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卷0382
全唐文 作者:元結 輯者:董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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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太平,方千里之內,生植齒類,刺史能存亡休戚之。天下兵興,方千里之內,能保黎庶,能攘患難,在刺史耳。凡刺史若無文武才略,若不清廉肅下,若不明惠公直,則一州生類,皆受其害。於戲!自至此州,見井邑邱墟,生人幾盡。試問其故,不覺涕下。前輩刺史,或有貪猥昏弱,不分是非,但以衣服飲食為事。數年之間,蒼生蒙以私慾,侵奪兼之,公家驅迫,非奸惡強富,殆無存者。問之耆老,前後刺史,能恤養貧弱,專守法令,有徐公履道、李公廙而已。遍問諸公,善或不及徐、李二公,惡有不堪說者。故為此記,與刺史作戒。自置州以來,諸公改授,遷黜年月,則舊記存焉。
己巳中,平昌孟公鎮湖南,將二歲矣。以威惠理戎旅,以簡易肅州縣,刑政之下,則無撓人。故居方多閑,時與賓客,嚐欲因高引望,以抒遠懷。偶愛古木數株,垂覆城下,遂作茅閣,蔭其清陰。長風寥寥,入我軒檻,扇和爽氣,滿於閣中。世傳衡陽,暑濕鬱蒸,休息於此,何為不然?今天下之人,正苦大熱,誰似茅閣,蔭而庥之?於戲!賢人君子為蒼生之庥蔭,不如是邪?諸公詠歌以美之,俾茅閣之什,得係嗣於《風》、《雅》者矣。
道州城西百餘步有小溪,南流數十步合營溪,水抵兩岸,悉皆怪石欹嵌,盤缺不可名狀。清流觸石,洄懸激注,佳木異竹,垂陰相蔭。此溪若在山野,則宜逸民退士之所遊;處在人間,則可為都邑之勝境、靜者之林亭。而置州已來,無人賞愛,徘徊溪上,為之悵然。乃疏鑿蕪穢俾為亭宇,植鬆與桂,兼之香草,以裨形勝。為溪在州右,遂命之曰右溪,刻銘石上,彰示來者。
舂陵俗不種菊,前時自遠致之,植於前庭牆下。及再來也,菊已無矣。徘徊舊圃,嗟歎久之。誰不知菊也,方華可賞,在藥品是良藥,為蔬菜是佳蔬。縱須地趨走,猶宜徙植修養,而忍蹂踐至盡,不愛惜乎?於戲!賢人君子自植其身,不可不慎擇所處,一旦遭人不愛重,如此菊也,悲傷奈何?於是更為之圃,重畦植之。其地近宴息之堂,吏人不此奔走;近登望之亭,旌旄不此行列。縱參歌妓,菊非可惡之草;使有酒徒,菊為助興之物。為之作記,以托後人,並錄藥經,列於記後。
癸卯中,扶風馬珦兼理武昌,以明信嚴斷惠正為理,故政不待時而成。於戲!若明而不信,嚴而不斷,惠而不正,雖欲理身,終不自理,況於人哉?公能令人理,使身多暇,招我畏暑,且為涼亭。亭臨大江,復出山上,佳木相蔭,常多清風,巡迴極望,目不厭遠。吾見公才殊、政殊、跡殊,為此亭又殊,因命之曰殊亭。斫石刻記,立於亭側,庶幾來者,無所憾焉。
永泰丙午中,巡屬縣至江華,縣大夫瞿令問諮曰:「縣南水石相映,望之可愛,相傳不可登臨。俾求之,得洞穴而入,棧險以通之,始得構茅亭於石上。及亭成也,以階檻憑空,下臨長江,軒楹雲端,上齊絕巔。若旦暮景風,煙靄異色,蒼蒼石墉,含映水木。欲名斯亭,狀類不得,敢請名之,表示來世。」於是休於亭上,為商之曰:「今大暑登之,疑天時將寒。炎蒸之地,清涼可安,合命之曰寒亭。」乃為寒亭作記,刻之亭背。
樊水東盡其南,乃樊山北鮮,津吏欲於鮮上以為修舍。漫叟家於樊上,不醉則閑,乃相其地形,驗之圖記,實吳故宴遊之處。縣大夫馬公登之,歎曰:「謝公《贈伏武昌詩》雲『樊山開廣宴』,非此地邪?吾欲因而修之,命曰廣宴亭,何如?」漫叟頌之曰:「古人將修廢遺尤異之事,為君子之道。於戲!天下有廢遺尤異之事如此亭者,誰能修而旌之,天將厭悔往乎?使公方壯而有是心也,吾當裁蓄簡劄,待為之頌。」故作《廣宴亭記》,以先意雲。
九疑山方二千餘里,四州各近一隅,世稱九峰相似,望而疑之,謂之九疑。亦云舜望九峰,疑禹而悲,從臣有作九疑之歌,因謂之疑。九峰殊極高大,遠望皆可見也,彼如嵩華之峻峙、衡岱之方廣。在九峰之下,磊磊然如布棋石者,可以百數。中峰峰之下,水無魚鱉,林無鳥獸,時聞聲如蟬蠅之類,聽之亦無。往往見大谷長川,平田深淵,杉松百圍,檜栝並茂,青莎白沙,沿穴丹崖,寒泉飛流,異竹雜華。回映之處,似藏人家。實有九水,出於山中。四水南流,灌於南海;五水北注,合為洞庭。若度其高卑,比洞庭、南海之岸,直上可二三百里。不知海內之山,如九疑者幾焉?或曰:「若然者,茲山何不列於五嶽?」對曰:「五帝之前,封疆尚隘,衡山作嶽,已出荒服。今九疑之南,萬里臣妾,國門東望,不見涯際,西行幾萬里,未盡邊陲。當合以九疑為南嶽,以昆侖為西嶽。衡華之輩,聽逸者占為山居,封君表作苑囿耳。但苦當世議者,拘限常情,牽引古制,不能有所改創也。如何?故圖畫九峰,略載山穀,傳於好事,以旌異之。如山中之往跡、峰洞之名稱,為人所傳說者,並隨方題記,庶幾觀者易知。時永泰丙午年也。
客有問元子曰:「子著《二風詩》何也?」曰:「吾欲極帝王理亂之道,係古人規諷之流。」曰:「何如也?」夫至理之道,先之以仁明,故頌帝堯為仁帝;安之以慈順,故頌帝舜為慈帝;成之以勞儉,故頌夏禹為勞王;修之以敬慎,故頌殷宗為正王;守之以清一,故頌周成為理王,此理風也。夫至亂之道,先之以逸惑,故閔太康為荒王;壞之以苛縱,故閔夏桀為亂王;覆之以淫暴,故閔殷紂為虐王;危之以用亂,故閔周幽為惑王,亡之於積累,故閔周赧為傷王,此亂風也。」訂曰:「子頌善上不及羲、軒、湯、武,閔惡又不及始皇、哀、靈,焉可稱極帝王理亂之道?」對曰:「於戲!吾敢言極,極其中道者也。吾且不曰著斯詩也,將係規諷乎?如羲、軒之道也久矣,誰能師尊?如湯、武之德,吾則不敢頌,為規法過於是也。吾子審之。」
元子天寶中,曾預燕於諫議大夫之坐。酒盡而無以續之,大夫歎曰:「諫議冗者,貧無以繼酒,嗟哉!」元子醉中議之曰:「大夫頗能用一謀,令大夫尊重如侍中,威權等司隸,若何?」大夫問謀,對曰:「大夫得䆿婢一人,在人主左右,以䆿言為先諷則可。」「請有所說。」「大夫不聞古有邰侯,侯家得䆿婢,寐則䆿言,言則侯輒鞭之。如是一歲,婢䆿如故,侯無如婢何。有夷奴,每厭勞辱,寐則假䆿,其言似不怨主,而若忠信。侯聞問之,則曰素有䆿病,寐中䆿言,非所知也,引䆿婢自辨,詞說云云。侯疑學婢,鞭之不止,髡之鉗之,奴䆿愈甚。奴於是重窺侯意,先事䆿說,說侯之過,警以禍福,侯又無如奴何。客有知侯禍機,因䆿奴之先,扣侯門諫侯,侯以改遏免禍。侯納客為上賓,復其奴,命曰䆿良氏,子孫世在於邰。大夫誠能學奴效婢,假䆿言以規諫人主,俾悔過追誤,與下如新,大夫見尊重,威權何止侍中、司隸?」大夫乃歎曰:「嗚呼!吾謂今之士君子,曾不如邰侯夷奴邪!」
天寶戊子中,元子遊長安,與丐者為友。或曰:「君友丐者,不太下乎?對曰:「古人鄉無君子,則與雲山為友;裏無君子,則與松柏為友;坐無君子,則與琴酒為友。出遊於國,見君子則友之。丐者今之君子,吾恐不得與之友也。丐者丐論,子能聽乎?吾既與丐者相友,喻求罷,丐友相喻曰:『子羞吾為丐邪?有可羞者,亦曾知未也?嗚呼!於今之世有丐者,丐宗屬於人,丐嫁娶於人,丐名位於人,丐顏色於人。甚者則丐權家奴齒,以售邪佞;丐權家婢顏,以容媚惑。有自富丐貧,自貴丐賤,於刑丐命。命不可得,就死丐時,就時丐息,至死丐全形,而終有不可丐者。更有甚者,丐家族於仆圉,丐性命於臣妾,丐宗廟而不敢,丐妻子而無辭。有如此者,不可為羞哉?吾所以丐人之棄衣,丐人之棄食,提罌荷杖,在於路傍,且欲與天下之人為同類耳。不然則無顏容行於人聞。夫丐衣食貧也,以貧乞丐,心不慚,跡與寫人同,示無異也,此君子之道。吾君子不欲全道邪?幸不在山林,亦宜具罌杖隨我作丐者之狀貌,學丐者之言辭,與丐者之相逢,使丐者之無恥,庶幾時世始能相容,吾子無矯然取不容也。』」於戲!丐者言語如斯,可編為《丐論》,以補時規。
乾元己亥至寶應壬寅歲,時人相誚議曰:「元次山嚐漫有所為,且漫聚兵,又漫辭官,漫聞議」雲雲,因作漫論。論曰:
世有規檢大夫、持規之徒,來問叟曰:「公漫然何為?」對曰:「漫為公也。」漫何以然?對曰:「漫然。」規者怒曰:「人以漫指公者,是他家惡公之辭,何得翻不惡漫,而稱漫為?漫何檢括?漫何操持?漫何是非?漫不足準,漫不足規。漫無所用,漫無所施。漫焉何效?漫焉何師?公發已白,無終惑之。」叟俛首而謝曰:「吾不意公之說漫至於此。意如所說,漫焉足恥。吾當於漫,終身不羞,著書作論,當為漫流。」於戲!九流百氏,有定限邪?吾自分張,獨為漫家,規檢之徒,則奈我何?
都昌縣大夫張粲君英將之官,與其友賈德方、元次山別,且曰:「吾邑多山澤,可致麋鹿,為二賢羞賓容,何如?」及到官,書與二友曰:「待我化行旬月,使虎為鹿、豹為麕、梟為鷓鴣、蝦蟆為兔,將以豐江外庖廚,豈獨與德方、次山之羞賓客也?」德方對曰:「嗚呼!兵興歲久,戰爭日甚,生人怨痛,何時休息?君英之化,豈及虎豹?將恐虎窟公城,豹遊公庭,梟集,公楹,群蛙匝公而鳴,敢以不然之論,反化君英。」次山異德方報君英,化虎之論,豈直望化虎哉?次山請商之君英,所謂待吾化虎然後羞吾屬也,其意蓋欲待朝廷化小人為君子,化諂媚為公直,化奸邪為忠信,化進競為退讓,化刑法為典禮,化仁義為道德,使天下之人心,皆涵純樸,豈止化虎而羞我哉?德方未量君英歟!次山故編所言,為化虎之論。
自兵興已來,今三年,論者多雲,得如管仲者一人,以輔人主,當見天下太平矣。無子異之曰:「嗚呼!何是言之誤邪!彼管仲者人耳,止可與議私家畜養之計,止可以修鄉裏畎澮之事,如此仲可當焉。至如相諸侯,材量已似不足。致齊及霸,材量極矣。使仲見帝王之道,識興國之記,則天子之國不衰,諸侯之國不盛。如曰不然,請有所說。
仲之相齊,及齊彊富,則合請其君,恢複王室,節正諸侯。君若惑之,則引禍福以喻之。君既聽矣,然後約諸侯曰:「今王室將卑,諸侯更彊,文王風化,殘削向盡,武王疆域,割奪無幾。禮樂不知其田,征伐何因而出?我是故謹疆域,勉日夜,望振兵威,可臨列國,得與諸侯會盟,一旦能新複天子之正朔,更定天子之封畿,上奉天子複先王之風化,下令諸侯複先公之制度,以為何如?」若皆不從,我則以兵臨於魯,魯不敢不從。魯從,則與魯西臨宋、鄭,宋、鄭從,則與三國北臨燕、衛。燕、衛從,則與諸國西臨秦、晉。秦、晉從,則與七國以尺簡約吳、楚。吳、楚從,則天下無不從之國,然後定約。若有果不從者,則約從者曰:「吾屬以禮樂尊天子,以法度正諸侯,使小國不常患弱,大國不敢怙彊,此誠長世之策。若天子國亡,則諸侯交爭,兵戈相臨,誰為彊者?則安得世世禮讓相服、宗廟血食?」我是故力勸諸侯尊天子。今某國猶豫,宜往問之。若不從約,則與諸侯率兵伐之,分其疆土。遷其子孫,留百里之地奉其宗社。下為諸侯廣子孫之業,上為天子除不順之臣,如何?如此,則諸侯誰敢不從?然後定天子封畿、諸侯疆域、輿服器玩、禮樂法度、征賦貢輸。自齊、魯節正,節正既定,乃共盟曰:「有貳約者,當請命天子,廢其驕凶,以立恭順;廢其荒惑,以立明哲。敢不聽者,伐而分之,如初約制定。」於是諸侯先各造邸於天子之都,諸侯乃相率朝覲。已而從天子齊戒拜宗廟,禮畢,天子誓曰:「於戲!王室之卑久矣。予不敢望皇天後土之所覆載,將旦暮皂隸於諸侯。不可,則願全肌骨下見先王。今諸侯不忘先王之大德。不忘先公之忠烈,共力正王室,俾予主先王宗祀。予若昏荒淫虐,不納諫諍,失先王法度,上不能奉宗祀,下不能安人民,爾諸侯當理爾軍卒,修爾矛戟,約爾列國,罪予凶惡,嗣立明辟。予若能日勉孱弱,力遵先王法度,上奉宗祀,下安人民,爾諸侯當保爾疆域,安爾人民,修爾貢賦,共予郊祀。予有此誓,豈雲及予?將及來世。予敢以此誓誓於宗廟,予敢以此誓誓於天地。」諸侯聞天子之誓,相率盟曰:「天子有誓,俾我諸侯世世得力扶王室,使先王先公,德業永長。諸侯其各銘天子之誓,傳之後嗣。我諸侯重自約曰:諸侯有昏惑,當如前盟。若天子昏惑不嗣,虐亂天下,諸侯當力共規諷諫諍。如甚不可,則我諸侯共率禮兵及王之畿,複諫諍如初。又甚不可,進禮兵及王之郊。終不可,進禮兵及王之官。兵及王之宮矣,當以宗廟之憂諮之,當以人民之怨諮之,當以天子昔誓諮之,當以諸侯昔盟諮之,以不敢欺先王先公告之,以不敢欺皇天後土告之。然後如天子昔誓,如諸侯昔盟。」使管仲能如此,則周之天子,未為奴矣,諸侯之國,則未亡矣,秦於天下,未至是矣。如曰:仲才及也,君不從也,仲智及也,時不可也,則仲曾是謀也乎?君不從之也歟?仲曾是為也乎?時之不可也歟,況今日之兵,不可以禮義節制,不可以盟誓禁止。如仲之輩,欲何為矣?
諮爾多士,各司厥官。政不欲猛,刑不欲寬。寬則人慢,猛則人殘。寬則不濟,猛則不安。小惡無為,涓流成池;片言可用,毫末將拱。禍既有胎,福豈無種。鏡不自照,祗能鑒物。人不自知,從諫勿咈。欲不可縱,貨不可黷。黷貨生災,欲縱禍速。勿輕小人,蜂蠆有毒。勿輕小道,大車可覆。勿謂剛可長,長剛者亡。無謂柔可履,履柔者恥。剛強有時,柔弱有宜。時宜克念,願在深思。不恕而明,不如不明。不通而清,不如不清。無為惡行,無逆善名。保此中道,無成不成。過客箴士,冀申同聲。如山之重,如水之清。如石之堅,如松之貞。如劍之利,如鏡之明。如弦之直,如秤之平。
有時士教元子顯身之道曰:「於時不爭,無以顯榮;與世不佞,終身自病。君欲求權,須曲須圓;君欲求位,須奸須媚。不能此為,窮賤勿辭。元子對曰: 「不能此為,乃吾之心。反君之言,作我自箴。與時仁讓,人不汝上;處世清介,人不汝害。汝若全德,必忠必直;汝若全行,必方必正。終身如此,可謂君子。」
蒼梧郡城東二三里,有泉焉。出在郭中,清而甘,寒苦冰。在盛暑之候,蒼梧之人得救渴。泉與火山相對,故命之曰冰泉,以變舊俗。銘曰:
火山無火,冰泉無冰。惟彼泉源,甘寒可徵。鑄金磨石,篆刻此銘。置之泉上,彰厥後生。
涍泉之陽,得怪石焉。左右前後,及登石顛,均有如似,故命之曰五如石。石皆有竇,竇中湧泉,泉詭異於七泉,故命為七勝泉。石有雙目,一目命為洞井。井與泉通,一目命為洞樽。樽可䝻酒,石尾有穴,有如礲者。又如瀧者,泉可渟澄,匝石而流,入礲中,出而為瀧。於戲!彼能異於此,安可不稱顯之?銘曰:
五如之石,何以為名?請悉狀之,誰為我聽?左如旋龍,低首回顧;右如驚鴻,張翅不去。前如飲虎,飲而蹲焉;後如怒龜,出洞登山。若坐於顛,石則如船;乘彼靈槎,在漢之間。洞井如鑿,淵然泉湧;澄瀾涵石,波起如動。不旌尤異,焉用為文?刻銘石上,於千萬春。
零陵瀧下三十里,得丹崖翁宅。有唐節督者,曾為瀧水令,去官家於崖下,自稱丹崖翁。丹崖湘中水石之異者,翁湘中得道之逸者。愛其水石,為之作銘。銘曰:
瀧水未盡,瀧山猶峻。忽見淵洄,丹崖千仞,
磳磳丹崖,其下誰家?門前斷船,籬上釣車。
不知幾峰?為其四墉。竹幽石磴,飛泉戶中。
怪石臨淵,䂩䂩石巔。何得石巔,翁獨醉眠。
吾欲與翁,東西茅宇。飲啄終老,翁亦悅許。
世俗常事,阻人心情。徘徊崖下,遂刻此銘。
道州江華縣東南六七里,有回山。南面峻秀,下有大岩。岩當陽端,故以陽華命之。吾遊處山林,幾三十年,所見泉石,如陽華殊異而可家者未也,故作銘稱之。縣大夫瞿令問,藝兼篆籀,俾依石經,刻之岩下。銘曰:
九疑萬峰,不如陽華。陽華斬巉,其下可家。洞開為岩,岩當陽端。岩高氣清,洞深泉寒。陽華旋迴,岑巔如辟。溝塍鬆竹,輝映水石。尤宜逸民,亦宜退士。吾欲投節,窮老於此。懼人譏我,以官矯時。名節彰顯,鬼如此為。於戲陽華,將去思來。前步卻望,踟躕徘徊。
浯溪在湘水之南,北彙於湘。愛其勝異,遂家溪畔。溪世無名稱者也,為自愛之,故命浯溪。銘曰:
湘水一曲,淵洄傍山。山開石門,溪流潺潺。山開如何?巉巉雙石。臨淵斷崖,夾溪絕壁。水實殊怪,石又尤異。吾欲求退,將老茲地。溪古地荒,蕪沒已久。命曰浯溪,旌吾獨有。人誰知之,銘在溪口。
浯溪之口,有異石焉,高六十餘丈,週迥四十餘步。西面在江口,東望峿臺,北臨大淵,南枕浯溪。 𢈪廎當乎石上,異木夾戶,疏竹傍簷。瀛洲言無,由此可信。若在廎上,目所厭者,遠山清川;耳所厭者,水聲松吹;霜朝厭者寒日,方暑厭者清風。於戲!厭不厭也,厭猶愛也,命曰𢈪廎,旌獨有也。銘曰:
功名之伍,貴得茅土。
林野之客,所耽水石。
年將五十,始有𢈪廎。
愜心自適,與世忘情。
廎傍石上,篆刻此銘。
浯溪東北二十餘丈,得怪石焉。周行三百餘步,從未申至醜寅。厓壁鬥絕,左屬回鮮。前有磴道,高八九十尺,下當洄潭。其勢碅磳,半出水底,蒼然泛泛,若在波上。石巔勝異之處,悉為亭堂。小峰歁竇,宜間鬆竹,掩映軒戶,畢皆幽奇。於戲!古人有蓄憤悶與病於時俗者,力不能築高台以瞻眺,則必山巔海畔,伸頸歌吟,以自暢達。今取茲石,將為吾台,蓋非愁怨,乃所好也。銘曰:
湘淵清深,吾台陗陵。登臨長望,無遠不盡。誰厭朝市,羈牽侷促。借君此台,一縱心目。陽厓礱琢,如瑾如瑉。作銘刻之,彰示後人。
峿臺西面,㩻㪁高迥,在𢈪亭為東崖,下可行坐八九人。其為形勝,與石門、石屏,亦猶宮羽之相資也。銘曰:
峿臺蒼蒼,西崖雲端。
亭午崖下,清陰更寒。
可容枕席,何事不安?
湘江西峰,直平陽江口,有寒泉出於石穴。峰上有老木,壽藤垂陰泉上。近泉堪戙維大舟,惜其蒙蔽,不可得見。踟躕行循,其水本無名稱也。為其當暑大寒,故命曰寒泉。銘曰:
於戲寒泉,瀛瀛江湄。堪救渴暍,人不之知。當時大暑,江流若湯。寒泉一掬,能清心腸。誰謂仁惠,不在茲水?舟楫尚存,為利未已。
天寶十三年,春至夏甚旱,秋至冬積雨。西塞西南有迥山,山巔是秋崩坼,有穴出泉。泉垂流三四百仞,浮江中可望。於戲!陰陽旱雨,時異;以至柔破至堅,事異,以至下處至高,理異故命斯泉。曰異泉。銘於泉上,其意豈獨旌異而已乎?銘曰?
何故作銘,銘於異泉?為其當不可閼,坼石出焉。何用作銘,銘於異泉?為其當不可下,窮高流焉。君子之德,顯與晦殊。為此銘者,忘道也歟?
乾元戊戌,浪生元結始浪家溪之濱。溪蓋湓水,分稱水。夏江海,則百里為湖,二十里為溪。溪浪士愛之,銘之其濱。於戲!古人喜尚君子,不見君子,見如似者,亦稱頌之。溪可謂讓矣,讓君子之道也。稱頌如此,可遺溪,若天下有如似讓者。吾豈先溪而稱頌者乎?銘曰:溪之瀾,誰取盥焉?溪之漪,誰取飲之?盥實可矣,飲豈難矣?得不慚其心,不如此水。浪士作銘,將戒何人?欲不讓者,慚遊濱。
郎亭西郛有藂石,石臨樊水,漫叟構石顛以為亭。石有窳顛者,因修之以藏酒。士源愛之,命為抔樽,乃為士源作《抔樽銘》。銘曰:
窳顛之石,在吾亭上。天全其器,實有殊狀。如竇而底,似傾幾欹。非曲非方,不準不規。孟公高賢,命曰抔樽。漫叟作銘,當欲何言?時俗澆狡,日益偽薄。誰能抔飲,共守淳樸?
抔湖西南是退谷,谷中有泉,或激或懸,為竇為淵。滿谷生壽木,又多壽藤縈之。始入谷口,令人忘返。時士源以漫叟退修耕釣,愛遊此谷,遂命曰退谷。元子作銘,以顯士源之意。銘曰:
誰命退谷?孟公士源。
孟公之意,漫叟知焉。
公畏漫叟,心進跡退。
公懼漫叟,名顯身晦。
公恐漫叟,辭小受大。
於戲退谷!獨為吾規。
干進之客,不羞遊之。
何人作銘,銘之谷口?
荒浪者歟!退谷漫叟。
抔湖東抵抔樽,西侵退谷,北彙樊水,南涯郎亭。有菱有荷,有菰有蒲,方一二里,能浮水與。漫叟自抔亭遊退谷,必泛此湖。以湖在抔樽之下,遂命曰抔湖。銘曰:
誰遊江海,能厭其大?誰泛抔湖,能厭其小?故曰人不厭者,君子之道。於戲君子!人不厭之。死雖千歲,其行可師。可厭之類,不獨為害。死雖萬代,獨堪汙穢。或問作銘,意盡此歟?吾欲為人厭者,勿泛抔湖。
道州東郭,有泉七穴。或吐於淵竇,或繁於嵌臼,皆澄流清漪,旋沿相奏。又有藂石欹缺,為之島嶼,殊怪相異,不可名狀。此邦豈世無好事者邪,而令自古荒之?乃修其水木,為休暇之處。每至泉上,便思老焉。於戲!凡人心若清惠,而必忠孝守方直,終不惑也。故命五泉,其一曰潓泉,次曰𣷡泉、次曰涍泉、汸泉、淔泉。銘之泉上,欲來者飲漱其流,而有所感發者矣。留一泉名曰漫泉,蓋欲自旌漫浪,不厭歡醉者也。一泉出山東,故命之曰東泉,引來垂流,更復殊異。各刻銘以記之。
潓泉銘
於戲潓泉!清不可濁。惠及於物,何時竭涸?將引官吏,盥而飲之。清惠不已,泉乎吾規。
汸泉銘
古之君子,方以全道。吾命汸泉,方以終老。欲令圓者,飲吾汸泉,知圓非君子,能學方惡圓。
淔泉銘
曲而為王,直蒙戮辱。寧戮不王,直而不曲。我頌斯曲,以命淔泉。將戒來世,無改淔焉。
𣷡泉銘
不為人臣,老死山谷。臣於人者,不就汙辱。我命𣷡泉,勸人事君。來漱泉流,願為忠臣。
涍泉銘
沄沄涍泉,流清源深。堪勸人子,奉親之心。時世相薄,而日忘聖教。欲將斯泉,裨助純孝。
漫泉銘
誰愛漫泉,自成小湖,能浮酒舫,不沒石魚?漫也叟稱,名泉何為?旌叟於此,漫歡漫醉。
東泉銘
泉在山東,以東為名。愛其懸流,溶溶在庭。作銘者何?吾意未盡。將告來世,無忘畎引。
道州城東有左湖,湖東二十步有小石山。山顛有窳石,可以為樽,乃為亭樽上,刻石為誌。銘曰:
井石何狀?如獸之踆。其背䫜窳,可以為樽。空而臨之,長岑深壑。廣亭之內,如見山嶽。滿而臨之,曲浦回淵。長瓢之下,江湖在焉。彼成全器,誰為之力?天地開鑿,日月抆拭。寒暑琢磨,風雨潤色。此器大樸,尤宜直純。勒銘亭下,以告後人。
永泰丙午中,自舂陵詣都使計兵。至零陵,愛其郭中有水石之異,泊舟尋之,得岩與洞,此邦之形勝也。自古荒之,而無名稱。以其東向,遂以朝陽命之焉。前刺史獨孤愐為吾翦辟榛莽,後攝刺史竇泌為吾創制茅閣,於是朝陽水石,始有勝絕之名。已而刻銘岩下,將示來世。銘曰:
於戲朝陽!怪異難狀。蒼蒼半山,如在水上。朝陽水石,可謂幽奇。岩下洞口,洞中泉垂。彼高岩絕崖,深洞寒泉。縱僻在幽遠,尤宜往焉。況郡城井邑,岩洞相對。無人修賞,競使蕪穢。刻石岩下,問我何為?欲零陵水石,世人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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