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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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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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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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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姓吳氏,諱中英,字純甫。其先不知其所始,曾祖傑,自太倉來徙崑山。祖璿。父麒,母孫氏。

先生生而奇穎,好讀書。父為致書千卷,恣其所欲觀。里中有黃應龍先生,名能古文,先生師事之,日往候其門。黃公奇先生,留與語,貧不能具飯,與啜粥,語必竟日還。先生以故無所不觀,而其古文得於黃公者為多。

先生童髻入鄉校,御史愛其文,封所試卷,檄示有司。他御史至,悉第先生高等。開化方豪來為縣,縣有重役,召先生父。先生以書謁方侯。侯方少年,自謂有文學,莫可當意,得書,以為奇,引與遊,甚歡。其後方侯徙官四方,見所知識至吳中者,必以先生名告之。然先生意氣自負,豪爽不拘小節。父卒,遺其涘甚厚。先生按籍,視所假貸不能償者,焚其券。好六博、擊球、聲音、婦人,擁妓女,彈琵琶,歌謳自隨,散其家千金。

久之,乃更折節自矜飾,顧不屑為齷齪小儒。篤於孝友,急人之難,大義落落,人莫敢以利動。令有迎館先生者,欲有所贈遺,見先生,竟莫能出一語。先生之弟,嘗以事置對。令閱其姓名,疑問之,乃先生弟,先生不自言也。與其徒考古論學,庭宇灑掃潔清,圖史盈幾,觴酒相對,劇談不休。雖先儒有已成說,必反覆其所以,不為苟同。後生有一善,忻然如己出,亟為稱揚。里中人聞之,輒曰:「吳先生得無妄言耶?某某者皆稚子,何知也?」然往往一二年即登第去,或能自建立,知名當世。而吳先生年老,猶為諸生,進趨學宮,揖讓博士前,無慍色。

年四十四,始為南都舉人。先生益厭世事,營城東地,藝橘千株,市鬻財自給。日閉門,不復有所往還,令兒女環侍几傍,誦詩而已。少時所喜詩文,絕不為,曰:「《六經》聖人之文,亦不過明此心之理。與其得於心者,則《六經》有不必盡求也。如今世之文,何如哉?」

嘉靖戊戌,試禮部,不第。還至淮,先生故有腹疾,至是疾作,及家二日而卒。是歲四月某日也。距其生弘治戊申月日,得年五十有一。娶陸氏,蚤卒,無子。側室某氏,生子男一人,原長。女三人,長適工部主事陸師道,其次皆許聘。予於先生相知為深,十年前嘗語予曰:「子將來不忘夷吾、鮑子之義,吾老死,不患無聞於後矣。」於是先生弟中材使予為狀,不可以辭。嗚呼!先生不用於世,予所論次大略,其志意可考而知焉。

李府君諱玉,字廷佩,號南樓。祖某。父某,妣某氏。娶杜氏,生一子,曰憲卿,鄉進士。孫男女若干。生於成化丙午月日,卒於嘉靖乙未月日,享年五十。憲卿卜以卒之年月日,葬於新阡。先期,衰禋踵門而告余曰:「不肖不敢沒先君之行,將欲稍加撰次,求銘於裏之長者,而哀荒無緒,每一舉筆,摧心裂腸,欲作復止。見吾子習太史公之書,願假手於子,吾子弗吾拒也。將為子言其略,子其文之。求賁先君於地下,惟吾子焉賴!」余唯唯,不敢辭。憲卿嗚咽流涕泣曰:

吾李氏居崑山之羅巷村,百餘年矣。家世業農,未有顯者。先祖質庵生四子,先君最少,贅城中杜氏。學書不就,為縣掾。亡何謝去,家居垂三十年,專以不肖為念,延致師友,惟力所及。見邑中豪俊與俱,即大喜。即不肖所與遊稍不勝,終不懌。不肖素孱弱多病,心獨憐之,而口不言。為人忠實無他腸,與人交洞見底裏,審取重諾,尤好面折人過。先祖考妣居伯父所,時時徒走出城往省之,或輿迎至家。值宴會,有不與,必淒然不樂。比其沒也,斂葬之具,靡不悉心營辦。所授田宅,盡以與諸父,曰:「生吾不得盡其養,沒吾何忍受其產耶?且諸兄貧,亦自應得耳。」嘗掌區稅,不忍於鬥概間取圭撮之羨,寧自受累,乃其心所樂也。今年春,忽病作,意頗自危,而不肖尚阻水清源,未即歸也。心懸,謂:「吾子未至,病未即愈,旦暮見吾子來,吾念已慰,病當去五六矣。」因是令遍訪醫藥,不至為痼疾也。詎意延緩逾時,病與日積,五月十日,不肖方抵家,色已非舊歲人矣。亟往郡中謁醫,已不可起矣。嗚呼痛哉!先君以不肖之故,聊欲營樹產業,俾不肖無所顧於衣食,屹不自暇逸。今日不肖獲上進,冀少息肩,而背棄矣。嗚呼!吾與子言若是者,吾悲而弗詳也。

余聞而傷之。余始與憲卿遊,見其豐儀俊清,衣裳整潔,皎然不染坋埃。時相過從,談笑竟日,醴膳豐嘉,不索而具,憲卿一無所經意。乃知府君所以縱其子遊學如此。俗今以學生得雋者謂之有成,憲卿以去歲發解南都,府君及見,其成亦足慰矣。抑其種之之勤,獲其實而不及於食,可悲也已。余惡夫世之撰事者弗核,故弗敢損益於憲卿之言,俾銘者考焉。

曾祖茂。祖聰,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父玉,贈承德郎、吏部驗封司主事,再贈奉政大夫、吏部驗封司郎中,三贈通議大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

公諱憲卿,字廉甫,世居蘇州崑山之羅巷村,以耕農為業。通議始入居縣城,獨生公一子,令從博士學。山陰蕭御史鳴鳳奇其姿貌,曰:「是子他日必貴,吾無事閱其卷矣。」先輩吳中英有知人鑒,每稱之,以為瑚璉之器。公雅自修飭,好交名俊,視庸輩不屑也。舉應天鄉試,試禮部不第,丁通議憂。服闋,再試中式,賜進士出身。明年,選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歷遷郎中。吏在司者,莫不懷其恩。居九年,塚宰鄞聞公、奉新宋公,皆當世名卿,咸賞識之。

升江西布政司左參議。江右田土不相懸,而稅入多寡殊絕。如南昌、新建二縣僅百里,多山湖,稅糧十六萬。廣信縣六、贛州縣十,糧皆六萬。南安四縣,糧二萬。三郡二十縣之糧,不及兩縣。巡撫傅都御史議均之。公在糧儲道,為法均派折衷,最為簡易。蓋國初以次削平僣偽,田賦往往因其舊貫,論者謂蘇州田不及淮安半,而吳賦十倍淮陰;松江二縣,糧與畿內八府百十七縣埒,其不均如此。吳郡異時嘗均田,而均止於一郡,且破壞兩稅,陰有增羨,民病之。不若江右之善,而惜不及行也。

升山東按察司副使,兵備臨清。先是,虜薄京城,又數聲言從井陘口入掠臨清。臨清綰漕道,商賈所湊,人情恇懼,公處之宴然。或為公地,欲移任。公曰:「詎至於此?」境上屯兵數萬,調度有方,虜亦竟不至。師尚詔反河南,至五河兵敗散,獨與數騎走莘縣,擒獲之。在鎮三年,商民稱其簡靜,甌寧李尚書自吏部罷還,所過頗懈慢,公勞送,禮有加。李公甚喜,歎曰:「李君非世人情,吾因以是識其人。」會召還,即日薦升湖廣布政司右參政。

景王封在漢東,未之國,詔命德安造王府,公董其役。又以承天修祾恩殿,升河南按察司按察使。受命四月,尋擢巡撫湖廣右僉都御史。奏水災,乞蠲貸,親行鄂渚、雲夢間,拊循之。東南用兵禦日本,軍府檄至,調保靖、容美、桑植、麻寮、鎮溪、大刺土兵三萬二千,所過牢廩無缺。公因奏土司各有分守,兵不可多調,且無益,徒糜糧廩。其后土兵還,輒掠內地人口。公檄所至搜閱,悉送歸鄉里。顯陵大水,衝壞二紅門黃河便橋,而故邸龍飛、慶雲宮殿多隳撓。奏加修理,建立元祐宮碑亭。是時奉天殿災,敕命大臣開府江陵,總督湖廣、川貴採辦大木。工部劉侍郎方受命,以憂去。上特旨升公左副都御史,代其任。

先是,天子稽古制建九廟,而西苑穆清之居,歲有興造,頗寫蜀荊之材。公至,則近水無復峻幹。乃行巴、庸、僰道,轉荊、岳,至東南川,往來督責,鉤之荒裔中,於是萬山之木稍出。然帝室紫宮,舊制褱瑰,於永樂金柱圍長,終不能合。公奏言:「臣督率郎中張國珍、李佑,副使張正和、盧孝達,各該守巡參政遊震得,副使周鎬,僉事於錦,先後深入永順卯峒、梭梭江;參政徐霈,僉事崔都,入容美;副使黃宗器,入施州金峒;參政靳學顏,入永寧、迤東、蘭州、儒溪;副使劉斯潔,入黎州、天全、建昌;董策,入烏蒙;參政繆文龍,入播州、真州、酉陽;僉事吳仲禮,入永寧、迤西、落洪、班鳩井、鎮雄;程嗣功,入龍州;參政張定,入銅仁省溪;參議王重光,入赤水猴峒;僉事顧炳,入思南潮底;汪集,入永寧順崖。而湖廣巡撫右僉都御史趙炳然,巡按御史吳百朋,各先後親歷荊、岳、辰、常;四川巡撫、右副都御史黃光昇,歷敘、馬、重、夔;巡按御史郭民敬,歷邛、雅;貴州巡撫、右副都御史高翀,歷思、石、鎮、黎;巡按御史朱賢,歷永寧、赤水;臣自趨涪州,六月上瀘、敘。而巨材所生,必於深林窮壑、崇岡絕箐,人跡不到之地,經數百年而後至合抱,又鮮不空灌。昔尚書宋禮及近時尚書樊繼祖、侍郎潘鑒,採得逾尋丈者數株而已。今三省見采丈圍以上楠杉二千餘,丈四五以上亦一百一十七,視前亦已超絕矣。第所派長巨非常,故圍圓難合。臣奉命初,恐搜索未遍,今則深入窮搜,知不可得。而先年營建,亦必別有所處,伏望皇上敕下該部計議,量材取用,庶臣等專心採辦,而大工早集矣。」上允其奏,命求其次者。

其後木亦益出,自江、淮至於京師,箄筏相接。而天子猶以皇祖時殿災,後十年始成,今未六七載,欲待得巨材,故殿建未有期,而西工驟興,漕下之木,多取以為用。三省吏民,暴露三年,無有休息期。大臣以為言,天子亦自憐之,將作大匠又能規削膠附,極般爾之巧,而見材度已足用。公懇乞興工罷採,以休荊、蜀民。使者相望於道,詞旨甚哀,而工部大臣力任其事,天子從之。考卜興工有日矣。其後漕數,比先所下多有奇羨,凡得木一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公上最,推功於三巡撫,下至小官,莫不錄其勞。今不載,獨載其所奏兩司涉歷採取之地曰:「四川守巡督儒溪之木,播州之木,建昌、天全之木,鎮雄、烏蒙之木,龍州、蘭州之木。湖廣督容美之木,施州之木,永順卯峒之木,靖州之木,及督行湖南購木於九嶷,荊南購木於陝西階州,武昌、漢陽、黃州購木於施州、永順,貴州則於赤水、猴峒、思南、潮底、永寧、順崖,其南出雲南金沙江云。」

大抵荊楚雖廣,山木少,採伐險遠,必俟雨水而出。而施州石坡亂灘,迂回千里。貴陽窮險,山嶺深峭。由川、辰大河,以達城陵磯。蜀山懸隔千里,排巖批谷,灘急漩險,經時歷月,始達會河,而吏民冒犯瘴毒,林木蒙籠,與虺蛇虎豹錯行,萬人邪許,摧軋崩崒,鳥獸哀鳴,震天及地。蓋出入百蠻之中,窮南紀之地,其艱如此,故附著之俾後有考焉。昔稱雍州南山檀柘,而天水隴西多材木,故叢臺、阿房、建章、朝陽之作,皆因其所有。金源氏營汴新宮,採青峰山巨木,猶以為漢、唐之所不能致。公乃獲之山童木遁之時,發天地之藏,助成國家億萬年之丕圖,其勤至矣。

是歲冬,徵還內臺。明年,考察天下官。已而病作,請告。病益侵,乞還鄉,天子許之。行至東平安山驛而薨,嘉靖四十一年四月乙亥也,年五十有七。

公仕宦二十餘年,未嘗一日居家。山東獲賊,湖廣營造。東南平倭,累有白金文綺之賜。而提督采運之擢,旨從中下,蓋上所自簡也。祖考、妣皆受誥贈,母杜氏封太淑人,所之官必迎養,世以為榮。公事太淑人孝謹,每巡行,日遣人問安,還輒拜堂下。太淑人茹素,公跽以請者數,太淑人不得已,為之進羞膳。平生未嘗言人過,其所敬愛,與之甚親。至其所不屑,然亦無所假借。在江陵,有所使吏遲至,公問其故。言:「方食市肆中,又無馬騎。」故事,台所使吏廩食與馬,為荊州奪之。公曰:「彼少年,欲立名耳。」竟不復問。周太僕還自滇南,公不出侯,蓋不知也。周公,鄉里前輩,以禮相責誚。公置酒仲宣樓,深自遜謝而已。

為人美姿容,自少衣服鮮好,及貴,益稱其志。至京師,大學士嚴公迎謂之曰:「公不獨才望逾人,丰采亦足羽儀朝廷矣。」所居官,廉潔不苛。采辦銀無慮數百萬,先時堆積堂中,公絕不使入臺門,第貯荊州府募召商夷,賞購過當,人皆懷之。故總督三年,地窮邊裔,而民夷不驚,以是為難。是歲奉天殿文武樓告成,上製名曰「皇極殿」,門曰「皇極門」,而西宮亦不日而就。天子方加恩臣下,敘任事者之勞績,而公不逮矣。

娶顧氏,封淑人。子男五:延植,國子生;延節、延芳、延英、延實,縣學生。女四,適孟紹顏、管夢周、王世訓,其一尚幼。孫男七:世彥、官生、世良、世顯、世達,餘未名。孫女六。余與公少相知,諸子來請撰述,因就其家得所遺文字,參以所見聞,稍加論次,上之史館。謹狀。

君姓許氏,諱志學,字遜卿。其先蘇州之嘉定人,諱慶賜者,為崑山魏氏館甥,遂為崑山人。子文衡,文衡生琮,其季曰瓚。琮子翊,承事郎。瓚子翀,羽林衛經歷、平定州同知。承事生襄,敕授登仕佐郎,南京馴象所吏目,君之考也。自慶賜始遷,再世而有兄弟數人,勤於治生,多蓄藏。延禮耆儒沈同庵先生於家塾,以教諸子。當是時,葉文莊公、張憲副和、張參政穆、沈憲副訥,一時名賢,皆往來其家,故許氏富而子孫多在衣冠之列。

君少勤學強記,善為文詞,登仕蓋晚而得子,憐愛之,故用貲升為太學生,六館之士推讓焉。累舉不第,以上舍選為同州判官。六年凡署州縣事五:同州、夏陽、臨晉、徵、重泉。同州以守缺,其餘諸縣,即令去,必以君攝。士大夫皆為文紀之,曰「承上使下,悉有成度,奸軌壹跡,境內肅清,不於分外征索,以阿上官意,修黌舍,勵學者」,此朝邑之所紀者也;「厘前秕政,革浮靡,絕苞苴,儲廩給足,傅爰精明,修啟聖名宦祠」,此蒲城之所紀者也。

今世州縣官,悉簡自天朝,唯權攝則監司得自用,類前世之辟舉者。故或其人不稱,必不以攝;或少試之,旋即牒去。君之署篆至於四五,可以知其選矣。其子給事君言,今重泉、臨晉間,民有肖像而拜祀者。又言谿田馬公、苑洛韓公,皆關中名士,每見君,未嘗不加敬也。

既解官,則治亭圃於先塋之側而居之,歲時食新,先以奉親,然後敢嘗。與人交,不設城府,然不能容人過惡,然亦往往寡合。令有科徭及君家,君自以嘗任州縣為七品官,與爭論無所詘。令欲重困之,會給事發解報至,以故得免。君始為太學生遊間,及官同州沙苑,登覽華山之勝,甚自樂也。至為鄉社會,飲酒笑謔無虛日。吳中田土沃饒,然賦稅重而俗淫侈,故罕有百年富室,雖為大官,家不一二世輒敗。許氏自國初至今,居邑之柴巷無改也,有屋廬之美,田園市肆之入,又以詩書紹續,及給事君而貴顯。

初,給事令分宜,已敕封如其官。及是,人方賀君將更有加封之命,而不幸已矣。君卒於嘉靖己未年六月初六日,得年六十有三。娶錢氏,封太孺人。子男一人,從龍,戶科給事中。女一人,適張必顯。孫男一人,汝愚,太學生。女二人。曾孫男女二人。

有光高大父時,已與君家交好,見家中文字有顧惟誠、許鵬遠者,鵬遠即承事君,而惟誠者太保顧文康父也。高大父是以與兩家締姻,而大父與登仕君,又皆高年為社會,而君與家君又同社,社中君最年少。癸丑之歲,給事同余北上,道中聯轡,嘗以登仕年老為憂念,意獨謂君壯盛未艾也。而登仕卒裁逾六年,君亦卒,僅止於中壽。給事是以痛恨焉,亟圖所以不朽者,以予知其家世,因頗采示馮翊之政,俾次其大略,存之家乘。他日墓隧銘誌之文詞,史館推封之制草,庶於斯有徵云。(按:夏陽今韓城,臨晉今朝邑,徵今澄城,重泉今蒲城,皆同州屬縣,而同州漢左馮翊也。此文於總敘曆署縣篆處用古名,後朝邑之所紀、蒲城之所紀,則用今名,而仍云臨晉、重泉間肖像祀之,辭甚明白。後又言馮翊之政,則同州及諸屬縣皆在內,地名古今互見,文章家常事。常熟本因不得其解,遂將總序諸縣及二邑之所紀九十餘字盡刪之,文字頓減精采。錢宗伯不選,當以此故。今從昆山本,仍存之。崑山本歷敘諸縣中有郃陽,今按上言署州縣事五,則夏陽以下四縣並同州是也。若加郃陽,則六矣。況他縣皆用古名,獨郃陽是今縣名,亦無此敘法,故斷以為衍文而去之。莊識。)

公姓周氏,諱書,字存中。其先汴人,宋靖康末,扈蹕臨安。至貴一公,始家崑山之吳家橋。貴一生思聰,思聰生士賢,士賢生顯,顯生明。是為耕樂翁,有行誼,學士吳文定公銘其墓曰「剛直君子」。生四子:長諱璿,是為樂清翁;次諱璣,諱玉、諱衡。衡,太學生。家世孝弟力田,至太學始用儒雅登上舍,然兄弟並以貲雄鄉里。吳家橋在邑南千墩浦上,直橋並小溪以東,獨周氏兄弟居之,殆成聚落,無他族,其南惟有晏翁云。

樂清生四子,公其季也。母張氏。公甫冠,為晏翁婿,雖在賓館,猶東西家也。每入定省,父母以其出婿,憐愛之,至則喜見顏色。少有志於學,為博士弟子,益自砥礪,以病不克卒業。其病痰喘,竟歲不愈,即愈,月復繼作。然性孝友恭謹,不以病廢禮。居母張碩人之憂,號毀骨立,諸兒為之勸解,哭愈哀,惟見相隨擗踴,則稍慰曰:「兒能助吾哀。」自是病日益深。樂清晚得末疾,不能行,又時時欲行,公旦夕扶掖,令諸兒讀書於傍,以更代。樂清謂能將迎其意,喜曰:「吾有子有孫,死不恨矣。」兄弟友愛甚篤,不忍一日相離。仲兄嘗病脹,輿舁至家,晨夕不去側,湯藥必躬調以進。其他內外宗黨,待之曲有恩禮。見耆年,特加敬讓。人有犯,輒自反曰:「吾其有以召之也。」置不與較。自為博士弟子不遂,居常悒悒,故尤勤於教子,延師禮費不少靳,而規範之嚴,諸子循循,未嘗識人間佻宕之習。仲子憲副君,自束發至於貴顯,所至必與天下知名之士遊,而居官律己,當世士大夫稱之,繄公之教也。其為興化知府,政成上計,得貤封如其官。金緋輝煌,然惴惴不敢當。自憲副君起進士,出守郡,至持憲節,專製海南,積官十餘年,依然故廬,無一瓦一椽之增焉。仲兄之歿也,公已病亟,力疾往哭甚哀,公自是遂不復起矣。

恭人姓晏氏,父諱安,母趙氏。性端重,寡言笑,與公伉儷五十年,相敬如一日。公自壯歲嬰病,迄於壽考,左右調護之功為多。諸子自幼學時,公出外,即為標識書額,自督課之。其勤儉出於天性,至貴,紡績未嘗釋手。晏翁蚤世,諸孤累累,皆庶出,恭人相其母,撫之極有恩。晏家業日圮,趙母生養死葬,悉出恭人。又與公謀,置田守翁夫婦塚,春秋祀焉。公生於成化壬寅六月六日,卒於嘉靖丁未十二月十七日,得年六十六。恭人生於成化甲辰六月二十七日,卒於嘉靖丁未閏九月十一日,得年六十四。子男四:大倫,太學生;大禮,即憲副君;大賓,大器。女二,適姚舜卿、淩天惠。孫男女十五人。

初,憲副君之在興化也,數遣人迎養。公與恭人相謂曰:「居官以潔己愛民為本,至彼有甘旨之累,且往來輿馬,皆民力也。魚羹脫粟,田中獨不能自具耶?」遂堅卻不往。及誥封命下,憲副君即馳疏於朝,乞恩歸養,其略云:「自守郡以來,感激聖恩,未嘗不矢心勵行,以圖報效於萬一。不意構成疾病,雖勉強備位,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之父母,皆年逾六十,亦時患病,相去二千餘里,山海阻隔,音問不通,誠恐旦暮客死,重貽無窮之恨。臣嘗以是具達,而巡按御史等仰體朝廷用人之意,慰留調治,遷延至今。臣憂思愈甚,乃不得已昧死哀鳴於闕下。臣竊惟為國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之所自誓也。然病廢無用於時,則聽其偃仰於父母之旁,以親旦夕之養,實國家教人以孝之道。況若臣病即死,則鞠躬盡瘁,臣之分願已畢。若乃反復淹綿,坐靡廩餼,臣罪益深,亦非朝廷用人之意矣。伏望陛下俯察微臣,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溝壑,則扶杖進屨之年,皆歌詠太平之日也。」疏奏,朝廷勉留之。尋有廣南之命,不欲行,公與恭人強之上道。甫視事,而恭人之訃至。蓋三月之間,再涉鯨波望國,而公之訃又至,憲副君以是自傷云。

有光之先妣,與公同祖,不幸蚤逝。嘗念少時之母家,群從諸舅,每見輒哀憐慰藉,為談先妣生平,相與淚下,至今使人有戚戚渭陽之感。而憲副君又同學,相知愛,故以公、恭人之遺事,使予論次。因謂憲副君既以卓然有立於世,而推周氏之淳德淵源,蓋有所本,以附之家乘云。(按:周憲副告病疏,情詞懇惻,有李令伯之風。且憲副高堂白首,萬里遠宦,兩聞家訃,負痛終天,特載其告病疏,以見哀懇不允,不獲已而赴任,非以宦情奪其孝思者也。常熟本盡削之,殊失作者之意。崑山本刪繁從簡,頗存梗概,今從之。然觀鈔本,刪者不類太僕親筆。復古堂刻,與鈔本元稿同,今仍錄於左。其略曰:「自守郡以來,感激聖恩,未嘗不矢心勵行,竭力保命,以圖報效於萬一。夫何福過災生,構成嘔逆病症,每對餐即作嘔,流沫盡日,所食粥飯,不過一甌。外雖勉強作人步語,而精神消耗,日不能支。伏念臣父年已六十有五,臣母亦六十有三,俱時常患病,不能同赴任所。原籍相去二千餘里,山海阻隔,音問經年不通。誠恐旦暮客死,重貽父母無窮之恨。臣屢將情具達巡按御史,並所轄布、按二司,守巡等道,俱蒙察臣患病是實,但各仰體朝廷用人之至意,俯責臣子守土之常經,俱美詞慰留,冀臣調治痊可之日,仍前圖報,未蒙轉奏,遷延至今。臣憂患愈甚,疾病愈深,乃不得已昧死哀鳴於闕下。臣竊惟為國忘家,人臣之道,而亦臣生平自誓之初心也。然病廢無用於時,則聽其偃仰咿嚶於父母之旁,以親旦夕之養,獨非國家教人以孝者乎?況若臣病即死,則鞠躬盡瘁,臣之分願已畢。若乃反復淹綿,坐靡廩餼,臣罪益深,而於朝廷用人以安土地之意,亦大拂矣。伏望陛下俯察微臣烏鳥私情,實出中悃,敕下吏部,容臣致仕。幸不即填溝壑,則扶杖進履之年,皆歌詠太平之日也。」此文錢宗伯汰之,今仍存。莊識。)

嗚呼!予娶於誠甫之女弟,而知誠甫為深,孰謂誠甫之賢,而止於此。蓋誠甫之病久矣,自吾妻來歸,或時道其兄,輒憂其不久,至於零涕。既而吾妻死八年,誠甫諸從昆弟三人,皆壯健無疾,皆死,而後誠甫乃死。於誠甫為幸,然以誠甫之賢,天不宜病之,又竟死,可悲也!

誠甫諱希明,姓魏氏,世為蘇州人。始居長洲,後稍徙崑山之真義里。曾大父諱鍾,大父諱壁,以力穡致富,甲於縣中。是生吾舅光祿典簿。而誠甫之世父太常公以進士起家,為當代名儒。

誠甫為人少而精悍,有所為發於其心,不可撓,其少時頗恣睢,莫能制也。已而聞太常之訓,忽焉有感,遂砥礪於學,以禮自匡飭。是時誠甫為縣學弟子員,與其輩四五人,晨趨學舍。四五人者,常自為群,皆裒衣大帶,規行矩步,端拱而立,博士諸生咸目異之。或前戲侮,誠甫不為動。每行市中,童兒夾道嘩然,而誠甫端拱自若也。誠甫生平無子弟之好,獨購書數千卷,及古法書名畫,苟欲得之,輒費不貲。其樂善慕義,常忻忻焉。以故郡中名士,多喜與誠甫交,每之郡,從之遊者,率文學儒雅之流也。去其家數里,地名高墟,誠甫樂其幽勝,築別業焉,枝山祝允明作《高墟賦》以著其志。誠甫補太學生,三試京闈不第,以病自廢。居家,猶日裒聚圖史。予時就誠甫宿,誠甫蚤起,移置紛然,予臥視之,笑其不自閑,誠甫亦顧予而笑,然莫能已也。雖病,對人飲食言語如平時,客至,出所藏翻閱,比罷去,未嘗有倦容,終已不改其所好。至於生產聚畜,絕不膺於心。固承藉祖父,亦其性有以然也。

誠甫卒於嘉靖十九年十二月乙酉,年三十九。娶龔氏,裕州守天然之女。子男二人:長大順,太學生;次大化。女一人。孫男一人。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踰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踰年,生有尚,妊十二月。踰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數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妊不數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橋並小港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外祖與其三兄皆以貲雄;敦尚簡實,與人姁姁說村中語,見子弟甥姪無不愛。

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棉;入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冬月罏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閒人。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灑然。遇童僕有恩,雖至箠楚,皆不忍有後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人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彷彿如昨,餘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先人諱正世,為吳中著姓。先曾祖諱鳳,中成化甲午鄉試,選調兗州城武縣知縣。先祖諱紳,縣學生,為太常卿夏昶之孫婿。昶以文學為一時名臣,詩書之業,以故世有承傳。先祖家教尤嚴,先人蚤遊縣學,屢試不第,而有光後出有名,及舉鄉試,先人遂謝去。先祖於諸父有分,獨退讓處其薄。先祖以高年篤老,先人與伯父,年亦皆逾七十,侍側日忻忻然,如少年兒子,皆不知其老也。日閉門讀書,每自喜,以為有所得。性坦率,未嘗與人有爭。與里中結社,有香山、洛社之風。社中人尤敬其德,稱其別號曰「岫雲」,言如出岫之雲無心也。

歲壬戌,有光八上春官,不第還,先人遂以是年卒,年七十有八。又三年,始登第,而先人不及見矣。悲夫!以有光之困於久試,祖、父皆以高年待之,而竟不及。及先人之方歿,而始獲一第,曾不得一日之祿養,所以為終天之恨也。有光仕宦既不遂,獨幸以建儲詔得推封,此亦可少慰人子之情於萬一。敢敘其大略,上之史館:

先妣姓周氏,世家縣之吳家橋。先外祖諱行,太學生。家世以耕農為業,外祖始遊成均,而後其從孫大禮始舉進士,為河南左參政。先妣,河南之從姑也。先妣年十六,歸先君。聰明勤儉,生伯姊與有光,先後僅一年。先妣比歿,有光與姊年七八歲,已教之小學及女紅甚習,常程課不少借,先人則怡怡然也。不幸年二十六卒。所生弟妹又三人。伯姊嫁河東都轉運使王三接,其在禮部時,封伯姊為安人。有光獨久不第,而先人春秋高,先妣墓木已拱,有無窮之感也,常默默自愧其姊云。

先妻魏氏,光祿寺典簿庠之女,太常卿諡恭簡公校之從女也。恭簡公為當世名儒,學者稱為莊渠先生云。先妻少長富貴家,及來歸,甘澹薄,親自操作。時節歸寧外家,以有光門第之舊,而先妻未嘗自言,以為能可以自給。及病,妻母遣人日來省視,始歎息,以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貧之如此也。嘗謂有光曰:「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事舅及繼姑孝敬,閨門內外,大小之人,無不得其歡。人以為有德如此,不宜夭歿,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

繼妻王氏。吳中王氏,多自以為太原之後,然實無考,獨先妻家譜系最明,遠有承傳。曾祖益,讀書吳淞江上,時海虞大理寺卿章公格及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皆當世名卿,以文字往來,為締姻好。屬再世壯男子死,家又苦役,先妻少喪父,妻母教之,甚修謹。年十八來歸,不失婦道。撫前子,愛甚己子。前子死時,哭之悲,病遂亟。其聰明慈愛,蓋天性也。魏氏生時,有光方年少,為諸生。及王氏,方鄉舉,家益貧,歷歲歲北上辦裝及下第之窮愁。有光自歎,生平於世無所得意,獨有兩妻之賢,此亦釋家所謂「隨意眷屬」者也。今蒙恩封贈,例當封妻前一人與最後一人,而恩詔乃許移封。今妻費氏,亦願推讓王氏,則泉壤之下,亦被希世之曠典矣。(後以例不準移封,仍封費孺人。莊識。)

予自臨安辭謝台省,還過弁山,午飯後舟中無事,因書此。當即遣人赴京受敕。雖簡略數語,下筆輒為哽咽。人生之痛,無以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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