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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任少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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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任少卿書
作者:司馬遷 西漢
↑《古文觀止卷五
↑《文選卷第四十一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於接物,推賢進士爲務。意氣懃懃懇懇,若望僕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僕非敢如是也。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爲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鬱悒而誰與語?諺曰:「誰爲爲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爲知己者用,女爲説己者容。若僕大質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爲榮,適足以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恐卒然不可為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衞靈公雍渠同載,孔子商鞅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柰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俊哉!

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爲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嚮者,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綱維,盡思慮;今以虧形爲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衞之中。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故絶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

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盃酒,接殷勤之餘懽。然僕觀其爲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僕以爲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歴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彊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鬭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嚮爭死敵者。未沒時,使有來報,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敗書聞,主上爲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絶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事已無可柰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爲僕沮貳師,而爲李陵遊説,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爲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爲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爲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僕又佴以蠶室,重爲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爲俗人言也。

僕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暦,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螘何以異?而俗又不能與能死節者次比,特以爲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趣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檻穽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爲牢,勢不可入,削木爲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彊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繫獄抵罪;絳侯誅諸,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彊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爲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僕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説難孤憤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爲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已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爲智者道,難爲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爲鄉黨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身直爲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深臧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彫瑑,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略陳固陋,謹再拜。

此西漢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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