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文集/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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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编辑]本朝以文學受知今上者,禮部尚書沈公德潛、詹事府正詹張公鵬罛而外,惟副都御史趙公。公名大鯨,字橫山,別字學齋。雍正二年進士,入翰林。楷法秀潤,如鋪春雲。詞賦修意修言,得沈隱侯三易法。八試內廷,皆稱旨。遷學士,再遷大理寺少卿、左副都御史。提督江西、直隸學政,典雲南、湖南、河南三省鄉試,四校順天鄉會科。以太夫人大耋,乞歸,五年卒。年六十九。葬仁和某原。安人鬱氏纖焉。子二,其次升,官庶吉士。
公督學時,遇諸生如弟子。每校卷,躬自點勘。觀者相環,拂衣觸几。公勿禁,曰:「取士易,教士難。使諸生觀吾所以取,知吾所以教也。」衡文,顏澀不展,臥記某卷佳,起再誦,再加墨,擢之如不及待旦者然。性峭急,無威儀。送客輒走客前,客或坐未起,必問:「有餘語乎?趣為我言。不然,時寁事遄,可以行矣。」人有諈諉不可者,謝之。已負諾責,捫胸苦記,必踐之而後食飲。
大中丞永貴,公弟子也,將撫浙,來見公。公問:「君往,政將奚先?」曰:「劾貪吏」。公笑曰:「貪吏贓入己者,勿劾也。」永愕然,曰:「何謂也?」公曰:「贓入己而不分潤大府,則大府久劾之矣,不待君往也。今巧宦,全取之民,而半致之上,己潤其餘,或且全致之上以遷其官。是暗劫民財,納己爵也。不見捕盜者乎?胠篋百萬,有所私焉,不敢目懾之。其所勘詰擒獲以上計者,皆竊鈇攘雞者也。君將奚擇焉?」永再拜曰:「微先生無能言及此者,敬聞命矣。」既抵浙,延公萬松書院教諸生。先是主教者面柔,曲容濫竽。公以為設書院所以待高才生,非養窶人子。若不以才取,而徒哀其窮故收之,是恤孤,非養士也。於是申良拉枯,無所聽請。及見士又倨,士大不悅,飛言如雨,公不為動。不數年,所噓揚者、異目視者,九卿三司,茂才高等,均從窮約致顯貴,紛然麟鳳群翔,而詬公者如秋蚊冬蠅,澌滅殆盡,或至今猶堙沉藍縷。嗚呼,公人倫之鑒,果何如也!
枚未遇時,袖文質公,公奇賞之。枚乞一授餐所,公唯唯。朝送公出,暮聘已至,即今大宗伯嵇公家也。
公卒時,太夫人年九十餘。故遺表曰:「沐聖世如春之澤,小草長榮;奉慈親垂暮之年,反哺難遂。」誦者皆為泣下。銘曰:
無亢不中,無過不庸。不惡不仁,而曰好仁,其所好者亦朦朧。黜躄蹇,駕應龍。斬曲樗,扶青松。此豈吾一人之為,而佻險者竟鶬鶬僝僽以相攻!彼何人斯,其為飄風。吾見鏘金腰玉而拜華表者,如萬壑之朝宗。嗚呼!雖余小子之不肖,亦谘嗟涕洟而執筆以銘公。
君名發桂,字香巖,直隸正定人。嶷嶷然有腹尺,視正言徐,面方如田,好讀書交賢者。以貢士補溧陽丞,調上元,遷海州州同,攝碭山、海州、宿遷縣事。再攝沭陽,捧檄未到,卒。
君雖左官,無甚重任,而釐錄其躬,視民不佻,較尊官尤肅。勘桃源災,共事者三人,以不謹聞,而君獨課最。巡海州村,見種山芋者,問之,曰:「閩人也。姓高名光裕。」君疑非山氓,陽與語,陰令捕者擒以俟。未半月,郯城符來麇去,果劫盜也。天子南巡,總督尹公委君治攝山,君慮事量功,洒㳻如法。尹公見君題句,驚衙官中有屈、宋,命群公子和,以光其所為詩。
先是乾隆戊午,君與予試京兆,同受知於大廷尉鄧遜齋先生。乙酉六月,先生入都,過上元,上元令李棠亦先生門下士。三人者循環置酒,為先生壽。先生為當時薦香岩未售,至今缺然。而香岩如實拔己,執弟子禮尤勤。予私心竊愈賢之。嗚呼,誰知此一會也,香岩竟從此訣矣!
卒年五十九。其蒼頭某將葬君,來徵予銘。予不特誼無所讓,且心服香岩賢,謂必有瑰意奇行,於法宜銘者。問狀具否,蒼頭跪呈一紙,乃爵里刺數行,今所謂履歷是也。嘻,知狀未具,雖有班、史之筆,鑿空難書,而況餘又空山居,寡所徵核耶?不得已,捃摭梗概而誌之。香岩有知,其訾我也,其鑒我也?銘曰:
官不副其賢,壽不永其年。死而不有其藏一錢。吾欲銘而表諸阡,而事又不得其全。夫是以意滿口重,而言殊不宣。籲嗟乎,苟有天,其無泐此石上之鐫!
公諱馝,楊姓,字靜山,奉天正黃旗人。生有至性,侍繼祖母疾,衣不解帶,至蝨緣領遊,益敬。十九歲,知陝西兩當縣。丁父憂。再補直隸固安。
故事:修永定河,秋汛畢工興。永定道黃某役不平賈,遲延及冬。朝涉者皸瘃,公憐之,許日出後下钁。黃巡工,遲民之來,將笞督。公力爭不得,乃直前牽其馬至凍溜處,曰:「公能往,民亦能往。此時日高舂,陽光熏人,公重裘尚縮瑟,乃責袒肩者戴星來耶?」黃大恚,適館張牒將劾公。會撫軍安溪李文貞公過柳家口,聞之,召謂曰:「汝年少能然,古之任延也。」勞以酒,解裘衣之,事得釋。調宛平,固安民以爲大戚。聞宛平吏來迎,驚聚而逐之。聖祖獵水圍,過固安,老幼爭留公。上曰:「別與汝固安一好官何如?」一女子奏曰:「何不別以好官與宛平耶?」上大笑,以爲誠,許食知州俸,知固安縣事。旋權鄒平、壽光、諸城數縣。有夏姓民競產,享銀五千。公𨚫之,諭即以此金遺若弟。夏昆季泣于庭,睦如初。
遷雲南曲靖府,調麗江。麗江,故苗地中甸,外控鶴、劍,內隣姎徒,羯羠寥狼屯雜。一旦隸爲編氓,如開洪濛,守土者噤齘不肯往。公到,爬梳捐瘠,俯順荒遰,令口樹一本榆,𤱔畜一溝水,召土官爲典吏,諸里魁以頭目充,除奴籍,建文廟,定婚塟禮,頒尺籍伍符。期年俗化,風雨和甘,倓錢賨布大行。民祀公于廟,號第一太守祠。先是,民間有「遇木則易,禾必見日」之謠,土官、土人皆禾、木兩姓。而公名姓恰合,亦異數也。遷湖南糧道,西安布政使,署湖北巡撫。沔陽地濱湖,淤沉無常,田與糧離,稅法抏敝。公手弓尺丈之,按𤱔輸畡數無訛。調撫四川,奏減火耗,改馬廠爲普濟堂,墾田千四百𤱔,登租貯穀,養鰥寡老癃。乾隆二年,請撤河西七兒堡城垣,忤旨罷官。七年,起用甘肅涼莊道,尋遷光祿寺少卿,以老休于家。
公豐碩善騎射,用弓至十石。聖祖時,東宮侍衛德齡以廢太子故逃。恃其勇,泛海至青州。官拘者擁役數十,持械無敢前。公往,剡剡起屨,忽抱其背,麕之。德抽刀,公叱之,刀落于手。聖祖以爲日磾縛莽何羅,不是過也。涿州夜下鄉遇響馬,盜方洶洶刼人,公射之。殺二人,獲一人。督糧湖南,奉牒禽李鐵背、刺魚大王。公偵知竄入旗丁,故閱岳州幫,禽之案下。至老,神明不衰。長孫魁官江寧,公來就養,騎上下山如飛,年已八十四矣。甲申十二月某日,趺坐而逝。
公先娶李氏,再娶黃氏,俱誥封夫人。子國棟,官廣東韶州知府。銘曰:
仁之徵,壽也。福之集,厚也。清畏人知,指屋漏也。勇而好禮,伏不鬭也。雲之油油,楚蜀覆也。大耋南游,神彌茂也。望夏琥殷璜,而增周邦之舊也。厥聲隆隆,孫將又也。天其以是,鍾美于後也。
高氏世居鐵嶺,為鑲黃旗著姓。一門印綬棨戟,布列中外。其官於南者,文良公其倬,總督兩江;相國公其位,提督松江。君為兩公猶子。初任吳塔司巡檢,調江寧典史,五年而卒。卒時年四十三。於諸高氏子弟中,官最卑,祿最微,壽最夭。然邦之人聞君死,自執法以下,至於長挽者,丈夫女子,靡不發胸擊心,殷殷田田,若有所窮故,何也?君性沉厚,雖不說學,不踐跡,而含舒憲章,德正應和。與人交,坦中而肅,無賢不肖皆好之。家無宛財,戚里之貧者,襆囊抱釜至君家而炊焉。故事:遊徼簿尉,流外職也。俯項供翼,趨走於下風。居是職者,知無所表著,輒不自重,怵以利,無所不可為。君獨嶷嶷自立,遇事必問於義當否。雖享錢萬,不妄喝一笞。大府記下,可者諾,不可者爭。爭不得,必委蛇骫骳於其身以濟之。以故死之日,哀聲嗷嗷,贈賻襚引費者接於衢。
嗟乎!人,器也;官,水也。以君而為尉,猶以五石之匏盛杯水也,見之者皆知其不稱也。雖然,君不肯以不稱之故,而自貶以稱之。故一切庸力行務,精心帖妥,而恢恢之量乃愈不可以測窮。然後知一命之士,原可濟時孚物,而祿位之不足以格人昭昭也。世之榮貴炫赫,十百倍於君者,其相懸亦可睹矣。然則雖以君之官、之祿、之年,而見君家之諸勳臣、諸侯伯子男於地下,誠足以抗顏而無慚焉。嗚呼,其可銘也已。
君為奉直大夫、鑾儀衛治儀其傃公之子,名慧,字睿功,行十一。娶某氏,子四人,某,俱幼。以某年月日葬於某。銘曰:
有幹有體,壓百僚底。人以為必起,而竟已矣。嗚呼!此之謂有命無理。振古如此,莫諒天只!
乾隆十年十月二十一日,安徽布政使李公卒於官。江寧令袁枚入奠畢,泣而言曰:「前年枚知江浦,謁公於蘇。公召入,已二鼓。與語,即視偉枚。今年枚知金陵,公來作承宣司,彼此舍然喜,有無窮言。未竟,公竟委化。枚無以報。今將歸葬,願請狀以為公銘。」其幕府蔡西樵曰:「公年五十有五,不自意死。呂夫人,第三娶也。長子某,試禮部未歸。其季幼。奴多村氓,賓客輩暫從公遊,無能知公者。公誠愨,其行事坦坦,而肅章奏,文集成輒削稿,諸善狀不能記憶。但遠近見者,莫不額手曰:李公,真君子也。請略舉其概而紀存之。」枚曰:「唯唯。」謹按:
公諱學裕,號餘三,世居洛陽縣。以雍正五年進士入翰林,累官御史、巡道,按察蘇州,遷安徽布政使而卒。
巡京畿時,唐山令某,奪僧舍為民房。世宗怒,幾不測。公奏:「書生毀佛,愚,無大罪。」令竟免。故事:巡城者遇事動谘刑部,延累至歲餘。公停車決遣,獄無滯留,捕博具數十簏,曰:「貪紀錄而置民於軍,吾不忍也。」杖犯者,使去。碎其具於庭,石為之凹。後過者,猶指笑曰:「此李公捶骰子處也。」
出使安南,披一品服,登王正殿,宣聖諭畢,乃坐述朝廷柔遠之意。公儀觀既偉,音節鏗然。其王嗣黎維祐,俯伏受命。夷言歎「好使臣」者數萬人。蜀土司大、小金川哄,公為建昌道,輕車往撫,入密箐中。天日隱黑,瑤、倮梟目鳥語,挾雪刃嗾向公。公短後衣坐地,召其渠帥,賜酒食,命譯者曉以大義。群瑤翕然喜,折樹枝為公策馬歸城。
乾隆七年,淮、徐災,篡糧者眾,有司以盜聞。公曰:「此饑民,非盜也。」獄具,所活數百十人。夜閱秋審冊,專意平反,燭燼數升。僮臥鼻句鼻句甚酣,而公竟申旦。卒以此致病。理安徽災賑尤勞,遂不起。嗚呼!公急於活人,而忘所以自活。使公稍自愛,官必不如是止,所活人亦必不如是止。而卒之公不活,命耶?其自致耶?人不能受公之活,亦人之命耶?其轉累公耶?雖然,其自致也,其人累也,乃其所以可銘也!銘曰:
丕蔽邦成,俛焉日有孜孜,而力不支。至於負茲,死民之思。乃卜澗水西,水東,而坎其中,以為公宮。嗚呼,其禋祀於無窮!
姚思廉作《梁書》,撰《止足傳》,為前史所未有。蓋以《周易》進退存亡之正能其德者之難也。故天監至泰清四十餘年,而傳中所載只顧憲之等三人而已。吾於今得一人焉,曰潁江先生。
先生宰霍丘,年未七十,遽投劾歸,畫戶限居,堂無履聲者十有五年乃卒。嘻!古之人有臥車上三十六年不履地者,有坐木榻五十餘年所當膝處俱穿者,其定力足矜矣。然彼皆艱貞蒙難,忍而制焉,非得已也。若夫優遊升平,投簪丘園,而亦復刻勵如是,則固其性之所甘,而非詭眾博名。孔子曰:「仁者靜。」庶幾近之,似又加止足者一等矣。
然先生法施於民有可紀者。先生以雍正舉人為金山場大使。海濱漲沙,居民與灶戶利之,牽持洶洶。先生至,曰:「塘內,民也;塘外,灶也。沙在塘外,民何爭?」訟者噤口去。霍丘俗悍,家畜兵刃。先生示禁,投繳者如雲。性篤風義,館戶部郎洪文瀾家。洪以事頌係,先生經紀其家愈謹。洪事雪後,泣拜再謝。
先生歸後,常自言有五樂,而人亦言先生有三事。五樂者:弄孫、栽花、靜攝、與故人話舊、自問無愧怍。三事者:看書,飲酒,小眠。夫人王氏,與先生同志,雅跽相對如嚴賓。然長先生一歲,以戊子九月七日開九秩觴,明年己丑正月十三日卒。先生以己丑九月一日開九秩觴,今年庚寅正月十三日卒。壽算死期,隱相符合,亦異數也。以某月日合葬於石潭之原。先生姓龔,諱鏡,字潁江,江寧人。子元超,次元芳,俱以文世其家。銘曰:
貌瞿瞿,古其眉鬚,以嬉於庭衢。君子人歟,而今亡矣!吁!
公諱寶泉,字泰舒,世居徽州,以理學世其家,祀文廟者七人。父賡雲,教授婁縣,因家焉。公生十五歲,賦牡丹,句驚其坐人。年三十,舉於鄉,有同試禮部者,托公賚文書至京。奴愆於期,公憮然曰:「以我故,致渠不與試,吾義不獨試也。」袖筆出。考授中書,隨大學士查郎阿度地塞外,登醫無閭,至黑龍江畢臘,再至登爾者庫,入烏蘇,凡半年,行二萬二千里。艾殺棘刺蓬蒿,觸抵豺虎,茹乾餱,啖雪,盡得其險要厄塞乃還。時乾隆六年也。查公以陽城馬周薦,御試第一,擢福建道監察御史。遷順天府丞,督學政。
十三年,從經略傅公征大金川。時蜀中軍書旁午,瘴厲毒淫,大赦、納凹等山馬契需不度。公菲屨徒步,繩索相引,媻跚勃窣,不納勺飲,或三晝夜一食,乃得至屯營處。賊方張,碉樓天接,矢石夾兩耳下。公簪筆畫策,削牘作奏,動合機宜,卒佐經略降其酋。凱旋,天子親斟金杯賜公酒,海內以為榮。以軍功遷順天尹,加都察院左都御史,巡撫湖南、山西,再調江西。鄱陽湖多盜,公立編舡法,責文武督治,盜遂息。其年,江、浙米翔貴,公禁遏糴者,西粟方舡而下,南民賴焉。調撫河南。陳、汝等州大水,天子詔公與侍郎裘曰修分疏水利,開河六十七道,計二千五百里,繪《溝支榦派圖》,記修浚丈尺若干,勒諸石。功成,加太子少傅,調江西。未任而河南又災。天子亟追公還,會同大學士劉統勳塞楊橋口築堤。公慮水去而沙停,乘賈魯、惠濟諸河衝決處刷宣浮淤,俾無梗滯。俄而黃流平,田皆涸出。即給麥種,設棚廬,教之耕耨。果汙邪滿車,民蘇凋攰。十六年,扈蹕南巡。河南奸民誣人謀逆,詞連百人。公馳驛夜鞫,片言燭奸,誅客訴者,民皆歡呼。
性謙謹,鞠躬匋然,雖監門廝養,尤益敬與鈞。然權要鴟張,不為動。為詩文立就,不加點竄。尤善騎,能日行三四百里。某太史以善騎誇,公約至朝各馬去。某狂奔盡氣,入內閣不見公,方竊喜自負,而公自內出,已批敕數行矣。奉命祭南嶽,還松江上塚,知府蔡長沄驚曰:「吾守此數年,不知有八座某也。」來謁,則蓬蓽數椽,乃歎息去。公感上恩厚,年已七十,猶刺閨判事,極剪彗之勤。
眸子清碧,能白日視鬼神。臨卒,諸屬吏來受遺言。公手指南汝道陳公坐曰:「避河神。」陳為悚然,歸竟病三日。先是教授公官宣城,居正學書院,院有王文成公祠。生公之夕,夢文成手一金軸曰:「五十年後,煩送吾鄉。」乾隆十六年,天子駐會稽,命公齎金軸,御祭王文成,讀祝堂下,方知前夢之徵也。子某。葬某。銘曰:
雖居句,如折矩;雖飲甘,如茹苦。能談笑,折樽俎;能遺蛇,歷險阻。行而供翼坐而俯,九命而車上不舞。彼何人?君子以為古!
有清徵士綿莊先生以乾隆丁亥三月二十三日,啟手足於白門之如意橋。將葬,其同徵友袁枚為誌其墓曰:
《六經》之道,如帝都然。仰而朝宗者,舟帆馬車,各以其具行,要其能至已耳。惟力之至大者,乃卓然獨往,而無所附依。或張市禁而申之,曰必取庸於某某而後可。嘻,其惑矣!
吾友綿莊,深於經者也,卓然獨往者也,且能至者也。其初博存百家,宣究其意。已而貫穿合並,精思詣微,著《易》、《詩》、《書》、《三禮》、《魯論》,的的然言其所言,非先儒所言。其言曰:「墨守宋學,已非;有墨守漢學者,為尤非。孟子不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乎?」又曰:「宋人毀孫復疏經多背先儒。夫不救先儒之非,何以為孫復?」其言如此,其著述可知。
先生名廷祚,字啟生。年十四,作《松賦》七千餘言,驚其長老。弱冠舉茂才,屢閡於有司,遂棄科舉,專治經。一切星經、地志、樂律、禮儀,元元本本,識其大者。性端靜,迂緩其衣冠,傳先王語。人見之如臨高山,氣為之肅。乾隆元年,天子開鴻詞科。十五年,徵窮經耆老,江南大府薦先生應詔。天下聞之,不喜先生得薦,喜薦者得先生。然先生嶷嶷自立,足絕公卿門。雖兩如京師,卒不遇,乘?棧歸。
余同試保和殿,通數語。已而官白下,相與為忘年交。得謝後,買山隨園,所居宅相鄰,益親。每讀書疑,必質先生。先生有所作,必袖來,或遣蒼頭索跋語。人疑兩人異好尚,胡為交頗歡?因念唐時韓、柳治文章,殷、陸治經,所學不同,而韓、柳集中折服乃爾。況余不及韓、柳而先生遠過殷、陸,則余之降心以從者宜也。然先生誠何所昵而殷殷於余耶?豈不以孤奏《咸池》之音,肯一過聽者已難得耶?又豈不以年已頹暮,荷道甚重,不得不擇一後死者望其能張而傳之耶?嗚呼!今遺墨尚存,先生不可復見,而余亦將老矣。
淮安有先生族孫魚門,恢奇多聞,每假館余所。三人連日夜語,蟬嫣不忍別。或漏盡送先生出,則兩人者重剪燈對數海內人物,必首先生。數畢,又未嘗不唏噓歎息,憂先生之衰。今先生果卒,而魚門亦遠官京師,憑其棺而哀者,獨余耳!
夫天之歲月,原不能為賢者假借。先生卒時,年已七十七矣,似可歿而寧焉。然終竟生人如是,不使一日居石渠、東觀,羽儀我聖朝,而又不使知所藏何山,所傳何人,竟溘然以歸冥漠。然則賢人之在世,與其畢生甘苦,可以光日月、垂宇宙者,果不足恃,如飄風輕雲之一過而已耶?天下學者聞之,宜何如悲,又豈獨余與魚門之淚涔涔下也!
先生本歙人,曾大父虛卿遷江寧。其翁祓齋,國初隱君子,生先生及其弟嗣章。嗣章有濟世才,以經讓先生,而專攻史學。與先生白髮扶持,熏熏熙熙,各以一家言為塤諶之歡。人以比南朝劉昆季,良不愧云。先生有二女,無子,嗣章為之立孫。以某年□月□日葬於某。所著卷帙,詳嗣章《行略》中。銘曰:
儒林文苑古無界,誰歟劃開成兩戒?先生先兼後割愛,抱經見聖升堂拜。聞呼參乎唯而退,群儒鵘鵘立門外。兩薦於天神所介,誰之不如命為礙。高文典冊垂金薤,黃河千年清可待,恐此人如未必再。請碣其原誌所在,塚旁草生盡書帶。
高公南疇巡江南鹽驛七十餘州縣,凡二年。一日親詣枚所,以狀授曰:「生母歿十有八年,蒙皇上誥封恭人。今大學士尹公為題《行略》。人子顯親之志,得稍稍報。惟窀穸表誌,聲于後人者,缺焉未備。子為我銘而掩諸幽。」
枚謹按:恭人丁姓,蘇州人,早孤,育於外氏,贈公聘焉。時嫡妻鄭恭人在堂,生兩子。恭人僂身自卑,守當夕,戒惟敬,以故無苛介之嫌。司筦鑰,遯潘請頮,事無小大,罔敢不蠲。先舉一女,最後生觀察。觀察生六年,贈公卒。贈公世居閩之平南里,隱於橋姚、師史之術,擁甲貨走吳,吳非其籍也。既捐館,兩子來舁柩歸,留恭人與其孤居。
當是時,贈公遺貲既分半入閩,存吳者,所與錢通諸客質劑帖子耳。恭人鬻女次,持紡磚,教觀察溺苦於學。小不善禁督立絕。一日者張飲置具,召券中客列坐四隅,酒行,攜觀察出,扱地謝曰:「諸公,君子也,豈負人者哉?所以存空券於氏夫者,必力有不足故也。今未亡人與兒?然隻立,日供數溢米足矣,又安事券?請客悉持去,以成先夫之義,而冀此子之才。」語畢,命女奴負巨篋至,散如落葉。券中人皆歎且愧,有泣者。居亡何,客感其義,咸來收恤,或倍取贏。以故觀察得中興其業,循例入貲,廉江西驛鹽道,署按察使事,再調江南。
嗚呼!孟敏不顧破甑,郭泰以為得決舍義,可與入道,況數千金畫指券哉?然馮?代人焚券,宋清自焚其券,皆男子也,皆百人中無一者也。恭人以閨閣而能出乎百無一人之行,然則以子貴受封,寵榮舄奕,其所以致之者固其理也。準於古法,宜銘。恭人初撫孤時,年四十八,再二十年而卒。葬某。銘曰:
困然後激,失然後得,老子之識。匪逸不淫,匪勞不欽,敬姜之心。休禎偉兆,芬芳漚鬱,天所相兮。不侳其廉,郗車而載,地所貺兮。嗚呼子孫,欲欽母儀,視此壙兮!
李君棠治上元七年,循聲倓然大行。今年秋,將葬先人北歸,而以其狀來曰:「吾父雖未從政,無所繩美。然觥觥束脩,百行純懿,懼泯焉以重棠罪,君曷碣而掩諸幽!」枚年家子也,其敢以不文辭?
謹按:先生諱大章,字訒庵,河間人。生七年而孤。治經有法,為文能勃?為理窟。甫冠,補弟子員。秋試不售,遂不復試。鄉人王仲穎以學行聞,先生奉所咫聞,跬步必規。鄉黨高此兩人,稱君子者,必曰王、李。長子棠,以進士知句容、上元,舉最,遷邳州牧,未行,先生卒。
今夫有司之於民,父也。然則有司之父,民之大父也。人但知恩其父而不知推恩之所自出者,非也。昔雋不疑尹京兆,其母必問平反幾何,以秩膳加減,引兒於仁。婦人且然,而況於趨庭者乎?李君之賢也,其奉教於先生者之效也。先生之教李君曰:「事君者,承意;事父者,儀志。汝父之志,居句如矩,辭隆就窳。兒其志之!」以故君粥粥然大讓如慢。自同僚至大府,皆曰:「李君真長者。」囚當笞,移舍決之,懼先生聞而戚也。然先生極知政體。二十一年,句邑災,莠民壅糴於鄉。棠欲窮竟,懼事生,意不能無難。先生曰:「《周官》荒政以安富為先。富之不安,獄必繁。兒宜威以法。」如其言,民情始安。
初,先生孤露時,有從父興祖者扶先生。先生感焉,終其身嚴事之。有所作,負牆啟白,俟頷首乃退。其篤行如此。子六人。孫三人,棠之子名燧者,尤穎異,才勝衣,通經吟詩,人以為盛德應云。壽六十六,以某年月日葬某。銘曰:
以道行,不以道鳴;卒以子孫亨。嗚呼,此其塋!
吳君魯齋以乾隆二十一年舉人,奉天子命來江南權常州督捕通判、蘇州管糧同知,再權丹陽、荊溪、江都、金匱、元和五縣事。未即真,以服去官。服闋,將如京師,中風暴卒。君能行考中度衷之政,單均刑法,戢和士民,以故上遊同官爭悼惜走奠,而其友袁枚哀之為尤深。
嘗謂士不用,悲;用之而不盡其才,尤悲。有龔、黃焉,隱於泥塗,人無由知也。用而效,效而即休,人之心能恝然乎?然或者抱其道,忤於世,以自狹其猷為則,亦曰人事之未善焉。君業已上孚下歡,而扼以無年者,乃在悠悠之天。天之愛民甚矣,能代之愛者,偏又奪之速,何哉?豈所謂命者,果天亦無能為,而束限人竟如是其毒也,悲夫!
君晬穆其容,而有不撓之識。江陰令某為民所困,大府命君率兵往,君不可,曰:「撫民而兵,滋之疑也。」單車曉民,惣伏以散。手不釋書卷,尤工詩,有集若干。以文學推予甚敬,既而告人曰:「袁公非沾沾文學者。」嗚呼!其知我如是,其自待可知。
君名賢,字思焉,晚自號魯齋,休寧縣人。先娶查氏,再娶楊氏。生二女,一適茂才薑晉,一幼。以族子某為嗣。銘曰:
如驥能馳,如雨能施。而止於斯,如之何勿思!
高槐堂先生任江寧南捕通判二年,病卒。邑之人走位相弔,泣且言曰:「自有此官,從無此公。」蓋通判貳太守,於令為長,權輕而勢逼。故避嫌者往往迂緩養名,而任事銳者又或乖於正。先生聽訟如懸鏡樹臬,各以其影應,民多舍令來從先生。先生麾之,則涕泣抱牒,宿廡下不去。令妒有慍色,然亦無如民何也。天子南巡,大府屬以供張事。先生晝理雜徭,夜決獄,燭跋漏沉,神思焦然。枚嘉先生勤,憂先生病,已而果綿胣以終。
其子文照,高才生,將葬,馳狀來曰:先生為政非獨江南然,宰德興縣時,微服行里廛,聞書聲輒耰戶入,為講解不倦。禁一切博揜攘俞風,符下即止。調知德化縣,縣當九逵之衝,軍籍溷錯,門匠因緣為奸。先生案覆衛冊,科別其條,輸挽者帖帖無讕語。擢揚州清軍同知。方修水利,排治梗湍,而以失察漕事,故改通判,權知奉賢縣。縣有民某被盜,有王三者詣府伏罪。先生疑之,窮竟其事,果亡命賊,甘自誣,冀陷其仇。先生置此賊於獄而釋所陷。未幾,獲真盜。民歡噪稱神。
先生始任戴冠,即潛躬味道,於學靡不窺,而尤深性理。魁踽靜坐,若與濂、洛諸賢抗手接席者然。遇人無町崖,無賢不肖,輒僂身降階,暖暖姝姝,道先王語引之於善。以故悅尼而來遠。函丈下,童冠如雲。兩校秋闈,得江左、右士極盛。所著《來復集》二卷、詩文若干。
先生姓高,名植,字槐堂。雍正乙卯舉人,乾隆丁巳進士。浙江武康縣人。壽六十七。葬某。銘曰:
俗吏之齗齗兮,夫子之肫肫兮。儒者之能薄兮,夫子之政卓兮。頹而萎而,侯不喟而!葬而藏而,疇敢忘而!
公姓李,諱永書,字綬遠,號芳園。先世盱眙人。自明指揮雄從成祖北遷,官於瀛州,遂家焉。祖、父俱邑庠生,以公貴,贈如公官。公美鬚眉,豐頤長身,有聰識強力。遇事麻集,乃益靜,面不換色,而徐徐就理,務出於善乃已。雍正十三年拔貢生,廷試一等。初宰福建長泰縣,調晉江。晉江俗悍好鬥。有施鄒者,海梟魁也。奪民婦,劫商賈財,橫行白晝中。公將赴任,總督德公迎謂曰:「施鄒巨猾,我已奏聞。天子索之急,卒未得,奈何?」公偵知鄒匿女兄所,而甚猛,且多黨,遲則事泄。乃於抵任日,暗集健步弓手,設伏環之,而夜率役破門入。鄒方熟寢,驚即挾大梃走屋上拒捕。或鉤其股以戟,股斷顛,遂擒以徇。遷泉州府西倉同知。因公鐫級,降補荊溪縣。調常熟,再調元和。又因公鐫級,大府奏留辦災,題補武進縣。累遷海州知州,蘇州知府,蘇松巡道,江蘇按察使。又因公鐫級,以病歸,家居八年卒。年六十九。
公所到以強毅稱,奸胥豪民,望風懾伏。然中寬,治獄多平反。浙省李家莊毗連吳郡,群匪篡焉,號「小梁山」。浙有司張其事,捕以兵,民聚而囂,飛瓦搪拒。浙撫以判聞,事下江南督撫。總督尹公檄公會鞫。公見囚累累數百,餓色焦然,知有冤,乃先給淖糜,徐受其辭。部別首從,流數人,杖若干人,獄遂平。公聽州縣訟甚敏,片詞立決。及任按察使,每訊鞫,款款數千言,或申旦,案猶牘留,人以為疑。公曰:「州縣與民親,中無隔閡,得其情可以決遣。臬司與民遠矣,自縣而府,而司,其間文卷繁重,吏胥鉗伺,略有舛午,動至重辟。我盡十分心,猶未敢放一分心也。」卒以勘轉遲被劾。而識者觀其過,愈知其仁。尤長水利,為民計久長。葺常熟之福山塘,海州之六塘河,松江之五湖、三泖,皆有顯績。民至今利賴之。
娶王氏,再娶郭氏,俱封恭人。子四,女三。葬曹家村。銘曰:
惟發得櫛則統,惟星在北則拱。公能靜鎮,物簡御冗。故斂之為沉幾之智,而放之為仁者之勇。嗚呼,此其塚!
乾隆元年春,湖廣總兵崔某劾大學士鄂爾泰苗疆失機。是時鄂方以首相受世宗遺詔輔政,天子怒,下崔於理,刑部、九卿議崔罪斬立決。右審司主事李公治運年二十餘,獨持不可,曰:「如是,將啟大臣擅威福之漸。」崔因是得末減,而「小李主事」之名震天下。
其年秋,余薦鴻詞科入都,受知於公父編修重華公,世所稱玉洲先生是也。得交公。公狀短小,豎眉秀眸,微鬚,為人端靜詳審,無多言。終日坐騾車赴部決事。他人休,公不休。以雍正七年進士授刑部主事,遷員外,再遷禮部儀制司郎中。送琉球國使還,主廣西鄉試,督山東學政,俱有聲。天子知公練刑名,改授陝西榆林府知府,尋遷湖北糧道、安徽按察使,調浙江。公吳江人,最鄰浙。在浙八年,民無聽請之嫌,戚朋無矯情之怨,人以為難。嘉、湖二府連淞、泖、震澤,漁匪竄焉。公頒舟式而編排之,盜風為清。紹興、寧波兩府近海,出洋者多為奸。公命州縣核其貨,書其年月姓名,按籍鉤考,奸無所容。嘗言:例雖繁,統於正律。心能小,自能活人。每勘獄,窮日夜,孜孜為求其可生之路。巡撫某不悅,劾公迂緩沽名。天子休公於家。時太夫人年八十餘,公得歸養,頗以為歡,而浙之士民送者涕泣不能去。
三十六年七月,枚過吳江。公病已篤,聞枚至,力疾出見,談天下事侃侃然。蓋身雖衰,用世之心尚在也。別後一月薨,年六十二。子會辰葬公畢,來乞表墓,且云公在浙平某獄甚善,歸當取原牘相付。已而書來,檢寄無從,以為大戚。予謂會辰無傷也。漢於公自言活人多,後世當興。卒其所活何人,史莫得而詳也。嗚呼,此其所以為陰德歟!
公字寧人,一字漪亭。夫人張氏。子一,女三。葬某。
乾隆七年,予與曾君南村同以翰林改官江南。予知沭陽,君知蕪湖。十年,予調江寧,君遷知廣德州。十三年,予乞病,君丁內憂。十七年,予起病,君起服,相逢京師。是年秋,予丁外憂,歸,隨乞養母,不復出。君知平定州,再知郴州,自此音問遂絕。今年,君之孤衍杜寄書並狀來,乞予表墓。計君之亡,已十五年矣。嗟乎,當十五年前,予與君宦遊轍跡,諧笑歡呼,蓋無日不相同也。中年乖分,彼此不以為戚。而君又儀狀偉然,類大人長者,謂造物之寵君,必將未艾。亡何,聞信不祥,始驚惋哭奠,而卒不得其年月日時。每欲探其家安否,窀穸營否,兒子輩成立否,路遠莫致,中心拳拳。一旦既葬請表,如君之靈隨以俱來。此予之所以悲且喜,抆淚疾書而不暇讀其狀之終也。
君諱尚增,字謙益,又字南村,山東長青縣人。雍正十三年舉人,乾隆二年進士,四年補殿試,欽授庶常。外用後,歷一縣三州,士民大和。晉省多疑獄,君牧平定時,奉檄辦治,平反無算。廣德民爭河,五年不決。君偵知遏訟者某也,挾以同勘,情見勢屈,片言而定。蕪湖啟行,吏民泣者、送者、持靴者、擎酒漿者,絡繹遮迣,擁馬首不得前。黎明登車,至日昃甫出城。
郴署災,夫人病不能興,女衍綸抱母哭,翼其身而覆之,呼之出不出,俱焚死。五歲女孫亦死。嗚呼!君仁人也,每決一笞,不忍諦視,而乃親見其妻、女、孫三代哀號焦灼於灰燼中,誠何以為心哉?君之脫於火而病,病而辭官,官罷而卒於邸舍。此人事之可知者也。君之賢,君妻、君女之孝,而受禍若斯之慘,此天道之不可知者也。然而君所蒞有碑,有生祠,郴民立曾孝女廟配享曹娥。嗚呼,是亦可以無憾矣!
君詩文清婉,有《穆如堂稿》若干卷。卒年五十三。夫人張氏,誥封宜人。合葬於某。子二人,長衍杜,邑廩生。次衍模,早卒。女三人。
乾隆四十年秋七月,錢塘袁枚表。
乾隆壬戌,予需次白下,寓王俁岩太史家。見其從子銘琮年二十許,風骨秀整,心異之,未暇與深言。他日晨起,有肅衣冠拜床下者,銘琮也。曰:「琮願為弟子,而未啟叔父,故無能具束脩。先生幸毋見擯。」振其袖而出之:文二篇,受業姓名一紙。予嘉其志,即取盥面水磨墨,為勘其文,而以師自居。
亡何,予宰沭陽,遠,與王氏稍疏。乙丑,調江寧。君已舉順天鄉試,時時入署宴飲,笑語相樂也。予奇君眉宇,謂必當居清要,輒舉石渠、天祿事與談。而君好觀予判牒,治文書,或竊倚屏間,聽折獄。怪而問之。笑曰:「琮有志於此,遲久先生當自知。」丙寅,果援例得湖廣竹山縣知縣。戊辰,謂監利,薦卓異於朝。癸酉,奏遷漢陽同知,未赴任,擢江西吉安府知府。再薦卓異於朝。亡何,以失察事鐫級。天子召見,發直隸以同知用,權知深州。為御史戈濤所劾,再鐫級,補易州州同,援例得運判,發浙江,權烏鎮同知。未半年,卒。
君才敏而守廉,能發奸摘伏。竹山婦訟盜殺其夫,君驗蹤跡非是。屍所立山東氓,神色可疑,問何業,曰:「竹工。」召之治竹,詰其右手傷,以誤運削對。君曰:「此齒痕也。汝縛殺某村人為所齧耳。」其人駭,禁聲。訊之,果奸殺也。泰和民劉子貴殺人取財,與族弟子佩販米。事發,引子佩同謀,並及其同舍某。三人俱擬斬。獄具,君隔囚而訊,得其冤。
當君筮仕時,予猶宰江寧。尊人毓川公常來,笑且告曰:「兒學先生勤速判案。到監利初,受牒一千,今減至百矣。」逾時,又來告曰:「兒學先生訪奸,榜其名於四門。今果奇邪譎觚者逃矣。」逾時,又來告曰:「兒學先生興文教,召諸秀民與子弟同學。今一邑中甲科接踵矣。」予聞之,雖喜君能得吾意以治民,而終以地隔千里,靡所徵驗。後十餘年,君已死,偶讀望江進士《檀萃集》,有《過監利頌王公遺愛詩》,誤君為古人,方覺君之為循吏也信。
嗚呼!君生逢盛時,年未三十,在縣課最,在郡課最,所受知大府如陳文恭、方敏愨諸公,又皆一時名臣,能引擢人。此其隆隆而升,奚待問耶?乃安流穩柁中,風忽起而尼之,隨起隨顛,相齕於意外。不得已,裁謀鹽?一官,以圖溫給,其初心寧及此哉!更靳此區區,而厄以無年。然後知世之賢人君子,往往自甘頹放,匪其恬淡性成,亦繇蒼蒼者之無能勸善、而反有以折其氣而傷其心故也。如君其明驗矣。悲夫!
卒時年五十五。先娶周氏,繼娶黃氏、劉氏,俱封恭人。子彝憲,官內閣中書。女三人。以某年月葬某。銘曰:
傳我文者多,傳我政者少。惟子能之,而惜其半途而夭。嗚呼!此豈徒君一身一家之不幸而已耶?雖然,終有天道。留予一老,為君墓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