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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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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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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为童子时,则知有吴纯甫先生。长而登先生之门,悦而忘其归也。盖世之所谓慷慨魁磊之士,吾必曰先生焉。先生精于学,邃于文,熟于事。少时,为县大夫郡邑长者所推重,当道者往往叹息,期以大用,指日以望。既而摧抑顿挫者,几三十年。先生自负瑰伟,不见施设,独喜为人言之,人无贤愚,见者倾倒。自少年学子,稍知向方者,必引而进之。士之有志者,亦皆归先生。每从嘉林修竹间,纡衿方履,笑咏相随,殆无虚日。时有质辨,剖析毫发,议论蜂起,群疑豁如,云披雨霁,天清日明。其于天下之利害、生民之得失,常有隐忧于其间。天子中兴,慨然有志于三代之治,诏书数下,所以修明千百年之废典者不一事,悉先生之所尝言者。故与先生游者,皆去为显官,先生独为诸生,揖让进退自若也。

嘉靖辛卯,先生始发解。于是将上礼部,服王官有日矣。皆喜先生之遇,而又惜其晚也。然君子之论不施于早晚之间,而施于遇不遇之际。不以徒遇之为喜,而以得所遇之为乐。予惟国家以科目收天下之士,名臣将相,接踵而兴,豪杰之士,莫不自见于其间。而比年以来,士风渐以不振。夫卓然不为流俗所移者,要不可谓无人也。自余奔走富贵,行尽如驰,莫能为朝廷出分毫之力。冠带褎然,舆马赫奕,自喻得意,内以侵渔其乡里,外以芟夷其人民。一为官守,日夜孜孜,惟恐囊橐之不厚,迁转之不亟,交结承奉之不至。书问繁于吏牒,馈送急于官赋,拜谒勤于职守。其党又相为引重,曰,彼名进士也。故虽荦然肆其恣睢之心,监察之吏冠盖相望,莫能问也。居无几何,升擢又至矣。其始羸然一书生耳,才释褐而百物之资可立具,此何从而得之哉?亦独不念朝廷取之者何如,用之者何如,爵禄宠锡之者何如也。岂其平居无恳恻之意欤?将富贵之地,使人易眩,失其守欤?世之所倚重者尽赖此辈,而如是弥望,君子盖以为世道无穷之虑焉。

初,先生与余论天下事,予未尝不竦然,又默然有感也。以为在位者皆以此为心,则天下可以无事,然而先生不遇也。今先生遇矣,得一人于千百之中,不可谓无获也。障流波于奔溃之日,不可谓无力也。以其向所言者而从事焉,则犹饥渴而饮食之也。夫趋俗之士师师,持正之士谔谔。夫谔谔,非幸也,然天下之事,彼不为而此为之,倡者一人,随者十人,则固当有声气之同者。若是而相与持天下之势,君子又以为世道无穷之幸焉。故予谓先生不谓之晚,而如先生乃可谓之真遇也。若彼碌碌者徒,虽繈褓而朱紫,日唯诺于殿廷,吾不谓之遇也。因书以为别。(按:辛卯为嘉靖十年,府君时年二十有六耳,文章议论已如此。)

昔者天下初定,士之一材一艺,咸思所以奋起树立,以自见于世,而上之所以甄别进退、激扬风励之者靡不至。天下之小官,其名尝达于天子之庭。朝而为善,夕以闻于朝,而旌擢之命加焉;夕而为恶,朝以闻于朝,而诛削之令加焉。故怀不肖之心者,惧而不得逞;有一命之寄者,皆以自爱而不轻弃其身。夫是以能鼓舞变化一世之人材,而贤者恒自下僚崛起,卓然为天下之望;蹋冗无能之徒,终身沉沦而不敢有分外之思。

承平既久,士无贤不肖,率以资叙。交驰横骛,布列天下之要位,以行其恣睢之意。穷阎之民,愁苦吁告,而扳援凭借,巧文掩护,时得忠勤之褒。至于仁人志士,不幸偃蹇于卑服,竭力以行其所志,而蒙其恩者交口赞颂,上之人犹掩耳弗闻,而独以其意制轻重于其间。公论在于下而上弗知,有识之士所以掩郁丧气而长叹也。

吾师夹江张先生,司邑之教。宽和乐易,不设防畛,而介然之操,不为势利之所沮屈。周知士之所急,时以从容数语,洞析其情。而先生之爱士,与士之爱先生,不啻如家人父子。邑之人,自荐绅先生,下至于市井之童稚,皆知其贤。乃者有同州之命,莫不谘嗟叹息,为之遍访士大夫之宦游长安者,知其风土之不逮吾吴中,而以为忧。又以为先生之贤,宜得显擢,使出于格例之外,而顾复奔走于常调,是所以益抱无涯之恨,而伤公论之未明也。夫天下之官,上自公卿,下至于州县之吏,其等级不知有几,而数之至于学官,此岂有意知其可否而黜陟进退之者?然则又乌能知吾邑人之情之如此也哉!

予为弟子员,事先生于学官者四年,见先生再遭子婿之丧,孀女寡妇,年老抚抱幼孙,客居万里之外。先生之官,又世之所谓穷苦寂寞而无聊者,而处之裕如,未尝有愠色,则区区计较于毫毛之间者,非先生之情。独予与邑人之情,不能已者如此也。

西川子与余,同庚也,同业也,又相善也。今秋,予为考官所黜,而西川子以《易》举为第三人。予盖释己之忧,而为西川子之喜。虽然,西川子将仕矣。至京师,天子临轩而策焉,庙堂贤公卿,瞩目以待焉,服官而执事焉。一言之善,一事之得,天下有被其福者;一言之否,一事之失,天下有被其祸者。国家聚天下俊掞,冠冕而禄食之,非以为西川子荣也。西川子今又不若吾徒平日相与,肆意侈志,时有悖缪,口耳出入而已,有利害,将不及于里闬也。予于是释己之忧,而为西川子之忧。

西川子淳谨和易,与之居,终日无忤。推其心于忠君爱国,油然也。而予惓惓之心,犹有不得已者。西川子既束装矣,予病,不能从祖道,则使人谓之曰:“异日子得赐告而归,予将以旧言验之也。”

吴为人材渊薮,文字之盛,甲于天下。其人耻为他业,自髫龀以上,皆能诵习举子,应主司之试。居庠校中,有白首不自已者。江以南,其俗尽然。每岁大比,棘围之外林立。京兆裁以解额,隽者百三十五人耳。故虽方州大邑,恒不能三四数。至或连岁无举者,有司以为耻。若吾王子之家,乃岁占其一人。往年,汝钦进士,光州大夫伯仲,相继震耀于闾里,其疏属不论也。斯亦奇矣。初,予与王子居留都下,宾朋环坐,王子每论及试事,辄言文而不言命,以为是举若探诸囊中。予颇怪讶其言,既而服其决也。吾知其进于礼部,亦若是焉耳。

抑吾闻之:君子不颂人以已然,而誉人以所当得。请言服官之道,可乎?夫道之用散于天下,人与己而已。人不知己,不足以行志;己不知人,不足以及物。徇人以通者,其失则流;固己以私者,其失则傲。故君子有忠恕之术,所以一人己,广德意,事上泽下,而达其仁于天下也。自科举之学兴,而学与仕为二事。故以得第为士之终,而以服官为学之始。士无贤不肖,由科目而进者,终其身可以无营,而显荣可立望。士亦曰,吾事毕矣。故曰士之终。占毕之事,不可以莅官也;偶俪之词,不可以临民也。士之仕也,犹始入学也。故曰学之始。夫是以不得于预养,而仓卒从其质之所近。其柔者巽懦而不立,而刚者又好愎而自用;佞者淟涊以自谋,而直者矫激而忘物;宽者废驰而自纵,而严者凌谇尽察而无所容。如是而曰古今之变,道之难行,夫岂其然乎?

君子之仕,以任事必观其势,以达志必尽其情,以振法必归于厚。其刚也似柔,其直也近佞,其严也以为宽也。若是所谓忠恕之术,推而行之,无古今也。夫诵《诗》三百而可以授之政者,非徒以博物洽闻之故也。盖涵濡于《三百篇》中,而其气味与之相入,则和平之情见,而慈祥恺悌之政流矣。唐、虞知人之目,教胄之方,思欲得而用之,皆取于是也。是以其气长而其量宏,畀之以富贵,而吾亦有以受之矣。富贵之于人,其不至不能强,其至不能拒,故有以受之。吾见若百川之注大海而不盈也。王子与予有姻娅之亲,予故不觉其言之复云。

大夫同安杨侯之宰昆山也,毁斥梵宇,创造书院,进有光等数十人于堂,时加训迪,不以政繁为解。众方相饬励,趫然有思奋之心,而侯以征书北上。于是诸生恍若有失,相顾慨叹而言曰:古之善为政者,能合众私以成其公,使为民者乐其教化之实,而士者慕其礼,众能私之,故无不遍也。侯有恺悌之政,平夷静息,民以顺习。顷者患税籍之紊,豪猾缘以飞走,莫诘其端。侯为之按亩出税,搜刂伏匿,深为百年之计,是侯有大赉于民也,而民相与私侯于田亩。侯以学校修废举坠,惟力所及,呈艺较课而上下之,无有所偏爱,是侯于诸生无不至也,而诸生相与私侯于学宫。如吾数十人者之不肖,而侯不鄙夷,甄陶奖诱,深荷知己不倦之意,而吾数十人者复相与私侯于书院。则侯之行也,独不可以致其私于侯乎?

有光曰:称颂德美,非所以报知己也。欲以一方之故而滞贤者,非所以示广也。愚愿有陈于侯焉。天下之事,不知者不可以言,知之而不当其事者不可以言,知之而又当其事,可以言矣。东南之民,何其惫也。以蕞尔之地,天下仰给焉。宜有以优恤而宽假之,使展其力,而后无穷之求,或可继也。比者仍岁荒歉,主计者若捧水然,惴惴焉惧有所渗漉。有司之奏报日至,而征督日促。经二大赦,流离转徙之民,日夕引领北望,求活于斗升之粟,而诏书文移,不过蠲远年之逋,非奸民之所侵匿,则官府之所已征者也,民何赖焉?东南地方物产,虽号殷盛,而耗屈已甚,非复曩昔。并海之区惟赖水利蓄泄,而专官虽设,漫无所省。今民水旱,一仰于天。譬之植果者,必有以栽培灌溉之,而后从而收其实。今则置之硗瘠之地,蔽其雨露,而牧之以牛羊。盖取之惟恐其不至,而残之惟恐其不极,如之何其不困也?今民流而田亩荒芜,处处有之。虽以侯之爱民,支左持右,然掣于前而肘于后,其不能如侯志者多矣。天子兴致太平,制作礼乐,一宫之废,动以万计,有司奉意承命,未尝告乏,而独不肯分毫少捐以与民,为千万年根本之计,何也?昔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史无可见之事,而独称其荐贾谊者。夫谊以少年书生,混迹穷巷,吴公何以知之?至观其论天下大计,乃知谊之言必有以当吴公者。由此言之,使谊未用,则谊之策吴公必能言之矣。愚以是私于侯,可乎?众曰:然。遂书之。

自周至于今二千年间,先王之教化不复见,赖孔氏之书存,学者世守以为家法,得以治心养性,讲明为天下国家之具。而孔氏之书,更灭学破碎之馀,又不复可以得其全。其有足以意推而较然不惑者,不过什之三四而已。而儒者先后衍说,作为传、注,有功于遗经为甚大。然在千载之下,以一人一时之见,岂必其皆不诡于孔氏之旧,而无一言之悖者?世儒果于信传,而不深惟经之本意,至于其不能必合者,则宁屈经以从传,而不肯背传以从经。规规焉守其一说,白首而不得其要者,众矣。间有不安于是,则又敢为异论,务胜于前人,其言汪洋恣肆,亦或足以震动一世之人。盖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夫能明于圣人之经,斯道明矣,道亦何容讲哉?凡今世之人,多纷纷然异说者,皆起于讲道也。予以为圣人之言,简易明白,去其求异之心,而不纯以儒者之说阂之,必有庶几于所谓什之三四者。

南陵何氏二子,自芜湖浮江而来,千里而从予于荒野寂寞之滨。予常以是告之,二子未尝不以予言为然也。岁暮,辞予而去。惜二子亦方有事于进士之业,而未暇于予之所云。然二子要为知予,而其志意非苟然者。

昔杨子云作《太玄》,以示刘歆。歆号博极群书,予独怪其无一言论《玄》之是非,而直以后人覆瓿为忧。顾于歆之意何如耳,后之人奚暇论耶?至雄之弟子侯芭,独知好雄书。予非为雄之学者,而士之知与不知,则千载同此慨也。

宣宗章皇帝时,苏州守臣以吴中赋重,抗疏为民请命。一时虽未及大有恢张,以沛旷荡之恩,而诏书裁减,德意甚美。时又专委重臣,经地物贡,其法至为纤悉。此非乐为是繁碎,亦因土之宜,顺民之性,不得不然也。岁久弊滋,吏胥缘以为奸,议者不深惟立法之意,务为一切,以求简便,名曰未尝纷更,而实大变祖宗之旧。众从而和之,以为真得变通之宜,而三吴之民阴受其祸已数年矣。税籍日以乱,钩校日以密,催科日以急,而逋负日以积,故为吏吴中者,督赋为尤难。

宋侯之为昆山也,宽不废法,威不病民,承弊坏之馀,税办而民以和。而侯尤深言旧制之宜,复为书白于大府,大府未能行也。于是侯以征书北上,当为天子近臣,得条上天下事,此可后乎?盖国家仰给东南,以区区一隅,供天下财赋之半,至于今而力竭气尽,已不胜其弊。又重之以纷更,譬如人衰老而服乌喙,其亦难以久矣。夫法之沿也,不可易变;法之变而不善也,不可不复。或谓纷更已定,惧再更之难,岂不大悖哉?

昆山之东鄙,土瘠而民尤贫,均税以来,困蹶益甚,岁复荐饥。侯加意抚恤,向之逃亡者,鹄形鸟面,争出供役,而于侯之将行,莫不悲哀如失父母。“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侯之德政,于是尤著。其父老以予之寓东鄙也,乞文以送之。惜予之不文,无以道父老之意,独述其所闻见,以赞侯之行云。侯,南阳人。时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也。

吴郡为太伯建国,秦置守而属之会稽。迄汉中叶,人物财赋,甲于东南。唐以降,繁盛极矣。今为王畿千里甸服之地。太守比古寰内诸侯,尤号尊重。星纪分野,环以大海,汇以具区,原田沃美,生物鬯遂,水陆之珍,包匦筐篚之贡,纤缟茶空方之输,三服官者,不论也。一岁中,漕挽委输,至四百万。乡邑之秀,鸣佩执玉,接武天朝。四方之宾,奉符乘轺,络绎于传舍。名为列郡,隐然一大藩云。是以任是职者,必天下之选。

金公以济南名儒,奋迹甲科,为材御史。奉使持节,风行闽峤。天子忧悯元元,思维股肱之郡,根本之寄,畴谘在庭,无逾于公,俾以临治焉。岁在壬子,当报政之期。于时清风徐来,驾初发,州县属吏,相率祖道于都亭。某周览阊阖之墟,缅怀前政,如韦应物、白居易之风猷远矣。国家稽古为治,妙选良二千石,二百年来,鸿名大德,媲美前古,称于父老之口,代不乏人。然当天下无事,休养滋殖,累世熙洽,吏治宽缓,节目疏略,虽赋役繁重,而蠲贷之政屡下。是以为郡者得优游其间,慕尚前史循良之治,煦妪覆育,以达其慈爱之心。至于上计述职,得与文学法从,锡晏赋诗,而玺书屡下,用周、汉增秩进律之典焉。

今承平日久,吏治抏敝,疆场靡宁,诏使旁午。责数年之逋负于俗奢民贫、灾堇雕瘵之馀,宽之则废上之供,急之则伤民之命,自非识时通变之材,其于上下损益之际,未能调剂之不失其宜也。公于是时镇以宽静,处以弘简,不震不竦,能使上安而下服之,可谓难矣。某常有事郡中,望公进止肃肃。《诗》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又曰:“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公其有焉。

自惟生长济西,去历不二百里,乡里晚进,仰止德闻,非一日矣。今承乏为吏,得与趋走之末,瞻望德容,每事依以为师法。诚恐此行用汉刺史入为三公之例,留之台省,则何以慰吾吏民之思哉?是以与诸属吏道其所以,而书之以为序(此文牧斋先生汰之,今仍存)。

《周官·小宰》:“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夫善、能、敬、正、法、辨六者,于吏事可谓尽矣,而必以廉为本。盖非廉不足以弊群吏之治,是故吏之廉者,非独无伤于民财而已,推其所为,无非利于民者也。吏之贪者,非直伤于民财而已,推其所为,无非害于民者也。何也?廉吏之所出,不以己私与之,则尽廉让之为也,能徇人之情者也,虽偶有失焉,亦一二而已矣。贪吏之所出,必以己私与之,则尽攘夺之为也,不能徇人之情者也,虽偶有得焉,亦一二而已矣。孔子曰:“天下有道,盗其先变乎?”天下有道,则吏莫肯为不廉,此孔子所以谓之“先变”者也。

吴为东南财赋之薮,岁漕之所入,常以一郡当天下之半,地大物阜,号为殷富。往者倭夷自外海转入吴境,仍岁侵扰。天子震怒,数诛易抚臣,调天下兵屯海上。师出逾年,无功。民既苦侵暴,又有供亿之扰,吏复乘时以为奸利。盖蛮夷之祸,固本吏治之所致。迨军发繁兴,黠猾攫,利端无穷,则吴之子女玉帛,不独填委于沧波浩渺之中,而亦潜输于刀笔筐箧之间矣。自前岁槜李告捷,倭亦不复大至,稍稍向北海以去,民俞得暂息。然海防未撤,警报不止,尚未有息肩之日也。故尝以为,欲夷狄之无侵害,在于使民得安其生;欲民之得安其生,在于吏治之良;求吏之良者,无他,亦无总于宝货而已。

天子与二三大臣,重惟东南之寄,慎选牧守,得云中温侯。宣布诏条,振举纲维,威爱并行,百姓喁喁有太平之望。而庐陵王侯,实为之佐。时属邑长吏多缺,计到官以来,在郡之日少,而单车往来,遍历所部,东自濒海,旁缘大江,涉五湖之区。久者经年,近者数月,最久至于昆山。百姓以为非能屈侯以百里之寄,乃复见汉世郡太守刺史行县故事,而加亲且久者也。

侯为人清廉不扰,真有却金暮夜,饮贪泉而不易之操,是以百姓悦而安之。屈侯于县,本非所望,而人情狃习,反若所当然者,则于其去也,其能不戚戚以悲乎?于是乡进士有光等,饯于江之浒。以为是不能忘者,民之情也;而摛辞以述侯之盛美,吾徒之职也。遂书以序其行。

国家更前代枢密之制,以五都督统天下兵,留守四十八卫京军分隶之。而锦衣等上十二卫无所隶属,为环卫之师,天子之亲军也。虎贲盖其一焉。

虎贲氏自周有之,虎士八百人,掌先后王而趋以卒伍,守闲宫门,从遣征事四方,以为行卫。在汉,则属之光禄勋,与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为八校尉。虎贲中郎将插两鹖尾,纱縠单衣,虎文锦裤,为武卫之贵选。国家存其旧名,而职掌无所异。自永乐建都,六宫百官,皆迁于北。然皇祖宫寝官司,留于南者如故,而兵卫亦无改焉。依阻长江,控引南北,祖宗之虑远矣。

承平二百年,不特诸曹职务清简,而禁旅闲静无事。其佐幕之官,日乘马,具名刺相过从,饮酒游山而已。自顷海上之警,江、淮之间,往往骚动,则留守百司,亦有不能一日宴然者,况环卫之重寄乎?临安郑君,初佐太湖县,以能治剧,调吾昆山。昆山在海上,当寇冲。君选练民兵,教阅有法,莅事未几,承檄造舟于闽。越岁始还,而京幕之檄又至。盖以上官素知君,故迁转之亟。县人虽惜之,而不能留也。以君之才,往赞戎政,其必有以自见于有事之日者矣。抑定鼎之初,所置十二卫、四十八卫,皆天下精兵,皇祖所以仆楚举吴,廓清海甸,收闽、越,取中原,拾宋掇秦,制赵拔燕者。乃今部伍残阙,至无兵可补,其废坏之由,与所以当修复之故,不可不思也。

《诗》曰:“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四方攸同,皇王维辟。”又曰:“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愿君以为居保釐之任者告焉。

昔侬知高反岭南,有众万馀人,所过如破竹,吏民皆望风走。天子以谓县官素不设备,而责守吏不以空手捍贼,宜原其情,故一切轻其法,凡失守者,皆夺两官。惟能任属大将,使尽其材能之所宜,卒走智高,岭南以平。

国家太平日久,东南吴、越之区,山川秀美,物产饶富,民老死不见兵革。吏以期会鞭笞,集赋税而已。不过三年,辄得京朝官以去。故天下士集于吏部,皆指以为乐土。一旦倭奴来海外,凭陵内地,则大江以南之州县,无不骚动。吏非素备,婴城自守,惴惴不能保。当是时,朝廷虽有命将,而吏以罪罢去者,时时有之。议者谓宜责守城之事于有土之职,而战胜共武之服,有将帅在也。吏或失守,当如皇祐之诏。

今熊侯守太仓,太仓东边海上,贼入境即犯之。如是者三年而城不陷,宜在褒赏之科,而为使者所劾,落职为光州固始县幕官。吴中士大夫,莫不叹惜之。昔岭南之贼敢于攻城,而今海岛之贼利于掠野,故城之能全者不难。而太仓之城为贼冲,其全为独难,而侯之贤尤著闻于人。

侯为人凝然有器度,虽仓卒扰攘之际,能从容以不乱。羽书狎至,而安闲自若,武夫悍卒,见之帖然不敢出声。此亦才气有过人者,而州民之所恃以为安者也。天下无事,使者乘势作威福,以升黜州县之吏,唯其意之所之,而民之好恶莫恤也。若军兴之际,赏罚注措,一举手摇足之间,而死生存亡于是焉系。而犹以私意行之,不知其何以为心?海上之役,于今三年,百万之师,每战辄衄,原野暴人之骨,川泽流人之血,东南之祸亦惨矣。由其道而不变,吾不知其所穷也。方贼之初至,有奸人为间,挟大吏以谋赚城,登高指顾,万目所见。侯先其未发,使人擒之。大吏愧汗,开门夜走。若非侯破散其谋,贼必据太仓城,其祸当不止于今日矣。前年之秋,贼乘西风归岛屿,馀党数百人为官军所围,假息南沙。或以为穷寇,宜开其一角。使者不从,檄侯与诸帅固守。迫岁暮,诸帅皆去,侯自度力不能独支,亦解围以归。贼得乘船而逸。使者之所以劾侯,以此两事。夫南沙之责,当有所分。若奸人为间,乃侯之所擒,而反谓侯荐其人于大吏。凡所刺举,以好恶变乱失实,类如此。

于是侯将行,其素所奖拔士州学生张元蒙等来告,谓予素知侯,不可无一言。吾闻侯待罪虎丘寺,日以登临为乐,穷五湖之胜。已而受帅府之檄,使还州募兵,州人父老,前后欢呼,如见父母。而侯以罢官临其州之人,自以无愧色。予乃区区若为之自疏者,盖以为吾东南无穷之虑,所不能不致其怨愤之辞,实亦州人之志也。

阳曲王公为郡之三年,迁河南按察司副使,治兵毗陵。寻诏以常、镇旧并苏、松,命公复还理所于太仓。公职任师帅,以文学饬吏治,至是忽寄兵戎之任,而朝野无异议,若其素然者。常以谓人材之于世,其具有不同。苟以受命效职,不过文书、狱讼、食货、兵戎、河渠之事,其治办往往亦多可观。然此特自秦以来所谓吏事而已,古之所谓大任于天下,要以读书学古,识治务、知大体之为先,有非俗吏之所能者。是以不屑于文书、狱讼、食货、兵戎、河渠之事,而可以无所不通。

公起进士,守河南某州,日与诸生讲论文学。其佐大名,亦然。三迁至吾郡。郡号人材渊薮,公奖进人士,孜孜不倦,当兵荒雕瘵之馀,能以宽靖无事而治。以此推之,将屯百万之众,可以知其不劳指麾而有馀裕矣。海内承平日久,一旦外夷内侮,岂武力之未竞?所以治之之道未尽也。

昔任延为会稽都尉,聘请高行,待以师友之礼。遣功曹奉谒修书记于龙丘先生,郡中士大夫争往归焉。后为九真、武威,所至立校官,兴儒学,而侥外蛮夷保塞,匈奴、种羌绝不敢出。儒者之于兵戎,岂异事哉?

公以壮年,名位日进,身为大吏,而问学如诸生,此古大臣宰相之事也。有光无所用于世,未尝敢交州郡,而公特加优礼。虽孤栖江海之间,自以得所向依。自公在郡,岁一再见,已如朝夕见之矣。其在毗陵,岁不一见,如旬日见之矣,常恐一旦远去。而今返驾于吴,盖枯槁沉溺之中,津津然如有生气。以有光之于公如此,凡士之于公可知也。今岁礼部会试,及对大廷,魁天下者皆吴士。公长育作成之效,已见于此,而明堂栋梁之材,公所甄识,犹或有未尽出者。自此将乘运而起,为国家社稷无穷之计,岂区区吏事之所能及哉!

公提调所贡士王执法,以公之至太仓也,郡士大夫皆往为贺。执法门下弟子,独宜以文字赞述公之盛美。以有光有一日之长,又最知公者,推使言之,而为序云尔。

自东南有倭夷之警,朝廷于额外增设官吏,无虑百数。今年抚院奏行裁省,悉送上部。别驾蒲州段侯以海防至,当行。时属县昆山缺令,侯方署其事期年,民便安之,而不忍于其去。吾乡之进士二十有四人,按故事,有赠行之文,不以有光无似,辱使序之。

盖天下之所须者,才也。才不足以当其任,与之百里之地,蹐蹐焉常若无所措。其握持胶固,自以为能有所执,而大者往往废弛颓靡而不自知。其明与力,仅至于其小者,而敝蹇强戾,不胜其恣睢之习,民何以堪之?盖孔子之门,论为政详矣。取其果与艺与达者,宜若非政之所先。然非是三者,莫能得乎人情也。故尝论牧民者,譬之操舟,使之张则张,使之翕则翕,以能得乎风与水之情也。不然,未有不败者也。

侯有通敏之才,于赋籍兵琐,一览悉记。狱讼大小,无不立决。而取舍操纵,皆合于情,故自士大夫至闾阎之小民,咸便安之。侯尝令嘉祥矣,又倅淮阴矣,能以治兖者治淮,以治淮者治吴,风土习俗,夫岂尽同?其达乎人情一也。故尝论牧民者,譬之父母之生子,为之择乳母焉。其乳母或以他故去,而邻母代为之乳,犹乳母也。又复为之别求乳母,则过矣。古之守令,有假、有守、有摄,然久之即真也。郡丞常行县事,亦何不可哉?而必选令,此亦法之过也。

侯,河东儒者,每至庠舍都讲,诸生服其经学,而其门人多贵显于朝者。先是数年间,昆山令缺,栗侯永禄、任侯环、李侯敏德、王侯如瓒,皆以别驾来署县。惟王侯泰和人,而三公皆上党同县。昆山之人,并称其贤。侯今继之,又贤也。今太守王公,以盛德年少在任。公,阳曲人,而参佐以下大抵皆出山西,一时之盛,非偶然者。盖平阳、蒲阪,先王遗教,其君子有深思焉,岂非吾吴民之福哉!而继侯署县者,别驾周侯,又绛州人也。余固惜侯之去,喜昆山之人又得侯同官同地者。夫晋之君子,其施于吾民者远矣。(昆山本篇首删去九十馀字,今从常熟本。又按“兵琐”字出《汉书·丙吉传》“使东曹按边长吏,琐科条其人”。张晏曰:“琐,录也。”谓考按兵吏籍也。苏子由文,亦有“考案边琐”之语。兵琐,谓兵籍也,常熟本不得其解,遂改作“兵戎”,非是。)

陕西省治故长安,周、秦、汉、隋、唐之所都。昔人称其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而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虽三河天下之中,王者之所更居,然古今建都之形胜,无逾关中者。太祖高皇帝初定天下,尝幸汴、幸洛,将幸关、陕。时以扩廓帖木儿、李思齐、张思道之乱,戎马蹂践,所过皆空城,千里无行迹,而金陵庙祏已定,遂为帝都,亦其时与势不得不然也。

永乐北迁,而万世之业定矣。然以长安为大省,建布政司,则前代行省之官,盖周之师保万民,寄任不轻也。司有使,其贰为参政,即前代之参知政事,宰相之亚也。拊循教化数千里之地,非独汉京兆、冯翊、扶风之任也。今天子哀悯元元,作兴吏治,未及三载考绩之期,特行黜陟之典。于是阳曲王公,以按察司副使分司江南,遂晋是官。予素受教于公,辄附于古赠言之义,以赞公之行。

盖王者以六合为家,其根本在生民,非必其行在所当轸念也。长安浩穰,称为陆海,河山土地,无改于昔。今之蹙耗甚矣,岂非任岳牧者之责乎?昔郑国渠、白渠两渠之饶,衣食京师亿万之口。至唐杜佑,以为大历初所溉田,比于汉减三万八千顷。是时长安尚为京师,而佑言已如此,诚如杜氏计复此两渠,劝农置官,严修障塞,积谷缮兵,以收漠南之地,汉唐之盛,岂不庶几哉?昔宋庆历初,是时天下全盛,范文正公请城东京,议者以为迂,其后乃思其言。先朝丘文庄公亦以幽燕迫近胡虏,而漕河易噎,欲重山后之守,寻前元海运之法。今以关中百二之险,诚使膏壤千里,百姓殷富,而汉、唐河渭之漕故在于此,以为国家之陪京,此万世之虑也。

公蚤贵而好学,方有志于经世,而其治吴,宽靖文雅,清廉慈爱,吏民歌思之馀,不容以颂述。独以迂愚之说,赞公仰答天子之宠遇云。

越中人多往来吾吴中,以鬻书为业。异时童子鸣从其先人游昆山,尚少也。数年前,舣舟娄江,余过之。子鸣示余以其诗,已能出人。今年复来,吾友周维岳见余,为念其先人相与之旧,谓子鸣旅泊萧然,恨无以恤之者。已而子鸣以诗来,益清俊可诵。然子鸣依依于余,有问学之意,余尤念之。

尝见元人题其所刻之书云:自科举废而古书稍出。余盖深叹其言。夫今世进士之业滋盛,士不复知有书矣。以不读书而为学,此子路之佞,而孔子之所恶。无怪乎其内不知修己之道,外不知临人之术,纷纷然日竞于荣利,以成流俗,而天下常有乏材之患也。子鸣于书,盖历能诵之。余以是益奇子鸣。夫典籍,天下之神物也,人日与之居,其性灵必有能自开发者。“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书之所聚,当有如金宝之气,如卿云轮囷,覆护其上,被其润者不枯矣。

庄渠先生尝为余言:广东陈元诚,少未尝识字,一日自感激,取《四子书》终日拜之,忽能识字。以此知书之神也。非书之能为神也,古人虽亡,而其神者未尝不存。今人虽去古之远,而其神者未尝不与之遇。此书之所以可贵也。虽然,今之学者,直以为土梗已耳。

子鸣鬻古之书,然且几于不自振,今欲求古书之义,吾惧其愈穷也。岁暮,将往锡山寓舍,还归太末,书以赠之。

予与承式同举于乡,试于礼部,皆不第,而承式独以禄养为急,徘徊都下。送予出崇文门外,谓当得官浙中,因约余游钱塘西湖,远则在天台、雁荡之间,欲为东道主人。然又数不果。今年,始得处之青田。青田在万山中,足以读书谈道,优游自蒨。而浙东学者,近岁浸被阳明之教,为“致良知”之学。承式为人敦朴敛约,不喜论说,而中有自得者。今为人师,不容默默,亦将出其所有,以考论其同不同何如也。

浙东道学之盛,盖自宋之季世。何文定公得黄勉斋之传,其后有王会之、金吉父、许益之,世称为婺之四先生。益之弟子为黄晋卿,而宋景濂、王子充皆出晋卿之门。高皇帝初定建康,青田刘文成公,实与景濂及丽水叶景渊、龙泉章三益四人,首先应聘而至。当是时,居礼贤馆,日与密议,浙东儒者皆在。盖国家兴礼乐,定制度,建学养士科举之法,一出于宋儒,其渊源之所自如此。

近岁以来,处之科第,至阖郡不见一人。或者遂目为深山荒绝之区,而不知假令县岁贡数十辈,岂尽谓之才贤得人耶?以瓯粤区区二百年,有文成公为帝者师,不可谓之乏人也矣。天下承平日久,士大夫不知兵,一旦边圉有警,束手无策,徒望之勇猛强力之人,如此则古所谓合射献馘于学宫者,何事耶?文成以书生,当方谷珍起海上,毅然建剿灭之策,佐石抹元师擒殄山寇,卒以保障乡里,挈全城以归兴王之运。其文武大略,且未可以一乡一国之士概之矣。

承式入公之里,而与其子弟游,能无慨然有感矣乎?夫山川之气,积二百年,当有发者。况以先王之道,《六经》、孔、孟之语训迪之,将见括苍之士,必有文武忠孝出而为国家之用者矣。(昆山本与抄本同,今从之。常熟刻小异,当是初本。)

嘉靖四十一年秋,熊公以河南按察司副使太仓兵备,擢云南布政司右参政。州学生张端复,其先大夫思南守,与公雅善,公尝厚恤其家,且以受知于公久,以州人之怀公也,属余为赠行之序。

夫官与民,利害相系久矣。其官制简者,其民必静;其官制繁者,其民必扰,而法尝自简而趋于繁。人情非好为自用以訾毁前古,而必以己之所为为是,特出于因循变易,不觉日与古异趋。至其闻古之道,末尝不慨慕而欲追复之也。汉置郡太守,其属有都尉典兵,禁备盗贼,亦时省罢,并职太守。其后颇设刺史监之,或临遣光禄大夫博士循行天下,然不常有。而郡国寇盗,所遣大将亦绝少。今制,州郡之上,命使日增,以故职司不能有所展,往往监临无虑数人,皆不过代郡行事而已。江南为畿辅,近年以来,复以省司来制内郡,非祖宗之旧,益权时之宜云。

公初以进士守太仓,适有倭夷之寇,廷议以公宽仁直谅,远迩畏爱,可当东南之寄,稍迁郡丞,遂以按察司临制诸郡。议者以为官制虽变古,而公以一人历数官,皆民事兵马之职,而终始不离太仓之境,如汉加魏尚为云中太守,龚舍为泰山,祝良为九真,而张乔为交趾刺史之比。自公居官任职,岛夷不再侵,濒海清宴,此前代刺史郡守之明效也。于是公在吴十有二年,始有滇南之擢。吴民谘嗟,以不能复留为恨。余意庙堂以公资望既高,姑借此以为召入内台之地,即滇南不可久矣。抑今制,常以部院大臣循行天下,吴民望公再驾,如往时周文襄、夏忠靖二公。吾知滇之民,不能与吾吴民争公也。

今天子、二三大臣维新庶政,必因民所宜。虽官制不必尽合于古,而如前日之任公者,可谓得古之遗意矣。滇南虽去京万里,而公楚人也,自巴、黔以西,无隔滇道者。今其地风土清淑,四时景候如春,而花草妍丽,中州无有,百姓安乐,叶榆、西洱之间,无犬吠之警,直卧以治之而已矣。《诗》曰:“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又曰:“乐只君子,福禄膍之。优哉游哉,亦是戾矣。”余日以望于公焉。(旧刻删篇首七十四字,今从抄本补之。)

昔者先王以道术教天下,自周之盛时,《诗》《书》《礼》《乐》以造士,盖其来已久。而后孔子修而明之,所谓“博学于文”者,博此而已。博而“约之以礼”,所谓“一以贯之”者也。孔子平日教人以讲学者,非能舍乎是而别求所谓道也。其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可谓彬彬乎其盛矣。孔子既没,各以其所能教诸侯之国,世主亦知崇尚之。盖于是时始有博士之官。

遭秦灭学,其官犹不废,汉得以因之。武帝表章《六经》,置《五经》博士。其后世加增广,迄于东都,遂有十四博士,太常总领之。当其盛时,石渠、白虎之会,天子亲制临决焉。盖秦、汉之际,六学殆几于绝,然犹仅存而复著。天之于斯文,若有阴翊于其间,而国家运祚,亦赖之以维持,其所关系岂小哉?

汉以后数百年间,朝廷之官,世有变更,而唯博士独常置。贾、马、王、郑之学,大行于魏、晋之后,而梁之皇甫侃、褚仲都,周之熊安生、沉重,陈之沈文阿、周弘正、张讥,隋之何妥、二刘,皆以博士名当世。至贞观《正义》之行,则前代诸家不复兼存,而其说始归于一。学者徒诵习之以希世,而唐之儒林衰矣。

宋之大儒,始著书明孔、孟之绝学,以辅翼遗经,至于今颁之学官,定为取士之格,可谓道德一而风俗同矣。然自太学以至郡县学,学者徒攻为应试之文,而无讲诵之功。夫古今取士之途,未有如今之世专为一科者也。苟徒以应试之文,而未能明其所以然,吾恐国家之于士,其用之者甚重,而养之、教之者犹未具也。夫苟习为应试之文,而徒以博一日之富贵,士之所以自为者亦轻矣。知其所以讲诵而求自得之,则虽孔子之教,不出乎此。夫天下学者欲明道德性命之精微,亦未有舍六艺而可以空言讲论者也。

柳州计君之来教昆山,以宽仁化导学者。未一年,用高第入为国子博士。余叹计君之贤,庶乎有志于举博士之职者,为序以赠之。

全州蒋先生教昆山六年,入为国子助教。昆山之学者四百馀人,从两先生祖道郭门外,而请予为文序之。

国家文治熙洽,宇内万里,士无遐迩,皆通明六学,彬彬然出为王国之用。故先生来自岭表,司教圻甸,今又进陟天子之成均,以其教于一邑者推之天下,可知矣。古者十五入大学,学先圣礼乐,而知朝廷君臣之礼。其有秀异者,移乡学于庠序。庠序之秀异者,移国学于少学。诸侯岁贡少学之异者于天子,学于大学,曰造士,而后爵命焉。今州县之贡举,近古递升之法矣。而太学之官属,亦取郡邑博士之高第,夫岂亦因其意而为之欤?三代教养之制不可复详,而遗书之存者,犹可以知其一二。自宋之大儒以《戴记》所载《大学篇》,为古大学教人之法。其说以古之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始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天下平。其为格致之论,条理甚析。而近世之说,乃又有不然者。夫学于太学而不知其所以为教,则所以为治国平天下者,果何道也?天下之士,方欢然以争矣,至以前之所为说者以应有司之求,而以其所自为说者为私门传授之奥旨,而有司者无与焉,岂不悖于建学立官之意哉?今世贡举之格,要以为一定之说,徒习其辞而已。苟求其意,则《六经》圣人之言,有非一人之说所能定者矣。汉之儒者,号为专门,至于都授大会,异同纷纷,务求其是,而不主一偏,故有石渠、白虎之论,是乃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也。

天子宪天稽古,数十年来,郊丘、宗庙、明堂之礼,多所裁定,而车驾亲御太学者再矣。而予独疑今之六馆之条格,犹牵于选懦之议,而月书季考,非所以作成天下之人材,以仰体天子所以崇化厉贤之意,而徒得猥琐流俗之徒习其辞者以应有司之格焉。非所以兴四方太平之原,制礼作乐,镇抚四夷之具也。予太学弟子也,故于先生之行,而私以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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