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绮楼文集/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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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传

李仁元传

李仁元，字伯元，济源人也。年十九以经策举于乡。宣宗时，天下方务趣文学，士必以高第显。而仁元彬彬雅儒，以文章称，知名公卿间。自公卿以下，无不知仁元者。丁未以进士廷对，第高。同列前后，皆选入翰林。及天子胪仁元名，且视且思，逾时顷，卒用为中书舍人。在中书四年，宣宗弃群臣，遗诏命后世毋奉配郊。今皇帝孝谨，下其议。群臣皆奉遗诏，大学士穆彰阿独议：“列圣皆配，今子不尊父，无以示天下大孝。遗诏谦让，皇帝孝敬，礼可并行。”汉司员及翰詹科道无肯具稿，仁元独同其议。草奏有曰：“非常之德宜隆非常之礼，非常之孝可制非常之典。且今议但为七幄，非论功德，文武世室，固周公所创。今不奉宣宗配天，即与列圣异典，示有优绌。”皇帝虽不用其议，朝臣皆大惊怪。谓仁元依权相，希骤进用。仁元意不屑也。然亦自念京官不可久居，思外吏矣。其年广西山寇窃发，命大臣督师，使者十馀辈。征天下兵，用兵岁馀未定。于是仁元已请改知县选乐平，治装出矣。广西兵既未解，虽僻远寇未张，旷日弥久，人方不以为意，智者颇忧之，知其难也。咸丰二年，夏六月，仁元之官，道鄱阳。鄱阳知县沈衍庆者，石埭人也。治鄱久，循吏第一。见仁元，以为才特年少，思有以裁启之。因欲观其意，曰：“愚闻子舍簪笔，出内阁，涉江湖，来求为令，令固不易为也。吾弱冠以进士，吏外二十载矣。然而才不高，智不多，行不奇，吏事日堕。愿吾子幸教之。”仁元谢曰：“唯唯。不敢如夫子之言。夫子以高材多智而求奇行，令之所以难也。若仁元才不高，智不多，行不奇，虽年少亦未见令之难也。”衍庆曰：“甚善。然子知射乎？志正体直，以求正鹄，此射者之所能也。若夫飘风堕沙，拔纲抉维，立者什僵，目眯不开，当此之时，而何用鼓节为。夫祸生于无形，政成于有因。今江西方当多忧，子年少新吏，诚有见议，人或不信。吾谬以虚声，达于上知，幸佐子言之二县密迩，几有可为也。”仁元顿首曰：“幸甚。请约为兄弟。”饮三日，别而去。到县，县小好斗，有四族世相仇，动结千人，约期会战如敌国。仁元劝治不听，刀矛方交。乃独驰马，横两众前。众大惊，又感悟，罢去。终仁元在官，不复斗杀。狱讼衰止，游惰皆敛迹，民愈益乐之。是年秋七月，广西寇出湖南，围攻长沙，八十日不下。即连破府县，逾洞庭，陷武昌。武昌者，重镇也。在三江上流，势震动东南。明年春正月，遂破九江。江西汹汹，南昌民逃且尽，鄱阳大恐。沈衍庆被疾，卧未起。县人哄迁，金帛乱弃于道。奸民劫剽湖旁，城中大乱。衍庆力疾驰出，雨雪甚，东西往来，自捕劫者，斩二人以徇，安循居民，民稍稍还集。而仁元在乐平，民哗，疑僚佐入县视所为，则留与博已，悉闭外户，独间出治他事。及发库银市钱数十百万，商贾悉还。讹言不兴。衍庆知仁元果贤，则已心屈之矣。寇已定，至安庆以窥江沫郑天子复命大臣视师。至南昌，留顷之未发，视师者故善仁元。仁元遗书曰：“盖闻审时者立伟业，懦事者受奇困。时无不可为，事无不可成。得全则全昌，失全则全亡，此之不可不察也。今寇饱意张，胁众疾进，此其志扬扬，策我不能故也。夫强弩洞札，不及其后，瓦合相附，不坚一击。故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今戮力而趋军，据上游，选劲师，并食骛驰，驾流联营，其势若建瓴水。然一战而胜，再战定矣。且江宁非岩城也，士非角力而斗困也。军机滞而寇势张，大城挫而兵气熸。诗曰：‘谁敢执咎。’咎可执乎？”书往不报，而其后寇据江宁，终果不拔。江西院司知兵燧日远，因议转饷。下檄曰：“今运道已断，京漕阻遏。见谷数十万石，银钱日匮。固不如三分之，一运食军士。一粜纳价，一存各郡县仓。”议下饶州，沈衍庆言令不便，且曰：“今言三议食军者，道远无定，固非守令所任致也。减价而粜，则钱入不满例；即昂，民又不买。存仓虚积，蒸朽而无用矣。”仁元乃议曰：“功不百者不举事，害不除者不安国。今寇即远，然其势不孤县，利在侵掠，方以自救。而九江，东南之亢扼也。武昌、安庆新败，凋瘠属界，郡县残者多矣。夫民无食则思乱，险不守则日削，诚无粟而已。有粟此有民，有民此有土。故不若先发见谷，来流亡，屯九江，制要害，诚能尽转额漕，且赈且募。夫以数十万谷供十万之众，半岁之食，必有馀矣。一府屯兵数万，虽市人其声先雄，又以法训之，见可而进，画疆而守，为今策之上者也。人臣当厝火积薪之日，忧危无所，幸有所见，不幸而言不行，唱者一而咻者十，始乃与同志合道之士，俯仰事故，痛哭而私言之。”屈平曰：“众人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仁元与衍庆往来辩言，反复而不能自已。读其书，愤激悲惋之意，不知其所从来。诗曰：“不知我者，谓我罔极。”罔极之言，岂不悲哉！于是议已不行，夏五月寇犯南昌，列郡大恐。仁元乃之鄱阳见衍庆，衍庆迎之，曰：“今为奈何？”仁元曰：“吾闻寇众在江汉，此其来者，偏旅也。吾已使人觇其实。彼舟未集，来者百馀耳。舟小一容十百，十之数当不过千人。且新罢气虚，水陆不相顾。吾今与公合五百人，即一日夕可至。各束炬夜进，击焚其舟。彼卒出，不意受创，后有来者，心动且馁。省城兵出，破之必矣。”仁元白皙小干，貌恂恂如妇人。然其与人语，眉颡隽发，气逼人。衍庆难之，且以仁元易言兵，迟久不决。仁元复画略，言其必胜。乃定发期日，日夕将启，行晡时，仁元父走急卒书来曰：“县中即夕有变，即急归无迟。”于是仁元泣，衍庆怪之。仁元曰：“夫事难集而时易失，不得身往，吾与公各不相谋，恐会有变，所以泣也。”衍庆后独往，事格不就，留南昌一月。仁元权鄱阳，知势将败，乃大息曰：“呜呼，吾尝三策三不行，今以空城委我于此。此吏民不相习，事急民散，与约皆异志，无可成者。吾非不可辞难，顾患归乐平，取便利，然吾命也。”初仁元在县募兵，县人应募数千人，选壮士得五百。明日一一引告，言战事法，重从我者，退走必斩。于是，人各退计：官法令明，信往必誓死。我等顾父母妻子，不得辄应命。即具告官，辞去者二百三人，馀二百九十七人。皆谢亲戚，诀坟墓，别朋友，而从仁元。仁元军不满三百，屯府城战，气十倍。六月大雨连十许日，湖涨，城中可船。七月丁巳，寇来舟蔽湖，湖泛滥，无隘以守。守城，城久尽堕。居民又早尽徙，寇登，馀官尽逃。仁元被甲，上马负剑，腰短弓矢，手长矛，先驰。约其卒曰：“即战有利害不测，吾未死必不敢退。吾为若等先取其酋，彼徒众不足诛也。”仁元居河北，习击刺，马上运一丈矛，直冲寇，刺黄衣队首，仆殪之马前，进数十步，寇众大惊。当是时，从卒二百九十七人，皆呼噪作气，寇败且骇，视其众寡，再合战，转为四乡，四五复之。仁元督率从卒，从厚兵重围，所刺斫数十百人。寇合益众，则纵马阻积潦横溢，步卒稍后不属，乃独一人在马上奋矛叱杀，寇旁斫之，中左臂，失矛即攀街旁屋椽，踞坐门楼，中矢颠死。馀卒来救，犹死斗。死者过半，乃各败散。于是沈衍庆亦死。衍庆从南昌归，未五日仁元还其印，衍庆推与之。省中大吏招，仁元未发而乱至。衍庆乃佩鄱阳县印，持铜鞭出战，亦杀聝十许人，而竟与仁元俱死。仁元里衣满印乐平县印，衍庆印在怀间，故俱得尸。仁元母陈夫人闻难，即约家人曰：“今寇计必来，吾属妇人，义不待寇。即辟去，又非礼也。夫知县即卑官，吾等特分禄受命服，民望之矣。若前计早脱父母，吾固不可。且母不殉子，人亦不訾我。顾我将异乎冯生以借口者也。”遂自经死。而仁元女第三人，妻金氏及妾，皆投井死。金氏者，河内人。十八归仁元，家贫以妇道能奉舅姑。及仁元官京师，负才志，论天下事，而出接公卿大夫。及公车待诏，四方之士，口不能言国政，用是益自喜恣意声色，以为我无所不可。金氏劝正之，卒成其名。十馀年前，海内方忧，英吉利数为患，患边。金语仁元曰：“吾闻天下之患，在土崩不在于瓦解。以此观之，患方不在此也。”乃卒以身与于难，夫妇并死，岂不悲哉。已而寇果犯乐平，仁元父及其弟亦死之。盖鄱阳陷五日，乐平陷。仁元一家尽死。江西巡抚上言曰：“臣闻烈士不幸赏，国典不屯降，亦各行所安。而树义千祀者，奉承吏之所宣也。臣谨案：故乐平县知县李仁元，防捍府城，见危无渝。谨案：李仁元之父李子墀，母陈氏，妻金氏，勇义蹈礼，皎焉饬厉。谨案：李仁元之弟李赞元，三女第，依侍父兄，长幼全节。谨案：李仁元之妾杨氏，仆孟坤，仆妇某某，殉主无贰，并壮劲草之气，奋干城之谊。谊惊寰区，气陵衡庐。臣愚窃闻：祀祀死勤，祭祭国殇。谨上奏，请下议立专祠，报其忠。”诏曰：“可。”乐平父老思令之德，虽不得久治，死于鄱阳，卫乐平也。又无子，因尽葬其父母以下，各为大冢。即冢前立祠，岁时祠祀焉。鄱阳民亦建祠，曰“二忠”，祠沈衍庆及仁元。初仁元到乐平，祀群祀。县旁有张令大冢，民祠祭甚谨。张令者，前明建文时，率家人死国难者也。县廨左屋有井，谓之为“女井”，女井常有风袭人，仁元祭后，井愈益神异。其家妇女卒开女井死之。

王闿运曰：余始见仁元时，初以文士求之。及久与言，盖其意高安，铎轶虞龚矣。仁元常从容为余言其为政，颇行利民数事，利在数世之后。亟问之，但笑不言。故不得载也。独鄱阳士民喜言其战事，并以常所知者，次之如此，亦智勇哉。吾又观古今以来，烈女子赞佐大义，往往而有，至其母与妻所见，有过人者，聚而成其志，亦足奇也。将其秉训齐修，及夙所怀负然邪。然仁元自少时能文章，为诗歌，皆进于古，远于俗矣。语曰：“士穷者见节义。”仁元非穷，其将以文自见哉，其将以文自见哉。

储玟躬传

储玟躬者，靖州人也。父某为诸生，有名于时。玟躬少时以能文继其父名，补州廪生。居山城穷僻，独有远略，喜闻当世事。方天下全盛而民困益亟，湖南边苗蛮界五岭间民气震动，以无衅得弭息之。宣宗皇帝二十有九年春，大水自湘阴下，频洞庭郡县，圩岸尽决，流民满涂。靖州山田瘠苦，米贵无食，民遂为盗。玟躬首倡捕治，悉解之。其明年今皇帝即位，新宁奸民以数百人奉佣奴为魁，陷邑据之。大臣亟治师，迁延不敢犯贼。贼故得出奔广西，复还走，党颇散失，遂禽其魁，所谓李沅发者也。李沅发既号为巨寇，方乱时，玟躬集乡人守境上已，又从大军来往驰驱，劳最甚，身最苦，既定论功，功或至异等矣。玟躬乃得训导，心犹以为惭，以为不武也。其年遭父丧在乡，譬喻州人积谷设义仓，以待非常。除服出，天下事已尽变。广西寇益张，已由湖南出陷武昌，据江宁，破扬州矣。天子诏在籍官办各直省乡防。湘乡曾国藩以侍郎主湖南团练事，尽招乡人相助。治兵饷，造器械，开捐输，大敛民财，兴水陆师，乡人士尽出为用。闻玟躬勤廉，使监造火器。火器先有官主造，玟躬至，事尽委之，日夜省视。数百工役，不敢偷惰。及领价足办而已。主官欲多之，玟躬不可。人十万，玟躬五之。事稍闻，或问之，辄谢曰：“无有是。”曾国藩益奇爱之，改檄使督勇讨桂东山贼，两日夜追奔三百里，事平。讨洋泉白水洞，穷捕积贼，亦平。复援蓝山，以三百人往，斩俘六百。复会它营攻贼道州，贼负险拒先屯兵，兵莫肯开壁。玟躬即转斗逐散，禽虏千计，皆平。自玟躬为偏将三年，兵不满五百。别将亦率领五百人，成一营。讨土寇，时胜时败。广西寇众，辄数万。诸将未尝一当也。虽玟躬号敢战，未出境，无缘与大寇遇战，故所将止五百，驰逐衡永郴桂间而已。咸丰四年春二月，洪秀全党再陷岳州，从湘阴转宁乡，将绕长沙西上。营兵向不任战，募兵有四五营。玟躬居其一，独奉檄救宁乡，未至，侦者言：“寇数千，已破县，纵掠势甚，盛未可敌也。”玟躬业出在道，而别将一营后，或言：“待之。”于是玟躬曰：“夫吾与彼，共千人。即合兵，势未厚也。而寇益固，休养恣肆，附胁益众。吾今往，贼出不测，犹可以胜。且宁乡民受涂炭，引领喁喁，望官军拔之。吾虽不材，顾挟兵逍遥，不急趣与同患难，岂吾心哉？”则约所部，即夜发。身先驰之，径入城西南，贼大骇奔走。转至北门，尽披靡，无肯拒战。玟躬独骑，仗矛要剑，五百人步乱斫贼，雨雪道冻，多倒地枕籍，血湿积雪，尸横填街。中散逐贼出南门，兵恃胜不复成伍，或在城中，或在城外，方乱时，兵贼皆不识巷战方法，胜败杂走，争趣南门，汹汹数百人，反阏玟躬。玟躬出时，财将十数人自随。谓贼已出，不意相遇。从者恐惧，知不能战。旁有小巷，则指谓玟躬曰：“彼可逃也。”玟躬曰：“今吾以胜兵击败贼，若此不战，吾士卒闻风溃走，贼反得意，纠聚追我，全营死伤，吾已先免，是倡败也。遇急仓皇，将士不相顾，是弃法也。”当是时，人或挟之去，玟躬怒击之。前抵寇，寇丛集，刺伤堕地，不知其主将，委之去。玟躬身旁，犹有两三人，遣报群哨，皆间出归营，得免于败死者，廑十八人。而玟躬卧地伤重，不能负走。俄顷，竟死。城中馀贼，见兵复退，议据城守。然先已大挫，又恐玟躬计退，皆惊疑。即夜引去，不敢再上。自军兴至今，闻贼入城，皆绝意赴救，迁延观望。及玟躬以五百人与贼同入搏战，所杀伤过当。身虽死贼，终散败退走。湘潭衡州危而复安，交口称玟躬。及长沙吏民戍兵将士大夫皆曰：储石友死功也。玟躬甥杨华英以救玟躬，受重创与之同死。

王闿运曰：今世多言人短长，观其成败，视其官位而定其等。以余观之，岂非命哉。自道光末载，湖南日月多故，乡人士多亦防卫闾里，因遂许国。而江忠源以平雷再浩功，幸得官。累战积功，幸至高位，身死庐州，其名动天下。玟躬亦以李沅发功得官，亦累战，亦死于寇。不幸不显，人不能尊之比江公也。吾尝以两公皆乡之豪杰，至于训导与巡抚，势位诚隔，生而畏之可也，及其既死，虽苦崇之，何益。湖南首功自玟躬，省城祠六忠，固不肯以训导侪于诸大官，明矣。

陈景雍传

陈景雍，字希唐，商丘人也。自明时为河南大族。景雍六世祖维嵩迁宜兴，以文名闻天下。维嵩孙淮归商丘，官至江西巡抚。淮孙薰江西候补县丞。薰生景雍，少有异才。游江南东西，大河南北，遍交同时知名士。为文章下笔立成。居贫好饮酒，不问当世事。凡酣饮廿馀年。己酉充选拔贡生，又举于乡。壬子成进士，即用湖北知县。壬子岁者，今皇帝即位二年也。秋九月，广西寇方围攻长沙，景雍于是时出京赴官。至汉口，寇已破岳州，水陆并下，武昌城门不开，汉口大骇辄惊，以为寇至，寇实未至。景雍知汉口，蓄积饶富，商民惧死，可急劫以守汉阳。同知张曜孙者，以文学有重名于世。景雍往与之谋，半夜往，门者不纳。告有公事，请一见。门者怒骂曰：“今死且不暇，何公事也。”景雍待明又往，同知已逾后墙逃，门前汹汹失官，奸民三十馀人，红巾帕头，大呼举火炬焚掠，商民争走登舟。景雍遂走。将渡江入省城，省城守兵从城上炮击民舟，危中景雍舟。望城中号哭奔走，四面喧扰。江两岸火满腾沸，城内城外，莫知有官号令。乃顺流走还南昌，侍其父居。顷之，寇弃湖北，据江宁，天子新命湖北督抚以下官促急赴任，诸州县非实缺及初选员皆遂不到省。景雍在南昌，已借委守永和门。闻湖北乏官，即辞去到省。未十日，奉委署通山知县。县瘠苦僻陋，又残破，流离满涂。官以家来，贫无肉食。或乃无米。景雍质衣为粮，母宋夫人率其妇出簪饰易银钱，亲缝寒衣，解省城给守兵。景雍抚境内，慰劳民士，犹日夕筹济大军米豆，孳孳勤勤，欲全策而胥固之。终冀望官军灭寇戡乱，知督抚不和，数数讽议。列县群传其迂，诚不知时变可为古之愚也。景雍既以书生为吏，不废诗酒。县人士入见，留与对饮。日夜酒客常满，亦因问民间疾苦及豪猾奸宄所在，辄捕至，饮以酒而斩之。县中大治。四年春，寇复从江南上趣汉黄，郡县残破以数十计，武昌属十县，县境皆寇环通。山土寇响应蜂起，景雍既定死守，独念老母。属县南鄙蠢动，谋应外寇，即出城驻太阳山，遣人迎母，从间道出。己独率数十民壮，驰驱穷乡。寇瞰城中无官，袭据之。当是时，乡愚民及无赖者，争欲降寇。官至即佯附合，官去尽贼耳目也。景雍顾己从人，皆仓皇怖惧，邻县官或死或逃走，皆不相闻。至省城路已绝，则定计遣表弟吴超赴义宁募百人，遣其仆赴南昌借军械火器，至即向县城。步步皆寇骑，骆驿充斥城中。寇方屯聚敛粮，闻知县在外有兵，未测其众寡，遣县中差诱致县官，要以厚赏，告景雍言：贼数百，有内应，城可立复。景雍业已发，闻言益深入。至藕塘，民尽闭户。有大宅外扃，兵士将入造饭，请景雍椎破其门入庭，见堂上陈列数十席，酒肉丰满，肴羹犹热。搜厨下，一老妇出，见官惊曰：“官今安往？今贼伏四面，官孤军深入，三尺童子知其危也。此乡民为贼设食。顷见官兵至，皆走报县贼，变不远矣，徒死无益，官宜亟去。”景雍笑谢曰：“劳苦老姥，吾以书生，受命治此，死固吾分。且湖北糜烂，再遇寇荼毒，群吏匍匐气尽，有死者犹足增固民志。今即穷无可为顾，俯首奔走，惭对吾吏士，势不能也。姥强自饮食，好劝乡里忍须臾，待大军。慎毋为贼愚徒取鱼肉，吾行决矣。”遂取酒，酌数十杯，而命诸吏卒饱食出门，又于马上为绝命词以自壮。其词曰：“我世贞洁，传烈眇躬。效能一官，逢此百凶。治惠未孚，运往忽诸。生死在予，敢舍而渝。永负君亲，遑恤一己。宜葬两崖，以佑六里。”两崖者，通山名山也。县乡分六里，故景雍云。然其后果葬两崖侧，县民祷祠之云。于是遂遇伏，数千人遮景雍，兵多伤死，景雍手发炮击贼，因驰入阵，贼矛攒景雍，有勇仆曰寅儿，奋刀格矛，杀数人，同被重创，死。贼欲持景雍头去，头著地，数人共持之，重不可动。三日贼去，民乃敛之。

王闿运曰：“天道反复，兵刃横肆。非直以厄贤者，至于锲薄贪忍昏庸之众，假手以剪其命。独至文人名士，平昔感慨论世，发之过激，其才不可抑，则倪露于世。乃以徼禄驱内，巧入其机，而身死无悔。若余友陈景雍、李仁元，其人也。陈君与余友，乃先李君。鄱阳陷时，陈方在官。余归长沙，南北信绝。独念君心怦怦惧其死。初未闻其难也，又久之，去其死八月始闻之。念其生平，酒后仰天长歌相闻，若仿佛余太息之声，岂不哀哉。君少负才为诗，一日百篇。思汪汪如泉涌火燃。坐人皆惊其困厄甚矣。及壮乃遇世变，故其名犹无挂朝籍，一年之间，卒夺其命，岂不异乎？通山，小县也。而君从父鳞族，弟福增，中表吴超，从者济济，以与同死，盖亦天也。吴超，常州人，字滇生。少游关外，年甫壮，足迹历二万里。与人语，声洪如锺。及见难，不负友信，亦奇士。君既战死，有仆受伤，伏草间，闻过贼啧啧称：“好官。”及县士民棺敛其尸，有泣下者，若是贞义之入人也。君好为诗，观其绝命词，从容甚矣。李仁元曰：“伏波欲以马革裹尸，余不复望，死则已矣，岂复当念裹尸云者。”两君之于死，何其定而闲也。且其官同知县，同能文，死同无子，后先不一年，而使故友零涕，追念不可已已。悲夫！武冈邓绎既为传传君，余以君谊至厚，且尝传李君，故辄次之如此。

通山附生张铭者，负奇志，喜诗酒，为县令上客。城陷见执，傲睨自若。贼酋系之县庭柱。及景雍兵向城，至杨芳林，以百馀人败贼，数千县贼始仓黄聚谋，忘铭在旁，语语见情。铭带索负手仰天大笑且骂曰：“趣降矣，若属不自量如此，而公告县官，贷汝死矣，何谋之为。”群寇惊愧，争磔之。

邹汉勋传

夫自古今学者，蕴富闳蓄，曷尝不愿自效于当世。天下至广，人材虽或有不用，其出者，其效固可睹也。仲尼弟子七十有七，人独称仲由为治赋，然其位乃止家臣，功不数见，卒死兵乱。周处乡曲无赖，感激一言，斩蛟射白虎，切厉为学，适遘羌祸，或曰：“世棘兵变，孤在岩穴，所以脱免也。”是以商鞅宠亡，韩非辱刑，荀况完于穷，屈原溺其忠，鄹衍当战国时，无求高荣，著书言迂怪荒诞之文，上下万年，成一家之言。二子者有夸世之行，自矜其才，若庄周列御寇之徒。未有文柔不容，刚武不摧者也。天下多事，魋悍剽利之士，犹幸多免。若新化邹汉勋者，又何以称焉。邹汉勋者，字叔绩。博学名湖南，以附生中辛亥乡试举人。越二年，寇大起，郡人江忠源奉诏御贼，屯南昌。汉勋故与善，往见之。即留同守城，有功奏用知县。贼复下犯，江汉督抚守田家镇，至者十馀壁。汉勋从忠源，至即败。忠源驰走，汉勋强骑堕马，臂折几死。又从守庐州，有功迁同知直隶州。庐州援绝围急，军多逃亡。或怵劝同走，汉勋不应。俄报城陷，从卒不待汉勋言，急负而趋。汉勋欲奋下，手固不开。即从背上龂卒腕，卒痛释手，则跃地取刀，转叱卒曰：“吾今死此，若敢强我，斫死矣。”乃持刀前行，乱斫寇，寇刺之死。初汉勋之为诸生也，过邵阳，邵阳令固骄庸，以事收之入狱。事颇亟，自院司以下，皆不能道，地会太守至郡，念所以出之。时五月，俗重五日节。太守开宴，僚吏耆老人士毕至。太守虚上坐，遣人持红纸书名，称顿首诣邵阳狱，敬迎邹先生。狱中无邹先生，唯有囚太守，即迎囚，囚即邹先生。于是狱吏大惊，出汉勋。是岁恩诏举乡科，汉勋出狱往应科。居长沙城南蔡公墓祠。蔡公者，明长沙推官，以守城死于寇者也。汉勋试毕还所居，夜梦蔡公冠服召见，索所为文览之，谓“不工”，又曰“吾姑荐尔。”已而汉勋举名最后。由今观之，汉勋不举，即或不从军得官矣，或不死矣。其以微名，巧驱之耶？若甚敬重之以成其名耶？岂所谓文柔而不见容者耶？汉勋著书三十年，言数十万。所考治《易》《诗》、经训、史家、地理、音韵、小学、金石、字画，靡所不究。其志未尝满，方乡于学耳。天之与人也，弗全其身，必全其名。贪夫殉身，圣亦保之。烈士殉名，隐亦好之。汉勋两守城迁，两阶位不为高，虽死难名，不如江忠源。忠源好学不如汉勋，沈隐不如汉勋。汉勋乃卒与同死，其著书竟不成。然则身死而名微，誉浅而命薄。天若予而若夺者，视汉勋竟何等也。士固有附骥尾以自显，然诚在自立。宝其所长，何辟何乡？而曰成忠壮，合圣贤，则死者蹈白刃相望矣。

丁锐义传

丁锐义，字伯冕，长沙人。家世儒者。世父叙忠，以笃学淳行，有名于时。锐义少跌泲，不好章句，所学辄不终。三十无所成名，诸父颇患之。咸丰初，始诏天下团练，丁氏故有望其乡，锐义乃约结子弟，以靖闾里。始奋发欲以功名显，然末由自致也。胡林翼之出贵州，领偏师徘徊湘岳间。意气名誉顿减，所领军不足当贼，人亦无肯随胡军者。锐义故林翼通家子，乃求从军，行募百人，隶一守备部下。自岳州至九江，胡军最少弱，而塔齐布、罗泽南诸军，锋锐气盛，所向无前。常侮笑林翼军。锐义愤怫，每躬出搏战。战湖口城下，为飞石所中，堕马几死。林翼独私厚遇之。咸丰五年春正月，九江水师溃败，贼复上破武昌、汉阳，据之。林翼先已授湖北按察使，因援省城，以锐义领一营为偏将，相持数月，无功被病告归。五月，林翼军溃，已而罗泽南援武昌，屡战大捷。林翼亦已为湖北巡抚，兵势稍盛，即檄锐义出募兵，合千人，号曰“义勇营”。当是时，江两岸兵几十万，名将辐辏，争以勇敢为先。诸文武官皆短衣缚裤，冒突飞炮，奔命争利，而锐义为尤戆。由是义勇名闻湖北。六年夏，武昌围贼，急贼图解城围，万方古隆贤者，贼裨将。率万馀人，从武昌县步上，欲袭洪山官军。巡抚大会诸将议战守，言人人殊。酒罢，林翼不悦。锐义后至，乃曰：“诸将议皆非也。夫官军顿于坚城下，自冬及夏，无尺寸之功。所以然者，贼不出战，故也。今古隆贤以万人轻尝，我诚得精兵四千，衔枚疾趋，一鼓必破矣。”林翼从之。其夜遣五将，将二千人，驰赴之，果大破贼，追奔三十里。或惮深入，收兵而止。捷闻林翼，恨不穷追。即以锐义将五百人继往，比至，诸军已还。越五日，贼复上。锐义又议迎战，诸将不可，且曰：“贼败去复至，必诱我也。往即堕其计，宜待贼近击之。”锐义曰：“古隆贤自奋而来，再败于我，既惧且耻，故出不得已之计。招聚残贼，洋洋而来，以外示有馀，非有谋也。若养贼不击，彼得自固，与城贼前后夹我军，事败矣。”林翼犹豫不能决。于是李续宾统湘勇，最为知兵。锐义乃请续宾告林翼，即从其计。仍遣前将及锐义往，贼方凭葛店屯驻，作大垒二深沟自固。锐义等进击之，贼殊死拒。乃分三道，中军徐进，纵火以助兵势。左右二军，绕贼后交驰之，贼大奔走。平其垒，斩贼上将二，进兵武昌，水师亦来会，诸将皆至樊口望贼，贼横船截江，筑长围于岸，水陆相护。锐义欲先烧其船，或曰：“姑出兵尝之。”即发炮击贼小船，贼避入垒。锐义等遣壮士数十人，泅水夺船。贼惊遽走。水师乘之，遂大溃。渡水追之，贼不暇入城，绕城散走。城贼惊亦走。遂复武昌。明日渡江围贼，黄州连战未下。会大雨，诸将既连胜，因此欲退。锐义上书巡抚曰：“樊武者，贼之肩臂也。蕲黄，其咽喉也。武汉，腰腹也。武汉之贼，仰资于蕲黄，待援于兴国。今克樊武，足制兴国，则贼援尽矣。若克黄州，贼粮道绝矣。援尽粮绝，则武汉两大城，取之反手耳。然则攻武汉，不如攻蕲黄，明矣。论者动以深入为行险，多伤士卒为损威，此不思之甚者也。且军不能战，深入亦败，退守亦败。士卒惜死，攻贼亦伤，贼攻亦伤。今得制贼之要，乘全胜之势，舍而不取，时不可再，群言易淆，愿深察焉。”巡抚报书，用其策。遂大修攻具，薄城而营。诸军轻贼屡败，往往解怠。贼乃夜开城二门突官兵，兵士方熟寝，贼至大乱。独锐义及何庆先等三营出击贼，敛众入，师得不溃。而诸将益疚锐义贪功致败，又以援贼至大冶，宜还救大营。会巡抚传令诸军，力图黄州，毋以大营为念。诸将相顾失色。顷之，李续宾令至，召诸军还守，众又大喜。锐义亦默不得意，再上书巡抚曰：“仰承发纵，遂统偏师出击援贼，庶展微效。受令以来，旦夕忧皇，幸凭威灵，同官协和，士卒用命，踊跃载驰，故一捷葛店，再胜华容，三夺樊口，遂复武昌。贼望风奔逃，势在破竹。渡江以来，部署已定，黄州伏丑，假息漏刻，而军吏轻敌，偶致失机。此虽将领之罪，要亦兵家之常势也。乃顷者以来，诸将参差。群口喧嚣，气馁心疑。有议无战，动请退守，反悔轻进。追原本谋，发自锐义。闭户结舌，犹尚有咎，尚敢论兵事乎？然以愚耳目之所及，拙直之怀，诚未敢如议者云云也。贼今扬言欲攻洪山，此诡解黄州之围也。贼趣洪山，非由他道，当由山坡直上纸坊。我军在黄，足以回顾。古扬二酋，本非强寇。其徒即众，一战可破，贼欲袭我后，而我固已制其后矣。成军而出，非败是惧。若一小挫，动便回军，则水师势孤，亦复当退。兴冶之贼，复上樊武。樊武再失，梁子湖非复我之有也。先虚后路，以待贼至。贼至无时，又将坐受其困乎。今急攻黄州，纵不能克武汉之贼，饷道犹断。万一回军，饥贼重生，就克武汉，贼可退保，蓄粮相持，少支数年，坐失事机，谁执其咎？二者为计，孰便孰否，傥不如所陈，愿先斩锐义之头以戒妄言。”巡抚以诸将怀意见，恐未有功，仍令军退。锐义常以为恨。于后武汉既复，黄州常为兵冲。锐义常率师屯防，留蕲黄间。与乡民相犄角，屡破贼，战功甚著。蕲黄民为建生祠，立石述其功。八年七月，李续宾奉诏征贼于皖，请锐义自随。续宾统湘勇十年，战功显赫，名闻天下，自以无战不克，非善战名将不得与从事。锐义亦素善续宾言听计合，以为可共功名，于是遂行。湘勇名既久盛，以少击众，贼无不奔走。乃大破贼于石牌，推锋而前，旬月之间，克太涵症潜山、桐城三县。续宾处处分兵留守，率馀军直进，攻舒城。锐义谏曰：“舒城、合肥，贼巢穴，必争之地也。兵势益分而深入无已，固不如先攻庐江，与都鲍二军合攻安庆，我水师已在下游，得公重威，则安庆可计日下也。既下安庆，水陆并进，贼亡决矣。”都鲍者，都兴阿、鲍超也。与续宾分道击贼，故锐义欲合其军。续宾不听。九月遂攻下舒城。锐义仍欲攻庐江，续宾直进向庐州攻贼，屯于三河镇。锐义进说曰：“公以孤军深入贼地，留兵四城，分力之半。连日攻战，死伤复多，士卒罢乏，将领骄满，贼援将集，而贪进不已，复击三河，此所谓强弩之末也。使贼援断后，绝我饷道，舒桐、潜太留兵稀少，见胜则怠，见败必溃。前进不得，后退无所。所克四城，将并覆矣。若及今日退师桐城，凭城休息以待援贼，兵气一新，创痍稍苏，犹仅可不败耳。”续宾见形势已成，且自负勇略，拒而不纳。锐义乃独飞书请援，且言将败。是时胡林翼以母丧去位，湖北大官以为续宾用兵如神，而锐义章皇，莫不笑之。续宾亦让之曰：“君尝以千人破贼数万，今何怯也。”锐义叹曰：“吾属无葬地矣。”十月二日，又攻破贼外垒，其夜援贼大至，连结皖豫群盗，众数十万，围我军十馀重。十日，续宾出轻军搏战，自辰至酉，贼益兵迭战，兵士困饿，日暮大散，遂奔溃。贼遂围续宾中军，锐义自率中营急救，续宾身被数创，所部左右军皆溃。续宾乘夜突围出，战死。锐义坚守其壁，发炮击贼，铅弹尽，碎瓷碗为炮子，贼死伤相积，遥呼锐义等早下，毋自苦为也。守三日，军中水火皆尽，大营破，锐义中伤堕地。贼问其名，遂骂而死。全军俱覆，所得四城尽失。湖北大震，不敢复出兵言战。后五年，既克安庆，庐州乃平。锐义耳聋体羸，然好议论。遇战则精采奋发，尝论战有三要，曰：忍、稳、紧。持满而发，见可急进。故用兵最敢深入。三河之役，独以轻进为戒，屡说不用。卒及于败，胡林翼上其事。天子悼惜锐义，以积功官盐运同知，乃超二级，追赠盐运司使，加太常寺卿衔，恤如优例。死年三十八。

论曰：李忠武以八千之卒，深入贼中数百里，横刀而前。贼望风披昌，若以沸汤沃残雪，兵不逾时，遂定四城，皆夺之于虎口，探之于虺腹。当此之时，自谓江淮群丑，可一呼而定。其意度可谓壮哉。于是陈玉成以桀黠之酋，结奔突之党，北连河汝，南牢江淮，呼啸徒众，号称百万，昼夜奔命，死力以赴之。重堑坚壁，连数十里而守之。我军介于其间，曾不若孤肉之投百犬也。乃能力格旬日，斩杀万数，水火并绝，然后散破。主将既陨，士卒犹厉，烈烈乎其败也。而锐义独以策料于前，以义徇于其后，斯犹古人之所谓不怼者乎？余尝闻三河败卒言：营破时出逃百里，所在贼聚立如市，喧哗叫呼，不闻语声。官军逃者，与贼相推挤，交臂行数里，亦不暇问也。兵败贼胜，皆袅者数日。自军兴以来，勇将悍卒，尽于此战。而后冲刃陷阵之事稀焉。斯可谓巨败矣。乡使早从锐义之言，少察形便之势，合兵枞阳，消釂丑徒，则厮养走卒，皆受封侯之赏，成十全之功，垂于竹帛久矣。曷乃守死并命，使论者至今日犹神旺而色变也哉。

罗熙赞传

罗熙赞，字伯赓，长沙人。少而靖默，无竞于人。居贫厉学，不诡时好。屡试府县，声誉不显。二十馀，学使试《鲲化为鹏赋》，熙赞博通庄列，词理元隽，同试诸生并敛手叹翻郑及榜出见摈，由是知名。居城中教授，布衣蔬食，泊然也。道光中，湖南文学渐盛，名士颇集艺林，凡有三科高者，治经术其馀，谈心性，攻古文词，各有徒侣倡和相得。熙赞独无所交游，黯寂弥甚，久之乃为县学附生。长沙方承平时，鱼稻饶衍，百物取足。诸生以授徒自给，岁才资十馀金，数口充赡。及后叠有水患，乘以寇乱，生徒失业。常时涉学之人，并出游兵间，治军书文簿，及管榷税，皆安坐岁致百金，或累千万。文儒不复以讲授为事，而熙赞亦以贫游鄱阳洞庭间，稍习水陆战事。彭玉麟颇知之，试委以江上榷务，非其所好，顷之弃去。常患诸军多轻佻委琐之将，以战事为儿戏，觊假一军职自效。诸将以其文弱，但嘲笑之，不与论也。咸丰十年，江南兵事大亟。曾国藩居祁门，熙赞往，欲干之不得见。困卧逆旅中。剑州李榕识其才，辄为置酒肉，欲留自佐。会邓辅纶从浙来乞师，故先识之，载以俱行。九月至杭州，浙全省兵多而政淆，文武无可用。巡抚思所以代之，以熙赞楚人，然未有名，姑使之佐一参将，领偏师五百，游徼金衢诸县，捕治土寇，小有斩获。参将死，遂代领其众，守浦江，与贼战有功。楚军自兵兴以来，习惯行陈，人人经战。及当募，皆将领自往招择，故情意相属，易以有功。熙赞所将，尽游惰脆弱之士，生不知战，徒张簿籍。又数月无饷，穷饿益困，然稍用楚军法部勒校整，齐知部伍营垒而已。省城被围急，尽调外兵入援，熙赞遂亦入城。城守杭州资米，浙东公私平时无十日之粮，及萧山诸县沦没，而城外败兵尚数万，尽仰官给。围月馀遂掘草罗雀而食之。死者相藉，守城兵求食不暇，无论出战。外援断绝，城中纸革败鼓俱尽，遂为寇陷。熙赞兵先已放散，独与所亲一二人居。有骆义士者，见势困迫，常相过护视。城破熙赞中飞炮伤卧地。骆坐其旁，不忍去。贼执骆，欲降之。骆阳许，且曰：“吾友伤重，当疗救，不可相离。”贼许两人居一室，遣其党侍候之。夜半熙赞创发，强起坐四顾，闻外隐隐喧哭声。室中然一烛，骆生独与相守。因执手泣曰：“死生，命也。功业成否不足论，余无所恨。独念身死豺虎之中，以骨累君。君，义士，当蒙天佑。幸归报吾妻子。”因长号而绝。骆生复告贼，求棺敛之具，即葬中庭。伺间脱走为告。后巡抚奏恤熙赞如例。熙赞在浙一载，家中益贫。稍寄财物，辄为人没夺。至其死，妻子遂无以给朝夕云。

郭新楷传

郭新楷，湘潭人。县学增生也。字正斋，祖父汪灿为鄠令。新楷生于官舍，其母梦神官持炷送一儿至，曰：“善视之，防七十二滩也。”寤而生男，广颡山肩，童龀颖异，数岁丧父，孤居长沙，应接衣冠，嶷然有度。十二能属文，神思不凡，乡党号为圣童。涉学多通，尤善论史。指画山川，如在目前。常自比管商，了然怀富强之策。非己同志，默尔不言。自乾嘉以来，文儒分古今之学，耽志坟典者，非薄制举。其高第诸生，未窥六经，已入翰林。咸丰中常妙选编检入直内廷，试拟鲍照数诗，均莫知所出，或遂赋律体而出。时人因之有汉学、宋学、清学之目。新楷该洽经史，兼擅文词，至于应举经艺诗赋书隶，并尔雅华贵，苕秀冠时。年未弱冠，便有清华之望。值寇乱纵横，长沙首被兵革，守御之备缺然无闻，城南民舍荡为灰烬。新楷身在围中，尽伤时事，乃作《哀城南》一篇，及《新乐府》十馀章，讽剌群帅。旬日，城中翕然传写。既乃叹曰：“丈夫不假五丈旗，无由自见。小雅怨诽，末世为罪。危行言孙，吾其免乎？”便焚毁所作，惟存《城南》一篇而已。陶恩培巡抚湖北，请与俱行。军檄笺启，日有百数。新楷命词遣意，轻重悉宜。又妙工真楷，笔迹遒润。恩培执其手曰：“君，逸才也。玉堂群彦，为愧多矣。”于是武汉初复，人庶凋瘵。因登黄鹤楼，旷望江汉，感战守之事，赋诗有曰：“洲犹鹦鹉旧，人再祢衡来。”音情顿挫，坐者谘为名句。及岁暮荒乱，浩然而归，闭门累年，逸气弥壮。其志趣开朗，有似物外。然雅不信神鬼，道书释典，略不究心。一夜梦至大殿，亡亲皆在，祖父置之膝上，赐以纨扇，细字诗篇，词甚悲艳。因告以某日当至，吾奉命相语梦中。感念母老，陈情至苦。坐者不悦，遂推之堕地。醒而恶之，密记其事。又尝在长沙令署，正昼广坐，见一人蓬发白衣，逾窗欲入。同坐并无所见，私用为怪。会恽世临出守常德，要其暂游，以豁幽思。至遂发疾，如有所见。以当涉洞庭，须待稍愈，夜遣人守候之。守者睡去，新楷独起去，逾时不返。内外寻求，至后圃枯井中，？然在焉。水不盈尺，立死其中。视案上有所，作书及诗，决别之辞，言已涉七十二滩，远至江潭，寻屈平之迹。书词则又类释氏转世之说，莫不怃然惋叹。比丧归至家，其母检遗箧，得所记梦中日月，即死日也。新楷文采翩翩，与物无忤。家庭之间，不见愠色。谦俭温厚，未尝以才艺骄人。少有令名，壮而不遇，非意凋谢，论者惜焉。初湖南自分闱科举，二百年中殿试，一甲才有五人，乡人以状元为瑞。每衡山秋烧其火，有莲灯花炬鱼龙曼衍之象，辄言高第之祥也。既历科不爽，而当戊午己未之岁，重有火祥尔。时诸生惟新楷名望甚美，又学校考艺，尤重选拔。当试者以才望相推，往往引分自止。新楷风采文誉，既莫与为比，及当考校，有黄生曾生，皆能文秀杰，自以为不及，敛手让之。当试前岁，新楷遽没。学中仓卒推校，莫知所先。积学文人，无复与试。后以龚生充贡入京，连擢高第，以一甲第二人入翰林，竟符衡山之祥焉。黄曾亦俱以战功至司道大官。

严咸传

严咸，字受安，辰州溆浦人也。祖如熤，汉中兵备道赠布政使，以平苗军功知名。莅官清能，天下称为名臣。父正基，亦方正廉谨，累官至河南布政使，入为通政使，老疾告归，终于家。咸幼失母，大父妾任抚育之。父官广西时，当洪秀全之乱，东南大震。及移官辄在兵中，以故咸留乡里，诵读能自，厉学颖悟绝人。性介猛，有奇志。长瘠多力，面如削瓜。跌泲于乡，乡人交患之。严氏世以礼法敦饬名家，故人人传严氏有跅弛子矣。年十六，工骚赋文词，试《锦鸡赋》，文不加点，词旨遒丽。督学张金镛奇赏之，比之祢衡。三试皆第一，遂入县学。十七应乡试，经策横恣，尽破程法，考官杨泗孙钱桂森方求湖外奇材，得之大喜。遽判中式。榜发，同考官疑其违式，议召咸修饬之。咸固不肯，同考官大怒。由是诸生争言咸文无起止，不可句读。溆浦人又言咸行侜张，有心疾，无知不知，尽指为巨怪，莫有称其才者，而咸名愈益大著。通湖南府州，闻声嫉之。咸年少喜读史，每论古今，下笔千言。湘阴左宗棠独知咸，谓可大成。见其文，未尝不称善。咸亦独依宗棠为重，于众论不屑也。举人既例当覆试京师，咸丰九年，咸至京，天子命尚书沈兆霖、大理少卿潘祖荫等四大臣覆试天下举人，得咸文又大惊怪。闱中十馀人，传观其文，且曰：“何人？”或有言：“今来试者，闻有浙江杨生，湖南严咸，奇士也。”兆霖愤然曰：“杨生尔雅士，此不通者必咸也。且姑以三等待之。”祖荫必欲置第一，众哗不可，又言不第一即四等，众又不可。兆霖者，祖荫举主。祖荫语侵之，取笔欲注第一，众与争卷，强注二等。及祖荫录其文出示人，果咸作也。京朝官由是人人知严咸。严咸遂不会试而归。归二年，学益进，词章沉博雄骜，然不自。喜论兵，愿慷慨为烈士。于是，左宗棠巡抚浙江矣，疏荐咸。有诏趣往军中，以父老辞谢，而益自奋厉。与人坐言，辄起舞，或默默叹息，行坐不依于恒。虽亲戚，颇厌恨焉。咸以名卿子孙，未弱冠以文科倾动朝省。及被荐特诏敦发，湖南世家贵游子弟，声望或出咸下远甚。顾咸不能饰车马衣服，无应对酒食玩好之事，独行踽踽，俗人至羞与为伍，乃反用是自标置，至不欲以文学显。冬夏惟一布单衣，磬掉而行。祖父有日本刀，身恒佩之。居家时属起乡兵御寇，辄造其垒，方设食，有流矢射咸中颈，其见疾如此。又常过人家，主人留设饮，中夜治具，侵晓咸起去，遣人要请，咸拔刀向之，已而又还。妇家丰于财，奴童数十人，咸往则登屋遗矢而去。其言行大率任己意。盖有所郁激，详狂耳。左宗棠既总督闽浙，求能吏事者，参错州郡，咸父卒葬毕，独骑一骡，往从浙军。盛暑大病，不肯止。至则遽请领一军为椎锋，宗棠辞之，咸已不乐；又求备一卒效死行阵。宗棠言：“徐待所宜。”是时宗棠颇任夏道李副将，交关公私。咸疾之，欲手斩之，夜入大营，逢传柝者，夺其柝入巡抚卧内，大呼。一军以为狂，宗棠心异之，所以敦劝者百方。俄而咸发病，不食，头触壁大呼求死，乃送归到长沙，语友人曰：“吾归死矣。身不能光益祖父，殁牖下无名，故求死锋镝，窃附于竹帛耳。天必欲吾归死乎？人死诚亦难，命乎！命乎！莫吾信乎！”言讫泣下。闻者罔测其意，不能对也。归一月，果闭户自经死。人愈以为病狂云。咸死年二十五，所为文赋、笺书、骚诗、歌行、五言，百馀篇。其学长于方域、河漕、盐法，其文如王符，五言如陆机，隶书如敬显俊碑。其交友不过十人，最推向伯常，以为纯孝君子也。伯常，名师棣，咸同县人。其年亦得奇疾，死于曾国藩军中。咸与王闿运约：“同隐九疑。”闿运自京师遽归，未至咸已死。

论曰：君子之论严咸，惜其文学卓绝，而不成其业。又以咸祖父名德积累，宜以功名显，至今犹闵其志。盖亦可谓知严生矣。余以生一出被大谤，论其卓绝，非能有巨害于当世，世俗望风仇嫉之，使咸致卿相，成旗常之勋，千秋万世后，亦与夫猋风轻尘，散陨于天地间而已。且自古论人，但欲其寿，至夭枉，才士必惜其未闻道。而咸遂一瞑不视，以实俗言，使夫众忌者丛伺环睨；而谤之者以咸死，终不能不解散。然则早死与老死，死等耳，孰与夫以一死谢流俗，愉快妒者之心志乎？

黄淳熙传

黄淳熙，字子春，鄱阳人也。世农家。家令牧牛，与佣保杂作，辄寻故书读之。大父奇其志，乃令入学。贫不能试府县，或偿钱数百，入城投卷试，即列高等，遂为县生员。居数年，贫益甚，躬伐竹木，运贩江湖间。致资产数千金，始积书，通五经三史之学。尤习九州方域广轮形势，画地图数十卷。道光中以举人成丁未进士。即用知县，分湖南。布衣青鞋，非时不谒上官。同僚则大诧之。性沉毅，寡所容纳，好刚而凌上。道光末，天下犹号为承平，人重其官，州县初宦踧踖唯谨长吏，视淳熙不足置轻重，以进士姑容之。岁馀署会同县，数月代去，以闲居委治长沙。发审诸狱讼旧例，无所可否。淳熙至，断狱如在己。有富僧与人讼，多通官吏，赇请相属。淳熙一讯，不直之。明日，自藩司以下为说者，函五六至。淳熙则召僧，陈书案上，一书辄笞二百。遂捶千馀，曳入狱，讼者尽欢。旋署绥宁，县僻小俗悍，一以威政为治，群盗屏息禁绝。胥吏扶持良弱，县中疏食水饮。二岁大治。县邻广西，洪秀全乱作而境内清静。上官以淳熙介直，欲试困之。遣兵数百人到县防贼，索饷县官。淳熙请之不得，即上言：“绥宁非寇冲，不足烦兵。今遣兵徒困县令。令，守土官，死于贼有名，死兵不可。”上官服其强。会长沙围急，兵饷不发。淳熙以便宜发饷给兵，事平请抵，复不许，乃好语阳誉之，补官衡阳。淳熙既屡以伉直见疾，因此发愤称疾不出。藩司遂簿责稽考以未完。留长沙八年，东南已大乱，疆臣稍求贤才廉能之士。于是曾国藩以侍郎治兵湘衡间，闻其名，引见甚欢。既至九江，遂招淳熙，将属以一军。人或惎间之，一夕竟去。资用乏绝，鬻马而还。湖南巡抚骆秉章用左宗棠言，广用奇吏填抚府县。当是时，湘乡战功冠天下，县人文武二品以上近千家。声势豪赫，地大民富，知县常重其选。巡抚将起淳熙，乃自造门见请之。淳熙谢：“不敢。”明日藩司牌出，署湘乡委黄令。诸州县皆惊曰：“此病告六年，院司何自委之？”淳熙知湘乡士民强弱悬绝，多讼难治，奸人根株皆托大族强贵有力之家，县令不得行其意。即上书五府辞谢，要约显示其意。书出，县中名豪传观，动色切齿。既素知淳熙负气敢决，巡抚方乡之，转相告语：“且避此强令。”淳熙当至，其夜出城去者数十人，皆杜门自饬，不通公事，威化大行。其听讼专以摧折奸猾为本，所缚治不问爵秩，有罪辄收案。大姓悚息，小民传为神明。案行四乡，骑而往，暑雨不张盖，乡人争言：“官至矣。”虽所未往，常恐相遇。湘乡地广数百里，民尤苦两税。土豪吏胥则代贫民输租，其取偿责息至数十百倍。良懦往往破产，官利其便。淳熙至，令民自纳税，群吏叩头争之，言小民与官，非父子之亲，今有子隐其父之财者，它日民欠官，世受其累。淳熙一切不听，乃召会县中吏役数百人，人人计用受值，官自取公费给之，有妄取民间者，笞死矣。淳熙虽廉吏，所至善量入为出。前在会同，岁用数百金，湘乡乃至数万金，故能饶赡群吏。吏民皆悦。数月，政声流行，为良吏第一。以父忧去官，奸人相贺于道。诸所建置，一日尽罢之。所除者，尽复之。湘乡民益思淳熙。淳熙事，在湘乡者最显，里巷画图歌咏之。至其死，耆老妇孺莫不流涕。淳熙治湘乡五月，骆秉章以其材用未展，又居丧不可莅官，乃奏令练乡勇五百人，留长沙备贼。当是时，鄱阳大乱，淳熙父几不得葬。故以母迁长沙。兵事方亟，遂留领兵，异军特起。无何，贼数十万从江南上至广西，复下出湖南，西围宝庆。湖南兵尽发，淳熙从救宝庆。屯城下，李续宜者自湖北来援，负重名，简默不言兵，诸将实轻之。援守兵几十万，各参差观望。淳熙愤怒，书抵续宜，言久持必溃。续宜不答。已而贼大溃去，众又莫肯追。淳熙独率众进，论功以知府用赏戴花翎，及复宜章桂阳二县战，力奏保道员。淳熙在兵间，每忽忽不乐，旦夕思谢去。以巡抚遇之厚，犹豫未决。咸丰十年，四川土寇大起，数万为聚者，不可胜数。用兵岁馀未定。其年，苏杭复陷。三江两湖，军饷故仰给四川，闻变震恐。朝廷移骆秉章入蜀。督兵诸将，唯刘岳昭及淳熙从至荆州。岳昭复留，独淳熙从秉章。以三千人先驱至万县，闻顺庆围，急驰之。寇南逸，别攻定远。移兵往，去县二十里止，望寇屯城西南，连十馀里。城东北江水环绕，寇方造浮桥，度水东。淳熙分三道驰击之，行五里，寇整众从中进，当淳熙，即前搏之，寇却左右，军至遂奔。寇聚殊死拒，淳熙放兵烧其营，寇大奔，二十馀垒悉溃。战三时，禽斩万数。淳熙之为军，善乘胜驰逐，敢深入，遇寇即战，追奔穷日夜。蜀寇皆蛾合，一战丧胆。以三千人一日夜行百数十里，败寇三万，蜀人奇伟其功，淳熙名大震。馀寇在东岸闻败，从下流潜济，合馀党南走。淳熙欲一战平定，率军追讨之。是时道路传告，楚军锐甚。逢父老问寇所在，辄言遁久矣。军士见寇不耐战争，踊跃赴击驰，一日或言寇在前二十里，遣谍侦不见一骑。淳熙轻军突进，寇先空二郎场，设伏以待，合兵掩至。军士愕，出不意然。故易寇迫战，寇败不退，乃反分两道缘山上。淳熙知有伏，急整队，将驻以待。先日败寇闻战尽合，遽绝其后。军恐战不甚力，以淳熙用法严，惧归罪不测，乃各奔散。淳熙自当寇，陷淖堕马，遂独与麾下百馀人战死，馀众既结营自固，杀马夷灶，终夜戒备，寇惩前战，畏楚军，其夜乘胜引去。骆秉章遣人收集其军，竟终平蜀，发端自淳熙也。淳熙既以功加按察使衔，于其卒，秉章乃复论列其绩，及平昔风操，概具疏闻，推为名臣。天子深惜之，追赠布政使，以内阁学士例赐祭葬，谥曰“忠壮”。恤其子孙如优例，采其行事，宣付史馆。淳熙才识无辈，兼长学术艺事，然特善吏治。行阵之用，固非其好。其将兵三年，数十战及它方略可纪者甚众，非淳熙所以重，故不载。其于师友，谊尤挚。与人介介寡合，尤显贵者，尤速避之。见上官，常瞠目而视。初治湘乡，或问藩司：“公识黄子春乎？居官声藉甚，果何如人？”答曰：“其官声，吾得之耳闻，傲兀见之于当面。”淳熙闻之，亦自笑也。所治以抑强扶弱为政，湘乡小民与大姓王氏讼，人言王氏必负。虽王氏亦自危。听其讼，王故理直，卒直之。人服其公。刘氏傅氏共一山，争一墓，数百年冢也，讼百馀年不决。淳熙至，令两族各书葬者男女，约发验，不仇者严治之。两姓相顾不敢应，其讼遂绝。大要敏决，善亿度习于情伪，顾不喜钩距，以勤节自励，忍人所不堪忍，用能绝去顾念，独行其志。湖南言吏治者，虽甚疾淳熙，卒不能毁其名。

赞曰：成宣之政，敝自州郡。法玩盗长，上庸下困。咎延厉极，乃斧其蔓。黄惟邦本，弗究其功。终亦矫矫，踔厉墨铜。彼则好谄，匪介不容。

陆建瀛传

陆建瀛，字立夫，沔阳州人也。以高第官翰林，十九年，由侍读出为天津兵备道历监司。有名称累迁至云南巡抚。道光二十六年，调江苏。逾三年，总督两江。江南，天下财赋邦。宣宗时，清兴已三百载，海内无事。士大夫靡然尚文藻，贵科第，直省督抚，连地数千里，居处服御富盛，过古诸侯远甚。自天子所乡用，尽由文学侍从之臣。更出居其职，而两江为尤重。建瀛才识明敏，开济时务。其为诸生时，以公辅早自期待，中外亦用是相许。其治繁剧任重谤，廓然无疑。精明倜踢，煇如也。宣宗皇帝承丰大盛业，僩然以持满为戒。大臣望风旨人人为安静谦谨，尤加意国用。天下财利最大者三事，所谓盐、漕、河者也。三者于治一，有司取办而俗吏鄙儒。以为国家事，莫重大三者。承平久积，诸利尽为敝。其困国病小民，所在盘结，而天下挟声势，居要位者，其身家亲族支党，幸擩染其间。盗县官金钱以养肥其私者，倚三事为巨患。自黄河未决张秋前，三大政皆在江南。江南督抚非干济大略，不得在位。始陶澍抚江苏，议漕事，以漕河费重病国，始行海运。官吏仰食漕费者，数十万，争挠其事，故一岁辄罢。建瀛为巡抚，则请募商船，转粟二百万，杭海至天津。海运效自此始。及为总督管盐政，其年汉口盐船灾，焚四百艘，官商折阅至四五百万。建瀛以淮课日绌，欲改引为票行之。初国家榷盐税，由富商纳课。行引商利倍蓰，争为豪侈靡费，官吏因持劫之。商空困又习奢荡，计惟逋国课，且日增昂盐斤价，民尽食私盐。盐之为官私也，本权利一切之法。凡国言利，尽奸猾所倚伏，故就场课，不足笼利。乃使大商分管之。商亦以时盛衰，于是陶澍始改淮北为票盐，稍疏通休息矣。而淮南擅盐利数十百年，群官衣食商家，无肯议改。建瀛在江苏久知其敝，至遂定新法十章，奏改两淮盐法。夺官吏岁赇百馀万。享盐利者，人人谤恨之。而建瀛自以益国便民，天子方倚其材，欲渐次为治，益发舒骎寻，有意于治河矣。建瀛之言曰：“河之利害，于国也大矣。非河能害国，治河者之为国害也。夫黄河不决，而有岁修。譬犹天下无事，而有兵费。养兵不可以备敌，岁修不可以防河，然而上下相习者，大利之所在也。河决则必发帑银，不塞不已，是可操左券取也。国家闻河决必忧，言治河者闻河决必喜。故夫大工之兴，费必千数百万而后得已者，虽河安流，犹将激之，而使横邕之，而使崩也。”于是河决松桃，众议工费在八百万已上。建瀛身往视，工减费半。咸丰元年秋七月，洪秀全乱作。已出全州，连破湖南州县，天下大用兵，天子屡改命大臣出征，战辄无功。东南督抚率皆以文章显达，声望光焰，尤不及建瀛。虽建瀛亦自负殊，易言天下事。当是时，湖广总督程矞采督师居衡州，徐广缙督两广，以御夷功受上赏，最号为知兵。其巡抚湖南，则骆秉章，湖北常大淳，而陆应谷、陆元烺、张芾先后抚江西，蒋文庆抚安徽，杨文定抚江苏，事多倚建瀛为决，方事发仓卒，或错不知所出，至有狃忕全盛，全盛，以贼为无虑。其治兵大率按籍征调，不足则奏发它省。每一大调发，才数百人，多者三千极矣。建瀛既以功名自处，方治河为众所龉龁，闻兵起则欲自效。奏言：“江西，臣辖地。闻贼在桂阳、南赣，防不可不豫，请往视师。”文宗方即位，意尤重江南，诏报曰：“江南河漕盐务，皆该督专责，岂可远离。两江地大事殷，朕亦深谅其难，惟当黾勉。”报称一以国事为重，于是卒留丰北，督塞河。冬十一月，贼遂犯武昌，程矞采徐广缙相继逗留，天子乃予建瀛钦差大臣印，督师溯江防贼，而向荣自湖南随贼出在后。是时方屯武昌，别诏琦善从河南出安徽，张芾出九江相援应。建瀛受命三日，还江宁治兵欲行。或曰：贼起数千人，围三大都，与大臣督抚数十接战，无能损其毫毛，今出洞庭，浮江汉，众盛锋锐，诚不可以骤当。且江南兵徒有名，徐寿号劲旅，先从征广西，效固可睹，今馀兵又在其下，公欲以千馀人何之乎？”建瀛遇事无留难，又计诸帅才智，以为固宜败，即我亲往贼且走矣。于是定发，以总兵恩长为前锋，合总督自将兵三千六百人，乘舟行。未至安庆城百里，见大船载妇女仆从甚盛，顺流直下。怪，问之。曰：“安徽巡抚蒋文庆眷属也。”建瀛大怒曰：“蒋公身大臣，贼始在千里外，遽欲全妻子乎？”明日具疏，首劾蒋巡抚矣。建瀛虽有言，然方承平时，督抚相奏劾，事至大，迟迟未欲发。而随行官有善蒋者，闻其语具以报文庆。文庆恨且惧，既又反自慰，得速去。明日建瀛至安庆，巡抚称疾不迎，自往请之三，乃强见，不语政事。固问，卒默而已。诘所以，文庆愠曰：“我旦夕得罪去，方治行待期耳。事有主者，岂能慁公乎？”建瀛知前语泄，嫌业已构，因驰去。闻张芾在九江，则往见芾计事。芾年少以文字进用，从学政为巡抚未三月，虽强出计，不知所措，亦倚建瀛。建瀛则以为贼未能遽上，武昌方城守，比至会大兵，足制贼矣。乃直上至黄州，贼已破武昌汉阳，掠人众舟船，扬兵而下，卒与建瀛相遇。当是时，贼众二万，号十万，舟数千，财物辎重不可胜计，席卷千里，踞上流。建瀛兵有恩长所将三千人在武穴，建瀛兵四百，号大营，在其后。水路兵本无战船，及陆兵见贼即奔散，恩长赴水死。建瀛闻报，皇遽不得计。其夜卧舟中，巡捕官夜寝觉，闻橹声惊出视，舟行中流，大惊。更审视下水也，惊呼曰：“谁何而还？大人令邪？”语未终，武巡捕某捽其头，拔刀叱之曰：“敢喧呼者，立斩汝！”舟遂行。至明，诸辎重粮台文案方引舟而上。则见大船，建帅旗返走，大惊。或欲遮说建瀛，舟乘溜流急，半日至九江。建瀛兵尽溃。贼之初下也，气暴悍，震慑人心，又兵将无一可任，既失武汉，泛江下，虽韩白不能拒战。论者颇言宜聚兵处处屯守，不战以敝贼。然守九江，固非二三万人不办。且总督出征，犹止三千兵，故张芾亦不敢言募兵事。又以为贼幸下江，九江城亦无能利害，以故芾闻贼上，乃微服走还南昌。九江兵已散，而蒋文庆守安庆，亦前撤兵走庐州，长江大乱。初所置屯戍，应名奉行而已。千人数百人即为一军。一时尽散。建瀛驰还江宁，收芜湖大平兵，屯东西梁山。遂议闭城城守江沫郑藩司祁宿藻者，故侮建瀛。乘其败，嫚骂之。城中一无所办，江宁城围九十里，将军祥厚者，以为国定例驻防兵泛地止内城，固不出一人助守。驻防兵亦实无任战守者，建瀛大困。祥厚祁宿藻又连章劾建瀛，贼遂长驱来攻梁山军。军溃，于是围合。建瀛收兵二千乘城，援军断绝，围十三日，城破，死之。初建瀛既轻出无备，而诸将帅疾其平日矜张，事至乐坐观其所为。闻其败则胆落。一败不振，东南事大坏，中外交訾之。天子既罪建瀛，革职，籍其家。及其死，言者至陷以降贼。朝廷疑其诬，逾半载始下诏，还其总督衔，子恤如例。言官复论其罪，撤恤典，遂负天下重咎矣。而江南亦遂残破，所谓繁丽浩穰者，数千里荡焉。自其后，朝廷文臣亦稀复出为督抚。诸督抚多起军间，始大治兵。一省战守，兵动连数万。东南七省所调募，无虑数十万众。十三载，江宁复，贼乃平。

赞曰：陆之治江，灼灼有能。地广理剧，独用统继。簿籍左右，才思愈恢。金章绣衣，光宠大来。乘我否运，矧斯物忌。违谏轻出，一麾遽蹶。芾既周章，庆也末隶。虎踞龙盘，熸焉死乞。匪直也人，国步斯颦。漕乃改餫，河亦徙津。海熬素波，觳其牢盆。寿建上策，作规后臣。

今列女传

母仪

孝圣宪皇后，纯皇帝之母也。始在母家，居承德城中。家贫无奴婢，六七岁时，父母遣诣市买浆酒粟面，所至店肆，辄大仇，市人敬异焉。十三岁时入京师，值中外姊妹当选，入宫随往观之，门者初以为在籍中，既而引见，十人为列，始觉之。主者惧，谴令入末班，孝圣容体端颀，中选分皇子邸，得在雍府，即世宗宪皇帝王宫也。

宪皇帝肃俭勤学，靡有声色侍御之好，福晋别居，进见有时。会夏被时疾，御者多不乐往。孝圣奉妃命，旦夕服事唯谨，连五六旬，疾大愈。遂得留侍生高宗焉。及为太后，约皇帝以礼，率六宫以慈，福寿仁贤，形于四海。准回之平也，有女藉于宫中，生有美色，专得上宠，号曰“回妃”，然准女怀其家国，恨于亡破，阴怀逆志，因侍寝而惊宫御者，数矣。诘问，具对以“必死报父母之仇”，上益悲壮其志，思以恩养之。太后知焉，每召回女，上辄左右之。会郊祭斋宿，子夜驾出，太后乘平辇，直至上宫，入便闭门。宦侍奔告，上遽命驾还，叩门不得入。以额触扉，臣御号泣，闻于内外，太后当门坐，促召回女绞而杀之，待其气绝，抚之已冷，乃启门。上入号泣，俄而大寤，顿首太后前。太后亦持上流涕，左右莫不感动泣下。海内闻者，皆叹息。相谓：“天子有圣母也，静而有化，而强于教诲。”诗曰：“君子万年，景命有仆。”此之谓也。

节义

织笠女者，河南人也。其县妇女，采台草织笠以为事。女自十二三时，每织，择精好细洁之草，别藏之。既多复择其尤。当嫁之岁，自制一笠，既成婚，用献其夫，而语其勤焉。夫戴以出，市人见者，无不夸也。久之，旁县亦闻之。它日夫出，有自后呼之者，公子也。问之曰：“物以难得而珍，货以有用为贵。今子之笠，妇所织也。冠之不可以却暑，无食不可以为炊。子诚卖之，愿论其价。可乎？”其夫心惜之，而以客为伪言，姑应之曰：“吾笠不卖，客幸欲之，若得钱八万，当以与客。不然，无相问也。”公子大喜，遽下钱八万，取笠而去。于是其夫辇钱而归，喜告其妇曰：“笠已卖矣，乃得八万。若先靳之，十万可致也。”女问其故，默然内悲而无言。其夫出，遂阖户自经而死。君子以织笠女为识微。夫古之妇也，义可求去。今也不然，一入其门，荣辱随之。至于见卖逼淫，而求死兴狱者，有司日有闻也。女之死，可谓达时矣。使龙比知之，则其君无杀谏之名；屈平知之，则其先无左徒之宠。君子与其待败而俱伤也，不若自洁以全其交。诗曰：“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此之谓也。

辩通

直辞女童，满洲人。其父为京营四品官，则未知其为参领与？佐领与？咸丰九年冬，选良家女入宫，引见内殿，上亲临视。女童以父官品例在籍中。晨入天寒，上久不出，诸女立阶下，冰冻缩蹙，莫能自主。女童家贫，衣薄不堪其寒，屡欲先出。主者大瞋怪，固留止之。稍相争论，女童大言曰：“吾闻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吾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吾闻古有无道昏主，今其是邪？”于是，上在屏后微闻之。出则诏问：“谁言者？”诸女恐怖失色，莫能对。女童前跪，称奴适有言。上问曰：“汝何所云？”女童前对：“奴等当引见，驾久不出，诚不胜寒，欲出不得，而总管以朝廷禁令相责，奴诚死罪，忘其躯命，具言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奴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窃闻古有无道昏主，窃以论皇上，愿伏其罪。”于是，上默然良久曰：“汝不愿选者，今可出矣。”女童叩头退立。上遂罢选。当女童前后言时，与在旁者莫不惶急，流汗咋舌，不敢卒听。及得温旨遣出，或犹战悚不能正步。以此女童名闻京师，君子以为能直辞。诗曰：“匪饥匪渴，德音来括。”此之谓也。女童既出，上它日以事降其父一阶，欲令后选时，女可不豫也。君子以为，女童以一言而悟主，成文宗之宽明，显名于后世。诗曰：“静女其娈，诒我彤管。”女童可以炜彤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