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楨集/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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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编辑]序
[编辑]聖朝設官,莫嚴於守令,莫要於風紀。風紀上明天憲,守令下逮民情。然居風紀,往往由守令之得其職者,以喻下情,而後可以申上憲也。審官於守令、風紀者,不已重乎?
大梁劉公文大,初用茂才掾廣憲,以識大體稱,同知於姚州事,大得民譽,力行核田事,富者惟見,貧者力紓,建窮摘伏,政號神明。轉上海尹,剔弊蠹、振廢墜,察嘩民之撓於政者,積訟盡疏,獄市遂理。杜浦民有殺越人子貨,公至亟改過自新。胥吏濫而詐者,遣歸讀書。公暇建社學、行鄉約禮,凡民間簿書期會,揭信於牆屋,聽民自詣胥隸意。公三年不出郊關,民扶老將幼聽教誨、行禮讓,刑錯不用,由是大化。秩未滿,司舉者以公廉能遷主事戶部,民泣而留,不得行。未幾丁內艱,執喪如禮,躬廬幹山之墓,民趨役者如子然。
始公尹邑之日,咸謂公登風紀,台省薦剡,且交上矣。而遷主戶部事,與典邑諭民情者不殊科,皆御史之階也。制闋覲京師,吾知其不留部矣。職風憲者方與循守令交調,公其不副邑民之望乎?果爾公去州郡承宣之勞,而將受明天子耳目之寄,以東南民間利病不能徹當寧者,公悉究知其情矣,某事利、某事弊、某法因、某法革,使民無所病苦,而明天子無赤子之憂,非吾之人所期望、公之所不自讓者乎?
邑人士歌詩以送者,皆德於公而不能自已者。辱與公交最善、知最悉焉,故敘其所歌詩,而又著民之期望於公者如是。至正九年秋八月七日。
論吏者曰吏廉無才,不若亡廉而才。嘻!才吏之推重於世者如是,矧又才而廉者乎?論者之推從可知也。山東范君致道由簿出佐至提控理問所案牘,蓋今之所謂廉而才者乎。
君在幕所在者,府訊鞠事下,持三尺論裁,諸曹林立,咸心儀君聽關決;然後抱成案上署所,所官意三二,君攘決辨是否,歸諸一;至其確於辨也,上政事堂與宰相而下爭枉直,故難決事必經君,即不經君,必後有失。君既以廉律身,廉則公,公則明,而又有才以制之。其應事也如鏡見微惡,議法也如度度短長,權定輕重毫杪不少忒。嘻!制謂理所為行中書法部,得廉而才如范君者為賓佐,非理所官之幸、廟堂法部之幸也?參府莊嘉王公嘗奇其才,彼命南征,特辟君幕府,君即勇往參贊戎機、雄略君交,蓋其才而廉者之所推,無逆而不理。年勞滿,理所官咸歎息,不忍其去。
吾謂理所官為一所惜,以君之廉為天下信,以君之才為天下服,范君當為天下用。在古王制,辨論官才而告於上者,司馬職也,今之居是職者方復王制。范君之名在辨論列,則范君自此將為天下大吏矣。拯吾民於塗炭,還太平於聖王,非范君吾誰望?范君尚以吾言力論。
余嘗讀史竊歎,於定國之治獄無冤,則福流子孫;而燕士呼天,六月飛霜;東海殺孝婦,三年大旱。其變繫於國者如是。代人法吏興一獄,至蔓延數百人,積歲不能決,卒陷之死地,其傷天地之和者有矣。我朝奄四海為家,深慮一夫有不平者,內有刑部,外有刑所,郡又置推官專刑獄之事,蓋以變之繫者文,故慎之也。
余來錢唐,見杭之推官陳侯執中者,有定國之風焉。杭之為郡,地大民多,最號繁劇,刑之頗辟、獄之放紛,有不可勝言者。侯居杭三年,人仰之若父母,畏之若神明,咸頌之曰:「陳侯未來,政苛獄繁。陳侯既來,反薄而敦。民蹶於阱,陳侯生之。羊佷狼貪,陳侯懲之。於嗟陳侯,執法不煩。風霆霜露,生意流行。」余聞,而嘉陳侯以士君子待杭之人,遂有士君子行,且不忘陳侯之德而歌舞之。
乃至正十一年九月,侯去杭覲京師,士大夫謁余西湖之西,出所集詩若干篇,推余序之,故得論其事略。抑余聞陳氏之先有曰實者,嘗為大丘長,以德重於世而澤流子孫,陳侯豈其後邪?今陳侯治獄無冤又若此,則省府上之,台憲察之,必將大顯於天朝,而福之流於子孫者固未可一二數也。惟陳侯其勉之。
濟寧李君景昭,為江浙行中書省掾也,以才器受知於丞相府凡若干,名稱赫甚。考滿還里,大夫士咸作歌詩,以道其意戀慕之私。詩成一卷,俾予序首。
予為之言曰:「夫世之所謂善於世其家者,豈徒傳圭襲組之謂哉!其家法之所以貽於後者,必將繼志承訓,圖以趾前人之美,而不隕其家聲焉爾。惟君之先大夫文昌公,以文學政事為時名卿,其家則官規,夫人之所取法,而況於其子孫乎!蓋吾於是而知君之善於繼承也。始君遊成均,即有雋名,繼用公蔭,授鄴州鄄城縣丞,既為推擇為掾。君廉以律已、公以蒞事,特文墨議論參讚碩畫,奉上接下,罔有弗周,非所謂能趾前人之美而不隕其家聲者乎?昔者孝孫行父之言,以謂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禮,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墜其後,行父九十為魯名卿。由是言之,世之所謂善於其家者,必若行父而後可名,君者豈非行父其人歟?夫善於世其家者,忠孝之道也。道人之善而不能無言者,詩人情性之厚也。序詩人之意,而必本其父兄者,厚之至也。時之知君者,尚以予言為不佞哉。」
我國家混一天下,地大民眾,既內立中書以總其綱,外復設行省十以分其治。而方面之重、土貢之多,江浙實居最省,故釐其地者其人為尤難。
某年,某官來總行省事,求從事掾之賢能者,首得一人焉曰沙可學氏,又得一人焉曰高則誠氏,又得一人焉曰葛元哲氏。三人者用,而浙稱治。
蓋三人者,天府登其鄉書,大廷崇其高等,而拜進士出身,賜任州理佐理之職者也,宜其於簿書之繁劇、筆櫝之纖細有不屑焉。而三人者屑焉,何也?或曰掾年勞視州若縣加半,三人者蓋利也。夫天子之所委重者,惟一二大臣,簡在上心者,為股肱於內外。內相為天子得人,為朝廷;外相為天子得人,為四方,欲內外無治,不可也。矧江浙之方面重而上貢多,從事之掾不擇其人之賢能有治才,足以讚畫諾、辨是非可否、明治理得失成敗,而推習文法利刀筆者是取,則何與為治哉?治不治,較諸一州一邑,其大小輕重何如耶!
今某官之求賢能掾於三人者,始能羅而致之以禮,三人者又能終不負其所求,而相與以有成也,則三人者豈果利於年勞,而私便其身圖者邪?
可學秩且滿,大臣留之,不將薦之中朝。其於行,書吾言以為贈。蓋士以外相得人,為天子賀而不已;有用之學,為進士出身者勉。
聖朝三歲一大比興,其賢者能者布列中外,蓋欲收儒效於天下,而致隆平之治也。猶慮所選者有遺才,州郡庠序司之史復用文學生,使以儒釋吏事,其望儒之效切矣。吏出於儒者學,升於州、升於郡,等而上之,或憲漕史,或理曹、帥閫史;又等而上之,則入流,鈐於吏部簿,部縣寮、知幕府,坐祿位而治人矣,殆非刀筆吏胥起巡尉所者可同日較崇庳也。
朱方徐德明氏,世業儒,其祖、父皆以孝弟忠信為家風,朝廷以孝義旌其門,德明之才器涵育薰陶有自來矣。至正八年,侍父遊嘉禾,肄業郡庠,學正應公學焉為學司吏。
德明之司櫝於學也,凡春秋二丁朔望祭奠師儒之文告、生徒之膳養、金粟之句計、營繕之書庸,殫智竭慮,一以奉公為心。曩太守淩公留意學校,政季試以作人才,習大樂以奉祀事,德明奉承厥役,靡惓於勤有成績。至正三年,教授康公來領學事,藉其協讚者居多。越明年,府檄本學官吏自徵租入。德明奉行惟謹,推之以誠,約之以信,佃夫輸逋莫不悅服。其有積日,門丁佃甲相根株為乾沒者,德明又能廉得之,不煩垂楚而徵復元額。觀德明之才敏學優,有功於學校者如此。推此以往,何試而不可乎?
年而既滿,浩然有去志,士友挽留不可,相與崇酒於觴,載肉於俎,餞之東關之外。德明又枉舟過余次舍,求一言為行贐。夫千尋之本必自豪末而生,萬里之途必由跬步而始。繼自今,將見德明仕進之階日高而日遠,曰漕曰憲曰理曰節,入流銓於省部。吾所謂坐祿位而治人者,可指日俟。德明以予言勉之。至正十三年秋七月日序。
至正之三年,江浙行省理問所掾史、東平王安正考滿,杭士友咸餞以詩。詩成卷,屬于會稽楊維楨為之序。予惟仕之由吏進者,積年勞於簿書、循資格於流品者,常才之所能而能人之不能者,必英才俊特者也。吾見其人者安正王君者也。
淮賊猖獗一時,繫仕版者非質惴而懼、識鄙而逃,則詭軍功以資捷進者爾,執有憂國如家、委身徇職、不以利鈍得失為卻顧者哉?邇者平章教化榮祿公,統兵西討,屬掾在選中者安正為首列。安正起身理所,議事用法人稱允;及在軍中,獻納謀畫卒能參讚成功。凱還計賞,當擢高要,而安正退就前考,不敢自有其功,以取一階半級之榮,亦可以知安正之克守其正,與一時繫仕版詭軍卒功以資捷進者不侔矣。
方今國家急才於有為有守之人,安正雖不以軍勞資進取,而為國求才者,吾知其不安正舍矣,惟安正戒嚴以俟。至正十三年秋九月十日序。
朝廷設官分職,百司庶府要而重者,無越於風紀,天子之耳目寄焉,生民之血脈貫與!台內外以總其綱,廉訪十二道以張其目。官於是者,必思慎簡乃僚;而書佐之吏,例以通大法、敦風操者在選列也。而士之欲出身自見於世者,不幸不為卿大夫所薦,則亦於是願觀其所為主焉。
燕城李公錫之為浙右憲書吏也,由憲府某官知其操行文藝之美而推擇之。公錫於某官,觀其所為主,乃褒然而來,如魚水之相得、宮征之相宣。其為人廉介耿峭、才高而識遠,司憲之長洎幕府之寮,無不以其言議為可否。而公錫之執簡獻替者,未嘗不出於三尺之公。嘗侍某官調兵某所,而讚畫之長、弭戢之功彰彰顯著。今年秋,年勞已滿。瀕行,吾屬餞言以為別。
先是公錫由成均造士,筮仕善祐庫使,遂歷刑部吏、都水庸田照磨。今以職官為憲府史,昱其老成、才識諳時,宜達政體,有以讚畫評佐中書之政者,可日月冀也。嘻!此海內之人所周望,豈直吾屬之望而已哉?於其行也,序以為引。至正十三年冬十月吉序。
江陰古延陵邑也,在唐為州,宋為縣、復為軍。今地利日廣、民齒日繁,處以散州直隸省部,與他列州屬會府者實殊。故居幕府者皆受天子命,與會府之賓僚等也。其地左姑蘇、右京口,前控大江,後帶滄海,鵝鼻為神禹之軀,席帽為郭璞之宅。翠君中立,石鳳旁飛,此又其流峙之勝也。故鄉有魚稻之富,市有珠犀之珍,人秀而文,有淮楚之風。其官府事簡,自宋以來稱道院閑兩浙,宦遊於其地,不亦優且樂哉!然近者盜作,魚龍之藪,撓及漕賦,文股椎結,且以江國之衣冠者相貨居,官是邑者不無優焉。
東陽李君仲常去為其州知事。仲常博識而敏於才,好謀善斷,掾內府十餘年,以通了稱。其應外務,固恢乎其有餘裕矣。仲常往哉佐其長以善道,率其下以先勞。吾見江陰之治有江山風月之勝、魚稻珠犀之富,而無魚龍之藪之警以病吾政也,不在仲常乎?讚畫之暇,形為詠歌,幸有以寄我。
學者司計,主金穀出納之吝,猶有司之有庾氏也。庾得其司,則民無箕斂、官無悖出之患。計得其司,則農無失征、士無失養。然則校有官主教,而計主養也。養足而後教可以行,則計之有功於學校,又豈可以有司出納之吝,賤其人乎?故著令必慎選其人,年勞滿者為諭、錄起階。近更令,雖以府邑主櫝吏易諭、錄,而負才諝者得以一介之士上佐二千石出政令,其功德之及民者順且易也。視諭、錄五年十年不得升次以行其志,即得佐府邑,去老死不遠者,孰優孰劣乎?
會稽彭彥溫氏家世儒者也,鄉大夫嘗以經行舉之有司弗售,猶不遠數百里從師於吳下,由是吳學辟為學之司計。其職乎計也,能稽籍以為入,量入以為出,撙節其橫費,而金穀之用恒有餘。是其力於計,而有功於學校者也。
年勞已滿,教之官及學士大夫咸惜其去,而恐繼者之未得如彥溫氏也。然彥溫階此,以司政櫝於府邑,以佐二千石之行事,將見及人之力有大於學校者,學士大夫又何惜乎其去也!咸送以詩,而屬予為序。彥溫為予鄉閈生,其仲彥明又從予遊,故序。
松江守陳府公初蒞政,屬吏皆移病於外,首鼠進退,公曰:「吳兒欲以習詐為俗耶?」下令召見諸曹史、書佐,視其可用者,於若干人中得蕭蘭,獨稱悃愊吏,呐呐似不能言者,而中則慧了識事體。府公前每曰:「事必兼數曹,無一誤失者,諸曹疏誕者學之而弗能萬一。」府公益獨奇之,蘭愈恪謹。退公,輒閉置斗室,翻閱往史及今令甲書。又自命其齋曰「補過」,取諸聖經之訓「進盡忠,退補過」也。介其外舅閬翁,求一言於子楊子。
楊子喜淞之民上有良二千石、下有悃愊吏,一郡之慶也,為之敘曰:「昔李孝伯不就郡功曹,曰委質事人,亦何容易!懼以職小咎大,為身辱耳!子今有文,何有於補云。然古之大吏,亦有閉閤思過者,知矧郡功曹在擬議三尺書之末者乎!」於是乎敘而繫之銘辭:
過而不聞,實懼尼父。過而能補,人為舜禹。惟蕭史氏,匪利筆刀。補過盡忠,允中功曹。以悃愊之質,加以周密之理,以行乎賢府公之成規,過且無。
軍興,貢舉事中廢,士皆以弧矢易鉛槧之習。至正十八年冬,中書下議:驛梗,外省士人會試必道海,道海必候風信於夏,許先期春貢。於是江浙行省以至正十九年夏四月,群試吳越之士,斤斤百餘人。議者謂:戎馬生郊,何暇閉門角文墨伎。時左轄崔公專提調,僉憲鄭公又監督之,而大相、開府達公力主於上。平章、光祿張公特助金谷之資,假群堂為貢院所,不一月竣事。選中左右兩榜,凡三十有六人,備榜十有五人。
郡守謝節既以鹿鳴典故宴士,又梓行選中程文,及簾內外官唱和詩亦聯附於篇首。編成,征余敘。余既預考文事,不得辭。夫文事得於盛明之時,常不足紀。記得於喪亂多故之秋,得非常也,合敘以視後,遂書。是歲五月朔日。
自昔內外臣重輕逸勞之體各有差,故調有左右之辨。國家幅員之廣,漢唐宋所未有也。篤近舉遠,眾建行省。省各置首貳,平章、丞參是也。雖遠方面如雲南、甘肅,而內中書臣交相出入,不以輕重勞逸為辨與。況天下在太平全盛之日,則凡內臣之出參遠方面者,豈果為左乎?
大梁王公可舉以文墨舊臣,出參甘肅省政事,吾黨之士謂公宜居中論事,陳王道上前,致其主於三代之隆也,而出治於邊,遠在萬里外,豈不誠主哉?是未識國家眾建省理,及吾聖人篤近舉遠之意也。甘肅古西戎地,自受國家節制,為冠帶之區,數十年來興材取士,其風一變與諸夏等。然則寄一邊之重,而廣之以聲教之盛,非老成文臣不能。宜公受命跋涉萬里外,雖不在天子之側,不吝也是行也,公其可自左哉?
公之行也,自吳之海漕,吳人有賦詩以餞者,使余為之敘,故為公道其職之重而且解左調之疑公者也。至正七年冬十月初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