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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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
[編輯]楚月穿春袖,吳霜透曉韉。壯心欲填海,苦膽為憂天。役役慚金注,悠悠歎瓦全。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
〈(予自皋亭山為北所留,深悔一出之誤。聞故人劉小村、陳蒲塘引兵而南,流涕不自堪。)〉
只把初心看,休將近事論。誓為天出力,疑有鬼迷魂。明月夜推枕,春風晝閉門。故人萬山外,俯仰向誰言?
〈(正月十三夜,予聞陳樞使將以十五日會伯顏於長堰,予力言不可,陳樞使為尼此行。予自知非不明,後卒自蹈,殊不可曉也。)〉
長安不可詣,何故會高亭?倦鳥非無翼,神龜弗自靈。乾坤增感慨,身世付飄零。回首西湖曉,雨餘山更青。
貔貅十萬眾,日夜望南轅。老馬翻迷路,羝羊竟觸藩。武夫傷鐵錯,達士笑金昏。單騎見回紇,汾陽豈易言?
〈(予以議論大烈,北愈疑憚,不得歸闕。將校官屬,日有叛去,世道可歎。)〉
悠悠天地闊,世事與誰論?清夜為揮涕,白雲空斷魂。死生蘇子節,貴賤翟公門。前輩如瓶戒,無言勝有言。
九門一夜漲風塵,何事癡兒竟誤身?子產片言圖救鄭,仲連本志為排秦。但知慷慨稱男子,不料蹉跎愧故人。玉勒雕鞍南上去,天高月冷泣孤臣。
眼看銅駝燕雀羞,東風花柳自皇州。白雲萬里易成夢,明月一間都是愁。男子鐵心無地著,故人血淚向天流。雞鳴曾脫函關厄,還有當年此客不?
〈(予詣北營,辭色慷慨。初見大酋伯顏,語之云:「講解一段,乃前宰相首尾,非予所與知。今大皇以予為相,予不敢拜,先來軍前商量。」伯顏云:「丞相來勾當大事,說得是。」予云:「本朝承帝王正統,衣冠禮樂之所在,北朝欲以為國歟?欲毀其社稷歟?」大酋以虜詔為解說,謂:「社稷必不動,百姓必不殺。」予謂:「爾前後約吾使多失信,今兩國丞相親定盟好,宜退兵平江或嘉興,俟講解之說達北朝,看區處如何,卻續議之。」時兵已臨京城,紓急之策惟有款北以為後圖,故云爾。予與之辨難甚至,云:「能如予說,兩國成好,幸甚!不然南北兵禍未已,非爾利也。」北辭漸不遜。予謂:「吾南朝狀元宰相,但欠一死報國,刀鋸鼎鑊,非所懼也。」大酋為之辭屈,而不敢怒,諸酋相顧動色,稱為丈夫。是晚諸酋議良久,忽留予營中。當時覺北未敢大肆無狀,及予既縶維,賈餘慶以逢迎繼之,而國事遂不可收拾。痛哉!痛哉!)〉
三宮九廟事方危,狼子心腸未可知。若使無人折狂虜,東南那個是男兒。
春秋人物類能言,宗國常因口舌存。我亦瀕危專對出,北風滿野負乾坤。
單騎堂堂詣虜營,古今禍福了如陳。北方相顧稱男子,似謂江南尚有人。
百色無厭不可支,甘心賣國問為誰?豺狼尚畏忠臣在,相戒勿令丞相知。
慷慨輕身墮蒺藜,羝羊生乳是歸期。豈無從吏私袁盎,恨我從前少侍兒。
英雄未肯死前休,風起雲飛不自由。殺我混同江外去,豈無曹翰守幽州?
〈(正月二十日晚,北留予營中,云:「北朝處分,皆面奉聖旨;南朝每傳聖旨,而使者實未曾得到簾前。今程鵬飛面奏大皇,親聽處分;程回日,卻與丞相商量大事畢,歸闕。」既而失信。予直前責虜,酋辭色甚厲。不復顧死,譯者再四失辭,予迫之益急。大酋怒且愧,諸酋群起嗬斥,予益自奮。文煥輩勸予去,虜之左右皆唶唶嗟歎,稱「男子心」。)〉
狼心那顧歃銅盤?舌在縱橫擊可汗。自分身為齏粉碎,虜中方作丈夫看。
〈(正月二十日,至北營,適與文煥同坐,予不與語。越二日,予不得回闕,詬虜酋失信,盛氣不可止。文煥與諸酋勸予坐野中,以少遲一二日即入城,皆紿辭也。先是予赴平江,入疏言叛逆遺孽不當待以姑息,乞舉春秋誅亂賊之法。意指呂師孟,朝廷不能行。至是文煥云:「丞相何故罵煥以亂賊?」予謂:「國家不幸至今日,汝為罪魁。汝非亂賊而誰?三尺童子皆罵汝,何獨我哉?」煥云:「襄守六年不救。」予謂:「力窮援絕,死以報國可也。汝愛身,惜妻子,既負國,又蒨家聲。今合族為逆,萬世之賊臣也。」孟在傍甚忿,直前云:「丞相上疏欲見殺,何為不殺取師孟?」予謂:「汝叔侄皆降北,不族滅汝,是本朝之失刑也。更敢有麵皮來做朝士?予實恨不殺汝叔侄。汝叔侄能殺我,我為大宋忠臣,正是汝叔侄周全我,我又不怕。」孟語塞,諸酋皆失色動顏。唆都以告伯顏,伯顏吐舌云:「文丞相心直口快,男子心。」唆都間云:「丞相罵得呂家好!」以此見諸酋亦不容之。)〉
不拚一死報封疆,忍使湖山牧虎狼?當日本為妻子計,而今何面見三光。
虎頭牌子織金裳,北面三年蟻夢長。借問一門朱與紫,江南幾世謝君王。
梟獍何堪共勸酬,衣冠塗炭可勝羞?袖中若有擊賊笏,便使凶渠面血流。
麟筆嚴於首惡書,我將口舌擊奸諛。雖非周勃安劉手,不愧當年產祿誅。
〈(信世昌,字雲父,東平府人,公子無忌之後。嘗為虜太常丞,北方之儒也。隸唆都,唆都使之來伴予。雲父知古今,識道理可語,中原遺黎,甚惓惓於本朝,頗輸情焉。作詩見贈,內兩句云:「宗廟有靈賢相出,黔黎無害大皇明。」京師為之傳誦。雲父大意以為,高麗地方數千里,昨喪其半,遂稱藩。大元喜其不拒,並侵疆歸之,今傳國如故。大宋衣冠正統非高麗比,北必不敢無禮於吾社稷也。雲父念本朝,亦願望之辭。)〉
東魯遺黎老子孫,南方心事北方身。幾多江左腰金客,便把君王作路人。
〈(信雲父好為詩,而辭極俚近。一日問予詩法,予因學宮詞數章,比興悠長,意在言外。雲父恍有所得,明日袖出一絕云:「東風吹落花,殘英猶戀枝。莫怨東風惡,花有再開時。」言予之不忘王室,而王室之必中興也。雲甫居近闕里,漸染孔氏之遺風,故其用意深厚,而超悟如此。)〉
肯從悟室課兒書?齧雪風流卻減渠。我愛信陵冠帶意,任教句法問何如。
〈(北入京城,賈餘慶迎逢賣國,既令學士降詔,俾天下州郡歸附之;又各州付一省劄。惟樞密則堂家先生鉉翁,於省劄上不肯押號。吳丞相堅號老儒,不能自持,一切惟賈餘慶之命,其愧則堂甚矣!程鵬飛見則堂不肯奉命,堂中作色,欲縛之去。則堂云:「中書省無縛執政之理。」歸私廳以待執,北竟不敢誰何。予在北以忠義孤立,聞其事以自壯云。)〉
山河四塞舊甌金,藝祖高宗實鑒臨。一日盡將輸敵手,何人賣國獨甘心。
中書堂帖下諸城,搖首庭中號獨清。此後方知樞密事,從今北地轉相驚。
揚旌來冉冉,卷旆去堂堂。恨我飛無翼,思君濟有航。
麒麟還共處,熊虎已何鄉?南國應無恙,中興事會長。
始興溪子下江淮,曾為東南再造來。如虎如熊今固在,將軍何處上金台?
〈(唆都為予言:「大元將興學校,立科舉,丞相在大宋為狀元宰相,今為大元宰相無疑。丞相常說『國存與存,國亡與亡。』這是男子心。天下一統,做大元宰相,是甚次第!『國亡與亡』四個字休道!」予哭而拒之。唆都常恐予之伏死節也。)〉
虎牌氈笠號公卿,不直人間一唾輕!但願扶桑紅日上,江南匹士死猶榮。
〈(唆都、忙右歹一日問:「度宗幾子?」答曰:「三子。」問:「皇帝是第幾子?」答曰:「第二子,立嫡也。」問:「第一子、三子封王乎?」曰:「一吉王,一信王。」問:「今何在?」曰:「大臣護之去矣。」駭云:「去何處?」曰:「非閩則廣,宋疆土萬里,盡有世界在。」云:「既是一家,何必遠去?」曰:「何為恁地說?宗廟社稷所關,豈是細事?北朝若待皇帝好,則二王為人臣;若待皇帝不是,即便別有皇帝出來。」二酋為之愕眙不能對。)〉
一馬渡江開晉土,五龍夾日復唐天。內家苗裔真隆準,虜運從來無百年。
〈(唆都一日問予何以去平江,予曰:「有詔趣入衛。」問予兵若干,予對:「五萬人。」喟然歎曰:「天也!使丞相在平江,必不降。」予問何以知之,云:「相公氣概,如何肯降?但累城內百姓。」予謂:「果廝打,亦未見輸贏。」唆都大笑。)〉
氣概如虹俺得知,留吳那肯豎降旗?北人不解欺心語,正恐南人作淺窺。
〈(北兵入城,既劫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又逼天子拜表獻土。左丞相吳堅、右丞相賈餘慶、樞密使謝堂、參政家鉉翁、同知劉岊五人,奉表北庭,號祈請使。賈幸國難,自詭北人,氣焰不可向邇。謝無識附和,吳老儒畏怯不能爭。劉狎邪小人,方乘時取美官,揚揚自得。惟家公非願從者,猶以為趙祈請,意北主或可語,冀一見陳說,為國家有一線,故引決所未忍也。五人之行,皆出北意。吳初以老病求免,且已許之,故表中所述賈、謝、家、劉四人,吳不與焉。二月初八日,四人登舟,忽伯顏趣予與吳丞相俱入北。予不在使者列,是行何為?蓋驅逐之使去耳。予陷在難中,無計自脫,初九日,與吳丞相同被逼脅,黽勉就船。先一夕,予作家書處置家事,擬翌日定行止,行則引決,不為偷生。及見吳丞相、家參政,吳殊無徇國之意;家則以為死傷勇,祈而不許,死未為晚。予以是徘徊隱忍,猶冀一日有以報國。惟是賈餘慶凶狡殘忍,出於天性,密告伯顏,使啟北庭,拘予於沙漠。彼則賣國佞北,自謂使畢即歸,愚不可言也!謝堂己宿謝村,初九日忽駕舟而回,或謂唆都為之地,伯顏得賄而免。堂曲意奉北,可鄙惡尤多,詩記其事。)〉
自說家鄉古相州,白麻風旨出狂酋。中書盡出除元表,北渡黃河衣錦遊。〈(賈)〉
至尊馳表獻燕城,肉食那知以死爭?當代老儒居首揆,殿前陪拜率公卿。〈(吳)〉
江南浪子是何官?只當空廬雜劇看。撥取公卿如糞土,沐猴徒自辱衣冠。〈(劉)〉
公子方張奉使旗,行行且尼復何為?似聞傾盡黃金塢,辛苦平生只為誰。〈(謝)〉
廷爭堂堂負直聲,飄零沙漠若為情!程嬰存趙真公志,賴有忠良壯此行。〈(家)〉
初修降表我無名,不是隨班拜舞人。誰遣附庸祈請使?要教索虜識忠臣。
客子漂搖萬里程,北征情味似南征。小臣事主寧無罪?只作幽州謫吏行。
使旃盡道有回期,獨陷羈臣去牧羝。中爾含沙渾小事,白雲飛處楚天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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