，士大夫以气节相矜，虽无姚、宋之辅，亦无愧开元之盛时也。

自郑贵妃宠甚，上渐倦勤，御朝日希。迨国本之论起，而朋党以分水火矣。争国本者，章满公车，上益厌恶之，斥逐相继，持论者益坚。上以为盛惕之不止，不若高阁置之，批答日寡，后遂绝，不视朝，章疏十九留中矣。郊祀不躬，经筵久辍，推陛者不下，被纠者不处，上之一切鄙夸也。盖以大臣之无足仗也，置之不用，然所用益寡而一人操数柄益得以持权矣，以言路之无可采置也，置之不答。然章奏一上不得旨处分，而被纠者即去台省，益恣行矣。

时庸相方从哲独居政府，若喜其无能也而用之。然辅臣不能持政而台省持之，于时亓诗教、赵兴邦、官应震、吴亮嗣等称为当关虎豹，放废天下，贤才殆尽。凡中外之得选为台省，皆阁不下，旧台省亦复以笼，致进退必入其党。当时所喧持者，惟禁道学一事，而边防吏治俱置不理。贿赂日张，风俗大坏，辽左之难一发而将懦夸骄无可支吾。赋加民贫，流寇乘之，土崩瓦解。祸发于天启、崇祯之代，而其所从来远矣。至群臣背公营私，日甚一日，虏寇之患愈迫，朋党之相攻愈苛。虽持论各有短长，大抵世所谓小者皆真小人，而所谓君子者未必真君子也。益穷困，吏愈贪墨，将士不知杀敌，惟思害民；百官不知职业，惟讲营进。虽以毅宗烈皇帝之忧勤，不能挽回。呜呼，一日二日万几而可以高卧理乎？高皇帝一日两次视朝，未明而兴，夜分而寝，非好劳也。文之日昃不食、良不容己，舜称无为，特言其用贤致治，气象云尔。兢兢业业，岂以不事之为无为哉？乃无识者谓万历以宽弛得承平，崇祯以操切致祸乱，抑何悖也！

东夷大略

奴儿干，固女真之裔也，在昭代甚微。奴儿哈赤少尝服侍李成梁，后受朝命为属夷，积功为龙虎将军，阴险多智。初事成梁甚恭，已包异心。成梁初以力战起，后日贵累功，封宁远伯，子弟代为元戎，奴隶无不金紫，盛极而衰，既骄且惰，其长子如松颇勇，竟以战没，诸子如樟、如梅、如柏远不逮其父兄，惟以纳交朝贵，穷奢极欲为事。于是兵备日虚，健儿日寡，内台又惟与李氏交好，得贿为乐，辽事日已坏矣。

己午之间，虏发难于清河，李永芳以城降，虏以女妻之。上书言七宗恼恨，大抵言边臣侵侮寡信之事。当承平之时，骤闻边警，举朝仓皇。时抚臣李维翰贪而无识，夺职去，起杨镐为经略，杜松、刘𬘩、马林、李如柏为大帅。镐固庸人，且老矣，治兵年许，无所经理，朝论欲其速战，辅臣方从哲，兵垣赵兴邦，皆不知边计，发红旗催战。镐匆匆发兵，分为四路，兵分则弱，已为失算，而师期豫泄。虏得预为备，曰：‘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侦知杜松最勇，兵先至浑河，沙壅上流，伏兵山下。杜至河，催军速进，渡未毕，伏兵起，凡火药利器俱未渡，水大至，兵多没焉；已渡之兵，陷伏中，杜登山巅呼，饮之已，出战不能支。吾兵内拥，至不能举手，咸歼焉。马林寻亦败，惟刘𬘩深入，营亦坚。虏假杜旗帜驰报之，令亟来合战，刘启营而虏骑阑入，不可复止，挺与其下养子刘招孙、乔一琦等力战不支，得脱者无几。

时惟李如柏不与虏遇以全师归，一时朝议喧然，谓如柏实通虏。镐庇李氏而以杜松陷危地，此其说或太苛，然镐之寡谋，如柏之怯敌，皆其罪也。镐与如柏先后逮下狱，起熊廷弼代镐。

廷弼向为辽左巡方，力纠李氏，且向以才干称，故以御史起用为经略。既至，勇于任事，号令严肃，身自侦探，将士多畏而服之，辽事为之大振。然惟性好自矜，多怒骂人，鄙夷朝贵。原其隐情，亦欲詈人以冀人之相攻，得卸任去。顾一时边材无出其右者；朝贵皆碌碌，专以台省之焰陵人，不复念国事。姚宗文以科臣往阅视，与廷弼不相得；赞画主事刘国缙者旧台中，以攻道学，与熊、姚皆同类也，熊以独立自许，姚、刘皆以夙好望之，弥相失。刘主用辽人，而熊谓辽人必不可用，此其说亦互有得失，咸负气相詈过甚，姚归朝而逐熊之局定矣。省中魏应嘉，台中冯三元，张修德与姚连章力攻熊；熊亦诋侮四人，即请魏、冯、张三人出勘辽事，上允之。而台省又以为非体，力争不可，熊遂有原告脱逃之讥。改命省中朱童蒙往勘，童蒙疏称，廷弼无大失，但不宜悻悻求去。阁臣刘一燝拟旨申熊，台省方起而攻刘，而辽东陷矣。

熊之去也，姚宗文辈力举薛国用代之。是时余方馆于邹平座师张华东家，师顿足谓薛必败辽东，以其人好名鲜实。余询之辽人大抵好收物情，既为经略，乃理词讼细事，务以悦人心为主，殆循良之选也，而以主兵，不亦左乎？于是亟诏廷弼，廷弼固辞，优诏勉之以君臣大义，词意哀切而熊气益甚。

熊之再任也，抚臣王化贞莅治广宁，与虏相逼，而熊乃处关内。熊未至，王已自许必能剿虏，朝论俱向之，盖臆王之庶几功成而厌熊之侮人过甚也。王之意亦壮而苦于智短，辽人每遇，以虏必可破，王遂欲渡河击之，而熊以为虏未易敌，惟当慎守。熊向自夸，舍我无可当虏者，王遽以此自任，亦不相得，互诋之章日上。朝论多左袒王，欲削熊经略衔，而仍责以与王相照应，不得膜外视。余时以计偕至都，偶言于所交一二台中，谓：‘王未可恃，欲责熊以任事，不应削其衔。’朝贵皆以为不然，此论未定，而广宁陷矣。化贞几为麾下将缚送虏，狼狈遁出城。廷弼时在宁远，方幸化贞之败，自验其言，又以衙门在关内，亟驰入关，不知抚臣以广宁为存亡，经略与抚臣共生死，广宁虽失，宁远尚可守也，委而去之，讵得无罪乎？

化贞旋被逮，廷弼解任候勘。大司马张鹤鸣亦负气自矜，廷弼向嫚骂，中朝无敢与抗，张自以抚黔定乱负豪杰殾，与廷弼互诋不少逊，至是力排廷弼，谓：‘化贞功罪相等，廷弼有罪无功。’朝贵亦多恨廷弼者，廷弼惧归而被倾陷也，自请入都与化贞廷勘。既至，并下狱，遂与化贞同拟大辟。化贞固当死，而廷弼似太重云。

时廷臣无可任辽事者，台臣方震孺特举阁臣孙承宗。承宗出视师，以王在晋为经略，承宗旋上疏欲自任辽事，以在晋辈俱未可恃也。虏闻承宗以阁臣出任辽事，颇为悚动，年馀不犯边。而魏珰之乱起，承宗几不能容有为之游说以解者，得请告归，以王之臣为总督，而袁崇焕以道臣治宁远。

袁崇焕任事未几，虏即大举入寇。前此虏所攻必破，无不望风溃者，宁远孤城外悬，忽闻告急，举朝震骇，以为必不可守。崇焕泣血誓守，啖草以励众曰：‘苟能同心死守，我为牛羊以报，亦所甘也。’众感其意，为取西洋火炮置之城头，为坚守计。虏至数里外，一望无际，众皆惧，谓一至城下便不可御，欲发炮击之，而未有习者；惟崇焕一庖人尝闻西人之发铳而无害也，姑试为点放。炮一发，而数里之外见虏狂奔不止，其被击杀者数百人。于是虏惧，不敢以大队薄城，而城中亦以炮为可恃，大小间发，杀虏无算，虏遂罢归。崇焕军声大振，即擢为巡抚，大帅满桂亦受优擢，中国之敢议战敢议守，实自此始。

崇焕旋又与王之臣及满桂不睦，朝议曲调之，终未释。虏又犯锦州，至宁远城外，皆不得志而去。奴酋旋死，崇焕亦不为魏珰所喜，罢归。

烈皇帝登极磔魏珰，凡珰所用边臣俱废不用。亟召崇焕，以大司马经略辽事，上委用之，召对之日，慰劳倍至。崇焕锐而轻，每易言天下事，上询以‘虏何日可灭？’崇焕漫应以五年为期。及赐食出至午门，群臣有问以‘五年果可奏绩否？’崇焕谓上期望甚迫，故以五年慰上心云。尔时有识者即讶其无能成矣。

再入对，崇焕遂以吏部用人，兵部指挥，户部措饷，言路持论，须与边臣相照应，方得成功为请。上即命各部及台省如崇焕言，崇焕遂无可卸责矣。

崇焕至宁远，即为讲款计。盖自崇焕自奏捷之后，即令番僧往吊奴酋以讲款为辞，以罢归未就，再出无以塞灭奴之命，遂以平奴自诡。虑岛帅毛文龙泄其计，遂身入岛，诱文龙斩之。文龙当辽事破坏之馀，从岛中收召辽人，牵掣奴酋，时时掩袭，有所斩获，称有功。但渐骄恣，所上事多浮夸，索饷又过多，朝论多疑；而厌之者以其握重兵，居海岛中，莫能制也。崇焕初杀文龙，上亦甚喜之，褒谕倍至，不嫌其矫制。未几，虏又犯遵化，督臣刘策、大司马王洽俱不习边事，仓皇无以应，奴得长驱薄都城。急召崇焕入卫，宣、大各镇兵亦先后至。崇焕固以灭奴自任，一旦纵奴至此，惟死战庶足赎罪，乃与虏相值辄避去。及入对，先以危言耸朝臣，冀朝臣惧而从款议也。赖上英明，终不敢以款上奏，第力请率兵入城休养；上不许，已深疑崇焕矣。

时都中人又喧言崇焕导虏入犯，上益切齿，再召崇焕入，即下诏狱，而擢满桂为武经略，以祖大寿、黑云龙辈俱为统帅。辽兵素感崇焕，桂与大寿又互相疑，大寿又率兵归，宁远之兵大骇，亟用孙承宗言，置大寿擅归罪不问，仍鼓励之。大寿之母亦以忠义责之，得不叛去。满桂合各镇兵与虏战，桂战殁，云龙被擒，兵大溃，几歼焉。幸虏亦得志归，都城危而复安。于是磔崇焕，诛王洽，用承宗镇关门，梁廷栋为大司马，邱民仰抚宁远，刘可训抚蓟州，孙元化抚登莱，布置一新，虏所陷各城，亦皆恢复。然晋抚耿如杞入卫之兵，中道溃去，乱贫民附之，而流寇之患起矣。

承宗未久即罢去，邱巡抚与大寿不合，梁司马、刘可训，以中朝水火事相连俱罢，此后用人亦皆草率塞责矣。

虏一犯宣府，一入山西，由蓟入燕，而壬午之入，直走青徐及淮而止，所至屠掠一空，为祸至烈。吾之兵力，每分以御寇之急则调边兵以征寇；虏急又撤剿寇之兵以御虏；卒之二患益张，国力耗竭，而事不可为矣。

闯贼薄都城，欲撤关外之兵入关御寇，议久不决，而寇已薄都，烈皇帝身殉社稷，普天共愤。大帅吴三桂父吴襄陷寇中，不之顾，务报国仇，但力不能当。借兵于虏，与寇一战，大胜，寇即弃都城西走。而虏宴然以为得都城于寇，非得之我也。传檄三齐，迅扫秦晋，既得河北，复取江南。一时迎降恐后者，以为寇乃先帝之仇，虏能为我灭寇，非我仇也。嗟乎！寇之发难以何事起？天下嗷嗷，皆以加赋之故。然加赋于何年？皆以东夷发难也。且河北为寇所攘，犹曰取之于寇，江南何罪而掩有之耶？我谋不臧：将不择，兵不练，廷臣置边事于度外，边臣以寻端卸担为得计。至南都之政，贿赂弥彰，如狂如醉，使高皇帝之开辟，烈皇帝之忧勤，一朝宗社丘墟，大可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