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全文
国色天香 (全文) 作者:吴敬所 明 |
刻公馀胜览国色天香序
[编辑]今夫辞,写幽思,寄离情,毋论江湖散逸,需之笑谭,即缙绅家辄藉为悦耳目。具劂氏揭其本,悬诸五都之市,日不给应,用是作者鲜臻云集,雕本可屈指计哉!
养纯吴子恶其杂且乱,乃大搜词苑,得当意,次列如左者,廑廑若干篇,盖甚寡也,彼见遗者,岂必皆蠹鱼。亡得当养纯者,何哉?夫采珠者贵在明月,而群玑非宝耳;伐南山者贵在豫章,而尺箭非材耳。是集也,夫亦群玑尺箭之不顾而有所未暇与且也。悟真者,间举一二示之,将神游牝牡骊黄之外,集固已饶之矣。匪悟真者,即累牍连篇,浩瀚充栋,渠方却臭寻声,不能一一领略,虽多奚补?是以付之剞劂,名曰《国色天香》,盖珍之也。吾知悦耳目者,舍兹其奚辞!
万历丁亥夏九紫山人谢友可撰于万卷楼
宋南渡,汴郡中都路人蒋生世隆,年弱冠,学行名时,以韩苏自许,凡天下名士,倾赀相结纳。金逃将蒲兴福,拜为异姓兄弟。兴福仇家高琪术虎索之甚急,世隆乃赆别于蒋家村。临行间,以杭笔为约,各有诗赠,具录于此。世隆诗曰:
水萍相遇自天涯,文武峥嵘兴莫赊。
仇国有心追季布,蓬门无胆作朱家。
蛟龙岂是池中物,珠翠终成锦上花。
此去从伊携手处,相联奎璧耀江华。
兴福诗曰:
金戈耀日阻生涯,鹏鸟何当比海赊。
楚王不知伊负国,子胥怎放父冤家。
情深渊海杯中酒,义重丘山萼上花。
直到临安桃浪暖,一门朱紫共荣华。
彼时兴福百口家眷俱没金都,惟兴福寸铁卫身,万夫莫敌,后得投于世隆。时欲归宋,又恐蹈于故辙,乃树跖旗于蕉苇间,变易姓名,人莫知之。虽李妙真亦以敌相遇,横行江上。闲居山寨,每有鸿鹄冲天之想,口记诗词甚多,聊记一二附览。诗曰:
九代簪缨显大功,炮花烟散霎时中。
望门谁信无张俭,窝我公然有祝融。
鸾凤何堪栖枳棘,蛟龙毕竟动天风。
又诗曰:
虎头山寨势威威,韩白英雄建将标。
江上老人恩未报,篑中亡命恨难消。
云关不锁归乡望,星帐犹疑赶早朝。
何日紫微开泰运,龙泉敛口赞萧曹。
时金迫元兵,自中都徙汴。宋边城近汴者,又迫金兵而杭。光州固始黄尚书复家,从众南奔。时复受韩胄命,训稿江淮。家中藏获,一时瓦解。惟复妻暨一女同奔,名曰瑞兰,年方十八,才色冠世。盖初生时,家有杨妃兰,独艳一枝,异香经月。尚书执瑞兰之兆,每以椒禁是图,凡有求婚者,而不之允。至是遇难,彷徨草野,女谓母曰:“昔有黄公生二女甚美,诈名丑陋,卒无问者。今乱离中宜用此策。”乃涂抹似癞妇,往来莫有观者,时夜宿荒村,口占诗词,聊记其形迹云:
天骄肆马下南都,烟火凌空泪寡孤。
燕雀问巢何处有,鸡豚寻屋旧人无。
玉颜今信为身累,肉食谁能为国谋?
安得华夷归一统,太平臣子共三呼。
世隆新筑精舍,期通万轴以魁天下士,平居自许曰:“大丈夫功名当玉彩,事业须韩,范,鹪鹩一枝,何足轩轾!”年已二十,玉犹未种。有妹名瑞莲,丝亦不牵于人,盖其心之所图者大,匪夷所思。今倏遭乱,兄妹相携而遁。夜宿林薄间,诗词甚多,不能尽录,聊记《虞美人》词云:
生平不误解乡曲,灯下书怀足;老天作忠喷豺狼,万万千千,鼠窜闹彷徨。家山一梦知何处,兄妹泪如雨。何时玉烛再光辉,把我六亲骨肉完璧归。
又诗曰:
天步殷忧鬼亦愁,控弦百万出幽州。
红颜路上啼王嫱,黎首林间聚楚囚。
当国豪雄心作剑,边城将校血成油。
何时天地能开泰,南北生灵喜不休。
金闻元追宋,又防金兵马纵横。大散关上,瑞兰失母,世隆失妹。适宋孟珙、赵方克金兵,人定相寻,莫知去向。瑞兰母,汤思退女,得世隆妹林下,偕往和州,世隆遍寻妹,“莲”“兰”音似,瑞兰闻名,自石窦中出。一见世隆,方知其非母氏。谂询来历,皆逃兵人。世隆见瑞兰有殊色,目送良久,曰:“不意草莱中有此奇怪,信所谓非习而见之者以为神矣。”瑞兰见世隆容声儒雅,亦见其芹泮中人,心其属之。世隆疑其罗敷,语,实乃女子,约为婚姻,乃偕入浙。
瑞兰徐行,口占一调写怀。世隆闻之,叹曰:“吾只为卿有国色,不意又有天才。千载奇逢,间世之数也。”口占一诗以戏之,瑞兰亦和之。
瑞兰调云〈(《虞美人》)〉:
弓鞋小,径路险崔巍。竖只应随鹿去,燕孩安可傍鹰飞?事争且相随。乡天杳,惆怅几时归?风打柳腰南北转,雨催花泪长短垂。云散月将辉。
世隆诗:
胡马嘶风闹北边,好花散落石崖前。
喜伊千里来相见,愧我何当任二天。
琴上未弹凰觅凤,丛中自信雀逢鹰。
古称乐重亲知己,粉面休须暗泪涟。
瑞兰诗:
冒锋肮脏遍山边,触目伤心步不前。
廊庙无人能捧日,江湖有我亦忧天。
孤行险迳因随虎,鸟入深丝只为鹰。
回首乡山千万里,罗襟无奈泪涟涟。
于时世隆瑞兰行向五关,一道坦夷。村居野宿,皆群官族。世隆于瑞兰,但目成影望而已。至新安境,星散坠分-世隆独携瑞兰荆山而南。时兴福倚江行劫,路转乌林,钲鼓喧天,旌旗蔽野。瑞兰计无所逃,竟欲自裁。世隆固止之,指匿蔽于树中,独向麾前请命。行三十馀步,中间主将则兴福也。倏见间,投戈下拜。各道详曲,且喜且悲。世隆乃向树出瑞兰,兴福执义嫂叔礼见甚恭。瑞兰固请行。世隆乃别曰:“君独不识戴渊耶?”兴福曰:“兄来,则陆机矣。何言期青蝇报市,会于临安。”兴福赆世隆金帛数百,指潇湘镇路最宁。世隆曰:“承教。”遂别就道。
世隆瑞兰出芝山北路,虽康洞蓬艾森,世隆口占诗词,挑瑞兰野合。瑞兰亦口占拒之。世隆迫于私,有无赖状,兰泣曰:“妾岂不近人情者哉!谑麻赠芍药,胡为至于我耶?”世隆叹曰:“古人谓鸡肋,食则无肉,弃则可惜,正予今日事矣。”兰誓不允,世隆亦喜其执义之是,其时诗词,聊记于此,以为有识者逆志云。
世隆诗云:
一枝芍药出天京,板荡谁为万里城。
杜珏已能擒叛虎,张生安肯放孤莺。
苍麻帐里花双美,绿草毡中日五更。
莫待明朝萍水散,人从何处问卿卿。
瑞兰诗云:
病脚崎岖死一般,眼眶无尽泪潺潺。
鸳鸯野合颜何厚,虱在风中骨亦寒。
我愿愆期游洞府,君休设计斩花关。
若将再问玉珊事,龙女双班入越山。
又世隆长短名:
君不见神女出高唐,暮雨朝云恋楚王。西华岳里注生娘,玉钗脱下付刘郎。又不见岳阳楼上何仙姑,洞宾醉里戏葫芦。十二珠帘花落尽,飞身便过洞庭湖。神仙自古尽贪凡,洞府谁能保万全。伊人不是贪脂粉,伊人无奈惜芳年。可怜薄幸无相爱,有情终不似无情。车欲直,马欲横,凤凰不肯笑相鸣。早知分薄空相见,曾似当初独自行。独自行,安得许多惊。独行还得无担累,独行何有心如碎。心如碎,人成鬼,人成鬼兮正为谁?今朝担带许多难,今朝节节骨生寒。梦里不知身是客,茫中还要恋虚欢。临安三百里,一望石云间。鹤去也,石台闲。石台闲,春色缘何得再看。天汉汉,路漫漫,安得神翁加撮合,赤绳囊里赤绳缠。流水不推自然急,浪头风送载花船。
瑞兰调云〈(《朝中措》)〉:
日色映流霞,手爪乱交加。忆昔当年贵重,今朝错落风沙。
红颜薄命,路旁债主,眼下冤家。不谓今宵浪静,钲镗怎样催花。
还照间,方至潇湘镇。吕文德初为镇尉,一方倚为金城。士民安堵,市肆行商多丛聚其间。世隆住瑞兰于迎芳亭,遴得大邸,乃引瑞兰入邸。邸居镇央,主人则黄思古也。外设行房十馀,以待羁旅,内设大厦三所,以承宦族。每所琴棋书画。花木芬芳。世隆喜其清致。不吝赁赀。驻足少顷,则有奚僮二人、丫鬟二人,爨汤设酒,奉承澡饮。时瑞兰新浴出,蓬鬓凤姿,分外逼人。世隆迎视欲狂,笑曰:“真所谓天下一女矣。”口占五言诗十二韵赠诸。奉酒间,瑞兰亦占一律以复。至于酒圣酒贤、平原青州,绝不入口。世隆固强诸饮,瑞兰固怯。世隆顿杯起曰:“计欲助海棠春睡耳,岂真以宰革啖宋万耶!”亦不终席而罢。
世隆诗云:
主人思古黄,借我一仙房;眼下风尘客,杯中豆蔻汤。掩扉推绣履,倚几脱罗裳。雪貌消浮屠,冰肌觉净凉。琼花开后土,玉树沃云浆。妃子娇无力,胎仪体自香。冲锋疑未允,想象兴何当。浪静登仙锋,烟开下客廊。牡丹新出水,天马暗行疆。对面如千里,描情赖一觞。桃花心未动,柳絮性徒狂。安得何仙子,今宵醉岳阳。
瑞兰调云〈(《卖花声》)〉:
胡马渡银河,闹动干戈。蒙君福荫千万多,此意此情终有报,君莫蹉跎。----送我归乡窠,媒结藤萝。一生缘分属哥哥。要把风花闲地设,这事难呵!
薄夜灯明,侍婢进安眠酒,世隆怒不沾唇。瑞兰起奉,十分款曲。世隆曰:卿奉酒,乃范弹冠缕耳,岂真情耶?”兰曰:“君勿太诬人。”世隆曰:“非诬卿也,正醉重瞳脱沛公计耳。”兰笑而止。世隆曰:“死者复生,生不愧死,桑林美约,今亡矣夫!”兰曰:“妾非轻诺寡信者,第以义有不可耳。”世隆曰:“何不可?”兰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世隆曰:“是何言也。生雀未射而卿关女,又于鼻颈征之矣。”瑞兰语塞:“将身携重宝,效蔡琰赎。”世隆笑曰:“吾儒家书中金屋车马,等闲事耳,奚重宝为!”兰曰:“书中有女颜如玉,何用妾之弃人?”世隆曰:“国色非书中有也。”瑞兰觇世隆意笃,佯如厕,兔脱东房。世隆忿不自胜,如焚如割,即房窗间谕以一歌。瑞兰亦制一调以宽之。
世隆歌云:
生平不识亦风流,偶遇神仙下楚州。
人眼人间何处是,天然的砾挂心头。
五关幸脱单于老,乌林又遇孙彪到。
伊人保护不胜多,担尽千烦与万恼。
今朝平步入潇湘,拟将云雨遍牙床。
谁知酒后机心变,翻身逸走入东房。
东房门户壮秦关,万方挑战尽空还。
心头悸乱浑如醉,身上慌忙骨自寒。
呜呼已矣蒋世隆。无限恩情一梦中,
有缘千里终相逢。人生争似玉人身,
玉人身上不相离。暮随帐里温香体,
朝随镜下画蛾眉。当年恩爱欲何如,
今宵恩爱只如此。弓藏鸟尽竟何言?
恼杀牡丹花下死。花下死兮奈渠何。
奈渠何兮无奈何,窗前咫尺天涯远,
唱破人间薄幸歌。
瑞兰调云〈(《水龙吟》)〉:
强胡百万长驱,边城瓦解人如草。风流才子,桑林绝处,奴家作靠。一路扶持万千,又脱鸟林凶盗。这恩情许大,铭心刻骨,岂甘丢倒。----送我归家下落,把全身从容图报。一枝芍药倍红,百岁春光偕老。看人间野合鸳鸯,羞杀我,君休道。
世隆曰:“卿欲归家图,不惟刘备宽荆州岁月,亦张仪以商于诳楚耶?”瑞兰曰:“岂敢为是哉。所以归家者,正欲白双亲,备六礼,百岁咸恒,使君得为良士夫,妾不失为相门子女。私自择配,鲁姬所以玷于曾子来也。”世隆闻相门之说,讯其实,方知乃祖丞相黄潜善,乃翁尚书复。沉想良久,虽怜其流落,益自喜其佳遇,则曰:“崔莺非相女耶?自送佳期,至今双美。今娘子所遭之难固大于崔氏,而不念我耶?”兰曰:“崔氏自献其身,乃有尤物之议,卒焉改适郑恒,今以为羞。妾欲归家图报者,正以此患耳。”世隆曰:“卿言乃鹧鸪啼耳。”兰曰:“何也?”世隆曰:“行不得哥哥。”兰曰:“无患也,至则行矣。”世隆曰:“决行不得。一至卿家,貅关獒守,因鬼见帝渴睡,莫敢强委命哉!”兰曰哉:妾自有处,何烦君虑。”世隆曰:“彼时亦不得自主也,况重宝名重天下,求之者众,生恐鹿走他人,徒负乔知之绿珠怨耳。”兰曰:“君独不识锺建负我者哉?妾以此言告君,宁不三骰十九色于君耶?”世隆曰:“卿欲季干,恐尚书不楚王何。”兰曰:“妾筹之熟矣,保无恙。”世隆曰:“生今涸鱼掉尾,宁待西江水以求活耶?”兰曰:“采叶与自落,迟速无几何。”世隆曰:“巧迟不如拙速,况事急矣,才说姑待明日,亦不可也。”兰曰:“急客缓主人,千日亦须等待,安得荷剑逐蝇耶?”世隆曰:“如卿言,我绝望矣。”遂制《潇湘梦》一词以别之。词曰:
笳鼓喧天,貔貅无数。玉仙子桑下相逢,再天恳怙。丑豺狼不谙光景,把亲妹丢开忘顾。携手向南行,看一枝好处。万万千千凑补,谁料风平浪静,翻旗覆鼓。罗带壮金汤,又把重门深固。千婉转,万婉转,张目挺身,恁我怎生摆布?何谓当日我如山,何谓今朝我如虎?不念我一途风露,好多辛苦。怀尽了山盟野誓,变尽了云朝雨暮。看世上人间,唯有这个妇人铜肝铁肚。天兮天兮何诉!从今割断虚花债,明月三更,卿也去,我也东走,莫把有情风月,著这无情耽误。再不回头也,有这个冤家,花下都是黄泉路。呜呼!一曲潇湘词,今宵懊恨为谁秦?送卿去也,永作欺人话谱。
瑞兰闻其词,且惊且喜,推户出曰:“晋国亦仕国也,未闻仕如此其急也。”世隆曰:“既云仕国,君子之难仕,何也?”瑞兰曰:“其如玉盏下地何!”世隆曰:“桑海亦有田时,不必更多说。”搂以就寝。瑞兰曰:“妾尚葳蕤,未堪屑越。愿君智及而行之以仁,幸甚。”世隆曰:“谨领。”方会间,瑞兰半推半就,罗袜含羞卸,银灯带笑吹。再三叮咛,千万护持。翡翠衾中,桃花浪转,支左吾右,几不能胜。腰倦鬓松,扶而不起,仔细温存而已。顷之,渐入佳境。妙自天然,假非人间有者。虽兰桥、巫峡、芙蓉城之遇,殆未能加于此。信是一刻千金,只恐春宵不永者矣。云收雨霁,瑞兰以妖娘渍者指示世隆,曰:“不意道旁一骊龙珠为君摘碎,败麟残甲,万勿弃置。”世隆曰:“千里马骨犹值五百金,况真千里马者哉!勿虑。”时世隆遇异心忙,仿佛如梦。顷之,乃其真也,又皇皇然,而有所求。瑞兰将坚晋鄙,但平符既窃,铁锥又至,一夜花城,兵将折冲,似不能支。时有口占诗词甚多,聊记一二,以表龙会兰池之行实云。
世隆诗云:
生平不省入花关,倏到花关骨尽寒;
焚玉谩夸游楚峡,巫神今夜下巫山。
帕污未破红梅子,被暖能言白牡丹。
寄语载花船上客,后滩风浪易前难。
瑞兰诗云:
生平不省出堂阶,草昧叨逢蒋秀才。
明月几曾厢下待,好花却就路旁开。
山盟应许藏金匮,春兴犹疑窃玉钗。
为道葳蕤浑未惯,春风消息谩重来。
世隆诗曰:
冒尽风波上钓台,夜光珠里蚌初开。
扪心难舍天然色,信口方知不世才。
窗下只惊花下死,枕中宜向月中来。
夜深不是贪重饵,冒尽风波上钓台。
瑞兰和云:
今宵不负望英台,架上蔷薇带血开。
愧我本无倾国色,喜君真有冠天才。
金沙江里风初过,云梦山间雨又来。
一路花筹都算尽,今宵不负望英台。
世隆会真三十韵:
仙子生光国,胡囚出北畿。山村逃猾虏,桑野拜新知。张珙扶崔女,锺郎负楚姬。心明非是伴,事迫且相随。鸳鸯羞苟合,鹬蚌苦相持。结草恩何在,看花愿已违。更猜韩信走,又虑相公追。函谷关虽固,金牛路上低。窗前伸郁抑,几上闷踌躇。拟断华歆席,笑开杨素扉。罗裆含愧卸,银烛趁慌吹。神女初登峡,天孙懒上机。花心红杏小,遍体白鹅肥。怕杀江风恶,叮咛舟楫迟。莺衔珠串起,风转鬓云欹。懒散娇无力,分明忍皱眉。细餐甘榄味,剥落鸡头皮。鏖战浑如梦,绸缪肉似泥。疑成连理骨,化作一团坯。忘却谁为我,何知我有伊。欢娱难口说,妙处自心知。云雨重重报,阳春点点迷。会真何日了,万古话佳期。
世隆会瑞兰后,日夜衽席花酒。瑞兰每以晋侯六疾戒世隆。世隆曰:“我自乐此,不为疲也。”瑞兰曰:“世岂有酒色交攻而不败者乎?尝有诗云:‘鸟低山木,犹巢其颠;鱼浅渊泉,又定其窟。’”又曰:“握月担风,罔思后日;迷花乱酒,取足今时。”又有云:“酒后人为席,不顾千金之体;花中日作宵,恐孤百岁之期。”又曰:“两斧伐孤树,君自为之;钩月带三星,吾不忍也。”启词骈骊,多有不述。世隆虽奇其才而重其心,但惑溺已深,撷取倍于他日。尝有芳咏甚多,聊记其略,以彰意云。
世隆短篇:
天若不爱色,星宿无牛女。地若不爱色,木无连理枝。天地都爱色,吾人当何如。古称花似色,将花一论之。惜花须起早,谁肯看花迟?折花须折蕊,谁肯恋空枝?花色有时尽,人有年老时,及时爱花色,莫待过时悲。
世隆诗词意虽陋,亦风月家所有。瑞兰见之,忸怩曰:“如君诗见天下,妾之名节扫地矣。不但妾羞,亦天下妇人羞。”世隆曰:“玉真夜半私语,崔莺二十年前晓寺,亦谁为之?”瑞兰曰:“崔莺二十年前乃自陈之,其羞郎之心犹在。若玉真夜半私语,乃好事者笔力,何以为玉真羞?”乃相携拜月于东庭。世隆顾谓瑞兰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因会王亭,遂拟亭日“拜月”,制《拜月亭赋》及《花房十咏》于此云。
拜月亭赋:
腊月既望,蒋子游于潇湘之亭,天光如昼,万籁无声。博山香炽,银烛初明,栏杆十二,花稍倒影。百卉春芳,淡风暗随。方俯仰间,有一异人,降之于庭。裳裳缥缈,残妆不整,微笑春生,莲步散行。似非尘寰惯见,不预花木储精,艳夺瑶池之王母,羞坏座上之飞琼。心通麻饭,情重蓉城,思而难得,疑而后惊。恍惚少定,乃前拜曰:‘昔庄周梦为蝴蝶,初不知孰为庄周,孰为蝴蝶。予今见异人于庭,初不知孰为异人,孰为嫦娥。是知嫦娥者,天之异人也;异人者,地之嫦娥也。庄周以梦子以真,但为云阶下拜,而不俟于西厢待矣。’乐甚,把酒为之一问曰:‘予言何如?’异人曰:‘然。’乃相与歌曰:‘异人非我兮,谁为之夫?我非异人兮,谁为之妇?今宵非月兮,谁为之媒?天为幄兮地为茵,风前一枕,月其主之,何必再问于绳丝之老人?’
春宵十咏:
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
兴魄罔知来客馆,狂魂疑似入仙舟。
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
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
其二曰:
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
采花戏喋吮花髓,恋蜜狂蜂隐蜜窠。
粉汗身中干又温,云鬟枕上起犹作。
此缘此乐真无比,独步风流第一科。
其三曰:
梅花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
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剪彩骨都融。
情超楚王朝云梦,乐过飞琼晓露踪。
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其四曰:
二八娇娆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风情。
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葳蕤夜宿莺。
枕上云收双困倦,梦中蝶锁几纵横。
何缘天借人方便,平露为凉六七更。
其五曰:
如此风流兴莫支,好花含笑雨淋漓。
心慌枕上颦西子,体倦床中洗禄儿。
妙处不容言语状,娇时偏向眼眉知。
何须再道中间事,连理枝头连理枝。
其六曰:
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
花吐曾将化蕊破,柳垂复把柳枝摇。
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
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其七曰:
仙子娇娆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罗茵。
情真既肇桃源会,妙促西施柳叶颦。
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
分明汝我难分辨,天赐人间吻合人。
其八曰:
花兵月阵暗交攻,久惯营城一路通。
白雪消时还有白,红花落尽更无红。
寸心独晓泉流下,万乐谁知火热中。
信是将军多便益,起来却是五更钟。
其九曰:
两身香汗暗沾濡,阵阵春风透玉壶。
乐处疏通迎刃剑,摭机流转走盘珠。
褥中推枕真如醉,酒后添杯争似无。
一点花心消灭尽,文君谩讶瘦相如。
其十曰:
暗芳驱迫兴难禁,洞口阳春浅复深。
绿树带风翻翠浪,红花冒雨透芳心。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尔我谩言贪此乐,神仙到此也生淫。
世隆色度太过,汞铅戕而荣卫枯,病几不振。瑞兰惊悸。明有镇山庙海神甚灵,瑞兰将命奚童祷。世隆虽病,语瑞兰曰:“世岂有祷于神而不死者乎?盖今之神,古之人。神尝不能自宥其死,况能宥其死于人乎?”瑞兰曰:“何以见之?”世隆曰:“予尝稽董狐《搜神鬼记》,释迦乃维摩王子。观音,妙庄王女。达摩至卢能,托芦传钵六叶,卒于汉溪。佛祖则宜春县人,曰即肃。老君则楚县人,曰李耳。张真人道陵,乃汉张良后。许真人逊,晋零陵令。吴真人猛,时真人奇,皆晋时人。天王封于唐太宗征高丽间。福神蒋子死于锺山下。唐葛周三将军,周宣王时人。赵玄坛名公明,秦始皇时高士。关公羽封义勇武安王,始于宋道君。茅君匡裕,庐山法祖。锺馗受享,自玄宗一梦。万回国公,又张家子。灶神张单,厕神何丽卿,户神彭质、彭君、彭矫。虐神,颛顼三太子。厉神曰伯张,隋朝乃见。火回禄,水玄冥,备存左氏。卿何苦而惑之?”瑞兰曰:“祷禳古有之,子产亦公孙泄良止,而郑人安况病一人耶?”世隆曰:“左氏所以为诬也。夫海神广利广德,又有曰天妃敕封护国庇民,而强盗海中,专借其力于舟楫风波之中,顾乃受其享献,乐其金帛,纵盗害民,其可胜记!信神明之最灵者莫如海神,既不能灵于海盗,顾能灵于我耶?卿勿复言”瑞兰曰:“痊病有贰道,巫与医而已,君其欲医乎?”世隆喜而从之,得折肱家而克济。但世隆病中每念于花月,兰以死拒,乃止,尝稽其医中诗咏一二,以备玩焉。
药名诗曰:
血蝎天雄紫石英,前胡巴戟指南星。
相思子也忘知母,虞美人兮幸寄生。
莺宿全朝当白芷,马牙何日熟黄精。
蛇床蝉腿渐阳起,芎药枝头万斛情。
药方诗曰:
国老不能和百药,将军无计扫馀殃。
黄连何为连身苦,龙骨应知骨自香。
吐露清愁情已阙,金花在目兴应忙。
蛇床独活相思子,此德当归续命汤。
世隆病渐痊。主人思古邀梨园子弟侑贺于西阁。世隆起见,笑曰:“此顽童也,生所羞比。”思古曰:“何谓顽童?”世隆曰:“具载三风十愆中。”思古意犹未解。世隆具以晋姜男破老,汉弄儿来梦儿,太子承干事告。思古乃出净酒奉喜。席罢,瑞兰曰:“妾闻黄公媪言,地中病者,非傀儡侑神,则有梨园子弟,舍是则病后有变。”世隆曰:“傀儡制自师涓,以怒纣,陈孺子窃之以助汉,何为祸?何为福?况梨园所演,一皆虚诞。蔡伯喈孝感鹤鸟,指为无亲;赵朔亡而谓借代于酒坚,韩厥立赵后而为伏剑于后宰门,晋灵公命獒犬、
张弥以杀赵盾,乃归之屠氏,膳夫蒸熊掌不熟,断其手指,以人掌代熊掌。男人莫看《西厢》,女人莫看《东墙》,固以元稹之薄,秀英之陋,然始终苟合,亦非实事,陈湘受月梅写帕之投,终为夫妇。郭华吞月英绣鞋之污,卒几于死,或冒为《玉匣》。萧氏之夫本汉娄敬,诈曰文龙。刘智远之祖本于沙陀,诈曰汉裔。以苏秦之游说,云长之忠义,寇准之于舜英,蒙正之于千金,皆非所演,中体能从其侑贺,只自诬耳,又岂可允从之哉?”瑞兰曰:“非兄熟于故典,何以到此。”乃相携出于邸楼门。楼亦佳境,四窗天设图画,帘泊燕莺,日供弦管,人如在华胥中。世隆强瑞兰立会,兰曰:“白龙鱼渚乌乎可?”世隆曰:“楚王兰台景也,何妨。”时有口占一律,以示意云。
世隆诗曰:
神仙自古好楼居,楼上风流更有馀。
柳骨经霜争似旧,花心冒雨谩如初。
洞宾破橘描飞鹤,妃子沉香引醉鱼。
昨夜星家应骇月,女牛出局会天墟。
世隆楼会后,又犯阴阳。瑞兰曰:“大丈夫何不自拔至是耶?”世隆曰:“其如花神迫人何?”瑞兰曰:“妾无赖之过也。愿君千万珍重。”时乌鸦日噪,兰心惊有大故。世隆曰:“王梅溪谓鸦为忠臣,东方朔占鸦吉多凶少。卿非夷隶治,何以识其音,顾亦惊之若是耶?”兰曰:“不但此也,妾亦多异梦。”世隆曰:“从心莫如梦,卿心予病故耳。”瑞兰曰:“梦关人者大。鹤九其龄,羊存其身,射月炊臼,朱箜先进第十一,皆以梦得之。妾梦异,必有异事,非关君病而已。”方议论间,床帏忽然自裂,瑞兰泣下。世隆曰:“变怪亦不足深信,犬作人言,猿代婢爨,鼠谈客死,杯酒化血,鼓出于庭,未闻竟为凶也。”瑞兰曰:“君徒以大口诬人耳。妾自保一死足矣。”潸然而泪。世隆曰:“卿勿忧,我以未病卜之。”时甲寅已卜,得泽水困卦,甲应已体,犯三刑五位,卯才逢劫,子地合父,入空腾蛇,又临应动。世隆始惧,曰:“非我绝子,子将绝我矣。”乃作诗禳之。
世隆诗曰:
乾坤丕泰万济屯,已过师中尚旅尘。
未济当时成既济,同人何日见家人。
腾蛇直应妻逢劫,驿马临时父合身。
只喜眼前些少好,阴将阳掩不胜春。
瑞兰曰:“如君诗,是亦李崔州寇莱州渡海谶矣。”
言未几,闻庭外声,瑞兰出觇帘下,则一鹦鹆栖庭桧,隶役纷纷呼引不归。鹦鹆见瑞兰,飞入叩头呼曰:“玉娘子万福。”--盖鹦鹆乃尚书向使虏得之,养十馀年,名曰飞郎。有古徐丞相比归,隶役欲入取,飞郎归驿报尚书曰:“瑞兰娘子在那大屋间。”尚书命庶男留儿跟往。--盖留儿乃尚书侍婢所生,母弃乱中而留其儿,因名曰留儿--一至黄公店,见瑞兰于廊右,相持而泣,从者又达尚书来,父子相见,哀恻过甚。世隆闻之,曰:“怪今至矣,奈何!”尚书询其因,瑞兰陈之至”寄身世隆”处,尚书怅然曰:“坏我杨妃兰矣!”敕令同归瑞兰曰:“桃花犬犹不忘主,蛩蛩巨虚,何曾负汝?况瑞兰以人名,可以鸟喙耶?”尚书曰:“尔忘父母,则枭獍矣,其罪尤大。”瑞兰曰:“前日瑞兰,则父母之子,今日瑞兰,则世隆之妻,本匏蚕女,从夫妇耶,抑从父母耶?”尚书曰:“汝忘大史,而弃后氏耶?”瑞兰曰:“后氏私法章于家,罪在后氏。瑞兰以世隆为锺建,时无昭王,私作乐尹,罪固不专在于瑞兰。”尚书曰:“父一而已,汝独不念蔡仲耶。”复又曰:“汝不行,我将以沉香母待汝矣。”兰泣曰:“傅殷为龙女传书,洞庭君尤高其义,恳为婚姻,况人扶瑞兰于难,今又卧病于床,使瑞兰遽从父归,令人饮恨九泉,瑞兰安忍为之!”尚书亦怜之,乃令引出。
瑞兰入,谓世隆曰:“妾知有今日事久矣,徒君不入人言耳。”时世隆病残骨立,瑞兰扶出,祝曰:“举棋不定,弗胜其偶,君尚扪虱对桓温,勿视其巍巍然,否则乐昌镜破矣。”世隆曰:“我今无能为也。但以卿为泰山耳。”出见尚书,不能自立坐,仆于东坡椅上。尚书怒曰:“岂以碧纱笼中乘龙耶?”瑞兰曰:“吕蒙正亦以渴睡汉受欺,状元天下将何如?”尚书曰:“不必言,世岂有此人能乘风破万里浪乎?”瑞兰曰:“古称美人者,汉李夫人,犹曰‘吾病久色衰’,今世隆色因病耳。愿尚书且效平原君,以毛遂备数。”尚书怒,世隆起而入。
尚书随拘黄思古家长幼立阶下,欲为打鸭惊鸳鸯计。思古举家惊怖,因劝分异者,瑞兰久之乃诈入整妆,赠世隆以半衫,曰:“此浣火也,来日以此为约。”盘桓顾盼,不忍倏离。尚书立迫,瑞兰忿恨气绝。尚书命留儿扶之,登车而去。其时相别诗调,亦有可怜者,具录于此。
瑞兰调《一剪梅》云:
潇湘店外鬼来呵,愁杀哥哥,闷杀哥哥。伊人自作扑灯蛾,去了哥哥,弃了哥哥。把头相向泪悬河,怎舍哥哥,漫舍哥哥。此归花案不差讹,生属哥哥,死属哥哥。
世隆调《望江南》云:
堪愁处,风急力难支。司马只惊消渴死,文君谩唱别离词。愁泪遍胭脂。----扶头起,祝付莫相疑。于 宁无相会日,张仪还有可言时,欲去仍踌蹰。
瑞兰乐府云:
泪潺潺,愁破肝。别君易兮见君难。见君何处是,除在梦魂间。呜乎命薄兮瑞兰!
世隆乐府云:
云白兮山青,篪响兮人行。云雨山兮还相见,我与卿兮从此分程。卿卿兮,未知何日见卿卿。
瑞兰至水站,尚书用苏合丸疗甦。
世隆病床间,得思古家老少扶持。又镇有豪士仇万顷、杨邦才等数人,重其斯文,常交互相慰。又有陈自文者,素以风情谕世隆,曰:“以子之才,承事赵孟,必得近幸,岂专为彼一人哉?”世隆曰:“佳人难再得,况遇知己之至耶!”自文曰:“妇人太美者必有大恶,贺太后以女人能悟之,况足下豪杰男子耶?”世隆曰:“如先生所言,则以世隆为季益矣。其如崔小士何!”自文曰:“君以花为癖矣,希再保重,焉知玉箫不再合耶?”世隆曰:“但看将来有昆仑奴耳。否则王宫又梵矣。”自文辈归,世隆为夜坐不寐者,一夜口占诗词甚多,聊记其可采者,以见新别之愁态云。
世隆诗云:
昨夜床中妇对夫,床中今夜独夫孤。
羡鱼不懈空张网,失兔为因误宁株。
念我有心逢得意,笑伊无眼识相如。
于今病骨增愁恨,一曲西风子夜啼。
又云:
昨夜床中万斛情,床中今夜万愁生。
为谁陷入颠狂夜,被鬼迷来惑溺坑。
我亦忍遭胯下辱,伊终难拔眼前钉。
于今独坐潇潇闷,一曲相思夜五更。
尚书至临安,夫人已先至官邸数月矣。相见间,悲喜交集,一家爱恋,皆辐辏庭间。瑞兰见夫人,哀不自胜。有顷,夫人以瑞莲事语尚书,呼出见间,一如家人礼。瑞兰私以世隆事白母,夫人亦乘间语及,尚书曰:“我岂老耄者哉?使有封伦,我亦能扬公寿矣。”夫人曰:“贾香偷韩寿,奈何?”尚书曰:“张贺家五嫁者,犹为宰相妻也,无妨。”夫人曰:闻世隆有司马一题地,尚书何吝卓王孙?况瑞兰尝曰:‘父不姚雄,我当封发矣。’”尚书曰:“决不以隋珠弹雀也。此后勿复陈。”
夫人觇尚书意笃,日又求婚者甚毛,亦令易志。瑞兰不允,每以稿砧在辞。因思潇湘旧迹,乃以一亭改匾曰《拜月》,祈以誓心香而存世隆也。尝有拜月诗咏甚多,聊记一二,以表瑞兰冰霜之守云。
瑞兰诗曰:
亭前拜月夜黄昏,暗想当年欲断魂。
娄敬不来几十载,肖娘自负万千春。
伊如有分应逢我,我亦何心再望人。
自古玉英终不嫁,几曾误作百年身。
又云:
亭前独拜泪汪汪,说到心头只身伤。
念我一家都美颜,为谁千里独凄凉。
画眉风月今何在,结发江山事已荒。
问道云间归北雁,无双消息寄何乡?
时当首岁,仇万顷辈诣世隆,效文琰击钵。世隆曰:“诸兄才捷不让古十石矣,生何敢复梦得自待?”万顷曰:“生虽千钱售三十文,不待磨墨停笔。但今海内士与元白争锋者,唯卿一人而已。何辞为?”世隆曰:“诗因名美,名因诗显,愧生二者俱未。”万顷曰:“何以言之?”世隆曰:“晋张率作诗,李纳每以为不足,率后诈作沈约制,则纳字字称佳。信诗不因名而显乎?近有龙太初,诗学高迈,诣王荆公谈诗,郭公父犹谓之,及咏‘鸟去风平篆,朝来日射星’之句,王、郭始不敢谓秦无人,龙生因以显名天下。”万顷曰:“不但张率受侮,文士皆相轻。王荆公咏菊,且有以‘不似春花落”鄙之者。苏东坡久府,亦有以制词如诗鄙之者。诗果以名显乎否也?蔡确因甑山诗被贬,孟浩然以‘不才明主弃’一句见恶,至于‘枫落吴江冷’,又为吴 累。诗其能至患害者有之,况于名乎!”世隆曰:“王、蔡公,今人亦能知之,则亦以名显也。”万顷曰:“兄此议论,尤出人意表。”因对五辛,醉咏而别。世隆思瑞兰意笃,制《送愁文》并诗咏,具录于此。
送愁文云:
八年除夕,蒋氏子馆予于潇湘。五辛宴罢,落落皇皇,无以为怀,客语予曰:‘良辰不再,子独怏然,无乃为愁鬼所绊乎?’予曰:‘愁,信有鬼乎?’客曰:‘有之。妖不自作,由人而兴。三思重色而花妖至,崇韬喜淫而虎祟生。古人自寡其妖者亦多。’予曰:‘如此奇妖,计将安去?’客曰:‘禳之而已。昔子产息良消之怪,尧佐祭游弈之神,至诚所钟,自足以歆之。’予信客言,遂束刍灵,祭诸门外,殷勤至恳,盖将草雉禽拿,人其人而去之也。禳毕,闭门就席,愁鬼忽又在左右间,令予心碎,令予肠断,令予泪倾,令予魂消,令予如有求而弗得。予始愕然叹曰:‘客其欺我者也!愁鬼可禳,何其我愁之尚在耶?’鬼曰;‘君不必咎客也,但当自咎耳。鬼有曰风流,曰愁闷,二者常相表里,不可遽逐。’予倾听之,矍矍方惊,鸣竹爆,出桃符,焚紫盆,鬼笑自如;又将起,将赵锺茶垒而啖之,鬼笑愈加。予始曰:‘鬼何笑我为哉?’鬼徐徐而言曰:‘风流之鬼,唯恐其不来;愁怨之鬼,人恐其不去。幽于偏见,罔达于相倚之机,此其为我笑也。’予闻言有趣,拱手而问曰:‘愚不能进,愿安承教。’鬼曰:‘居,吾语汝。天下古今,忧喜同根,福兮祸所伏,老子之言,乐极必成哀,陶妻识之。子既恋于风流,则风流之中便有愁。两鬼相依,步不容离,世岂有风流而不愁者哉!君今特欲去我,而不知风流之鬼所当先。是犹日行怕影,影愈随。孰若先风而去,以为投阴灭影计耶?否则,虽效韩公之祭五穷,柳子之骂三尸,亦无益于事矣。予扪心而思曰,风浪者,吾终身之裘葛膏粱也,岂能去哉?况我二人不但入子之心,且入子之膏肓也,更迭相寻,何有终期?’言讫,倏然草蒿,如风如雨,鬼则飘然而不可知,特剩其愁以遗予。予不得已,就灯对酒,为消此愁,成千万分中之一二。
柳梢青调云:
楚岐云收,西厢月暗,竹瀑飞声,玉友归程罗衾泪滴,绣枕魂惊花中永中膏肓,起来对坐谁适情?半盏孤灯,几杯浓酒,一柳梢青。
又诗曰:
玉人别后阻关山,心碎黄昏独倚栏。
柏柿曾看鞭橘荔,杉羊反悟宝靰鞍。
油干盏里心还在,炭热炉中骨自寒。
何日神仙偏爱我,红消春色出熬垣。
又云:
病损公然骨似柴,飞琼分薄阻云阶。
色摊门外驱犹在,愁鬼心头去复来。
一盏梅花空见色,两盘烛泪自成堆。
何时借起神磨勒,深院蔷薇赶夜开。
一日,瑞兰、瑞莲相携游亭,瑞兰心切世隆,神思恍如有失,言语问答,多不自持。瑞莲疑其私,辞归,兰许之。莲匿于太湖石后,觇其来者何人。久之无踪。但见瑞兰长噫洒泪曰:“天曰君而已。”莲往讯其实,兰怒曰:“我身即汝,敢相诬耶?”瑞莲以欢言谢,乃辞归,匿于前所。瑞兰意瑞莲之果于归。兰焚香祝天“保佑蒋生出”。未几,刺背曰:“莲得闻矣。同室兄弟,何相瞒之甚耶?言通无患。”瑞兰泣而不言。良久,诵一词以答。聊记于此。
词曰:
妹氏何如致我,我有许多不可。忆昔旧情人,泪沾巾。望断潇湘,那里病损相如痊未?要说许阑珊口难开。
瑞兰语及蒋生世隆,中都路人,瑞莲亦泣下。瑞兰疑其前人,骇愕者久之。核实,乃兄妹。因道病别时事,相对涕泣。有顷,尚书召瑞兰曰:“来使云潇湘人亡矣。子当从婚。”盖尚书立计,间其易志也。瑞兰号泣仆地。瑞莲闻之亦然。尚书夫人方知其为瑞莲兄。数日间,瑞兰穿素,朝夕私奠,遣仆僮永安持牲文祭于黄公家。至,则世隆在坐,与友人陈自文联笑。永安具以情告。世隆执文读之,笑曰:“一死一生,乃见真情。世隆死者复生,娘子生不愧死矣。美节成双,不可及也。”瑞兰方知尚书作良平计也。但其祭文贞心义气,秋霜烈日,世隆友人多瞻视之。
祭文云:
维某年某月某日,弃人瑞兰黄氏,谨以牲醴,哀奠于义夫蒋生世隆之灵曰:“呜呼伤哉!妾别君时,自以死生君矣。所以不死者,亦为君一块肉在耳,讵意君先弃妾耶!妾遭草昧,荷君更生,心固不让于锺建之负季芈,力尤不忝于元稹之负崔莺。殆将一生永赖,百岁偕欢,孟光之案可以举,桓公之车可以挽,袁芦之妆台可以下。昊天不吊,竖鸟为妖,日月居诸,彩鸾分道,固吾父之见疏贾老,亦吾君之分薄韩郎。但血誓之未坚,而心香之犹在。玉箫再合,特托诸天;金镜重完,委之乎命。白璧不须于来客,红绳终结于老人。讵又变生分外,报入帏中,欢声未续而哀声之辄举,暂别已难而永别之何当。意者将主长白而起有妆欤?将室瑶芳而堂番雨欤?抑将袭渊商而修文泉府欤?胡为还造化之速,一至于是耶?呜呼天兮!云胡不灵!妾生有此,不如无生。伤君者妾,伤妾者谁?伤妾所以伤君,伤君亦以伤妾。一则伤君之春秋方盛,一则伤妾之身事何依;一则伤君之文翰未酬,一则伤妾之良偶空期;一则伤君之旅魂飘飘,一则伤妾之躯命亦无几。更有可伤者,尤在于我君盖棺之时,口难禁而目不瞑,身虽寒而心尚在,魄虽散而冤魂犹未消。况唳鹤啼猿,付诸行客;村醪野饭,孰为主人?仆雁凶鱼,偶托奚童而到我焉耳。东方杳矣,梦萆何求?麻姑逝矣,魂香何收?赵十四君已矣,血泪传衣之悃,何以绸缪?愁城坚锁,闷海难消;束刍人遗,扬粉天遥。君其有知乎?则妾身犹有所伸;君其无知乎?则安心止于自怜。但英雄精气通于山岳,豪烈神光贯乎云霄。观之郑良止之作厉,杨子文之作福,桑维翰之作仇,可觇君其必有知也已。君兮有知,则断臂之贞心,割鼻之义胆,坠楼赴水之方骸烈骨,妾敢自恃,而君亦可自慰于九泉之下矣。洒泪拜辞,濡鸡示曲。倘洋洋如在于艾蒿之馀,勿吝生前之我爱者于我乎一歆。呜呼!天兮人也,奈何!奈何!
时宋设文武科,罗网异才,兴福诣潇湘,邀世隆俱往临安。世隆途想瑞兰,弗胜愁闷。兴福觇其意,多方安慰,尝曰:“弟至京师,愿为押衙。”世隆曰:“非章台其人也。”兴福曰:“彼自延赏耳,兄何不韦皋自待?”世隆亦稍弭,住寓临安东南街。
值花朝,士多花会,世隆乃写一轴兰,上有青龙栖而不得之状,标额曰“龙会兰池图”,仍题一小引云:“龙襟四海衽五湖,车驾八方云南顾,乃欲栖兰焉,何哉?或以兰有似于神潭五花欤?亦有似于天台红叶欤?胡为欲栖之如是耶?予尝观之《易》矣,干系龙,同人释以兰。夫同人乾居上,离居下,独以兰显而不及于龙焉,盖亦离为之累耳。然龙者天下之灵物也,其世隐;兰者天下之瑞物也,其世显。惟其隐,故隐,故能人于兰之瑞;惟其显,故能藏于龙之神。龙会兰池,信取诸此而已。呜呼兰兮,龙病久矣,时无孙真人,谁与谋!”图成,令人鬻诸尚书家人永安,倩人置诸兰轩右。偶值瑞兰散游一玩,读至小引“人兰之瑞”“藏龙之神”,乃知世隆手段,及至“兰兮龙病”处,噫嗟良久,曰:“龙兮来矣。”乃延乳母张氏入,示以情素,给金数颗,赎浣火衣,仍附书一章。
瑞兰书曰:
奉观图引,玉琢金雕,有天然之巧;神态仙模,无尘俗之累,非天下大英雄不能及此。寅惟潇湘别后,暮鼓夜钟,暗增怀抱;霜天晓月,徒起相思。一日三秋,废诗于座右;千回万转,骇元集乎龛间。加以加多孙秀,每慕绿珠之美;人似敏中,尤图柴氏之婚。月道东西,孟氏嗟陈郎而未还;花墙内处,秀英慨文举以何归。愁妖闷鬼,后先牵绊;别经离凶,日夜夹攻。心思纷纷,未知死所也。但封发之心,一生莫改;露筋之节,至死犹坚。齐瑟虽工,谩变好竿之想;曾珠最曲,惟储巧线之来。既而蜀关天险,假金牛以通路;乌国海遥,从社燕以归轩。事关美吻,可卜玉箫之再合;意气投欢,停看鸾凤之双飞。伏愿移花月案于度外,济风云事于眼前。鲲离海峤,远接吕臻之风;鹏入天池,近载仁祖之恩。则古之卢诣,安得专美;今之薛氏,亦敢有芳矣。匆匆寄意,赐宥为情;东风多厉,千万自珍。勿以妾为深念,不胜仰至。
张氏至世隆客寓,先以求浣火衣为词,世隆曰:“郑服不衷,为身之灾。寒儒悬鹑者也,焉有此?”张氏以“出自小姐”为言,世隆诈曰:“秦白狐裘,狗盗矣。”张氏曰:“君勿犹豫,妾乃是小姐命使也。”乃示以金。世隆曰:“中流失楫,一瓠千金,娘子去矣,赖此为镜中人,何金赎为?”张氏曰:“媪乃娘子之私人,娘子乃君之私人,人不同而私同。君若怀异,则水母无虾,终身不获词以私矣。”世隆理其词,出衣授之。张氏乃以书献。世隆玩之,喜跃欲狂,乃制书一章并诗二律,付之以归。
世隆书曰:
寅惟娘子琼枝瑶叶,名重于九棘三槐;国色天姿,骄出乎十洲三岛。假使狼烟不起,南北庆丰亨之盛;鸟道无虞,官氏安豫大之休;则娘子虎豹开岩,鬼神莫得瞰其状;鳞鸿路绝,奸雄安得进其私?昊天不吊,边防为之失守;日月居诸,士女以之逭生。丑人世隆,尘缘有在,千里相逢于道左;国步多艰,一旬方稳于杭中。杯酒论私,几至楚弓之失;春词告绝,方成赵璧之归。凤舞鸾颠,恍若从天而下;花盟月誓,端然非人所能。讵意金橘多酸,夙起曹郎之恨;野禽唱祸,迭来韩虎之凶。无可奈何,花已落去,曾似相识,燕不来归。一日三秋,益重相如之病;寸心万里,徒增荀灿之愁。与其失诸于今,孰若无得于前;与其易于别,孰若难于遇!世隆念此,淹然无复人间意。但飘瓠约在,终结神州之会;蚕女心存,竟完桑府之恩。柳毅义人,龙女之婚不改;锺郎负我,羊娘之存犹在。倘乐昌之镜终破,而元稹之诗亦空题矣,则亦命也,数也,卿之薄也。天兮人兮,龙其奈何!兹者驿使既通,而赤绳之结可偶,涸鱼在辙,而江水之恩何迟。伏愿蓝桥夜月,适载裴航之遇;巫峡明云,速承神女之欢。桃源麻饭,华岳玉钗,瑶台之晓露,早与神仙共脱尘累。无任霓看聿仰之至。
诗曰:
潇湘店里凤双飞,天造妖风翼已垂。
一片芳心千片碎,十分花债九分移。
梦中岂悟身为客,醉后还将月想伊。
星友今朝通露阁,玉人谩唱误佳期。
又诗:
一道盘桓恋子都,谁知病里散葫芦;
卿家富贵今如旧,我处风流绝已无。
蔡仲何曾戕女婿,雍姬自误好儿夫;
今朝欲整潇湘案,案上争能认故吾?
张氏携衣书而来,瑞兰喜曰:“合浦珠至矣。”及启书视,笑语张氏曰:“顾其人,非微之矣。但西厢之月,未可待于今日。”张氏曰:“男子用情,惟欲敢足于一己之私,奚暇他顾?”瑞兰曰:“蒋君曾不念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一时前无牛裂,后无舆曳,听其自便。今日相公法峻,阁宇蜀难,不惟彼无所入,我亦将无所出,虽鬼兵万千,何所施其术耶?”张氏曰:“将何词以释之?”瑞兰曰:“汝以慕客寓,列人李吉者告之云:今日岂为饮食来耶?况京畿夜禁,谁敢来往?勿故为扑灯蛾,幸甚!”乃回诗二律,云次韵。
瑞兰次韵云:
忆别潇湘马似飞,伤心千里泪长垂。
情深东海终难尽,判定南山永不移。
司马此生专为我,文君虽死也从伊。
不须再导风花案,一线红丝百岁期。
又云:
犬戎当日闹燕都,万里江山破荻芦。
花月窃盟天下有,风流独步世间无。
张生只恐忘崔氏,秦后何甘离丑夫。
要把潇湘前案整,夜深怕杀执金吾。
世隆时将文战,见瑞兰诗来,亦允其说。揭晓,世隆文魁天下,堂吏报尚书,时适瑞兰偕夫人在坐,瑞兰喜跃,白夫人曰:“正潇湘其人:“夫人喜谓尚书曰:“公何不识卢肇耶?”尚书笑曰:“尘埃中若识天宰相,则人皆物色之矣。”夫人因祝尚书拟婚,尚书许之。瑞兰随具柬,并诗来贺焉。
诗曰:
渤海从来不可量,英雄事业破天荒。
当年曾受风尘苦,今旦方依日月光。
五色云中惊太史,六龙驾上耸天王。
从兹慰却鳌头梦,鸾凤妆台可夺芳。
世隆受冰赠鞭,仍见瑞兰贺柬,笑曰:“今日亲,则前日亲,谨领。”乃行大礼。其婚书则同年友、榜眼仇万顷所制。万顷细知二人情曲,盖将针尚书而剂天下后世之渺寒士者,其书假世隆叔祖一春主婚,画六十四卦组织云:
盖闻《易》系家人,重两姓合欢之好;《诗》称桃实,垂百年偕老之期。以至《书》传妫造,《礼》存坊记,《春秋》逆女之笔,无非为婚媾者立指南。但谋肇于人,缘定于天,睹诸朱氏之箜篌,韦郎之翠钿,李姓之履信坊,富家贵家不能夺贫,子弟之三十九色者可知。寅惟尊府,槐棘嗑芳,江南草木知名;华夷布节,海外鹰熊仰视。正区区小顽,肥遁边方,自履之地,并边内郡,幸蒙豫大之天,谦居恐坠,蛊坏益深。矧小侄世隆,铅椠自颐,慨时升而未允;草茅方困,念睹光以何能。第以乾坤否剥,师旅震临,艮山兑泽,偶奏合和之曲;离火坎泉,妙传既济之欢。加以令小姐巽德攸恒,真南国之𬞟蘩,丰才素畜,冠谢家之柳絮。自谓同人永相伉俪,讵期大有辄出妄灾。过飞鸟而睽孤之豕以见,失包鱼而归妹之羊攸存。第托大缘俱损,而雷涣之剑徒解;国是鼎元,而楚和之璧随来。簪缨宦族,既称孚萃之异;襁褓野人,亦羡复需之奇。人情如此,信犹贤于梦卜也。兹申赍帛,特表讼德之旧,载荐损期,停看革文之新。伏愿桃夭咏唱,而宜家宜室之作范;檑子协闻,而衍子衍孙之呈祥。至九十其仪,百两其御,俗之富,何足赘。辰下涣风串柳,晋日筛梅,万希台重,上荐天申,不悉。
尚书受礼,一览婚书,怀诸袖中,恚曰:“呼牛呼马,亦应之矣。”后知万顷所制,心甚衔之。时择四月望日夜行赘礼,灯月交辉,清天一色,金紫送迎,沉檀薰馥。世隆环 玎鸣,冠簪煌映,人望之如神仙然。平生索婚不获者,今乃知其天才国色,成定难移,古往今来,佳期罕偶,甘心贴服,莫敢云何也。
世隆入,瑞兰泣曰:“不意今日复见汉官威仪。”顷之,侍婢数十,珠翠鲜明,进席奉醪,添香树灯。瑞兰官样整汝,仙姿增艳,宛然神仙之下降也,世隆合巹,几不能自持。瑞兰悟,命侍婢散。世隆曰:“卿真豪杰也。”瑞兰曰:妾不豪杰,兄将亡赖矣。”乃就帏叙旧,情悃甚周。时有联名,聊记于此。
联云:
新人本是旧情人〈(世)〉,丹桂嫦娥喜绝伦〈(瑞)〉。
淮下谁能知韩信〈(世)〉,洛阳今已识苏秦〈(瑞)〉。
英雄手段真无赛〈(世)〉,仙子光容自有真〈(瑞)〉。
笑我初婚身是假〈(世)〉,怜伊与逸骨将魂〈(瑞)〉。
寸心千里尘都扫〈(世)〉,半刻千金案又存〈(瑞)〉。
爱虎与兹登虎穴〈(世)〉,得鱼从肯下鱼纶〈(瑞)〉。
万般富贵天然处〈(世)〉,一种风流分外恩〈(瑞)〉。
深院花心人带雨〈(世)〉,洞房物色尽逢春〈(瑞)〉。
破莲分肉根犹在〈(世)〉,食蔗到头味更真〈(瑞)〉。
酒后添杯休强醉〈(世)〉,茅前效尤易成熏〈(瑞)〉。
晋兵鏖战雄难敌〈(世)〉,问客纵横计莫陈〈(瑞)〉。
无可奈何田旱久〈(世)〉,还曾相识燕楼频〈(瑞)〉。
芙蓉帐里疑为梦〈(世)〉,翡翠衾中妙入神〈(瑞)〉。
大盗曾闻惊惠子〈(世)〉,鸡呜方喜脱田君〈(瑞)〉。
不须人作同心结〈(世)〉,仍是天生连理身〈(瑞)〉。
从此风流终百岁〈(世)〉,相怜相爱更相亲〈(瑞)〉。
夜灯,瑞兰曰:“兄今见妾,乐乎?”世隆曰:“何待言!”瑞兰曰:“尤有甚于见妾者。”世隆曰:“乐尽于此矣,无他也。”瑞兰曰:“瑞莲在妾家。”且告以其详。世隆喜跃不胜,欲召见,瑞兰沮之曰:“蜘蛛作道,不可以风。兄忘其伤于虎乎?” 次晓,瑞兰邀瑞莲入见,兄妹相逢,宛若梦中,信是天启其衷,而为不世之奇逢也。有顷,出拜尚书夫人于堂上。一家庆会传都城,翰墨士大夫诗贺甚多,不在行录。其妹瑞莲,后乃命配友人同年探花贾士恩。
世隆尝有《风花》一作,聊记于此:
蒋生世隆谓玉人瑞兰曰:“予今二人鱼水相欢矣,同事风花,则有文房四子,曰笔、曰墨、曰纸、曰砚而已。不假以恩,宁无沙中偶语乎?”瑞兰曰:“俞。”及拜笔曰拜花郎,墨曰磨花伯,砚曰合花子,纸曰通花太使。四子拜封,将之任,笔不悦,曰:“予制自皇帝,管于蒙恬,爵于韩文公,今乃拜郎,次于三子之下,宁不为文房之王乎?”诘诸墨曰:“子何功?居吾上?”墨曰:“韩文公,唐臣也。玄宗,唐君也。子虽重于韩,其视我化道士、步天宫而重于唐君者孰高?”笔不敢与争。又洁诸砚曰:“汝端溪居士以寿静称,乃亦侈然居吾上乎?”砚笑曰:“予即墨侯耳。管城子,列爵唯五也。侯与子,孰先?”笔由是语塞。乃诘诸纸曰:“子何人也,亦欲右吾乎?”纸曰:“予生于蔡,制于薛,庄重于五凤楼韩家,任乎治,则泣山东之父老;任乎檄,则起枋头之奸雄。尔固不敢与墨争,而敢当我乎?”笔笑曰:“子亦欲方诸墨砚耶?子非我,则空函所以羞殷浩;我误子,则露布所以羞苏缄。子当下我必矣。”纸大笑曰:“子非我则铁书银钩何所施?描花模月将付诸谁?”争辩不已。砚释之曰:“要皆风花中人也,何苦争高?所可慨者,洞房六子耳。曰床、曰帐、曰褥、曰衾、曰毡、曰枕,空预风花之列,而不受风花之荫,行将为介子推矣!”笔、纸曰:“信其伤哉!”乃相率而白诸蒋生案下。蒋生曰:“非诸子为言,予亦长颈鸟喙矣。”乃拜戛玉床曰迎花力士,拜翡翠衾曰护花元帅,拜游仙枕曰转花将军,拜芙蓉褥曰和花虞侯,拜五花毡曰帖花招讨,拜狮子帐曰统花都尉。六子受封,乃与四子分班受命。顷之,护花元帅曰:“诸将受封矣,谁其主之?”统花都尉曰:“诸将无主,愿蒋生为主。”洞房诸子 言曰:“吁,蒋生其封花主也。”文房四子曰:“何偏也?蒋生主风,娘子主花可也。”洞房六子曰:“主花者无风,主风者无花,如此两子亦无乐乎其为主矣。”四子曰:“两子无以为乐,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天下之乐,孰加于是?今日都共成两主之欢,复何言!”
一日,瑞兰携世隆游后园,见亭匾曰“拜月”,沉思久之,笑曰:“子其念潇湘旧迹乎?”瑞兰曰:“然。”世隆曰:“生观今日,则娘子之终身可知矣。”遂制《拜月亭记》以表潇湘之遗迹。其记云:
古人名亭,所以示不忘也。欧阳不忘山水,名以丰乐;希文不忘清素,名以濯缨焉,忠肃不忘荣归,名以衣锦;潇湘主人以潇湘之亭名于临安官舍,其亦有所不忘者矣,亭有月,月有人,设榻一张,焚香一炷,拜于玲珑之间,其不忘者,情耳,情之所在,时则随之。时乎束刍人遗,鸿鲤天遥,参商地阻;其拜也,满地虫声,过墙花影,心伤千里,泪洒盈襟,人愁也,月愁也,亭固愁亭也,愁其不忘也已,时乎绳囊永固,鸾凤交飞,汝台并游;其拜也,兰麝薰芳,丝罗映色,一唱一随,一歌一舞。人乐也,月乐也,亭固乐亭也,乐其不忘也已。忧乐不同,而同于不忘,情至是,其亦锺矣。予尝以是问诸亭,亭则无知;问诸月,月则无言;问诸心,心则无征,进而问之友人,友人付之一笑耳。三致问,始言曰:“月与天地久者也,尔我之情,其月之于天地乎?宁容忘?”予曰:“情不忘矣。”记之。
附风、花、雪、月四词于左:
风袅袅,风袅袅。冬岭泣孤松,春郊摇弱草。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来。拯夏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落令人老。
花艳艳,花艳艳。妖娆巧似汝,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常远。一枝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
雪飘飘,雪飘飘。翠主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飞絮浪,积槛耸银桥。千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挂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横野,方圆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夜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
刘一春,字茂华,号熙寰,江东人也。世居重叠山华村之西,为故家旧族,祖先广积阴功。父武南公,为痒生,有重名,厚于德,福于学,而未发,尝自信曰:“吾有儿必显。”生三子:一奉,一春,一泰。一春自幼聪颖,禀逸韵于天陶,含冲气于特秀。甫十五,即留心武事,弓马精熟,以鹰扬自期;忽思“挽二石弓,不如识一丁字”,遂弃武,专于文。年十八,补邑庠生,猎史搜经,著述日富,远蜚清誉,卓冠士林。人以其才似贾谊,称为“洛阳子”。
时有母舅马二皋,知府邻省。生极为舅妗所钟爱,生父命生饯送。舅欲与之偕,生以秋试在念,送二程而返。过一凤巢谷,有老人称知微翁,数术甚高,戢曜幽壑,彩真重崖,僻结草庐于山麓。生亦仰其名,特拜求今岁之数。老人先书一红纸贴于门曰:“今日主喜事福人至。”生至恳数,书二句付生,曰:“觅莲得新藕,折桂获灵苗。”生不解,求明示。老人又画一人手持一圭,下书“己酉禾斗”字。生曰:“吾当于己酉发科乎?然非其时矣。”老人笑曰:“数之说微,征则为验,但前行,知此不过三日。”生辞退。
次日,至一村。绿水护居,竹篱遮舍,其家姓赵名思智,号乐水散人,盖生之受业恩师也。因进访,师喜,款留备至,寓生于东厢之梅轩前。时属孟春末旬,寒玉堆芳,冰葩散馥。生步于梅下,诵古诗一首:
玉堂清不寐,寒夜漏声长。吟到梅花处,诗成字也香。
复举手整冠,仰数梅花。见古梅压短墙东西,闻隔墙似有女声者,乃以折梅为由,履扁石窥之。一女浅妆淡饰,年可十六七,手执梅枝,口中吟曰:“今日看梅树,新花已自生。”忽回头见生,遽掩其身。生心赞曰:“冰肌玉质,不亚寿阳,笑出花间语,独擅百花之魁。不意尘埃中有此仙品!”俄而师至,与生游于适然园。至红甫亭,亭中有桃花纸挂屏,针剌小诗一绝:
小园日涉已成趣,引得东风到草堂。惟有芳桃解春意,笑舒粉脸待刘郎。
生玩之,似有喜意。师笑曰:“此吾甥女所书,自幼爱观史籍并词话,独处皆喜题诗。渠父不知戒,吾以谓非女子长技,往往规之。昨与寒荆到小园,又有此绝句矣。昔吾姊梦李白送轴而生,盖不凡女也。”生极心慕口赞,返至树下,独立久之,自思:“题诗之女,必隔墙所见者。”忽忆知微翁之数,点首悟曰:“人持一圭,乃‘佳’字也;己酉二字,乃‘配’字也。所谓佳配者,其此乎?不然,何以曰‘解春意’?又曰:‘待刘郎’?又不然,何不先不后而见诗睹面,适当三日之期也?微生有幸,当不避赴梅之嫌;淑女多缘,幸尚免标梅之叹。吩咐梅花自主张,为我作媒妁,如何?”
次日又至,隔墙自沉吟曰:“今朝梅树下,定有咏花人。”用意窥之,则杳不可见。欲久留以图再面,自度不可。辞师而归,悒悒曰:“此别一见无由,何有于配?知微翁、知微翁,其戏我矣!”
越日,禀命父母,携琴负芨,游学外处。泛舟至落石村,推篷望之:柳拖新绿,桃染初红。乃停舟水涯,步于堤上,吟曰:
弱柳含颦弄楚腰,孤舟趁日渡低桥。
闲花有意迎征袖,回首黄鹂过别梢。
时有一老者,须发皓然,衣冠闲雅,一舟一仆,飘然而来。适与生值,见生年少可挹,知其非常人,因询生所以。生语之故。老人张目视生曰:“华村刘二郎,其执事否?”生曰“然。”老人喜甚,盖生之父与老人素契者。老人姓金,名维贤,号守朴野老,年逾六旬,性好交纳,而家极饶裕,且崇礼乐善,乡誉颇隆。与生执手谈曰:“吾家岁延名师文士,为课儿计,又与尊翁契厚,其枉留文旌,以续通家旧好。”生欣然从之。至家,馆生于东堂左室。
时守朴翁有名园,奇花异卉,怪石丛林,种种咸具,人羡之曰“小洛阳”。而其中有迎春轩。守朴翁逾数日,叩师以生所学,师大誉为名世器;而其子名友胜者,亦于父前延誉不已。守朴翁加敬,迁生于迎春轩中。窗外有修竹数竿,竹外有花坛一座,其侧有二亭,一曰晴晖,一曰万绿。亭畔有碧桃、红杏数十株。转南界一小粉墙,墙启一门,虽设而不闭者。墙之后,垒石为假山,构一堂,匾曰“闲闲”。旁有小楼,八窗玲珑,天光云影,交纳无碍。过荼架而西,有隔浦池。池之左,群木繁茂,中有茅亭,匾曰“无暑”。池之右,有玉兰数株,筑一室曰“兰室”。斜辟一迳,达于池之前,跃鱼破萍,鸣禽奏管,凡可玩之物,无不夺目惬情。尽园四围环以高墙,凡至园者,必由迎春轩后一门而入,扃其门则清闲僻静,极乐世界也。守朴翁以绝人往来,故独居生于此。遣一俊仆,名守桂,承值以伴生,年十五,尽秀逸,且识字,善歌唱,性驯而雅。生悦之,留于座侧,教以诗曲,训以书翰,即能领略,呼曰爱童。
生至坛前,配红匹绿,胎青孕紫,芳迳闲闲,一尘不到,深以为幸。趁步徐行,见梅枝横覆墙上,叹曰:“风景不殊,梅下折花人何在?昔以三日为期,今数日不瞻矣。使此过遇所见,假以时日,当不至空相忆也。”转高西顾,池前一室,有小轩,遥见“培桂”二字;波汶上槛,日缕摇窗,精熠殊甚。生意谓书室,迳由斜径往窥之:珠帘高卷,绝无一人;其中之所有,皆女工所需之物,杂以文几之具。恐有人觉而返。
次一日,洗砚于鱼池,坐兰室中,闻窗内有嘻笑声。生悄步池侧,忽见手持绣鞋,可三寸许,置于帘外石上,仅露纤纤一手,吟曰:
“碧栏杆外苔痕湿,果是将来换绣鞋。”
又一应声曰:“今欲晒向西窗,趁晚晴乎?”生闻之,思:“幽僻处有些,其董永之织女乎?其孙恪之袁氏乎?”未几,又凭窗而吟曰:“
芳心荡漾,夜来愁拥梅花帐。风送清香,熏彻孤衾梦不成。
隔檐莺闹,为人鼓出相思调。体怯轻寒,连理羞将病眼看。”
〈(《减字木兰花》)〉
长吁一声,初不知有生之在其侧,探首帘外,生亦突抵帘前。两面忽一相觌,其女低声曰:“帘外一生,美如冠玉,非天台路何以至此?”命侍女取绣鞋而入。生初见之,月眉星眼,露鬓云鬟,撇下一天丰韵;柳腰花面,樱唇笋手,占来百媚芳姿。尽态极妍,颜盛色茂,恍若玉环之再世,毛施之复容,其美难将口状;而通词句,雅吟咏,又疑奇花而解语,真所谓仙宫只有世间无者也。生猛然自失曰:“此奇货可居也!乍遇间而自手及足、自面及心,总收一目,知微翁所云佳配,又果在此乎?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吾今所寓,无异梅轩,使不至此,几虚过一生矣。”久立未忍遽去,意女已回避,而不知端于帘内窥生。生佯为不见者,曰:“外面令人倍惆怅,里头举眼自分明矣。”因朗赋一词,以作词战之先锋云:
和光艳,春盈面,掀帘晴昼香风扇。人寂寂,愁如织。暖风倦体,看花无力。----雕梁畔,双来燕,喃喃诉出愁多遍。倾城色,初相识,佳词赋,也漏春消息。”〈(《撷芳词》)〉
生自思:“游学每遇故知,已出非意,园名洛阳,轩曰迎春,若将有待予之至者,况静所遇文姬,与师处相见,才貌难伯仲。数日之间,二接才丽,益不易得,何幸中之幸也!”乃书知微翁之数于壁间,忆女室而吟曰:
西邻之女洵矣哉,入眼平生未有也;微生今日有何幸,不期而遇知音者。
又思:“女性幽静,外言难入,而乃出口成章如是,深喜其可以笔句动也。”作《如梦令》以自幸:
日暖风和时候,玉女花前邂逅。谩赋启朱唇,轻递脂香未透。欣骤,欣骤,有日相如琴奏。
后女知此情为生所觉,心生愧赧,每玩景临风,常定睛不语者移时。盖闻生之词,接生之貌,爱生之才,若动隐情而口不可言耳。而生心亦未尝一刻不在女也。为雨阻,绝步园中。后值晴霁,辍卷纵观。适守朴翁命爱童持罗衣授生,童因尾生闲步。生指女室问之,童曰:“此吾邻孙氏所居。其女名芳桃,改名碧莲,年已十八,诗赋词歌、琴棋书画、刺绣工夫,无不完备精绝。早丧其母,未曾许配,故其父择此居之。买一邻女以伴莲,姓曹,名桂红,后改名素梅,少莲娘二岁,视如亲妹,无一间言,谙文墨,美姿容,莲娘之亚也。尝于培桂轩中联四景诗,迭为酬和,以为得趣。尝谓梅曰:‘国朝若开女进士科,吾期夺传胪首唱,亦许尔共步瀛洲。’闻者每羡,而卒无能睹一面、得一词者。其父性喜外出探友。或竟日而返,或信宿而归,归则爱独处一室而无亲人。”生闻言,心神不胜踊跃,嘱童曰:“为我严锁外门,吾今爱静,无事则免使他人入来。”童会生之意,唯唯笑曰:“吾固笑此门锁钥非童不可也。”生初闻其为芳桃,忽忆师处所见,继又闻其为碧莲,猛省知微翁所云,于是念莲之心更切矣。复题于壁曰:
直须杜门绝客,深下一团工夫;
定叫铁杵成针,不负远来夙志。
客至,见之,咸以生不喜交接,故候谒者亦稀。生亦自谓数有可乘,乃私号“爱莲子”,冀自遇于碧莲,口占一词,名曰《临江仙》:
一睹娇姿魂已散,满腔心事谁知?东瞻西盼竟差迟。装聋还作哑,似醉复如痴。
我欲将心书尺素,倩人寄首新诗。个中暗与约佳期。不知何年更何月,何日更何时。时有友李见阳拉生郊游。生与偕行。适数妓斗草于得春亭下。询之,皆乐平巷中名妓,一曰李月英,一曰高巧云,一曰包伊玉,一曰许文仙。生亦喜花柳趣,心甚留爱,乃曰:“今日之行,触眼见琳琅珠玉,皆子美诗中黄四娘也。”同兴谈笑移时。偕至印月溪边,睹鸳鸯浴水,粉蝶穿花,因曰:“诸妹俱士女班头,吾欲择其一,以缔永好,先唱《忆秦娥》词,能续成者即取之。”生徐曰:
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纹绿。鸯鸳弄日,晴沂对浴。
文仙执生之手,嘻嘻然应曰:
和风不断香馥郁,墙头粉蝶相随逐。相随逐。双双飞入,花间并宿。〈(《忆秦娥》)〉 词成,群口喝采。生敬且爱,期约而回。
坐窗下,花影横栏,春香飘户,有寂寥意。命童磨墨,拂笺挥一歌,使童歌之:
薄试轻罗散幽趣,莺唇燕舌番新句。
东风引我入桃源,含笑桃花红满树。
问花何事笑东风?笑我不饮空归去。
我即解衣典醇醁,醉春买乐红芳处。
只愁东风不久情,吹作一天轻红絮。
著意看花花不红,百计留春春不住。
春老花残将奈何,袖薄难胜泪如注。
歌罢,同步于万绿亭前。爱童挥小扇以逐飞蝶,生亦促之。忽二蝶争花,堕花下,相抱不解。生拆之,对童而笑。童笑曰:“物之性犹人之性,释之、释之,毋拆散姻缘也。”生弃蝶,成《西江月》词:
三月韶光过半,一年胜景堪奇。伤春自个谩徘徊,偶睹游蜂堕地。
款款柔情莫托,殷殷吩咐蜂媒。惟期及早效于飞,不负花前一对。
越夕,生嘱爱童守门,迳访妓家。文仙出《娇红记》,与生观之。曰:“有是哉!有始无终,非美谈也。”留宿而回。
后日,守朴翁设宴,坐中红袖,正前妓巧云、文仙也。至晚,文仙自荐于生。
次日将别,守朴翁至,曰:“近来多冷落,文仙一名姝,欲留数日,以畅文兴,才子佳人,光我庄圃。”生欢甚,携文仙剧饮于假山之小楼。时玉兰开盛,又携酌于兰室,问柳答花,搜联构句,两相畅逸,名珍情会。生曰:“卿名不在楚莲香之下,幸同枕席,誓不相忘。”文仙曰:“里流泽薮,不足以辱君子。吾有一路指君,君其图之。”生问其故。文仙指莲室曰:“个中一女,姿容绝世,美丽超群,赋性聪明,词华炳烨。吾有一友,窃窥之,羡曰:‘美哉妙矣,诸好备矣,此诚无价宝也。’闻惟一待女为伴,先结侍女之心,庶可渐入佳境。且以君之恺悌俊逸,无有求而不得者。然须慎之密之,毋炫巧致拙。”生谢曰:“是教当书绅,是情当刻骨,此言出在卿口,入在吾耳,幸毋他泄。”文仙曰:“君固不下申厚卿,我也不为丁怜怜,亦何疑焉。”乃取一犀簪,解一香囊留赠而别。生视之,亲绣一绝句:
独坐纱窗理绣针,一丝一线费芳心。
从求知己亲相赠,佩取殷勤爱我深。
生始感文仙爱己出于真诚,而情亦眷眷,不忍少忘。至午,素梅以生窗之左有海棠花,偷步摘之。少爱童抱瓮注水,适至浇花,戏谓梅曰:“吩咐偷花者:可一不可再。”梅曰:“一之未甚,再思可矣。”童曰:“一摘使花好,再摘使花稀也。”因以水湿其手,梅牵童衣拭之,反若有意于爱童者。童忙入谓生曰:“素梅在窗外,年虽少,有丰韵,可挑也。”生故出,拥其归路。梅摘花而返,生喜揖之,梅怀不安之状。生笑曰:
“花下睹妖娆,含羞称万福。相对两难言,花艳惊郎目。”
梅求路不得,曰:“先生当路于此,男女无以别于途。君子避女流,故不能少让我也?吾非迷失女子,胡为关津留难?”生曰:“为汝初犯窃盗,今欲盘诘奸细耳。”各嘻然相视而笑。生忆文仙之言,心自计曰:“不将我语和他语,未卜他心知我心。”乃戏问曰:“卿卿果芳桃之侍妹名桂红者乎?抑果碧莲之侍妹名素梅者乎?”梅曰:“先生止游诗书之府,何由知闺阁之名也?”生绐曰:“吾昨梦登太华山,至西天阙,入广寒宫,履嫦娥殿,亲得数名指示,故此积诚候卿。今得见之,正应佳梦矣。乞先为刘一春道意,后有万千未谈之衷曲也。”梅曰:“此春梦也。吾非小红,便逞张生家语,吾当有一场发落!乍间姑免究。”执花而行,复回顾,低念“刘一春”者数四。生尾其后,曰:“刘一春送。”梅戏应曰:“回!”生垂手顿足曰:“妙妙!女果以张生待我,则虽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女,亦甘心也。”返室,爱童曰:“此女不速自来,焉得秋毫无犯,作无事人乎?”生曰:“事勿欲速,恐耳属于垣,则名教扫地也。且喋喋利口,有无限风趣,此一物亦足以释西伯矣。梅尚如此,莲更何如。安排牙爪,以为降龙伏虎之计,此第一著也。”童曰:“牵肠挂肚在莲娘,送暖偷寒在素梅,诈谋奇计在相公,热心冷眼在小童。吾若守口如瓶,决不败乃公事。好为之,好为之!”生暗喜曰:“成吾志者,子也。今日丧心病狂亦由汝,赏心乐事亦由汝矣。”
梅归,对莲备道生语,且有誉生意。莲故作不理,偷书一歌于窗外:
莺声清晓传春语,道说与游人,趁我娇华,莫放歌金缕。
杜鹃一夜叫声喧,呼凄风,唤妒雨。促吾直往天涯去,要寻乐地谁为主?
生至,味之,自觉莲之留意甚速,喜焉如狂,曰:“且记此词,为他日负赖表记。”然时或见莲,则见其故逞百媚之姿,或微露可疑之状,或掩窗自蔽,或以目流情,或与桂红相谑,或正色不可动。假意真情,不可测识,而生亦未与莲亲接一语。且此有守桂,彼有桂红,亦未敢深信。故会面虽屡屡,心旆虽摇摇,而每为首鼠之状。
一日,生抱闷,步于墙西之别圃,转至假山,见碧莲俏妆轻服,面带喜容,纤手露金镯,捻并蒂花枝,视双蝶斗舞。蝶稍进,则随而观之。蝶渐近假山,生略少避,喜曰:“蝴蝶甚著人。”莲已见生,故作不见,反翻袖促蝶。生逼近,曰:“古有司花女,于今见之,诚闺分之秀也。”乃整衣肃冠,施一长揖。莲徐徐置花石上,含媚答礼,仍自执花,偷目觑生。生以正目视莲,各默默者久之。生笑曰:“幽花如处女。”莲举花视之,曰:“此东坡闲话。”生指花枝低赋一绝曰:
卿手捻花枝,花敢与卿斗。卿貌觉羞花,花应落卿后。
莲曰:“君不怕花怪乎?”生曰:“然则卿爱我矣。”莲面红,曰:“先生大胆。”举扇自蔽,欲返。生前诉曰:“自见之后,未领笑语,企慕之悃,山高海深。每谓卿如琼林琪树,常欲在目前,奈咫尺天涯,劳心怛怛。昨睹佳句,今寻得此乐地,愿借假山以为巫峰,纵委身风露,犹瞑目泉壤也。且楚词有曰‘乐莫乐兮新相知’,何太自郑重如此?”因执莲之扇而牵之。莲假手放扇于生,目生,低声曰:“读书人但轻自己之手足,更不重他人之耳目耶?”生曰:“四无人声,惟有子知我知耳。”莲曰:“天知,地知,奈何?”生曰:“天地无阴阳乎?”彷徨不能自持,遽执莲手,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难。此未语可知心者。虽铁石打成心性,亦当慈悲嗟愍!”斯时也,生魂已飞天外。莲曰:“妾,娇体也,乃相煎太急,今日胆落于君矣!此臂今当断君,亦何取于妾?且此何地也,此何时也,此何事也,妾与君何如人也,而敢犯礼侵义若是也?”力欲脱身,堕下金镯。生方拾之,而素梅适至。
生避于树下。梅曰:“料莲娘被困,故独马单枪至此,可同我回。”莲与俱返,体若竦惕者,谓梅曰:“此生技痒,触物便吟,岂其锦心绣口,故吐句皆若宿构耶?”梅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貌欺潘岳,见之岂不欲投果?”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出语温存,动容腼腆,必多情而重义者,今日反累彼怀抱矣。”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远之则可爱近之则可畏,何也?”梅又笑而不答。莲有惭色,欲行不行者久之。生尚兀立不动,形如槁木,心如沸鼎,方叹曰:“天乎,天乎!救兵卒至,解围白登,所谓对面不相逢者乎!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惊饵鱼,伤弓鸟,何缘再得。”因作《行香子》词,书于莲扇:
山石之旁,红绿齐芳。遇佳娥,正出兰房,娇娇媚媚,巧样梳妆。更好风韵,好标致,好行藏。
绝世无双,不比寻常。尽吾戏调何妨。止应配我、个样新郎。谩眼空劳,心妄想。兴徒狂。
书罢,见扇骨上细刻“刘一春”三字,乃知莲之念己,更觉愈不能遗。
至晚,莲梅秉烛相对而坐。梅曰:“刘生显两番手段,皆为我等轻举深入之故。试以几日坚壁不出,彼敢斩关而入否?”莲曰:“然。”遂强习女工。
生自假山会后。懵懵如痴,错错若寐,食焉而不知其味,坐焉而不知其处。寐焉而不知其旦,或入大堂,或趋讲丈,或归书室,或游别地,眼之所见,意之所接,皆假山也。盖无根而情自固矣。书史之功顿废,笔砚之事顿忘。或低吟树下,或从步池边,或登眺小楼,而莲梅踪迹,绝不可见。一日,邀友杨文陵访文仙。文仙迎生,有笑容,多喜意。少叙杯酌,酒半酣,欣欣相告曰:“别后思君,如心悬一物,恐妨君正业,不敢奉迓。前为君卜一筮,昨为君起一数,又以君年月日时与知命者推之,皆大魁之吉兆也。吾亦阅人多矣,多伶多俐,多才多美,无逾于君。当奋祖鞭,以看花上苑。得君捷,妾亦分荣矣。”生谢曰:“爱我哉!金石之论,可宝终身。”别文仙而归。复至假山,春景融融,终不能忘前遇也。取锥刻一歌于竹:
四际春光入望中,杏开十里红霞簇。
两对黄鹂调娇舌,三声五声新腔曲。
唤起离人百感伤,千愁万恨填心腹。
不如意事常八九,云雨巫山空二六。
何如一醉忘世情,同与七贤坐修竹。
书毕,转至晴晕亭。有素纸一幅,柱上偶悬一针,生持之,且思且行。忽见小桃一株,夭夭可爱,猛记红雨亭之诗,叹息曰:“此芳桃也,能解吾意乎?”乃以师处桃花挂色屏绝复以针刺之,以针定于兰室之壁上而回。遇爱童持玉簪花来,种于花坛。命童往视莲室。
莲方绣一袋。童至,曰:“前见刘相公有香囊一枚,自谓精绝,今莲娘所制更妙也。明当与一赛。”莲曰:“刘相公为谁?”曰:“名一春,字茂华,号熙寰,改号爱莲子。”曰:“何处得来?”曰:“家重叠山华村之西。”曰:“何为家汝家?”曰:“吾主相识之子。”曰:“今何不去?”曰:“吾主延致攻书,图其耸壑昂霄耳。”曰:“学问何如?”曰:“去年游泮,文武两全,鸿才海富,逸思泉涌。”曰:“为人何如?”曰:“制行英卓,动容俊雅,立志温和,趋向超拔。”曰:“家望何如?”曰:“故家子,读书种,仁人之裔。杜中丞、郝中书欲谋为婿而不就,故今欲俟宝窗消息,可以知其为人矣。”莲见生清扬逸洒,已动心注,而闻童之言,企仰俞真,谓童曰:“汝为刘生修一生谱牒,作一身行状。”俟童回,私叹曰:“是天遣此生以贻相思之种也。初见若尔,后将奈何;见犹若尔,别将奈何!断送一生,惟有此矣!”愈觉足不宁地,强梅以观花为由,将窥生室。而爱童归,正与生道及碧莲询生之语,立于窗外。莲乃返至花屏间,见二绝句:
凝目花间忆粉腮,一腔烦恼逐春来。
花如解得无聊意,长向刘郎闷里开。
又诗:
小门昼永春岑寂,安得斯人共一床。
自是洛阳花下客,刘郎不是老刘郎。
莲谓梅曰:“汝解此绝意乎?乃改集句诗也。诗意极巧,小门‘小’字,改‘千’字也;一床‘床’字,改‘觞’字也;自是‘自’字改‘曾’字也;不是‘不’字,改‘今’字也。初,刘原父以年老续婚,故谓‘老刘郎’;今彼寓小洛阳为客,明示我以未曾有婚之意。然以岑寂,何预他人?而遽欲斯人共一床,则伤于欲速而无礼”梅曰:“彼谓‘斯人’者,何人也?”莲曰:“斯人者,斯人也,必求其名以实之,则凿矣。”与梅并立,久无语。梅曰:“何思?”莲曰:“吾亦欲改集以和。适为诗才所窘,安排句法,已难寻,较是输他一首矣。”梅曰:“还有一首。”袖出一绝,与莲观之,乃针刺成者。莲见之,曰:“怪哉!怪哉!异哉,异哉!有是事哉!”梅曰:“何故?”莲曰:“汝未知来历。此吾作于母舅园中红雨亭挂屏上,亦以宝针刺成。此帖汝得于何地?天地间有此意外偶然事,其神运乎?其鬼输乎?竟莫测所自也。”梅曰:“吾昨得于池右之兰室。意谓莲娘所书样,于形迹太露;使出于刘君,不知何由得之?”莲长吁曰:“是园素无外人,吾尝由此无忌,今与我共之矣。又况岂无他人,当敛足缩步,辍笔息吟,以自韬晦。然吾书此时毫无著意,自今验之,似字字有情。苟诗作凭,良缘天启,则韩夫人之红叶再流御沟何异也。”
正论间,生推门而出,见莲梅俱在,步又中止,倚花而偷望之。花面与粉面争娇,脂香与花香竞馥,自不忍舍,叹曰:“凡间仙人,可以疗饥。”又叹曰:“碧莲、素梅者,千万人中两人耳。”占词二阙,书于手帙:
爱杀芬芳春一点,娇姿压倒杨妃。倚花注目已多时。枯肠聊止渴,饿眼暂充饥。对面重逢无妙策,费吾一段心机。何时亲贴艳丰颐。玉钗挂吾首,罗袖拂吾衣。〈(《临江仙》)〉
花满枝,蝶满枝,恋恋迷香不忍归。迎暄晒粉衣。
盼佳期,算佳期,尽付书斋懒睡时。春情许梦知。〈(《长相思》)〉
莲归,犹折花在手,蝴蝶绕花而飞,梅曰:“蝴蝶有情,相随不舍,其为花乎?其为莲娘乎?”莲曰:“爱花则为花,爱我则为我,何怪蝴蝶之迷恋也。”命取笔,书一《爱花词》于东檐之壁:
一枝花外漾新晴,卖花声里春光泄。正解语花娇,山花子艳,后庭花未结。猛睹蝶恋花梢,也须索赏宫花,沉醉花阴歌笑彻,待醒来,向柰子花前,木兰花畔,斗百花奇绝。莫放雨中花谢,落路花飞,断送了赏花时节。等闲间落花红满地,又早见石榴花吐迎新热。金钱花散美人愁,菊花新处情人别。冷清清开到腊梅花,意孜孜揉碎梅花雪。〈(二十牌名)〉
后生见之,料莲所作,笑曰:“花固可爱,岂知春可惜乎?”对一《惜春词》,并书于后:
春从天上来,春霁和风扇淑。沁园春景巧安排,花柳分春,有流莺宿。单衣初试探春令,喜的是画堂春满,锦堂春足。那更庆春泽畔,正雪消春水来,有鱼游春水分波绿。玉楼春盎日初长,忽看海棠春放,春光好,好看无拘束。又何如登帝春台,赏汉宫春,谩醉春风中,齐唱彻宜春令曲。体轻放绛都春光,武陵春去,春云怨惹愁眉蹙。〈(二十牌名)〉 题罢,回至坛前,抱膝而坐,心自计曰:“吾之见莲者,邂逅也。吾之寓此者,暂也。吾之窥莲者,私也。莲之爱我者,幸也。彼此之传情歌咏者,礼所禁也。吾志之所期者,未可必也。知微翁所云者,渺茫之数也。而莲之年则已及笄,而必有他适矣。吾欲乘邂逅之暂,触礼之所禁,侥幸以行吾私,焉保其不他适而必符此数、必遂吾志乎?使我后日要丑妇,则我当为我惜,而彼亦当惜我。使彼终身伴拙夫,则彼当为彼惜,而我亦当惜彼,眷眷情绪,两下湮沉矣。然既生春,又生莲,天若行方便,必无此事也。”怅怅然自为问答者久之。又欲至文仙处以散积闷,值守朴翁带二歌童携酌于闲闲堂。生醉甚。翁斟大卮劝生,生力辞。守朴翁曰:“吾羡子有八斗之才,倚马可待,今以情字为韵,若能立就一绝句,吾当代子饮之。”生即应曰:
燕春台外柳梢青,昼锦堂前醉太平。好事近今如梦令,传言玉女诉衷情。〈(八牌名)〉
守朴翁素质直,初不知生之寓意有在也,但笑曰:“玉女,即嫦娥也今秋必要高中。”尽欢而别。
后莲睹生所对之词,叹曰:“何物老奴生此宁馨儿!美口声,铮铮乎敲金戛玉;卖俊俏,蔼蔼然惜玉怜香。如百戏场中子弟,件样精通,风月前容吾二人唱和,足称劲敌。悠悠苍天,悠悠苍天,有志难酬,仰呼无益,万般心绪付之一声叹吁!若挫过此生,则春风徒笑我矣,乃以春、花二字结之:
雕栏春色上花梢,花底春莺巧更娇。
春为花开添富贵,花因春到逞娇娆。
花容不久春空老,春景无多花暗消。
几欲留春花不言,落花春梦杳迢迢。
莲此诗书于片纸。偶爱童持瓦盆到池边觅取小鱼,梅见之,亲至,问何为?”
曰:“刘相公近因兴闷,欲取置几案,窃其活泼之趣耳。”梅递莲诗于童,曰:“兴趣在此,何以鱼为。”童曰:“何故?”梅曰:“汝不《见爱花》《惜春》二词乎?今两下合而为一,见之则兴自活泼矣。”童奉生,述梅之言。生阅之,不觉鼓舞。
自是,莲常凝目窗外,又恐生之见,又恐生之不见;意欲绝生,情不忍绝;意欲许生,身不敢许;每羞涩依依,有不可形状意。面对小轴,美女怯春图,莲戏之曰:“吾因春无奈耳。尔无知,何作此郁结状也?”乃赋于其上曰:
万斛新愁眉锁住,凭栏不赋啼鹃句。
终朝理恨几时舒,良二难画相思处。
多情对此愁千绪,心随风逐沾飞絮。
不如将心托笔寄丹青,落得不知春归去。
〈(《步蟾宫》)〉
又书一词于绿窗之侧,浓淡笔,短长句,以坚生志、写己怨也。
春山愁压慵临镜,忆芳菲,嗟薄命。望中烟草连天,座里花阴斜映。空度流年,虚浪美景,谁把佳期牢订。对景怨东风,无语垂帘静。----狂风浪蝶多情兴,争抱一枝红杏。鹧鸪隔树喧声,唤动惜春心性。燕子双双,莺儿对对,花也枝枝交并。
莲书未毕,因庆娘处女使至,亟入接问。少顷生至,诵之,知其为《昼夜乐》词而末韵未成,取笔续之曰:“百物总关情,何事人孤零。”〈(《昼夜乐》)〉时鹦鹉处于槛内,连呼:“有客。”生曰:“客是谁?”莲于内低应曰:忽到窗前,疑是君矣。”自为卷帘,见生犹执笔而立,对生曰:“有客。有客。”生执其笔,相揖于隔窗。生曰:“只分窗内外耳。我见莲娘多娬媚,想莲娘见我亦如是也。”莲未及对,忽回首,梅立于后。曰:所言公,公言之。”莲逸别室。生曰:“主人何避客之深也?”犹不忍去,抚窗窥内。梅亦曰:“何为至此?得非欲窥见室家之好乎?”生曰:“为室家不足,无奈看花洛阳,以收天下春。”梅又含意曰:“先生儒者,当折桂枝,醉春红,占春魁。今穿花至此,岂三年力学不窥园者乎!”因笑倚窗侧,以袖拂生。生亦倚身窗外,以手抚梅曰:“莲娘情何如?”曰:“不浓不淡。”生曰:“绣户春风暖,想莲娘心热矣。”梅曰:“青灯夜雨寒,恐先生心冷耳。”正谑间,莲至,命梅煮茶。梅少退。莲至前,将露私言,似欲接手,而童已至。梅内指曰:“鬼仆又来矣。”各默默而散。童曰:“适来王谢诸公来订文会,叩门至轩中,吾善计回之去。恐夜来摄踪,识破行径,故唐突而来请。”生曰:“甚是。”步至东,坐于湖山石上。爱童拂拭落花。生曰:“昔日相逢,碧桃初放,今梅酸溅齿,春气将阑。天上好景,人间乐事,顾不为我一留也。”作词送春:
残花无奈黄昏雨,那更更长苦。枕头听得子规啼,叫道春光今去几时回。----东君不管离人老,花信凭谁讨?一生须得几青春,尽在书斋做个忆春人。
次日,生忆玩词之处,已深感莲之惠然肯近,而尚未能接一心话。会愈多则情愈恋,话更难则念更深,云破月来之时,花落门扃之际,皆恼人滋味也。占《贺圣朝》词:
疾心偷步巫山下,枉自担惊怕。
胸前著次,心肠干热,谁人堪话。
书中之女千金价,甚日青鸾跨?
心似风筝,身如傀儡,悬悬牵挂。
又《春光好》:
春已矣,树浮青。少啼莺。数点催花雨,美声不可听。
心事千头千脑,幽斋孤影孤形。谁问玉人曾约否?半应承。
又三字诗:
月升树,花影重。酒未醒,愁又浓。
莲亦自风生之后,常无言静坐。素梅侍侧,一目视莲,久不移。莲曰:“视我何为?”梅曰:“近来善风鉴,能模心相。”莲曰:“何如?”梅曰:“口内无言,心中有事。”莲曰:“然,今日情思不爽,兼倦人天气,恨不能寄愁天上,埋忧地下。第取琴,试操一曲,馀音似前弦。”梅为之设几焚香,置琴于上。莲方整弦,遽曰:“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棋较胜负。”梅又为之设棋枰。下未终局,遽推枰而起。自理绣工。又曰:“眼昏,不便针线,暖酒较手技可也。”酒至未饮,则曰:“恐醉,姑置之。”梅曰:“消遣我太甚。今日何异常日?如此,信必有故。”莲曰:“予实不知。”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莲曰:“无浪言,为我卷帘,细数落花,何如?”梅掀帘,曰:“外间世情甚不美。”曰:“何故?”曰:“绿暗红稀,飘零颜色,春去矣。”莲喟然曰:“春去乎?春亦解误人乎!”梅曰:“春不误人,人有误春者。”莲曰:“吾惜春,非误春也。”梅曰:“惜春何不留春?”莲曰:“春肯为我留乎?”命取手轴,书曰:
夜雨生愁
烟雨妒春声不歇,无故把繁华摧折。看欹网留春,斜兜花瓣,不放东君别。
隔槛下香和恨结,泪滴处衣罗凝血。正冷落佳人,柴门深闭,刚是愁时节。
〈(《雨中花》)〉
春风积怨
春风几度,空把青年误。古道堆红无数,妆点东君归路。
乐事于今半已空,园林绿遍消红。咫尺窗纱,万里衷情,吟付东风。〈(名《青玉案》)〉
静里凄寥
闹嚷嚷春景无涯,近一簇香车,远一簇香车。雨筛风搅攘韶华,打一夜梨花,飘一夜梨花。心病也,意儿慵,对一霎纱窗,倚一霎纱窗。情重也,泪儿枯,叹一声冤家,念一声冤家。恁黄昏帘幕重遮,鼓一部青蛙,送一部青蛙。
〈(名《闺怨蟾宫》)〉
望中索莫
小鸟窥人惊枝去,一声啼歇。
莲方书,梅笑曰:“刘先生于窗外多时矣。”莲曰:“何不早言。”欣然投笔而起,探首外望,乃诳也。莲甚不快,遂置前词,和衣而卧。而生果至,梅复曰:“刘先生于窗前候久矣。”强之不能起。久之,梅诳生曰:“莲娘见君至,反就枕。”生曰:“其似恨我乎?梅曰:“非惟恨,抑且恨。”生曰:“容我一见请罪,何如?”梅曰:“君罪太多,罪不容于请。”曰:“我得何罪?”梅曰:“窃窥邻女,眼罪也;吟赋诗词,口罪也;攀花弄管,手罪也;勤步窗前,脚罪也;用意轻薄,心罪也;私闻窃听,耳罪也。然连日疏阔,一身都是罪也。”生曰:“前诸罪可恕,末后一罪,我自认之。”遂悒悒而回。
至晚,莲于枕上问梅曰:“刘君此际果岑寂否?”梅曰:“有守桂在。”莲曰:“汝比得守桂否?”梅笑曰:“然则莲娘其岑寂乎?春色恼人眠不得,当坐以待旦。今日春阑,当高枕无忧矣。”莲不答。少刻,梅假睡,莲频呼之,不应,曰:“年幼未谙伤春也。”梅闻之暗笑。莲视残灯尚在,起而独坐,书一歌:
花落啼鹃后,纷纷逐晚风。与我似相识,轻轻入帘栊。春色殊怜我,傍我频相从。春光何富饰,也败风雨中。妾颜花作面,春去谁为容?膏沐懒去事,绿云成飞蓬。兰室怯情晓,停针倦女工。春去知还在,春畴情转通。蓦地有长吁,茫然兴复空。寄语伤春者,为我惜飞红。
越数日,生与其友关世隆、张文杰者,游酌于园中。未几,诸葛钧至,相与畅饮于万绿亭。世隆曰:“今日刘、关、张复会于桃园,可无侑酒者乎?”文杰笑曰:“凭军师处之。”生曰:“吾熟一妓,招之则来。得一点红,足以消酒。”遣人邀文仙,则已去迹多日矣。生稍兴,勉强联句,俱至大醉。生涤手,独至池边。适莲卷帘,面池独立,因生手挥残沥,授一帕于外,带一香囊。生拾之,左右瞻顾,欲以称谢,而爱童先诸友至,莲遥见,长叹避之。生忌友之觉也,即与偕返,送友出。命童访文仙所在,乃知鸨儿之故,欲卖之,恐其不允,贻之行者。故去数日,而生不知也。生闻,似有所失,举莲帕,检视绣袋,更忆文仙所赠,又乱一心曲矣。作词念之:
章台多柳枝,此枝世稀有。爱尔美恩情,到我十之九。别来梦亦劳,天涯几翘首。思卿卿在心,念卿卿在口。料卿也同心,有我相思否?
又因投帕之惠,扣手歌《凤凰阁》词:
记当初花下,分明传约。思量就把芳心托。岂料书生福薄,竟成空诺。能勾向他行著脚?----你也不合,常把眼来睃著。怎知书幌添萧索。奈何哉,这病根几时芟却。直若到空梁月落。
自后思情愈浓,心怀恍恍。素梅亦悉莲之情,恐蹈他故,再四以言语而试之。莲笑曰:“汝欲以绛桃碧桃、三春三红之事待我,如伤风败欲诸话本乎?”梅曰:“此事恐非儿女子所可自行。刘君前程万里自远大之器,就之恐玷彼清德,绝之恐丧彼性命。差毫厘而谬千里其端在此。勿谓素梅今日不言也。”莲正色曰:“何以刘君为惜哉!女子之身,贱之则鸿毛,贵之则万金也。鼎当有耳,岂不闻女子妄从可贱,汝弗疑。”长叹不语者移时。复谓梅曰:“自思天下有淫妇人,故天下无贞男了。瑜娘之遇辜生,吾不为也。崔莺之遇张生,吾不敢也。娇娘之遇申生,吾不愿也。伍娘之遇陈生,吾不屑也。倘达士垂情,俯遂幽志,吾当百计善筹,惟图成好相识,以为佳配,决不作恶姻缘,以遗话把。吾度刘君之意无不可,草草之事不难为,而所以不敢轻举妄行者,盖长虑却顾耳。然刘君之用情于我者,专矣。日月凡跳,如隙驹壑蛇,深欲息意不思春,恐报刘君之日短也。”作一词:
一睹仙郎肠欲断,断肠枉自痴痴。痴心长日拟佳期。期郎还未定,定有害相思。思深偏切愁人梦,梦中添下孤独。惶惶泪滴几多时。时动文君想,想在俏相如。” 〈(《临江仙》)〉
倚床而坐,体若不胜。梅曰:“弱体不胜衣,为郎憔悴多矣。”莲曰:“憔悴无伤,恐不能自悴憔而止也。”梅亦虑老父觉之,劝以勉强笑语。良久,莲笑谓梅曰:“汝年纪长矣,名桂红不谐,私呼汝为红娘可乎?”桂红笑曰:“莲娘欲作崔,使刘君为张乎?今外无高墙,内无夫人,旁无和尚,邻无犬吠,以培桂迎春为普救西厢何不可?而愿时时清白,刻刻崖岸,则向所云‘不敢’者,真也?伪也?诚也?假也?”莲面有惭色,徐曰:“吾欲尊汝故尔,谁为汝演西厢记也?”梅曰:“以桂红呼红娘为尊,莫若以素梅为媒婆之为愈尊也。”莲默然含泪曰:“吾于刘君幸无失德,自以汝可寄心腹,故不少存形迹。今汝舌剑唇枪,吾何为吞声忍气?吾拼索性,汝须得干净人也?”梅执莲手,跪而告曰:“吾为戏言,娘何僻见乎?生待我若亲,贱奴岂草木人耶?”莲曰:“汝知否,刘君尚未娶故耳。”
至晚,具云履一双、美女一轴、金扇一柄、水晶糖一匣,自取一谜,令梅馈生。梅佯曰:“吾无副,不可行。”莲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彼若敬主及使,汝自解纷。”
梅欣欣而行。至迎春轩,独见爱童,而不见生。将回,童出挽之。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耶?”梅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是以来不见子充,乃见狡童。是以去。”童曰:“凡物必有偶,刘相公已心匹莲娘,吾与汝未有下稍,汝若肯舍身普施。吾当得好眼看承。两人深相结,共保快活无忧也。”梅不答。童强之人,与共坐于北窗之小床。梅曰:“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汝事刘相公久,学无赖贼作偷花汉耶?且刘相公尚未有成说,尔何敢僭先?”童曰:“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刘相公亦让我一头地矣。”为之搂定香肩,持素手,松钮扣。而生睡已起,遽推门出,见二人之状,戏之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耶?”童曰:“非敢越礼,特欲小试,为行道之端耳。”梅有惭色,敛衽整衣曰:“君可谓入幕之宾矣。”因视童而微笑。生亦目童,作摇首状,童即避出。生执梅之手,引就坐,曰:“吾设此位以待卿久矣。今日之事,须极热为之。”梅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生曰:“莲娘之意何如?”梅曰:“已受重戒而来,不许,不许!”乃以碧莲彻夜念生岑寂之语、假寐之事,悉对生述之。生曰:“肯念我之岑寂哉?得莲念,胜天怜念矣。然念念不忘,我心更切也。”又曰:“汝年幼,未暗伤春,我当教汝。”梅曰:“汝男子,那识女情?我亦生而知之,不劳尊诲。”因袖出莲所贻者与生,曰:“此莲娘雅赠,欲得君详一谜也。”生细玩之:“云履无底,美女在胸。”笑曰:“吾揣其意回之。”
禁足书窗外,幽怀且放开。谩言心地热,苦尽自甘来。
生曰:“是否?”梅曰:“得之矣。”梅回,见童于窗外。童曰:“恐莲娘冷静,代汝奉陪。”又附耳曰:“谢我方便之恩。”迳自笑回。
至晚,生以香扇坠一个、玉绦环一副、枕头席一领、老人图一幅奉答。嘱童奉莲,曰:“亦欲详一意耳。”莲收之,复于生曰:
要弄偷香手,终存窃玉心。若能同枕席,永赋白头吟。
生得之曰:“知我者其莲乎!”
自此以后,虽绝步于园中,而驰心于池侧者不能忘,乃抵书投地曰:“原初来意,本欲寻新温故,以期进取。今所遇若是,虽孔情墨守,何以堪之。抽黄数墨之心,易为倚翠偎红之句;登天步月之想,翻为尤云雨之情。然只愁佳人难再得,不忧富贵不逼人也。”书一短词于扇面:
寂寂寥寥度此春,朝朝暮暮两眉颦。重重叠叠眼添新。句句声声心里事,孤孤孑孑客边身。思思想想意中人。
〈(《浣溪沙》)〉
带爱童,锁外门,赴丛芳馆会。
莲偶至轩前,拨纸窗窥之,见琴侧有一对云:
惜花恨春去,折桂待秋来。
又见红纸帖云:
觅莲得新藕,折桂获灵苗。
喜事福人书。
莲细思不能解。适几上有幅花笺,乃书一歌行,并二绝句:
自思忽自笑,甘为何等人?句中说秦晋,笔底约朱陈。我意欲作假,君心要认真。闻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绝句:
月清秦阁冷,云近楚山低。春色刚来至,东君错放归。
又:
霜节透高枝,横窗月上时。成林应有日,可待凤凰栖。
素梅忙至,曰:“此刘君寓室也,哪敢独行!幸不至,使其卒至,则书室为阳台矣。”莲曰:“好容易!是谁敢?”梅笑曰:“极会,敢极。会敢者,刘先生也。”莲曰:“吾亦不敢。”梅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莲曰:“吾亦不愿。”梅曰:“愿是不愿,不愿是愿。”莲曰:“吾无愿乎尔,子为我愿之乎!”梅曰:“两相情愿,各无异悔。”莲不答,亦不欲行。梅曰:“忠言不入,炫玉求售,非计之得也。”迳先去。莲初意以生无一面之识,无一丝之因,适一时之遇,才一窗之隔,今而至于朝暮见,且两月馀,男子所无之事,识礼甘犯之,而尚不及罄一心谈,著意制《桃源忆故人》及《贺新郎》二词,素梅睡,怀以探生。偶生他出,意已不悦,又值素梅见之,不可久持。乃留一戒指并原制二词于诗笺上,以界尺压之,仍闭窗而去。
生归,童先见而拾之。至晚,生就月坐于坛前。童曰:“适于几上得解愠方二纸,宽愁散一枚,可以疗郁结之疾。欲得之乎?”乃以诗笺、戒指呈生。生曰:“得于何来?”童曰:“此必莲娘之贻,亲至不遇,留而去之。然幸吾先收,使他人得之,奈何!”生曰:“彼亦谅吾室无别至者故耳。然机不密则害成,当用为戒。”生诵之,至“放归”“不遇”句,思莲有枉就意,深自悔曰:“近来跬步不出,不见亲次玉趾,今偶尔他适,即失此良晤,岂瞰亡而来与?岂好事多磨而然与?数之穷、命之蹇、缘之悭、会之难、运之厄、遇之否,一至于此!信事之成,不在于人之计较也。”乃集古诗成兴体四章:
林有朴树,其叶蓁蓁。靡日不思,西方美人。----野有蔓草,维叶萋萋。窈窕淑女,洵有情兮。山有蕨薇,其叶 。我之怀矣,曷其维忘。隰有苌楚,其叶蓬蓬。子无良媒,忧心有冲。〈(林有朴树四章,章四句)〉
又沉思:“留一戒指,不知寓何意?或戒我休折野花乎?或戒我休生妄想乎?或戒我休忘此情乎?或戒我休荒书史乎?或戒我休得苦心头乎?或戒我休得急心性乎?或戒我休得遽思归乎?或戒我休对人前说破乎?”心焉惶惑,排解更难。而莲又以微恙少出,素梅终夜不离左右,生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乃画莲花一枝,肖己像于侧,名曰:“爱莲图”,悬于书壁,常常对之。想其坐,则曰“座上莲花”;想其貌,则曰“面似莲花”;想其词,则曰“口出莲花”;想其行,则曰“步步生莲花”。又画梅花一枝,题其上曰:
铁石肝肠冰玉肌,风中雪里逞标枝。殷勤结尔一知心,为春传送新消息。
每对此二书,则悠悠荡荡,愁喜交集。
一日,微雨初过,跃鱼戏水,生带爱童,钓于隔浦池。吟云:
化龙原有日,暂伏在清流。万丈深潭难设计,且将蚓饵钓鳌头。早上金钩,早上金钩。
莲先见之,谓梅曰:“刘君深深谙钓术,所谓水滨之役夫也。”梅曰:“钓术何如?”莲不答。梅喻其掀帘指生曰:“临渊羡鱼,何不退而结网?”生闻之,即抵窗前。梅其窗曰:
休念佳怀休假呆,好将哑谜细论猜。我家门户重重闭,春色缘何得入来?
生索然沮兴,曰:前日作情方沐,而今日又复变卦,焉得以隔浦池目为浣溪沙,以培杜轩署作心院乎?”即弃钓归室,将爱童而睡。
睡起,即令童取酒,生至醉,枕书隐几。闻扣门声,放之入。乃金友胜,因至书坊,觅得话本,特持与生观之。见《天缘奇遇》,鄙之曰:“兽心狗行,丧尽天真,为此话本,其无后乎?”见《荔枝奇逢》及《怀春雅集》,留之。私曰:“男情女欲,何人无之?不意今者近出吾身,苟得遂此志,则风月谈中增一本传奇,可笑也。”送友胜出,愈醉不可及,复隐几而卧。
又闻扣门者,乃守朴翁内侄耿汝和也。是人刻而妒,奸而险,唱和每出生下,而反好胜,---稍轻之;又尝对生求守桂,生不与,故有憾于生。是日偶至,见生具有《烛影摇红》一词,尽含风味。且素知他侧居一女,心甚疑之。而生尚酩酊,汝和因强生解其词。生朗诵一遍,因被酒,漏言曰:“吾心可成金石,虽苏张更生,弄转圜之舌,不能间我爱也。”汝和乘醉以言挑之,生笑曰:“吾始睹其貌,心之而不置,吾既得其词,手之而不释,意为同志相得与?”汝和故作不解。生吟曰:
隔池美姬,女中解魁。今朝重睹西施。奈情猿怎持?兴言念之,心如醉兮。纵然今夜于飞,恨佳期已迟。
〈(《四字令》)〉
汝和曰:“此事何所据?”日袖出碧莲《桃源忆故人》词递汝和观之,曰:“汝虚甘罪,所供是实。”爱童计不知所出,适欲接之,而汝和即怀去。生曰:“自我得之,自我得之,亦复何恨!”又大笑就寝,童捧之而睡至夜半言之,而生瞀然而记也。徐徐问其词,生曰:“昨日果大醉耶?”童尤之曰:“三爵不识,因可多乎?小事糊涂,而大事亦糊涂。此何等事,而可不避人目?风流罪过,已今供招,而又虚名祸者,奈之何!且耿生素肯发人之私,今又得此,必是报闻于吾主,自疑图祸隙矣,久念使人惊怖。”生彷徨曰:“怪哉!喜为忧恨,福为祸本,吾志从此体,吾行从此劣。岂非祸从手发耶?”又曰:“吾固无足惜,奈玷莲娘何!乃知酒之流祸矣。许文仙真圣人也,许文仙真圣人也!”因绕几而行。童亦不乐。生曰:“汝未知我心,近日心事有势不得行者,但欲醇酒求醉耳。” 至午,守朴翁招生与汝和饮于私室,生再四不欲行,久之,曰:“诗云:‘岂不欲往,畏我朋友。’我之谓与?”勉强赴酌。汝和对生微笑,曰:“酒道真性。”又曰:“勿忧,明早还汝。弟怜几月好用心,羡汝一人独专乐耳。献出守桂,自有商量。”生遂杂以他词,幸守朴翁不觉。生乃俯意卑词,小心取貌,不敢出气。汝和扬扬自得,略不为礼。生劝以大觥,汝和曰:“尔亦欲吾醉,乘中处事耶?故不饮。”生亦不能对。爱童行酒,心抱不平。偷至汝和窗外,湿纸窗窥之,见莲词压于砚侧,喜曰:“得来全不费工夫,可谓慢藏矣。刘相公之福,孙莲娘之幸也。”逾窗窃取而归。
生别汝和,不胜忿惧,而爱童呈是柬词,道其所由。生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抚童背谢之,曰:“微子,则吾不知所终矣。今幸全璧归赵,如合浦珠还,深荷百朋之锡,纵彼能吹毛求疵,亦与白赖而已。”
后汝和失柬所在,意童窃去,呼童质之,将欲白于守朴翁。童惧,先于守朴翁处短之,且捏诉以妒生之故。而是日,生之家童至。生父母以生久不归,因召之。生默然。然以耿子为嫌,”吾且归,可以消猜释忌”。故辞翁欲行,而终不能舍碧莲也,作回文一绝:牵情最恨别,人仙美少年。
又词一阕:
风里杨花轻薄性,银烛高烧心热。香饵悬钩,鱼不轻吞,枉把钩儿虚设。桑蚕到老丝长绊,针刺眼泪流成血。思量起枯枝花朵,果儿难结。海样深情忍撇,似梦里相逢,不成欢悦出水双莲,摘取一枝,可惜并头分拆。猛期月满会 娥,谁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鸟,甚是于飞时节。〈(《花心动》)〉
生将行,私嘱童曰:“耿生为吾所轻简,实为汝故,致成嫌隙,汝亦当自爱。吾去后,老翁前有萋斐,汝亦当周旋粉饰。”童曰:“相公至此,爱敬者无分小长。此人龌龊傲视,吾家大小皆嫌。吾已于主翁前道过,彼虽置万喙,决亦不信。但行矣,不久且当奉迎。”生至园中,见莲窗紧闭,料不得见,作词付童曰:“莲娘处为我申意。”即日辞行。汝和终有憾于生,于翁前暴其过。翁终以先入之言为主,而心不直之,乃曰:“刘生至日,吾梦见池中一鲤化龙,一春即乘之而去。吾重其所梦,慕其为人,因处之于此,期飞扬为吾光。且视彼待汝亦谨厚,故汝陷人不义,乃面朋面友耳。吾不愿汝曹有此行也。”汝和愧且恨,自至生寓,见窗壁题吟,愈嫉之。托以觅生为由,迳达莲所。
时莲与梅共坐窗下,相与谈生,曰:“久不见刘生,近日不知作何状?”梅曰:“刘君者,国士无双,人物第一,必非久下人者也。”莲曰:“何谓?”梅曰:“刘君有何郎之貌,有子建之才,有张敞之情,有尾生之信,惜其淹扬子之居,塞田洙之遇,是以昼兴贾生之叹息,夜怀宋玉之悲伤耳。今乍与之会,如饮醇醪,不觉自醉矣。”莲曰:“吾所见亦然。但昨晚梦刘君别找而回,我留之,彼云:‘被人妒陷,聊以避谤’。初不知其故也。”
适耿汝直至前,莲与梅不及避。汝和遽曰:“刘熙寰在否?”梅曰:“吾处深闺,君处书室,是惟风马牛不相及也。孰为熙寰?君为谁?其误入桃源矣。”汝和曰:“吾乃耿相公,为《桃源忆故人》,故至此。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梅无以对。汝和又诳曰:“刘一春本微家子,吾辈羞与为伍。今得罪于吾翁,已作逐客,决无复来之理。汝若恋恋有故人情,乃明珠暗投耳。”迳拂袖笑声而去。
莲闻之,惶惶如有失,呜呜不能语,茫茫无容身之地,谓梅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必刘君不能自慎,以致露丑于人。情欲之事可遣,失身之罪难逃。今后宜吞刀割肠,饮灰洗胃。免使青蝇玷玉。”少顷,又见汝和昂然往来丁隔池,扬言曰:“迎春轩今为吾行乐窝矣。”莲曰:“刘君必被此人妒陷无疑,敛迹避狂,料有以也。”梅曰:“刘君挽不留,耿子推不去。使刘君若在,岂使耿子至此!”值守朴翁至,汝和潜回。
莲令梅密扃其窗,非事则不启,以避耿也。
次日,爱童扣窗不获,转至欣欣亭后,见莲、梅共立于石榴树下。莲邀童入,问其故。童亦为生讳之,莲怀少释。童出袖中云笺,曰:“此刘相公辞帖也。”拆观之:
万种相思未了偿,被人生嫉妒,又参商。花前笑语尚留香。轻别也,能得不思量? 寄语嘱莲娘,莫忘前日话,换心肠。好将密约细端详。卿知否,吾意与天长。〈(《小重山》)〉
莲未知生来期,情不能舍,亦成一词:
二郎神去竟何之?重叠山西。亭前柳树空啼鸟,满庭芳草萋萋。我怨王孙薄幸,声声谩诉凄其。长相思忆旧游时,春锁南枝。而今仲夏初临也,疏帘淡月容辉。试问阮郎归未。奴娇怯谁知!〈(《风入松》十四牌名)〉
爱童归,正遇汝和于迎春轩。汝和笑迎,问之曰:“汝自何来?”曰:“来处来。”不顾而去。汝和嗔之曰:“媚刘子,牵莲娘,蔽主耳目,皆此顽童,其过之首罪之魁乎!”然汝和虽妒之,而至此亦未如之矣。
生于守朴翁家,行舟出门,听一谶语:忽一小舟相值,二书童各执莲花,相与联句曰:
馥馥碧莲花,有分归吾手。异日掇莲房,取次求新藕。
一驾舟者曰:“大官好捷才!决中,决中!”生惊喜曰:“此即知微翁‘觅莲得新藕’之句也。数与谶合,或者其有验乎?”行未二里,又遇一舟,闻笙鼓声,乃生友乐昌时、卜可仕挟妓高巧云、包伊玉游碧荷渚,激生过酌。舟舣而行。巧云曰:“曾得文仙踪迹乎?昔与吾为姊妹们,行动坐卧,心心口口皆刘相公也。”生喟然曰:“纥干山头之雀,不知漂泊何所,芦花明月,寻亦无处,身不由己,琵琶别舟。今见卿,又动往想矣。”各别而归。
家居将旬日,独行,独步,独坐,独吟。买乐无文仙矣,吟咏无碧莲,矣传情无素梅矣,承值无爱童矣,想迎春轩之景益切,则抱耿汝和之恨益深。常书空作“咄咄”语,默地自念隐语曰:“吾当火烧其耳,水淹其目,木塞其口,不足以泄其恨。”当食食忘,当寝寝废,虽父母亦不解其意也。
一日,会一奉、一泰于友仁馆而回,独处书楼,见月散馀辉,形影相吊,歌曰:
峦屿献翠兮,天际云开。云际月来兮,光浸楼台。清光莹澈兮,照我孤独。孤影相吊兮,遐想多才。
次日整骑,往万石山探友。适舟自南来,推篷者,守桂也。生于马上问曰:“胡为乎来哉?必有以也。”童曰:“奉主翁命来请。”生返骑,曰:“不去则辜莲,欲去则忌耿,如进退掣肘何?”童曰:“耿氏为吾主不悦,已随父至辽东。吾来时,莲娘、梅姐皆有私嘱,此行安稳,不必犹豫也。”生以手加额曰:“此天助吾!”辞父母启行。父嘱曰:“守朴翁为我契交,汝当执弟子礼,用心举业,无孤留汝意。”生受命登舟。童曰:“颇怀莲娘否?”生出新制《半天飞》曲。命童唱之:
花样娇娆,便有巧手,丹青怎画描?越地把芳名叫,能勾在怀中抱?倘就了凤鸾交,我再替你画著眉梢,整著云翘,傅著香腮,束著纤腰。多媚多娇,打扮做个观音貌。不羡当年有二乔。
费尽心情,他作怪跷蹊不志诚。假意儿胡答应,不顾我添新病。实为你渐劳形,只落得吃著虚惊,挨著残更,抚著愁胸,怨舒前生,双眼睁睁。无缰意马难拴定,何日堂开孔雀屏?
即晚抵旧寓。时守朴翁构一亭于隔浦池上,初成,上署一匾,浼生书之。又晤知微翁之数,欣然大书曰“觅莲亭”。心自喜曰:“又增我一乐地也。”
次日,天色暄热,生设几于无暑亭中。命童取文具,连挥数幅。有迎春轩之诗,有晴晖、万绿亭之歌,有闲闲堂之记,有兰室、无暑亭之词。皆各书以真草篆隶,字字龙蛇,章章星斗,焕然新目,整饰可爱。守朴翁创一见之,不觉鼓掌曰:“重劳珠玉,蓬筚生辉。”
薄暮,置酒觅莲亭中,邀师生共赏之。生视池中,有并头莲数枝,庆幸不置。翁曰:“吾种荷几年,今始睹此莲,盖为子而瑞也。”生让不敢当。时月东升,正照莲纱窗,生凝眸熟视,若欲飞渡。忽其师扣桌歌曰:
新亭趁晚泛霞觞,槐阴微剩雨馀凉。鸳鸯跃处晴波 ,开遍荷花凤亦香。夜阑披月扶归去,醉诵《南山》诗一章。
守朴翁亦作一词,名《秋波媚》:
碧天夜色浸闲亭,荷香带露清。身边皓月,杯中诗思,分外风情。
临风对月联诗句,诗成醉亦醒。一觞歌罢,万声俱寂,四壁空明。
其师与宁朴翁命生为觅莲亭词,生承命曰:
向晚新亭共赏,荷开香溢壶浆。爱莲情似藕丝长,心与波纹荡漾。
欲把莲房掇取,宛隔在水中央。鸳鸯两两睡黄粱,做个宿花模样。〈(《西江月》)〉
守朴翁笑曰:“少年词趣,自是逸洒。”取笔,命生书于粉壁。题曰“爱莲子一春书”。翁喜,对生谈乘龙之梦。生暗幸,以为乘龙佳婿。尽欢而散。
生酒后与师占《百字令》:
脂唇粉面,记相逢,才是伤春时节。耽忆贪思,又早是、捱过两三四月。用尽机关,搜穷计较,滋味空亲切。言挑语弄,两下都无体歇。欲待丢下冤家,闷心头、系了千绳百结。病态愁肠,暗地里,不觉吞声哽咽。忧怨之心。相思之病,万口浑难说。有分乘龙。毕竟寻个欢悦。
有顷,爱童对生曰:“相公觅莲亭词嫌于太露,恐耿生之外有耿生也。
后翁果以觅莲亭之词,忆耿汝和之言,追思闲闲堂之句,亦不能无疑于生。忽留童于内,命女使绣凤送茶果。生晚谓童曰:“自至此,未见女使。今日独遣美婢至,果何意?昔有倚草附木之妖,得无以我独居而窃至弄人耶?”童曰:“婢名绣凤,吾主所爱,不必外疑。但我家家政甚肃,无分毫犯清议。前有耿子之说在焉,知不以此试真伪邪?”生大悟曰:“汝言亦大有理,真智囊也。”
越日黑晚,又留守桂,命绣凤携酒果,至则扃其门,凤从容以大卮劝生。生视之,比前加衣饰,有比昵态。生曰:“久有守桂,何劳汝至再?且幕夜无人,使我不安。请归内。”凤甚爱生,真不欲即行,目生曰:“守桂有他事,未得陪。因无人,故至此。昔耿官人欲求伴少刻而不可得,今反不欲我一伴耶?”生曰:“谁遣尔来?来意何谓?”凤曰:“遣命出家主,既来之,则安之,亦当惟命是从矣。”生曰:“君子不为昭昭申节,不为冥冥堕行。汝在此,无能损我。如嫌疑,何敢酒一卮。”谢而遣之。未出门,守朴翁带爱童候于门外已久,进与生叙谈,夜分而回。生倍服童之言,而守朴之疑冰释矣。
莲自生归之后,意绪沉沉,百不经处,惟翻阅书本,检考诗词。几上有《草堂诗馀》,信手揭之,见《卜算子》词云:“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毕竟年年用著来,何似休归去。目断楚天遥,不见春归路。”掩卷叹曰:“是词能道吾心中语。”改其末韵云:“绣阁佳人也是愁,暗泪飘红雨。”是时莲之表妹邵庆娘,乃母姑之女也,幼常居处,甚相得,以冬间于归,恐又不得会,特至候莲,莲父留之。故莲虽知生之已至,而不敢窥园者数日。生亦自以来久,不获一见,心亦疑之。且莲以汝和之事为戒,生以绣凤之试为嫌,彼此两存形迹。但令童往觇,亦不识庆娘。不敢交一语而返。生候晚,乘月纵步,又闻莲父笑声彻处,作六言、七言,自吟而回:
相遇美人未偶,绿窗恨我东西。一笑阳台梦到,依然秦岭云迷。
七言
一自花飞怨杜鹃,谁知今日尚无欢。平生欠却鸳鸯债,捱尽相思思未完。
后庆娘方归,莲又以母舅乐水寝疾,偕父往视,独留梅看家。
生次日至其处。梅于觅莲亭上倚栏看花,见生,口称:“久违!”即诉汝和之事。生问莲娘启处。梅曰:“舅氏有疾,父子往探,剩吾作空房主人。索居闲处,难免沉默寂寥,无人惜我之孤零也。”生曰:“客斋旅榻,自歌独咏,有愁如海,精卫难填。吾为汝心动神疲,其如汝坚持雅操何!”梅含笑曰:“今晚不弃,开窗以奉欢笑。”生佯曰:“吾正人,岂可近花月之妖?使爱童伴汝。”梅曰:“所谓己不用而使子弟为卿者也。然则君言果不足信乎?”生曰:“真戏耳。敢忍自外,非人情也。”
生晚造之,梅推窗曰:“自南过荼架,转欣欣亭,则可以入此室矣。吾将俟君以著乎。”而生入莲房,极其精洁,纱帐垂钩,宝炉香袅,镜台春盎,翠簟风生。房之内房后窗外有花坛花屏,盆鱼凤竹;内列瑶琴,并文几玩器,旁一桌,有诗词史籍。壁间张小小诗画,皆莲亲笔。侧侧小房,凡女工所需之物咸具。东池一室,莲父设榻,扃其门,不可入。生曰:“自海棠开后,望到如今,未由亲履,今幸睹之,如入仙宫、游月窟,敢忘盛德之权舆乎!且为耿汝和秉心不良,特与吾为水火,今乃远行,岂非数乎!“因坐于内房。梅自出整小酒。时春台上有花盆,尚留一朵,生戏题于粉壁;
东君瞒我去何急,望中翘首追无及。忙重韶光去收拾,遗下一枝芳可挹。我今笑折手中执,娇客一睹喜交集。贯来不许啼鹃泣,醉中常对胭脂湿。
梅具酒进房,时几上有宋玉《讽赋》、司马《美人赋》。生方阅之,梅乃施其上服,表其亵衣,自横陈于生之旁,逸兴飘飘,若不可已。生曰:“佳人先有情乎?”梅曰:“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情之一字,莫须有。今夕之会,上至天,下至地,东西南北,惟吾两人在也。当两下舒畅,以勾夙帐。自非天崩地陷,夫复何忧?”生猛思曰:“宋玉尚不忍爱主人之女。长卿犹不肯私自陈之姬,吾所以用意于碧莲者,盖欲谋为百年计耳。彼素梅纵为侍女,亦良家处子也,何得波颓澜溢,以亡污清质乎?”乃气服于内,心正于怀,取笔书:“不可”字于粉壁。梅曰:“君子当洒洒不羁,吾不忍先生苦心,折节自献,烈火干柴,已同一处,君何得无丈夫志?且嘉会难逢,何阳拒之深也。”生曰:“欲心固不可遏,然须于难克处克将去,使吾为清清烈丈夫,卿为真真贞女子,不亦两得之乎!”梅曰:“向与童将谐而遽休,今与君将欢而见弃,然则君将为口头交而已与?”生笑曰:“此天欲以完节付二人故耳。且色胆天大,欲火易燃,识透则不为所使。若前缘已种,而得莲娘为压寨夫人,则当使卿为带来洞主,决不忍舍汝萧何之妙情,断不敢忘汝善才之大德也。”相与侃侃正谈,举杯迭饮。梅亦收拾尘心,倍加爱重,曰:“君可与阮籍辈齐名矣。”生曰:“吾非薄情汉,特誓于此生,弥敢失节,故不首为乱阶。然见色则为色引,视花则为花牵,终不能遗诸胸中,是吾私也。”命梅启窗以验月色。忽守桂持灯来,生命入行酒,因备问碧莲徇及于舅氏,始知其为业师赵乐水之甥女,大惊异。以知微翁之数、红雨亭之诗及见碧莲于隔墙之事,备述于梅。特莲有《怀春百咏》并平昔得意佳句,集为一帙,题曰“留春一话”。梅闻生之言,心大异之,故并以此集示生。生啧啧称羡,题诗于集后:
春心摇曳,无寻蝶使。姻缘簿里,偷添名字。新词一阕缔新盟,佳配双成偿夙志。〈(《哭岐婆》)〉
天将旦矣,同童返室,即修一书,命人驰师问疾。莲启观之,乃刘一春柬也,亦始知其为母舅之徒。昔尝一面,今又同园,追思红雨亭之绝句,盖天启也。而情倍念生,不欲久留,幸以舅恙稍可,先父而归。
甫入门,即问梅曰:“汝晓我与刘君异事乎?”梅曰:“不晓。”曰:“汝知刘君在乎?”曰:“不知。”曰:“汝见刘君面乎?”曰:“不见。”曰:“刘君来乎?”曰:“不来。”曰:“汝曾一去乎?”曰:“不去。”曰:“然而刘君又回乎?”曰:“不回。”曰:“刘君怪我乎?”曰:“不恼。”曰:“何时学得此二字文!然而刘君忘我乎?”曰:“何日忘之?终身不能忘。”曰:“刘君思我乎?”曰:“岂不尔思?去后常相思。”因指壁上之句,曰:“此刘君亲手书也。”指集后之词,曰:“此刘君亲笔写也。”指内室之床,曰:“此刘君亲身坐也。”莲作色曰:“我略不在,汝引贼入界,汝私于刘君已不可言,而显迹留壁,更不忌老父觉之耶!”自起为灭其迹。梅曰:“彼自咏花耳,关渠何事?”更述生行止端方,和而不流,料今访古,盖不多得。莲闭目摇首曰:“孰有盗跖而施仁义者乎?入宝山而空手回者乎?伶俐人至此寻汝学本分者乎?”梅曰:“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谓予不信,有如皎日。”莲曰:“天日哪管此事?”梅又尽道刘君好处,誉之不啻口出。莲曰:“汝誉刘君,举之如欲升之天,进之而欲加之膝,异日容吾试之。”
逾日,守朴翁双寿,莲亦往贺。莲父与生与外席。酒酣,翁与众宾散步园中,历历指引,阅生佳作。莲父甚重生,恨相见之晚。
次日,莲父具酌于舍,邀生雅叙。生规行矩步,色温貌恭,口若悬河,百问百对。莲父愈敬之若神。生归,莲父醉寝,莲出立于葡萄架下。生望之,奇葩逸丽,景耀光起,比常愈美。生步近低声曰:“仰蒙款赐,未及请谢。”莲曰:“草率奉屈,幸荷宠临。”生曰:“久不会谈,可坐一谈否?”莲曰:“家君不时呼唤,可速回,改日当话。”忽闻窗内人声,莲急行,坠下金钗一股。生抬之,曰:“客中乏荆钗之聘,此殆天授也。”珍藏入室。
至次晚,莲使梅至,索钗。生执梅之手,曰:“事急矣,惟卿可任大事,安刘者必卿也。苟推心置腹,使我如鱼得水,敢不报效曹公乎!”梅曰:“先生且休矣。倘画虎不成,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生曰:“巫云缀玉,眩眼撩心,情若投胶,势同陌路,吾方寸乱矣。”梅曰:“君衷志不回,慕柳下惠之不乱。向使莲娘首肯,而君一曰‘宋玉’,二曰‘长卿’,一曰‘烈丈夫’,二曰‘贞女子’,以谩讲道学,则彼颜之厚,何以自洗?”生曰:“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然骐骥惟孙阳睨盼,彼若不以先配为可耻,则吾自另有制度矣。”梅曰:“二人所谈,所见略同。但婚姻重事,非一小丫鬟贱女流足以了此。”生曰:“举目无亲,知心有几?卿其图之。”笑书一曲曰:
密约多遭,杳杳无消耗,火喷袄神庙。卿卿当鹊桥。低驾天河,早渡仙娥到。春意沁鲛绡,那时当赠缠头报。〈(《步步娇》)〉
梅曰:“恐力不足耳,敢望报乎?”生付钗于梅,曰:“愿如是钗,早得相会可也。”赠以玉环、小诗一绝:
会贪隔薄莲,难禁花心动。要结玉连环,先会钗头凤。〈(四牌名)〉
梅行,目生笑曰:“天下有如此痴人,乃知宋王、长卿未是俊物。”
生送梅出,携童坐小楼待月。须臾月来,命童取酒邀月而饮。生知莲父赴里社日休会,而二女独居,命童取琴,鼓而吟曰:
彼美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婉兮娈兮,终不可谖兮。
乃如之人兮。我不见兮。念我独兮,劳心惨兮,使我不能餐兮。
子兮子兮,履我闼兮。燕笑语兮,行与子逝兮,无使我心悲兮。〈(《美人》三章,章五句)〉
莲亦刚以步月在外,闻琴声,呼梅听之,笑曰:“刘君无道理,乃以琴心挑我,使诱人套子。琴虽工,其如我之不好何。二人切莫理会,令其兴沮,彼且归矣。”莲口虽宽,而心实急,盖欲梅赞己行也。而梅不解意。故莲足欲行而趑趄者屡屡,命梅期生曰:“我倦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次夜生往,久候不见,倚池侧石栏望之。惟见窗内隐隐有灯,且阴云四合,有寂寥意,长叹而归。盖莲意以生至,必抵已室,又羞颜于先往,故假寝内房,命梅候于窗下。梅亦趁凉误睡,及醒时,生已回。莲至夜半不睹生,以为生反爽信矣。
次晚,生命童先睡,复至亭畔。闻欣欣亭后有洞箫声,清亮可爱。顷之,碧莲为懒梳妆状,持凤箫,扇掩酥胸而来,飘飘若仙子之下临凡世。见生,伫立不动,生迎而揖之。莲侧身斜视而拜,举箫谓生曰:“亏吹此以引凤凰。”生大喜曰:“卿其真莲娘耶?其姮娥耶?其神女耶?吾其真见耶?其饿眼生花耶?其醉中梦里耶?”莲曰:“凡胎欲质,何劳误爱如是。”回头顾后,又复四望。生曰:“何故?”曰:“我极熟素梅,见之犹觉有畏心。”生曰:“我极熟爱童,见之未免有疑心。盖欲心则起畏,私心则生疑,情固然也。”莲曰:“夜来有约,何忍背之?”生曰:“卿自背我,我何曾背卿也。”莲笑出一词,云:“昨夜候君子不至,作此记闷者。”生月下观之:
懒上牙床,懒下牙床。捱到黄昏整素妆。有约不来过夜半,念有千遍刘郎。
生跃然曰:“吾昨夜候卿不出,亦作一词,见之绝倒,大为奇事,卿试阅之。”
朝也思量,暮也思量。满拟今宵话一场。人面不知何处去,念有千遍莲娘。
莲失色曰:“如是哉,如是哉!只此可作一番话本。非一心一口,何由一词一意?得君子如此,不负平生。今当以二词为一阕,名曰《同心结》。”生曰:“是则然矣。月下止吾二人,眼前意卿一决。”莲佯笑曰:“今止谈风月,醉翁之意不在酒,面后心事,束之高阁可也。”生曰:“半榻旅情,一腔苦思,无剖诉,忧心如酲。今俯降玉颜,赛郭翰仙女,大慰祈望多矣。月白风清,畅怀可意,能念我之孤零而见怜,亦苦尽甘来之惠也。”莲曰:“吾无七宝枕,奈何?”生曰:“会合分离。在此一举,毋作宽宽话。”莲执手曰:“会久矣,思切矣,两相信深矣,恶风波经历矣,得事君子,愿亦遂矣,遇亦幸矣,千怨万怨尽除矣!假未结发之真夫妇也,少生携二,当以一个字了馀生,夫复何言!”固倚身生怀,生欲强之,同至迎春轩中。莲曰:“如斯而已乎。君子未室,下妾未嫁。怨旷两生,情投事引,粗容鄙质,固不敢有辞于君子,但星月盗欢,终为野合,倘乐聚未几,朝吴暮越,则乐昌镜破,延平剑分,纵君子有书中之玉,妾当为泉下之尘,是可虑也。历观古今之情胜者,惟娱目前,不思身后,故往往扇丑扬污,他美莫赎。妾与君子足称一世佳配,焉忍遽自轻之!”生曰:“将奈之何?”莲曰:“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幸君子不弃,浼一伐柯,订为婚好,庶得以白首相随,殆愈于偷香窃玉多多也。妾见熟矣,岂君子见不及此乎?”生曰:“吾欲迷魂汤,不食益智粽,故昏昏至此。浼媒诚非绝德,求亲亦非犯禁,向所谓退而结网者,此与异日下玉镜之台,坦东床之腹,则今虽生与蛮夷居,日与魑魅游,依依然百千万日所不辞也。但择婿在尊翁,聘妇由吾父,二人虽同心,恐未免成龃龉耳。”莲曰:“上苍配合,尺寸不爽。且为子择妇得妾焉,何患君家见弃?为女择婿得君子焉,何患吾父有辞?但所虑者,数与福分耳。然心已许君子,身岂有二三,君子详之。媒妁固非妾所浼也。”生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据吾所见之数,以度所遇之缘,以验将来之福,则料在必谐。进谒吾师,适逢佳句,一也;游学逢旧,不期又遇,二也;耿子起妒,已值远行,三也;年齿相若,默契同心,四也。至于事之必成,则注定已久,曾向与梅姐露其端,而未与卿卿说其详耳。”
莲喜问其故。生曰:“吾初春谒吾师之前一日,凤巢谷有知微翁,精数术,吾投问之,许我‘佳配’二字,又曰‘觅莲得新藕’。故向一见卿于梅下而已动心,今再见卿于池侧而即留意,岂知前后所见即是一名。故荷亭之匾吾即名曰“觅莲’,以应前数;所谓得藕之藕,盖必佳偶之偶也。不然,卿固深闺艳女也,无故而相窥,则视生为何等轻薄子哉!”莲曰:“信有是,则相如当北面,文君甘下风,吾二人数,岂偶然也。”因共至觅莲亭上以瞻是匾并《西江月》词。二人凭栏倚肩而坐,虽牛女之夕不减也。莲曰:“今夕何夕,巧笑之---,其啸也歌,如此邂逅何!相思之债,今日可勾,姻媾之好,今宵亲订,百岁千朝,幸无轻弃。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异日富贵,无忘今日在池亭上也。”生曰:“卿可为深虑矣,天下岂有负人一春子哉!”莲曰:“今夜视昨夜,心事霄壤,第不知后夜视今夜何如耳。”各各相视而笑。莲曰:“礼之至严者,男女也。妾与君子略无夙昔之好,而吟风咏月,至倾腹吐心,是礼外之情也。吾二人行事,何异墙花露柳哉!”生曰:“不然。情之至重者,男女也。生与卿卿已有半年之会,而守信抱负,绝寸瑕点辱,是情中之礼也。吾二人心事,则如青天白日矣。”
又携手共至假山,以宣春间不谐之郁。时团月在空,皎皎如昼。生细观莲,抚其肌体,莹然冰姿,湛然月质,深自庆曰:“无福也难招也。知微翁预占我为喜事福人,岂应在卿身上乎?钝口拙舌,敢申一赞,实非虚誉,卿以为何如?”
娇滴滴,月下芳卿。笑欣欣,自可人情,两山淡淡,双水澄澄。软软柳腰弄弱,小小莲步徐行。绿扰扰宫妆云挽,微喷喷檀口香生;浓艳艳脸如桃破,柔滑滑肤似脂凝。纱袖笼尖尖嫩笋,一种种露出轻盈。诗句兮灿灿,歌韵兮清清。天造就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真真的苎萝堪并,端不数崔氏莺莺。呵,今日里谆谆盟约,何日是意融融、乐陶陶,遂一钩新月带三星。
莲曰:“嘉奖太过,恐盛扬之下,其实难副,深自愧也。”
时爱童睡醒,夜已过半,久不见生,探步莲处,适逢素梅于外,二人各言其故,大笑不已。童曰:“孙刘二人终非好相识也,私期暗约,已及数月,不为城阙奇逢,必为丘中乐事矣。”梅曰:“莲娘贤女子也,刘君真君子也。大德不逾,乌有苟行?两为才炫,少露锋芒,久有积心,觅期望罄,必相与步月清谈。试往寻之,休得惊恐。”童目梅曰:“半帘良夜风和月,一对青年我共伊。乐时乐地,无以逾此,愿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而了所未了,何如?”梅曰:“且不了罢。”童曰:“吾有对句,还我便罢。”曰:“何对?”曰:“守桂官,培桂轩前逢桂姐,得其所哉。”梅应曰:“爱莲子,觅莲亭上哄莲娘,不可道也。”童曰:“好对。同往何如?”梅曰:“不便。”
童行未数十步,二人背月而来。生问曰:“何至此?”童曰:“睡醒无聊,偶成《西江月》词,会中无以为乐,敢弄斧班门,以助一笑。”莲蹑生足,曰:“去。”生曰:“听,无伤也。”童嘻然曰:
东舍多情才子,西邻有意佳人,看来何等热亲亲,恩爱一言难尽。
不见不胜萦挂,乍逢乍觉欢欣,可怜未遂洞房春,常把诗词传信。
莲笑曰:“强将之手无弱兵。昔有弄臣,今有弄童,童殆在之匹矣。”生曰:“童比得素梅否?年幼未谙调情,吾常岑寂也。”莲曰:“何为有此语?”曰:“吾得于假睡中。”莲定睛不语,隙地而笑,不与生别,迳去。生与童返,称莲之真见厚情。
莲至,求门不得。梅曰:“为莲娘逾垣而相从,故我闭门而不纳。”莲曰:“两贤岂相厄哉?”梅放手,曰:“适刘君携手而同行,何乃过门而不入也?乃又拱手曰:“今夜亲遇盗跖,入宝山、学伶俐,岑寂之债勾完否?”莲以实告,曰:“此事惟我能之,亦惟刘君子能之。身亲经历,殆信汝向日之言不我诳也。然吾极恼假睡者。”梅沉思曰:“何谓?”曰:“窃听人言。”曰:“非假寝,何由得真言?”莲曰:“何以对人言之?”曰:“可与言而言,表莲娘独寤寐之真情耳。”后生得莲约,不能自举。
忽一日,守朴翁至,语及通家话,情义恳切。命童取酌,饮于荷亭。生指女室,问翁曰:“吾数日前见一女于隔池,前日又睹二女于隔窗,仪容秀雅,气象闲都,得大家风范,何与吾丈同园,而且不限彼此也?”翁笑曰:“看得何如?君欲得之否?”生曰:“焉敢望此。”翁命守桂:“至吾书房匣中,取写就启来。”启至,乃守朴翁奉生父者。翁持启谓生曰:“此吾邻孙氏女。其父,前日会中沧渊公,少吾一岁,为至交者。无妻儿,止一慧女,故付产于我,就吾室居,已及五载。是如德色双全,写作两妙,尝自矢不配凡子,是以高门望族求婚未获,吾子得此佳配,所谓君子好逑也。因未禀命尊翁,未敢擅举。明日宜结婚姻,当达是启,以为撮合山。”生喜甚,且感且谢,曰:“知微翁验矣。”
次日,翁遣人至生家。生父特至守朴翁家恳媒,乃知生父与莲父为同庠友,昔同交游者也。守朴翁即过孙氏议,誉生为佳坦。而莲之母舅乐水公适有书至,莲父与守朴翁共观之:
承命遍阅多士,无可为甥女配。吾徒刘一春,人中隽也,百长俱备,一跃可期。执斧者至,即可慨诺。玉润冰清,缘分甚雅。智生顿首。
二人执此书大笑,二媒不约而同,益信婚姻之数定矣。莲父曰:“此生,金石君子也。小女多缘,倚此玉树,附此松柏,有何他辞。”
莲父名士龙,号沧渊,曾补庠生,雅好山水,不干仕进,行乐二十馀年,自访友吟酌之外,别无营心。家资素厚,而止得莲。初,莲之母善相,对莲父曰:“吾女怀生颇异,当颖敏出群,后必有放达之才。才充则性逸,然少心昂然,幼貌端庄,逸中有检,万无一虑。且夫主必贵,因夫贵及可预喜者,恨吾不及见之。尔得所依,生女胜生男矣。”后母丧,沧渊尝为女卜婿,屡对赵乐水曰:“吾欲觅一快婿,以托终身。若得才郎雅称斯女,馀无计也。”及守朴翁偕乐水书至,故欣然从之,即订择日行礼。莲曰:“天岂从人愿乎!”梅曰:“二人花前月下,万约千期,月下花前,千期万约,都为干热,而媒氏片言寸柬,即成终身姻契,信哉‘娶妻如之何,匪媒则不得’也。”笑成三五七言:
月之前,花之下,用尽两家心,说了千般话。冰人双脚系丝,天河早愿银桥跨。
红莲喜,奉生书曰:
妾自觌君子,情窦丝牵,言句不法,热中无能自持。盖自幼失仪,蹈此丑相。反躬沉思,汗颜丑貌,过蒙不贱,屡暗惠私诚,邀盟星月。妾恐寒盟贻哂君子,是用眷眷切虑,寤寐永叹,若坠深谷。何幸自天作对,得侍𬞟蘩,俾数时花月情,假诺成真,眉睫耀喜,梦寐增荣。自此对时,夙恨灰散。前日无聊之句,不屑睹矣。快中草布,素梅即刻可遣回。外象牙香筒一对,玳瑁笔屏一面,不足珍,供文几一玩具。酷吏欺人,万千宝贵,宝贵万千。妾莲敛衽拜。
又细字书曰:
据有定配,此柬实为赘词。喜不自胜,聊以志喜。笔札有罪。
生得书,曰:“莲娘心多,欲汝即回。吾与汝今有瓜葛亲亲之情,幸叙不妨。”梅曰:“人苦不知足,既得莲娘,复欲外生根业耶?守志不终,恐宋玉、长卿笑人,莲娘候久起疑矣,姐夫不惧哉?”生即复书:
重佩卿爱,仰奇无涯,笔舌难谢。追思唱酬,得只言片句。如宝和璧隋珠,自揣犹以逾越抱愧,敢望金石月盟,俯缔丝萝而不鄙予?又荷云笺,心口尽词飞示,客窗得此,如病渴怀嚼清冰,令人心骨适爽,泠然解恨。梅姐不敢久留,谨以琥珀珠二枚、水晶镇纸一座奉答。前坠金镯,陪我岑寂之思,甚不忍忘,谨附璧上。馀情欲露者,弗惮梅姐再往复。春生再顿首。
次日,守朴翁以七夕,设酌小楼。散归,坐月,梅至,邀生至荷亭。莲具攒酌于亭上,曰:“前会匆匆,今家尊以朱陈二家轮约自往,尚三日示回,故假牛女之夕,屈话通宵,以贺喜。”生曰:“今宵比前夜更何如?”莲曰:“似为胜之。”生曰:“早信数定,梅树下即可浼媒,何用许多唇舌为花月粉饰文貌?”莲曰:“得之若易,无比相亲,情极始谐,殊为两快。”因命素梅行酒。莲及问童,生曰:“今名分已定,不敢与矣。”共与谈今古,相敬如宾。莲曰:“君子可谓风流学士,使寓邮亭,则风光好词当盈箱积案矣。”生曰:“古有官妓,达人随地生春,偶通一笑,于官箴、于心术、于阴骘亦无大损。惟知其为驿卒之女,则当以良家人礼待矣。而乃一夜弄丑,故人笑秀实,至今齿冷,若以吾一生心地遇之,虽百熙载,焉能浼我哉。”莲曰:“假山初会时,君子罪拟得不合否?”生曰:“竹窗私顾时,卿罪亦在未减。然月下之会,乃见真性,此卿之所以为卿,我之所以为我也。”莲曰:“古人远绝女色,如防火水中,避溺山隅,良有以也。”生曰:“但存心里,正何必痛绝而远之?女有夜投者,吾哀其穷,收之而已耳。今有托妻寄子者,果绝德乎?鲁男子者,不能信心、不能克己者也。且天地间无私物,分中所得私何?在夫惟妾,在妻惟夫,无分毫可假。是可苟也,孰不可苟也。此上见得分明,自无难遏之欲。吾与卿熬煎至今,梅姐周旋身侧,亦过欲心第一关矣。”莲曰:“一夜话胜十年书。”生曰:“读书不识节义字,所学何事?”莲深然之。时值天光,各各回室。
越数日,槐黄逼眼,桂香熏心,生欲赴省应试。莲知生之踏槐也,绘一折桂图,书一《步蟾宫》词于上,命梅赆生。
次日,守朴翁送之,曰:“今日此行,准期发解。”生曰:“岂望翰飞,终愁迹滞。但不敢自诿康子,以伴孙山。”抵家而行。途中见山含烟紫,鸟憩翠阴,口吟一绝:
落日山含紫,千山鸟树声。长途人怯马,琴剑伴西行。
后棘闱战罢,生独处一室,功名在心,百无聊赖。城西有一胜湖,碧域千顷,两岸芙蓉,不断嬉游,四时萧鼓,亦乐地也。生步于湖堤,俄阴一舟,坐数游女。近视,一女貌类碧莲。生祈一谶语,视女曰:“今日游湖,明日可看迎举人。”生喜甚,买醉步回,乘醉卧于西窗。良久,见一女逾窗而入。生迎曰:“吾昨游胜湖,有美女貌类于卿,甚加想念,今幸远临,客馆之乐遂矣。”莲曰:“别后寤寐思服,此战君必奏凯,故特远来。人生乐事,惟在登科,欲以朝夕荣耀。”生呼童备酒,为莲洗尘。闻一人推门,甚凶恶。视之,乃耿汝和,愤然入室,肆为丑置,以为莲私奔,特自辽东带三五恶少至,必欲得莲。生大愤,以铁如意碎其首,恶少惊散。忽然而醒,乃梦也。起而坐,闻街上传捷声,生以《诗经》中式第十四名。越数日,会同年于公所,作一词:
圣世崇文网俊英,棘闱共奏凯歌声。谫材误厕明经史,笑逐诸公学步瀛。初显姓,乍扬名,忘将方寸负生平。预期学个经纶策,拟待他年答圣明。〈(《鹧鸪天》)〉
生家闻报,贺者排门。莲作《再团圆》词,遥为生庆。词曰:
朱衣点额,文场一捷,何乐如之?鳌头独占,龙门跃过,稳步天梯。青云路上,月中桂子,折得新枝。长安春暖,马蹄蹀躞,杏花吟诗。
时登科录至马二皋处,不胜欣慰,而适升兵备副使。有土贼金三重者,称虎将军,号百胜战,聚众作寇。二皋以生便弓马,且少年,不欲其连捷,因差人迎生。生欲荣归毕姻,而偶得此信,叹曰:“人为财役,士为技忙,我之怀矣,自贻伊戚矣!”
及归,过拜乐水,即拜守朴翁家,于胡处止宿焉。时届季秋望后,
月色正明,夜半,微闻扣窗声。视之,素梅立月下。生欲求莲一见。行未十馀步,莲亦至,贺生曰:“妾闻君子捷,大称平生。别已两月,又闻有远行,伤春未已复悲愁,何日赋归与,使妾免立石之望也。生曰:“别后值凄凉天气,莫以我故,致减容颜,惟强饭强笑为佳耳。”又嘱梅曰:“久荷深情,未酬分寸,莲娘起处,为我周旋。”莲又嘱曰:“此去客途甚赊,早晚当护风霜,到彼宜防进退。使群盗未平,须效赋诗退虏,毋必欲杀贼奴致躬冒矢石也。”梅曰:“彼此情非立谈能罄,露冷衣襟,难为娇体。”生曰:“不过三四月,决有回期,拼割今者之悲,以待将来之欢。”各相看而别。次日告归,求爱童为伴,守朴翁赠之。童亦喜得所依,快心特甚。
至家,生父命行。生偕家童、爱童并本县差送夫役而往。深谷逶迤,而生是涉,高山岩岩,而生是越,途路倦体,离思萦心,占一词:
辞故里,拂行鞭,人倦长途马不前。一担新愁挑著去,谩劳枕上自熬煎。〈(《捣练子》)〉
生抵任,舅氏劳之曰:“尔青年,但知章句,未谙事体,以后出仕、居卿,必有任性使势、强占侵夺之弊,若今不肖士夫所为,致往往为人诬讪,羞亲辱祖,损德隳名,皆由不曾经历之故,故人人以少年高科为不幸。此行历途路、涉江河、任劳苦、经饥渴、冒风霜,亦足以老才坚志。且住衙内,略晓宦情官况,于仕籍上不无少补。故招尔来,可省吾言。”生曰:“然。惟舅舅教之。”
此时金贼死,群盗无首,逃散者多。生喜遣家童归报平安。嘱私致封书于莲。莲拆观之:
故里一别来,隔离别恨关几重,有如许高大,惟梦中私越以会卿,不知亦开门接我以话一通宵否?抵任后,幸群盗渐散。然日夕难挨,茫茫间阔,吾意八九十月矣,计来未满旬日。独坐悉苦,每一念之思,顷迷心忽,浮身如土偶,肠骨欲沸热,强起步之,竟昧南北。回想荷池之测,如瑶台仙界,如阆苑蓬莱,欲再于此领佳句,何能,何能!各天遐想,无欢有恨,无乐有愁。始知别离之况,在百情中为独苦。短笺百诉,长漏无俦,无奈,无奈!月夕之嘱,言犹在耳,临灯修楮,心悬妆次矣。短词达意,崇昭好好。
夜阔梦难收,宋玉多情我结俦。千点漏声万点泪,悠悠。霜月鸡声几段愁。
难展皱眉头,怨句哀吟送客秋。蟋蟀床头调夜曲,啾啾。又听惊人雁别楼。〈(《南乡子》)〉
忆思多处红珠滴,秋叶落添愁。----寂寂孤身客,通信托归鸿。〈(逐句迥文《菩萨蛮》)〉
莲读罢,谓梅曰:“刘君之思吾,犹吾之思彼也。”即集古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遥遥万里帆,茫茫终何之。如何有所思,而无相见期?终须一相见,并得两心知。〈(集古两句体)〉
莲自生去后,已过月馀,未尝举目视窗外,未尝移步至池边,未尝试笔挥一词,未尝启口吟一句,惟镇日静坐,略习女工。至是登楼,感望中之情,叹曰:“古树栖成阵,空山叶做堆。如此天气,奈离人何!”偶成二词:
飘荡寒风天色惫,帐里佳人,暗老应无奈。霜里荷房今又败,碧莲冷落无聊赖。盼望郎君天海外,种种新愁,交付谁人卖?为君褪却腰围带,为君兜下伤秋债。〈(《蝶恋花》)〉
愁思锁眉峰,愁损芳容。愁肠寸结泪抛红。愁对银灯增叹息,愁转加浓。----愁自举金锺,愁倚屏风。愁闻樵鼓送咚咚。愁拥孤衾寒似铁,愁整薰栊。
俄而素梅至,手持白绫一条。莲接之,曰:“此绫洁白可爱,足堪题写。试集古五言古风一章,或珍藏,或远寄,待刘君子观之,表别后怀思之意,何如?”碧莲口念,素梅书之:
彼美洛阳子〈(任涛诗)〉,词气浩纵横〈(杜甫诗)〉。学成文武艺〈(神童诗)〉,于今独擅名〈(李白诗)〉。自嗟贫家子〈(杜工部)〉,非质不足营〈(谢惠连)〉。知子之好之〈(诗经)〉,怜君如弟兄〈(杜子美)〉。喜在常相近〈(苏武)〉,劝君勤六经〈(杜子美)〉。朗月同携手〈(沈约)〉,逍遥步两楹〈(曹子建)〉。生为并蒂花〈(陆鲁望)〉,春风语流莺〈(李太白)〉。分手信云易〈(萧琛)〉,孤槎自客星〈(杜子美)〉。自君之出矣,〈(鲍含辉)〉凛厉寒风升。〈(曹植)〉莲寒池不香,〈(鲍泉)〉芦冻白花轻。〈(阴铿)〉感此伤妾心,〈(李白)〉万恨满心声。〈(简文帝)〉有怀无与言,〈(王安石)〉愁吟与独行。〈(方干)〉欲言无子和,〈(集诗)〉缘琴歇芳声。〈(韦应孝)〉玉簪久落鬓,〈(刘孝威)〉淹泣闭金屏。〈(何逊)〉粉泪羞明镜。〈(叟成师)〉结镜待君明。〈(王融)〉愁人心已枯,〈(孟东野)〉金翠暗无精。〈(宋孝武)〉所思情在远,〈(古诗)〉回顾览园亭。〈(陈琳)〉升高临四野,〈(鲍昭)〉疏扉望远城。〈(简文帝)〉寸情百重结,〈(范云)〉望极与川平。〈(谢眺)〉远极千里目,〈(魏昭)〉举目增凄清。〈(孝武帝)〉天目孤烟起,〈(范云)〉落景照长亭。〈(卢思道)〉久阴结闲幕,〈(谢惠莲)〉层云郁冥冥。〈(陆机)〉引领还入房,〈(梅叶)〉托梦通京城。〈(王仲宜)〉夜中枕席冷,〈(刘平山)〉挟纩如怀冰。〈(集诗)〉幽闺多怨思,〈(王均)〉单眠梦里惊。〈(阴铿)〉自羞无燥,〈(江总)〉终怜梦泣琼。〈(刘子军)〉静夜不能寐,〈(魏明帝)〉历历听钟鸣。〈(像章王)〉欲因晨风发,〈(李陵)〉乘之以遐征。〈(石崇)〉无由一化羽,〈(刘孝威)〉太虚不可凌。〈(陆机)〉爱聚双情矣,〈(宋孝武)〉含情易为盈。〈(谢灵运)〉独有相思意,〈(祖孙)〉丘山不可胜。〈(鲍昭)〉思君加人老,〈(古诗)〉慨然独抚膺。〈(张茂先)〉灼灼佳人姿,〈(陈伯玉)〉谁能久荧荧。〈(阮嗣宗)〉哀哀自熬煎。〈(韦应物)〉嗟嗟劳我行。〈(张九龄)〉寂寞对寒窗,〈(萧子范)〉渌面照窗棂。〈(古诗)〉光照窗中妇,〈(萧子显)〉劳歌居寝兴。〈(杜工部)〉论今无新喜,〈(张华)〉愁语醉无醒。〈(杜工部)〉梅蕊腊前破,〈(杜工部)〉寒华徒自荣。〈(陶渊明)〉渺渺杜云雁,〈(谢惠连)〉音音不可听。〈(张九龄)〉春人竟何在,〈(梁元帝)〉羁旅尚甲兵。〈(杜工部)〉一身千里外,〈(顾况)〉却来犹未能。〈(周贺)〉开屏写密书,〈(邓铿)〉离恨正相仍。〈(裴谏)〉谁谓情可书,〈(谢宣远)〉心悲书不成。〈(刘孝威)〉久要谅有誓,〈(谢惠连)〉归舟返帝京。〈(杜子美)〉何时当奉面,〈(左九嫔)〉相见睛终青。〈(杜子美)〉耳与予同梦,〈(诗经)〉永副我中情。〈(陈思玉)〉
梅书毕,曰:“相思之意,若出天成,至矣尽矣!何生无聊?”莲曰:“予岂忘此?谁无为聊哉?”梅笑而收之。过月馀,生欲辞归,舅妗恳留,勉强承命。时生接承上下,极谦以周,而又以文词弓矢冠绝一方,虽邻郡牧守,无不倾盖如故。相与赓和唱酬,名目益起。
一日,登衙后福全山,其上有留月松房,右招凤亭,左有驯鹤亭,又前有寄目亭,可以周览遍望。生坐台上,爱童带弓矢至,扮饰俏丽,动止轻活,愈见可爱。生抚之曰:“汝亦为悦己者容耶?”童曰:“聊落他邦无别伴,随行童仆作亲人。相公云云,何也?”生以立石上有一鹰,取弓矢在手,问天买卜曰:“我家父母兄弟无恙,则一发中之。”果应弦而毙。又见古木上一鸦,又私卜曰:“碧莲无恙,亦能中之。”鸦随矢落。生曰:“快活哉!异方得一平安信矣。”童曰:“不意能命中如是,纪昌、由基不过也。”生曰:“是不难。”有鹰自南而来,生曰:“吾此外有喜事,则中此。”亦一发获之。童曰:“即此三箭,可定天山。”生亦有喜容。坐亭上,与谈乡话。久之,见残照笼松,轻淫浮栋,忽动乡思,作绝句:
旧愁万种推未开,又苦新愁眉上来。
无限云山无限恨,思乡慵上望乡台。
归与吟,夸文耀武,围炉而坐,饮于灯下。更一衣,袖里得碧莲旧词集古一阕:
当时书语正堪悲〈(田昼)〉,不用登临怨落晖〈(牧之)〉,今在穷荒岂易归〈(郭勿甫)〉。酒盈杯〈(韩无咎)〉,拨尽寒炉一夜灰。〈(吕蒙正)〉〈(《忆王孙》)〉
又首尾联环二绝:
客病恹恹有自知,相思最切月明时。
灯花落烬人初睡,梦入香山带月驰。
梦入香山带月驰,觉来偏是五更时。
鸡声啼落关情泪,客病恹恹有自知。
后舅以事公出。有一婢曰云香,文雅而秀丽,妗信爱之,尝与生饮,则命香侍之,且许陪饮。舅之婢六七人,皆爱生,而云香尤甚,备切温存,常较手技,或与燕笑。生虽与之戏谈,而以碧莲为念,信誓自持,虽暗室相值,虽幽室久处,虽执手相欢,而无一丝苟简,盖良玉之温润而栗然。涅而不淄者也。然赋性天植,平易可亲,虽不媚人,人自近之。故常自欢幸曰:“平生得结儿女子之缘,随处皆亲美丽,以有脚阳春、一路福星目我可也。”
一日,天气甚寒,香恐生客边衾薄,躬至生房,检生寝榻,见几上有花笺书散句而云“枕生寒,孤衾积冻。”香曰:“吾亦虑此,何不早对吾言之?”又曰:“会少欢应少,心多梦亦多。梦中相会时,休使遽分离。无情是鸡声,惊开梦里人。愁看灯影陪孤影,厌听鸡声催漏声。一种相思两处愁,两地相思一样愁。”香看毕,生自外来,觉有寒意,香解衣与生,生即服之。香询生曰:“适阅数句,何多情思语也?”生曰:“绊迹异方,思有千万,然亦奈之何!”香抚生曰:“客处宜善排遣,而行有嗟,坐有叹,吾为二哥不祥。”生承香之慰解谆谆,又爱香之温情绻绻。乃令香闭门,引就床共坐。抚摩戏而试之。香不为动,自起开门曰:“不可坐此,不愧轩中备酌敌寒,可即往。”生至,妗先已坐定。酒间,妗指香曰:“能歌。”生出莲词,香歌之,馀音缭缭,遏云绕梁。生赞赏不已。与香登望阙楼,闻雁声,生不乐。香曰:“受恩深处,不殊于家。主母待君,过逾常格,妾虽下贱,亦足随侍,何乃自苦如是也?”生曰:“汝亦知我心乎?游子思故乡,吾亦欲归耳,安能郁郁久居于此也。”作歌示云香曰:
腊里客中身,客身今也久。惆怅登楼豁病时,嘹呖一声来雁口。殷勤封信问所之,尺书能寄吾乡否?雁飞不顾怀人情,我亦无言空翘首。望断孤飞魂亦飞,孤身常为北风羁。几树晚声送萧飒,落叶声中寒侵衣。斜阳满地鸦知返,何事游子无还期。愁转加,半床客梦绕梅花。无际长更眠不稳,催听寒鸡报晓衙。睡起凭高望乡国,归途多少云山遮。
次日,生睡方起,忽云香与真真各折梅花一枝而来,皆以梅奉生。香曰:
春在吾家了,殷勤赠一枝。
广平才调好,得韵便吟诗。
生独执云香一枝,曰:“倒转又好。”因对香注目而笑,若有所思。真真见生内著云香小衣,即疑生有私于香而故遗落己也,嗔曰:“色不如,诗不中,奉承不如,梅花亦不如也!”掷梅于地,怀憾而去。生忆碧莲之遇始于梅轩,云香之爱不殊素梅,睹物思人,无暇礼真真。香见其去,笑曰:“丑奴儿,又作此状。”生因作一词。名《丑儿令》:
佳人报道梅花发,暗度香尘。树缀琼英,放出梅稍雪里春。
一枝欲寄江南信,传与多情。望尽长亭,恨无南归驿使人。
残腊将尽,父母以生未娶,久在外省,而碧莲亦时有小恙,故遣前价召生。莲闻之喜,而价私至求书。莲预以五彩绣线结成二歌,效织锦回文之意,又书一阕于小笺。价至,生得家报,如珍万金,又得莲词,未启函如见面也。与云香观之,香曰:“苏弱兰之巧、女相如之才也。”生曰:“汝赛得否?”香曰:“ 之如美玉。”生读之曰:
妾望君兮水隔水,君望妾兮山隔山。惟有梦中情更切,不辞山水接君颜。枕边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而今万点相思泪,焉能弹点到君间?
夜寂兮不哗,月明兮窗纱。有怀兮耿耿,所思兮天涯。人素兮谁寄,望目兮云赊。吁嗟兮忘寐,知心兮灯花。
又一《玉蝶环》词:
几时慵整乌蝉鬓,香消兰烬。临床修楮付亲亲,泪湿数行书信。
近日衷情休问,欲言先恨。君颜远在五云端,目与行云无尽。
香曰:“君所匹,有如此蕙。”复他顾曰:“宜乎视我如道旁苦李也。”生略哂之。香又曰:“当宽心。翁归,须赞行。第下妾缘悭,无由久视君子为恨。”生曰:“清风无老日,明月有圆时,暂时虽不忍,后会谅有期也。”香潸然泪下,呜咽不禁。生问其故,香曰:“心腹有苦事。”生曰:“何不言?”香曰:“吾志得谐,则不必言。不然,则汲汲过此生,无可言也。”生曰:“汝志度得可谐否?”曰:“易则至易,难则甚难。”生诘之,终不言。生亦不忍舍,小帖书一别词:
多时旅邸迟留,欲归难。今日未离行处,怕阳关。轻别去,何缘再睹红颜。一夜清清好梦,到伊间。〈(《上西楼》)〉
香得词,含泪藏袖中。至晚香亦以小帖书《桃源忆故人》词,欲以送生:仰君德望山平重,味月嘲风,曾共巾栉。惭非鸳凤,情爱无限重。缘悭又值卿心动,念念都成春梦。未到先怀心送,一曲俚歌奉。
香方书毕,而主父自外回,置之袖中出迎。至真真房,取帕抹额而二笺俱失于地。初不之觉,彼真真拾之。真真不识字意必有他说,因前憾,上是笺于主父。主父怀之,私谓生妗曰:“云香吾知其颇识字,不意其工于题咏。然据此二词,则是婢似有浪子野心,岂以吾甥之循循雅饰者,而亦欲晋情儿女子耶?”妗素爱生,且素怜香,解之曰:“吾察生举动颇端,常令香为彼行酒。男女各敬爱,故相牵恋如此。观其词,足征其行之无矣。”舅曰:“明日赠之,俾两情允惬何如?且已为仕途中人,置作别室,无伤也。”妗大喜,俟舅出坐于密室,令小鬟秋翠呼云香与生来,谓生曰:“汝曾作词与香否?”谓香曰:“汝曾作词送行否?”二人默然失色。妗曰:“我知无害,词落于真真。真真上于主翁处矣!”生大愧,无言而去。云香跪而告曰:“亳忽举动,主母素知。可一方便否?”妗备以语之,且嘱以弗言。香方释曰:“塞上翁之意。失马不足忧也。”至夜又书一笺授生。生曰:“汝慢藏,殃及池鱼,今又何词?王真真知否?”香曰:“君试观之。
云笺一幅兮偶成功,丝罗有日兮附乔松。
与君行兮缅挹春风,我心写兮,谢彼苍兮。”
生沉思曰:“岂易得哉?”亦不以著意。香微笑不止。生曰:“何笑?”曰:“若果有此事,岂不至乐至乐也哉?但今夜明月,无颜见主翁,特至与君书策耳。”生曰:“由他。”又问以前日落泪之故。香又堕泪曰:“妾非君舅衙中粗婢也,原为苗氏之女,小名秀云。赖母训,通文墨列传,少负女秀才之誉。父以纳粟补官,任府事。过鹰岭。夜被盗逐散,吾于茂草中潜形。
次日,遇府主过,讳姓易名,乞哀求活。虽不以常婢待我,然不得不与真真辈为伍。思亲不得见,家无可归,身未有主,故遇君子不得不动心耳。若得侍君子、事莲娘,运帚操箕,磨墨捧砚,亦免失为下人妇也。”生怜而礼之,曰:“吾不知,慢卿多矣。然必欲我从,则是谋非吾所能及也。”会秀英与爱童至,香驰去。
次日,舅妗设宴饯生,命小童促云香出拜,衣裳楚楚,威仪棣棣,堂然大家状也。妗见之喜。生疑,问故。舅曰:“是女非凡婢,可以侍吾甥。汝善待之。客路花枝,少添春色,不必辞。”生喜过望,方悟知微翁“折桂获灵苗”之句,二书童取次“求新藕”之言,复名云香为秀录。生谓之曰:“古人有获人之女而为之嫁之者,吾为汝择配正名,汝欲之乎?”秀灵曰:“吾志已决,他非所愿矣。”
生偕童辈辞舅妗而行。二皋差人舟护送,各各加厚赠。生在舟中对秀灵谈遇碧莲始末,且曰:“莲娘新匹,秀灵远从,人间俊艳,一网收尽,吾当高筑铜雀以锁二乔。昔时素有此志,今果然矣。”至晚,秀灵另设寝具。生强曰:“汝惧真真见之耶?”秀灵曰:“此行幸有终身之托,明日侍帏房、拂衾塌,固不敢辞。但莲娘未遂于归,而下妾先承私爱,于心安乎?正嫡妾之分,当自今日始。”生正容谢之,曰:“好议论,吾不如。”
逾数日,舟次于清源市头,值年家,停舟往候。爱童闲行小巷,数妓倚门献笑;一妓自骑回,讯之,乃许文仙也。文仙亦认爱童,童即驰报生。生特至,问曰:“汝何至于此?天幸适逢其会。”文仙曰:“君别后,相念惟心,意欲谢烟花、洗脂粉以守君,鸨儿揣知此意,以他词绐我,与一闽人游,泛舟至此,复陷我,规利而去。前耿汝和过,因与君厚,曾嫁侮于我。若得借升合湘水以救涸鲋,此君夙昔之馀爱也,敢不衔结以报。”因询碧莲之事,并生别后情及远行之故。生悉告之,且曰:“久念真情,今在难中,吾当援拔。”即谋于秀灵,以百金赎焉。生曰:“长条虽近他人手,鸾胶幸续断弦声。更相得贺可也。”与之偕至舟中,谓之曰:“此系官舫,更非闽人之舟比。”文仙曰:“向谓得君捷,妾亦分荣,今荣及于妾矣。多谢,多谢!”至晚,文仙亦辞生,荐寝于苗。生曰:“反见外乎?”文仙曰:“侧室尚未谐欢,路花岂宜窃趣?俟君归后,当整旧好,惟命也。”生曰:“汝亦能之乎?好议论,吾不如。家人离,起于妇人睽,汝妇人不睽矣。吾当成汝之美。”生在舟中,伴此二人,歌童曲韵,溢耳陶情,乐极无涯,欢爱有待,可谓登仙舟,行世陶情真奇遇也。
后经风巢谷,生慕其前数大验,将欲问终身事,诚意登访,而知微翁已灭迹游五山矣。生返舟,值仲春末旬,草色浮青,野菜添绿,而夹莺花,无异去年春景。生对文仙曰:“汝记得春亭之词乎?《忆秦娥》一阕,吾二人之月老也。”文仙曰:“有往日然后有今日,诚不敢忘。”又生对秀灵曰:“《上西楼》一阕,吾二人之媒妁也。”秀灵曰:“莲娘何自而得之?”曰:“红雨亭一诗,又吾二人之冰人也。”文仙曰:“男女有词,婚姻赖之。如之何其废词也?”各各谑笑。忽爱童指前村曰:“此见龙湾,抵家不及百里矣。”生喜,吟曰:
忽指前村近,行行意自欣。风尘他处客,花柳故乡春。
客思归诗思,新人共旧人。倩言灵韵鹃,传信慰亲亲。
翌日,至家。武南翁选日为生毕姻。莲父欲以素梅为从。梅曰:“老父孑居,晨错当代温清。”言甚恳切,莲父不强。
佳期已至,生行亲迎礼。重以他乡返旆,获就新婚,桃夭逞媚,黄鸟喈鸣,正之子于归时也。乐水偕守朴翁毕集,咸谓:“新郎新妇,足称佳儿佳妇,遽此佳配,人间绝稀。非先人种德,文福双齐,何以至此。
暨晚,生谓莲曰:“相会周年,今偿此志,想前度刘郎今又来矣。今晚比觅莲亭上之夜更又何如?”莲曰:“又觉胜之。盖假山之会面矣,快心也,琴箫之会心矣而未真也,荷亭之会真矣而未亲也。至今合巹之会。”则莲笑而不竟其言。生曰:“何故?”莲曰:“自君了别后,胜一日而九断,心一夜而九飞,引领成劳,破粉成痕,立影对孤躯,含啼私自怜耳。别久而有今日,思久而有今宵,何谓不乐也。”莲又指自身曰:“此无足贵,但虽与君子幽会多时,而此身仍为处子,亦足以少盖前愆。使前日惟欲是从,则今宵之愧心愧容,无由释矣。”生唤秀灵至前,述其言,抚其膺曰:“彼亦仍处子也。”莲重感而敬之。是晚。共赋一词,莲曰:“君有题柱才。”生曰:“卿比生香玉。”莲曰:“乐意相牵丝幕红,万愿今宵足。”生曰:“桂榜喜书名。”莲曰:“洞房谐花烛。”生曰:“并蒂比肓入绣帷,两两鸳鸯逐。”〈(《卜算子》)〉生于枕上视莲,若人中之仙也;生自视,若仙中人也。得意处,与寻常伉俪大不相侔。生歌曰:
天上姮娥降尘世,堆出万般娇俏。不弃寒微,德音来教。争夸天喜加临,更羡门阑光耀。休谈孟光,不数温峤。妙、妙、妙!愿得卿难老吾常少,谩唱低随,永赋白头欢笑。
莲曰:“向欲窃玉偷香,今幸同枕席,白头之愿遂矣。惜不令耿汝和知之。”少顷,秀灵至前,生笑谓曰:“惜不令王真真见之。”又指秀灵,戏谓莲曰:“不必以此介嫌,未见卿时,知微翁已为我先聘定矣,卿向见‘折桂获灵苗’之数是也。”莲曰:“文仙吾尚爱之,况于苗乎。”秀灵喜歌柏梁诗:
绿纱窗外莺声晓,小桃枝上春光好。
百年夫妇伸偕老,旧恨前思今日了。
兰香吐篆烟袅袅,红丝新结同心巧。
才郎万斛明珠宝,女貌千娇冠尘表。
昨宵好合情多少,洞房自有蓬莱岛。
交颈鸳鸯比翼鸟,乐事应浓愁应扫。
云情雨意方倾倒,绸缪恨却鸡声早。
妾惭体质尘埃眇,荷辱垂青愿相保。
檀木恩覃思结草,聊成新句歌喉小。
莲曰:“妙哉!始吾与素梅亦颇自许,今又得秀灵,乃知天之赋人无尽,君才之感召一至是也。”愈爱愈敬,呼为“妹妹”。自此家庭之际,其乐也融融矣。
生后承父母之命,迎莲父养之。为爱童娶素梅。文仙归后,生另处一室,小婢一人事之,待如家人,莲父、秀灵皆爱之,无间言,衣饰食用,皆与己同。
一泰随发科,同登进士。生任国博,历任至少参。居官清慎慈和,听至有去思。父母受封,即乞归养,捐俸资以周亲族乡邻之贫乏者。所居之前,辟一花园,广培草木,饶绿繁红,引水为池,环以石栏,临池构小堂,署曰“清白”。堂之后有文昌楼,又后有聚珍阁,遍积古今书史,时阅览其中。著所得,以立言不朽。池之东,面池一室,署曰“寄趣”。池之西,面池一室,署曰“逃尘”。俱备有玩器。春、夏、秋、冬择方隅为四亭,春曰“数花亭”,夏曰“来薰亭”,秋曰“晚翠亭”,冬曰“耐寒亭”。堂之前有池,为一轩,署曰“自得轩”。轩之侧有观音堂,文仙朝夕焚香。轩之前有一室,四壁列名人古画,而置己行乐于中室。左右列两厢房,前种松、竹、梅,署曰“三友居”。侧穿一迳,周绕于文昌楼之后。别置一室,养瑞鹤,列瑶琴,署曰“琴鹤所”。侧穿一迳,以四时花木夹道为屏,直通于清白堂前。家政悉宰于一奉。生日与父母兄弟游乐于斯,或与宾朋剧饮,或与亲戚宴集。或与莲娘游,则必命秀灵、文仙侍饮,以素梅、爱童行酒。熙然春盎,逍遥光景间,耽风月以寄诗词者将三十年。
莲娘、秀灵事舅姑以孝闻,待一家以顺闻。各出一子一女,二子为大儒,一女适名门,夫妇共享上寿。其家五世同居,人人传妇夫。
元末时,秋官吴守礼者,浙之湖人也。初,论伯颜专权乱法,蠹国害民。疏上,忤旨,夺职放归。于是买田筑室,以训子为事。子名廷璋,字汝玉,号寻芳主人。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姿容俊雅,技通百家,且喜谈兵事,真文章班、马,风月张、韩也。守礼欲使子谋仕,生曰:“今何时也?可求仕哉!水溢山崩,荧飞日食,天变不可挽矣。异端作乱,隶卒称兵,人变不可支矣。兼以侏儒御重位,腥膻执大权,直节难容,奸邪立党。予家本南人,何忍拜犬羊、偶豕彘乎?有田可耕,有庐可栖,适性怡情,偃仰烟霞足矣,何必披袍束带,徒为夷虏所贵贱哉!况天人交变,运历将终,不几十年,必有真天子出。吾其俟之。”守礼闻言,亦服其识见之卓。
一日,以事辞父往临安,过蕴玉巷,见小桥曲水,媚柳乔松,更有野花衬地,幽鸟啼枝。正息步凝眸间,不觉笑语声喧于墙内,娇柔小巧,温然可掬。暗思:“必佳娃贵丽也。”随促马窥之。果见美姿五六,皆拍蝶花间。惟一谈装素服,独立碧桃树下,体态幽闲,丰神绰约,容光潋滟,娇媚时生,惟心神可悟而言语不足以形容之也。正玩好间,忽一女曰:“墙外何郎,敢偷觑人如此!”闻之,皆遁去。
生归寓,若有所失。情思不堪,因赋诗一律以自解云。诗曰:
无端云雨恼襄王,不觉归来意欲狂。
为惜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诉,一段幽思入梦长。
笑语无情声渐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晨起,再往候之,惟绿树粉墙,小门深闭而已。俄见一老妪据石浣衣,生立俟久之,揖而进曰:“墙内何氏园也?”妪曰:“参府王君家玩也。”生曰:“非其讳士龙者乎?”对曰:“然。”生曰:“彼有息女否?”答曰:“有女二,长曰娇鸾,寡服未释;次曰娇凤,聘伐未谐。”生曰:“为人何如?”妪曰:“姿容窈窕,难以言述其妙矣。且能工词章,善琴弈,而裁云刺锦,特馀事耳。”生闻之,不觉神归楚岫,魄绕阳台,而求见之心益笃矣。因自喜曰:“此吾老父契也。备贽谒之,以假馆为名,万一允焉,他日之事未可知也。”
于是持书及门,款曲之际,生进曰:“家君自别麾下,日志林泉,不获进瞻伟范,徒伫寞耳。侄因游学贵地,遍索雅静居,俱不如意。昨闻名园闲旷,且极幽丽,欲贷少憩习业,未审尊旨如何?倘念夙交,特赐容爱,小子当效草环之报。”王老笑而言曰:“尊翁与朽握手论契,已非一朝,彼此情犹至戚。今君弃家求名,盛举也,敢不如命。”且嘱之曰:“日用之需,吾当任奉,毋使牵书史心可也。”
翌日,生遣随仆携琴剑书囊而往。王老乃馆生于池亭小阁中。生虽身居书室,心忆鸾娘,采青拾紫之念顿忘,而窃玉偷香之谋益计矣。处及旬馀,心事杳杳,不胜悲叹。然王老见生举止端详,言词温润,接人待物,罔不曲尽理道,心甚爱之。虽夫人、二娇之前,亦尝以伟器目焉。
时台州李志甫作反,朝廷诏巩卜班总江浙军事行讨,王以武名亦与,因召生谓曰:“正欲与君亲益,奈征蛮之制已下,行期旦夕矣。家中外事,望乞支任。”生一一允诺。明日,王备舟促装,送者驰骤。生晚归,心幸曰:“待月之事可成矣。”
后一夕,鸾独坐卧云轩中,手弄花枝,影碎风旋,炉篆香遗,自念:“金兰流水,不能倚玉树而遇知音,其为情也,诚不堪矣!”即呼待婢春英者,--慧巧倜傥,亦艳质也,--同至后园集芳亭前,步月舒闷。忽闻琴声丁丁,清如鹤唳中天,急若飞泉赴壑,或怨或悲,如泣如慕,或有耳接而心恰者。鸾即往,穿窗窥之,见生正襟危坐,据膝抚床而弹,清香袅袅,孤烛煌煌,望之若神仙中人。恐为生所觉,即呼春英,怏怏而去。归不能寐,适笔砚在旁,援书《如梦令》词云:
正好欢娱彩幔,何事赤绳缘断。步月散幽怀,又被琴声撩乱。情愿,情愿,孤枕与君分半。
自是,口虽不言,心则已领会矣。后夜复至,意为听琴计也。适生独立柳阴玩月,鸾不知而突至,见生赧颜,与春英相笑而去。生意必鸾也,欲追不能及,欲舍难为情,因借柳为喻,遂书二律于壁云:
沿溪弱柳绿方稠,牵惹离人无限愁。
半娜腰肢风力软,长颦眉黛雨痕愁。
章台旧恨成虚度,汉苑新缘欲漫酬。
缕缕含情休荡漾,画桥之外有朱楼。
烟锁长堤两渭城,浅妆浑恨别离轻。
影临曲水如无倚,花入栏杆若有情。
学舞柔姿轻掠燕,偷眠弱态引流莺。
依稀可惜闲清夜,攀取疏斋续旧盟。
生就馆三旬,见鸾仅再,心猿意马,不能自驯。因访知春英乃鸾得意婢也,欲面求无会。越二日,英独至园亭采茉莉花,生揖曰:“露气未收,采何早耶?”英曰:“迟恐为他人所得。”生曰:“今采奉谁?”英曰:“鸾姐酷爱,方理妆候簪。”生笑曰:“然则惜花起早,诚然欤?但不知爱彼何如?”英曰:“爱其清香嫩素也。”生曰:“清香嫩素,子但知人爱花娇雅温柔,独不见花亦爱人乎?”英曰:“花无情,何能爱人?”生曰:“万一有情者爱之,我子以为何如?英微笑不答,盒花而去。
明早,复会英于亭前。英曰:“官人亦欲此耶?”生曰:“欲则欲矣,恨未一攀。”英曰:“盆花满亭,任采何害。”生曰:“此花贵丽,不能自折,必欲仗人引手耳。”英即连摘数朵与生,曰:“蕊瓣整洁,君试取之。”生佯受花,因把英手曰:“子,敏人也,犹不悟耶?”即出碧玉环一双,跪而进曰:“久怀鄙私,未获一展,吾子若许,方敢毕陈。”英扶起曰:“既有高明,任言无隐。”生乃从容语曰:“予自家干谒,蒙尊主款留,幸矣。但意不在索居也,实因墙外睹芳容,顿起攀花之念;柳边聆笑语,未承题叶之交。虽名节之系,吾不敢也。第风月之怀,人皆有焉。是以昼夜彷徨,梦魂颠倒,不愧蒹葭托玉树,必期青鸾付娇鸾。所赖以道达维持者,吾子也。可不乘机动意,效待月之红娘;因事进言,法遗香之淑女?万一云雨之债得偿,纵使捐躯之报何惜,子其为我图之。”英见生丰姿俟俏,词气扬逸,心亦爱之,故赧色目生而言曰:“先生将希圣希贤,何忍谋及乃事?娘子素冰清玉洁,岂容干彼以私?人谋固当忠,天理实难泯,吾不敢也。然而自古佳期雅会,多谐于月夕花朝,况今女貌郎才,或出于天授人与,敢不委曲引君归洛浦、周旋扶汝至阳台乎?所赐之物,义不敢领。”生强纳诸袖中而去。自喜事遂一二,归赋一律,以自庆焉:
天台花柳暗,今喜路能通。密意传何切,幽怀话正匆。
青灯空待月,红叶未随风。漫说鸾台远,相逢咫尺中。
越数日,春英不至。生出庭前观之,见一小鬟手持香草。生曰:“拾此何用?”鬟曰:“浸油润发耳。”又曰:“见春英否?”鬟曰:“不见。”生曰:“彼此一家,何为推阻?”鬟曰:“吾值新姨房,彼为鸾姐所属,是以不见。”生曰:“新姨为谁?”鬟曰:“姓柳,名巫云,家翁之宠妾也。迩因远征,权为家长,郁郁不得志,惟吟哦以度清宵耳。”言毕,鬟去,春英适来。生语英曰:“别后心事悬悬,痴病日笃,贤姐何不出一奇谋,以活涸辙之枯鱼哉!”英曰:“吾尝为汝图矣,但芳心玉石,何能即开?迟之岁月可也。”生曰:“予岂不谅,第势如累卵,信子所言是,犹输万里之米而救饥饿士也,事能济乎!”英良久曰:“鸾姐知诗,不若制一词以挑之,何如?”生曰:“善。”乃邀英至书阁中。方欲构思,见英侍立,星眸含俏,云鬓笼情,彼此互观,欲思交动。乃谓英曰:“诗兴不来,春兴先到,奈何,奈何!”即挽英就枕,英亦不辞。金莲半起,玉体全偎,当芙蓉露滴之时,恍若梦寐中魂魄矣。生起,喜曰:“予欲建策谋人,得子发轫。既能一战致捷,后虽有顽敌坚城,可破竹下矣。”英曰:“但恐得手之日,不记发轫之人耳。”生曰:“如有此心,神明共殛。”将行,索词。生一挥而就,乃《忆秦娥》也:
相逢后,月暗箫声人病酒。人病酒,一种风流,甚时消受无聊独立青青柳,恍然邂逅原非偶。原非偶,觅个良宵,丁香解扣。
英度来久,急忙趋回,所索之词,竟遗于路。不意为小鬟所见,拾送巫云。云拆视之,曰:“此情词也,娇鸾有外遇矣。执而白之渠母,免玷王氏风,可乎?”复自忖曰:“彼母窘我,我亦无赖,又何苦自作怨?况闻吴公子潇洒聪明,愈于王老十倍,不若诈鸾词以先接之。”遂作《好事近》词以付,云:
好梦久飘遥,一柬将人轻撩。准拟月儿高,莫把幽期负了。
曲房深幕护绞绡,留待多情到。此际殷勤报道:要轻轻悄悄。
生方倚槛看花,忽见小鬟报曰:“鸾姐有书,约公子一会。”生曰:“春英何在?”鬟曰:“侍老夫人,无暇。且鸾姐害羞,夜不设火。公子如约,竟过集芳亭,越小门,达太和堂,越迎晖轩,由左而旋,即鸾寝所。慎毋误也。”生得词,喜溢颜色,恨不得挥太阳归咸池,揭清光于石室。
少顷,远寺钟声,孤村灯影,一家人寂,满树鸦宁。生整衣冠,循路而入。正疑左右两道,小鬟已执香待矣。引至闺中,别一洞房,虽无灯烛之光,而月映纱窗,人物可辨。彼方巧妆艳服,莹彩袭人。生进揖曰:“佳词下赐,厚爱何当!极慕深思,顿令尽释。”云亦答礼曰:“久沽待价,拟弃于时,辱翰钟情,恍愧惭自献。”言毕,生抱曰:“今服何不素耶?”答曰:“幸接新郎,固宜易服。”生于此时,兴不能遏,乃为之解衣,并枕而卧。但见:酥胸紧贴,柳腰款款春浓;玉脸斜偎,檀口轻轻津送。虽戏水鸳鸯,穿花蝴蝶,未足以形容也。彼此多情,不觉漏下三鼓。生因谓曰:“一自识荆桃下,几裂肺腑,万策千谋,今获遂愿。但不知长远之计何出耳!”巫因答曰:“妾非娇鸾,主人侧室巫云也。偶得私词,不欲汝败,因而情动,以致蝇疵。况容貌虽殊,恩义则一,百年交好,今夕殆与君订矣。何必他顾,以自苦耶?”生得语,默忖曰:“承主不拒,受惠良多,意属孀居,反淫爱妾,心虽不安,而悔无及矣。”云见生不答,复又慰曰:“娇鸾不足异,其妹娇凤,学绣于予,眉秀而长,眼光而润,不施朱粉,红白自然,飘逸若风动海棠,圆活如露旋荷盖。且又工诗善弈,尝为回文歌,听者不自知其心怡神迥也,爱作懒鸦鬓,袅娜轻盈,甚是可目。今方十六,情事想渐识矣。意或鄙妾,当与君图之,何如?”生曰:“自知愚拙,得遇仙姬,恨无以报雅爱,敢望吹嘘也。”云曰:“君果厚妾,妾亦当厚君。必不以此介意。”言语间,窗外鸡唱。生求再会,云曰:“愿得情长,不在取色。”生曰:“亦非贪淫,但无此不足以显真爱耳。”阳台重赴,愈觉情浓,如此欢娱,肯嫌更永。事毕,口占一律以谢云,曰:
巫山十二握春云,喜得芳情枕上分。
带笑漫吹窗下火,含羞轻解月中裙。
娇声默默情偏厚,弱态迟迟意欲醺。
一刻千金真望外,风流反自愧东君。
云亦答以复生,曰:
浪说佳期自古难,如何一见即成欢。
情浓始信鱼游水,意密方知凤得鸾。
自讶更深孤影怯,不期春重两眉攒。
愿君常是心如一,莫使幽闺翠鬓寒。
诗成,披衣而散。
那娇鸾自月夜闻琴之后,一点芳心为生所鼓,但无隙之可乘耳。春英自愧失词,久不与生会;而生亦闻巫云之言,思鸾之心浅矣。云在凤前,每每赞生。
一日,凤持素枕面,托云描花。云曰:“吴公子博艺多才,丹青尤最,不若求彼一绘,岂不胜予哉?”凤曰:“吴公子外人,倘求不雅。”云曰:“彼父与家君至契,以理论之,兄妹间何避嫌为!”即呼鬟召生,生即往见。凤与云方并体而立,见生至,即掩云背。生进揖,从容且恭,因而睨视。果然眉清眼媚、体秀容娇。诚婉若游龙,飘似惊鸿也;展转间,进退无主,景态万千,不能尽述,惟翠枝振振而已。云曰:“屈君无事,凤姐有二枕面,敢劳公子一挥洒耳。”生曰:“承命宜遵,但拙笔不足以当雅视。”凤微哂,欲言自止。生即按几运思,唾手而就。一描拳石水仙花,一描并头金莲花。意犹未足,又各题一绝于旁云:
素质天成分外奇,临风袅娜影迟迟。
衾孤寂寞情无限,一种幽香付与谁?
翠盖红衣水上芳,同心并蒂意何长。
多情莫道年来瑞,还是风流学洞房。
写完,呈上。凤不觉大喜而去。云曰:“两日候君,何不一顾耶?”生曰:“无小鬟,恐为他人所遇,故不敢耳。”云曰:“今幸娇凤先去,可坐此一语。”即命小鬟候门,具酒与生对酌。问曰:“向闻卿言,意为过誉。今阅之,卿言犹未尽也。天地生物之巧,何尽锺于此女耶!使我心胆不能自制,将若之何?”云曰:“非我赞襄,焉识天台之路?”生乘洒兴,即抱云曰:“卿德如山,涓埃无效。当以此心,铭之没齿。”即插手云怀,潜解云带。云亦情动,与生入帐,共效鸾凤,绸缪绻恋之际,恨前情犹未罄也。云起,谓生曰:“娇凤读书知礼,不可苟动。彼婢秋蟾者,亦颇通文。凤之情性,蟾素谙识,诚能以计得之,凤可不日取矣。”生曰:“予固愚疏,惟卿指示。”乃相与执手而别。
生方及门,见一女童持盒至前,口称:“凤姐奉谢,望公子笑留。”生开视之,乃牙扇一柄,九龙香百枚,生急问曰:“子非秋蟾姐乎?”对曰:“公子何识?”生曰:“久慕芳名,尝悬念虑。”将近身叙话,蟾即害羞别去。生因自悔,作《望江南》词以道之:春梦断,心事仗谁怜?寂寂归来情未遣。小窗幸接新缘厚,贶自天传。----鬟翠展,相与欲留连。恍随莺燕忙飞远。望断红尘重怅然,徒使旅魂牵。
越两日,生独坐凝思:“著意者失意,无情者有情。”正唏嘘间,闻启户声,视之,乃秋蟾也。生曰:“昨有柬寄答凤姐,子竟不将去。今复来,殆非忍心者。”因命坐。蟾辞曰:“前日承画枕面,早检妆奁,不料为画眉灯烬所秽,自欲描补,笔法不类公子。凤姐知之,必笞挞矣,故特奔求,幸赐垂怜。”生即承命描焉。至毕,问曰:“将何润笔?”蟾曰:“谢在后耳。”生曰:“笔还未尽,欲子发兴,何云后乎?”即抱蟾于榻。蟾力挣不能脱,意欲出声,恐两有所累,自度难免,不得已,从之。生试狎之,宛然一处子也,交会中甚有不胜状。生亦小心护持,不使情纵,得趣而已。将起,不觉猩红满衣,发鬓俱乱。生为之饰鬓,因谓曰:“巫云与鸾、凤,孰胜?”蟾曰:“鸾姐绰约,云姨丰艳,凤乃兼得,而雅逸尤过之。”生曰:“情事何如?”蟾曰:“固不可测。然昨见《惜春》诗云:无聊独立意徘徊,记得春来春又催。几片落花门静掩,数声啼鸟梦初回。微风入幕红绡篆,细雨收阶绿长苔。弱质自怜光景掷,晓窗羞试鬓中煤。观此,则情可识矣。”生又曰:“子能挑否?”蟾曰:“异姓骨肉,何萌此心?”生曰:“世事纷纷,子尚认真耶?”蟾曰:“今患眼,颇无兴,徐可图之。生曰:“予有一方,甚验,子肯持去否?”蟾曰:“果有效验,何为不可。”生即录方,并致书于前曰:
久荷胼朦,未伸寸悃,又蒙贶下,愧面惊心,自接芳容以来,神魂恍惚,不知其为何物也。及顾赐仪,仍益凄怆。执扇痛风流之未遂,燃香慨意气之难投。朝暮依依,莫测所事。近闻尊眸病热,又不暇自惜矣。顾影徘徊,犹患在体。千思万计,敬荐一方。倘得和平,则他日清目之本,谁曰不在是哉。
书成,封付与蟾,兼完前枕,并持而去。
娇凤素爱生才,今得书,亦不甚怪,且医方治之,疾果愈。时暮春景候,幽禽乱呼,舞蝶相逐,生无聊,欲趋会巫云,以话得秋蟾事。道经迎翠轩,得一金凤钗,制极工巧可爱。生喜,取而藏之。及至云所,云已不在。复回故道,而凤与蟾方咄咄相视。生趋揖,曰:“目患方除,今又竭功耶?”凤未及答,蟾在旁应曰:“承方致愈,幸已涵明。早失一钗,来此寻觅。”生曰:“何以失之?”凤曰:“无心而失之。”生曰:“失虽无心,得者有缘。”凤曰:“弃之而已。”生曰:“金质凤名,何忍相弃?”凤曰:“纵不忍,奈无觅何。”生曰:“心诚求之,天下未有求而不得者矣。”凤怒蟾曰:“汝在我后,眇不一看,安用汝为!”生出钗,曰:“仆久蓄此,毋怒蟾矣。”凤接,笑曰:“旧物耳,兄何欺?”生曰:“绣闺书室,若隔天渊,而失钗竟入仆手,不可谓无缘也。敢云欺乎?”语未竟,报:“鸾娘来。”生即趋出,谩成一词:
访旧归来嗟不遇,转过迎晖,又与新人语。数句情言微自露,娇娥可是犹难悟。拾得金钗原有主,笑接殷勤,好把云鬓护。虽得相逢游洛浦,反教添我相思慕。(《蝶恋花》)
日晚,仍赴云处。小鬓曰:“被酒睡矣。”生揭帐视之,但见桃花映面,绿鬓欹烟,困思朦胧,虽画工不能模写也。生即解衣潜入衾内。云从梦寐中作娇声曰:“多情郎,乃为穿窬行耶?”生曰:“本入幕宾,何得相讶。”兴止而罢。生曰:“卿知秋蟾事乎?”云曰:“虽不知,试观其言,似与君相洽者。”生曰:“何以见之?”云曰:“还钗赐药,凤曾道来。”生曰:“然则感予否?”云曰:“纵彼不感,兄当从此机会。”生深然之,天曙而出。
一日清明,夫人代王祭扫,举家随行。凤以处女,得不与焉。生知其然,直抵其寝室。凤见生,惊曰:“读书不知内外,所读何事?”生曰:“客居寂寥,访景怡情,迤逦而来,不觉至此。”秋蟾从旁赞曰:“早是亲雅,不然,取侮多矣。”生俯立鞠躬,莫敢进退。凤亦平颜,曰:“姑舍是,后宜慎之。然既来,理不当空返。”乃劝生坐。但见画床锦幕,香气袭人,室虽不甚幽,广雅则若仙境,可爱也。正欲遍观,见几上有《烈女传》一帙。生因指曰:“此书不若《西厢》可人。”凤曰:“《西厢》,邪曲耳。”生曰:“《娇红传》何如?”凤曰:“能坏心术。且二子人品,不足于人久矣,况顾慕之耶!”生曰:“崔氏才名,脍炙人口。娇红节义,至今凛然。虽其始遇以情,而盘错艰难间,卒以义终其身,正妇人而丈夫也,何可轻訾。较之昭君偶虏,卓氏当垆,西子败国忘家,则其人品之高下,二子又何如哉?”凤亦语塞。
顷之,蟾捧茶至,因谓生曰:“公子识此味否?”生曰:“嫩绿旗枪,天池一种,味虽美,恨不能一饱尝耳。”凤曰:“兄果欲,当奉少许,以助清趣。”生即拜曰:“若蒙俯爱,愿粉身以谢。”凤艴然曰:“兄病心乎?何语之颠倒也。”生曰:“旅馆萧条,幽怀苦逼,昏昏卒梦,百事不复措情。卿忝兄妹之交,意宜怜惜,反过责耶?”凤又曰:“然则兄思归乎?”生曰:“携囊负芨,兴何匆匆也。一旦夙望投空,踌躇行止,正昔人所谓要归归不得者矣。”凤曰:“何不倩一排遣?”生曰:“知心在眼,欲倩久矣,其如不肯垂情耶!”凤稍意会,不辞而去。生因趋出,吟绝句二首以自叹:
池平窗静独归时,一见娇娥心自痴。
情深不堪回首处,倚栏空赋断肠诗。
乳燕飞飞莺乱啼,满腔心事被人迷。
琴堂轸冷知音少,无限芳情带草萋。
越数日,春英来园中。生招谓曰:“别后耿耿,子忍不一顾耶?”英曰:“予心亦然,但娇娘子常有恙,难相离耳。”生曰:“向承许,杳不效力,岂为信人?”英曰:“公子将别望,敢相强乎。”生笑曰:“知心有几?”反顾间,秋蟾、小鬟亦至。生曰:“不约而俱,良会也,安可虚负。试斗草一乐,劣者任胜者罚,何如?”众美皆曰:“可。”时有翠色花一种,生先得之。秋蟾潜欲分之,英亦求惠,生方欲与,不料为小鬟所见,并力来夺。三女一男,混作一处。鸾度英来,又谅必遇生,忌有所私,亲往伺察。鸾已近身也,春、秋犹争笑自若。鸾叱曰:“男女不相授受,而顾狎戏如此,体面何在!”众皆遁去,惟春英伏地请罪。鸾欲责谴,哀求而止。
后两日,英忿鸾之辱己也,乃盗鸾《如梦令》词及红凤头鞋一只与生,曰:“此娇娘子手制,当为公子作媒。”生览之,大喜过望。候晚,密趋卧云轩。见鸾独立凝神,口诵“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句,生即在背接曰:“何意不如?仆当解分一二。”鸾惊问曰:“汝来此何干?”生曰:“来赴约耳。”鸾曰:“有何约可赴?”生出鞋,曰:“此物卿既与之,今复悔耶?”鸾愕然,曰:“此必春英所窃,兄何见欺?”生曰:“然则‘与君分半’之词,亦春英所作乎?”鸾不觉面色微红,低首不答,指捻裙带而已。生复附耳曰:“白玉久沉,青春难再,事已至此,守尚何为?”即挽鸾颈,就大理石床上罗裙半卸,绣履就挑,眼朦胧而纤手牢钩,腰闪烁而灵犀紧辏。在鸾久疏旧欲,觉芳兴之甚浓;在生幸接新目,识春怀之正炽。是以玉容无主,任教踏碎花香;弱体难禁,拼取翻残桃浪,真天地间之一大快也。生喜鸾多趣有情,乃于枕上构一词以庆之,名《惜春飞》:
蝶怨蜂愁迷不醒,分得枕边春兴。
何用鞋凭证,风流一刻皆前定。
寄语多情须细听,早办通宵欢庆。
还把新弦整,莫使妆台负明镜。
鸾起曰:“通宵之乐,实妾本心,第碍春英耳。”生绐曰:“不妨,当并取之,以塞其口。”彼此正兴逸,遥见火光,望之,乃夫人也。鸾即使生逾窗而避之,鞋与词俱不及与。生且惧且行,不意小鬟在路,承命邀生生不能却。至,则巫云方守灯以待。见生面色萧然,亲以手酌生,坐生膝上,每酌,则各饮其半,不料袖中鸾鞋为彼觉而搜之,生亦不能力拒,竟留宿焉。但生虽在云房,而一念遑遑,实属于凤。于是诈言早起就外,欲至凤所,意彼尚寝,当约秋蟾为援,以情强之。
谁知凤以宿妆起矣:云鬟半敛,梦态迟迟,何啻睡未足之海棠,雾初回之杨柳;独倚窗栏,看喜鹊争巢而舞。见生,问曰:“举家尚在梦中,兄何起之早耶?”生曰:“孤帏清淡,冷气逼人,欲使安枕,难矣。”凤亦凄然无语。少顷,几上小瓶插红梅一枝,凤竟往添水,若不礼生者。生从后抚其背,曰:“卿能惜花憔悴,独不念人断肠乎?”凤曰:“人自肠断,于我何与?”生作意又问曰:“向有小柬,托秋蟾奉谢,不识曾赐览否?”凤亦作意答曰:“虽有华章,但意思深长,语多不解,今亦置矣。”生曰:“卿既不屑一观,当掷下还。”凤笑曰:“恐还则又送人也。”生曰:“身萍浮梗,见弃于人久矣,尚有谁送?”凤曰:“新姨每每致爱,何谓无人?”生曰:“果有之,但十巫云不足以易一卿耳。”凤又曰:“得陇望蜀,兄何不知足耶。”生曰:“噫!卿犹不谅,无怪其视我恝然也。盖欲取虞,不得不先取虢。至以灵台一点,惟卿是图,刺骨穿心,不能少释,予岂分情博爱者比哉。”凤见生言词恳切,颇亦感动,睨视生移时。而秋蟾报:“夫人呼凤问事。”即与偕去。在亦出外,怏怏不能披卷。及夜,赋五言律云:
话别幽窗下,情深思亦深。
佳期凭素枕,乡梦恋重衾。
自信人如玉,何妨钗与金。
莫怜空凤侣,还拟再论心。
鸾自通生后,忌春英眼,每降节下之,欲得其欢心。一日,英持玉丁香待妆,失手堕地,竟损一角。鸾收匿而不问。英因德鸾,乃扣启曰:“侍奉闺帏,久蒙恩育,倘有所使,当竭力以图报。”鸾曰:“我无他,惟汝玉一节,两难周旋耳。”英曰:“夫人性宽,即在所略,则下此俱不足畏。况娘子情人,即我情人也,何自生嫌疑?”鸾曰:“汝既有美心,能引我一见乎?”英曰:“不难。”即与鸾同至生室,相见欣然。因以眼拨生,曰:“那人已回心,今夜可作通宵计矣。”生点首是之。正笑语间,忽索前鞋及词,已无觅矣。生遮以别言,鸾疑其执。生不得已,遂以实告。鸾重有不平意,少坐而去。
生虽喜得鸾,而以凤方之,则彼重于此多矣。是夜,因凤事未谐,郁郁不乐,伏枕而眠,不赴鸾之约。鸾久候不至,意为巫云所邀,乃怨云夺己之爱。欲谋相倾。然所恨在彼,而所惜在此,又不敢忄幸 然自诀也。寝不能安,作《一丛花》词以写其意:
晓来密约小亭中,戚戚两情浓。良宵挨尽心如痛,徒使我、望眼成空。红叶无凭,绿窗虚扃,何处觅飞鸿?
欲眠犹自倚薰笼,幽恨积眉峰。孤灯独守难成梦,凄凉了、一枕残红。不是缘悭,非干薄幸,都为妒花风。
明早,鸾以此词命春英特送与生。生接览之,自悔无及,即同英入谢罪。过太和堂,望见凤立丽春馆下,看金鱼戏水。生使英先回,竟趋赴凤。凤问秋蟾曰:“一雌前行,众雄随后,何相逼之甚耶?”生曰:“天下事,非相逼,焉能有成?”凤整容施礼,而生已当胸紧抱,曰:“今日乃入手耶!”凤怒曰:“兄何太狂!人见则彼此名损多矣!”生曰:“为卿死且不吝,何名之有?”凤因且拒且走,生恐伤彼力,寻亦放手,但随之而行,直至闺中。凤即坐而舒气,生蹲踞而前,曰:“子诚铁石人耶。自拜丰姿,即劳梦寐,屡为吐露,不获垂怜,使我空池虚馆中,当月朗灯残之候,度刻如年,形影相吊,将欲思归,则香扇犹在目也,情柬犹未还也,何忍一旦自弃。及至姑留,又以热心而对冷眼,甚不能堪。是以千回万转,食减容消,若痴醉沉昏然者,无非卿使之也。卿纵欲为彭蛾德耀之行,何卿送人至此极乎!”言讫,不觉泪下。凤持生起,曰:“妾非草木,岂谓无情,方寸中被兄索乱久矣。然终不显然就兄者,诚以私奔窃取,终非美满之福,只自招人议耳。况观兄之才学,必不久卧池中者,故父母亦爱兄敬兄。苟或事遂牵红,则偕老终身,妾愿足矣。计不出此,而徒依依吾前,何不谅之甚耶!”生曰:“卿言诚是,但世情易变,后会难期,能保其事之必谐乎?倘或天不从人,则万斛相思,顿成一梦,必难复牵子襟以自诉矣,悔恨又当何如!”凤又曰:“汝我情缘,甚非易得。此身既许于君,死生随之,复肯流落他人手哉!”即脱指上玉记事一枚、系青丝发一缕与生,曰:“兄当以结发为图,以苟合为戒。”生袖中偶有鸳鸯荷包,亦与凤,曰:“情联意绊,百岁相思。”正话间,秋蟾驰至,颇知此情,乃曰:“彼此歃盟,不可无证。兄姻缘得意,妾亦有所托者。”即折髻上玉簪,以半与生,祝曰:“君情若坚”;以半与凤,祝曰:“姐志若白。绿鬓与交,苍头无影。”生、凤笑而收之。生感凤意,口占《清夜》词一阕云:
兰房兮春晓,玉人起兮纤腰小。誓固兮盟牢,黄河长兮泰山老。莺愁兮蝶困,绿阴阴兮红 。密约兮虽都苦,沉梦兮难醒。
凤亦以词答生,词名《点绛唇》:
默步庭阑,无端又被狂郎见。排莺狎燕,顿使酥胸颤。订说盟言,半怯桃花面。情洽处,且休留恋,早中金屏箭。
生回间,鸾见,挽生手,同至寝所,恣行欢谑。枕席中所讲会者,千态万状,虽巫云辈,远拜其下风矣。事阑,日已西向。鸾起,挽生而坐,自含五和香,以舌舐生口中;或使生吸茶,又自接唇而饮。之情,实未有如鸾之极者也。是夜,复留生。生颇倦,婉辞而出。鸾疑有他就,终不快于巫云。
生自说盟之后,虽常会凤,或携手,或联肩,或笑狎赓歌,或花月下对膝以话心事,无所不至,但语一及淫,则正色曰:“妾岂淫荡者耶?妾果淫荡,兄何亦贵于妾!”每每不能相强而罢。一日,房前新荷盛开,谓生曰:“出污而婷婷不染,垂实而颗颗含香,真所谓花之君子也。”生曰:“凌波仙子,香色俱倾人矣。然当娇红嫩绿时不趁一赏,则秋风剥落,虽欲见,得乎?”又一日,与生并坐,秋蟾忽持新蛾来,两尾相连,四翅绰约。因谓凤曰:“物类钟情,卿何固执?”凤掷蛾不语。生亦愀然曰:“大丈夫欲为一蛾不可得,虚生何为!”语虽感伤,而凤终坚守。
是夜归馆,适月朗风清,因作诗以自怨云:
相逢不若未相逢,赢得心牵意亦忡。
独立小栏凭往事,汪汪两泪泣西风。
当初邂逅望成欢,今日谁知恩意难。
镜里好花溪映月,不能入手即能看。
佳期不偶惜芳年,设尽盟言也枉然。
情重几回心欲裂,青灯夜雨梦魂颠。
著意寻花花正酣,相思两字用心探。
伤情无奈惶惶处,一嗅馀香死亦甘。
吟一句,嗟叹一声,不觉以闷郁之怀,感风露之气,二鼓就寝,寒热迭攻。明旦,不能起。馆童言于夫人,夫人命求汤药以治之。然生素脱洒,今患此,心益躁则病益剧,留连三五日,犹勿药也。巫云、娇鸾俱遣人问候,惟凤若不知者。正忆忖间,秋蟾在目,且持蜡丸一枚奉生,曰:“凤姐多致意。”生曰:“吾病不在丸,子必知之。当复凤,如不弃盟,时来一顾,九泉无憾矣。”蟾欲回,见几上所存诗稿,并拾以报凤。
凤得凶信,又味诗词,情意飘荡,心甚忧之。傍晚,密与蟾亲往问其疾。见生,执其手曰:“兄达人,何不幸罹此?”生曰:“一卧难起,自谓不得复睹芳容,此亦孽缘所羁,不自悔也。但夙愿未酬,使我饮恨泉下,卿亦独能恝然乎?”语未终,泪随言下。凤亦带泪谓生曰:“妾身不毁,则良会可期,兄宜自爱。”亲出红帕,与生拭泪。见生面冷,又自以面温之。临别时,依依不能舍。乃解绡金束腰与生,曰:“留此伴兄,胜妾亲在枕也。”含泪而去,且顾且行。
生虽未得通凤,然而脂香粉色,殆领会尽矣。况其意念 ,生亦感释,病为之少差。生匿不闻,欲恐凤再至。越日,果来。近床问曰:“两日颇快否?”生曰:“痴病恹恹,未知此身孰有,敢望快乎!万一复理巾栉,当索快于吾卿,不识周旋之意何如耳。”凤欲宽生,乃曰:“恭喜后,惟兄是从。敢执前见以负罪耶?”生不胜喜,病亦渐愈。
初起,即往候凤。凤见生,喜爱过于平日,因谓生曰:“兄在患时,妾心胆几裂,夜不解衣者数晚。忧兄之情,行止坐卧不释也。今幸无恙,绵远之期可卜矣。”因出词以示生:
缘乖分薄,平地风波恶。得意人而疾作,两处一般耽搁。
书斋相问痛泪魂,孤衾拼与温存。忍别归来心戚,一线红泉偷滴。(右调《青玉案》)
生亦出词,乃谢凤者也,词名《南乡子》:
病起识红尘,患难方知益故人。按扣含娇轻解处,情真:一枕酥香分外亲。----报德愧无因,惹我相思恨转新。骨瘦不堪情事重,伤春,绿暗红稀再问津。
彼此看讫,情话绸缪。生不觉兴动,欲求凤会。凤不允,生曰:“卿言在耳,今又背之,守信者当不如是也。”凤曰:“妾非爽信,但兄新愈,当迷云溺雨之时,能保其情之不少纵乎!倘有不虞,虽曰爱兄,实害兄矣。妾忍见耶?”生闻凤言,历历可听,亦不甚强之。
又越两日,生意无聊,本欲会鸾一叙,然意重情坚,不觉足为心使,沉吟之间,寂至凤室。以指击门,不应。生怒,排窗而入。凤方在围屏中拥炉背灯而浴,见生至,娇羞无措,即吹灭灯。生从黑中抱住,曰:“正欲情胜,何相拒耶?”又以手摸其乳,小巧莹柔,软温香腻,虽寒玉酥鸡豆肉,不足以喻其妙也。因逼之就枕。凤度不可解,因诳生曰:“夙世姻缘,今夜必偿兄矣。所虑者,兄花柳多情耳,万一抛人中道,使妾将何所归?必当对天证誓,然后就枕未晚也。”生以为然,乃曰:“此素愿耳,何难之有。”即舍凤自誓。凤徐理衣,诈呼:“秋蟾觅火!”竟从小门遁去。灯至,誓完,而凤已去久矣。生彷徨怅望。不能为情。秋蟾为生新愈,恐复激恙,因慰之曰:“凤姐裸裎灯下,是以害羞,然心实未尝昧也。公子无欲速,则好事何患不成?今妾欲留公子,恐得罪凤姐,未敢也。不若游至新妙姨处一遣,何如?”及至,云已睡熟,不能进矣。急辞蟾投鸾,鸾尚未寝。见生闷闷不言,问之亦不答,鸾又促膝近生,曰:“对知心人不吐露心曲,何也?”生难以实告,诈应之曰:“才梦见杨太真试浴,正戏狎间,为风竹所醒,不得成欢。然而情状态度,犹隐隐在腔子中,所以恋恋不已若此也。”鸾曰:“果郁此乎?妾虽不及太真,情则一也,即当与兄同浴,以解此怀。”乃命春英具汤,设屏秉烛,各解其衣,挽手而浴。生虽负闷,然当此景,情岂不动?即抱鸾于膝,欲求坐会。鸾亦任生所为。灯影中残妆弱态,香乳纤腰,粉颈朱唇,双湾雪股,事事物物,无非快人意者。生于此时,不魂迷而魄扬也哉!浴毕,即携手共枕,戏谑无所不至,而情事未可以言语形容也。
生早起就外,思凤之念犹未释然。乃画美女试浴图,写诗于上,以道忿怨之意:
灯前偷见一娇娥,试浴含羞脱绮罗。
怯露芙蓉新映水,舒香荷芰啸凌波。
云迷弱质欢情杳,月暗残妆梦想多。
旧日相思合愈渴,兰汤不共待如何。
生方掷笔,适凤使蟾候生起居,且曲为谢罪。生曰:“吾当面责之。”即持画而入。凤见生,掩口笑曰:苟非遁去,几入虎喙。”生亦笑曰:“狗盗之谋,何足为幸。”因出所题与观。凤曰:“高才妙味,具见之矣。但今虽迷暗,岂无虚朗之日乎?”生曰:“卿之操志,心领已深,第中热苦难忍耳。譬之于酒,醇醪在手,何忍弗醉,未有不取而吸之者也。譬之于花,芳葩在前,何忍望香,未有不嗅而攀之者也。苟为不然,至愚且负甚矣。人将不重嗤之耶!今卿具醇醪之美,芳葩之娇,而仆又非愚而负者,此其所以欲一吸且攀也,何自蹈守株缘木之行,徒作其人也哉!”凤曰:“妾非忍心,虑在远耳。兄知酒矣,独不知一泼不能收耶?兄知花矣,独不知一开不能蕊耶?兄固非薄幸者流,妾实念及于此,若徒逞目前之欲,则合巹时将何以为质耶?是以今日之守,亦为兄守耳,兄何不谅之甚。”生曰:“是则是矣,吾恐媒妁未偕,归期在迩,一会且未知何日也,何合巹之可望乎!”
生言愈恳,凤不能当,即抱生于怀内,曰:“兄何钟情之极!”生亦捧凤面,曰:“向使病骨不起,则国色天香又入他人手,而温存款曲之情今将与卿永绝矣,此情安能不锺也。”凤又顿足起,曰:“芳盟在迩,岂敢昧心。万一事不可料,有死而已,不忍怜香惜粉以负兄也。兄何出此言哉。”生不得已,乃难凤曰:“适呈拙题,敢请一和。以刻香半寸为则。香至诗成,永甘卿议。不然,虽翅于天,鳞与渊,亦将与子随之。心肯灰冷耶?”生料凤虽聪慧,未必如此敏也。不意得命即成,无劳思索。
夜静人阑浴素娥,曲凭深处解香罗;
偷看舞燕冲红雨,戏逐轻鸳起绿波。
意重不妨言意淡,情真何用讲情多;
红泉一点应难与,无奈东君欲速何。
香未至而诗先就。生亦无如之何,乃仰天叹曰:“大丈夫死只死矣,何向儿女子口中取气耶。”即拂袖而出,生虽不得志,然亦直凤之言,高凤之节,未尝不私。自叹赏,而爱慕之心,益加切矣。
自是生久居鸾处,将及旬馀,绝不与凤一面。巫云间或会焉;凤则常使人问候。殆无虚日,时四月二十三。夫人度辰,召宴亲戚于忠列堂。生亦在焉,内则巫云辈五六人。外则叔侄辈六七人,垂帘为蔽,优乐尽歌舞之美,水陆极龙凤之珍,聒耳充目,无非富丽者也。内有褚晴岩者,夫人侄也,亦事举子业,与生话甚投,因对奕赌酒,生棋虽优,然心眼常在帘内,连负三局,罚酒六大杯,凤恐致醉,密使小鬟。祝生罢,奕生方收局。褚复逼生投壶,手虽把箭,而心愈属凤,故矢皆落地。又得酒四大觥,而生渐醉矣。凤见生言扬,恐失礼于人,急拣王所合干葛丸,贻生嚼之三咽后,清爽如故。生得不及乱者,凤之力也。席罢夫人先寝,事托巫云为理。家人俱散,时近二更。生知无碍,即直造凤所。凤方坐床,脱绣,见生至。且惊且喜曰:“兄久忙,何暇至此?”生曰:“被斥之人,无颜求见,今蒙不醉之德,故来谢耳。”凤曰:“果非妾,兄将不胜甚矣。”生移身近凤曰:“麹檗所酿,不过醉面,至于情意所绊,安能醉心。仆因卿醉,心甚矣,顾乃吝不一醒何耶?”凤曰:“兄果执迷,必欲以情事相尚,则秋蟾爱婢也亦颇俊艳,以代妾,何如?”生曰:“卿误矣,燕石满囊。不若粒玉之能宝,骀蹄盈厩何如,一骥之可良,病入膏肓,心力俱困。若曰妾代如蟾者,虽得不死于卿前,形影孑孑,如穷鳞无翼之所归,意在卿也。岂爱婢哉。”凤意稍解,但默默不言。生又进曰:“天下有强奴悍冠始,虽甚恶之。及其输情纳罕,匍匐祈哀之时,未尝不屈法怜宥。然则仆之于卿,亦可谓舒甚矣。而卿竟不少怜,岂奴冠之不若乎。”凤见生言垦垦,乃曰:“兄意既如此,妾敢固爱,但姑待明夜可也。”生兴正发,即抱住曰:“仆胜颇短,不能优游以待,且人定回天,何况于子。”乃力推仆枕。凤亦不敢相却,任生解衣。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死央枕上谩飘桂蕊音香。情浓任教织袜之纵横,兴逸哪管云鬟之撩乱。生爱凤娇,带笑徐徐;凤怜生病,含羞怯怯。肺腑情倾细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难禁他娇声聒耳。从今快梦想之怀,自是偿姻缘之债矣。是夜,生为情欲所迷,将五鼓才睡。当旭日红窗,而生凤犹交颈自若。秋蟾恐惧人来,乃揭幔低声曰:“阳台梦尚未醒耶?”生、凤乃惊觉,整衣而起。凤急饰妆,娇姿愈艳。生在旁大喜狂溢,乃缀《乐春风》一词以庆之:
锦褥香栖,幽闺春锁。几番神思蓬瀛,今得身游梦所。风流何处值钱多。兰蕙舒芬芳,桃榴破颗。娇羞袅娜,情重处,玉堂金谷皆左。才识得,一刻千金价果。
凤观毕,曰:“妾之薄柳,不避淫污,一旦因兄致玷,诚以终身付之也。若曰暮暮朝朝,甚非所愿。惟兄谅之,则万幸矣。”亦口缀前词以复焉:
鸾镜才圆,鹊桥初渡。暗思昨夜风光,羞展轻莲小步。杏花天外玉人酡,难禁眉攒,又何妨鬓白。情谐意固,管什么,褪粉残红无数。须常记,一刻千金价果。
是夜,娇鸾席散,欲得生一罄酒兴,乃自往邀生,至则野渡无人,几窗寂寂而已。因忿生不先会己而赴巫云,不知生在凤处也。于是欲决意谋云,而未得其便。一日,会台州人归,以军功报夫人。鸾乃重贿使,诈传王命:“早暮衙内凄凉,可送新姨作伴。”使者得贿,果如计语夫人。夫人亦怜王在外,信而从之,即使云去。云患涉险,又以生故,不欲行。正踌躇间,生忽趋至,云曰:“何来?”生曰:“闻卿被召,时决有无。”云曰:“诚然。”生曰:“去则去矣,仆将何依?”云曰:“一自情投,即坚仰托,正宜永好,常沐春阳,奈事不如人,顿令隔别,虽曰后会有日,而一脉心情,不得与鸾、凤辈驰骋矣。”生曰:“事已至此,为之奈何!”乃相与执手嘘唏。而夫人以明当吉日,又使小鬟促云整妆。生夜即留宿云所,眷恋不可悉记。
早起,凤持纱衣一套,桂饼、梅丸各二封以赆。云因谓生曰:“凤姐与我自从奉接闺帏,情同己出,况以公子之故,敢负斯心。汝百岁良姻,此行可力任矣,善自绸缪,毋生嫌隙。但不知他日待我何如耳?”言讫泪下。凤与生亦大恸,正惜别间,报夫人来送,生即致意而出矣。然自巫云去后,夫人以凤无所托,命鸾与俱家事,代云分埋。是以人之出入,门之启闭,亲为防间,鸾欲独任生情。今反两不得使,心窃悔焉。生亦怏怏失意,且遭连再,盖难为情。是夜伏枕不安,谩成诗词各一首:
热梅小雨故连宵,旅馆愁来不待招。
笔砚病馀功课少,家乡云外梦魂遥。
檐声逼枕添惆怅,灯影怜人伴寂寥。
新绿满园虽可意,久虚寻赏任风摇。
香柳娘调:
对孤灯悄然,对孤灯悄然;夜阑人倦雨声,滴破相思怨。这情绪可怜,这情绪可怜;展转不成眠,懒把罗衾恋。想伊儿妙年,想伊儿妙年;肠断心痛,务谐姻眷。
不料夫人劳役太过,忽卧一疾不能起,凤方待汤药,而鸾密使春英报生,生乃以侄礼问安。回至太和堂,散步自思曰:“此中旬日不登,风景入目顿别,不意鸾突在后,相见各喜。鸾促而行。生逡巡不敢进。”鸾曰:“老母伏床,馀皆无虑,兄宜宽心。同行间,宛然凤寝旧路,至则二闺紧贴,仅间一壁耳。”坐谓生曰:“向夜自走候兄,竟成不偶何也?”生曰:“想缘醉梦中,知罪!知罪!”又曰:“那人去后,颇劳兄念耶!”生曰:“相思情爱,何人无之,苟为不然,薄幸甚矣!”卿亦何取于仆,鸾不能对。乃出饼果与生并体而食。正细话间,报凤姐请议药方。生即告出,鸾曰:“暮夜无知,愿兄著意。”生曰:“中门锁钥,谁则任之。”鸾曰:“自有处。”生及昏时,潜入太和堂。正欲扣门,鸾已先视英候矣。至谓鸾曰:“今何能此?”答曰:“才与凤约,每夜轮伴老母,庶可节劳。幸吾妹如议,妾可常常而见。兄可源源而来,妾之为兄,无不尽意如此。”生不暇备谈,即与就枕,时方清和,狂荡甚过千态万以,不能悉明。乃以足枕生股,手抚生腮曰:“观君丰神情趣,色色可人,真大作家也,恨相见之晚!”生曰:“但得此身在,永远可期,何晚之有!”语毕,鸾体颇倦竟熟睡。生忆春英在近,不无动情者。乃轻含鸾萦欢于英,英曰:“鸾姐性酸,不敢仰就。”生曰:“向无子,焉有今日?纵知,且不较,况在梦乎。”英感生情,即如命。交会间亦甚有趣。生虽战后,而眷恋新人,愈发豪兴。且其牡丹一朵,肥净、莹腻、窄浅,样是骇人,貌固不及诸美,而此实为最胜者也。生留连不忍去,英促之,复就鸾所。鸾亦暝目不觉。东方白矣。临行时,鸾又约曰:“后夜莫推佳会。”
生至园亭,默忖“轮伴”之言,思欲与凤一款。及晚,密启中门,私趋内室。但见二闺杳然无人。生乃独卧凤床,垂帏自蔽。候至更馀,凤来,起幔见生,半惊半笑。生亦笑曰:“待卿久矣。”凤曰:“正欲见兄,决一大事。”生曰:“何以教我?”凤曰:“一自见兄,情颇难制,说盟不已,又辱私奔,虽其反己怀惭,而事原夙定,不足追也。奈此来老母染病,俗言‘喜可破灾’,求婚者日无停议。妾在女流,不敢自白。兄,丈夫列也,计将安图?”生曰:“托迹门来,即承二大人俯爱,正愧一无所报,而可以此情闻乎?卿固慧人,若以己谋己,则势便而机投,倘谐所言,勉当恪遵,虽死不避。”凤低首蹙容,半晌不语,乃谓生曰:“此事若图之老母,鸾姐在侍,必难允谐。为今之计,兄急索尊翁一书、聘物一二件,竟送父任。老父素喜兄,而新姨又力赞,事想八九矣。苟得父命,纵母有别议,而妾可执以为词,岂不万全也哉?”生喜曰:“此良策也,明当东归,一如卿议。”凤因命蟾备酒,自捧觞,谓生曰:“此酌一则饯别,二则永诀。盖妾之一身既寄兄手,万一天不从人,妾宁碎玉面沉珠,决不忍抱琵琶过别船也。此行勉旃,不可草草。纵老父未许,老母他从,变当再来一会,莫使万种恩情竟成疏逖,则妾死无憾矣!”言毕,悲咽不胜,泪下如雨。生亦愀然泣泪,唯唯承命。是夜虽与凤并头交股,奈欢心为离思所拘,未及构情而鸡已唱矣。凤乃枕上成绝句二首以送生:
比翼初分肠断猿,离愁欲语复吞言;
相思好似湖头水,一路随君到故园。
送别馀情分外浓,行行独泛酒旗风;
明朝此际凄凉处,凤枕鸾衾半截空。
生即辞凤,入谢夫人,娇鸾知之,急使春英留生。生托以“家尊有书远召,故不敢违。多致意鸾姐,事完,当复来谒也”。鸾度不可留,乃送细果二盒、巾绢十衣为赆行之敬。
生抵家,备以王爱留之情、凤永谐之意,曲道于父。父不胜喜曰:“此吾责也。”即为书及白金百两、彩缎二端、金钗环各二事,遣人往合求婚。
王得书,谓巫云曰:“吴兵部家求凤姐亲,汝为何如?”云曰:“簪缨世胄,才茂学优,何不可之有?”王笑曰:“吾亦久蓄此意,但不欲自启耳。今当乘其来求索,以为赘,则吾老亦有托矣。至于花烛之事,且待贼平荣归,亲自校点也。”因以聘礼送归夫人,答书许焉。人还,生大喜如醉,因作《西江月》以自庆:
久待西厢明月,今方愿遂随乔。已知鸾凤下湘潇,何用信传青鸟。晓苑飞花有主,春田蕴玉成瑶。云桥再渡乐良宵,正是 娥年少。
生欲再往复凤,生父止之曰:“前以客礼留连,今初聘结,不宜轻数,姑俟有便而往可也。”生郁郁不敢违。居家两月,人事、书史俱不介意,参前、侍侧,一凤之外无馀思也。
不意巫云自别生后,朝暮思忆,食减容消,成一郁疾。王千方求治,毫不能愈。临终时,进小鬟谓曰:“吾病已属膏肓,势在难救,然而取死之故,汝必知之。今亦不足言,但前有鞋词,有我身且不保,留之何用!汝持归,万福公子:我不能再见矣,当与凤姐永好耳。”言讫大悲,目亦寻闭。鬟急呼叫,意无济。王乃从厚葬殓,募僧追荐,举柩寄安国寺中。虽甚痛悼,亦无如之何矣。
家中夫人受聘之后,病患日减。一日,时当七夕,乞巧于庭。二娇以夫人新食,筵极丰洁,又使英、蟾辈歌诗侑觞,而夫人终若不豫。娇鸾请之,因答曰:“凤事告吉,可谓得人,吾无忧矣。但汝父监军,未乞骸骨,汝年方壮,孤节难终,怀抱间所未释然者,犹坐此耳。汝自成欢,毋吾以也。”是夜,皆不乐而罢。
二娇回房,鸾独长叹不卧。英私问曰:“娘子彷徨,得非忆吴公子乎?”鸾不答,但首点之。英曰:“何不招之使来,徒自苦耶!”鸾曰:“招之使来,置凤何地?”英曰:“天下莫重者父母,所难者弟兄。今娘子与凤姐一脉所存,何不成以恩义,结以腹心,彼此忘怀共事也?”鸾曰:“然日登凤凰之台,时处潇湘之馆,岂不快哉;顾乃各立门墙,自生成隙,此夺彼进,时忧明虑,不亦愚耶!”鸾又曰:“汝言唯良,开我蒙蔽多矣。”即相与诣凤,曰:“我汝骨肉,犹花两枝,本则一也。倘不见别,当以一言相告。”凤曰:“遵命。”鸾曰:“予与吴生有不韪之爱,自拟终身以之。不料六礼先成,予亦窃幸。但今一去三月,颇烦念情。欲招之,则于妹有碍,欲舍之,则于心不忍。两可之间,敢持以质也。”凤怃然曰:“不敢请耳,筹之熟矣。予之得配吴君,论私恩,姐当为先,执公议,妹忝为正。心欲相较,则分薄而势争。不若骨肉同心,事一君子,上不贻父母之忧,下可全姊妹之爱,不出户庭,不烦媒伐,而人伦之至乐自在矣。但愿义笃情坚,益隆旧好,大小不较,无怀二心。妹之所望于姐者此耳,何必郁郁拘拘于形迹间哉!”鸾曰:“妹果成我,我复何忧。”即为书邀生。
生托以他事,赴焉。及门,夫人待之,礼加于昔。出就池馆,有感风景依然,谩成一律云:
园亭复得启窗扉,案积凝尘手怕挥。
池净萍开鱼自跃,梁空泥落燕初归。
深知一遇生难再,况是三奇世所稀。
景色依然情事重,栏杆倚遍夕阳微。
是夜,二娇度生必至,设酒以待。更初,生果入谒。鸾迎,谓曰:“新女婿来矣。”生答曰:“旧相知耳。”相笑而坐。语中道及姐妹同心事,生喜曰:“情爱之间,人所难处也。二卿秉义,娥、英不得专美矣。”然亦自惭曰:“而僭获奇逢,谨当毋倦盟心,少酬知己,二卿其尚鉴之。”鸾、凤皆唯唯。酒罢,生欲就凤。凤辞曰:“凡事让长,妾不敢无。”生倾鸾,鸾又曰:“奉礼新人,义不可僭。”相逊者久之。生不能全,乃曰:“鸾娘不妒,凤卿不私,既在兼成,尤当兼爱。”即以一手挽鸾,一手拍凤肩,同入罗帏中。二娇虽欲自制,亦挫于生兴之豪而止。是枕长枕:披大被,二美一男,委婉若盘蛇,屈贴如比翼,彼此行春,来递爱,殆不知生之为生、鸾凤之为鸾凤也。
一日,新雨初收,凉风微动。生觉寂困,乃趋凤闺。凤方昼卧一榻,生欲乱之,才起裙,不料鸾至。鸾即低声抚生曰:“兄欲何为?”生曰:“刻心人阻我高兴。”乃舍凤狎鸾,推倒于榻头,取双莲置之两臂,立而猎之。兴趣不能状,情逸声娇,凤竟惊觉,生复逼体私凤,力拒不从。正持案间,鸾曰:“凤妹独作清客耶?”乃助生开怀,纵情大战。事毕,鸾指生柄,曰:“期何物也?尝能授人如是?”凤笑曰:“坚肉。”盖以生字“汝玉”也。生答曰:“非此不能补缝。”盖以“凤”字同音也。鸾大笑而起。
一日,夫人以生馆寂寥,命迁之太和堂侧,意便供值,而不知益近娇所矣。鸾约凤携觞往贺,至,则生谓曰:“胜会难逢,不可独乐,虽英、蟾亦宜侍坐。”二娇许之。酒至半,生令其取绯色,多得者为状头,馀者听调。不料生果得五绯,而凤仅得一。乃使英执壶,蟾反觞,而鸾侑食,凤则歌以劝生:
蛟起渊兮鸟出幽,红妆侍兮绿蚁浮。人生佳会兮不常有,及早行乐兮为良谋。古人有见兮能达,不甘利禄兮优游。邀明月兮歌金缕,披清风兮醉玉楼。惟此二物兮何友,取诸一襟兮奚求?堪嗟白驹兮易过,任汝朱颜兮难留。百年兮纵然能寿,其中兮几日无忧。所以偷闲兮及时买笑,赏心兮何惜缠头。殷勤把盏兮愿拼酩酊,岂可碌碌徒效蜉蝣。
歌罢,鸾曰:“今赌拳,当便宜行事,何如?”生曰:“可。第无悔。”二娇欲难生,而胜算又为生得。秋蟾则在无算,生即抱蟾于怀,以手弄其乳;命鸾进酒,与蟾同饮,一吸酒,则一接唇,戏谑无所不至。生因大醉,众美扶挟而寝。
一日,中秋后晚,鸾凤宴生于卧云轩之庭中。饮至二鼓,星月愈皎。生曰:“仆与卿等相与,乐则乐矣。未曾通宵。今夕颇良,不若再陈狼籍之杯盘,检点将阑之兴趣,席地而坐,互韵而歌,倦则对月长憩,醒则洗觞更酌,略分忘形,一乐可乎?”于是设重礼,铺绣褥,用矮几置菜果,罗坐其上。时凤履青金点翠鞋,生爱其纤巧俊约,则捧上膝头,把玩不忍释;又脱以盛杯流饮,笑傲戏乐,人间之所无。生兴不能遏,欲求凤会。凤曰:“清光皓色中,何可为此?”生曰:“广寒求此不能得,岂相妒耶。”即与凤交于褥间。事阑,英添香,蟾斟酒,鸾自起而庆生。生曰:“姑待见渎后同饮,何如?”遂亦狎鸾,鸾亦不避。生因得大舒醉兴。然患其惠之不均也,欲次及英。英当生娇相接时,情已飘荡,此则任生所行,无甚难色。蟾度势必临己,先匿其迹。生方舍英觅蟾,已不在矣。生曰:“金汤且克,何惧蕞绵。”乃遍索之,得于槐阴中之芙蓉架边,因笑曰:“子固苦我,今能翅耶?”不暇枕席,即与狎戏。生兴固高,而酒又为助,蟾不能胜,正昏迷间,鸾、凤、春英皆至,遂止之。生夜大醉,诸美亦被酒回房,时漏五下矣。
自后朝出暮入,习以为常,一凤一鸾,更相为伴。或投壶花下,或弹棋竹间,或携手联赓,或连袂对酌,生之一身,日在脂粉绮罗中优游,而他不暇顾矣。因作《芳闺十胜》以自赏:
云----鬟
梳罢香丝扰扰蟠,笑将金凤带斜安。
玉容得汝多妆点,秀媚如云若可餐。
鸦色腻,雀光寒,风流偏胜枕边看。
雪----股
娟娟白雪绛裙笼,无限风情屈曲中。
晓睡起来娇怯力,和身款款倚帘栊。
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里挽春风。
凤----眼
波水溶溶一点清,看花玩月特分明。
嫣然一段撩人处,酒后朦胧梦思盈。
梢带媚,角传情,相思几处泪痕生。
蛾----眉
淡月弯弯浅效颦,含情不尽亦精神。
低头想是思张敞,一抹罗纹巧簇春。
山样翠,柳般新,菱花镜里净无尘。
金----莲
龙金点翠凤为头,衬出莲花双玉钩。
尖小自怜行步怯,秋千裙里任风流。
穿芳迳,上小楼,浅尘窄印任人愁。
玉----笋
春葱玉削美森森,袖拥香罗粉护深。
笑意花枝能索巧,更怜留别解牵襟。
机中字,弦上音,纤纤红用漫传心。
柳----腰
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
学得时妆宫样细,不禁袅娜带围宽。
低舞月,紧垂环,几回云雨梦中攀。
酥----乳
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酝琼醪。
等闲不许春风见,玉扣红绡束自牢。
温比玉,腻如膏,醉来入手兴偏豪。
粉----颈
霜肌不染色融圆,雅媚多生蟾鬓边。
钩挽不妨香粉褪,倦来常得枕相怜。
娇滴滴,嫩娟娟,每劳引望怅佳缘。
朱----唇
胭脂染就丽红妆,半启犹含茉莉芳。
一种香甜谁识得,殷勤帐里付情郎。
桃含颗,榴破房,衔杯霞影入瑶觞。
是月,台贼得平,且靖峒堡塞百馀处。王以功领封敕归。至家月馀,欲与生、凤完礼,不料奔走宴贺之事甚劳,箭疮顿发,流血数升而死。遗命嫁鸾,夫人则托生终养。
凤闻云死,固自痛惜,今又遭丧,哀毁愈切,绝不许生一会,虽见,亦不戏一语。生重其孝,不敢相夺,时在太和堂纳闷。不意小鬟自内出,见生,唱礼后即垂泪曰:“新姨自公子而亡,公子不为新姨面戚,何耶?”生曰:“子不知耳。自去经年,指望再续旧好。今忽闻变,泪从心饮,若自神知,欲求一面,无由可行,纵死以俟,戚亦难以尽我矣。”鬟怃然曰:“公子情义如此,无怪吾姨之死犹恋恋也。”生急问曰:“曾有言否?”鬟曰:“馀无嘱,惟愿与凤姐永好耳。且寄红鞋一只、书一柬,不知何意。”生急索之,鬟曰:“在我奁中,容即奉也。”生曰:“随取何如?”鬟曰:“可。”乃相与至巫云旧房。但见床几依然,箱厨积垢;及视鞋词,事迹如昨,怀人忆古,不觉凄然。生乃流涕大恸,鬟亦对泣。
生徐拭泪,抚鬟曰:“我无云姨,亦不能至此。今日不料寸报毫无,竟成永别。云姨不可见矣,见汝犹见云姨也,敢欲与子重缔新欢,少偿旧恨,阴灵有见,谅在喜全。”即欲求速,鬟曰:“主母果有意,但文鸳不足以托彩凤耳。”生曰:“固情夺分,何伤,何伤。”鬟曰:“纵无伤,亦与二姐有碍。”生曰:“英、蟾且命自荐,何碍于子?”鬟笑而不答。生即挟至床中,为彼脱衣解带。相狎时,甚能承受,勇于秋蟾过多。生笑问曰:“原红已落谁手?”鬟应声曰:“昔时为老主所得。”生曰:“惜哉!娇海棠何忍枯藤缠耶!”鬟亦笑曰:“枯藤朽矣,海棠又傍乔木矣。祸福难凭,世情固不测如此。”生因伤感,不得尽兴而起。书馆茕茕,乃作挽云诗一章:
忆别依依出画栏,谁知复见此生难。
湘湖月缺波痕冷,巫峡云消山色寒。
绣架寂寥针线断,妆奁零落粉脂干。
灯残酒醒猿啼绝,空向西窗泪眼漫。
是夜,宿于鬟处,鸾凤寂不知也。
三七后,生因告归,报父,欲举奠祭之礼。岂期娇叔士彪者,素流荡险恶,溺情花酒中,家殖始与王同,因此败落。王每讽诲,则以为轻已也,心甚衔之。王亡,举一子求嗣,欲利所有。夫人虑其不诚,不许,且以有婚辞。彪怒,乃诬生因奸谋命,竟鸣于官。官得士彪私,将产业一半与彪,以半与夫人赡老,断生在逃不究,二娇则令改嫁。生闻,奈公案已成,竟不能白。士彪大喜,以娇为他妇,则许聘缔。鸾谓凤曰:“萧墙起变,骨肉相残,大事去矣!将若之何?”凤勃然曰:“难测者外来之变,能定者吾心之天。今虽挫拂间关,正明义之秋,见节之日也。妹当与姐协力同心,坚盟守礼,万一恶叔悔悟而改,贪官罢黜以行,则卧云之会,终为可期。苟或不能,有死而已。”鸾曰:“妹有此志,我亦窃效微末,虽不能为贞节人,免使呼为淫劣妇足矣。”言论之间,悲惨特甚,乃相与大泣。自是,朝暮依依,唯生是念。而生在家,亦惟鸾、凤是图,奈断案之后,士彪严为关防,虽苍头孺子,不许私出入,恐与生有所约也。将及年馀,竟不能通一纸。生欲抱义与逞,生父又力阻之,是以两相耽搁。二娇居处怨慕,所自排者,惟形之于诗词耳。有《四景闺怨》,录于后:
寂寂香闺昼掩门,飞花啼鸟两销魂。
眉峰愁重应难尽,事到伤心谁与论!
蔷薇一架雨初收,欲候归舟频上楼。
无奈梁间双燕子,对人事语绸缪?
浇来强自试新妆,倦整金莲看海棠。
不是幽人多懊恼,可怜辜负好春光。
开遍棠梨倚遍栏,无端瘦得带围宽。
花前赋就相思句,留与每天仔细看。
窗下新裁白苎衣,等闲红瘦绿成肥。
游人不是迷歌舞,飞尽杨花尚未归。
风定帘垂日正迟,篆烟袅袅午眠时。
簟凉好梦谁惊觉,小院飒飒噪柳枝。
曲栏新笋渐成竿,独对南薰忆旧欢。
露却酥胸香粉湿,倩谁与我掩齐纨。
惭愧红颜果薄缘,风流让与并头莲。
兰汤自解丁香浴,怯怯娇姿不似前。
小庭梧叶乍惊风,立尽清阴盼落鸿。
自信别来多寂寞,一缄此生未相逢。
好事蹉跎一梦如,应知今日悔当初。
芭蕉绿满芙蕖放,十约立誓九度虚。
览镜消容为念君,恩情何忍等秋云。
黄花不似愁人瘦,人比黄花瘦几分。
南楼待月负良宵,枫冷江空去路遥。
无限凄凉蛩话彻,孤灯明灭泪痕消。
锦幕生寒怯翠环,天涯目断几云山。
相思最是伤情处,野寺寒钟香霭间。
老干舒香已报春,不禁情动两眉颦。
金樽未举心先醉,惟有梅花是故人。
挑尽残灯拨尽灰,芙蓉帐冷共谁偎?
孤愁一段无凭著,斜倚薰笼梦几回。
芳心一点玉壶冰,谁肯轻捐万斛情。
携手何时重赏雪,卧云轩下许平生。
鸾见诗,谓凤曰:“妹有是心,予独无情乎?然诗妙矣,吾不能和,当以曲赓之。”亦成《四景题情》一套于左:
降都春
情浓乍别,为多才,寸心千里萦结。暗想当初,背地香偷曾玉窃。如今惹下相思孽,倒不如无情安贴。满怀愁绪,几能够对他分说?
出队子
兰芽长茁,又见春光早漏泄。莺莺燕燕飞成列。凝眸都是伤春物,娇滴棠梨,何心去折!
集贤宾
花飞碎玉飘香屑,凭栏目断天涯。猛听黄鹂声弄舌,唤起我离愁切切。狠心薄劣,闪得我罗裙宽折。无聊也,自且把珠帘半揭。
黄莺儿
枝头梅乍结,困人天,微雨歇。南薰独对枉自嗟,冰弦懒拨,香泉懒啜。端为恩情一旦撇。心哽咽,泪湿纱衫,相看都是血。
玉抱肚
情乖爱夺,盼佳期,顿成永绝。空堪羡,并蒂荷花。怎支吾,暮蝉声迭。兰汤浴罢鬓云斜,倩谁将我腰脱!
山坡羊
满地舞旋红叶。欲待题诗难写。近日临妆,不觉娇姿怯。亲瓜葛,梦与同欢悦。又被西风忽动檐头铁,顷刻惊开原各别。闷也,拍瑶台灯灭。怨也,掷菱花拼碎跌。
五供养
西厢待月,挨几个黄昏时节。相思滋味逐头断,秋来更彻。是谁家砧杵声频,捣得我忧心欲裂。芳盟尽属空,好事翻成拙。楚岫云遮,高唐梦蝶。
忒忒令
绣闺寒侵,把兽炉慢 。叹蓝关,人阻截。几番间揉碎梅花,揉碎梅花,惜孤衾,香自洁,怕寒鸦,啼渐越。
侥侥令
愁结板桥霜,梦冷茅檐雪。书翠流红事已赊。甚时得破镜圆,断簪接。
尾声
相思担重苦难车,拼与他珠沉玉缺。你不见程姬,贞且烈。
是岁丁丑至元三年也。民间讹言朝廷拘刮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有赵应京者,新荫万户官也,家极富,性落魄不羁,好鹰犬博弈,素慕娇名,碍生,不能启齿。今闻讹言,乃以金五百,夜贿士彪,欲求娶凤。彪性贪,竟许之,且使老婢告夫人曰:“我因一忿,以致参商。每念寡妇孤儿,不忍一见。不若另觅东床,别联新好,使老有所托,幼有所归,不亦可乎。况吴生官断,义难复全,彼必重婚,我何空守?”夫人未及对。凤即应曰:“噫!是何言欤!吾叔利人之有,不义;割人之爱,不仁;既许而又背之,不信。吾与吴生,父母主盟,媒妁议礼,情义所在,人皆知之。今欲悔约而谋倾,固非君子厚德之道,亦岂妇人从一之心?拜复吾叔:吾头可断,吾身决不可辱也。”婢以此言达彪。彪知不可强,乃嘱赵子曰:“凤姐情义不屈,计取为宜。择一吉辰,尔多带从仆,以亲迎为名,从则可矣,如其不然,始以官势逼之,继以温言诱之,娇年幼质,必有所动,当不久负执迷也。”应京大喜,候日举行,不料为老仆抱其不平,竟走报凤。凤私度曰:“老贼所为,险恶无比,吾力既不能制,吾名又不可污,亦莫如之何也,已矣!将欲自尽,乃作书遗生曰:
难妾王娇凤敛衽拜大文元汝玉夫君大人辱爱下:始而说盟,君心既已属之妾;既而成礼,妾心亦已属之君。正议鱼水百年,不料风波一旦。使我有容不整,有花不簪,玩月反助清苦,吟诗适动幽思,一景一情,无非役吾神、扰吾梦者也。然犹早暮依依,不即为兄轻生者,盖冀彼有所悔耳。既悔,则乐昌复合、延平再还,隐忍之罪,不犹可赎也哉。岂意怙恶不悛,变中生变,移花于别种,割我良缘;辍玉于他田,断兄雅爱。当此时也,欲拼一死,慨兄面之未瞻;欲待苟全,痛妾名之已辱。故与其丧节以捐名,不若死者之为愈与?其徒死而不足以偿千百年之恨,又不若姑存自待,万一得见之为尤愈乎?生不可,死不可,进退两难,会离莫测,虽微躯弱质不足以伴贤哲者心,而断玉联金,尚犹在目也。兄忍蔑视而不为之痛耶?情丝缕缕,笔难遍传,聊上一缄,敢求来会,则妾死生有所诀矣。敢书,敢书。
生得书骇愕,即兼道赴之。又不敢显然自进,乃匿于昔日浣衣之老妪家,持金为礼,使得通焉。挨至鼓馀。二娇乃遣春英辈密开小门,放生私入。相见时,各各大恸,但不出声。凤因谓生曰:“愚姊妹幸与兄遇,恩爱已非一朝,准拟长松可依,朱弦得托,三生偕老,家室优游。讵意门墙起变,半路相抛,使海义山情,冰消瓦解。故今请兄至者,非他意也,将欲与兄一面,少释终天,必不忍冒耻辱身,甘作因风之柳絮,顺水之桃花。兄自此后,亦当善自珍养,候事少息,与吾姐伉俪百年,实妾至愿,万毋为妾以伤贵重也。”言讫,悲咽不胜,泪痕如线。生含泪曰:“好事多磨,佳期难偶,自古然者。今之所值,想亦仆命所该,何忍反累。”凤又谓鸾曰:“老贼属意在我,势不俱生,我死则无事矣。”生曰:“无累也。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哉,必当出力与之较焉。”
正彼此论间,春英谓生、凤曰:“天下事,权则通,泥则病。一时奋激,徒作沟渠,于事何益?不若默忍潜为,再图欢庆。”生怃然曰:“计得矣。昔相如窃文君以亡,辜生挟瑜娘而走,古人于事之难处者,有逃而已。今当买舟湖下,与凤姐乘月东归,僻迳潜踪,待时舒志,彼求不得,纵有恶谋诡计,将何施哉!苟便可乘,续谋兼并,犹未晚也。”众美皆曰:“善。”于是托邻妪周旋,略检妆资,与娇鸾掩泪而别。舟行时,鼓已三矣。途中无聊,有联句《古风》一首喻生为首倡,凤次之焉。
露气侵衣月在河,吁嗟好事反成磨,世间只有相思苦,偏我相思苦更多,今夜兰房灯火明,大声唱别愁千结,归心一似恋帆风,叠叠重重急且咽。水静天空云惨凄,人离家远梦魂迷。依稀重缔生前愿,往事伤心怕再提。怕提往事姑拥膝。夹岸𬞟芦秋瑟瑟。一篙撑出波涛中,免使鲸鲲受尘汤。悠悠世态古道残,人心尤险行路难。孤根此去托肥土,笑杀王郎成画虎。
越日至湖,觅居凤凰山中,隐僻深幽,虽生父不觉也。
士彪以娇凤之变自激而成,然势不能救,徒悔而已。鸾虽与谋,亦困于孤立之苦,风晨月夕,思怨之情,不可胜记。聊录数章,为好事者一览。
春愁睡起不胜悲,往事颠危谁与持?
魂逐游蜂身似借,肠牵飞絮意如痴。
泪痕隐血心从落,脸气生香手自支。
几度更深眠未稳,伴人惟有漏迟迟。
别时记得共芳尊,今日犹馀万种恩。
绣妒鸳鸯闲白昼,书空鱼雁盼黄昏。
一番对月一成梦,几度临风几断魂。
挑尽残灯凄切处,薄衾香冷倩谁温!
晓妆台下思重重,懊叹何时笑语同?
情傍游丝牵嫩绿,意随流水恋残红。
当年自恨春如锦,今日应知色是空。
回首雕栏情况恶,闲愁千里付孤鸿。
锦帐朝寒只爱眠,相思如水夜如年。
新诗篾裂惭吟雪,旧事凄凉怕问天。
酒去愁萦心一寸,梦回神绕路三千。
人情变幻难凭计,何处鸾胶续断弦!
空庭草色翳苔茵,无奈深愁一样新。
凤髻乱盘浑似懒,蛾眉淡扫不如人。
梦中得合非真乐,帐里无郎实是贫。
起傍花阴强排遣,数声杜宇更伤神。
凭栏无语怨东风,愁遇春归恨转浓。
一枕凤鸾魂杳杳,半窗花月影重重。
珮环声细千般懒,脂粉容消万事慵。
纸短话长题不尽,殷勤寄取早相逢。
碧桃深处听啼莺,一似声声怨别轻。
翠凤有情欹绿鬓,彩裙无力扶红缨。
杨花未肯随风舞,葵萼还应向日倾。
种种幽情羞自语,安排衾枕度初更。
无端日日锁双蛾,缕缕愁来叠似波。
空忆高情疑是梦,难禁积恨欲成魔。
堪嗟好事全终少,深憾佳期不偶多。
拂鬓自怜还自叹,名花无主奈如何!
是岁,伯颜以罪徙龙兴,乃复科举制。生曰:“此吾明冤之一大机会,当不可失。”即辞凤赴试,果领乡荐。及亲策,又中左榜。左丞相孛儿怯不花素喜生才,竟选生为翰林承旨。生以未娶,奏闻朝廷,诏归娶。至家,贺者填门。生欲议日毕姻,凤谓曰:“人情处安乐,不忘患难。向与我姐说盟,协意事兄,今妾先举而背之,置我姐于何处,不若并妾送归,使老母上主,迎兄至家,与愚姐妹花烛,庶不失吾赘兄之意也。亦且名正言顺,恶叔何辞!”生曰:“此论甚当。”即为达鸾,兼送凤回。
夫人、娇鸾闻之,大喜,乃择十月戊戌之吉--至正三年也,迎生入赘之礼。乘鸾后,生谓鸾、凤曰:“平生素愿,中道一阻,不料复有日,天乎?人手?但士彪之忿,未能少雪,岂丈夫耶?”凤曰:“彼虽不仁,份在骨肉。若乘势而窘之,无有不便,但睥睨芥蒂,不惟情涉于此,亦且量为不弘,故曰:‘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正大丈夫也,何留心于小小哉。”生喜,举杯大饮,因浩歌一绝云:
拜罢天墀胆气粗,归来醉倩玉人扶。
龙泉三尺书千卷,方是人间一丈夫。
未终,春英报曰:“叔叔才上缢,竟绝咽矣。”生笑曰:“此天假手以快也。”不料彪子见父之变,愧赧痛悼,亦相与投池中。急使人救援,一最幼者。其馀三子,皆夫人为之发丧,各各从厚殡殓。
家事悉生掌握,因谓夫人曰:“错蒙厚爱,累罪良多。孰意天眷儒,侥登一第,且人亡事白,两姓万全,岂非至幸者乎?若竟恋夫妻之而怡乐于外堂,使堂上者一无所侍,人子之情,不能恝然而无所系,不若同至家中,处夫人于别院,所存房产,悉与彪叔之子,则在我父子之养,在夫人有母子之欢,在孤有得所之托,将不两得也哉。”夫人曰:“我年老志短,所为事一依公子。”生乃择日命驾,一家起行。
官民有送生者,列鼓吹笙。舟中风景,不能尽述,有《临江仙》词以道之:
心事今朝除悒怏,只怜云饶家乡。豪情骑鹤任翱翔。手扳仙苑桂,身惹御炉香。极目烟霞迷画舫,一天紫绿斜阳。远山偏向望中长。将何酬美景,宿酒醉新妆。
至家,生父甚喜,即设宴宴夫人。酒罢,生偕鸾、凤寝。鸾与生笑语自如,独凤俯首凭几,若有所忆者。生问曰:“我与卿历尽艰辛,幸得至此,正宜求乐而反含优;何耶?”凤不答,但潸然泪下。生惶悚曰:“仆果有罪,请试数之,何烦自苦如此。”凤曰:“兄知今日聚合之乐,独不念昔年引见之功乎?”生曰:“云姨盛德,今虽欲报,安从施哉?”凤曰:“念我虽非抱育,然而恩情契重,则胜嫡也。幼年刺绣既沐提携,壮岁姻亲又承吹赞,本欲托我以终身,不料去而不复返。尔我于朱楼绮阁中吟诗酌酒,使彼孤魂旅柩流落他乡,麦饭香花,欲依无主,于情于份,安得不哀!”言毕,又泣。生抚抱曰:“是我责也。非卿言,几作薄幸徒矣。然亦不难,明当遣人移柩至家,建醮以报,慎毋劳卿忧抑也。”生即使人往安国寺迁棺,往返月馀方至,则请玄武观刘真人为法主,起建水陆斋七日。生、凤亦熏沐虔诚,昼夜不懈。醮毕,择后园空地筑圹以厝。
是夜,生因连日事扰,暂憩外书斋中,倦倚醉床之上。方闭目,梦见巫云徐步而前,貌饬如故,曰:“别来忧恨,一旦感疾而亡,后会成虚,盟言难续,追思痛伤,然亦禄命所该。”语未终,生即抱住曰:“久思无觅,今从何来?汝不死耶?”云曰:“冥司以妾无罪,留妾在子孙宫中,候阴例日满,托生贵家。今蒙公子水陆超度,复授妾为本司掌册之官,侍伴天妃,安闲逸豫,得不入鬼 尘寰者,皆公子惠也。今特致谢,聊释别来之情,嗣此不敢见矣。”含泪欲去。生又抱定,曰:“子既成仙,何妨再见?”云曰:“公子未知也。冥司立法,比世尤严,毫有所私,重罚不赦。公子善自珍爱,我检簿籍,有二贵子,合生汝门,不必我念,我当永别矣。”生急持其衣,云乃顿袂而去。生惊觉,馀香犹在。生趋报凤曰:“鬼神之事,昔尝议其佛氏之诬,以今观之,信有之矣。”
凤问故,生以前梦悉为诵之。凤曰:“若如此,我不负云姨矣。”及言贵子事,凤又拊掌曰:“果娠三月,未知璋瓦何如。”再问鸾,鸾亦怀娠妊日,各大笑。生乃备牲醴致奠,鸾、凤则共作文以哭之:
呜呼!以姨之贤,禄宜未艾;以姨之德,寿将天假。胡为乎云散秋空,雪消春海?何为乎玉 光埋,花飞香碎?呜呼!姨虽逝矣。鸾将安赖;痛哉!凤虽在矣,姨何能爱。徒使帐锁馀香,镜空鲜黛,无地通恩,有天难戴。呜呼!痛针刺之犹存,想音容之恍在。恨彼苍之无凭,夺玉人之何迈。是以肠断欲联,眼枯无奈,见山知怨,望云兴慨。呜呼!仰仙魂之遥遥,望炉烟而长拜苟或灵其有知,愿芳𬞟之略采!
后至正四年十月朔日,鸾、凤各生一子,俱在同时,闻者无不骇异,因呼为“三奇、二绝”,乡闾传诵不已。有好事者作词美之,不天尽录。
生慕果报之理,乃弃官营修,寡欲养气,开义井于路,造赈仓于家。族有寒微者助之,人有孤寡者给之,筑街盖殿,塑佛饭僧。凡有便于人之事,虽损己为之,不恤也。
生以二子由神力所致,乃名其鸾出者为天与,凤出者为天锡,七岁能明经,及长,文武俱优。正欲赴举业之科,奈张士诚以兵陷湖,生复挈家避难于凤凰山,不求闻达。一门三代,聚乐怡怡。或著述群书。或调议世务,或讴吟于青山绿水之前,或饮酌于清风明月之下。耕食凿饮,别是人间,不知其有红巾草莽之乱也。
及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兵取杭嘉湖等路,生父子喜曰:“真天子出矣。急出报效,不失丈夫所为。有功即归,不可久恋取祸也。”生乃自荐。天与为李国公善长参谋,天锡为徐国公达部将。及攻略有功,我太祖封与为枢密官,锡为元帅之职。二子受命,不任而归。后李、徐二公使人迫之凤凰山,并祖、父不知去向矣。
平江吴邑有华姓者,讳国文,字应奎。厥父曰衮,系进士出身,官授提学佥事,主试执法,不受私谒,宦族子弟,类多考黜。遂被暗论致仕,谢绝宾客,杜门课子。国文年方十五,状貌魁梧,天姿敏捷,万言日诵,古今《坟》《典》,无不历览,举业之外,尤善诗赋。会有司汇考,生即首拔,一邑之中,声价特重。
生父先年聘邻邑同年知府张大业之女,与生为妻。张无男嗣,止生二女,貌若仙姬,爱惜如玉,遍寻姆训,日夕闺中教之,故不特巧于刺绣,凡琴棋、音律、诗画、词赋,无不渔猎。长名曰端,字正卿,年十八,配生;次名曰从,字顺卿,年十六,配同邑卿官赵姓者之子。
是岁,生父母遣礼,命生亲迎。既娶,以新妇方归,著生暂处西厅书馆肄业。不意端与生伉俪之后,溺于私爱,小觑功名。居北有名园一所,乃衮宦游憩之地,创有凉亭,雕栏画栋,极其华丽。壁间悬大家名笔,几上列稀世奇珍,佳联掇画,耳目繁华,大额标题古今坟典,诚人间之蓬岛,凡世之广寒也。生每与端游玩其间,或题咏,或琴棋,留连光景,取乐不一。
一日,莲花盛开,二人在亭,并肩行赏。忽见鸳鸯一对,戏于莲池。端引生袂,谓曰:“昔人有谓‘莲花似六郎’,识者讥其阿誉太过,今观此鸟双双,绝类妾与君也。不识称谓之际,当曰鸳鸯之似妾与君乎?妾与君似鸳鸯乎?”生曰:“予与君似鸳鸯也。”端曰:“何以辩之?反以人而不如鸟乎?”生即诵古诗一绝以答之,云:“江岛之巅烟雾微,绿芜深处剔毛衣。渡头惊起一双去,飞上文君旧锦机。以是诗观之,此鸟虽微,然生有定偶,不惟其无事而双双同游,虽不幸而舟人惊逐,雌雄或失,终不易配,是其德尤有可嘉者。若夫吾人或先贫而后弃于妻,或后贵而遂忘乎妇,以此论之,殆不如也。”端曰:“或弃或忘,此买臣、百里奚夫妇之薄幸态耳,此奚足齿!但所谓鸳鸯之永不相违者,妾与君当以之自效也。”因归庭索笔,谓生曰:“请各题数语,以为鸳鸯之叙可乎?”生曰:“卿如有意,予奚靳焉。”乃首缀《一剪梅》词曰:
菡蕊初开雨乍晴,香满孤亭,绿满孤亭。
一双微步泛波轻,时掠浮萍,共掠浮萍。
端傍视,因曰:“君词白雪阳春,固难为和,但各自为题,犹不足以表一体之情,君如不以白璧青蝇之玷为嫌,妾请终之,共成一词,何如?”生笑曰:“得卿和之,岂不益增纸价耶?”欣然授笔。端续题曰:
人传夙世是韩凭,生也多情,死也多情。共君挽柳结同心,从此深盟,莫负深盟。
书成,二人交玩,如出一手,喜不自胜,相与款狎亭中。
不意文宗欲定科举,文书已到。生父闻知,即往西厅寻生,及至,其门早已阖矣;然犹意其在内也,归,令母唤之。夫妇俱不在室,衮大骇,因以端侍妾月梅者掬之,方知生、端频往园中游玩。父震怒不已。
月梅匆匆至亭报知,生、端惶惧潜回。父已抱气就寝,生往卧内,侍立久之,竟不得一语。盖衮虽止生一子,然治家甚严。生素性至孝,见父忿怒之深,恐伤致疾,乃跪而害曰:“兹因北园莲茂,窃往一观,罪当谴责。但大人春秋高大,暂息震怒,以养天年。不肖明日自当就学于外,以其无负义方是训也。”父亦不答。时生母亦往责新妇,方出,见生战战不宁,乃为之解曰:“此子年殊未及,故蹈此失。今姑宥之,俟其赴考取捷,以赎前罪。”父乃起而责之曰:“夫人子之道,立身扬名,干蛊克家,乃足为孝。吾尝奉旨试士,见宦家子弟借父兄财势,未考之时,淫荡日月,一遇试期,无不落魄,此吾所深痛者,今汝不体父心,溺于荒怠,何以自振!汝母之言,固秀才事也,然此不足为重,欲解父忧,必俟来秋寸进则已,不然,任汝所之,勿复我见!”生唯唯而退。
至夜归室,惆怅不己。端至,亦不与言。端恐其怨己也,乃肃容敛衽而言曰:“今者妾不执妇道,受谴固宜,贻咎于君,此心甚愧。但往者难谏,来犹可追。”遂取笔立成一词,以示自责之意,曰:
雕栏畔,戏鸳鸯,彩笔题诗句短长。欲冀百年长聚首,谁知今日作君殃。
裙钗须乏丈夫刚,改过从兹不敢忘。不敢忘,𬞟蘩中馈,慰我东床。
题讫,置之于几。生览毕,见端首倚席,有无聊之状,乃以手挽之,曰:“予非怨卿,卿何有慝之深也。”然端平昔人前言笑不苟,是时见侍妾月梅在旁,心甚羞涩,但欲解生之忧,故不敢拒。于是绐月梅曰:“官人醉矣,汝且就睡,或有唤汝,当即起。”
梅去,端徐抚生背,曰:“然则既非恨妾,殆恨亲乎?”生曰:“亲,焉敢恨也。实自悔失言矣。”端询其故。生曰:“向者欲慰大人之怒,乃以明日出外就学为对。今思欲践其言,则失爱于子。欲坚执不去,则重触乎父。是以适间不与子言者,正思此无以为计,而萦闷于怀,本他无所恨也。卿能与我谋之,则此心之忧释矣”端曰:“君言谬矣。妾与君今日之事过也,非大人之事过也。大人之责,宜也,君向者之对,正也。妾方欲改过不暇,容敢他有所谋乎!”生见端词严意正,乃曰:“卿之所言,皆大义所在,固当嘉纳矣。但未见子有相慰之情,设使明日遽别,岂真无一节之可言?过而乃辟耳。”对曰:“一节之事,妾不敢自爱,他则无所可谋也。”生佯如不喻其意,乃与之戏曰:“卿所谓不敢自爱者,果何事也?”端欣然不答。生故逼之,端笑曰:“巾栉之事矣。”生曰:“静夜无事盥沐,何用巾栉?”端语穷。生持问益坚,端曰:“此事君不言而喻,如何苦以其难言羞人耶。”答问之际,不觉猎喜生,两相泠浃,华乃灭灯与端就寝。
次日,生往西厅,检点书籍,令家童搬往学中,乃入中堂,生辞父母。父亦竟不出见,但令母与生曰:“今后必须有唤方可回来,不然,不如勿出也。”生领诺,默默而往。至学,与诸友讲论作课,忽经一月。文宗到郡,诸友皆慕生才识,接次相邀。生以父严,不敢归家,惟著仆回,取行李合用之物,与友登程。乃致诗一首,令仆付端辞别。诗曰:
自别芳卿一月馀,潇潇风雨动愁思。
空怀玉珥魂应断,隔别金钗体更臞。
思寄雨云嫌雁少,梦游巫峡怕鸡呼。
今朝欲上功名路,总把离情共纸疏。
端得生诗,知其忆己之切,正欲思一词以慰之,奈生父促仆,匆匆不能即就。乃寻剑一口、酒一樽,并书古风一首以为勉。诗曰:
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
仗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蜇子,壮士疾解腕。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仆至,以端诗呈生。众友觉之,意其必有私语也。相与夺之。及开缄,止古诗一首而已。众友相谓曰:“此语虽非出自胸臆,然引用实当。观此,则其所作可知矣。诚不愧为华兄之敌偶也。”或疑曰:“中间必有缘故。”复探生袖,因得其与端诗稿,诸友相与传观,鼓掌笑谑久之,然后启行。
及抵郡,则生之姨夫赵姓者,亦在候考。店舍相近,日夕相见,而赵子礼生仁厚。又数日,文宗出示会考。生与赵同入棘围。试毕,本道对面揭晓发放,华生已考第一。其姨夫赵者,因溺于饮博,学业荒蔬,已被考黜,抱气奔归。
时生与诸友在郡县送文宗,适有术士开张,道前谈相,士庶罗列,称验者万口如一。诸友谓生曰:“在此列者,惟兄无不如意,曷往卜之?”生曰:“术士之言,多出欺诳,不足深信。纵果如其言,亦无益于事。”内一友云:“兄事弟已知矣,只为怕娘子,恐他于稠人之中说出根脚。”生曰:“非也。”又一友云:“观前日所寄之诗,则华兄娘子必不如此。彼特吝财耳。”生笑曰:“二者均非所忌,诸兄特过疑耳。”友曰:“兄欲释二者之疑,必屈一相。”生曰:“何伤乎。”诸友即拥生入帐中,曰:“此相公害羞,我等强他来相,汝可试为评之。”术士见生容貌异常,熟视久之,乃曰:“解元尊相,文齐福齐,不知欲随何处讲起?”生曰:“目前足矣。”相者乃以富贵荣盛之事,按相细陈。诸友曰:“此事我等俱会相了。只看得招妻、得子如何。”相者曰:“妻皆贤,子亦有“生诘之曰:“贤则贤,有则有,乃若‘皆贤’‘亦有’之言;相书载于何篇?”相者笑而答曰:“此乃尊相之小疵,故未敢先告。解元问及,不得不言。所谓‘皆贤’者,应招两房也;曰‘亦有’者,应次房得之也。”生终不以为然。正欲辩之,比文宗起马。生令从者以钱偿之,奔送出城。
文宗既去,本日生与诸友言旋。及至邑,复往学中,乃令家僮先报于母,示以归省之意。母言于父,父曰:“今日若子事业毕耶?任汝主之。”母不知父亦有与归之意,乃谓其“不与归”。端闻之,制诗一律,著仆付生,以坚其志。诗曰:
闻君已夺锦标回,万叠愁眉渐扫开。
字接风霜知富学,篇连月露见雄才。
广寒有路终须到,丹桂期扳岂藉媒。
寄语多情新宋玉。明秋捷报拟重来。
仆以端诗与生,并述母言。生将端诗数上吟咏,以丹砂飞书,朝夕观之,以自策励。归宁之志,亦不复萌。
忽有客自生岳父之邑至者,生往拜,询以外家动履,客因以赵子失志捐馆告之。生伤悼不已。辞客归斋,思小姨虽未入赵门,然考时接见赵子,相礼甚恭,若不举吊,似为情薄。因以此意禀于父母,父曰:“此厚道也,况外家久欠问安,一往即回可也。”
生得命,乃回,与端备礼而往。端修书一纸,临行付生曰:“数字烦君带与阿妹顺卿,以慰其拂郁之心。”生曰:“男女授受不亲,况彼我尤当避嫌,何以得达?”端曰:“妾在家时,更有使女香兰者,君今去,妾父母必遣备君使令。令彼达之,得矣。”生乃以书收袖,别端而行。
将近,生令仆先行报知。张夫妇大喜,遂出门延生而入。至庭,生叙礼毕,张夫妇慰之再三,生亦申叙间阔。顷间酒至,主起揖就席,席间所谈,皆二氏家事,唯吊丧一节,生以嫌疑,欲俟张道及然后举也。殊不知此子在日不肖,父母恶之,乡人贱之,张正悔与为婚,一旦而死,举家欣快,以此之故,所以席间不道。
时张夫妇俱在席,惟从与诸侍妾在内。从为人淑慎端重,不窥不观,无故不出中堂前者。生新至时,诸侍妾咸曰:“大娘子新官人在外,今其坐正对窗棂,娘子曷往观之?”从叱之曰:“彼丈夫也,我女子也,何以看为!”续后因童仆往来屡称生“才学为一时珍重,又与端相敬如宾”,而彼赵氏者众皆鄙之,心恒郁郁。今报已死,事闻信至,乃谓香兰曰:“人言汝娘子姐夫恁般温雅,果信然否?”因与兰立于窗后潜视。见生才貌举动,俱如人言;又见父母特加敬礼,喟然叹曰:“阿姊何修得此?予今后所择,若更如前,誓不归矣。”言罢,不觉有所感触,唏嘘之声,竟闻于席。然张夫妇年大,耳不及闻。生思:“此必小姨,因见己而忆赵子也。”不觉勃然之色,见于其面,遂托醉求退。而张亦以婿途中劳倦,即促饭撤席。已而,果命香兰曰:“此汝娘子官人,早晚盥沐,汝当奉巾栉。”因就令执烛导生寝。
生至寝所,乃取端书付兰,曰:“汝既大娘子侍妾,可将此书奉与二娘子,千万不可失落。”兰接生书,即归,未看封皮,不知寄自端,以为出于生也;心中疑惑,慌至从房。
从正燃灯闷坐,见兰至,问曰:“何事行急?”兰低语曰:“一事甚好笑。”从曰:“何事?”曰:“华官人初到,与娘子又未相见,适间妾因照他寝所,乃以一书著妾付与娘子,不知所言何事。”从厉声曰:“何有此举!快将出去!”兰忙将书藏袖内,趋出房门,不觉其书失落在地。兰去,被从捡之,乃私开就灯烛之,则端书也。正看间,兰寻书复至,从以手指兰曰:“这贱人,险些被你误惊一场。此汝娘子之书,何妄言如此。”兰曰:“妾实不知,然恰喜大娘子所寄,若寄自官人,娘子开看,岂复还乎。”从听其言,亦难以对,且佯答曰:“将阿姊书看何如。”
女兄端书奉贤妹顺卿妆次:叙别于归,数更荚。思亲之念未尝忘,而日省无自;有家之愿虽已遂,然妇道未终。但幸主𬞟蘩于中馈,大人无责备之心;侍巾栉于帷房,君子有刮目之顾。区区之心,窃自慰也。夫何鱼跃渊中,吾心克遂得天之私愿;讵意鸦鸣树杪,若郎遽有弃世之讣音!令人闻之,食不下咽。然而欲慰悲伤,,当求所幸于不幸;要舒尊结,宜合难求于可求。吾闻赵子立志卑污,每称羞于奴仆;素行薄劣,恒致恶于乡间。彼身虽逝,喜温峤未下镜台,无累大德;尔年正青,幸伯牙能弹流水,岂乏知音?切宜善自遣排,以图后膺天眷;莫为无益之悲,致损生香之玉。予也,心远地偏,无由而会,今因檀郎赴吊,敬付寸楮,以慰汝怀。不宣。
从读至“鸦鸣树杪,若郎遽有弃世之讣音”,不觉长吁数声,堕泪湿纸;又见“喜温峤未下镜台,无累大德”,乃曰:“阿姊何不写此在前,免人烦忙。”香兰曰:“且更看后面何如。”二人看毕,乃知生专为举吊而来,从因谓兰曰:“汝明早奉水,何不与华姑夫说知,叫他不必提起吊丧之事,那人虽死,我相公嫌他不如,只说敬来问安,岂不更美?”兰退,口虽不言,心下自忖:“向者之书须误说,而彼竟问之,今又教他勿举吊丧之事,其喜生之心已动于窗后之一观矣。”
次早,生起著衣时,香兰在窗外潜知生已起,奉水盥生。生因问曰:“书已达否?”兰想起昨夜错误之事,乃带笑容曰:“已达矣。”生意兰笑己,固问之,兰曰:“昨者妾错认书是官人的,俺娘子惊而怒焉。及开封,方知是大娘子的,所以可笑。”生斥之曰:“汝误说有之。汝娘子识字,封外明写大娘子所寄,何待开封方知?”兰曰:“彼时因妾失落在地,娘子拾得,欲背妾开看,未及详观护封,所以错认。”生听其言,默然良久,因复问曰:“汝娘子那时更有言否?”兰乃述其“令勿往吊”之事。生深感之,曰:“若非汝娘子示知,今日正欲亲诣往吊,未免竟把此嫌。汝回见娘子,多上替我申谢。”
时生既不赴吊,张又固留,乃先命仆归。张夫妇询知生因与端观莲被责,出外读书,不与回家,考试后学中诸友又各移回,惟生一人在彼,甚是寂寥。张即遣人与生仆同至生家,禀以留生读书之意。衮喜曰:“远于妻子”,欣然应允。时生不知,越数日,又辞归。张夫妇曰:“贤婿欲归之急者,只为读书。老夫舍后有一小阁,略堪容膝,贤婿不弃,此地寂静,亦好用功。”生曰:“国文忝在半子,荷 上恩爱,喜出望外,但恐家君不容耳。”张因告以父母亦允之意。生思:“归家亦不得与端相会,不如在此,免似学中寂寥。”乃遂拜诺。本日,即馆生于后阁。其阁门有二:一开于张之屋左,以通宾客游玩;一自中堂而入,要经从刺绣窗下而达。当日,张即令生由从出入,以避外人交接。
生至阁,文房毕具。张有门生数人,皆有才望,时令与生作课。居一月馀,生工程无缺,但以久别于端,心恒闷闷,乃作《长相思》词一首以自遣。词曰:
坐相思,立相思,望断云山倍惨吁,此情孰与舒?才可如,貌可如,更使温柔都已具,坚贞不似渠。
生制成,欲留以寄端,乃以片纸书之,黏于书厨之内。忽兰至,曰:“老夫人今日寿辰,开宴堂中,请官人一同庆赏。”生得命即出。经过窗前,闻兰花馥馥。生曰:“何处花气袭人?”兰以手指窗。生趋视之,见一女子在内,手捻花枝。生知是小姨,慌道:“不敢详视。”
及至堂,肴馔洁备,正将登席,张夫妇入屏后间语,又唤兰数声,方出。生疑议己之未遣礼也。其色甚惭,乃曰:“今者岳母华诞,小婿缺礼,负愧殊深。”张慌慰之,曰:“适间愚夫妇他无所言,因次小女与贤婿前未相见,今日汝岳母贱辰,遣兰唤小女出拜,以成一家之乐耳。”生色少定。少顷,兰与从至,母令与生叙礼。礼毕就坐,生侧目之,艳质与端无异,而妆点尤胜。女亦觑生,各相默羡。酒至半酣,生起为寿,次当及从。张曰:“姊夫,客也,汝当奉酒。”二人酬酢之际,推让不饮,母曰:“毋让,各饮二杯。”生一饮举回时,从方举杯未酹。兰与侍妾在傍代酌,私相语曰:“外人来见,只说是一对夫妻。”从闻之,禁笑不住,将酒少喷于盏,托颜甚愧。生觉之,令兰再酌己酒,饮之,以掩其事。从竟只饮一杯,心甚德之。张夫妇不知其意,以生有酒力,乃与生更相酬奉。席罢,生醉往阁就寝。
次早,兰以生昨醉,奉水去,乃过从窗下。从在内呼曰:“何往?”兰因顾焉,见从几上新寄兰花二串,兰指曰:“何用许多?”从曰:“汝试猜之。”兰曰:“欲以一串与老夫人?”从曰:“非也。”曰:“欲与老相公乎?”从曰:“相公素不好此。”兰思昨日生过此,曾问此花,意其必与生也,乃曰:“吾知之矣。”从曰:“果谁?”兰曰:“莫非华姨夫乎?”从曰:“是固是矣,但汝将去,不必说是我的。”兰首肯即行。至阁,生已起,久候水不至,因思:“若非岳母寿辰,小姨无由得见。”乃作诗一律,以纪其美。诗曰:
飞琼昨日下瑶楼,为是蟠桃点寿筹。
玉脸 融娇欲脆,柳腰袅娜只成羞。
捧杯漫露纤纤笋,启语微开细细榴。
不是愚生曾预席,安信江东有二乔?
生正将诗敲推,听窗外有履声。生出视,见兰手执兰花,问曰:“何以得此?”兰曰:“妾正为往外庭天井摘此,所以奉水来迟。”生以为然。及接至手,见其串花者乃银线,因谓曰:“此物非汝所有,何欺我也?”兰以从欲避嫌直告。生曰:“以花与我者,推爱之情也;令汝勿言者,守己之正也。一举而两得矣。”遂作《点绛唇》一首以颂之: 楚畹谢庭,风露陪香,人人所羡。嫦娥特献,尤令心留恋。厚情罕有,银线连行串,还堪眷。避嫌一节,珍重恒无倦。
兰见生写毕,正将近前观其题者何语,生即藏于匣内。兰不得见,乃出,谓从曰:“方才兰花因穿以银线,华官人即知是娘子的矣。感叹不已,立制一词。妾欲近视,即已收之。此必为娘子作也。”从悔曰:“彼处士子频来,倘有不美之句被人捡之,岂不自贻秽名乎!”心甚怏怏。兰曰:“吾闻与他来往作文者已具书后日相请,但不知果否。若果,我与娘子往阁开他书厨一看,便见明白。”从深然之。
二人商榷方已,从母忽至房中,见从闷坐,曰:“吾儿何不理些针指?”从曰:“数日不快,故慵懒矣。”母复顾窗壁,见新画一美人对镜,内题诗云:
画工何事动人愁,偏把嫦娥独自描。
无那想思频照面,只令颜色减娇羞。
母览毕,思“画工何事动人愁”之句,谓从怨己之不与议婚也,遂谓从曰:“前者人来与汝议亲,以赵子新亡,故未言及。今事已定,近又四五门相求,皆名门贵族,此事久远,未可轻许。今数家姓名俱言于汝,任汝自择,何如?”从不答。母又曰:“此正事,直言无妨。”从隐几不应。兰因附耳谓母曰:“老夫人且退,待妾问之,彼必不讳。”母退。
至夜,兰询从曰:“今日老夫人谓娘子自择之事,何不主之?”从曰:“此事吾亦不能自决。”兰举其最富盛者以示之,从曰:“安知异时不贫贱乎?”兰曰:“娘子若如此,则日月易掷,更待何时?今夜月明如昼,不如与娘子拜告卜之,如祝者纳焉。”从然其言。至更时,从与兰备香案,临月拜褥曰:“如所愿者,乞先报以一阴一阳,而以圣终之。”祝罢,乃以五姓逐一拜问,无一如愿。从沉吟半晌,近案再拜,心祝卜之,连掷三次,皆如所祝。从乃长吁数声,掷之于地曰:“若是,则吾当皓首闺门矣,卜之何益!”兰曰:“妾观娘子这回所卜之事,皆如所祝,但不知属哪一家耳。何故出此不利之言?”从曰:“汝何不察?此第六卜矣,不在五者之内。且卜以决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兰曰:“但得如此,虽彼未在内,娘子有意,委曲亦可成之,果何患乎。”从曰:“彼已娶矣。”兰知其所指者在华,亦不复问。忽闻房中侍妾有逐妾之声,恐母醒知觉,遂与兰归房内。
过二日,生果以友请赴席。兰与从潜往阁中,开生书斋房门并书厨,见其有思端之词一首,内有“坚贞不似渠”之句。从曰:“世言‘无好人’三字者,非有德者之言也。贞烈之女,代不乏人,华姨夫何小视天下,而遂谓皆不似阿姊乎?”乃以笔涂去“不”字,注一“亦”字于傍。再寻之,又得其题寿席之诗并颂兰花之词,遂怀之于袖。因思兰日夕与生相近,生不知私之,反过望于己,乃以笔题壁间而所画黄莺吊屏云:
本是迎春鸟,谁描入画屏?羽翎虽可爱,不会向人鸣。
从题毕,与兰遁回。
比生回房,正欲就枕,见吊屏上新题墨迹未干,起视之,乃有“不会向人鸣”之句,心甚疑,及看书厨,所作诗词未见,而欲寄端之词已改矣。华细思曰:“此必香兰日前因不与看,故今盗去,而所改所题之意,皆欲有私于己而为毛遂之自荐也。”时香兰年方十六,性极乖巧,能逢迎人意,且有殊色,生屡欲私之,恐其不谙人事而有所失;及其见诗,欲心大炽,以笔书于粉牌曰:“莫言不是鸣春鸟,阳台云雨今番按。”时岳母见生带醉而回,令兰奉香茶。生见兰至,曰:“吾正念汝,汝今至矣。”兰视其颜色,知其发言之意,正欲趋出,生以手阖门而阻之,欲与之狎。兰不允,生以一手抱之于床,一手自解下衣,兰辗转不得开,即拽断之,兰自度难免,因曰:“以官人贵体而欲私一贱妾,妾不敢以伪相拒,但妾实不堪,虽欲勉从,心甚战惧,幸为护持可也。”生初虽然之,然夫妇久别,今又被酒,将兰手压于背,但见峰头雨密,洞口云浓,金枪试动,穿云破垒。兰齿啮其唇,神魂飘荡,久之,方言曰:“官人唯知取己之乐,而不肯怜人,几乎不复生矣。”生抚之曰:“吾观汝诗并所改之字,则今日之事,正乐人之乐耳,何以怜为?”兰曰:“妾有何诗?”生指吊屏示之。兰曰:“所题、所改,皆吾二娘子午前至此为之,并厨内诗词,亦被袖去,与妾何干?”
生更欲问从有何言语,不意从见兰久于阁,意其必私于生。乃诈以母令,令侍妾往叫。兰忙趋出。从曰:“汝出何迟?”兰仓卒无对。又见其两鬓蓬松,从诘之曰:“汝与华官人做得好事!”兰不认。从曰:“我已亲见,尚为我讳!”兰恐其白于夫人,事难终隐,只得直告。
自后从一见兰,即以此笑之。兰思无以抵对,亦欲诱之于生,以塞其口。一日,因送水盥生,生见兰至,更欲狎之,兰曰:“妾今伤弓之鸟,不敢奉命,但更有一好事,官人图之,则必可得。”生曰:“无乃二娘子乎?”曰:“然。”生曰:“吾观汝娘子端重严厉,有难以非礼犯者。且深闺固门,日夕侍女相伴,是所谓探海求珠,不亦难乎!汝特效陈平美人之计,以解高帝白登之围矣。”兰曰:“不然。妾观娘子有意于官人者五。”生曰:“何以证之?”兰曰:“官人初至而称叹痛哭,一也;误递其书,始虽怒而终阅之,二也;酒席闻妾等‘似夫妻’之言即笑,三也;官人闻兰花而即馈之,四也;月夜卜婚惟六卜许之,乃怒而掷之于地,及问其故,曰‘彼已娶矣’,她虽未明言是官人,然大意不言可知矣,此五有意乎官人也。以是观之,又何难哉?”生初意亦有慕从之心,然思是小姨,一萌随即过遏,及今闻一心惟许于己,且向者有相士“必招两房”之言,遂决意图之。因抚兰背曰:“是固是矣,何以教我?”兰曰:“老相公与夫人择日要往城外观中还愿,若去,必至晚方回。官人假写一书与妾,待老相公等去后,妾自外持入,云是会晤相请。官人于黄莺吊屏诗末著娘子之名于下,潜居别所,妾以言赚之,必与妾来者。那时妾出,官人亦效前番而行,不亦可乎。”生手舞足蹈,喜之如狂,即写书付兰,乃作《西江月》一首:
淑女情牵意绊,才郎心醉神驰。闻言六卜更稀奇,料应苍天有意。
欲效帝妻二女,须烦红叶维持。他时若得遂双飞,管取殷勤谢你。
兰去,生行住坐卧,皆意于从。至期,从父母果出。兰谓从曰:“前者娘子所遗吊屏,何故将自己名字亦书在上?”从曰:“未也。”兰曰:“妾看得明白,若非娘子,必华官人添起的。”从不信。兰曰:“如不信,今日华官人去饮酒,我与娘子亲往一观,即见真假。”从恐兰卖己,先令侍女先往园中观看。不知兰亦料从疑,预先与生商榷,将外阁门反闭,示以生由外门而出。侍妾回曰:“阁内寂无一人,华官人已开大门去矣。”从因疑释,与兰同往。
兰开书房门,诈惊讶曰:“娘子少坐,妾外房门失闭,一去即来。”从以为实,正欲以笔涂去吊屏名字,生见兰去,潜出,牢拴其门,突入书房,将门紧阖。从乃失措,跌卧于地。生忙扶之,谓曰:“前荷玉步光临,有失迎迓,今敬谨候,得遇,此天意也。无用惶恐。”从羞涩无地,以扇掩面,惟欲启户趋出。生再四阻之,从呼兰不应,骂曰:“贱妾误我,何以生为!”生复近前慰之,从即向壁而立,其娇容媚态种种动人。生亦效前番香兰故事强之,翻覆之际,如鹬蚌之相持。久之,从力不能支,被生松开纽扣,衣几脱。从厉声曰:“妾千金之躯,非若香兰之婢比也。君忘亲义,如强寇,欲一概以污之,妾力不能拒矣,妾出,即当以死继之。”言罢僵卧于席,不复以手捍蔽。
生惨然感触,少抑其兴,谓从曰:“娘子顾爱之心,见之吟咏,生已知之久矣。今又何故又拒之深也?”从哀泣而告曰:“君乃有室之人耳,岂不能为人长虑耶!”生曰:“长虑之事,子无感叹犬吠之拒,小生自有完璧之计。”从曰:“君未读《将仲子》之诗乎?其曰‘畏我父母’、‘畏我诸兄’者,果何谓也?”生曰:“予观令姊非妒嫉之妇,生当恳之,彼必从命。”从曰:“纵家姊能从,姊妹岂可同事一人乎?且二氏父母,将何辞以达之也?事不能谐,妾思之熟矣。君能以义自处,怜妾之命而不污之,此德铭刻不忘也。”生曰:“尧曾以二姨舜,以此论之,亦姊妹同事一人矣,何嫌之有?”从曰:“彼有父母之命,可也。”生曰:“倘得其命,何如?”从不理得,曰:“若此,庶乎其可矣。”生见从语渐狎,复欲要之,从曰:“君尚不体妾心耶?君果有父母之命,吾宁为君他日之妾,今日死亦不允矣。”生曰:“恐汝非季布之诺也。”从因解所佩香囊投之几,曰:“愿以此为质,妾若负心,君以此示人,妾能自立乎?但恐铁杵磨针,成之难耳。”生知其心坚实,即送出阁。
从至阁门之外,思:“前日香兰出迟,己即次发而笑之,今自留连许久,虽无所私,其迹实似。恐见兰无以为言。”趑趄难进。生不知,以为更欲有所语己,正欲近之;从见之,恐益露其情,促步归房。生怏怏回斋。
时兰等遇以户外喧嚷,出视,未见从回,从心少慰。但以生向者移至,己即不顾而回,恐生疑己无心于彼而败其踪迹,书一纸,令兰达之。
失节妇张氏从敛衽百拜奉新解元应奎华先生大人文几:妾愧生长闺门,叨蒙母训,尝欲以妇道自修,期不负千古之烈女。故庭闱之外,无故不敢轻出。近者足下下临蓬筚,义忝眷属,或有所奉而不令者,盖推手足之爱己及之,非欲有私于足下也。及闻足下与之吟咏,妾甚悔之。欲达之父母,则恐累大德,不得已,犯行露之戒,欲去其所题之迹。今不幸偶有所遇,而致君之戏,此固知香兰引诱之罪,而长与足下,岂得为无过哉!但君之过如淡云之翳月,云去可以复明。若妾,今虽未爱君辱,然整冠李下,纳履瓜园,婢妾之疑,虽苏张更生,不能复白,其过如玉壶已缺,虽善补者,亦不能令其无瑕矣。彼时仓卒,若得父母之命,当执箕帚于左右。妾归,终夜思之,必不可得。今后不必以此为怀。所冀者,乞赐哀怜,勿以妾之失节者轻薄于人。妾当闺阃终身,以为君报也。兴言至此,不胜悲伤,仁人君子,幸垂鉴谅!
生览毕,深自怨悔,废寝忘餐,自思不能成,其误女终身。乃作书,欲告之端,令端代谋。
书令兰寄之。从知,与兰私开。内有二启,其一叙其久别之情,曰:
书奉正卿娘子妆次:久违芳容,心切仰慕,寤寐之见,无夜无之。特以大人未有召命,不得即整归鞭,心恒慊慊而已。所喜者,令椿萱施恩同犹子,驯仆妾勤侍若家僮,数度日月,亦不觉也。乃若贤卿独守空房,有悬衾箧枕之劳,无调琴鼓瑟之乐,生实累之,生实知之。惟在原情,勿致深怨可也。秋闱在迩,会晤有期,无穷中悃,统俟面悉。
其二直述己与从此事,欲令端谋之。从见之大惊,曰:“何此子之不密也。”乃手碎其书。兰慌止之,曰:“彼令妾寄,今碎之,将何以复?”从语之曰:“彼感于予向者之书,不得已,欲委曲求之阿姊。然不知阿姊虽允,亦无益于事;倘不允,而触其怒,则是披蓑救火,反甚其患也,令予立于何地耶!不如予自修一书,书内略涉与华视眦之辞,与彼信同封去,彼必致疑,以此怨之,或可得其怒与不怒之心,而亦不至于自显其迹矣。”兰曰:“善,请急为之。”从乃修书曰:
曩正想间,忽蒙云翰飞集。启缄三复,字字慰我彷徨。但此子不肖,自贻伊戚,不足惜。妾所忧者,椿萱日暮,莫续箕裘,家务纷纭,无与为理,不识阿姊亦曾虑及此否也?姐夫驻足后院,动履亨嘉,学业大进,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不必挂意。秋闱归试,夺鳌之后更当频遣往来,以慰父母之心。彼为人极其敦笃,吾姊不必嫌疑也。今因鸿便,聊此奉达,以表下怀。不宣。
从写至“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之外,乃伪写“妹亲自奉之”,然后用淡墨涂去“亲自”二字,乃注“令侍妾”三字施者,以启其致疑之端。再将二信同函封去。
端自生别后,日勤女工。或谓之曰:“娘子富贵兼全,无求不得,无欲不遂,何自劳如此?”端曰:“古人云:‘人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心荡,荡则未有不流于淫者。’吾之所为,份耳,何劳之足云。”端之为人,其贞重如此。及得生与从书,见其同缄,又见从书所份改“亲自”二字,心果大疑。乃复书与生曰:
君归程在即,他言不赘,但所封贵札,缘何与舍妹同封?且舍妹书中所改字迹,甚是可疑,妾非有所忌而云然,盖彼系处子,一有所失,终身之玷,累君之德亦大矣,事若如疑,急宜善处,事若方萌,即当遏绝。慎之,慎之!
生得端书开看之,乃有“同封”“改字”之说,不知所谓。兰因告以从改书、己寄之故。生大喜,以为得端之心,事可成矣。令兰以端书所谓“妾非有忌而去然”并“事若如疑,急宜善处”之语,报之于从。从曰:“此奚足取?特触彼之怒耳。汝与华官人说知,此事必计出万全,然后可举而图之,苟使勉强曲成,使恶名昭著,予朝闻夕死矣。彼不日亦当赴试,最忌者醉中之语、感叹之笔,他无所言也。若夫不得正娶而终不他适者,予正将以此自赎前过,于彼何尤,于我何惜!”华闻其言,愈增感慕。
数日后,衮果走价促生赴科。张夫妇厚具赆礼送行。
生归,端细询前事,生备述始末之由,端大恸,生百喻之。端曰:“实妾令君带书一节误之。”生举从卜并前相者“必招两房”之言告之,以为事出不偶。端曰:“纵如此,汝必能如吾妹之所言,使娶之有名而无形迹,然后可也。”生曰:“予有一谋,能使吾父母之听,但不知汝父母之心矣。”端曰:“汝试言之。”生曰:“予父母所忧者,惟在吾之子息。吾若多赂命相之士,令彼传言‘必娶偏房,方能招子’,那时可图。”端曰:“君年尚幼,彼纵与娶,亦在从容。”生曰:“更令术者以夭促告之。”端乃徐曰:“君之所言,似有可行者,君试急谋之。君计若行,妾父母之事,妾当任之矣。”
于是生一便治装往试。一见术士,即厚赂之。及至科比,又高中,捷书飞报父母与端知。
生词林战捷,举家欢忄六,大治筵宴,厚酬来使。及生回,贺客既散,术士盈门,言生之命相者,皆不足其寿数,且云“急娶偏房,方能招子。”生又托病,不欲会试。父果大惧,恐生夭折,自欲纳妾。生母曰:“汝年高大,不可。今诸术士皆言国文必娶偏房,方能招子,不如令彼纳之。”衮曰:“恐儿妇不允。”生母曰:“吾试与言之。”端初闻姑言,诈为不豫之色,及姑再三喻之,乃曰:“若然,必媳与择,然后可也。”姑许之。端乃与生谋往父母之家。端至,父母大悦,谓曰:“汝郎发科,吾欲亲贺,为路途不便,所以只遣礼来,心恒歉歉。今日何不与彼同来?”女长吁数声。父母曰:“吾闻汝与郎有琴瑟之和,故令同来,今看汝长吁,无乃近有何言?”端以从在旁,且初到,但曰:“待明日言之。”
端前者因从所寄之信,终疑其与生先有所私,每怀不足彼之心,及问香兰,始知从确有所守,乃叹曰:“幸有此计可施,不然,令彼有终天之恨矣。”因令兰相赞成。
时从犹不知端来之意,至夜,二人同寝,端举以语之。从难言,潸然泪下。兰在傍曰:“今谋已属全,无琐隙之可议。妾以为娘子闻此,实有非常之喜耳,何乃悲惨之深乎!”从抵目言曰:“策固然矣,当以予一人之失贻累于众。且纵得诸父母之听,亦非其本意。予所以苟养性命而不即死者,恐此心不白,愈起群疑,恶名万世,故不得已而图此万万不幸也。不幸之事,谁则喜之!”端亦为之感泣,更阑方寝。
次日,父母复问端长吁之故,端告以生纳妾之事。张曰:“彼年尚幼,何有此举?汝不必忧,吾当阻之。”端曰:“不可。此非郎之意,乃舅姑卜郎之命,必娶偏房,方能招子,故有是举。今势已成,则不能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不当阻。”张曰:“然则何以处之?”端欲言嗫嚅。父母曰:“何难于言也?”端曰:“恐不见听,故不敢言。”父母曰:“汝但言之,无不汝纳。”端曰:“他无所言,但恐彼纳妾之后,时驰岁去,端色既衰,彼妇生子,郎心少变,所求不得,动相掣肘,不免白首之叹。端细视此郎前程万里,福泽悠长,阿妹尚未纳亲,欲令父母以妹妻之,使端无后日之忧,二氏有绵绵之好,不亦长便乎!”张曰:“吾家岂有作妾之女!”端曰:“姊妹之间,有何彼此。”张不答。端见父不听,掩哭入内。
张见端如此,虽不彼听,心亦甚忧,兰因曰:“娘子初至,何不权且许之,与她闲乐几时,待她回日,又作区处。”张曰:“此事岂可儿戏!”兰曰:“既然如此,妾观二娘子,数时诸宦家相求,彼皆欲卜之,不肯轻许,岂肯与人作妾乎?何不令她自与她说,那时她见二娘子不允,自不能启口,而亦不得怨尤相公与夫人矣。”张夫妇曰:“此说较可。”因令兰唤端,谓曰:“吾儿不须忧闷,我二人俱依汝说,汝更要自与汝妹商量,她若不允,我二人亦难强之。”端伪曰:“此事她知,决不肯从,只在父母决之。”张曰:“此彼事也,任彼主之。”因唤从出,谓曰:“汝姊欲说汝作妾,可否,汝自裁之。”从语端曰:“事系终身,不敢轻议。自彼人丧后,人来议亲,妹誓不问妻妾,惟如卜者,即纳之。阿姊之言,亦惟卜之而已。”父母以前卜许多,皆未准,这次岂即如卜?亦赞言令卜之。
是夜,端、从、兰三人同居房中,诈言所卜已吉,从已许之,报知与张,张笑曰:“吾特宽汝之忧,卜岂能定乎?此事断然不可。”
端思无由得父之听,乃与从卧幽房中,令香兰诈言其“数日绝食,肌肤消瘦。”母心惶惧,苦劝于张。张亦重生才德,思欲许之,又嫌为妾,将欲不许,恐女生变,二者交战胸中,狐疑莫决。
生作会诸友亦闻其事,乃相率诣张,阴与赞成,且曰:“尧以二女妻舜,后世称传,皆云盛事,孰得以此而少之?”张曰:“诸贤之言固有然者,但此举实出小女,非吾婿意也。一旦举此,知者谓小女执性,委曲为之;不知者,将以老夫为趋炎之辈矣。今必俟彼自有悃求之诚,然后再作定议也。”
诸友退乃密修书寄生,备述张有允意,但得遣人造求,可谐其事。生以友书呈于父母,诈言以为不可。衮曰:“此汝岳父盛意,子若却之,是不恭矣。可即遣媒妁往求,不宜迟滞。”生乃复书,转浼诸友婉为作伐。
诸友复造于张,述生远浼之意。张疑其诈,觉有难色。诸友乃出生书示之。张细认字迹,果婿所寄,又见书中言辞恳曲,不得已,乃曰:“小婿若有此举,又承诸贤过谕,礼当从命。但我单生二女,不宜俱令远离,况且春试在即,要待小婿上京应试连捷回来,那时送小女于归未迟。”友即以张言语生。
生知岳父亲事已成,欣然禀于父母,连夜抵京。三场试罢,复登甲第,赐入翰林。生思若在翰林,无由完聚,乃以亲老为名,上表辞官。天子览奏,嘉其克孝,准与终养。
及回,父母备礼,俟生亲迎。张生妆资毕具。府县闻知,各具礼仪,金鼓卫送。观者如簇,莫不赏羡。惟从眉峰锁纳,默默无聊而已。端知其意,于夜乃置酒静室,共叙畴昔,以解其闷。席间,端曰:“此夜虽已完聚,但揆厥所由,实我寄书一节以启其衅,因作《西江月》一首以自责曰:
女是无瑕之璧,男为有室之人。今朝不幸缔姻盟,此过深当予病。《记》云‘内外不谨’,轲书‘授受不亲’。无端特令寄佳音,以致针将线引。
从曰:“实妹不合私馈兰花,以致如此。与阿姊何与?”亦作诗一首以自责曰:
杜宇啼春彻闷怀,南窗倚处见兰开。
清芳拟共松筠老,紫茎甘同桃李偕。
听羡欲投君所好,追思反作妾悬媒。
几回惆怅愁无奈,懒向人前把首抬。
生曰:“二卿之言,固有然也。然以闭门拒嫠妇者处之,岂有此失?此实予之不德而贻累于卿也。”遂作《长相思》词一首以谢之。词曰:
感芳卿,谢芳卿,重见姮娥与女英。二德实难禁。相也灵,卜也灵,姻缘已缔旧时盟。还疑宿世情。
又诗一首以为慰云:
配合都来宿世缘,前非涤却总休言。
称名未正心虽愧,属意惟坚人自怜。
莫把微瑕寻破绽,且临皓魄赏团圆。
灵台一点愿无恙,任与诗人作话传。
是夜完聚之后,倏忽间又轻数载。天子改元,旧职俱起叙用。生与端、从同历任所。二十馀年,官至显宦,大小褒封,致政归田。
端后果无所出,惟从生一子,事端曲尽其孝。夫妇各享遐龄。时无以知其事者,惟兰备得其详,逮后事人,以语其夫,始扬于外。予得与闻,以笔记之。不揣愚陋,少加敷演,以传其美,遂名之曰《双卿笔记》云。
至正辛酉三月暮春,花发名园,一段异香来绣户;鸟啼绿树,数声娇韵入画堂。正是修日良辰,风光雅丽;浴沂佳候,人物繁华。时兵寇荡我郊原,乡人荐居城邑。纷纷雾杂,皆贵显之王孙;济济云从,悉英豪之国士。
江南俊杰白姓讳景云,字天启,别号潢源者,崇文学士裔孙,荆州别驾公子也。雅抱与春风并畅,丰姿及秋水同清。正弱冠之年,列黉宫之选,抱骑龙之伟志,负倚马之雄才。乘此明媚朔朝,独步乌山绝顶,吟诗一首曰:
玉树迎风舞,枝枝射汉宫;
馀襟犹染翠,飞袖想绫红。
海阔龙吟水,山高凤下空;
瑶天罗绮阁,独上聘阆风。
于是登书云之台,入凌虚之阁。适有三姬在庙赛祷明神,绝色佳人,世间罕有。温朱颜以顶礼,露皓齿而陈词。一姬衣素练者,年约十九馀龄,色赛三千宫貌,身披素服,首戴碧花,盖西子之淡妆,正文君之新寡;愁眉娇蹙,淡映春云,雅态幽闲,光凝秋水,乃敛躬以下拜,愿超化夫亡人。一姬衣绿者,容足倾城,年登十七,华髻饰玲珑珠玉,绿袍杂雅丽莺花,露绽锦之绛裙,恍新妆之飞燕;轻移莲步深深拜,微启朱唇款款言;盖为亲宦游,愿长途多庆,一姬衣紫者,年可登乎十五,容尤丽于二妹,一点唇朱,即樱桃之久熟;双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钩;金莲步步流金,玉指纤纤露玉;再拜且笑,无祝无言,白生门外视久,而不能定情,突入参神,祈谐所愿,三姬见其进之遽也,各以扇掩面而笑焉。生遂致恭,姬亦答礼。
姬各退,生尾随。乃知衣素练者,赵富贾第四女名锦娘。世居乌山,严父先逝,锦适于郑,半载夫亡,附母寡居,兹将二纪也。衣绿绡者,李少府长女,名琼姐。父任辰州,念母年老,留琼于家奉事祖母也。衣紫罗者,中督府参军次女,名奇姐。父卒于宦,母已荣封,家资甚殷,下唯幼弟。时琼、奇居远城外,因避寇借居赵家,与锦娘为姨表之亲,故朝夕相与盘桓者也。三姬见生之丰彩,有顾盼情。白生见姬之芳颜,有留恋意。既知所在,遂策于心,因僦赵之左屋附居,乃得与三姬为邻。
赵女微知生委曲之情,而春心已动。白生既得附赵女之室,而逸兴遄飞,因吟长短句一首云:
十分春色蝶浮沉,锦花含笑值千金;
琼枝戛玉扬奇音,雅调大堤恣狂吟。
艳丽芙蓉动君心。动君心,何时赏;
愿作比翼附连枝,有朝飞绕巫山峰。
于时投刺比邻,结拜赵母,遂缔锦娘为妹,而锦亦以兄礼待生。然赵母庄严,生亦莫投其隙。
一日,母和寒疾,生以子道问安,迳步至中堂。锦娘正独坐,即欲趋避。生急进前,曰:“妹氏知我心乎?多方为尔故也。予独无居而求邻贵府乎?予独无母而结拜尊堂乎?此情倘或见谅,糜骨亦所不辞。”锦娘曰:“寸草亦自知春,妾岂不解人意?但幽嫠寡妹,何堪荐侍英豪;慈母严明,安敢少违礼法。”生曰:“崔夫人亦严谨之母也,卓文君亦幽嫠之妻也。”生言犹未终,忽闻户外有履声,锦娘趋入中闺,生亦入母寝室问病。母托以求医,生奉命而出。复至叙话旧处,久立不见芳容,生懊恨而去。
诘朝,生迎医至,三姬咸在。见生,转入罘后,不见玉人容矣。生大悒怏,归作五言古诗一首云:
巫山多神女,歌舞瑶台边;
云雨不可作,空馀杨柳烟。
芙蓉迷北岸,相望更凄然;
何当一攀折,醉倒百花前。
翌日,生奉药至,遇锦娘于东阶,不觉神魂飘荡,口不能言。锦骇曰:“兄有恙乎?”生摇头。又曰:“兄劳顿乎?”复摇首。锦曰:“何往日春风满面,今日惨黛盈颜耶?”生良久曰:“吾为妹,病之深矣,神思任飞越矣。若妹无拯援之心,将索我于地下矣。”锦笑曰:“兄有相如之情,妾岂无文君之意?但春英、秋英日侍寝所,莫得其便;琼姐、奇姐、绣房联壁,举动悉知。我为兄图之:兄但勤事吾母,若往来频速,或有间可投。”生前拽其袖,锦敛步而退,掷帕于地。生拾而藏之,进药母前。母呼锦至,谓曰:“如此重劳大哥,汝当深深拜谢。”女微哂而拜,生含笑而答。复索炭烹药,女亦奉火以从。白生以目送情,锦娘亦以秋波频盼。两情飘荡,似翠柳之醉薰风;一意潜孚,恍晓花之凝滴露。盖形虽未接,而神已交矣。药既熟,女尝,进母。生在背后戏褰其裳,女转身怒目嗔视。生即解意。告归。女因送出,责曰:“兄举动不敛,几败乃事。倘慈闱见之,何颜复入乎?昨日之帕,兄当见还,倘若转泄于人,俾妾名节扫地。”生曰:“吾深悔之,更不复然。”遂各辞归,两地悒怏。
自此,女会绣帏,啮指沉吟,神烦意乱,寝食不安。日间勉强与二妹笑言,夜来神魂唯白生眷恋。生亦无心经史,坐卧注意锦娘,口念有百千遍,肠数已八九回,每欲索笔题诗,不得句矣。因屡候母兴居,往来颇见亲密;虽数次与锦相遇,终莫能再叙寒温。
一日,生至中堂,四顾皆无人迹,遂直抵锦娘寝室。适彼方闷坐停绣。生遇锦娘,一喜一惧;锦见白生,且骇且愕。生兴发,不复交言,遂前进搂抱求合。正半推半就之际,闻春英堂上唤声,女急趋母室,生脱身逃归。此时锦不自觉,琼姐已阴知之矣,题诗示奇姐曰:
蛱蝶彩黄英,花心未许开;大风吹蝶去,花落下瑶台。
奇姐带笑亦和以诗曰:
蝶为寻芳至,花犹未向开;春英妒玉蝶,摧倒百花台。
因曰:“此生胆大如斗”。琼曰:“此必先与四姊有约,吾姊妹当作磨兜坚〈(即谨言也)〉可也。”
白生锦娘佳会
[编辑]翌夕,生入候母,锦见,尚有赧容。生坐片时,因母睡熟,生即告锦,锦送至堂,天色将昏,杳无人迹。锦与生同入寝所,仓卒之间,不及解衣,搂抱登床,相与欢会。斯时也,无相禁忌,恣生所为。秋波不能凝,朱唇不能启,昔犹含羞色,今则逞娇容矣。正是:春风入神髓,袅娜娇娆夜露滴。芳颜融融,恹悒罢战,整容而起。锦娘不觉长吁,谓生曰:“妾之名节,尽为兄丧。不为柏舟之烈,甘赴桑间之期,良可期也,君其怜之。但此身已属之君,愿生死不忘此誓。兄一戒漏泄,戒弃捐,何如?”生曰:“得此良晤,如获珠琳,持之终身,永为至宝。”意欲求终夜之会,锦以侍女频来为辞,且曰:“再为兄图之,必谐通契约也。”因送生出,则明月在天矣。阖扉而入,静想片时,方忆琼姐、奇姐闻知,惶愧措躬无地。自是结纳二妹,必欲同心。
琼姐长于诗章,锦娘精于刺绣,昔时针法稍秘,至是女工尽传。奇姐茂年,天成聪敏,学锦刺绣,学琼诗章,无不得其精妙,遂为勿逆之交。锦之侍女春英,琼之侍女新珠,奇之侍女兰香,向皆往来香闺,各皆以计脱去。此锦娘之奇策,实为生之深谋。
此自母病既痊,生亦盛仪称庆,仍厚赂童仆及诸比邻,事不外扬。皆无疑忌,因得镇日来往,终夜与锦尽欢。
然琼、奇二姬属垣窃听,虽其未湛春色,岂无盎然春情?中夜琼姐长吁,锦知其情已动,暇间论及,锦挑之曰:“外间颇议白哥骄肆,自视之,亦然。”琼姐曰:“豪门公子,年值青春,且风流人豪,文章魁首将来非登金马院,则步凤凰池,无惑其骄人也。”锦知其有爱重之及复曰:“白哥夜来有梦,与妹相会乌山。”琼哂曰:“我本女流,渠是子,内言不出,况可同游?是何言也,不亦异乎!”锦抚掌而笑曰:“前言戏之耳。”
是夕,锦与生密谋,作古诗一首曰:
绮阁见仙子,心心不忍忘。
东墙听莺语,一句一断肠。
有意蟠芳草,多情傍绿杨。
何当垂清盼,解我重悲伤。
是以诗置琼绣册。琼见,哂谓奇姐曰:“锦姐弄琼妹乎!书生放笔花也。我若不即裁答,笑我裙钗无能。”乃次韵曰:
游春在昔日,春去情已忘。
解笑花无语,看花枉断肠。
自飞风外燕,自舞隔江杨。
芳节平劲草,谁怜游子伤。
琼本与锦联房,中间只隔障板,亦有门相达,但虽设常关耳。诗成,而生适来,因自板间传递。生见其词,叹曰:“此琅琅妙句也,世间有此女乎!”乃援笔立答曰:
花貌已含笑,爱花情不忘;
黄金嫩颜色,一见断人肠。
愿结同心带,相将舞绿杨;
相如奏神曲,千载共悲伤。
生亦于板间传递。琼见之,哂曰:“白哥好逼人也,吾今不复答矣。”
自是,生入试届期,不暇复入锦堂。即日试毕,潜访故人。锦既尽欢,生亦尽乐。中夜,谓锦曰:“细观琼姬,甚有美意。吾既得陇,又复望蜀,何如?”锦曰:“君获鱼兔,顿忘筌蹄矣。”生誓曰:“异日果有此心,七孔皆流鲜血。”锦曰:“闻君誓词,痛焉如割。为君设策,事端可谐。”
是夜,乘三更睡酣,潜开门,入琼卧房,掀开帐衾。二姬睡熟,生按琼玉肌润泽,香雾袭人,皓白映光,照床如昼。琼侧体向内而卧,生轻身斜倚相偎,唯恐睡醒,不敢轻犯。片晌,锦持被去,琼阴知觉矣。锦笑谓生曰:“欲图大事,胆无半分,然吾妹必醒,吾当往试。”锦至,而琼已起,乃复巧说以情,琼正色曰:“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吾若隐忍不言,岂是守贞之女?若欲明之于母,又失姊妹之情。况吾等逃难,所以全躯,岂宜以乱易乱?”遂明蜡炬,乃呼奇姐,则奇已惊汗浃背,蒙被而眠矣。闻呼,犹自战惊,见火,瞿然狂起。琼笑曰:“汝不被盗尚然,何况我亲见贼乎。”二人共坐,附耳细谈,载笑载言,千娇百媚。生在门隙窃视,真倾国倾城之容也。自此神思飘扬,无非属意琼姐。于时锦娘颇有逸兴,因与白生就枕。生即慕琼之雅趣,尽皆发泄于锦娘,摇曳欢谑多时。二女潜来窥视,少者犹或自禁,长者不能定情。
嗣是生慕琼之意无穷,琼念生之心不置。然琼深自强制,不肯吐露真情,但每日常减餐,终宵多饮水,奇知其情,密以告锦。数日,身果不快,锦娘抚床谓曰:“汝之病根,吾所素稔。姊妹深爱,何必引嫌?况吾翁即若翁,白丈非汝丈也?”琼曰:“姊误矣,岂谓是与!”
居一二日,生来锦室。告以琼病,生遂问安。奇姐避入帐后。锦拽生裾登床,笑谓生曰:“好好医吾妹。”锦呼琼曰:“好好听良医。”锦因辞去。生留少坐。生问琼病,笑而不答。奇帐后呼曰:“好与大哥细言,莫使夜来发热。”琼笑曰:“有时亦热到汝。”生以玉簪授琼姐,琼以金簪复白生。生执手固请其期,琼以指书“四月十日”。
至期,生至,又复不纳。锦苦劝之,琼厉声曰:“汝等装成圈套,络我于中,吾不能从,有死而已。”生闻言兴阑,锦亦含羞,而门遂闭。岂知其色厉而内和,言坚而情动,中夜窥颠鸾倒凤之状,遂尔发舞蝶游蜂之思,三次起欲扣门,害羞又复就枕,比生睡熟,扣扉不得开矣。顿增悒怏,神思昏沉。奇姐笑曰:“姐食杨梅,又怕齿酸,不食杨梅,又须口渴。今番锦姐不管,白哥不来,牢抱衾枕,长害相思也。”
翌日,生偶以事见赵母,回至中堂,无人,因入锦娘寝所。琼自门隙度诗与生曰:
玉华露液浓,侵我绞绡袜;神思已飘摇,中宵看明月。
生见诗亦答曰:
几回拽花枝,露湿沾罗袜;今夜上天阶,端拟拜新月。
锦娘曰:“琼姐已无挂念,兄又不鉴覆车,徒使月老愁。此诗莫持去也。”奇姐窥视,笑曰:“今宵断谐月老约矣。请四姐过此一议。”锦以诗度与琼曰:“今夜若不谐,向后更不来。”琼见诗,含笑目奇。奇与锦附耳久之。
是夕,生未晚膳,锦分发春英买备。绐赵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姊妹三人意图赏玩。”母喜而不疑,因益其肴馔,且戒婢仆曰:“汝辈无得混乱,与他姊妹尽欢。”因此固蔽重门,与生恣其欢谑,诚人间之极趣,百岁之奇逢也。
是夕,琼姐盛妆,枕衾更以锦绣,烂熳似牡丹之向日,芬芳如芍药之迎风。饮毕,奇姐密启重门,直趋赵母寝室,绐以“不胜酒力,姊妹苦劝而逃”。赵母甚欢,因与共寝。琼忽失奇所在,锦亦不胜惊惶。既知其详,琼方就枕,固执不解衣带。生亦苦无奈何。锦隔房呼曰:“何不奋龙虎之雄,断鸳鸯之带乎?”生犹豫不忍。琼苦告曰:“慕兄上识,非为风情,谈话片时,足谐所愿。若必彩春花,顿忘秋实,兄亦何爱于妹,妹亦何取于兄乎!愿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之璞自珍,则兄为士中之英,妹亦为女流之杰。不尔,当自经以相谢耳。“生不得已,合抱同眠。玉体相偎,金枝不挂。中夜,生得请曰:“予为子断肝肠矣。”琼曰:“吾岂无人意,甘断兄肝肠?但两玉相偎,如鱼得水,持此终身,予亦甚甘。何必弄玩形骸,惹人谈笑?兄但以诗教妹,妹亦以诗答兄,斯文之交,胜如骨肉。”生曰:“自见芳卿,不胜动念,得伸幽会,才慰夙心。若更以枕席为辞,必以鬼幽相拒。”琼曰:“妹亦知兄心,兄但体妹意。兄必索幽会,须待琼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乃口占五言古诗曰:
我抱月前兴,谁怜月下悲;
空中云轻过,遥望岂相宜。
千里神驹逸,谁能挂络羁;
忍怀横玉树,无力动金枝。
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
密云迷归路,际遇待何时。
相失齐飞雁,茫茫空尔思。
琼亦口占答曰:
君识吾爱汝,那堪为汝悲;
春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
神骏驰黄道,何须下羁络;
飘飘月中树,谁能剪一枝。
兰桥歌舞路,且待晓风吹;
云度横碧海,春来也有时。
愿至桃花候,油然为汝思。
生笑曰:“桃花,何时也?”琼曰:“合巹之际耳。”生既意夕不寐,女亦终夜不眠。诗韵敲成,东方既白矣。
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时侯耶?”生曰:“枉尔为月老,使我怨苍天。”锦笑曰:“月老解为媒,能教汝作事耶?”琼姐和衣而起,生亦长叹下床。琼对锦曰:“与白哥说一场清话,正快我敬仰之私。”锦曰:“何以谢媒?”琼曰:“多谢,多谢!”又问生曰:“何以谢我?”生曰:“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相亲不知心,不如不相亲。”及梳洗毕,固辞归。琼曰:“不必出去,妹有一樽叙情。绣房无人往来,哥哥不必深虑。”生曰:“早教我归去也,勿磨我成枯鱼。”锦娘曰:“吾妹真好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之磨,乃真磨也;无畏之畏,诚至畏也。”锦笑曰:“我备细闻知,兄真无大勇,坐好事多磨,而又何畏乎?”生曰:“掌上之珠,庭际之玉,玩弄令人自怜,何忍遽加摧挫。”时琼方对镜,锦为之画眉,且谓曰:“我闻哥言,尚思软心,汝之所为,太无人意。”琼曰:“知过,知过。”
少顷,奇姐入来,盛妆靓服,云欲回家。拜锦娘曰:“暂别,暂别。”拜琼姐曰:“恭喜,恭喜!”问曰:“哥哥去矣?”琼曰:“尚留在此。”时生出见,奇亦拜辞。生曰:“适有一事,欲来相投,终夜无眠,肝肠尽断。”奇笑不答,密谓琼曰:“姐夫何出此言?”琼以实告。奇笑曰:“姊姊如此固执,莫怪姐夫断肠。”生在锦房,闻言突至,曰:“愿妹垂怜,救我残喘。”奇姐逊避无路,被生搂抱片时,求其订盟,终不应。锦娘至曰:“吾妹年幼,未解云雨,正欲告归,兄勿惊动。”生方释手。琼抚其背曰:“阿姐且勿回家,我有一杯清叙。”奇娇羞满面,不能应声。琼戏之曰:“不食杨梅,今番齿软矣。”因共出细谈曰:“吾与贤妹,生死之交,向时同遇郎君,今岂独享其乐耶?细观此人,温润如玉,真国家之美器,天下之奇珍也。欲待不从,吾神已为所夺;若欲苟就,又恐羞脸难藏。妹若先归,而吾亦去。妹归虽坚白无瑕,吾去即枯槁憔悴。妹若有心,同此作伴。若必坚为贞女,岂忍吾染风流?”奇笑曰:“与姊同生同死,吾之盟也。与兄同欢同乐,非吾愿也。但白哥风流才子,我爱之何啻千金。但非垂发齐年,安敢蒹葭倚玉?姊当怜我,我且不归,奉陪数时,少罄衷曲。”时琼、奇方掩扉而入,春英卒然扣门曰:“老安人来送姐姐。”锦应曰:“我留此饯行。”生舔舌〈(音忝炎,吐舌貌。)〉曰:“几误事矣!”
于是锦入见赵母,诒以为奇送行。母曰:“幼女如嫩花,不可多劝酒。”于是入百花园内,相对尽饮。锦出令以劝琼,奇勒琼以尽饮。锦自称“主婚大姊”,奇自号“年少冰人”。啐酒交欢,摘花相赠。琼姐不胜酒力,顿觉神思沉酣。正是:竹叶缀三行,桃花浮两脸;愈加娇嫩,酷似杨妃矣。
白生琼姐佳会
[编辑]时日方转申,扶琼就寝。生、锦为解罗带,奇姐为布枕衾。琼半醉半醒,妖香无那,谓生曰:“妾既醉酒,又得迷花,弱草轻盈,何堪倚玉?”生曰:“窈窕佳人,入吾肺腑,若更固拒,便丧微躯。”生坚意求欢。女两手推送,曰:“妾似嫩花,未经风雨,若兄怜惜,万望护持。”生笑曰:“非为相怜,不到今日。”生护以白帕,琼侧面无言。彩掇之馀,猩红点点;检视之际,无限娇羞。正是:
一朵花英,未遇游蜂采取;十分春色,却来舞蝶侵寻。
生于云雨之时,未敢恣其逸兴。只见:
容如秋月,脸斜似半面娥;神带桃花,眉蹙似病心西子。锦衾漾秋水,娇态袭人;玉露点白莲,和风入骨。生欲彩而女求罢彩,女欲休而生未肯休。神思飞扬,如风之抟柳;形骸留恋,如漆之附胶。诚天下奇逢,世间佳遇。斯时锦、奇窃视,莫不毛骨竦然。
生既战休,琼谓之曰:“妾生人世,落落此身,将图结王谢之姻,不意见崔张之事。但微躯已托之兄,愿终始如环不绝。”因以少时所佩玉环授生,永以为好。生曰:“此奇遇也,吾当作赋以纪之。”琼曰:“与兄联句何如?”生曰:“甚妙。”时天将暮矣,于是明豹膏之烛,索文房之宝,揭得“林”字韵。生为之首倡,曰:
爰朱明之佳候兮,花娇笑于上林〈(白景云)〉。
风乍和而乍暖兮,黄莺巧调夫奇音〈(李琼姐)〉。
兹良辰之可爱兮,展予布于花阴〈(白)〉。
怨中闺之寂寥兮,憎飞蝶之侵寻〈(李)〉。
予登瑶台以盼望兮,抚求凰之素琴〈(白)〉。
修予容于鸾镜兮,饰环佩于绿襟〈(李)〉。
上凭虚之绮阁兮,见绝色之奇琛〈(白)〉。
与英豪而乍遇兮,拟天上之球琳〈(李)〉。
缘秋波之转盼兮,飘荡子之芳心〈(白)〉。
彼飘飘之元白兮,托孤凤以悲吟〈(李)〉。
凭栏百种情思兮,横忧怀之感慨〈(白)〉。
守深闺以困念兮,亦凌风而顾影〈(李)〉。
比天上之嫦娥兮,虞空思夫画饼〈(白)〉。
亮中外之靡同兮,徒郁忧而自省〈(李)〉。
谢月老之勤渠兮,登予身于巫山之岭〈(白)〉。
朱履之遇金钗兮,惭花容之载整〈(李)〉。
感芳卿之怜予兮,傍日边之红杏〈(白)〉。
君似彩蝶恋花兮,舞正阳之美景〈(李)〉。
弄珠环于掌中兮,缅此生之何幸〈(白)〉。
抱席上之奇珍兮,羞芳情之欲逞〈(李)〉。
问予二人其何若兮,拟桃源之遇刘〈(白)〉。
亦似文鱼比目兮,深芳沼之清流〈(李)〉。
赛连枝之琪树兮,偎玉骨于青丘〈(白)〉。
斜据胡床吟咏兮,宛银河之女牛〈(李)〉。
并头莲花似汝与我兮,开菡萏于芳洲〈(白)〉。
罗带同心共结兮,不解夫千秋万秋〈(李)〉。
指九天以为誓兮,情方钟而思悠悠〈(白)〉。
愿以指日为正兮,吐誓词而含羞〈(李)〉。
千金难买此良晤兮,诚人世之所好逑〈(白)〉。
缘自天之五百兮,今夕谐此鸾俦〈(李)〉。
软玉温香在手兮,身外更有何求〈(白)〉?
作赋致祝兮,幸无使妾叹白头〈(李)〉。
词赋既成,各书其一,女制二锦囊藏之。时樵鼓三更,琼倦而就枕矣。
生共枕片时,乃曰:“吾去谢冰人,免叫她嗔恨。”遂开锦娘之户,上镂金之床。时锦睡酣,被生惊觉,曰:“适自何来,遽集于此?今番月老功效何如?”生具陈初终,不敢隐寂。锦曰:“吾悉闻矣,试君心耳。”生因求欢。锦固辞谢,曰:“妾闻人亦有言,一座岂有两主?”生笑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锦曰:“冠玉之英,亦不背本。”因与之久谑。锦附耳曰:“奇妹功亦不少,彼在东床独宿,兄可著意恳求,机会不可错过。”
时奇已醒。只得诈睡。奈生兴如狂,刻意求欢。奇幸著里衣,力以死拒,然形神虽未媾合,而骸骨亦尽偎依矣。牢抱甚久,坚守不从。生固请具期,奇答曰:“后会有日。”生苦恳,无奈何奇哀告不已。锦恐声迹外扬,乃起,劝生释手。
生既终夜不寐,不胜困倦,乃复就枕片时,赵家已进早膳。起而梳洗,以计脱归,不及告辞。琼甚悒怏,相送惶惶,泪倾春雨。琼既为生切念,又复为奇萦怀,寝食不安,衷肠闷损,唯锦娘调谐左右,曾莫得其欢心者矣。
三妙寄情唱和
[编辑]是日,奇姐遣侍女兰香至,琼姐题七言古诗一首,密封付之。诗名《飞雁曲》:
日斜身傍彩云游,云去萧然谁与伴;不见月中抱月人,泪珠点滴江流满。并头鸿雁复无情,不任联飞各分散;莫往莫来系我思,片片柔肠都想断。
奇读其诗,不觉长叹。母问其故,权辞答曰:“大姊病躁渴,欲求我药方。”母曰:“明早即令兰香送去,不可失信于人。”奇乃步韵制诗,翌日送去。诗曰:
彩云昨夜绕琼枝,千秋万秋长作伴;
举首青天即可邀,何须泪洒江流满。
江头打鸭鸳鸯惊,飞北飞南暂分散;
归来不见月中人,任是无情肠亦断。
琼见之,不觉掩泪。锦读之,亦发长叹曰:“二妹皆奇才,天生双女士也。”然锦亦通文史,但不会作诗,生称为“女中曾子固。”至是,琼强之和。锦笑曰:“吾亦试为之,但作五言而已。”诗曰:
巫山云气浓,玉女长为伴;
而今远飞扬,相望泪流满。
襄王时来游,风伯忽吹散;
归雁亦多情,音书犹未断。
琼见锦诗,曰:“四姊好手段,向来只过谦,若遇白郎来,同心共唱和矣。”锦曰:“贻笑大方耳。”
适生令小僮奉杨梅与赵母,锦问曰:“大叔安在?”答曰:“往乡才回。”琼将锦诗密封与生,生意其即琼所为也。是夕,二姬度生必至。
生乘黑而至,琼且喜且怒,骂曰:“郎非云中人也,乃是花前蝶耳!花英未彩,去去来来;花英既彩,一去不来。锦囊联句,还我烧之!”生曰:“我若负心,难逃雷剑,实因家事,无可奈何。向来新词,卿所制乎?”琼曰:“四姊新制。”生曰:“曾子固能作诗乎?”琼曰:“向来只谦逊耳。”生对锦曰:“承教,承教!”锦曰:“献笑,献笑!”生曰:“末二句何也?”琼曰:“为二姐耳。”因道其由,及出琼奇二作。生曰:“三姬即三妙矣。”琼笑曰:“四人真四美也。”生曰:“吾当奉和新诗,但适远归劳顿,求一瞌睡,少息片时。”锦曰:“请卧大妹之房,以便谢罪。”琼曰:“请即四姊之榻,亦可和诗。”二人相推,久而不决。锦良久曰:“妾已久沐深波,妹犹未尝真味。决当先让,再无疑焉。”生乃携琼登床。是夕,稍加欢谑,然亦未骋芳情也。罢战之后,琼谓之曰:“奇妹与吾共患难,结以同生死。今为爱兄,失此良友,兄妹之情虽得,朋友之义乖矣。”生曰:“吾见三姬,均所注意,由此达彼,良有是心,但苦情为卿,方才入手,又思及彼,非越分妄求乎!况此女未动芳心,又坚宁耐,是以不敢强。卿何以为谋耶?”琼曰:“此女心情比吾更脱,若驯其德性,犹易为谋。但恐见机不复来此,若更再至,易以图矣。且学刺而丽线无双,学诗而妍词可取,真女中英也。”因诵其《拜秋月诗》曰:
盈盈秋月在中天,今夜人人拜秋月;
高照地天今古明,看破千山万山骨。
清辉不减度年华,光阴转眼如超忽;
我心我心月自知,勿使青春负华发。
生叹曰:“奇才,奇才!恨不肯相倡和耳。”须臾,生起,与锦交欢。锦久待情浓,乃恣生欢晤。锦于得趣之际,未免啭出娇声,虽惧为琼所闻,然亦不能自禁矣。
次日,兵报戒严,狂寇肆集,琼、奇家眷,填满赵家。生欲入无门,乃绐于赵母曰:“母有重壁,与儿为邻,欲寄小箱,未得其便。乞凿一小门相通,庶箧笥便于寄顿。”母爱生如子,遂言无不从。生即得计,即制小门,自此可达琼房,昼夜往来甚便。锦娘亦谓赵母曰:“儿居幽嫠,不宜见客。今逃寇人众,闲往杂来,愿西边诸门,儿自关锁。不用童仆,自主爨燎,与二妹共甘苦,俟寇定再区处。”母曰:“正是如此。”此二计可比良、平,任苏、张莫测其秘矣。
奇姐自归后想生甚切,吟一绝曰:
巫山旧枕处,那堪临别时;云卿频入梦,何日叙佳期?
此日复至,琼喜不胜,问奇曰:“别后思姊否?”奇曰:“深思,深思。”又曰:“思白兄否?”曰:“不思,不思。”琼曰:“何忍心若是?”奇曰:“他与我无干。”琼曰:“吾妹已染半蓝。”奇曰:“任他涅而不缁。”大笑而罢。午后,因检绣册,得见前诗,指之曰:“不思白兄,乃想佳期耶?”奇笑曰:“久与姊别,思叙佳期耳。”琼笑曰:“吾妹错矣。男妇相会,是为佳期。本思云卿,如何推阻?”奇曰:“但思何妨?”琼曰:“吾为妹成之。”奇曰:“大姊不须多事。”琼曰:“恐妹又害相思。”奇曰:“我从来不饮冷水。”琼曰:“汝今番要食杨梅。”复大笑而罢。
是夕,赵母请奇叙别,琼推病不行。生自重壁而至,唯见琼姐在房,握手求欢,再三固拒。生曰:“初开重壁,适迩启行,若欲空归,恐非吉利。”因和衣一会,琼赧赧羞容也。因述奇芳情,且诵其佳句,乃献策曰:“今夜二更时候,兄当过此重门,牢抱鸳鸯,勿使飞去。”因附耳细语。生曰:“吾已谕矣。”生暂归家。奇亦饮罢入房,谓琼曰:“今夜我别处睡,只恐白郎复来。”琼曰:“此时人乱如麻,白郎永不能至,若欲有心相见,除非夜半梦中。”奇不知重壁可通,只将锦房门固锁,乃曰:“今夜任白郎至,不能过此门矣。”悉解衣,与琼共卧,怀抱如交颈鸳鸯。
夜半,奇姐睡熟,生自重壁而入。奇半醒半睡,以为即琼也。及蝶至花前,乃始惊觉。生曲尽蟠龙之势,奇嗔作舞凤之形,生亦无奈。奇曰:“哥且放手,我非固辞,但琼姐相会劝渠,我岂独甘草率?”生曰:“何以为誓?”奇曰:“今宵若肯就,必早赴幽冥;明日若负心,终为泉下鬼。”锦琼呼曰:“兄真无力量,今番又复空行。”奇曰:“姊姊逼人。”因以首撞床柱,生急抱持,稳睡至天明,含羞不起,琼再三开谕,乃敛容下床。时生已去,琼问:“今宵之约何如?”奇笑面点首。
是日,三姬皆盛妆,生为开佳宴。日前,生僦赵室,俱无一人居住;母亲从父宦游,生亦议婚未娶,因此得恣逸游。邀姬重壁过去,设案,当天诅盟。是时誓词,皆锦代制。锦先制姊妹三人告词,遂命拜参,当天焚奏。其词曰:
维辛酉四月十九日,同心人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虔上明香,上告月府之神曰:“窃以女生人世,魂托月华,是太阴之精灵,实微躯之司命也。锦等三人,缔为姊妹,如负前之誓,决受月斧之诛。明月在天,俯垂照鉴。
又制与生同盟告词,罗列展拜,上告穹苍。其词曰:
维重光作噩之岁,正阳日旦之时,同心人白景云、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皆结发交也。荷天意之玉成,谅月老之注定。男若负女,当天而骨露形销;女若负男,见月而魂亡魄化。煌煌月府,皎皎照临。
白生奇姐佳会
[编辑]是夕,四人共欢,三鼓罢宴,琼、奇先归绣房,生、锦共撤肴馔。
奇含羞缩,欲背前言,琼曰:“盟誓在前,岂敢相负?”奇执琼手,曰:“真个羞人!将奈之何?”琼为撤去金花,奇又不解罗带。琼笑曰:“吾妹有何福德,起动十七岁小姐作媒婆耶?妹夫来矣,衣带快解。”生亦突至,奇笑而从,因蒙被而眠。琼视生曰:“慎勿轻狂,嫩花初吐也。”生笑而登床,只见云雨之际,一段甘香,人间未有,但略点化,即见猩红,生取而验之。奇转身遽起,谓生曰:“十五载养成,为兄所破,何颜见吾母乎!皆姊姊误我也。”生细细温存,轻轻痛惜,待意稍动,乃敢求欢。奇曰:“只此是矣,何必复然?”生曰:“此是彩花,未行云雨。二姬雅态,妹所悉闻,若不尽情,即丧吾命。”奇不得已,乃复允从。但见芳心虽动,花蕊未开;骤雨初施,何堪忍耐。乍惊乍就,心欲进而不能;万阻千推,口欲言而羞缩。愁眉重蹙,半脸斜偎。鸳枕推捱,顿觉蓬松云鬓;玉肌转辗,好生不快风情。虽其娇态之固然,亦其花英之未满。生亦轻试,未敢纵行,但得半开,已为至愿。须臾云散,香汗如珠,盖其相爱之情固根于肺腑,而含羞之态自露于容颜。固问真情,再三不应,贴胸交股而卧,不觉樵鼓三更。
琼姐举灯来,曰:“吾妹得无倦乎?”生兴大发,拽琼登床,尽展其未展之趣。琼亦乐其快乐之情,真盎然满面春,不复为娇羞态矣。既罢,奇变曰:“姊姊得无倦乎?”琼曰:“但不如妹之苦耳。”三人笑谑,忽尔睡酣,日晏不起。奇姐之母,陈氏夫人也,在外扣门甚急。锦忙速唤,三人乃醒。生自重壁逃去,尤幸夫人不觉。琼因绐之曰:“五更起女工,因倦,适就枕耳。”夫人谕奇姐曰:“汝与大姊虽表姊妹,患难相倚,当如同胞,须宜勤习女工,不可妄生是非,轻露头面。昨赵姨欲汝三人同爨,不令女仆往来,此习勤俭一端,吾亦闻之自喜。”少顷,琼姐母亦至,见此二姬犹未梳洗,责琼曰:“鸡鸣梳头,女流定例。此时尚尔,何可见人!”琼曰:“五更起女工,因倦,复就枕耳。”二母信之而回,琼、奇胆几破矣。
奇深懊恨,琼亦赧然,相对无言,临镜不乐。奇曰:“自今痛改前过。”琼曰:“我亦大觉昨非。”锦隔墙呼曰:“只恐白郎来,芳心又依旧矣。”奇曰:“四姊固功之首,亦罪之魁。”锦笑曰:“吾罪诚深,须宜出首。”奇曰:“姊首何人?”锦曰:“专首二姐。”奇曰:“有何可据?”锦曰:“诗句尚存。”琼曰:“我与汝姊妹连和,从今作清白世界。”锦笑曰:“江汉以濯之,不可清也;秋阳以暴之,不可白也。”奇曰:“我当入侍慈母,不理许多闲非。”锦曰:“不过三五更,复想叙佳期矣。”奇不觉发笑。锦娘启扉而入,曰:“我欲为白哥制双履,愿二妹共乐成。”琼曰:“谨依来命。”奇曰:“吾弗能也。”锦曰:“吾妹尚未知趣,他日偏尔向前。”共笑而罢。于是锦娘制履,二妹协功,日暮倦勤,共成联句,推琼首倡,为五言排律云:
四月未明候,阳和乍雨天。〈(李)〉
榴花红喷火,荷叶绿铺钱。〈(赵)〉
公子游琼苑,奇英奉碧泉;〈(陈)〉
柳暗迷归路,花香透坐筵。〈(李)〉
云钟敲清韵,锦瑟奏初弦;〈(赵)〉
意马牢牢系,心猿荡荡牵。〈(陈)〉
多情慵针线,得趣赋诗编;〈(李)〉
蛱蝶台前舞,鸳鸯水上连。〈(赵)〉
愿为连理树,合作并头莲;〈(陈)〉
信誓深银海,风流满玉川。〈(李)〉
文君如可作,司马亦称贤;〈(赵)〉
为制绿双履,高高步紫烟。〈(陈)〉
锦笑曰:“二姐口硬似铁,心软如绵。”奇曰:“何以知之?”锦曰:“看诗便知。”奇笑曰:“君子戏言,不可戏笔。”琼笑曰:“可是,可是。”是夜,生以朋友邀饮,不至。三姬无限惶惶,坐至四更方登床,比至鸡鸣,起梳洗矣。
生醉醒,不胜痛恨。清晨,即诣琼房,冀图一会,告以衷情。不意三姬各去候母。生疑事机漏泄,又惧心志变迁,题诗示琼曰:
酩酊不知夜,醒来恨杀人;洞门空久坐,不见百花春。
生坐久,不见三姬,又欲候文宗揭晓,怅怅而去。
琼归,见诗,笑曰:“白郎夜来被酒,今朝无限惶惶。”奇笑曰:“他醉由他醉,我醒还自醒。”锦笑曰:“昨宵既已醉酒,今夜必定迷花。”少顷,家僮来报。“文宗发案。”赵母令人去探消息。三姬相对深思,侧耳欲闻真信。久之,奇笑曰:“白哥既有探花手段,必有折桂才能。此行决应高选,不须姊姊猜疑。”琼笑曰:“汝是座上观音,说话自然灵圣。”锦笑曰:“他只一夜夫妻,识破十年学问矣。”奇带羞含笑,时午膳犹未毕,家僮入报赵母曰:“白家大叔考居优等矣。”赵母甚喜,来报三姬。锦、琼俱目奇,奇亦带冷笑。
赵母既退,锦、琼戏掖奇上坐,曰:“阿妹真观音也,每事拜而问焉。”欢笑而罢。
是日黄昏时候,白生归,入见赵母,因请见李老夫人及陈夫人。夫人曰:“好个清俊秀才,他日必成伟器。”生以所赏银花献之赵母。赵母分赐三姬,各妆为士宝花胜。奇姐一枝,尤加巧丽。琼姐戏以词曰〈(名《忆王孙》)〉:
娥神已属王孙,坐对花神久断魂,燕语莺声不忍闻。想越黄昏,花胜鲜妍独倚门。
四美连床夜雨
[编辑]是夕,入三姬之室,谈笑尽欢,不觉谯楼起鼓。锦对琼曰:“二姐尚未知趣,今夜当使尽情。”乃一与白郎解衣,一与奇姐解裙,勒之共卧。奇姐固辞。锦曰:“自此以始,先小后大,以此为序,勿相推辞。”生然之。但见轻怜痛惜,细语护持。女须有深情,但未堪任重,花心半动,桃口含芳,生略动移,即难忍耐。生曰:“但唤我作檀郎,吾自当释手。”奇固推逊,生进益深。奇不得已,曰:“才郎且放手。”生被奇痛惜数言,不觉真情尽矣。相抱睡熟,漏下三鼓。
锦来,呼曰:“琼姐相候多时,如何甘心熟睡?”生与锦去,即登琼榻。琼曰:“愿君安息片时,相与谈话为乐。”因询奇佳兴,生细道真情。琼闻言心动,生雅兴弥坚,于是复为蜂蝶交。及罢,琼谓生曰:“君为妾困倦如斯,妾不忍君即去,但锦姐虚席已久,君其将奈之何?”时锦立在床前,搂抱同去,相对极欢。
锦风月之态甚娇,生云雨之情亦动,在生已知锦之兴浓,在锦唯惧生之情泄。谓生曰:“君风力甚佳,妾意欲已足,但欲姊妹为同床之会,不知君意何如?”生曰:“此是人间之极欢,但恐二妹不允从耳。”锦曰:“吾绐之使来,然后以情语之耳。”
于是,锦绐琼曰:“白郎适来发热,如何是了?”琼方醒觉,闻言战惧,即起问安,被生搂定,乃告以锦意。琼只得曲从。锦复绐奇曰:“白哥满身发热,琼姊在彼问安,汝何昏睡,不痛念乎?”奇曰:“今奈之何?”锦曰:“去问安便是。”奇遽起索衣,不得其处。锦曰:“快去,快去!夜暮无妨。”适至床前,被生搂抱,只得曲从。生刻意求欢,三姬推让不决。生锐意向锦,锦辞曰:“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向爱二妹妙句,兄当与之联诗,使妾得以与闻,亦生平之至愿也。”生曰:“妙甚。”即床上口吟,生为首倡。曰:
君不见瑶台高映碧天东〈(白)〉,
珠玑璀璨玉玲珑〈(赵)〉。
又不见襄王朝来飞白马〈(李)〉,
日暮又复跨青骑〈(陈)〉。
乍云乍雨迷花月〈(白)〉,
罗襟飘摇扬轻风〈(赵)〉。
沉香亭北花盈砌〈(李)〉,
牡丹芍药海棠红〈(陈)〉。
观花不饮心如醉〈(白)〉,
醉倒花前月朦胧〈(赵)〉。
一片芳心作蝴蝶〈(李)〉,
飞来飞去入花丛〈(陈)〉。
美人葱素紫罗绮〈(白)〉,
语笑花间喜气葱〈(赵)〉。
贻我佩环传心愫〈(李)〉,
复将心事托丝桐〈(陈)〉。
柔情已为奇音动〈(白)〉,
忙忙飞舞彩花蜂〈(赵)〉。
与君窃药先奔月〈(李)〉,
森然火会广寒宫〈(陈)〉。
广寒月色皎〈(白)〉,
报我三青为〈(赵)〉。
玉华露液浓〈(李)〉,
相思梦来绕〈(陈)〉。
锦花琼饰绮罗〈(白)〉,
赵姬慷慨扬清歌〈(赵)〉。
投桃报李心深念〈(李)〉,
雷陈契合乐如何〈(陈)〉。
今夕何夕此良晤〈(白)〉,
娇来锦袖舞婆娑〈(赵)〉。
球琳琼玖敌诗句〈(李)〉,
奇词清韵长吟哦〈(陈)〉。
长吟哦,得句多〈(白)〉,
九天牛与女,此日共银河〈(赵)〉。
鱼比目,戏新荷〈(李)〉,
山盟长翠长巍峨〈(陈)〉。
吁嗟五色云霞霭〈(白)〉,
艳妍好结同心带〈(锦)〉。
同心长系碧天云〈(李)〉,
勿使碧云游天外〈(陈)〉。
云油油,不自由〈(白)〉,
神魂飞荡与云流〈(赵)〉。
中天明月长为伴〈(李)〉,
愿伴千秋与万秋〈(陈)〉。
我本修然一凤侣〈(白)〉,
今朝相伴三鸾俦〈(赵)〉。
愿作在天双比翼〈(李)〉,
凤雏对舞含娇羞〈(陈)〉。
奇瑛勿为年华少,五百天缘犹未了〈(白)〉。
夭桃今已吐春情,片片轻红入芳沼〈(赵)〉。
柳腰娇弱不禁风,风怒狂摇犹悄悄〈(李)〉。
桃李不似锦琼英,抱露春融情窈窕〈(陈)〉。
爱花都作连枝香,和雨和云到天晓。从今不作旧梦思,同心齐唱佼人僚〈(白)〉。
次夕,遂为同床之会,推锦为先。锦娇缩含羞。生曰:“姊妹既同欢同悦,必须尽情尽意。”琼曰:“四姊何无花月兴?”奇曰:“四姊何不逞风流?”于是生与锦共欢,锦亦无所顾忌。次及琼姐,含羞无言。锦曰:“吾妹真花月,何乃独无言?”奇曰:“彼得意自忘言也。”琼曰:“如妹痛切,不得不言耳。”以次及奇,再三推阻,锦琼共按玉肌,生大展佳兴,轻快温存,护持痛惜。琼曰:“夫哥用精细工夫。”生曰:“吾亦因材而笃。”自是而情已溢矣。至五更睡觉,斜月照窗,生疑为天曙,唤诸姬俱起,则明月在天。锦笑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琼笑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奇笑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琼因请曰:“君之歌赋,已得闻矣,妙曲芳词,未之闻也。愿请教。”生曰:“请命题。”琼曰:“试调《蝶恋花》何如?”生曰:“请刻韵。”琼因诵东坡“花褪残红青杏小”之章,因曰:“君即此为韵,试看可与东坡颉颃否。”生吟曰:
谁家宝镜一轮小,抛向云间,光遍罗帏绕;夜浅夜深今多少,玉露玲珑溅芳草。
院宇深沉谁知道,惊梦残更,却被佳人笑;恨断楚天情悄悄,花暗蝶朦添烦恼。
琼曰:“甚妙!吾姊妹联句以和之,何如?”锦辞谢曰:“非所长也。”奇曰:“纵使不工,亦纪佳会。何妨,何妨。”于是琼为首倡:
绿窗人静月明小〈(琼)〉,
银汉波澄,半向蓝桥绕〈(奇)〉。
楚峡春非少〈(锦)〉,
淡淡巫云擒瑶草〈(琼)〉。
不谓娥来知道〈(奇)〉,
惊起东君,自惊还自笑〈(锦)〉。
闻睡鸭啼声消,几番惹得多烦恼。〈(琼)〉。
生叹曰:“真三妙也。此生何幸,有此奇逢乎!”因复就枕,谈话衷情,不能尽述也。
自是,屡为同床之会,极乐无虞。不意笑语声喧,属垣耳近。有邻姬者,隶卒之妇也,疑生为内属,安有女音,遂钻穴窥之,俱得其情状矣。有夕,唯琼、奇在列,锦以小恙不与。次早,生过其门,邻妇呼曰:“白大叔昨宵可谓极乐矣。”生诘其由,句句皆真。生不得已,奉金簪一根,求以缄口。妇笑曰:“何用惠也,但著片心耳。”生因归告锦娘,且曰:“姑勿与二妹知之,恐其羞赧难容也。”锦曰:“此妇不时来此,况有洒洒风情,兼有‘只著片心’之言,不为无意于君。君若爱身,不与一遇,机必露矣,君其图之。”生不得已,至晚,迳诣邻妇之家,与作通宵之会。果尔得其真情,与生重誓缄口矣。
是夕,琼、奇嗔生不至,候至三更;锦不以告,但口占四句示之曰:
“谁知复谁知,花妖窗外窥。花阴月影动,犹自想花枝。
琼、奇骤惊:“异哉此言!幸详告我。”锦曰:“昨宵事露矣。白郎去矣,尚望同床会乎!”于是为道其详,琼、奇泪涟。自是同床会散,生、姬深加敛迹矣。
庆节上寿会饮
[编辑]越五月五日,生为赵母贺节。母亦置酒邀生,生辞。李老夫人、陈夫人各遣侍婢催之,生入谢曰:“承诸大母厚意,但恐冒突尊严。”老夫人曰:“彼此旅寓,何妨,何妨。”命三姬相见。琼、奇不出,生饮数杯,逡巡告退。老夫人曰:“守礼之士也。”赵母曰:“此儿无苟言,无苟动,真读书家法也。其亲宦游,无人照管,况当佳节,令其岑寂,吾心甚不安耳。”于是复备一席,令小哥送至生寓共饮。生制一词,名曰《浣溪沙》:
晴天明水涨兰桥,画栏箫鼓明江皋;
翩翩彩袖拥东郊,倚阑干闷萦怀抱。
武陵溪畔燕归巢,谁怜月影上花稍。
小哥默记其词,归为夫人诵之。老夫人精于词章,琼之文史,皆老夫人手教者也,极口称善,以示三姬。三姬闻之悄然。老夫人曰:“汝等不足白郎诗乎?未免谓其伤春太露耳。”三姬微笑。少顷,亦各散去。
是夕,生扣重壁小门,琼、奇固蔽不开。生扣既久,锦娘启扉。二姬见生,泪下如雨,固问不应,相对惶惶。生知锦泄前言,再三开谕,坐至三更,二姬乃曰:“兄当厚自爱身,吾等罪当万死。即不能持之于始,复不能谨之于终,致使形迹宣扬,丑声外著,良可痛也。”因相与泣下。生曰:“月前之誓,三以死生,况患难乎!卿不记申、娇之事乎?万一不遂所怀,则娇为申死,申为娇亡,夫复何恨!”生即剪发为誓,曰:“若不与诸妹相从,愿死不娶。”三姬亦断发为誓,曰:“若不得与白郎相从,愿死不嫁。”生曰:“吾之不娶,佯狂入山,事即休矣;卿之不嫁,奈何?”琼、奇曰:“吾二人幸未有所属,当以此事明之吾母。哥或见怜,幸也;不尔,则自刭以谢君耳。宁以身见阎王,决不以身事二姓。”生谓锦曰:“于卿何如?”锦誓曰:“生死不相离,离则为鬼幽。于君何如?”生誓曰:“终始不相弃,弃则受雷轰。”于是四人相对尽欢,不复顾忌。
越十有三日,赵母诞辰也,生以厚仪上寿,且为三母开筵,复请三姬,同预燕席。李老夫人许之。时二姬亦上寿鞋、寿帕,且称觞焉。生筵适至,二姬趋避。李老夫人曰:“相见无妨,赵姨之子,即汝表兄也。”〈(盖琼、奇之母皆产于林,与赵母为叔伯姊妹,故老夫人有是言耳。)〉二姬遂出相见,固逊不肯登筵。赵母曰:“幻女畏生客,我与之区处。”于是置生席于堂之小厢,命小哥侍焉。饮至半酣,生与小哥出席劝酒。老夫人曰:“酒不须劝,久闻高才,欲请一词为寿,何如?”生辞谢。老夫人曰:“吾已见《浣溪沙》矣。”生曰:“惶愧!”遂请命题。老夫人曰:“莫如《千秋岁》。”生复请刻韵。老夫人曰:“吾幼时尚记辛幼安有‘塞垣秋草,又报平安好’之句,即赓此韵,尤见奇才。”生不假想,即挥毫曰:
绿阴芳草,黄鹂声声好。瑶台上,华筵表。的的青鸾舞,王母霏颜笑。蟠桃也,千岁华浑不老。
有玉山摧倒,南极先来到。玄鹤算,良非小。优游乾坤里,添筹还未了。备五福,彭让寿考。”
李老夫人曰:“真好词也。”唤琼姐曰:“汝向时言能为之,今尚能制乎?”琼姐逊谢。夫人曰:“聊试一词,以求教耳。”琼因制词曰:
玉阶瑶草,报道年年好。绮阁上,琼台表。蟠桃生满树,彩撷真堪笑。再结子,又是三千年不老。
金樽频倾倒,王母乘鸾到。寿星高,乾坤小。人在华筵表,劝酬犹未了。齐嵩祝,万年称寿考。
呈上老夫人。夫人曰:“雷门布鼓,音响顿殊。”生曰:“奇才,奇才!云所远让。”陈夫人目奇姐,曰:“汝镇日与大姊谈诗,我不知云何。今聊试汝,汝其勿辞。”奇出席拜老夫人与赵母,曰:“献笑,献笑。”复拜生,曰:“求教,求教。”老夫人曰:“不必论诗,礼度自过人矣。”奇制词曰:
瑶池绿草,近来长更好。朱明日,暄人表。况此薰风候,登筵人喧笑。华筵开,共祝那人长不老。
好怀尽倾倒,寿星都来到。乘鸾客,才非少。倚马雄才,万言犹未了。吐芳词,长祝慈闱多寿考。
李老夫人曰:“妙哉词也!可谓女学士矣。”词毕,各就位。锦娘曰:“请谢教。”于是既奉三母之觞,复过生席劝饮。时兰香自外持茉莉花来,既献三母、锦娘矣,一与琼,琼曰:“送与小哥。”一与奇,奇曰:“送与白官人。”兰香递与生,笑谓生曰:“此花心动也。”锦厌其言,瞋目视之。生亦不快,奇殊不知也。少顷罢筵。
是晚,生入三姬绣房,为绸缪之会。与奇会毕,因谓曰:“尔殊不检点,词中称扬太过。”奇曰:“偶笔氛所至耳。”又备述兰香之言,奇遂大恚。
次晨,言之于母。母怒笞兰香,香曰:“此言诚有,但戏与白郎言之,姐姐安得闻?必是白郎密以告姐,愿夫人察之。”夫人生疑,唤奇姐,谓曰:“止谤莫如自修。”奇且复大恚。夫人与诘其得闻之由,奇姐语塞。锦适至,曰:“此言锦实得闻,故以告妹。”兰香自是言亦塞,陈夫人自此亦生疑矣。
凉亭水阁风流
[编辑]数日后,陈夫人语赵母曰:“天气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园凉亭水阁,可居三女于中,锢其出入,何如?”赵母然之。遂自琼、奇房后开门,恣其园亭逸乐;以为外之房门谨严,而不知内之重壁为便。虽诸侍女颇有猜疑,亦竟不知生出入之路。
一日,陈夫人诘春英曰:“汝久侍深闺,宁知白郎事乎?”春英曰:“无之。内外并不相见,又无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春初白郎常至,妾犹有疑,今无事辄数十日一来,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后,西带诸门俱严关锁,虽侍婢不得往来,白郎能飞度耶?”夫人之疑消。
生、姬每日于纳凉亭中欢谑,间亦多亵狎,独琼姐坚执不从。是月望日,生与锦、奇在临水阁中作乐,琼姐不至,锦作书,令奇姐招之。琼复书曰:
劣表妹李琼琼敛衽启覆四表姊妆次:
即晨夏景朱明,莺花流丽,莲白似六郎之一笑,榴红拟飞燕之初妆。鱼作态而戏金钩,鸟沽娇而穿细雾。纳凉亭上,习习清风;临水阁中,腾腾夹气,诚佳景也。况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颜,凭栏笑语;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抚景写怀,岂不乐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乐不可极,乐极至哀’。且蝶慢岂端庄之度,淫亵真丑陋之形。读《相鼠》之赋,能不大为寒必哉!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愿相与念之。
奇姐持书来,曰:“莺莺不肯至,红娘做不成,此书中好一片云情雨意,要汝等跪听宣读。”生长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出诸袖中。生、锦展读,笑曰:“这云情雨意,岂不害了相思。不会作红娘,反会来卖乖。”锦曰:“好好拜一拜还我。”生曰:“我要她替莺莺。”搂谑多时,大笑而罢。
越十有七日,生闻其叔自荆州回,候接于都门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同在纳凉亭上女工。饭后,赵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等俱往省之,且密祝以瞰二姬所为。奇姐闻兰香呼门声甚急,笑曰:“此婢又来探消息矣。今日若无状,决加之重刑。”二姬笑曰:“汝今日不惧他矣。”及启扉,诸婢皆在,云:“赵母送茶。”三姬谈笑啜茗。
兰香步花阴,过柳迳,穿曲堤,无处不至。奇姐索皮鞭以待,曰:“以鞭马之鞭,鞭此婢也。”兰香行至芳沼之旁,扣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开两朵莲花。”奇姐令桂香唤之,至则令跪于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亏汝?汝乃以无形之事,生不情之谤,汝欲离间吾母子耶?汝到亭中,众皆侍立,汝乃驰逐东西,欲寻我显迹耶?汝今寻著否?汝好好受责!”兰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嫦娥,兰香是娥身边一兔。兔恐娥薄蚀,无所依傍,乃爱护姐姐独至,故有前日之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闲遍阅佳景,岂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当万死。且姐姐女流豪杰,白郎文士英豪,岂是相配不过?但恐轻易失身,白姐姐如墙花,姐姐望白郎在云外,那时悔不及耳。兰香与姐姐俱,亦与姐姐共患难,安得不过计而曲防?”
奇曰:“无端造谤,何如?”兰香曰:“固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检制耳。诗词属意,可疑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花相赠,可疑三也。众人皆有此疑兰不告?若李琼姐之端庄,赵四娘之严谨,安有此谤?”奇姐大之流血。时琼、锦游芳沼之滨回,告奇姐曰:“沼中莲花果开并佳祥也。姑恕兰香,同去一看。”奇遂释之。
稗归,俱以并蒂莲告于赵母。母喜,邀李老夫人谐夫人同赏。酒既具,老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孙及笄,此老身之深虑也。今天赐佳祥,愿觅快婿。”又为陈大人祝曰:“奇姐早定良缘。”又为赵母祝曰:“愿白生早得佳妇。”时方登席,赵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来看。老夫人与陈夫人有不欲意,以赵爱,勉强从之,令秋英、小珠往召。归报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发怒。”赵母曰:“春英颇晓事,可往探之。”复归,报曰:“白大叔原边白小姐,今曾老爷远宦边疆,白老爷不欲大叔远去成亲,曾老欲小姐往归还亲,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内,白老爷运粮入京,与爷相遇,二人言兢,有书退悔。今白老爷遣大叔回家,为大叔再联姻,因此发怒。”赵母曰:“大叔知我请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爷吃饭,即来。”
少顷,生至,且细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郎,何虑无妻。”赵母笑曰:“儿勿虑,我与汝为媒。芳沼中有莲并蒂,此是祥瑞,第往观之。”生因与小哥同往,果见并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饮酒,赋诗曰:
中夏正炎蒸,百花何明媚。
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
并蒂莲花开,香风暗度来;
瑶池游王母,绮阁泛金罍。
向人娇欲语,酷似西施女;
相对吴王宫,乘风相娇倨。
日分双影流,风动两枝浮;
羞向孤鸾镜,应知学并头。
莫作等闲赏,交枝芳沼上,
瑞霭为谁开,霞标著天榜。
香韵远并清,双莺柳外鸣;
应与两岐麦,同荐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叹曰:“流丽清新,海内才华也。”赵夫人笑曰:“可当聘礼否?”老夫人笑目锦娘,曰:“汝三姊妹联句和之何如?”二是推让,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万勿为异。”二姬然之。点首曰:
逢此仲夏景,花香柳自媚〈(琼)〉;
两沼已含流,双莲何并难〈(奇)〉。
风吹昨夜开,浑疑天上来〈(锦)〉;
为汝登池阁,因兹泛樱〈(琼)〉。
潘妃浑不语,携手湘江女〈(奇)〉;
吴壁喜相逢,二乔斜并裾〈(锦)〉。
明沙水面流,盈盈合蒂浮〈(琼)〉;
翡翠双飞翼,鸳鸯栖并头〈(奇)〉。
王母瑶池赏,云车停水上〈(锦)〉;
瑞宇已流春,天门初放扬〈(琼)〉。
应识芙蕖清,哪占丹凤鸣〈(奇)〉;
太常如可纪,图此上神京〈(锦)〉。
老夫人见之,笑曰:“皆女瑛也。”转呈与生,生惊叹曰:“诸妹才华,近世莫比。”生饮三酌,辞归。母亦自是罢筵。
是夕,赵母谓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白郎配琼姐,何如?陈夫人亦极口赞成之。老夫人曰:“吾意恐有事未真,议未定,且未识此生意向何如。”赵母曰:“然。姑勿言,待其媒议之时,方可与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成,亦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闻此语,以告锦娘。锦娘密以告生,且曰:“兄可多遣媒博彩,令老夫人闻知,彼乃无疑,自当见许。”生深然之。陈夫人亦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岁,心内迟疑。兰香乘间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挞,虽至血流,亦无怨心。但兰香细看姐姐,却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则一双两好,天然无比。”夫人曰:“岂有是事?汝勿多言!”
玉碗卜缔姻缘
[编辑]生数日以叔在,不敢轻入琼室。叔亦遣媒人求亲。
是夕,生入锦房,与三姬商议,因曰:“琼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势难兼得,为之奈何!”锦曰:“吾观二妹所议,毕竟皆归于君,但不知谁先进耳。以鄙见论之,此事毕竟皆天也,非人所能为也。”琼让之奇,奇让之琼,各出誓言,恳恳切切。锦曰:“勿推让,吾为汝分之。今宵焚香,疏告于天。各书其名,盛以玉碗,先得者今日议婚,后得者异日设策,非一举而有双凤之名乎?”生每日为此萦怀,闻锦言而深是之。遂具告天之疏,一掣得琼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为良臣。吾为忠臣,不亦美乎!”于是四人计定。
翌日,生言于叔,遣邻妇为媒,言于赵母。赵母以告老李夫人。夫人许之,择日报聘。赵母为具白金四十两,金花表里各二对,皆赵母所出也。邻妇执伐持书于李老夫人,其词曰:
辰下双沼花开,九天瑞应。某窃计之:老夫人其千年之碧藕乎?仙阙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叶之绿荷乎?海内流阴矣;令孙女其霞标之菡萏乎?绣阁新香矣。兹者双花合蒂,瑞出一池,岂犹子景云果有三生之梦,乃应此合璧之奇耶?家兄远宦,命某主盟。赵母执柯,兼隆金币。丝萝永结,贶实倍于百朋,瓜葛初浮,瑞长流于万叶。
李夫人捧读,不胜欣慰,遂援笔复柬曰:
即辰玉池献瑞,开并蒂之莲花,老身举洒祝天,愿女孙得快婿。岂是瑞不远于三时,庆遂成于一日!寅惟执事,名门豪杰;令兄天表凤凰,而令侄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莲有三善焉:出于泥而不浊,其君子之清修乎!擢云锦与云标,其君子之德容乎!香虽远而益清,其君子之徽誉乎!愿令侄则而像之,老身有馀荣矣。睹蜡炬之生花,知百年之占凤;闻鹊媒之报吉,兆万叶之长春。
生得书,喜甚。邻妇乘间戏生曰:“小姐见书,喜动颜色,官人稳睡,不怕潜窥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琼密经画,整整有条。老夫人稍宽其私,但付之不闻。奇姐虽自敛戢,与生情好益笃,阴自刺其双臂:左有“生为白郎妻”之句,右有“死为白家鬼”之句。生是夕见之,痛惜不已,双泪交流,苦无聊赖,自投于床。琼因劝奇与之共寝,生终夜倾泪如雨。自是,与奇为益密矣。
暇间谈论,奇谓琼曰:“吾未知逮事白兄与否,然感此缱绻之情,虽糜骨何恨!”琼曰:“除是我死,姊妹便休。若得事白郎,必不致妹失所。”锦隔壁呼曰:“可令我失所乎?”琼笑曰:“三人同功一体,安有彼此之殊。”锦复笑曰:“吾妹念我否?”琼曰:“成我之恩,与生我者并,岂不念功!”三人复大笑。自此,生、奇加意绸缪,又将越月。锦、琼亦体生意,恣其殷勤。时诸婢无不闻知,但皆不敢启口,惟兰香自恃美貌,每在生前沽娇,生屡诃之,因此怀恚,欲泄其机。至是为奇姐所恶,亦不敢言。锦、琼善自敛藏,内外不甚觉露。
自是南陆转西,九秋胜会,桂有华而擎宫月,娥亲下广寒;槐奏黄而舞天风,英俊忙驰夹道。生整治行装,入秋闱应试,与姬相别,无限伤情。三姬共制秋衣一袭,履袜一双;绿玉之佩,黄金之簪,诸所应用,无不备具。琼姐制诗曰:
良人将离别,泪洒眼中血;
杜宇惨悲鸣,秋蝉凄哽咽。
此情只自知,向汝浑难说;
愿步入蟾宫,桂花手中掇。
奇姐制诗曰:
欲别犹未别,泪珠先流血;
诉短及道长,既哽又复咽。
不向夫君言,更对谁人说;
唯愿折桂枝,高高双手掇。
锦亦制诗曰:
人别心未别,漫将苦流血;
我因夫君凄,郎为妾身咽。
行矣且勿行,说了又还说;
折桂须早归,墙花莫去掇。
老夫人、赵母、陈夫人各厚赠,诸亲友皆赠之。
白往至省,温习经书,届期入试。然慕念三姬,未尝少置。而姬亦于晨夕之下,对景无不伤情,乃至多寐之思,亦多叙忧离之思。生以三试既毕,遣仆抵家问安,既奉诸母珍奇,亦馈三姬花胜,致书恳切,不能尽述也。锦、琼见喜慰,奇姐转加惨凄,报书曰:
妾陈奇姐敛衽复书于夫君白潢源解元文几:夏光已云迈矣,秋宇何凄凉也。每中夜凉风四起,孤雁悲鸣,则伏枕泪零,几至断绝。听砧杵之音,如焉如捣;聆檐铎之响,如有隐忧。此时此情,何可殚述。缅想洒乐之人,宁识忧愁之状否耶?自昔乌山邂逅,继以月下深盟。妾谓事无始终,将送微命;君谓此头可断,鄙志不渝。恳恳殷殷,将意君即妾也,妾即君也。水宿与俱,云飞与俱,偶隔一日,则想切三秋。今言别三十日矣,其殆九十秋欤!情胡不切,泪胡不零?天乎!吾何不为凉风,时时与君相傍;天乎!吾何不为飞鸟,日日向君悲鸣耶!妾与君誓矣,与君言矣,谅君亦见信矣,第恐时时乖违,机事傍午。将欲明之于母,又恐母不见怜;将欲诉之于人,又恐旁人嗤笑。讯天,天不闻也;问花,花无语也。其所以自图惟自树立者,惟有身死可以塞责。然死如有知,乘风委露与君相周旋,目乃瞑矣;死如无知,与草木同朽腐焉,则又不如久在人世,万一可以见君之为愈也。然此身实君之身,身不在君,则有死无二。如或惜死贪生,轻身丧节,则又不若朽草腐木之安然无累也。君其为我图之,存没之诚,此言尽矣。临书流泪,不能复陈。承惠玉粉胭脂、翠羽花胜,虽为睹物思人之助,实增谁适为容之悲。附以海物,愿君加餐,兼以凉鞋,愿利攸往。馀惟棘闱魁选,海宇扬名,是妾等三人之至愿也。
生仆至,授生书。生方与诸友燕集,展视未完,不能自禁,涕泪呜咽。友见其书,无不嗟叹,因曰:“有此恳切,无愧潢源之重伤情也。”力叩所由,生不以告。自是功名之心顿释,故人之念益殷矣。
月终揭晓,生虽名落孙山之外,全不介怀。遂策马为抵家之行,与姬复会。然生之别时,祝奇姐曰:“吾若得意而归,明与尊堂关说,恳求姻眷,必遂所怀。”以此牵情,心恒悒怏。然三姬见生之归,如胶附漆。诸母因生之至,便喜动颜容。是夕,过重壁小门,仍为同床之会。
生中夜长叹。锦抚之曰:“功名有分,何必介怀。”琼曰:“郎非为此萦怀,只为吾妹切念。”生曰:“子真知我心者,为之奈何?”琼曰:“吾与大姊有妙计矣。”生曰:“愿闻。”琼曰:“君将来必有荆州之行,且先具婚书一纸,表里一端,白金四锭,付与吾妹。俟君行后,陈姨必将议婚,吾二人决以实告,并以吾妹臂上刺文示之,然后上金币、婚书,则陈姨势不得已,事端可谐矣。”奇笑曰:“计则奇矣,但颜之厚矣。”锦笑曰:“如此可成,面皮可剥也。”生曰:“向实为奇姐萦怀,今闻计心释然矣。”自是,留恋月馀,欢好尤笃。
生父命仆来探秋闱之信,且命早至荆州。生不得已,起行。陈夫人谓生曰:“此行未知得再见否?”因相对呜咽,两不能胜。生挥泪曰:“姨娘幸勿出此不利之语,云愿姨娘天长地久,既有骨肉之恩,必顶丘山之戴。”陈夫人复流涕曰:“我身寡子单,仗提携。”生曰:“敢不从命。”夫人流涕而入。
三姬相送凄惨,诗词悲怨。诸母临别殷勤,致赠甚厚。及其策马在途,举目有山河之异,飞舟迅速,临流切风月之怀。发诸声歌之词,皆恋故人之语,则生之思姬何如,姬之思生亦如是矣。
锦娘割股救亲
[编辑]时维腊月,寒气逼人,赵母体羸,忽膺重病。三姬无措,请祷于天,各愿减寿,以益母年,未见效也。锦夜半开门,当天割股。琼、奇见其久而不返,密往视之,乃知其由。嗣是和羹以进,母病遂愈。甲人闻知,上其事于郡县,郡县旌曰:“孝女之门。”有诗曰:
乌山遥对华山西,花外风清乌自啼;
已见文华推多士,哪知节孝属深闺。
剖心从古忠名旧,割股于今徽誉奇;
旌别圣恩行处有,谁踵芳躅映文奎?
赵母置酒,诸眷毕贺。有杨把总者,闻锦娘之美,亦备礼称庆,以白金二十两为赵母寿,欲求见锦娘。锦既却其金,又不之见。杨欲以势挟之,先令邻人扬言,且啖以兼金厚利。锦娘曰:“汝为我语刁军,我头可断,我身不可见也。”杨惧而止。是时三姬皆以志节更相矜奋,自生别后,不施脂粉,不出闺门,虽瑞月千门佳丽,三姬处之淡如,元宵乐地繁华,三姬不出游玩。其操守如此。
生自抵荆州与,既见父母,益念三姬,乃请于父曰:“李老夫人,外大母也,殷勤主婚,盍遣人致谢焉。并候动履,且订婚期。”父许之。生备金币,遣仆归访三母,且致书三姬。其书曰:
同心人白景云奉书于三美人妆次:云此生何幸哉!昔时尊贵王公得一女焉,犹可以流声千古,况云兼有其三哉!皆天曹神女,仙籍美姬,色殊绝矣。文绚春花,词映秋水,才超卓矣。坚贞如金玉,洒落类风霞,气概英达矣。而云方幸绸缪之际,又闻交儆之言,其所以相亲、相期、相怜、相念,又日𬘡焉。则神游于美人之天,云此生何幸哉!追想曩时倚玉于芳栏,偷香于水阁,罄人间未有之欢,极人生不穷之趣,美矣,至矣。然此犹为窃药之会,今皆缔为月中之人,则月下深盟,其真无负。五百天缘,悠悠未了也。欣切,欣切。万里片心,但欲三妹勤事诸母。奇妹姻信未闻,日夕悬注,想志确情笃,则天下事固可两言而决也。急闻,急闻。身在荆州,神在桑梓,计此情必见谅矣。无多谈俗,仪在别启中昭人。
诸母得书喜甚,款仆于外堂。时有朱姓者,贵宦方伯之家,与奇同乡,有子年方弱冠。闻奇之美,命媒求姻。陈夫人初未之许,后偶见朱氏子,貌美而慧,遂许焉。
择日欲报聘,奇姐忽称疾,绝粒者三日。夫人惶惧,泣问所由。琼以实情告之。夫人曰:“焉有是事?门禁森严,白郎能飞度耶?”琼曰:“姨若不信此言,请看奇妹两臂。”陈夫人见之,骇曰:“白郎在时何不与我言之?今纵不嫁朱氏,后置此女何地?”琼曰:“妹与白郎殷勤盟誓,生死相随,决不相背。”夫人曰:“痴心男子,誓何足信!”
琼遂启其箱,出白金四十两、表里各二对、婚书一纸,曰:“此皆白郎奉以为信者也。”夫人曰:“是固然矣,然天长地久,汝姊妹何以相与?”琼跪而指天曰:“琼如有二心,随即天诛地灭。愿我姨娘早赐曲从。”夫人曰:“我将不从,何如?”琼曰:“妹已与琼诀矣。若姨不从,则妹命尽在今夕。”夫人堕泪,徐曰:“痴儿,汝罪当死!亏我守此多年,亦无可奈何,只得包羞忍耻耳!此事锦娘知否?”琼曰:“不知也。”夫人因抚奇身曰:“汝私与白,得非慕白郎才郎乎?朱氏之子,俊雅聪颖,将为一世伟人,以我观之,殆过于白郎矣。”奇不对,琼曰:“妹身失于白郎,既有罪矣,更委身于二姓,是荡子也,何足羡哉。”夫人首肯曰:“固是矣,从今吾不强矣。”但礼币未受,琼犹有疑,因告于二母。二母亲奉礼币,劝陈夫人受之,夫人尚有赧容。夫人曰:“天下之事,有经有权,善用权者,可以济经,不尔,便多事矣。”陈夫人因呼兰香置酒,以谢二母,且曰:“早信此奴,无今日之祸矣。”三母即席,锦娘奉杯。而奇不出,乃独坐小榻。
奇姻事既定,陈夫人复书于生。锦、奇亦以书达生。遂遣仆归荆州矣。
奇姐临难死节
[编辑]是时陈夫人以兵变稍息,归于本乡,不幸遘疾洽旬。奇往省之。未数日,寇警复作,遂遣奇入城。嗣是盗益炽,夫人病益笃,欲舁之入城,则亟不可动。奇闻变号泣,步行往省。琼姐执奇手曰:“寇贼充斥,妹未可行。”奇曰:“我宁死于贼手,岂忍不见母瞑。”因绝裾而行。及抵家,寇稍宁息。奇姐虞母不讳,先为置办棺衾。比至二更,闻官兵大至,众喜,以为无虞。至五更,乃知即是贼兵。鸡鸣,遂围浑江,剽掠男妇数百。三贼突入陈夫人之房,见夫人病卧,欲逼之以行,夫人不起,抽刃欲兵之。时奇逃在密处,遽呼曰:“勿动手,我代之。”遂出见贼。贼见其天姿国色,欢喜特甚,遂掠以行,并掳兰香及家僮数人而去。时陈夫人在床,犹未瞑目也。
贼闻官兵欲至,饭后退屯新升桥,至河沿宦署,将所掳男女尽禁其中。奇姐谓兰香及家僮曰:“我为母病来,岂知为母死!我若不死,必被贼污,异日何以见白郎乎!”乃咬指血书于壁曰:
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
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违!
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
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
题毕,谓兰香、家僮曰:“吾母子相从于地下矣,汝辈得归,可与小姐善事白郎。”复谓兰曰:“吾当急死,稍迟,欲死不可矣。”乃语间,即取裾中所藏剃刀,以袖蔽面,自刎其颈,遂僵仆,血流满地。兰香抱之而哭。贼来,怒杀兰香。因询其由,乡邻备道。贼曰:“我误矣,此节孝女也,勿污其尸。”于是舁而置之置后月台之上,以红绫被覆之,相与环泣。其节孝之感人如此。
是夕,有人来报,锦、琼举家号恸不已。琼姐愿以百金入贼营赎其尸,众惧不敢往。次日早,报:“官兵杀退贼矣。”又报:“陈夫人即世。”琼姐带秋英、新妹、小妹往收其尸;锦娘带春英殡敛陈夫人。时琼号泣登台,未至五步,尚闻奇姐长叹一声,骇曰:“吾妹尚无恙!”急往抚之,则见其气已绝,颜色如生,尚带笑颜。琼曰:“吾妹甘心死乎!”因令人舁归,与陈夫人同殓。遍寻兰香之尸,则为贼弃之水中,无复存矣。琼姐读其血题之诗,号泣仆地,绝而复苏。
琼姐抵陈夫人之家,与锦娘备办棺衾,殓住完备,吊客盈门。二女亲为执丧。越三日,各为文吊之。琼词曰:
呜呼哀哉!吾妹死矣,吾不忍言也。吾与妹岁距三周,居违五里,七岁已同游,十祀曾同学。吾母与若母,兄弟也;吾父与若父,连襟也。汝年十四,吾年十六,即闻兵变。惟时汝父先逝,吾父宦游,吾祖母与若母虞吾二人居乡莫便也,乃即赵姨之居居焉。坐则共榻,寝则同床,食则同甘苦。殆于今三年矣。幸得锦姊朝夕绸缪,兼以诸母殷勤教导,吾二人亦欣欣然至忘形骸。
嗣是共遇白郎,以骨肉之亲而重之以山河之誓;旋复同缔姻雅,以丝萝之旧而联之以五百年之缘。将谓生则同室,死则同穴,金石莫移也。讵意笑语方悬天匙箸之间,惨凄即见于须臾之际。际爱母心切,不暇顾身;吾庆妹情真,临行拽裾。岂知裾绝而吾妹去,妹去而祸变临。贼刃若母,妹安得不出;吾妹既出,身安得不死!然遘贼之时,则寅也,妹不死于寅者,将为全母之计;过此则卯也,夫妹不死于卯者,必其提防之深;及入营,则辰也,方入营,而吾妹死矣。释此不死,则妹宁有死时乎?
然闻妹将死之时,慷慨赋诗。吾细绎之,其首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孝节见于词矣;次曰‘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违’,慷慨以身杀矣;‘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舍生而取义矣;末曰‘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恋恋不忘夫君矣。是诗也,贼人犹自哀怜,况人乎!人见之,犹自惨切见琼乎!琼见之亦无可奈何也,使吾郎君见之,其悲哀痛之又若何邪!吾恐白郎为汝伤生,则吾亦为汝殒命矣。呜呼痛哉!吾今日所以不死者,诚惧伤君之生,益重妹不瞑之目。古人有死于十五年之前者,固已存孤;有死于十五年之后者,亦以全赵。琼之心犹是也,妹氏谅我心乎?呜呼已矣,吾目枯矣,吾言不再矣!
然尚有言焉:白郎若归,倘能不为儿女姑息之爱而为丈夫万世之谋,吾即汝平时玩好珍宝,市田若干永为祭奠之需;高大窀穸,永为同穴之计,则相离于今时者,当相合于永世。孰谓九泉之下,非吾聚乐之区邪!嗟夫痛哉!妹之容颜比秋月矣,文采若春花矣,性情类清风矣,气节傲秋霜矣,孝诚动天地矣,余何忍言哉,余何能言矣!
呜呼!长江凄凄,寒风烈烈;山岳幽阴,天地昏黑。欲见汝容,除非梦中不可得。汝若至楚见白郎,道我肝肠片片裂!
奇娘亦有哀词,其愁怨凄惨之状,不下于琼,但不能悉载也。二母亦会吊。奇有弟双哥,甫七岁,赵母为之鞠育。丧事毕,二母、二姬俱泣,凄凉之态,何可尽述!
生在荆州,遥望老仆不至,想见三姬甚殷,父母遣生归毕姻。琼父母亦遗仆来会姻期。生遂与其叔束装为归计矣。
白生原配曾边总之女字徽音者,赋性贞烈,才貌超群,精通经史,颇善歌词,酷爱《烈女传》一书,日玩不释。闻其父与白氏悔亲,将再续聘总兵之子,遂独坐小楼,身衣白练,五日不食。父母见其亟也,询问其故,因绐之曰:“吾从汝志,岂不复然。”徽音乃渐起饮食。
吴之子,名大烈,亦将中豪杰,善用马上飞剑,掷剑凌空,绕身承迅捷如神,边庭敬之畏之。边总欲使徽音见其才能,谋之媒人,于中庭开角会,令家人悉升楼聚观。大烈坐于金鞍之上,衣文锦绣,容如傅粉,唇若涂朱,掷剑倒凌,飞枪转接。众皆羡其才能,又羡其美貌。女徐问于侍婢曰:“此何小将军也?”柳青答曰:“吴总兵之子也。”女即背坐不观。
次日,父母又遣兄弟道意,女复赋《闺怨》以见志。其词曰:
怨中闺之沉寥兮,羌独处而萧萧。心侘傺而苦难兮,乃怀恨而无聊。悼馀生之不辰兮,与木落而同凋。天窈窈而四黑兮,云幽幽而漫霄。雷轰轰而折裂,风荡荡而飘飘。岂予志之独愚兮,乃抚景而怊怊。爱伊人之不择兮,即芳菲为菰藻。木南指而若有所向兮,乃薰桂而申椒。鸟南飞而若有所栖兮,声嘤嘤而鸣乔。馀胡兹之不若兮,对朔风之漉漉,叹娇音以哀号兮,怅乌山之相辽。问桑梓之何在兮,更寒修而迢遥。中庭望之有蔼兮,湛溘死而自焦。馀非舍此取彼兮,虞纲常而日凋。谁能身事二姓兮,仰前哲之昭昭。馀既称名于夫妇兮,敢废辙而改轺。芳芳烈烈非吾愿兮,望白云于诘朝。纵云龙而莫予顾兮,甘对月而魂消。天乎!予之故也,何怨中闺之沉寥云。
闺赋既成,遂黏于楼壁,坐卧诵之,五日不食。父母惊讶,乃遣其弟二郎奉敕差往江南勾军,并送徽音归家完娶婚。临行,戒之曰:“我前日退书既至,白郎再配无疑。若愿并娶,允之无妨。若不相成,讼之官府。要之,事难遥度万里之外,汝自裁之。”从行侍女二人:柳青、莲香也;童卒二人:熊次、丁鸾也。
二郎驰驿还乡,白马雕鞍,强弓利箭,众皆以为边帅,无敢近者。生回家,至中途,偶与相遇,见彼人强马壮,车骑森丽,遂踵其迹而行。比至邮亭,见一女下车,绰约似仙子,问力士曰:“此是何人?”答曰:“曾边总老爷小姐,回家完亲。”生疑,问叔曰:“徽音回家完亲,不知更适何姓?请往省之。”因戒仆曰:“勿露我姓名。”生遂投刺更以姓田。二郎延入相见。生问曰:“乡大人自何来?”二郎曰:“辽边。”生又曰:“今何往?”二郎曰:“奉敕回家。”生又曰:“贵干?”二郎曰:“勾查军伍。”生曰:“亦带宝眷耶?”二郎曰:“送舍妹还乡成亲。”生曰:“令妹夫何姓?”二郎曰:“庠生白景云。”生曰:“此兄娶李辰州之女,二月已成亲矣。”二郎曰:“兄何以知之?”生曰:“家君与之同宦荆州,故备知其详耳。”二郎曰:“既知其详,愚不敢隐。”因述其终始。生笑曰:“以尊翁之贵、令妹之贤,何惧配无公侯,乃关情于白氏之子乎?”二郎又诵其妹《闺赋》之章及夫不适二姓之意。生啧啧叹赏,复请二郎再诵,生一一记之。二郎曰:“兄之聪颖,无出其右。”因留饮焉,相对尽欢。及二郎回拜,与叔相见,尽列珍馐畅饮。
自此同行,道上绸缪,不啻兄弟。二郎俱以实言,生终不以实告叔见徽音节操,劝生并聚。生曰:“侄非不欲,但既与奇姐深盟,此时必须两娶,倘一娶得三,获罪于士夫,见非于公议。虽父母,谓我何!且此女未必真心,二郎未必实语,云将探其真情,抵家,再为区处。”
次日,令其叔绐于二郎曰:“舍侄实未议亲,令妹若肯俯就,甚所愿也。”二郎曰:“但恐家妹不从耳。”二郎从容为妹言之,徽音唤柳青曰:“取水来洗耳,吾不听污言也。”因以生求婚诗进。徽音见之,呼莲香曰:“取水来洗目,吾不观污词也。吾兄再谈此语,将送吾命江中。”自是二郎不敢言,生亦不敢谑。然生虽有敬慕徽音之意,而不敢为三人并娶之谋。日夜辗转,无可奈何。
一日,将抵家,与二郎别曰:“吾实与兄言,白郎吾表亲,事必与我谋。今白郎已娶琼姐为妻,更有情人奇姐为次,令妹若去,置之何地?若令妹居长,彼必不甘;若令妹居下,堂堂小姐,岂后他人?以吾计之,唯有三人共结姊妹,可以长处和气,不知尊意何如?”生言既毕,因誓不欺。二郎乃与徽音共议,复于生曰:“家妹身为纲常,非贪逸欲。若见白郎,可免失身之患,若论长幼,则亦无意分争。”生曰:“如此则善矣。”翌日,相别。
生自荆州至家,与老仆途中相遇,已喜奇姐事谐。至日,入见老夫人、赵母矣。锦姐出见,面惨流泪。生甚怪之,因问奇姐及陈夫人,老夫人绐以在乡。生见锦娘惨容,力问其故,赵母不得已,言之。生大号恸,昏绝仆地,扶入卧床,昏睡不醒。老夫人祝锦娘曰:“此生远归,伤情特甚,汝为兄妹,便可往省。万一失措,将奈之何!”是夕,锦率诸婢奉侍左右,生殊不与交言,终夜号泣饮水。
次早,往乡祭奠,锦、琼惧其伤生也,遣春英、新珠侍之。生见柩即仆地,移时方苏。如是者四。生之叔见其甚也,代为祭奠,拥生肩舆以归。
生二日不食矣,老夫人彷徨,亲手进食。生不视,老夫人恚曰:“汝欲毙老身乎!既知有陈姨,亦知有我;既知有奇姐,亦知有琼;且彼为子死孝,为女死节,夫复何恨?子岂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忿耶!”赵母亦苦劝,生稍进食。因令人为奇招魂,立主以祀之。奇弟双哥,托锦为之抚养。奇柩在乡,倩人为之守护。以白金为奇女祭田,具簿书为奇综家赀。其招魂词曰: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大之兮。然魂为我死。岂忍舍我而之天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地下兮。然魂欲与我追随,乌能甘心于地下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名山兮。然山盟之情人兮,魂得无望之而堕泪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望沧海兮。然海誓之约未伸,魂得无睹之而流涕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东南兮。然金莲迳寸,安能遨游于东南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花前兮。然言寂花容遂减,魂何意于观花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月下兮。然月圆而人未圆,魂何心于玩月兮?
呜乎哀哉兮,滂沱涕下。无处旁求兮,茫茫苦夜。予心凄凄兮,莫知所迓。岂忍灰心兮,乘风超化。反而以思兮,既悲且讶。畴昔楚江兮,梦魂亲炙。静坐澄神兮,精爽相射。乃知魂之所居兮,在吾神明之舍。
呜呼哀哉!魂之来兮,与汝徘徊。予之思兮,肠断九回。生不得见兮,葬则同垓。有如不信兮,皎日鸣雷,兴言及此兮,千古馀哀。天实为之兮,谓之何哉。死生定数兮,魂莫伤怀。死为节孝兮,名彻钧台。愧予凉德兮,独恁困颓。魂将佑我兮,酌此金。
碧梧双凤和鸣
[编辑]自是,生为锦娘苦劝,渐理家政,稍治姻事矣。然自归后,未尝与琼相见,托锦达情。琼曰:“言别期久,欲见心切。然郎为妹伤情,我亦为妹切念,悲哀情笃,欢爱意溺,且伊迩婚期,愿郎自玉。”锦复于生,生曰:“吾此时忧切,非为风情。但偶有一事,欲见相议耳。”锦问其由,生具以徽音之事告之,且出其所作《闺赋》。锦以事告琼,琼曰:“万里远来,若不并娶,彼将何之?吾固非妒妇也。”生托锦以事白之赵母及李老夫人,夫人曰:“琼意何如?”锦曰:“愿。”李老夫人曰:“待吾细思之。”锦曰:“彼边庭远至,若不得婚,必讼于官,似为不雅。”老夫人曰:“娶之不妨。”锦因对生言,生大欢喜。
翌日,二郎遣旧媒来言姻事。生正犹豫之际,忽见来仆自荆州回,以生自起行后,父闻总兵遣女回家就亲,惧生为彼所讼,故遣仆致书,命并娶以息争端。生与叔意遂快。复书,请二郎面议。
次日,二郎白马雕鞍,皂盖方旗,侍从锦袍,金铠银镞,仪卫之盛,遂造白郎之门。生与叔衣冠迎接。坐定,二郎曰:“请家姊夫相见。”生笑曰:“不才路次轻诳公子,获罪殊深,愿公见谅。”二郎曰:“早知是吾姊夫,途中不加意痛饮耶?”因两释形骸,款洽言笑。生大设席,二郎痛饮。婚期之议已成,二郎遣人归报徽音。生曰:“吾附去书,看还醒目否?”
洗耳尚未干,忽闻佳信至:
舟中探花郎,天上乘鸾使。
何事重惨凄,应须多娇媚。
蓝桥会有期,秋波频转视。
徽音见之,略无动容。盖平时喜颜不形、德性坚定固然也。
二郎至晚回家,为道详悉。亦治姻具生,涓于五月十一日毕姻。是日也,榴火飞红,灿烂百花迎晓日;莲金献瑞,芬香十里逐和风。满道上百二祥光,一帘中十分春色。车行马骤,广寒宫里女亘娥来;乐奏声闻,阊阖殿前仙侣至。星郎游洛浦,济济跄跄;神女下瑶台,娇娇绰绰。更有丫环数辈,皆仙籍之名;僮仆几人,悉天曹之力士。登筵佳客何殊朱履三千,入幕女宾直赛巫山十二。其物华之盛,仪卫之多,不能尽述也。
客有善为援史者,作《碧梧栖双凤图》以献。生爱之,与徽音、琼姐联诗云:
金井碧桐梧〈(生)〉,高岗双凤呼。五色浮神采〈(音)〉,百尺长苍瑚。藻翮翔清汉〈(琼)〉,风翎入翠图。银床萋奕叶,丹穴试双颅。阿阁朝阳地,楚宫栖凤都。齐声调律吕,合味荐醍醐。比翼终天会,冲霄千仞途。琼枝应向我,徽韵自知吾。绿荫留万载,瑞与九苞符。
徽音入门之后,侍锦娘、琼姐无不周悉,奉赵母老夫人则尽恭敬。凡于生前有所咨禀,必托锦、琼代言,其贤于人远矣。自是,赵母与生为一家之好,锦娘与生尽始终之情。
生后擢巍科,登高第,官次翰苑为名士夫。徽音生二子,琼姐生一子,皆擢进士,后琼姐、奇姐、徽音与白生合葬于南洲之南,迄今佳木繁茂,多产芳兰,子孙履墓,里许闻香。世人皆以为和气致祥云。
张鉴,乃秀水人也,落魄无羁,不事生业,日惟买笑缠头,纵情趋蘖,家计为之一空。其妻纺绩自给,略无怨意。鉴则反生薄幸,谋诸牙婆,贾妻于江南人,得重价焉。
妻负死不往,江南人驱迫下船。载至一处,四面都水乡,茂林中,崇垣叠屋。扣门,有老妪出,喜曰:“行货至矣。”须臾,捽鉴妻入一室,木桶旋绕,不异囹圄。其中有妇十馀,或有愁眉而坐者,或有挥涕而立者。鉴妻与俱终日不食,惟号泣以求死。守者怒究其故,鉴妻绐之曰:“妾有金饰一匣,乃亡母所贻者,因夫浪费,不与之知,寄在邻家,自以不忍舍去也。”守者闻言,告于主人,欲利所有,不逆其诈也。遂复载之回。至,则鉴妻奔走叫冤,邻众悉聚。江南人被擒到官。比及拘鉴,先已遁去矣。情竟不白。
余适遇鉴妻,道及其事,因作《卖妇叹》一篇,欲献执政而不果,并载此集,以警世云:
“西家有女少且妍,嫁与东邻恶少年。可怜一旦成反目,宝剑拟绝瑶琴弦。西南有等拘人虎,潜令牙妪来吾所。百金无吝买佳人,落花已被风为主。悠悠夜抵武林村,独舍无邻牢闭门。其中坐卧多女伴,彼此泣下难相存。置身如在囹圄内,鹄寡鸾孤不成对。掠人更待掠人来,此时计财宁计类。晨昏逼逐下江船,江水茫茫恨接天。回首乡关云树隔,未知落在阿谁边。假令卖作良人妇,以顺相从尚不故。若教为妾得专房,负妨招嫌恩不固。又或卖为富家奴,汲水负薪历苦途。供承少错即凌虐,有路难归空怨夫。无端堕落风尘里,向人强以悲为喜。知心日少恶交多,送旧迎新如免死。人间情爱莫妻孥,忍暂何异具起徒。寄言并致买臣妇,贫贱相守当永图。”
江南人深恨鉴妻之诈,不吝千金赎之,系以铁钮,恣加捶楚,不胜痛苦。过江时议欲卖与娼家。鉴妻受责颇多,绝粒又久,卧病竟不起矣。一日,忽长吁而逝,黑气弥漫,口有巨蛇跃出。居人甚骇,买棺贮而瘗之。
时遇医人经其处,草际见蛇蜕一条,腮下红白,异而收于囊,将为药饵之料。是夜,即梦少妇拜于前曰:“妾,秀水人也,被夫卖至此地,不愿忍辱偷生,已致珠沉玉碎。但关山迢递,冤气趑趄。今公有龙舌之游,妾敢效骥尾之托,万弗疑拒,为幸!”言讫大恸。医人遂觉,反复思之,莫晓梦妇所谓。及至嘉兴东栅外,少憩白莲寺前,药囊中闻阁阁之声,极力不能举。怪而启之,见蛇蜕化为白蛇,奋迅越湖而去。停望间,隔岸车水人倏然拥佛。急望其处,则蛇将一人噬其咽喉,绞结而难释。久之,人蛇俱死矣。审知其人即张鉴,昔尝卖妻于江南,其地即龙舌头上。始悟梦妇变幻之灵,报复之速。呜呼!人其可不慎欤?
秀水通越门外二里,有潴水一潭,潭面广百步,而深则不可测也。且西受天目杭山诸源,湍急莫御。是以天气清朗,有白光三道起自潭中,直冲霄汉,数里外人及见之。若遇阴霾,则波涛汹恶,往往为舟楫患。五代时,异僧行云者经其处,指潭叹曰:“西南险害,无是过也!我当为大众息之。”遂聚土实潭,建殿其上。落成之夕,三光复自土中突起,僧曰:“吾几误矣!”即设高案置香案,自诵咒于案下,光遂收散达旦,僧即筑土求材,临流建庙,题曰“龙王之祠”。其三光起处,又造二浮图以镇。水势既平,湖冲又杀,往来者便之感之。于是钱王赐额“保安”,赠行云为“保安禅主”。及宋,改“景德禅寺”,至今仍之。
迄元至正中,有曹睿辈宦游过此,登饮其间,用唐人句分韵赋诗。忽一老人长髯深眼,骨肉峥峥,飘然策杖而至,曰:“老夫去此甚迩,闻诸君高怀,不揣驽朽,亦欲效一颦于英达之前,何如?”诸人心虽嫌异,姑缓而止之。睿即首倡云:
“清晨出城郭,悠然振尘缨。仰观天宇宙,倚瞩川原平。竹树自潇洒,禽鸟相和鸣。龙渊古招提,飞盖集群英。唱酬出金石,提携杂瓶罂。丈夫贵旷达,细故奚足婴?道义山岳重,轩冕鸿毛轻。素心苟不渝,亦足安吾生。
范恂继咏:
凌晨访古刹,幽气集柱阿。雕甍旭日炫,维宇晴云摩。疏松奏笙簧,修竹唱凤珂。禅翁素所随,名流世来过。俯涧漱寒溜,涉登扣翠萝。渝茗佐芳醑,谈玄间商歌。遂令尘土壤,如濯清波。兹景诚奇逢,追游亦岂多?流光逐波澜,飞翼拔高柯。赋诗留苔萍,千载期不磨。
牛谅继咏:
灵湫闷驯龙,古殿敌金粟。僧归林下定,云傍檐端宿。伊馀陪雅集,于此避炎酷。息阴悟道性,息静外荣辱。坐石飞清觞,堪欢白日速。别去将何如,留诗满新竹。
徐一夔继咏:
野旷天愈豁,川平路如断。不知何朝寺,突兀古湖岸。潭埋白云没,林密翠霏乱。胜地自潇洒,七月流将半。合并信难得,通塞奚足算!广文厌官舍,亦此事萧散。风棂爵屡行,萝灯席频换。但觉清啸发,宁顾白日旰?吾欲记兹游,扫壁分弱翰。
睿因请于老人,老人随口而应:
忆昔壮得志,云雷任摩挲。指顾感蛟鲸,叱咤驱风波。已矣而今老,悠悠困江河。良会岂曾识,意契即笑歌。夕歌恋松柱,晚风洒蒲荷。流霞杂轻烟,凌乱袭袂罗。佳景洽高谊,何妨醉颜酡,因嗟开山子,空堂负秋萝。生年几能百,时光度槐柯。名利钓人饵,青冢豪杰多。
笑彼奔走生,自苦同蚕蛾。经营计长久,一朝委汤锅。世路且险测,杯弈藏干戈。达人尚高隐,乌帽甘清蓑。江花脂粉胜,林鸟宫商和。石枕待春睡,新刍贮银螺。对此引深乐,天地奈我何!
吟毕,众人骇然敬服,不以野老视焉。因请名问答,老人曰:“予龙姓,讳云,字子渊,别号江湖游客。家本山之西,来有年矣。”众人喜,遂相与极谈,飞觞流饮。及酒阑兴尽,命彻登舟。老人拱手言曰:“顷侧行旌,承不以樗鄙相拒,敢献一语酬报诸君,何如?众皆应曰:“愿受教。”老人曰:“诸君夜发,以程计两日后当过钱塘。但遇江风初动,有黑云自西北行南,慎弗轻躁取悔。斯时也,果验愚言忠益,不敢枉谢,得求殿宇新之,则吾邻有光多矣,将不胜于谢乎?”众人口诺心非,相礼而别。未数步,回顾老人,忽不见矣。众皆壮年豪迈,不以为意,急行舟去。
及两日后,早至钱塘江上。风敛日融,江面平静犹地,欲过者争舟而趁。恂、谅、一夔促装使发,惟曹睿曰:“诸兄忆景德老人之言乎?吾辈非报急传烽、捕亡追敌者,纵迟半日,何误于身?岂必茫茫然效商贩为得耶?”三人相笑而止。笑未已,风果自西徐来,又黑云四五阵从北南向。睿曰:“一验矣。”三人曰:“试少待。”顷间,黑云中雷雨大布,狂风四作,满江浪势连天,如牛马奔突之状。争过者数百人,一旦尽葬鱼腹,惜哉!曹睿因指谓曰:“诸兄以为何如?”三人失色相谢,睿曰:“烂额焦头,何如徙薪曲突?此无知魏先平陈受赏,君子美其干本不忘也。今非此老预告,则吾属亦化波心一沤矣,何能携手复相语哉!”三人曰:“诚如兄言。”
遂送棹三塔湾下,访其曾,俱言西邻无龙姓之宅。曹睿默然良久。曰:“噫!可知矣,咏诗起联及名号寓意,宛然一龙神也,何疑!其祠居寺石,故曰‘西邻’;所谓‘名利钓人饵,世路且险测’诸言,警悟于吾辈甚谆切也。愚昧凡资,自不能释其意耳。”遂相与洁牲肴拜 于祠下,以伸谢之。又各出白金三十斤为新殿之费,有僧某,辞不敢领,睿等谓曰:“王之指救,再生大德也,虽欲市珠投报,水路难通,在耳教言,何忍忘者,况有身则能孚财,今纵无财,独不愈于无身乎?尔能敬忠其事,在山门亦孔荣矣,何用辞!”且顾谓二人曰:“一宦劳身,几尔寄魂水府,幸存弱质,何当复蹈危途?不若听鸟家山,看花故里,醉眠风月光中,以副龙神讽嘱之意。不然,汤锅之祸信踵弊春蚕矣,能不畏哉!”三人皆唯唯应。即日同章告养,托病归田,可谓卓然达矣。今以“龙渊胜境”匾其门,盖亦承此意欤?
卧云幽士评:
世有契约借贷而反面不肯偿,乞暗蚤明而劳身亦恋禄者多也。今睿等虽免于难,使他人处此,反以福幸为自致矣,何能念及景德老人之言乎?况又非追索邀求而舍金如丸弹,非犯嫌被论而弃位如敝屣,卒能不负龙神所望,岂不诚贤达哉?
元末有姓姜者,名应兆,世业耕教,为人谨且厚,里人多称之。然性恶酒,虽气亦不欲入息。遇乡社会饮,则蹙容不满,曰:“食以谷为主,何事糟粕味耶?”日迈,邻老饮醉,身软不能支,姜因而扶归。见袖中块然,探之,金也。私自忖曰:“田野无知,得此不为盗。况人昏路远,岂意我为?”遂窃入已,及归,酒醒,觅金,金已亡矣,邻老泣于家曰:“吾子以冤事盂于官,三年不为理,吾子再诉之,官怒其梗顽,强以入罪,例准银为赎。吾老且病,何忍吾子久系缧绁中?乃典田鬻屋,得金一锭,昨醉遗途中,落他人之手。前以为虽失吾业,犹可以有吾子也,今并而无之,吾死矣。夫苟且所言,愿分半为谢。”姜虽闻其哀怨,未言,竟不动意。
是夕二更时,一馆生读倦,暂憩几上,闻门外啾唧有声。谛听之,有人似欲进者,喝曰:“汝何物,敢行阻我?”又有人似执门者,应曰:“我乃山桃厉鬼,司人门户,若遇妖魅,必斧而啖之。尔乃何物,抗然冒进,抑未知吾斧耶?”斯人徐谓曰;’汝不识我,无怪其言之倨也。我姓米,字香夫,号冽泉清士。始祖醴酪君,起迹庖羲时,封居醉乡,不与夷狄氏善,族遂蕃衍,名通与禹、方将大用,奈为奸人所谗,疏斥而不录。延至夏桀,进秩瑶台士卿,与肉山脯林相左右。及事商,复遭际于桀,膺长夜之宠,以此名重天下。周遂计之,作诰数我,谪我为青州从事,我悔艾,即奋然修改。当春秋战国间,默然懒事,不求合于人。二世僭兴,念人主如六骥驰隙,乃悉耳目,穷心志,索我于荒寥穷散中,昼尔与俱,宵尔与游,脱有不见,则深思而呼召,亲幸之专,虽斯、高不能及也。自是我益尊,职益重,朝野群然慕其风味。故汉高仗我毙白帝于泽中,宋祖得予释兵权于席上。竹林助刘、阮之清声,禁掖发李贺之才思。子思辞我于馈者,可尽孝以明廉;寇准假我于澶渊,能安居而退虏。既颓阮氏之玉山,复入党家之锦幕。潜身比舍,敢夸毕卓豪情;息火成都,用显栾巴妙术。染海棠之号于杨妃,健草圣之豪之和旭。邀欢戚里,张镇周之尽法全恩;取令贼营,郭令公之出奇破敌。流芳靡世,统裔延长,自宋讫今,声名犹在。吾奉天帝命,来游汝家,纵欲持一斧以相拒,亦无奈我何!”人又曰:“果汝所说,世第若高远矣。然我非博古者,请再明之。”又似人答曰:“汝犹未解乎?我世掌天下趋蘖事,非木怪禽妖之比,是以享幽非我不格,洽人无我不欢,敬我者圣贤致号,爱我者歌曲怡情,行己在清浊间,而处众则醇知也。尔欲知我,云尔已矣,他何有哉。”似执门者又问曰:“然则汝业何事?”似欲进者又答曰:“吾尝病软饱,因厌事,然犹日能与高阳徒偕竹叶、椒葩、霞泉、雪液辈五六人,泛水登山,穿花步月,无不在耳。倦则甜然一枕,事且不能扰也,况本无乎!”似执门者遂叹曰:“汝真乐人矣,不识今何所居?”似欲进者复曰:“居虽不一,但随寓所安。或市桥启肆。或湖舍悬帘;或清酿乎田家,或黄封之御院,或冲寒于雪朝茅屋之中,或遣兴于雨夕蓬窗之下;或随僬檐而穿云,或侣渔舟而钓月;或被儒貂,兴至吟斋,或因妓 ,换归舞阁。广哉居乎,遇使然也,皆非吾所愿也。岂若红杏树中,黄花篱下,小门流水,燕影莺声,使牧子放牛新草,行人系马垂杨,对持瓦砾之樽,以谙茅柴之味,心始陶陶然乐矣。何必优妓佐之,鼓舞维之,牌役强之,徒自取劳苦为哉!”问者又曰:“审汝言,尔殆鬼于酒者。今是之来,祸福抑何所主?”欲进者笑曰:“非敢为蘖耗之耳。主人亏行,阴窃人急迫之财,致父子无措,几死非命,上帝阴行谴罚,念汝家世有德于乡,不忍即殛,姑使我迷溺而报之也。”问者又曰:“主人性俭饮,纵耗奚益?”欲进者答曰:“第自有处。”人又问曰:“吾闻酒有德,自古尚之,汝反欲为术,蘖于人果何术以逞耶?”欲进者答曰:“居,居,与汝语!当某宾主应酬,礼恭迎肃,钟磬焉,诗歌焉,衣冠楚楚,言语雍雍,虽进退俯仰间必中节度,此上饮也。我相之。及至杯盘狼藉,笑谑欢呼。攘臂厅中,僭阶越坐,始虽少闲乎礼,终必忘长幼、略尊卑,一惟以和乐为快,此中饮也,我主之,又有沽醪市脯,敛分派钱,撰号呼名,笑骂交错,归则携手街途,口似曲而糊模,身欲行而倾侧,日习为常、不以家为意者,下饮也,我阴使之。然犹未甚也。至若提壶市上,乞汁土番间,踝跣伛偻,成行逐伙,夜则寄梦桥亭,晓则悬飘寺宇,蚁虱为邻而腥膻为袭,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困苦之也。又有承祖父之厚遗,不思守继,而乃酷与莲花君合,日挈无赖之徒,挥金纵饮,虽良朋至戚瞑眩切救而不入,必至房易主主,子妾依人,犹且遑遑然鼻嗅心香,思欲一灶吸以偿愿,千方求办,弗得弗止,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沉昏之也。又有饕晕浆于显者,仰饮食于相知,迎走趋陪,终宵不厌,及其口腹相忤,量不胜贪,头重足轻,顺入者悖也,浊气熏人,视沟渠圂厕中以为枕席在是矣,恬然眠卧而莫觉,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坐刂辱之也。又有被醉使狂,寻嗔生事,不合则拳足相加,或伤人,或杀人,由是羁縻官府,桎梏囹圄,伤者枝条,杀者抵死,罪未成而家先败,悔救何能及哉!若而人者,又岂非我有以颠倒之邪?”问者良久谓曰:“饮酌皆前定,果有之乎!合我且退,尔且行。”啾唧之声遂息。馆生大骇,及明,亦不敢泄。
午炊后,见应兆忽思酒,索于家人。家人曰:“厌糟粕者亦复如是邪?”应兆曰:“姑破俗可也。”然忻然拈壶满酌,至醉而罢。家人生徒辈俱异之。惟夜读者默识其意。
由是,日夜酣歌,遨游博饮,心虽知其失而势不可回,若有神使之者。不半年间而所窃之金悉偿酒税。醉则狂歌罔语,乡中人渐鄙之,生徒俱散。再三年,世遗资产尽变费以供口腹,衣服垢结,容体羸枯。家人痛哭,谓曰:“追思丰乐人家,一旦伶仃至此!费者不可复完矣,而郎君素循善,何不改易弦辙,为训后人?不然,使亏玷世德,自郎君之身始,甚可羞也”应兆不对,趋出,匿于村店中,买酒自遣。心怀愧忿,饮亦不成醉,沉吟俯首,至夜忘归。适店主涉事于外,其女见应兆雅饰,心欲私之,更馀,以言侵狎应兆,遂行自献。应兆默忖曰:“向因一念之差,病狂流落,今虽修积及时,补且不逮,而况淫污非道以重之,死无所矣!”乃坚持固却,以为“不可,不可”,竟秉烛待曙而还。
是夜寝熟,梦一人施礼床人,曰:“吾,酒蘖也。前因不义,来醉汝心。四年于兹矣,昨夜一念起善,上帝知汝非怙恶者流,敕吾别游,不相迷扰,从此永辞。君宜亦勉。”觉来行雨如流,口呕一物堕地,令人起烛之,若血块然者。
及明,遂不思饮。试以酒置于前,厌恶如故。其子复立家成业,应兆亦享寿而终。
应兆之妻亲陆某者,尝书此事以垂戒。予因述此,以继陆某之志云。
翠珠姓王,禾城名妓也。丰姿婉润,声色绝群,人有慕之者,非重价不轻接。
一日,国学生潘某闻其名,盛资而往,因与之狎,情甚绸缪,分钗破镜,剪发燃香,誓同死生。交袂年馀,而潘生之囊箧十荡八九于其门矣。已而赴试秋闱,两不能舍,临期泣执一胜。
潘因家随废落,临事羁迟,淹于旅者两载。后得解归,越日即往候。翠珠方坐中堂,同一富商对饮,见潘至,牾不为容,若不识一面者。及发言,竟以姓问。潘虽疑异,犹意其假托于人前也,明日再往,使家人召之别室,及相见,而情亦然,潘怒,出所剪发掷之,曰:“子知此物乎!”翠始转颜回笑,近坐呼茶,而潘终汹汹不平矣,乃拂袖言旋。翠亦无援心。
归家大怒,以其事诉于友,欲石厉刃以磔此恨。其友叹曰:“娼行甚劣,本其故态,兄抑以为异邪?自昧而自蹈之,尤人何益!”潘意稍解,因作《解嫖论》以示人云:
夫人常情,非愛財則愛身也,非畏法則畏禮也,非慮前即慮後也,非好名則好勝也。人之於財,或以毫釐而貿易難成,或以分文而童僕笞撻,或以假借而朋友分袂,或以不均而兄弟構詞,至於淫色,則傾囊橐破家資而欣為之,甚則甘餓殍胥盜賊而終身不悟也,謂之何哉?人之於身,或以墜馬而畏騎,或以危舟而畏渡,或刺皮膚而弗色然怒不可當,或有小疾而戚然恐不能起。至於淫色,則耗精神喪元氣而恬然為之,甚則染惡瘡耽惡疾而甘心不悔也,謂之何哉?且無祿者犯奸有罰,職役者宿娼有禁,法之可畏也明矣。今之人,縊死於舊院,刺殺於南樓,為嫁買而經官問罪,緣淫奔而出醜遭刑,可不羞之甚邪!色荒之訓《書》有之,冶容之戒《易》有之,理之當鑒也明矣!今之人正氣喪於邪氣,名節喪於妖媚,居鄉則見惡於閭裡,居官則招議於縉紳,可弗思之甚耶?祖之有孫,願其繩武以顯我門庭,父之有子,願其克肖以分我憂慮,今或為色破家喪命,辱其祖父,而祖父以此怨恨至於病且歿者甚多,是使其身為不孝不慈之身,雖有他能不足稱也,光前之道,固如是乎?妻之有夫,望其為我之托而醮一不移,子之有父,望其為我之天而終身永賴,今或為色捐家廢產,離其妻子,而妻子以此窮困見辱於人者恒多,是生其身為無禮無義之身,雖有豪才不中取也,裕後之道,又如斯乎?死於戰者以勇名,死於諫者以直名,若死於淫色者名之為敗子,為其敗家也,名之為下稍,為其流落也,苟有好名之心者,當有所恥而不為矣。而人固安之,何其愚哉!業學者以文勝,業農者以耕勝,若出於淫色者或生乎男,何忍使之為優也?或生乎女,何忍使之為妓也?苟有好勝之心者,當有所擇而不為矣。而人顧願之,何其卑哉!或者以子美之四娘、安石之雲月、東坡之琴操、陶谷之若蘭為四公之樂,而不知此實四公之累也。或者以相如之竊玉、韓壽之偷香、張敞之畫眉、沈約之瘦腰為四君之豪,而不知此實四君之玷也。故與其為項羽之嬖虞姬,孰若為雲長之斬貂蟬?與其為君瑞之謀崔鶯,孰若為睢陽之殺愛妾?與其為申生之慕嬌紅,孰若為賈清之搬煙花?明此,於窮則為清白之君子;明此,於達則為正直之大夫;明此,於寒微則可以立家;明此,於富足則可以保業,所謂腰家仗劍與色不迷人云者。嘗讀《孔子世家》,見柳下惠坐懷不亂,魯男子閉戶不納;讀《晏嬰實錄》,見里婦顧嬰微笑,晏子悔責數日之言;讀《江右野史》,見馮商聘妾遣還、生子狀元及第之報。乃喟然歎曰:「不淫女色,非獨愛身也,愛德也,而財又不足言矣;非獨畏理也,畏天也,而法又不足言矣;非獨慮後也,慮鬼神也,而前又不足言矣;非獨好名也,好積善也,而好勝又不足言矣。知此,則楚館秦樓非樂地也,乃人之苦獲也;歌妓舞女非樂人也,破家之鬼魅也;傳情遞笑非樂意也,迷魂之樂意也;倒鳳顛鸞非樂事也,催命之妖狐也。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雖家梅不可折,而況於野乎?雖女色不可淫,而況於人乎?鄙見如斯,人情自悟。」
后因复就秋试,夜泊江边,忽见富商立舟上,颜枯衣缕,为人执薄设之役。生异而问曰:“尊官可念王翠珠否?”其商骇愕曰:“公非中堂相会者乎?”潘曰:“是也。”商即蹙容曰:“仆因此妇迷恋,挥金与游,然犹未甚,后许携资嫁我,情好益笃,我始罄所有而与之,意为彼即我矣。岂知床头一空,前言若水,香消翠冷,爱转情飞。其母复妨恶,促我豪粮,逼我行芨,又且嗔儿挞婢,无非欲激逐我也。我不能当,隐忍走出,方欲鸣之官司,而母子已徙他所。无可奈何,以故依栖流落,寄食于人,又不知家园松菊之何如也!”言讫泪下,潘因招饮,以赆资十馀两之而别。
及抵试,得领畿荐。荣回时,翠珠母子已舣舟迎叩矣,潘乃扬帆不顾。因使人摭辱之。
不数月,潘之友一夕饮散,经潘之门,见绿衣人驱:女子而立,悲怆不肯进。红衣人曰:“业已承认,又复何言?”又曰:“翠珠,翠珠,谁令如此!”押之而入,友疑其事,早往访之,则潘家夜育二犬乃问翠迹,母子以暴病夜卒矣,潘与友拍掌大笑,以为奇异。及呼之“翠珠”,摇尾而应,呜呼!迷人诱引,所害者不止一儒一商也,乃以此报,岂负珠哉!
汉朱买臣者,旧吾郡由拳县人也,字翁子,与同邑严照垂髻相菩,结为刎颈之交,且约曰:“苟相贵,毋相忘。”家虽甚贫,不喜生业事,惟好读书。夫妻艰于口食,遂采薪以为给。身担负,口读书,遇有悦解处,则吟哦讽咏之声迤逦道上。其妻常耻之,谓买臣曰:“丈夫立身,上不得弧矢以行志,下不能货殖以营生,筋骨体肤劳饿以倦,方且悲伤之不暇,而乃犯歌若得,窃为君不取也。”买臣曰:“贫者士之常,若非分张求,则悖命矣,君子耻之。负薪行歌,何耻之有?”其妻复劝曰:“吾闻读书以治生为先,未闻作一词、撰一赋而可易斗粟于家、尺帛于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却饥寒,计诚拙矣。况医、卜、农、工皆能立业,何不舍此务彼,徒久误足文场,困身艺圃,栖栖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苦哉?”买臣又笑谓曰:“富贵双途,贤者所难致。子以我为池中物耶?一旦云雷我假,鼓波沧溟,斯予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时,徒怨奚益!”妻遂大怒曰:“邑中挟策之士连袂同升者十下八九,尔犹奔走,衣食且不逮,是天不欲竟尔业也。若复执迷而不改图,吾恐力尽计穷,沟壑有日,何得志之可望耶?”买臣乃长叹曰:“鸿鹄非燕雀所知。此苏秦、百里奚之见辱于其妻也。及其取相六国,辅政两朝,是卒前日见辱之人为之。二妇既不能料二子矣,子独能料我乎?”其妻怒且泣曰:“尔自执经以来,误我以久。及念思悔,犹且难为,而况痴比古人,梦想以邀难必之福,吾知啼号之态终不能免也,仰望岂不愈绝乎!故或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然,则巾栉不敢复侍矣!汝将何从?”买臣亦怒曰:“丈夫志节岂为妇人所挠?汝身可无,我业决不可辍也。”妻遂再拜曰:“半生即枉,再误何堪!吾虽浑迹于童婢之中,亦得以温饱终岁,岂不愈于铄骨销形,岂成冻馁之殍乎哉!从此请辞。”忿不为止。将行时,邻家一犬趋,摇首尾,于后啮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劝阻之意,妇虽怒为挥喝,牢不肯脱。家中一鸡,亦相扑,啄其衣,又似啄其犬者。邻妪以为异,婉言援之。妻不纳,竟去,遂自嫁于杉青吏人。
买臣见妻去,不能为情,复歌以自遣云:
“朱买臣,朱买臣,行歌负担妻子嗔。恩情难系薄劣妇,一旦捐弃如轻尘。鸳鸯分翼比目破,孤灯举目无相亲。贫富于世果炎热,结发尚尔况路人!功名到手未为晚,太公八十遇泽新。细君何必苦反复,吾岂樵柴终其身?朱买臣,何灾难,食比玉粒衣悬鹑。自知一卷胜万贯,时不遇兮怨恨贫。数年衾枕一宵冷,飘风流梗同逡巡。回嗔何处已作喜,发云重整眉新颦。朱买臣,莫笑口频,隐忍依旧肩横薪。山光泉韵两如脱,醉卧危石花为茵。翠萝青鸟暂宾主,芒鞋踏破岩头春。有时此斧利得柄,一斩天下之荆榛。歌残烟卷日已暮,松梢新月钓桂银。”
歌罢,忽自叹曰:“古人功业成于激发者恒多,我何若尔也!”遂诣长安,上书。
时严照已贵,见买臣,即谓曰:“吾幸先达,而故人犹寒如旧,负约之罪,鸣鼓难偿矣。”乃祝吾丘寿王,同荐买臣于武帝。帝召见,说《春秋》、《楚辞》,甚悦其意,遂拜为中大夫,与司马相如、枚皋等,俾交相议论。
时东粤数反复不轧,买臣请将兵数千:“浮海而下,可卷席取也。”帝又拜为会稽守。买臣至郡,即治战具,储粮草,发兵征之,一擎而破。帝壮其功,征为丞相长史。
时舟过杉青闸下,闸吏奔趋惶惧。其妻审知买臣也,即脱簪珥,拜伏舟次,曰:“贱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于饥寒,遂致分手。然心实未尝昧也。伏望沧海容流,泰山让土,追思花烛微情,不以妾为大罪,俾得破镜复圆,断弦再续,则妾万幸,万幸!”买臣长笑曰:“汝记昔日之言乎?怨恨求离,以我为泥中蛆蚓,讵料贫贱未必常,富贵未必久,绝情断义,曾鸡犬之不若,而今又附势趋炎,置闸吏于何地?抚今追昔,扬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湃之颜,出重赧之色以求见我哉?羞死宜甘,强辞宜补。”言下,辟易莫敢对,良久,遂自投于河中而死。买臣即以尸首葬于亭湾,名曰:“羞墓”。后人方孝孺题诗于亭云。备如左:
芳草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叮咛嘱咐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
宋梅尧臣诗:
食藕莫问浊水泥,嫁婿莫问寒家儿;
寒儿黧黑而无脂,骥子纵瘦骨格奇;
买臣贫贱妻生离,行歌负薪何愧之;
高车远驾建朱旗,铜牙文弩抔犀皮;
官迎吏走马万蹄,江湖昼夜横白霓;
旧妻呼载后乘归,悔泪夜落无声啼;
吴酒虽美吴鱼肥,侬今豢养惭鸡犬;
园中高树多曲枝,一日桂与桑虫齐。
正德中,有忠告者,崇德人,祖、父俱显官,忠得以例授一儒官。为人豁达大度,傲物轻财,性喜博掷为戏,田产虽以万计,而自视恒约如也。又奉一纯阳师甚虔,出必问,入于礼;至于一肴一菜,不先祭则不敢自食。门下有友二人曰故应圭、陆一奇者,日导忠以博饮事。忠虽视为知已,其如二子之口蜜腹剑何!不数年间,家业荡废,而二子则日益饶富。
一日,会忠昼卧,梦二道士纶巾羽衣,对忠语曰:“子急悔心,不当恋溺。若苦艰之,后园松下之藏,犹可成立。至于胡、陆二子,吾已征示其诛矣。”言华,流汗浃背,觉来见供炉下足一纸飞扬,执以观之,题曰《醒迷馀论》,墨迹犹鲜。其论附录于后:
“大抵事近於戏则易染,心涉乎利则难逃。是以赌博之事,不计大小久暂,皆足以废业丧心、招怨动气,甚者亏名玷节,露耻扬羞,又甚至败家者有之,亡身者有之。嗟呼!一念少差,竟迷于利,纵有所得,亦不能补其所损,况未必得乎!且以其事言之,灭礼义而尚凶强,去真诚以使机变,当场得失,交战营营,怒目扬声,无仪多厌,冒寒暑而莫知,甘饥渴而不顾,尽日终宵,虽劳不怨,耗神殚力,自苦何辜!且因多寡伤朋友之情,竞锱铢启是非之衅,儒者惰业,农者失时,商者荡资,工者怠事,耽者误己,未有若此之甚者也。及其彼此息争,胜败攸判,得者不足以偿劳,失者愈有以肌愕,割不忍之金,强慨然之态,久为囊物,顷付他人,赵璧隋珠,爱之不得,纵平日称为至契者,欲假分文,勃然变色,虽赧颜屈节以求之,不可得也。此时此际,忧容可掬,哽气频呼,内讼默思,欲追无及,人亦何苦而自取如此耶!及其临夜归家,吞声敛迹,含怨有仆,垢面有妻,子不为欢,母不为语,虽剩汁残羹,亦一吸而尽。犹且多营处置一谋,将作恢复之计,梦魂颠例,博骋相从,甚者悲愤迭兴,寝寐俱废,祸由此酿,疾由此媒。反而思之,非不得已事也,人亦何苦而自迷若此耶!及其或称贷于人,或沽典于己,急急孜孜,惟求再逞,饮食所在,若将不遑,视得若取诸寄也。岂知处既败之势难救,挟未盈之本无威,气弱心荒,人皆可侮,猜红觅六,十无一从,千方之所获者,一旦失之而不足矣。属望虽殷,徒为空想之迹,人亦何苦而自戚如此耶!及其黄昏将近,意兴方浓,虽其心欲言旋,奈何势不由己,索烛求油,抛家寄宿,致悬父母之忧思,因爽亲朋之信约。遍寻无觅,童子倚门而迎,逐想难求,佳人守灯以待,吾方逞雄心,争博手,嚣嚣然自以为乐也。身亲不善,聚怨一门,反己怀惭,细思无益,人亦何苦而自玷如此邪!及其屡试不利,兴阻于空囊,志縻于稍短,袖手傍观,眼红心热,欲弃之则意有所难舍,将复之则力有所不能,躇踌莫决,如醉如痴,家事不支,非惟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为之,亦恍然若失矣。昏迷沉溺,恋恋不忘,俯首凭几,形影相吊,人亦何苦而自溺如此邪!又有一等奸险小人,专一伺访良善,乘其可入之机,附以知己之列,言动之,利诱之,酒食结之,作阱成笼,不至于不入不已也,及其髻发一把,钓铒一吞,始之所言,毫不能应,虚利虽无,实祸先至,且彼机械熟于久炼,诡诈出乎多端,色有铅沙,马有脱注,虽号精敏者亦堕术中,况以愚弱之身而当彼无穷之计,则其胜负不待对局了然可卜矣,即运郭况之金穴,输邓通之铜山,日亦不继,况其他乎!人反不悟于斯,必欲与之相驱骋焉:呜呼!是犹石没湍水,愈翻则愈沉也,羊触藩篱,弥逞则弥困也,求其能济事者,吾未之见也!已间或侥幸少得,人即怨尤,弱者引恨之以心,强者直拒之以色;又有狂罔之徒,从而诉于亲,告于友,讼于官司,体面大伤,廉节尽丧,较之微利,孰重孰轻?呜呼!辱害相系必至于斯而犹不知悔,更将何待邪!又尝知夫色也,古称五白,戏始牧猪,无金玉之质,无耆宿之尊,无耳目之见闻,其初蠢然一骨耳。切磋焉,琢磨焉,斯是矣。至于投叱之下,偏能顺小人、欺君子,宛转隐见之间,欲少假借而一毫无所容其能,卒亦付之蠢然之骨耳!呜呼!人灵万物,乃遑遑焉仰求于蠢然之骨,而又为蠢然之骨所窘困,可哀也哉!故择术贵精,与人贵正。苟不能择而与之,一旦误入于内,恬不知愧,及对达尊长者惟恐闻之,设若言友于此,亦仰面不敢赞一语。呜呼!肆欲于朋淫之日而曲文于君子之前,将欲塞耳盗铃、蒙头操刃者等耳,欲人之不闻且见也,何可得哉!况乎此行一开,百恶皆萃,纳污引侮,莫不由斯。贤者不为礼,富者不为托,智者目为愚,俭者鄙为败,父母恶为不肖,乡党指为下稍,小竞蝇头,致庶众谤,竞者未实,谤者有加,呜呼!以亲党不韪之名易难望之利,虽乡人不为,而人竟甘冒,可悲也!夫自取自溺者既如此,可哀可悲者又如彼,然而斯人之耽且好者何哉?不曰仗此肥家,则曰冀此取乐,噫!陋哉!言之过矣。天下之利,何事无之?明经足以干禄,用武足以要封,鬻贩足以盈资,桑麻足以广积,皆事也,则皆利也,何以丧名节以求之乎?吾恐家未必肥,而空虚瘠弱之弊先速之矣,肥者果安在哉?天下之乐,何事无之?读书可以开襟胸,弹琴可以怡性情,种花可以观天机,养鱼可以寄生意,皆事也,则皆乐也,何必冒污辱以求之乎?吾恐乐未必取,而忧愁抑郁之思,先逼之矣,乐者固如此哉?况其转展相寻间,彼此两失,机杼脂膏暗铄于囊头之手,田桑汗血潜消于录事之家,所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正谓此耳。盍不鉴诸古人乎?忿心生于傅杀。致残鸿雁之情;淫行起于点筹,因造房帏之丑:樗蒲百万,达者见机;坑堑二三,宦途有诮;家产之俱尽,桓温几丧沟渠;担石之无储,刘毅将为浪荡;至于投马以绝呼,亡羊以从事,四绯以彰快,孤注以明穷,不其枚举,而其为累一也。自古迄今,遗声尚臭,由今迨后,取法贵芳。故其白衣事省,黄口身闲,取此消遣,固无暇责矣。乃若言儒言,貌儒貌,服儒服,冠儒冠者,亦倡和成风,竞相笃好,史籍诗书,束弃高架,虽蒙尘积垢,而心灰志夺,视如仇敌,小而人事礼文因之尽废,及其较技抡选之时,风檐晷影之下,荣辱甚关,心手莫措,日之相与以为乐者,果能代我否邪?及今知改,则名可全,家可保,终身俊髦,苟遂昏迷,吾不知所了矣,何也?日月反照,无损于明;君子绳愆,不累其德。以陈元、周处之徒,尚自发愤改行,卒为善人,况吾辈号英达者不减元处,而未闻能自悔讼,岂以既招物议、改亦无救也欤?噫嘻!人孰无过,改之为难,过孰无因,原之为尽。向使商甲不悔桐墓,几为暴桀之君;汉武不下轮台。则亦亡秦之续。孰为改之,功不既大哉!”
忠读一过,悔叹移时。寻掘松根,得金一瓮,皆刻告氏字,必忠高曾物也,此故后人无有知者。
再往二子家,探胡瞎一目,陆跛一足,颓然皆歼形矣。忠乃惊惶,自是绝不与相交接。
又以所得之资分人货殖,后致大富。胡、陆二子,渐至穷迫,老年携乞于途,人皆指以为鉴。仙师神报,亦显矣哉!
鹤云者,乃邓州人,姓金也,美风调,乐琴书,为时辈所称许。宋嘉熙间,薄游秀州,馆一富家。其卧室贴近招提寺,夜闻隔墙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近。初虽疑之,自后无夜不闻,遂不以为意。
一夕,月明风细,人静更深,不觉歌声起自窗外。窥之,见一女子,约年十七八,风鬟露鬓,绰约有姿,疑是主家妾媵夜出私奔,不敢启户。侧耳听其歌曰:
“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孤负我,到如今,记得当时低低唱,浅浅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梦。”
女子歌毕,敲户言曰:“闻君俊才绝世,故冒禁以相就。今乃闭户不纳,若效鲁男子行邪?鹤云闻言,不能自抑,才启户。女子拥至榻前矣。
鹤云曰:“如此良夜,更会佳人,奈何烛灭樽空,不能为一款曲也?”女子曰:“得抱衾衣周,以荐枕席,期在岁月,何必泥于今宵?况醉翁之意不在酒乎!”乃解衣共入帐中,罄尽缱倦之乐。迨隔窗鸡唱,邻寺钟鸣。女子起曰:“奴回也!”鹤云嘱之再至,女子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独宿。”遂悄悄而去。
次夜,鹤云具洒饣肴以待,女子果来,相与并坐酣畅。女子仍歌昨文之辞,鹤云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逢乐地讵所道忧情?”因更前韵而歌之曰:
音、音、音,知有心。知伊有心,勾引我到于今。最堪斯夕,灯前偶,花下斟,一笑胜千金。俄然云雨异春荫,玉山齐倒绛帷深。须知此乐更何寻。来经月白,去会清风,兴益难禁。
女子闻歌,起而谢曰:“君子斯咏,可谓转旧为新,除忧就乐也!”彼此欢情更浓于昨。自是无一夕不会。花苒半载,鲜有知者。
忽一夕,女子至而泣下。鹤云怪问,始则隐忍,既则大恸。鹤云慰之良久,乃收泪言曰:“奴本曹刺史之女,幸得仙术,优游洞天。但凡心未除,遭此谪降。感君同契,久奉欢娱。讵料数尽今宵。君前程远大,金陵之会,夹山之游,殆有日矣!幸惟善保始终。”云亦不胜凄怆,至四鼓,赠女子以金。别去未几,大雨倾盆,霹雳一声,窗外古墙悉倾例矣。鹤云神魄飘荡,明日遂不复留此。
二年后,富家筑于基于,掘一石匣,获琴与金,竟莫晓此故。时闻鹤云宰金陵,悉其好琴,使人携献。鹤云见琴光彩夺目,知非凡材,顾然受之,置于石床。远而望立,则前女子就而抚之;近而视之,则依然琴也。方悟女子为琴精,且惊且喜。适有峡州之迁,鹤云得重疾,临死命家人以琴合葬。琴精之言,一一验矣。人有定数,物可先知,岂不信哉?
洪武间,本觉寺有一少年僧,名湛然,房颇僻寂。一夕独坐庭中,见一美女,瘦腰长裙,行步便捷,而妆亦不多饰。僧欲进问,忽不见矣。明夜登厕,又过其前。湛然急起就之,则又隐矣。他人处此,必不能堪,况僧乎?
自是惶惑殊深,淫情交引,苦思不置。越两日,又徐步于厕。僧急牵其衣,女复徉为惭怯之态。再三恳之,方与入室。及叙坐,僧复逼体近之,渐相调谑间,竟成云雨。事毕,问其居址姓字,女曰:“妾乃寺邻之家,父母钟爱,嫁妾之晚。今有私于人。故数数潜出,不料经此,又移情于汝。然当缄密其事,则交可久。不然,彼此玷矣!”僧唯唯从命。于是,旦去暮来,无夕不会。
将及期,僧不觉容体枯瘦,气息恹然,渐无生意。虽同袍医治,百端罔功。寺中有一老僧谓曰:“察汝病脉,痨症兼致。阴邪甚盛,必有所致。苟不明言,事无济矣!”淇然骇惧,勉述往事。众曰:“是矣!然此祟不除,则汝恙不愈。今若复来,汝同其往,而踪迹之,则治术可施也。”
是夕,女至。湛然仍与交合。将行,欲起随送。女止之曰:“僧居寂落,夜得美妇欢处,是亦乐矣!何苦自感如此。”湛然不能往,强而罢焉。翌日告众,众乃忖曰:“明夜彼来,当待之如常。密以一物,置其身。吾等游于房外,俟临别时,击门为约,吾等协当尾随,必得而止,则祟可破矣!”湛然一一领记。
后一夕,湛然觉神思恍惚,方倚床独卧,女果推门复入。僧与私曲,益加温存。鸡鸣时,女辞去。僧潜以一花插女鬓上,又敲其门者三。众僧闻击声,俱起追察,但见一女冉冉而去,众乃鸣铃诵咒,执锡执兵相与赶逐。直至方丈后一小室中乃灭,此室传言三代祖定化之处。一年一开奉祭,馀时封闭而已。
众僧知女隐迹,即踊跃破窗而入,一无所见,但西北佛厨后烁烁微光,即往烛光,则坚一竹质润滑,枝束鲜莹。盖已数十年外物也,众方疑惑,而花在柄,因共信之,乃持至堂前,抽折一,则水流滴地。众僧益骇异。再折之,亦然,以至皆如之。
从僧乃明灯细视,其中排水,皆精也。湛然见之,悔悟惊惧,不能自制。于是,悉就焚之,扬灰于湖。湛然急以良剂调治,久之得平。而祟自此灭矣!
评曰:异怪弄人,数固当灭,而少僧幸免,人亦可鉴。
祁羽狄,字子𬨎,吴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聪敏,八岁能属文,十岁识诗律,弱冠时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与俗辈伍,独有志于翰林。每叹曰:“乌台青琐,岂若金马玉堂耶!”下笔有千言,不待思索。诗歌词赋,奇妙绝例,且善锺王书法,又粗知丹青。时人目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皆不应,其姑适廉尚,督府参军也。姑早亡,继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长曰玉胜,次曰丽贞,三曰毓秀,随父任所,皆未适人。尚以衰老,乞骸骨归。时生以父爱,家居寂寥,郁郁不快。或散步寻诗,寄身林壑,或操舟访隐,傍水徘徊。一日,与苍头溜儿入市,见一妇人,年二十馀,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帘下,以目凝觑生。生动心,密访之,乃吴氏,名妙娘,颇有外遇。生命溜儿取金凤钗二股,托其邻妪馈之,妙娘有难色。妪利生之谢,固强之。妙娘曰:“妾觑此郎果妙人也。但吾夫甚严,今幸少出,但一宿则可,久寓此,不宜也。”生闻之,即潜入,相持甚欢,极尽款曲。既枕上吟曰:
深深帘下偶相逢,转眼相思一夜通;
春色满衾香力倦,瘦容应怯五更风。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敢以吴歌和之:
别郎何日再相逢,有时常寄便时风;
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罢,天色将曙,闻外扣门声急。妙娘曰:“吾夫回矣。”与生急拥衣而起,开后门,求庇于邻人陆用。用素与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见生丰采,欲私之,生应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体态雅媚,殊似玉人,坐卧一小楼,焚香礼佛,守法甚严,但临风对月,多有怨态,知其心未灰也。妾以计使君乱之,可以尽得其私蓄。”生谢曰:“乱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财,不义;本以脱难而又欲蹈险,不智。卿之雅情,心领而已。”言未毕,一少女驰至,年十三四,粉黛轻盈,连声呼茶。见生在,即避入。生问:“此女何人”“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纳聘否?”曰:“未也。”
文娥入,以生达其母。母即自来呼之,且自窗处窥生。见生与茶狎戏,风致飘然,密呼茶,问曰:“此人何来?”茶欲动之,乃乘机应曰:“此吴妙娘心上人也。今碍有夫在,少候于此。”徐氏停眸不言久之,茶复曰:“此人旖旎洒落,玉琢情怀,穷古绝今,世不多见。”徐氏乃怒曰:“汝与此人素无一面,便与亵狎,外人知之,岂不遗累于我!”山茶亦佯作愠状,对曰:“妾但不敢言耳。言之,恐主母见罪。”徐氏诘其故。山茶曰:“此人近丧偶,云主母约彼前来偕老。”徐氏惊曰:“此言何来?”茶曰:“彼言之,妾信之。不然则主公所遗玉扇坠,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衣笥中,果失不见,徘徊无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报生曰:“娘子多上复:谨持玉扇坠一事,约君少叙,如不弃,当酬以百金。”生揣:“事由于彼,非我之罪也。”乃许之。--盖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遗扇坠于外,为山茶所获。至是,即以此两下激成,欲俟其处久而执之,以为挟诈之计耳。
近晚,生登楼,与徐氏通焉。缱绻后,徐氏问曰:“扇坠从何来?”生曰:“卿之所风赐,何佯问也?”徐氏曰:“妾未尝赠君,适山茶谓君从外得者,妾以为然,故与君一叙。今乃知山茶计也。”徐氏悔不及,明早果以百金赠生行。生留一词以别之,名《惜春飞》:
“乘醉蜂迷莺不语,只是妙娘为主。玉坠凭谁取,又成红叶偕鸳侣。两地风流知几许,自喜连遭奇遇。愁对伤处,何时得共枕,重相叙。”
徐氏恨山茶卖己,每以事让之,茶不能堪,遂发其私,徐氏无子而富,族中争嗣,因山茶实其奸,鸣之于官,官受嗣者贿,竟相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卖,徐氏耻而自缢,生闻之,不胜伤痛,作挽歌以吊之曰:
“胡天不德兮,歼我淑人,情经一死兮,我重千金,花歼月缺兮,玉碎珠沉,俾生长夜兮,梦断芳春。遭此仇兮,何所伸。欲排云前代诉兮,奈力寡而未能。心耿耿兮思素恩,神恍惚兮怀旧迹。泪潸潸兮滴翠巾,悉郁郁兮欲断魂。千回万转兮,痛我芳灵。灵其有知兮,鉴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胜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闷怀。不意新月印溪,晴烟散野,泉声应谷,树影坠地,生乃还步,踽踽独行,凄惨愈切。忽闻后有环佩声,生回顾,见一女子冉冉而来;后随有女童,一掌扇,一执巾。生以为良家子也,意欲趋避。乃遥呼曰:“祁生何为避耶?”生疑为如戚,进步迎揖。然芳容奇冶,光彩袭人。生惊讶,未遑启问,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蓬岛,暮归广寒,拂扇则风行千里,挥巾则云幔九宵,非俗女也。因与君有尘缘,到此一相会耳。”生闻其言,疑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后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即携生手,同还生家。生闻其香气清淑,爱其纤指温润,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静,重门自开,灯灭帘垂,明辉满室,生虽疑,不能却矣。与之共枕,颇觉绸缪。至五更,二女童报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驾。”女即整衣而起,与生别曰:“后六十年,君之姻缘共聚,富贵双全,妾复来,与君同归仙府矣。赠玉簪一根,扣之,则有厄即解:小诗一首,读之,则终身可知。”言华,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见云霓五彩,鸾鹤翩翔,生始信其为仙也。即视其诗,乃五言一律:
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镜台;
芳春随处合,夤夜几番灾。
龙府生佳配,天朝赐妙才;
功名还寿考,九九妾重来。
生与玉香方合,精采倍常,颖悟顿速,衣服枕席,异香郁然。人皆疑其变格,而不知生所自也。
时廉参军致仕归,泊船河下,闻文娥官卖,即以金偿官,买与次女丽贞为婢。是日,生至讲堂,适闻廉归,惊曰:“此吾至亲,别十年矣。”即趋谒。廉闻生至,急请入,各以久疏慰问。廉尚曰:“尊翁捐馆,幸有子在。况子英发士也,但愿早遂青云以慰尊翁之志生谦谢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岑氏谓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随我见之。”惟丽贞辞以“晓起采茉莉花冒风,不快。”岑氏与玉胜、毓秀出见。生拜问起居,礼貌修整。岑见生闲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胜与秀亦熟视生。生目玉胜妆艳,毓秀丰美,亦觉戚戚焉。廉问:“丽贞何在?”岑曰:“不快。”廉曰:“一别十年,今各长成,宁不一识面耶?”命侍女素兰催之,不至。再命东儿让之,丽贞不得已,敛发而出。但见云鬓半蓬,玉容万媚,金莲窄窄,睡态迟迟。生立俟之,自远而近,停眸一觑,魂魄荡然。相揖后,以序坐。岑以家事诘生,生心已属丽贞,惟唯唯而已。顷间,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见文娥,文娥目生,两相疑喜。茶后,继之以饭,岑与三女皆在座。岑曰:“三哥不弃,肯时来一顾乎?”廉曰:“吾欲以家事托子车酋,子车酋宁即去耶?”三女皆赞之。而丽贞又曰:“三哥倘以家远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于妹。”生以丽贞之言深为有情,即以久住许之。
是夕,寄宿东楼。生开窗对月,巾周帐无聊,乃浩歌一绝以自遣云:
天上无心月色明,人间有意美人声;
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儿枕上情。
生所歌,盖思丽贞“一切取于妹”之言也。歌罢,见壁间有琴,取而抚之,作司马相如《凤求凰》之曲。不意风顺帘间,楼高夜迥,而琴声已凄然入丽贞耳矣。丽贞心动,密呼小卿,私馈生苦茶。生无聊间,见小卿至,知丽贞之情,狂喜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戏曰:“客中人浼汝解怀,即当厚谢。”小卿拒,不能脱,欲出声,又恐累丽贞;久之,小卿知不可解,佯问曰:“小姐辈侍妾多矣,倘舍妾,惟君所欲,何如?”生亦知其执意,乃难之曰:“必得桂红,方可赎汝。”桂红,乃玉胜婢。小卿曰:“桂红为胜姐责遣,独睡于迎翠轩,咫尺可得。”
生与小卿挽颈而行,果一女睡轩下。生以为桂红矣,舍小卿而就之,乃惊醒。非桂红,乃素兰也。兰在诸婢中最年长,玉胜命掌绣工,一婢拙于绣,迁怒于兰,责而逐之,不容内寝,怨恨之态,形于梦寐,适见生至,怪而问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兰始亦推阻,既而叹曰:“胜姐已弃妾,妾尚何守!”遂纳焉,生亦风流有情,而兰亦年长有味,鸳衾颠例,不啻胶漆,生密问曰:“丽贞姐如何?”兰曰:“天上人也。”曰:“可动乎?”曰:“读书守礼,不可动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对知心人言,不觉吐露心腹。”既而问:“桂红与谁同寝?”兰曰:“桂红,胜姐之爱婢也。此人聪慧,与文娥同学笔砚,今君以情钩之,亦可狎者。”生甚喜,至天明就外,作一词以纪其胜:
“素兰花,桂红树,迎翠轩中,错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机不露,借风邀雨,脱壳金蝉去。一杯茶,咫尺路,却似羊肠,又把车轮误。且向桂花红处吐,攀取高枝,再转登云步。”
右调名《苏幕遮》
生早与素兰别时,天尚未明,偶遗汗巾一条,内包玉扇附并吊徐氏词。小卿来唤素兰,见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观词,不觉泪下。丽贞理妆,呼文娥代点鬓翠。文娥至,则秋波红晕,凄苦蹙容。贞怪而问之。娥不能隐,以实告曰:“吾母死,皆为祁生。今见其吊母词,是以不觉泪流。”丽贞素词观之,叹曰:“真才子也。”取笔批其稿尾:
“措词不繁,著意更切。愁牵云梦,宛然一段相思;笔弄风情,说尽百年长恨。诚锦心绣口,可爱可钦;必金马玉堂,斯人斯职。然而月宫甚近,何无志于女亘娥?乃与地府通忱,实有功于才子。”
其所批者,儆其锐志功名,弗劳他虑;即令文娥持送还生。--时廉有族中毕姻,夫妇皆往。--生见文娥独来,携而叹曰:“儿何以至此耶?”娥惟嗟叹,道其所以,乃出扇坠、吊词还生。生曰:“汝从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轩得之。今丽贞姐使妾奉还。”生且愧且谢。既而,见所批,又惊又喜,叹曰:“世间有此女子,羞杀孙夫人、李易安、朱淑贞辈矣。”读至末句,叹曰:“吾妹真女亘娥也,仆岂无志耶!”送以末联为有意于己,乃以白纱苏合香囊上题诗一首,托文娥复之:
聊赠合香囊,殷勤谢赞扬;
吊词知恨短,批稿辱情长。
愧我多春兴,怜卿惜晚汝;
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
丽贞见诗大怒。挞文娥;待父母归,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闺教,使二亲受气,急令潘英报生。时英年十七,亦老成矣,虑生激出他变,缓词报曰:“秀姐知君有诗囊送入,甚是不足,乞入亲谢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牵衣而入。秀以待于中门,以故告生。生惊曰:“何异所批!”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胜姐每爱兄,与妾道及,必致嗟叹;今在西鹤楼,可同往问计。”生含愧而进。玉胜见生,远迎,曰:“三哥为何至此?”秀顾生,笑曰:“欲坐登云客,先为入幕宾矣。”胜问其故。秀曰:“兄有‘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之句,遗于丽贞姐。贞姐怒,欲白于二亲。今奈之何?”玉胜笑曰:“妾谓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请暂憩此,妾当为兄解围。”即与秀往贞所。
贞方抱怒伏枕,胜徐问曰:“何清睡耶?”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尝一出闺门。今受人淫词,不死何为!”胜与秀皆曰:“词今安在?”贞不知胜为生作说客,即袖中以诗囊卷出。胜接手,即乱扯。贞怒,起夺之,已碎矣。贞益怒。胜曰:“三哥,才子也。妹欲败其德,宁不自顾耶?”因举手为丽贞枕花。低语曰:“三哥害羞,适欲自经。送人性命,非细事也。”贞始气平。胜乃回顾素兰,曰:“可急报三哥,贞妹已受劝矣。” 兰往,见生徘徊独立,而桂红坐绣于旁,亦不之顾,乃以劝贞事报生。生喜而谢之。兰挽生,曰:“妾原谓此人不可动,君何不听?”又背指红,曰:“可动者,此也。为君洗惭可乎?”生又谢之。兰附红耳曰:“祁生反有意于子,今其惭忿时,少与款曲,何如?”桂红张目一视而走。兰追执之,骂曰:“我教汝绣,汝不能,则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将胜姐金钏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与祁生一会,即偿前钏,不亦美乎?”桂红低首无言,以指佛鬓而已。兰抚生背,曰:“君早为之,妾下楼为君伺察耳目。”生抱红于重茵上,逡巡畏缩,生勉强为之,不觉鬓翠斜欹,猩红满裼。
兰下楼,因中门上双燕争巢堕地,进步观之,不意胜,秀已至前矣。兰不得已,侍立在旁,尊胜、秀前行,生闻楼上行声,以为兰也,尚搂红睡;回顾视之,乃胜与秀。生大惭,胜大怒,即生前将红重责,因抑生曰:“兄才露丑,今又若此,岂人心耶!”生措身无地,冒羞而出。无奈,乃为归计。
明日,见廉夫妇,告曰:“久别舍下,即欲暂归。”廉夫妇固留之。生固辞。乃约曰:“子车酋必欲归,不敢强矣。待老夫贱旦,再劳枉顾,幸甚!”生谨领而别。途中无聊,自述一首:
“洛阳相府春如锦,乱束名花夜为枕。弄琴招得小卿来,迎翠先同素兰寝。文娥痛而哭吊词,丽贞题笔一赞之。牵惹新魂发新句,转眼生嗔欲白之。绝处逢生得毓秀,恐玷闺门急相救。潘英邀我中门侍,西鹤楼前惭掩袖。玉胜频呼入幕宾,相迎一笑问郎因。郎须少倚南楼坐,此去因先慰丽贞。丽贞见妹欢情复,桂红巧绣娇如玉。素兰观燕往中门,胜、秀登楼皆受辱。一场藉藉复一场,两处相思两断肠。春光漏尽归途寂。何日同栖双凤凰?”
丽贞小字阿凤,故末句及之。
生去后,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鹃花,东儿报曰:“祁君去矣。”胜与秀相对微笑,丽贞独有忧色,停眸视花,吁叹良久,无非念生意也。玉胜不知,问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幸,昨触妹,又辱桂红。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邻母作媒出卖矣。”贞曰:“彼辱妹,姊尚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胜语塞。盖胜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红先接之也。
贞是夕凭栏对月,幽恨万种,乃制一词,名曰《阮郎归》,自诉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则长吁一声。文娥等侍侧,皆为之唏嘘:
“闻郎去后泪先垂,愁云欺瘦眉。情深须用待佳期,郎心不耐迟。----香闺静,寄新诗,眼前人易知。寸心相爱反相离,此情郎慢思。”
生归,不数日,为仇家萧鹤者所诬,发生父未结之事。鹤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诉当道,为守渡者所觉,执送萧氏。萧层堂叠室,将生禁后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生夜静忿郁,无以自慰,忽忆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礻寿拜,吟一词:
“撒天长恨几时休?两眼不胜羞。男儿壮年多困忧,何日一抬头?----辙中鲋,雨中鸠,望谁周?横铺铁网,高展金丸,毕何仇?”〈(《诉衷情》)〉
萧之妇,于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园。其夫名震,往京听选。金园独居,闻户后歌声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访之,始知生故,叹曰:“与父有仇,子复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饼十枚馈生。生谢曰:“此活命恩也,他日当衔环以报。”自后,琴娘时以饮食饷生,生媚意敛谢。琴娘悦之,因与之私,复乘间语金园曰:“此生温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哀。”琴娘意欲释之。金园曰:“昨亦梦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与汝皆当为彼侍妾,纵无此理,甚可疑也。”遂往窥之,果见生丰资颖异,气宇温容。抵夜,以别钥启锁,匿入闺中,共枕恣欲。五更时,赠以白金十两,金钏一双,汗巾一条,与琴娘暗开重门,泣而送之,且以梦语生。生曰:“岂敢望此!仆有玉扇坠,今以赠卿,日后果有幸会,当以此为记。”遂拜谢而去。
翌日,萧觅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师,伏阙奏辨,为父雪仇。时赵子昂为翰林学士承旨,力赞生孝,得发御史观音保等勘问,萧惧,出万金营求左丞相铁木迭儿为之解纷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祸入山,发愤攻书。山下有名龚寿者,年六十,善相法,见生状,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给生,相过甚厚。生感以恩,乃书一联于壁云:
远移萍梗宜无地,近就芝兰别有天。
又书一联以自儆云:
身居逆境时勤读,心到仇家夜梦亲。
生去后,丽贞虽念生,不过形于咏叹而已。而玉胜则慕生之甚,言动如狂。每强扶倦态,对镜画眉,不觉长吁一声,两手如坠,日就枕席,饮食若忘,梦中忽忽如对人语,及醒,则挥泪满床而已,闻贞有《阮郎归》调,令素兰索之,贞不与,胜知其必为生作也,亦自作,调名《桃源忆故人》,亦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风流种,心为愁深如梦,绣衾象床如共,羞把寒衾拥。----桂红楼上春心动,悔己多情残送。却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梦。”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受诬奏辩,嗟叹久之。及生入山读书,廉遣人送白金五两,白米六包,与生少资日用。玉胜自忖曰:“祁生发愤,招之则不来,然其意惟在丽贞,诈招以贞书,或得一面。”乃具书,私付去人,且戒之曰:“此丽贞书,密与之。”
小妹丽贞敛衽端肃拜:畴昔之心,岂敢自昧;掷诗之忿,实惧人知。月色空梁,不见知心到眼;风声泣树,徒知弱态伤神。近知往复大仇,识英才之可羡;今又入山愤志,知力学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终难自慰;人遥千里,岂易相通!满目云山,何处是凤凰栖止;一天星斗,几时成牛女欢期?顷刻相思,须更长欢。倘兄肯顾片时,小妹终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
妹贞再拜启。
生得书,惊喜雀跃。然发愤之始,义不可行;欲复书,又恐廉知,但私寄曰:“为我多多附谢小姐,书已领教矣。”生是日旧态复萌,几不自制,大书绝句于壁:
海样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宝抵千金。
书中总有颜如玉,未必如渠满我心。
一日,龚老访生,见壁上绝句,问曰:“君有所思乎?读书之心,如明镜止水,倘有所思,则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不觉汗颜。龚复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况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高耸,必享大贵。倘不弃,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颇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愿为箕帚,何如?”生愧谢不已。
是岁,生起小考,补郡庠弟子员。
后数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贺。三女出见,皆曰:“恭喜!”即宴生于怡庆堂,笙歌交作,酬酢叠行。至晚,银烛满堂,侍女环立,廉夫妇已醺,而生犹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胜举杯近生,语云:“妾有言,幸君弗醉。”盖欲私生也。生不知,应曰:“已酩酊矣。”丽贞举杯戏生曰:“新秀才请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饮酒?”贞愧而退,怒形于色。毓秀见贞不悦,及举杯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贞姐含怒?”盖生以前所寄书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为玉胜计也。夜深散罢,生被酒,寝外馆。胜自往呼之,生不醒。胜恐馆童来觅,长吁而返,闷倚银钅工,形影相吊,口占一词,且泣且诉:
“何事无情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来,要说许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断肠流泪。”〈(调名《如梦令》)〉
生明早入谢酒,廉夫妇未起,独丽贞立檐前喂鹦鹉,亦未理妆生前,戏曰:“蒙见召,今至矣。”丽贞默然。生曰:“何其不践书中之言乎?”贞曰:“妾未曾有书,兄何诈也?”生出书示之,乃玉胜之笔。贞大怒。生见贞不梳不洗,雅淡轻盈,清标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纵非子书。天缘在矣。”时生精魄摇荡,心胆益狂,盖欲一近贞香,而死亦自快也。贞力挣不能脱,乃定气告曰:“妾非无心者,亻且兄妹不宜有此。况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适鹦鹉见生将贞抱扭,作人声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声甚急,生恐人至,脱贞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胜乘人未起,早就生寝,欲了此念。见生不在,即为诗一首以示之:
深院春风急,吹花入翰林。
无缘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胜留诗而出,过中门,闻行步声,遥视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胜曰:“无情郎从何来?”生以丽贞寄书事告胜。胜曰:“实妾为之,非贞也。”即邀生同入含春庭后,就大理石床解衣交颈,水渗桃花,并枕颠鸾,风摇玉树,香滴滴露滋金盖,思昏昏骨透灵酥。
时红日渐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东儿馈生以茶。东儿至生馆,但见一诗在几,寂无人迹。东儿取诗还报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见几上此纸耳。”秀观之,叹曰:“胜姐作不规矣。”
时生与胜交散,各喜不为人知。胜理妆后作一词以纪其乐云:〈(名曰《蝶恋花》)〉
“风动花心春早起,亭后空床,一枕鸳鸯睡,归到兰房妆倦洗,几回又掬相思水, 但愿风流长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几里,郎至香闺非远地,幸郎早办通宵计。”
胜以词使素兰寄生,且嘱生将几上诗毁之。生见词甚喜,然几上诗未之有也。生语兰曰:“向曾许桂红,代偿金钏一双。”并和前词,以复胜:
“蝶醉花心飞不起。转过春亭,又把花枝睡。昔因采桂羞难洗,归家掬尽相思水。----今日好花开到底。苦尽甘来,尽在心儿里。又愿春光同两地,胜如云路平生计。”
兰笑曰:“‘春光两地’,君得陇又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兰复胜,胜以为几上诗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诗示丽贞,贞亦以胜假书之故告秀。二人谋,欲露之。丽贞又念败生之德,不复在坐,欲行欲止,持于两疑。秀曰:“今母昼寝,以书置母枕旁,母起见之,但知姊之私荡耳,不复知我计也。况纸上又无称号,亦岂累祁生耶?”丽贞曰:“善。”秀往置之,立侯母醒。文娥窃知秀事,私达于生。生曰:“事急矣!”入告于胜。胜曰:“秀立闲前,何以窃之?”生曰:“秀之所为,贞使之也。文娥,则贞好也,托文娥以贞命呼秀,秀必出矣。使先使素兰隐于门后,俟秀出,兰即入取之。”胜曰:“计虽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母,我故人也。彼念其母,必肯念我。”呼文娥语之,果如命诣秀,曰:“贞姐有言,急请一面。”秀出见贞,贞亦昼寝;秀急候母,诗已去矣。秀以文娥诱之,使贞责之。文娥惧,乘夜而逃,不知所之。玉胜得诗而恨二妹之共计也,作《风雨恨》一篇,以记其怒:
“风何狂,雨何骤,妒花不管花枝瘦。花瘦亦何妨,深嗟风雨忙。风不歇,雨不竭,同枝花,自摇折。幸得东皇巧护遮,风风雨雨曲栏斜。花枝不放春光漏,依旧清香到碧纱。”
一日,丽贞在碧云轩独坐凭栏,放声长叹。生自外执荷花一枝过轩,见贞长叹,缓步踵其后。贞低首微诵曰:“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生轻抚其背,曰:“明月是谁?”贞惊,起拜,遮以别言,但问曰:“此花何来?”生曰:“自碧波深处,爱其清香万种,故下手采之。”贞曰:“兄但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日中红杏,不与兄矣。”生曰:“碧桃、红杏,恨未开耳。倘香心少放,敢不效峰蝶凭虚向花间一饱耶?”贞曰:“饱则饱矣,但恐饱后忘花耳。”生以荷花掷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横地。”贞含笑以手拾花,戏曰:“映月荷花,自有别样红矣。兄何弃之?”正谈笑间,玉胜自门后见之,欲坏丽贞,报母曰:“碧云轩甚有风,娘可往坐。”岑至轩,见生与贞笑语迎戏,乃发声大怒。自是,贞不复出,生亦远避西园矣。
生依依此情,每日入梦寐之态,形之于诗:
长夜如年客里身,短衾消尽枕边春;
晴江寂寞无心月,乡梦流连得意人。
几度觉来浑不见,却才眠去又相亲;
空亲恍惚非真会,赢得相思泪满巾。
又五言一绝,又梦丽贞所作也:
闲题心上事,空忆梦中人。哪得温如玉,殷勤一抱春。
胜既败贞,尤不能忘秀也,乃诱秀曰:“西园莲实茂盛,妹肯往一采乎?”秀未老成,乐于游戏,即欲往。胜曰:“妹与东儿先往,我收拾针线即来。”秀果先去。胜度秀与生会,不免接谈,乃告其母曰:“秀往采莲,乞令人一看。”岑每溺爱秀,闻秀出,即呼丽贞,同往西园。及至,见生与秀共拍一蝶,奔驰谑笑;生将得蝶,秀与东儿就生共夺之,岑骂曰:“此岂儿女事耶!”生大惭,知岑必见疑,乃告归。
秀见贞随母,以为贞计也,甚恨之。反诉于玉胜。胜以为得计,复执之,秀深信矣。自是,秀以心腹待胜,事事皆胜听矣。
胜是夜招生共寝,生以屡败,不敢往,以诗别之:
花开漏尽十分春,更有何颜见玉人?
明明马蹄谁是伴,野桥流水闷愁云。
胜得诗,知生决行,以玉臂一副、簪一根、琴一囊、锦一匹,并和生诗以赠之:
细雨斜风促去春,有情人送有情人。
偷闲须办来时计,莫使红妆盼白云。
生回,虽感胜厚情,尤以丽贞为念,心甚怏怏,居家无聊,饮食俱废,临风对月,凄惨不胜。有一友,姓霍,名希贤。见生不快,扯生往妓家一乐。妓者王琼仙,生旧人也,见生至,甚喜,戏曰:“贵人郑重,何人不求?”生不答。琼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虽樽俎间琼仙以百计挑之,生但低首吟哦,情思恍惚。琼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应之。枕席间,生毫不措意。琼仙欲动其心,夜半呼义妹等,并作一床,恣意承顺。生虽云雨,意自茫然。琼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对妾一言?”生曰告以丽贞未就之故。琼仙曰:“非廉氏阿凤乎?”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为竹公子作媒,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廉有三女,长女未受聘,何先及次女?”曰:“必欲求之,多在长女。”言未毕,溜儿驰报曰:“宗师案临,宜往就试。”
生归,即赴试。廉知之,遣人馈赆。三女皆私有所赠。生登领,作词分谢之。词名《画堂春》,谢廉尚参军:
“孤身常托旧门墙,此恩海样难量。又须丰赆实行囊,书剑生光。----深夏暂违颜范,新秋便揖华堂,时来倘试绿罗裳,展草垂缰。”
谢玉胜词,名曰《玉楼春》:
“含春笑解香罗结,相思只恐旁人说。腰肢轻展血倾衣,朱唇私语香生舌。----无端又为功名别,几回梦转肝肠裂。嘱卿休作倚门妆,新秋共泛归舟月。”
谢丽贞词,名曰《小重山》:
“杨柳垂帘绿正浓。碧去轩内,情语喁喁。玉人长叹倚栏东。知音语,惹动芰荷风。----猛地见慈容。总然好多意,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佳贶,尽在不言中。”
谢毓秀词,名曰《卜算子》:
“惜别似伤春,春住人难住。蝴蝶纷纷最恼人,总把春推去。记取碧苔阴,胜似青云路。愁压行边忆心人,未走先回顾。”
生择日与溜儿就程。行至中途,天色已晚,寄宿一旅中。溜儿先睡,生温习经书。夜分时,闻隔墙啼泣悲切;四鼓后,闻启门声。生疑,先潜出俟之,见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泪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举身赴水。生执之,叩其故。女曰:“妾家本陆氏,小字娇元,为继母所逼,控诉无门,惟死而已。”言罢,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劝若母,当归自爱。”女曰:“如不死,有逃而已。”生怜之,欲与俱去。但溜儿在本家,欲还呼之。女曰:“一还则事泄矣,则妾不可救矣。顾此失彼,理之常也,愿君速行。”生见其哀苦迫遽,乃弃溜儿,与女僦一小舟,从小路而行。
一日,天色将晚,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生从之。停舟芦沙中,与女互衣而寝,情若不禁,生委曲慰之。女曰:“妾避死从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终身所托矣。”生指天日为誓。女喜,作诗谢之:
啼愁欲赴水晶宫,天遣多情午夜逢;
枕上许言如不改,愿公一举到三公。
吟毕,生方欲和韵,女侧耳闻船后磨斧声急,与生听之,惊起。问曰:“磨斧为何?”舟人应曰:“汝只身何人?乃拐人女子。天使我诛汝。”盖舟人爱娇元之美,欲诛生以夺之也。生惊怖,计无所出。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状。生跃入水,口呼:“救命!”忽芦丛旁有人应声而起,即以长竿挽生之发救之。生不得死。舟人见生救起,随弃舟下水逃去。而娇元亦无恙,反得一舟矣。
二舟相并,举火问名。舟中有一妇,问曰:“君非祁生乎?”生曰:“何以知之?”妇出舟相见,乃吴妙娘也。妙娘丧夫,改适一巨商,商与妙娘载货过湖,亦宿于此。商问妙娘曰:“汝何识祁?”妙娘曰:“亲也。”商以为真,遂相款焉。
明早,妙娘私馈生白金一锭,生谢别。然不能操舟,与娇元坐帆下,惟风之所之。行一日,止十馀里。
近晚,泊湖上。娇元方淅米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至此耶?”生起而视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驰,几为追及,舟人尾生终日,饥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纵步忙投,不知所之,遥见一丛林,急投之,乃道院也。生扣门入,见一道姑,挑白莲灯迎问所自来。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早即行。”既而,又一青衣至,附耳曰:“此生颇飘逸,半夜留之,人无知者。”道姑怃然,乃曰:“先生请进内坐。”生进揖,问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净,年二十有七。”有道妹曰涵师,年二十有二,亦令见生。因与共坐,清气袭人,香风满席。生见涵师谈倾珠玉,笑落琼瑶,思欲自露其才,乃请曰:“仆避难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词,少陈庆扼,不亦可乎?涵师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构乎?”生曰:“跪诵而已,何假构耶?”涵师喜,即引生拜于禅灯之下。生起焚香,应口而读,声如玉磬,清韵悠然:
伏以乾坤大象,罗万籁以成一虚;日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尘中山立,去外花明。掷玄鹤于九天,遥迎圣驾;跨青牛于十岛,近拜仙旌。羽狄一介书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门射策,逆旅奇逢;谁知画舫无情,暴徒祸作。幸中流之得救,苦既迫而不追。四野云迷,一身无奈;两间局促,一死何辞。不意天启宿缘竟得路投胜院,清淡淡坐,山皓齿之素书。绿鬓挑灯,指黄冠之羽扇。俨乎仙境,恍若洞天。拘禁不祥,瞻仰日星之照耀。消磨多瘴,恭逢雅妙以周旋。谨拜清辞,上于天听。祈求禄佑,下护愚生。
读毕,师等赞曰:“君奇才也。”因举酒酌赓,稍及亵语。宗净举手托生腮曰:“君虽男子,宛若妇人。”涵师曰:“夜深矣!”共起邀生同入共枕云雨,各自温存,不惜精力。而涵师肌肤莹腻,风致尤高。自是昼以次陪生,夜则连衾共寝。重门扃固,绝无人知。
生一夕月下步西墙,闻诵经声甚娇,乃吟诗以戏之曰:
沙门清月水花多,读罢禅经夜几何?
娇舌强随空色转,其心皆作死灰磨。
玄机参透青莲偶,悔悟应和白苎歌。
却与维摩作相识,不怜墙外病东坡。
隔墙诵经者即文娥也。昔外出,入此庵为西院主兴锡之弟。闻生吟诗,惊曰:“此祁郎声也!何以至此。”追思往事,不觉长吁,亦朗吟一诗以试之:
为君偷出枕边情,玉胜愁消毓秀嗔。
脱却红尘今到此,隔墙好似旧时人。
生闻诗甚疑。明早潜访之,见文娥,相持悲咽,各问来历。生曰:“仆累卿逃,不意又复见卿,真夙世缘也!”文娥之师兴锡见生闲雅,悦而匿之。生过几日又到宗净处,西院羁留,乐而忘返。
不意溜儿为陆氏失女,执送于官。而生为色所迷,试期已过,不复他念。日与涵师等剧饮赋诗,不能尽述。姑记与兴锡等诗云:
苦海回头便是家,春惊铁树报琼花。
日光飞出尘中马,风力平收水底霞。
丹炉有烟终是火,蓝田无玉岂生芽。
从今𦂾髓留玄骨,不向玄门觅艳葩。
《题性弦斋壁》
不是凡民不是仙,壶中日月壶中天。
青山绿水皆为友,野鸟名花尽有缘。
林壑寄身闲似鹤,斋居养性莫如弦。
羽衣华发成潇洒,坐看芳溪放白莲。
《题宗净山房》
两两山离报好音,垒垒白石点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萝碍日阴。
无伴空悬徐孺榻,有香还抚伯牙琴。
冯渠海沸天雷发,净拂蒲园抱膝吟。
一日,两院道姑皆往一寡妇家作斋事,独留文娥伴生。生欲私之,娥曰:“妾见众道姑日夜纵淫,唯妾居此甚苦。得君带归,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无益,思归亦切矣!岂忍弃卿?”因搂娥,撤其衣,举身就之。时文娥年十七,一近一避,畏如见敌,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觉雨润菩提,花飞法界好事毕,生曰:“卿他日肯为丽贞作媒乎?”娥曰:“贞甚有情,况今年长,亦易乱之,君肯归,不必虑也!”自是,生与娥密为归计矣。
众姑自斋回,见生有归意,百计留之,无以悦生者,适有女童持礼来,揖众姑而去,生问何人,宗净曰:“是前作斋事家使女金菊也。”生微笑。宗净疑生悦菊,即歆之曰:“君肯安心寓此,当及其主母,况此婢耶?”生问主母为谁,净曰:“辛太守之妻陈氏也。年虽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数月矣。今择本月十五日来院炷香,我辈当以酒醉之,强留宿院。睡熟时,君即近之。倘事谐,则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以网跨下矣。”生如其言。
至十五日,陈果被酒,假宿院中。宗净以鸡子清轻轻污其便处,如受感状。陈觉醒之,疑为男子所淫。开帐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诱别寝。但见一灯在几,生笑而前。陈叹曰:“妾欲守志终身,不意为人所诱。”生捧其面劝曰:“青春不再,卿何自苦如此?”即解衣逼之,陈亦动情,竟纳焉。生多疲于色,而精力不长。陈久寡空房,而所欲未足。乃约生曰:“妾夹间暗归,君可随我混入。”
生如其言,至陈家。孔姬尚睡中,陈欲并乱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语曰:“汝觉吾?我带一伴客相赠。”孔醒见主,即有怒状。陈以势压之,终不从。生与陈处,凡十馀日,终亦碍孔,不得肆志。
乃昼,一春意于孔姬寝壁,因题一词以动之,名曰《鱼游春水》:
风流原无底,一著酥胸情更美。玉臂轻抬,不觉双亻免起。展乱蔷薇锦一机,摇播杨柳丝千缕。好似江心鱼游春水。----你也危楼独倚,辜负红颜谁为主,徒然晓梦醒时,慵妆倦洗。玉箫长日闲,孤凤翠衾,终夜无鸳侣。这等凄凉,谁为羡尔!
孔姬览之,心少动。一日,生与金菊昼淫于双柏轩,而菊之同辈皆就之。三女一男,争春似滚;四衣五形,展锦如平。孔姬自帘后视之,情遂恍惚,不能自守,乃缓步进曰:“郎君入花丝矣!”生曰:“清自清,浊自浊,卿自守足矣,何阻人兴耶?”孔笑曰:“妾请偿之可乎?”生曰:“卿回心尚何论耶!”遂与通焉。生喜作一词以谢之,名《浣溪纱》:
独抱幽香不傲春,而今春色破梨云,算来清净总无真。
正做百花丛里客,却逢千想意中人,谨托新词当谢亲。
时宗净与涵师等谋曰:“我辈欲留祁君,故以陈夫人悦之。今祁乃恋陈,不复顾我矣!为今之计,共往擒之。陈若掩争,必得其财。祁与彼绝,必来我院,不两利乎?”兴锡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泄先行,我辈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于彼。我辈夜半围门,里通外应,无失算也。”众称善,欲择一人先往。娥乃进计曰:“弟子与祁乡里,祁必不疑,弟子愿以抄化为名,入陈寝所,为众师内应。”师等信而遣之。文娥往见陈于萱寿堂,方与生并坐。文娥曰:“久居于此,郎君乐乎?”复以眼私揆生。生乃舍陈等独步亭后,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坏矣!”生问其所以,娥告以故,且曰:“妾与君急为归计,庶可自全。”生点首数次,计无所出。久之,往语陈曰:“院中邀仆一茶,去当即来。”陈即使金菊随去,促之早还。生与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使郎早还,菊姐可先往,免使人生疑矣!”生知娥意,乃力赞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从别路远遁。菊至院,久候不至,乃返。师等为陈卖已。而陈又为院中潜谋,互相成隙,自易各相为谋矣。
时祁生与文娥得脱归,即投廉宅。廉自溜儿成狱,知生路中失所,以为不相面矣,今复得见,而又见文娥,举家甚喜。及丽贞、秀出,争问:“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众皆惊叹。及不见玉胜,生问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怅然久之。至晚就馆,百念到心,抚枕不寐,乃构一词,我曰《忆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处人如玉。人如玉,旧时姻缘,何年再续?
阿凤犹自眉儿蹙,文娥已许通心腹。通心腹,几时消了,新愁万斛?”
生晚睡起,才披衣坐床上,闻推门声,开帐视之,乃毓秀也。秀笑语生曰:“胜姐多致意,出阁时肠断十回,魂消半晌,皆为兄也。有书留奉,约兄千万往彼一面。”生见秀窈窕,言语动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床,乃自床上索书。秀出书,近床与之。生即举手钩秀颈,求为接唇。秀力挣问,忽闻人声,始得脱去。生开缄视之,书曰:
“兄去后,妾顷刻在怀。仰盼归期,再续旧好。不意秦晋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会晤无时。幸秀妹为妾心腹,劝妾且从亲命。妾尝亦劝秀善事吾兄,莫负少年。秀亦钟情者也。妾与兄枕边私爱,帐内温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为之,妾复何言。但此心常悬悬,欲得一面。兄无弃旧之心,妾有倚门之望。诚肯慨然再顾,实出寻常之万万也。”
胜在家时,与秀为心腹,每以生风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归为恨。及时,生得书,知胜之荐秀也,乃舍所遗珠翠,自进还秀,且以胜书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胜姐耶!”撇生而去。
生无聊,往坐迎暄亭。天阴欲雪,寒气侵入。文娥过亭,见生嗟叹,以为慕丽贞也。正欲动问,贞早已至生后。生不知贞来,长叹一声,悲吟四句:
风触愁人分外寒,潸然红泪湿栏杆。
冻云阻尽相思路,梅骨萧萧瘦不堪。
丽贞轻抚生背,曰:“兄苦寒耶?”生惊顾,一揖,应曰:“苦寒不妨,苦愁难忍耳。”贞因拉生共拥炉。生坐火前,以箸画灰,愁思可掬。贞佯问曰:“兄思归耶?”曰:“非也。”又笑而问曰:“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不尚如此,去人何暇计耶!”贞曰:“妾未尝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仆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贞笑曰:“信有之,今不复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万恨,竟贻空言。今试期又将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数月,卿能保其不如玉胜之出阁乎?”贞低首不答。生因促膝近贞,恳其不言之故。贞叹曰:“妾一见君,即有心矣,岂敢自昧?但恐鲜克有终,作一笑柄耳。”生长叹曰:“事虑至此,终不谐矣。”适文娥自外执并蒂橘二枚进曰:“二橘颇似有情。”生曰:“有情不决,亦安用哉!”贞笑曰:“决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谓曰:“妾知贞姐与君思欲并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贞恐终弃,是以久疑。妾今为二人决之。”谓:“二人各出所有以订盟,作为长计,不亦可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贞,祝曰:“指日成亲,百年相守。”贞乃剪发一缕付生,祝曰:“青发付君,白头相守。”文娥曰:“妾请为盟主。”因取橘分赠二人,祝曰:“决成连理,并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当首出。”贞首肯之。
生喜而出,纵笔作一词,名曰《好事近》:
“好事谢文娥,便把眼前为约。准备月明时,获取个通宵乐。
天生双橘蒂相连,唤醒相思魄。得到锦衾香久,把亲相与著。”
生把笔间,适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馈君金橘与生启盒。”又书:
甜脆柔资渗齿香,数颗珍重赠祁郎。
肯将此味心常记,愿付高枝过短墙。
生见诗,知秀亦有允意,惊喜过望。潘英索生和韵以复,生狂喜不能执笔。英促之,生曰:“诗兴不来,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为发兴,可乎?”英不答。生闭门,抱英入幕,狂兴一番,不觉过度。英曰:“来久矣,恐见疑。君既无诗,当自入谢之。”生有恍惚态,英苦促之,乃迎风而行。至秀所,秀已为母呼去矣。生又迎风而出,遂患寒热。又思赴约,愈觉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与贞各料生必来,两处皆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视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贞、秀执生手,各悲咽不胜。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当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顷间,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汤药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谓岑曰:“子车酋有恙,可移入迎翠轩便于调养。”
迎翠轩,益近二女寝所。一日,岑之父母庆寿,请岑并二女。岑以家事不能尽去,而生又养病内轩,无人调理,命秀掌家,与贞同去。生自是得秀温存,无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戏秀。秀约曰:“灯灭时,兄可就妾寝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将寝,愧心复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愿,乃呼东儿诈睡己之床,且戒之曰:“倘露机,汝即一死。”东儿从之。乃生至,以为真秀也,款款轻轻,爱之如玉。生呼之,不应;以事语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举家无人,何必早起?”留之数四,天将明矣。生开帐视之,乃东儿也。生微微冷笑,东儿亦含笑而去。
生起,见秀,戏曰:“卿非纪信,乃能诳楚。”秀谢罪不已。生曰:“东儿作赠头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与生对饮,每杯各饮其半,情兴甚浓。生以眼拨东儿出,东儿转手闭门而去。生抱秀,劝与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则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觉酒兴之愈浓;且畏且羞,苦春怀之无主。榴裙方卸,桃雨作斑。眼濛蒙而玉股齐弯,魂飘飘而舌尖轻吐。秀思生病,加意护持;生恋秀娇,倾心颠倒。虽精神之有限,杂欲罢而不能。顷之,东儿至。生拂衣而起。东儿叹曰:“今得新人而有旧人耶?”生以东儿自谓也,乃谢曰:“焉肯忘卿。”东儿曰“妾何足言,彼荐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胜之德也,铭心刻骨而已。”东儿曰:“既不忘,曷不一顾?”生曰:“来日即往矣。”
时岑与贞归,生又属望于贞。不意玉胜亦知生之在家也,今以诗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别流光已数年,相思日夜泪涟涟;
新愁寂寞非媛烦,往事凄凉却恨天;
罟网新丝蛛尚织,梁巢泥坠燕还联;
谁知蛮重风流客,不管离人在眼前。
生见诗,即往拜谒。
时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继事颜氏,名松媛,奉南熏氏,名验红,皆以淫荡相尚。见生与玉胜会面时悲咽相对,情甚凄惨。乃谓胜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于此,与汝常得相见,不亦乐乎”,胜喜,语生。生亦私喜,乃就寓于新翠轩。
近晚,一女童持玉环紫绦一事奉生,曰:“妾,南薰也。奉南熏娘命,约君一叙。”生以亲故,不敢承命。南薰以绦作同心结,乃辞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绫绢缀金剔牙赠生,曰:“妾,南熏主之爱妾验红,托为致意,君勿惊讶。”生曰:“适松娘有命。”金钱曰:“君今先往松娘,会后辞以避嫌,以就外宿。妾与验红会于此。”生如其言,登时潜入内寝。松娘已具酒饭于别室,邀生温存,杂谑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验红久待,力辞就外,松娘曰:“一家以妾为主,何避之有?”著意留之,至鸡鸣时始得脱身生回寓,则验红已就内矣,惟金钱倦睡生榻,生问:“验红何在?”“所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怅然若有所失。然馀兴未尽,抱金钱倦而含睡,解衣而贴席,任生所为。生乘其弱态,纵意眼作娇媚声,唧唧若萧管,半响乃平,复谓生曰:“验红其即去有女,年十七,名晓云,君何不图之?”生铭其等。
时验红不遂所欲,乃寄一词以招之,名《隔浦莲》:
“红兰相映翠葆,郎在香闺窈,云重遮娇月,巢深怨栖鸟睡蝶迷幽草,频相告。鸳鸭同池沼,郎年少。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颠倒?有约偏违幽兴,独捱清晓。今本望郎至,任他殷勤,即须撇了。”
生得词,至晚会验红于外寓。松娘使人招生,生不至,知为验红所邀自度色衰,不能胜红,乃集侍女南薰等十人,佩以兰麝,饰以珠玉,衣以锦绣,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纵欲纵淫,惟求快己。生沐其厚惠,欲其欢心,虽众婢同寝,而松娘必行徇其私,及松事罢,而从婢方共纵其欲。生于斯时不丧魂而为槁魄也,亦幸矣。
验红知生不能挽回,谋于金钱。钱曰:“晓云虽处子,颇谙情趣,妾当以春心挑之,倘事谐,则母子争春,情自释矣。”红曰:“善。”令金钱以计挑之。晓云每夜半窥其母之所为,亦颇动心,及红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晓云书一诗于几。红得之,喜曰:“计在此矣。”
无端春色乱芳心,恍惚风流入梦深。
泪渍枕边魂欲断,倩谁扶我见知音?
晓云学于玉胜,字迹颇相类。红得云之笔,即命金钱付生,促以成事生方与松娘对坐抚琴,金钱促步近生,若听琴状。适松娘起手,钱即以诗纳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诗也。”言毕百去。生视诗,以为玉胜之作,正虑胜以他就为非,每悒怏焉,又见诗,急赴胜处。
胜方午睡东兴轩。生视左右无人,乃以手举胜裙,徐徐起其股跪而就之。胜惊醒,见生,叹曰:“兄已弃妾矣,何幸回心一顾耶?”生谢曰:“此心惟天可表,岂敢弃卿,但为春色相羁,不容自措耳。”胜曰:“春色相羁,今何生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适卿又赐佳章,如不胜身一会,罪将何赎?”生且言且狎,胜有却生状。生一手为胜解裙,且劝曰:“姑叙旧耳,何相责之甚耶?”胜乃笑而从之。既而,问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诗示之。胜曰:“此晓云笔也。云有此作,欲自献矣,但母之爱女,兄谨避之。”言未毕,金钱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验红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别胜往见红,即索云。红戏曰:“先谢媒,方许见。”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谢,何如?”红即挽生入后轩。云果对镜独坐,见生至,低首有羞态。红乃携云手附生。生执其手,温软玉洁,狂喜不能自制,乃与红、云同就寝所。生为云解衣,而红亦自脱绣,三人并枕。及生之著云也,云年少不能胜,啮齿作疼痛声状。红怜云苦,乃捧生过,以身就之;见云意少安,生兴少缓,则又推生附云,欲生之毕事于云也,及云力不能支,则红又自纳矣。代云之难而红便,一枕悲欢,或红而或云,而岐风月。岂料松娘俟生不至,知在红所,处往招之。出外门,及寝所,寂天人迹。进入小轩,见生方窘云,而红替兴于侧,不觉天理复萌,怒形于色,然所爱在女,而所惜在生,惟与红相戾而已。红恃素宠不惧,挽松娘袖,骂曰:“上不正,则下乱!汝欲何为?”松娘怒,以手披红面。生与云跪泣,力劝不能止,乃为玉胜夫竹豪所知。豪,放荡士也,怒生乱其妹,欲谋杀生。
生方愧罪,避宿后园。豪使人俟生就寝,暗锁其户,夜深人静,欲举火焚之。玉胜知其谋,料豪不可劝,乃捐金十两,私托锁户者放生出,仍锁户以待火。夜深火发,救者咸至,豪以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预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会客,赏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方得瞻仰。”生逊谢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满庭,才子在坐,欲烦一咏,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笔直书,杯酒未干,诗已脱稿:
“烂缦花前酒兴起,诗魂拍入花丛里。露洗珊瑚锦作堆,风薰蝴蝶衣沾。平章宅里说姚黄,沉香亭北呼魏紫。淡妆浓衬岂相同,朵朵绣出胭脂红。更有一枝白于面,恍似倚栏长叹容。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万重。名葩种种皆难得,十家根固千年泽。挥洒渐无草圣工,推敲便有花神力,兴高何用食万锺,诗富不愁无千石。且歌且舞拂芳尘,海峤霞铺锦绣茵,轻翠簇妆挥解语,点首东风欲咫尺。万恨莫辞金谷酒,一樽且近玉楼春,春光莫别花皇去,花皇且挽春光住。日日花前酒满杯,满杯春色花催句。诗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众客视毕,抚掌叹赏。有一老长于诗者,赞曰:“此四声各六句体也,诗家最难,长庚之后,绝无此作。祁君一挥而就,岂非今之李白乎?”皆举杯称羡,尽醉而罢。
廉持诗入,示岑曰:“子车酋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欲温峤故事,将丽贞许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时文娥、小卿在侧,一驰报生,一驰报贞。贞正念生,忽得此报,喜动颜色。生得报,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与岑早寝。生乃潜入,以指叩贞户。贞开户见生,且惊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贺。生因牵贞袖求合。贞曰“兄郑重!待婚礼成,取洞房花烛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从人愿,事已决矣。况机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贞就枕。贞不能阻。六礼未行,先赴阳台之会;两情久协,才伸锦幔之欢。春染绞绡,香倾肺腑;恍若鸳侣,何啻鸾凤。诚仙府之奇逢,实人间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贞以玉如意赠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别。生喜,作一词以自道云:
“佳期私许暗敲门,待黄昏,已黄昏。喜得无人,悄入洞房深。桃脸自羞心自爱,漏声远,入罗帏,解绣裙。
枕边枕边好温存,被已温,钗已横。爱也爱也,声不稳,尤自殷勤。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悴,花损也,比前番,消几分?”〈(《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极尽缱绻。举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妇也。
光阴迅倏,又及试期。生辞廉夫妇及秀、贞赴科。贞私赠甚厚,不可悉记,惟录一词,名曰《阳关引》:
“才绾同心结,又为功名别。一声去也,愁千结,也如割。愿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学前科,误尽了良时节。----记取枕边情,衾上血。定成秦晋同偕老,欢如昔。最苦征鞍发,从此相思急。安得魂随去,处处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贞为念,至旅邸,郁郁不宁,寝食皆废,作乐府一首,名曰:《长相思》:
“长相思,心不绝,思到相思心欲裂。罗帏素月清不寐,泪如悬河积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转离别。别时容易见时难,长叹一回一呜咽。”
时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居花柳间,生因访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红,伴生。生虽同枕,若无情者。明日,又换一妓曹媚儿,生亦如之。又明日,换一妓乔彩凤,生亦如之。至于名妓马文莲、苏晚翠、赵燕宠、陈秋云、姚月仙,日易一人,轮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丽贞是念。然章台与生同席舍,欲利生之笔,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众妓方聚戏,内一妓张逸鸿笑曰:“昨晚妹子梦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惊异,揖而问曰:“令妹为谁?”曰:“桂红。”生求见,妓曰:“适一赴举相公请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鸿以待之。明日,桂红归,即玉胜婢也。因红与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谢,私卖与妓家。至得,得与生会,凄惨不胜。既而,贺曰:“昨梦君为榜首。”生喜而谢之,是夕,与桂红寝,幸得故人,少舒忧郁,乃浩然吟一首云:
栖鹤楼中采嫩红,百花丛里又相逢。
姻缘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梦中。
章台见生与红款厚,以为生溺于红,捐金百两,娶红以赠生。生知其意在代笔,遂拜而受之。三场后揭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内。
时笙歌集门,宾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报曰:“廉参军事发,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书持奉。”生为之惊倒,急开缄视书,曰:
“即殿元子车酋行台下,尚在官时,右丞相铁木迭儿欲娶小女丽贞为妇,尚以彼蒙古人,不愿从命,竟触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赣州蔡九五〈此误,应当作“蔡五九”。〉作乱,岂以玉胜翁竹副使与彼同谋为不轨,破破汀州宁化。尚久废弃,毫不与闻,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党,蒙上合家拿问。尚为权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辈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显擢。次女丽贞,愿操箕帚,其馀乞念骨肉至情,一体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谢也,身罹国法,锁禁甚严,情绪万千,笔不能尽,再拜。”
生视书,每读一句,则长叹一声,泪下如雨,即持书入示桂红。红亦捶胸哭曰:“流落烟花,得君留恋,自喜故乡可归,相见有日,何不幸复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随去,与小姐辈一面足矣。”岂生以榜首各事所系,淹留月馀,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与竹氏父子皆以谋逆弃市矣。两家女子丽贞、毓秀、晓云,皆没入宫为婢。其馀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气绝而苏者数次。桂红再三慰解,生终不能已,乃设醴牲、作文遥奠廉于逆旅。时延祐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呜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贤,宜享厚禄。胡为乎位止参军,胡为乎老见屠戮?呜呼!”苍天既无酬贤报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鱼之酷。每寄翁书,托其家属。今二女入宫,馀丁窜北,叹箕帚之无缘,痛贞、秀之难赎。云散长空,月沉西陆;春归掖庭,雪消阡陌。呜呼!翁真千古之冤,岂止一人之狱!翁视内亲,情由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复续。聊举清樽,遥陈衷曲。呜呼痛哉!侄不能挽天以雪冤,宁不临风而长哭!”
祭毕,生愁苦无以自慰,遣秀郎访问两家寄迹之地。店主皆曰:“入宫者入宫,流散者流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长,香肩半匀,金莲甚窄,临入宫时留一缄,祝曰:“新科祁解元来京,即与之。”生知为丽贞缄也,急遣秀郎以谢意索缄。生得缄开视,乃一诗也:
八幅湘裙染血红,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牵记鸳鸯梦,位显须开控诉门;
自叹有天难共戴,应知无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识,怜取蛾眉见至尊。
果丽贞笔也,托生复仇。生得诗,痛入脊骨,魂不附体。每月白风清,浩然长叹,触景题情,无非念贞意也。有和贞韵一律,极尽哀慕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见多情几断魂;
冷月笑人多伏枕,飞云为我渡长门;
深仇可复宁辞力,偕老无缘竟绝恩;
含泪羞消如意玉,倩谁传语赭袍尊?
玉如意,贞所赠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释。每叹曰:“丽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时京师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应。桂红劝曰:“君取高科,岂有无妻之理?丽贞已入宫,无再会之期。他日仕途中议君溺于妓妾,不复婚娶,岂不重有玷乎?”生隐几垂泪,默然不言。红又谏曰:“君以万金之躯,乃耽无益之苦,事出无奈,可别求佳偶,何伫意于难得之人耶?”生惟长叹不答。红因出汗巾为生拭泪,委曲劝之。生喟然叹曰:“天下女子,岂有丽贞者哉?”红曰:“丽贞固不易得,但多访之,或有胜于贞者,未可知也。君何绝天下之无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决不从。昔山中读书,感龚老之恩,以女道芳见许,后遇丽贞,遂失约。而道芳尚未受聘,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红谢曰:“君可谓不忘旧矣。”即遣人归,以礼聘道芳。龚老以旧盟,遂纳焉,但复曰:“愿祁郎自重。余相祁郎当作三元,但眉生二眉,花柳多情,此亦阴骘也。今已一元矣,后二元恐不可望。然连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达之,以为他日之验。”
后生会试,名在第九。殿试拟居状元,但策中一段,颇碍权要:
“挟宫恩而居辅弼,半朝廷之官以为己随;酷刑法而肆贪婪,倾国家之财以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土崩,良有以也。”
时铁木迭儿以太后命为右丞,内外弄权,奸贪不法。见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贤为状元,而生乃探花也。将拜官,生辞不就命,愿请面奏。上召入,问曰:“卿何为不俗官?”生奏曰:“臣家素守清白,世受国恩,黄门待制,刺史稽勋,各有功绩,著在简端。独臣父为萧氏所陷,致使无辜。臣闻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今臣既有不共之仇,又与冠裳之列,岂不上有忝于朝廷,下有忝于祖宗,中有负于所学?臣尚未娶,愿陛下念臣,一雪此冤,臣不惟不愿受官,亦愿终身不娶。”上闻之恻然,令待御史往案其事。观音保知生微时已欲复仇,今不可挽矣,萧求于铁木迭儿,不能救,父子逐相继而死。
自是,金园、琴娘为众所欺,家日凌替,田产屋宇,消没殆尽,金园寄食于母家;琴娘遂为铁木迭儿所得,甚爱之,时赵子昂以诗画动天下,铁木迭儿每见子昂垂顾,必使琴娘捧砚,乞子昂之笔,子昂每呼为“玉砚儿”,铁木迭儿因赠焉,且曰:“长使为君掌砚。”子昂笑曰:“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铁木迭儿曰:“君之笔,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画五马饮溪图以谢之。又尝呼琴娘为“五马儿”,盖以五马图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为子昂同僚。子昂每劝生娶,生曰:“家贫无以为礼。”子昂甚怜这,叹曰:“天使孝子受此穷独耶?”一日,子昂留生饮,半醉,与生联句,呼曰:“五马儿捧砚来。”生心在诗,不暇他目,惟执笔而已。
“香郁金樽绿似油,几番沉醉曲城头(祁)。香云有态时时变(赵),野水无情处处流(祁)。好丑原来都是梦(赵),穷通常事不须愁(祁)。英雄自古多磨灭(赵),且向花前一醉游(祁)。”
琴娘时以眼视生。生忽见琴娘,遗诗不语。子昂曰:“君尚有所思乎?”生曰:“无。”子昂强之。生曰:“心事不敢言。”子昂曰:“如不言,罚以大觥。”使琴娘举觥于生前。生欲言不言,徘徊间,琴娘不觉泪下。子昂疑,强问所以。生不能隐,遂告以实。子昂叹曰:“为萧氏婢,亦有救人之心,可谓贤矣。然君之故人,仆岂敢留?”即令肩舆送至生第。生感其恩,作词以谢昂焉:
玉堂风伯,醉后风流佳句得。忽见娇姿,泪眼凄凉捧玉卮。
可怜病客,锦帐鸳鸯犹未结。重感瑶琴,不赠豪家只赠贫。
〈(名《减字木兰花》)〉
生见琴娘,问:“金园何在?”琴曰:“已还母家矣。”生叹息久之。
时蔡九五作乱,上命浙江枢密使张驴讨之。铁木迭儿恶生,累荐生为监军使。生与张挥旌策马,直抵贼垒,三战三捷之,贼众溃散。生因经略贼营,收其辎重及所掳妇女三千,各审其籍贯,放还。是夜,生喜功成,饮酒数斗,击剑而歌曰:
“一击剑兮定四方,星沉斗转兮夜苍苍。辞翰墨兮陷锋芒,功名奏凯兮殿天子之邦。安得美人兮共举觞,见我一笑兮为我解征裳。”
歌罢,见二军攘至帐前,相殴流血。生究其故,因放所掳妇女皆有所索,及一妇,自称宦家,且身无所有,军以势迫之,出一玉扇坠,二军争取,是以相殴。生见扇坠,叹曰:“此徐氏故物,乃我所赠金园者,何以至此?”即令追其妇。妇至,即金园也。金园归母家,因贼至出逃,途中为贼所获。生纳之。
明日,生以捷书上闻,捷书中有一联云:
“臣等衣暂试于一戎,月连飞于三捷。鲧罪已戮,见东海之无波;氛气尽消,仰太阳之普照。”
捷书至,上方侍太后,太后捧捷书读,叹曰:“军中有此笔,必出才子之手。”因问承旨赵子昂,子昂曰:“此修撰祁羽狄笔也。此人自幼未娶,学识高才,且为复仇,孝行可加。今为监军使。”太后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此人既孝,则事君必忠,一战破贼,乃其小试耳。然而至今未娶,何也?”子昂曰:“家贫无以为礼,是以未娶。”太后与上叹曰:“使臣子贫而无妻,皆朕之罪。待班师,朕给以宝钞,再赐宫人四员,事彼归娶,以彰朕厚赏之恩。”遂即降旨班师。
生至京,得闻上意,密谋于宦官续元晖曰:“上欲赐臣宫女四人,臣,吴中人也,有新入宫者,亦吴人,廉氏名丽贞,乞查访,得赐,当效犬马。”晖曰:“鄙人有梅竹图,得君佳句,即效力如命。”生即题曰:
漏泄春光有此花,冻雷惊动亦萌芽;
九天雨露冰姿莹,咫尺云霄凤尾斜;
青锁晓临闻禁笛,紫宸朝罢玉冲牙;
高堂清逸悬图处,不比寻常力士家。
元晖喜,即入宫。及出,见生曰:“宫人十馀,不能尽齿颊,将安得耶?”生不言久之。继而喜曰:“我有玉如意,乃此人旧物,君持入宫,彼或见此,必自诉也。”元晖持而复入。过一侧殿,果一宫人见而问曰:“此物何来?”晖曰:“此吾友所赠也。卿何相问?”宫人曰:“友为谁?”晖曰:“祁修撰也。”曰:“非羽狄乎?”曰:“然。”宫人问未完,即流泪。晖曰:“卿非廉氏丽贞否?”贞惊曰:“君何识妾名?”晖告其故,贞大喜,即与毓秀、晓云共以金赠晖,皆求赐出,旁一宫人,亦关中女也,知贞等谋,亦愿出金求赐,晖并许之,及生见上,上果赐焉。
生受赐,谢恩还第,惟以得贞为念,不意秀与云皆与焉。相见,抱头号哭,悲泪交集。贞、秀与云收泪相拜谢。其一女尚掩面呜咽,生怪而问这,乃陆娇元也,自为舟人所逼,即欲赴水,舟人恶之,卖与一富家,富家有女该宫人,其母不忍,乃匿其女,而出元代焉。元自湖口别生,经历万苦,不意复得见生,是以惨甚。生再三抚慰,同载而还。
锦缆牵风,开樯漫水。白云江上,咿咿一棹笙歌:碧树滩边,泐泐半帆山色。心悬离合,情集悲欢。生命钩帘设宴,言笑怡然。酒半酣,生抚丽贞肩,叹曰:“我与卿不意今日有此会也。”贞曰:“吾入宫时留诗奉君,已有‘无地通恩’之叹,今幸合为一家,昔日之盟庶不负矣。”生曰:“仆和卿韵亦有‘偕老无缘竟绝恩’之句。今事出于无心,而夙愿已从。则少年时遇玉仙子赐诗一律云‘相逢玉镜台,’盖与卿等会也;又云‘天朝赐妙才’,盖今日上之赐以卿也。其言验矣,吾与卿等焚香拜空以谢之。”及众拜起,见双鹤绕舟,半响而去。生喜,即命酌酒,琴娘起舞,桂红雅歌,毓秀点板,金园吹箫,晓云拨筝,娇元捧壶,丽贞执爵,共劝之曰:“今日之乐,亦非寻常,愿君酩酊。”生曰:“诚奇会也,固当一醉。但无诗不可以记胜,予为首倡,卿等继之。”
“把酒欢良会,犹疑梦寐中(生)。姻缘天已定(云),离合散还同(贞)。历难投金阙(元),留恩免剑峰(园)。狂雷中露发(季),深院隔墙逢(红)。梅老莺初壮(贞),衾寒日已东(琴)。玉堂金挂绿(生),粉脸昔题红(贞)。痛母心千里(秀),私恩拜九重(云)。何方吴与越(琴),谁料始能终(元)。歌舞惭多辱(红),兴衰觉乱衷(园)。大家须一醉,何必诉穷通?”
生曰:“琴娘之‘吴越’、金园之‘兴衰’,尚有恨耶?”琴、园谢以无心,各举爵奉生。生饮之,不觉沉醉。乃即舟中设枕大被,众女解衣拥生而寝。生眷恋之情,人各及焉。
明早,过陈夫人宅,生登涯访之。陈甚喜,令孔姬出见,视生微笑,各理旧情。不意陈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还舟中。时差人馈答往为,凡三日,道姑宗净等知之,恨生不至,且与陈因生结仇,绝不往来,难以就陈见生,惟与众道姑怅恨而已。
时有道士刘志先,乃蔡九五党也,有妖术,因蔡败逃匿院中。宗净素知刘有术,请计于刘。刘曰:“不难,夜即诛陈。”众不之信。是夜,祁生以绞绡帕寄诗于陈,陈方坐灯下读诗,因呼孔姬,语曰:“祁君以此见寄,请亦切矣,奈不可近何!”
数载相思窈窕娘,临风几欲断愁肠。
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无缘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户外有兵戈声。方欲趋避,忽然见一人长丈馀,手持双斧,身披甲胄,发赤面青,形状甚怪,向前喝曰:“谁为陈也?”陈疑其盗,跪而告曰:“妾,陈氏也,将军用宝,任将军取之。”其人曰:“奉刘元帅令,取汝首级,焉用宝为。”言罢,斩陈首悬腰驰去。
孔姬合家惊倒仆地,不知所以。至晚乃苏,率婢辈同奔生舟,告以故,以遂匿焉。即令人访陈氏事。首级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陈与院中不和,必为道姑所谋,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惧祸,皆指刘。刘知不可脱,遂拥众作乱,杀伤官兵,不可胜计。
官府以变闻。上遣枢密使院判官章台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将与刘战,请计于生。生曰:“此人久处道院中,道姑必知其术,可先擒之。”章台令甲士擒宗净等数十馀人。章究其术,众云:“不知。”及加以酷刑,惟叩头流血,毫无所言。生往救之,宗净等已付军法,惟涵师与锡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愿代君讨贼,以赎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贼,何惜二奴。”即令涵师与锡还俗归生。
生从容问锡曰:“此贼在院所为何事?”锡曰:“无他事,惟剪纸作戏具耳。”生曰:“戏具何状?”曰:“其状如甲胄之士。”孔姬在旁应曰:“杀陈者,即甲胄士也。”生即入军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贼至,先以血冲之。”生乃自束戎装,以仙女所赠玉簪插于冠顶,且祝曰:“玉香仙子曾云簪能解厄,今与贼战,宜卫我矣。”祝罢,即捣贼营,贼望生顶红光贯天,威风刮地,不觉失声而溃。生令军中冲以狗血,贼皆仆地。生就视之,皆纸人也。生命以火焚之,刘志先乃伏诛。残党七十馀人,前舟人谋生者亦在内,生并斩之,遂与章别,发舟南还。章台崇酒于樽,作词以送之:
“千里故人,一樽席上,笑口同开。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内,随君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龄归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见中天奎壁,光动三台。-------如君海内奇才,七步风流气似雷。况韬略兼全,两番灭贼,他年麟阁,预卜仙阶。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苍生望,愿早携鸳侣,共驾回来。”
时生归娶,妾媵女十馀人矣。及道芳入门,恭敬自持,丽贞等甚畏之,而奴辈不敢乱步。此亦大家之风范,才子之家箴也。生忆溜儿在狱,令人赍书至娇元母家,其父即以书告官,言“女在,与溜儿无干。”溜儿归,生以琴娘配之。
生娶毕还京,恨铁木迭儿之肆恶,纠同内外监察御史四十馀人,劾其“逞私蠹国、难居师保之任”。上不听。铁木迭儿遂谋陷生,因出生为边方经略使。生即戎服跨马,以肃清边为己任。临行,吟诗以自誓云:
三尺龙泉吐赤光,英雄千载要流芳。
长驱直捣单于窟,烈烈轰轰做一场。
生到任点军,残缺死者甚众。生查其妻小遗孤,编为一册。册内有一人与生同里闾者,观其名,即陆用也。用以狡诈主母至死,遂问军。生以军令取用,时用以阵亡,其妻山茶入见。生问曰:“汝夫既死,只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吴妙娘夫亦以贩卖官盐,问军到此,今其夫亦战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即令入见。时分虽尊卑,而情同离合,会晤之顷,不觉泪下。生问妙娘:“归否?”妙娘泣曰:“恨无路耳。”生乃匿以为妾;山茶则以秀郎配之,将名概除之,以绝查究。妙娘曰:“妾少为情客妻,壮为军人妇,年逾三十流落于此,幸君带归,不死足矣,敢僭衾枕耶?”生曰:“吾为重臣,美妾如簇,非爱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岂为薄幸郎,身贵便忘贱耶?”是夜,挽妙娘同寝,喜甚,作《重叠金》词:
少年一枕吴歌梦,春光怕泄惊相送。许久忆芳容,相逢湖水中。赠金知惠重,铭刻心尝颂。今日是天缘,难将贵贱言。”
生既得妙娘,即起马巡边,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蛮夷,威如雷电。一日,过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松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胜、验红及各婢耳。见生至,皆放声号哭,生亦恻然。玉胜挥泪问曰:“闻二妹、晓云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君宁忍耶?”生曰:“卿等暂止此。待还朝,当为卿复仇。卿等与贞、秀会有期矣。”胜等拜谢,祝曰:“此地非人所居,况无男子相卫,早一日归,乃一日之惠也。”
生自是边功名重天下。上颇知贤异,擢生为招文馆大学士兼平章军国中书左丞相。后以英宗被弑、迎立晋王功,进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师。铁木迭儿为太子太师,生乃劾其“诬杀忠良,奸贪不道,至陷廉、竹家小。”自是,玉胜、验红并两家婢妾,皆从生矣。铁木迭儿恨生,使其欢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为耻,诈巡边而以故军妇为妾”,盖指吴妙娘也。上不听。生喜,归语道芳。道芳曰:“功名富贵,皆有定数,人亦何为!”时丽贞侍侧,从容进曰:“妾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君之谓也。君见欹器乎?满则覆。今君满矣,愿急流勇退,保摄天和,行歌花鸟,坐拥琴棋,不亦乐乎?”生闻之,豁然大悟,乃抱丽贞置之膝,两脸相亲,豁然叹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弃功名如敝屣,视富贵如浮云,安用担惊受恐、拖朱紫为傀儡态耶?”恳乞天恩,为求致仕,赋诗《浩然》而归:
浩然长笑一临风,解带于今脱鸟笼。
此去溪山访明月,不来朝陛拜重瞳。
诗书事业原无底,将相功劳总是空。
尘外逍遥真乐地,早携仙侣醉花丛。
生归,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丽贞、玉胜、晓云等共十二人,号曰“香台十二钗”。婢辈山茶、桂红等及新进者仅百馀人,号曰:“锦绣百花屏”,珮环之声,闻于市井,麝兰之气,达于街衢。生每夜暮,皓齿轻歌,细腰双舞,笙歌杂作,珍馐若山,红粉朱颜,环侍左右,虽南面之乐,不过是也。宅后设一圃,大可二百亩,叠石为山,器篱为迳,峻亭广屋,飞阁相连,异木奇花,颜色相照,四景长春,万态毕集。生得游,必命侍妾捧笔砚,每至一处,必加题咏。然亦不能悉记,而吴中传闻者,止二三词而已。
《题绣谷堂》---〈(词名《临江仙》)〉
“帘卷华常名绣谷,高山翠列如屏。四围风送 环声。奇花千万种,松林两三层。----山外有山山外水,水边山顶皆亭。绿阴斜径小桥横。眼前堆锦绣,何处问蓬瀛?”
《题筠溪轩》---〈(词名《浣溪沙》)〉
香销篱黄金地棠,风生水榭竹阴凉。小窗飞影印池塘。
浪泼春雷鱼欲化,竹围山迳凤来翔。署天水簟即潇湘。
《题曲水流觞》---〈(词名《天仙子》)〉
“春晓辘轳飞胜概,曲曲清流尘不碍。玉龙昨夜卧松阴,云自盖,山自载,偃仰屈伸常自在。----浮觞要把兰亭赛,别是人间闲世界。恍如仙女渡银河,溪虽隘,行偏快,只用光生长坐待。”
园内凿池,近百馀亩,内设六岛,每岛皆有楼、台、亭、榭,其制各异,石桥相连,下可舟楫,谓之“西池六院”。一院则使二妾居之,二妾则以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昼夜不绝。
一夕月夜,生与道芳驾小舟遍游池岛,命各院八窗洞开,垂帘明烛,箫鼓低奏。清风徐来,水月相荡,时执棹者吴妙娘也,生命为吴歌,随波宛转,声若洞箫。各院皆以清笛应之,俨如鹤唳松稍,不觉尘骨皆爽。生乐甚,命酌酒,与道芳对饮。因举手托道芳腮,戏曰:“今夜夫人兴动矣。”道芳正色应曰:“夫妻相敬如宾,何戏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铁石人耶?”舟过一院,匾曰:“碧香琼馆”,贞与云所居也。生因以手招贞,贞与云登舟。生曰:“才得罪夫人,二卿为我谢之。”贞举爵劝道芳,芳却之。贞跪下,芳急扶起,曰:“贞姐自重,即当强饮。”继而,晓云亦举酒跪奉。芳亦扶起。谢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颇容人,乃不能容酒耶?”芳又强饮之。西南一院隔栏遥呼曰:“妾未尝见夫人饮,愿下执壶。”生视之,乃玉胜、金园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芳力辞。玉胜、金园劝曰:“妾等樗材,恩承账木,久涵饮德之恩,恨无涓滴之报。今借花献佛,望夫人少饮。”生亦劝曰:“来意至诚,亦当少尽。”道芳乃啜其半。复强饮之,不觉香肌醉软,睡态渐增。生命卧榻设重茵绣枕,扶道芳寝。乃与丽贞推篷坐月中,飞觞浪饮,纵棹遍游各院,笙歌愈觉嘹亮。生曰:“与卿等联句可乎?”众曰:“可。”
“筵开画舫夜初长(生),绝胜当年醉白堂(园)。水底明河斜转影(胜),云连新月细生光(贞)。诗盟不就君须罚(云),………”
生抱云戏曰:“卿今夜欲罚我乎?尚记得床后小轩不能禁否?”云笑曰:“此为验红所诱耳。”生以手插入云怀,摩弄其乳,春兴勃然,欲狎云于坐中。云曰:“夫人在坐,愿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当先狎夫人。”乃舍云而就榻,将欲解道芳衣;生醉后性急,忽动道芳佩玉一声,道芳惊醒。生抱而戏曰:“如此良夜,适兴何妨。”道芳起坐,曰:“侍妾满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内名公、朝廷重宰,乃儿戏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贞等劝生曰:“夫人性重,欲与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贞等邀道芳同宿,使众妾即环侍左右。明日生酒醒,但见玉人如砌,香雾冲帘,生心荡然,恣意纵欲。芳谏曰:“公非少年矣,愿当自惜。”生笑曰:“老当益壮,何惜之有?”
自是,淫乐无所不至,或吟咏,或局戏,有清谈,皆与众妾在焉。一日,月上忘归,尝有诗云:
共榻清谈花雾浓,并头联句月明中。
起来一笑同携手,绣谷堂深烛已红。
或宿一院,则各院送茶,婢辈皆待生睡,方敢散归。或生少出,则各院或明烛待之,香薰翠被,任生择寝。或生浴,则众妾环侍如肉屏。或天寒,必三妾共幔。生之家事,各有所司,生不自与,惟吟风弄月、逍遥池岛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昼,生方与众妾泛舟,忽见西南祥云聚起,鸾鹤旋飞,空中隐隐如有鼓吹。顷间,红光照水,香气逼人。生与芳等视之,见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复来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家人一服之,皆可仙矣。况道芳乃织女星,贞乃王母次女也,馀皆蓬岛仙姬,不必尽述。今欲缘已尽,皆当随公上升。”言毕而去。
生自是飘逸有登天之志,绝欲服气,还精固神,举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验祸福。人皆异之。后携芳、贞等人终南山学道,遂不知所终云。
唐贞观时,谏议大夫王瑞,字干玉,乃骨鲠臣也,出为唐贞观之任。有二子,长名鹏,次名鹗,皆随焉。
鹗颇有素志,处州治中,红梅阁下置学馆读书。阁前有红梅株,香色殊异,结果实如弹,味佳美,真奇果也。郡守见而爱之结实时,守登成以数标记,防窃食者,留以供燕赏,馈送,筵之宾客是以红梅畔门锁不开,若遇燕赏,方得开门。
忽一朝,阁上有人倚栏,笑声喧哗。门吏回报,恐是宅眷又不闻声音,遂立阁前看视,则封锁不开。惊诧而回,急报之锁看之,杳然无人。只见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干,诗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
凭倚高楼莫相顾,一家留取倚栏杆。
郡守见之,嗟叹良久,乃曰:“其诗清婉,无凡俗气,此必神仙所题以青纱笼罩之。或遇宴赏,郡中士夫争先快睹,皆称盛事,因看之甚严。
忽一日设宴,王鹗与先生李浩然登阁。是时红梅未有消息乃凭栏曰:“顾盼上诗,意清绝,是谁为之?然未有佳效。”浩然曰:“何也。”鄂曰:“我观其首句‘南枝向暖北枝寒’,今小春十月,安得南枝向暖状貌也?”遂以手指红梅而言之曰:“何不便开花,以实前诗。处,红梅遂开,清气袭人,莹白夺目,顿觉身在仙境也。鹗惊而叹曰:“非为怪异,乃百花之魁也。”以诗赠鹗:
南北枝头雪正凝,因君一指便霞蒸。
从知造化未逼尔,明岁巍科必首登。
王鹗告先生曰:“蒙赐佳章,斯望不浅,未敢续貂,伏惟请益云尔:“移植扬州久秘神,孤根一指便回春。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
浩然叹曰:“览此诗,前程未可量也。”久之,同下楼,秉烛,各回书院。
夜到半,鹗独坐于书帷之中,焚香诵读。鹗性孤洁,只留一小童相随,不觉城楼更鼓已三鼓矣,将解衣就寝,忽闻有人声,鹗曰:“是谁?”乃是一女子之声,应曰:“妾乃门者之女,灯下刺绣鸳鸯宿莲池,莲池绣未完,鸳鸯绣未了,适值雨骤风颠,银钅工吹灭,辄至书帷,告乞灯火,念奴至此已立多时,见君气吐虹霓,胸蟠星斗,书声越三唱之丝桐,咳唾倾囊中之珠玉,治唐虞而驾秦汉,师孔孟而友曾颜,奴亦乐道喜闻,不敢间断君之书思也。候君就寝,乃敢叩窗,辄欲借灯,不阻乃幸。”王鹗闻其吐词美丽清雅,颇有文士之风,疑非门者之女也。女子曰:“奴生长于斯,况前守于此置有学馆,奴供酒扫,接见贤豪,剽窃词章,暗阅经史,日就月将,亦心通焉。食麝柏而香之美也,无足怪焉。”王鹗曰:“才学如此,想必能诗。”女子曰:“略晓平仄。”鹗曰:“请灯为题。”乃呈一诗云:
无情风雨扑银钅工,乞火端来叩玉窗。
恨隔疏棂一片纸,却将鸾凤不成双。
诗毕,女子复吟一绝,以答王鹗云:
闻君未觌意何浓,才子佳人不易逢。
只为乞灯当午夜,便劳宋玉咏高峰。
王鹗闻之,神思淫荡。见女子有怜才之心,而鹗有愿得之意。但恨窗前阻隔,莫尽衷肠,遂作一诗以见其意云:
蓦闻诗句最钟情,便欲寻芳与结盟。
可奈书窗灯影隔,惜花空自梦瑶英。
女子曰:“君既有惜花芳心,何为教人独立于窗外乎?”乃吟一诗云:
独立更深体觉寒,隔窗诗和见尤难。
合欢既肯将花惜,对面何如冷眼看?
王鹗高举手,持灯于窗隙之间照之。见女玉容媚雪,花貌生春,衣云袖飘飘,顶霞冠而烁烁,神仙之艳质,绝代之佳人也。王鹗曰:“人耶?鬼耶?故来相戏尔。吾乃朝臣子弟,廊庙才人,恪守不谈鄙陋之言,佩服不私暗室之语。一失土行,万瓦俱裂,名教之罪人也。适来赋诗这根源,非汝借灯,特是戏谑之言,原非本情。我心如石,不可转也,淫戏非所愿闻,汝宜速回,无贻后悔。”女子答曰:“奴亦非人非鬼,乃上界谪降仙子也,适为蓬莱上客,骖鸾舆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经过蜀郡,乃于云际闻君弦诵,特伫以听;隔窗外而见郎神气清爽,玉树琼枝,骨格孤高,原非尘埃中人。妾为宿缘仙契,固非偶然,愿奉箕帚之下尘,以和鸾凤之仙侣,尔亦如弄玉之于箫史,琼姬之于子高,上元夫人之慕封秀士也。妾言已出,君且勿疑。”王鹗曰:“此非仙侣之言也。我闻神仙居溟漠之洞,处无虚之乡,登太极之门,住蓬莱之岛,同天地之寿,餐日月之光,世界破坏,此身不毁。吾今见汝以丝帛之服饰身,以淫乱之言惑人,色念不消,花心犹在,何得为神仙乎?”女子答曰:“君言非道理之言也。妾闻天地之大,岂偶然哉!日月交光,阴阳相游,上至天仙眷属,不异人寰,下至草木昆虫,岂无配偶?”婴儿少女,存大道之玄机;乾覆坤载,作万物之父母。而以独阳不成,孤阴不生。郎是儒生,穷理多闻,廉耻四维,固不可不张,大道玄门,亦不可不度。妾虽仙侣,降谪凡世,与君夙契姻缘,今当际遇,布露再识,无用多疑,永夜良宵,敢告子识。”鹗曰:“既是流品与鹗有缘,奈严君在堂,家法整肃,何况为人之子不告而娶非礼欤?”女曰:“礼固然也,男女之情,虽父母亦有不可间断。郎与先生李浩然阁上之诗,则妾所愿也。君指‘首句谁为之,无有佳效,’妾领君言,故发南枝,满春色于花间,寄芳心于言外。君寓意作诗以挑之曰‘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妾本仙质上品,南宫仙属,我见君诗,已见先有情矣。是时妾在阁上,为先生李浩然在傍,不敢求见。今夕私逼,岂偶然哉?君如肯点头领妾之意,妾意降志以侍君子,妾有大药,可驻君颜;妾有大道,可赠君寿。同日与君入蓬莱,居长生馆,坐龙车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食王母千岁之桃,饮麻姑琼液之酒,享物外逍遥之乐,结天下无尽之缘。过隙白驹,乃人间之光景;黄粱槐国,实昨夜之悲欢。生死轮回,立而可得。利禄如蝇头蜗角,郎且勿贪;山家有凤舞龙吟,君宜静听。比时取舍,可自裁之。”鹗曰:“天道甚远,吾不能知。今日相逢,誓不及乱。鹗有素志,平生不敢犯慎独之戒,且好德不好色也。”遂灭灯拥衾而坐。仙子推门,不得入,乃扣窗再嘱曰:“君已无情见拒,奴亦暂且告别,他日再来。”抱恨而去。鹗通宵不寐,书窗渐明,方下榻而观。案下有诗一绝云:
尽道多情反薄情,南枝空自叹芳英。
萧生若有神仙骨,好共乘鸾驾玉京。
鹗只疑是妖魅,恐为所惑,不足介意。
次夜,又闻东阁有人歌红梅曲者徐徐而来。细听其声,乃昨夜女子之声。鹗遂灭灯就寝。其曲乃《减字木兰花》也:
清香露吐,玉骨冰肌天赋。素质玲珑,微抹胭脂一点红。
迥然幽独,不比人间凡草木。移种蓬山,解使傍人取次看。
曲罢,继诗一绝云:
一谪人间已有年,暂抛仙侣结尘缘。
多情却被无情恼,回首瀛洲意惘然。
诗罢,复来扣窗。王鹗不应。女子曰:“人非草木,特甚无情,一失机心,终身之恨。”俳徊窗下,往来叹嗟。又曰:“郎心匪石不移,妾意繁花撩乱,君非美玉之品,亦非封侯之徒。”怒骂而去。不觉鸡声报晓,楼阁初残,则听窗声,杳然无迹。
鹗乃整衣下榻,又见案上一幅花笺,观其字如凤舞龙蟠,翰墨潇酒。其诗曰:
谁道仙姬不嫁人,请看弄玉与云英。
料君未有封侯骨,敢问君王乞与卿。
鹗见诗意谓昔云英弄玉之事,又闻昨夜怒骂云“君非封侯之徒,”而欲求神仙配偶之意。“情思相感,昔已有人,今何不然?”乃思刘晨阮肇天台之游,慕阳台宋玉之事,独行独坐,如醉如痴。窗前绝弦诵之声,梅下注相思之泪。焚香静坐,遐想缅怀,欲一再睹仙子,不可得也。乃吟一绝以惆怅云:
当年错拒意中人,此日相思枉效颦。
咫尺桃源迷去路,落花流水漫寻春。
又于红梅阁下题一绝云:
南枝曾为我先开,一别音容回不来。
尽日相思魂梦断,雨云朝暮绕阳台。
又于阁上眺望,徒倚栏杆以吟风,笑咏桃花而卧月。
自此寝食日废,念兹在兹,而先生李浩然知其王鹗染红妖魅也,多方劝谕,勉之以诗云:
书中有女玉颜新,感事寻梅太损神。
恐有花妖偏媚眼,好呈彩服慰双亲。
王鹗终不听,自此嗟叹悲泣,略无情绪。时绕梅边,如有所待,或见怪异,致被父母怀疑于心,恐有他事,遂移王鹗寝于中堂,千金求医,多方疗冶。旬馀稍妥,饮食渐进,举止如常。
忽一日,鹗又独步红梅阁下,惆怅不已。特见梅花自开,芳枝斗艳,寒蝉噪于疏影,清风袭入暗香。忽忆壁上之诗,依前诵“南枝曾为我先开”之句,今物在人非,不觉泪下,遂望南枝别作一绝云:
风流业债告人难,女貌郎才好合欢。
今日花开人不见,几回肠断泪阑干。
诗毕,又作《减字木兰花》词一阕云:
“素英初吐,无限游蜂来不去。别有春风,敢对群花间浅红。凭谁遣兴,写句花笺全无定。白玉搔头,淡碧霓裳人倚楼。”
作罢,见树上有一幅花笺,遂用梅枝挑下。乃一诗云:
知君情梦慕淫芳,我亦思君懒下床。
只恐临轩人不顾,令人道是野鸳鸯。
王鹗看罢,诗意谓定今宵欢会,乃下阁复归书院,喜不自胜,预设绮席,薰降真香,排列以候仙子之至。
遇夜,果来,鹗喜萧敬迎之书帷中,叙间阔之情,分宾而坐。仙子笑谓鹗曰:“前日相拒,非君无情,今日相会,莫非良缘?”王鹗答曰:“恨无仙骨,多有夙愆,初时拂逆仙颜,深为冒犯。自愧沉沦业海,以致仙凤迥隔,恐万劫难逢。岂期再睹玉颜,从此再无相负。”仙子曰:“妾初瞻仰之时,知君素有仙方,偶会期愿可谐,尽在天上人间。惟君神契,妾意是思。今睹忆念,果金石不移。味其诗词,又心口相应。与子偕老,地久天长。”鹗再拜赋诗云:
敢将风质伴仙俦,同坐云车玩十洲。
今日幸谐鸾凤侣,桑田变海此生休。
仙子曰:“初见君颜,缘尚未偶,今日知君情意坚,确信是天缘,非人所能合也,妾最固辞哉!妾有仙家酒肴,长春美酝,千岁松醪,瑶池蟠桃,天苑仙果,玉麟白兔之脯,龙肝凤髓之馐,愿奉君前,惟情所愿。”但将碧玉簪敲身上所系佩玉数声,俄有青衣二童子各持金卮玉 、嘉肴美馐,罗列于前。果非人世间所有之物,自是仙家异色品味也。鹗因问曰:“仙子名籍,属何洞天?”仙子曰:“妾乃是南宫品仙也。每至三元日,降下凡间,随意游赏。见郎君精神爽异,才思孤高,契妾夙心,愿谐仙侣。正谓在天愿为比翼鸟,入地共成连理枝,每携手以同行,长并肩而私语,天地有尽,此誓无穷。”遂解衣就寝。仙凡胥庆,始觉人间玉绳遄转,银漏急催,却早城乌啼晓,扶桑鸡唱,欢情未厌,离思复牵矣。
仙子晨兴,急整霞帔,忙穿绣履,乃别鹗曰:“妾获倚书帏之谐,素望后期未卜。”离情缱绻,不忍别去。许以七夕复会,遂以分袂,命驾云车。行间,又谓鹗曰:“君欲知妾之名姓否?妾乃张氏,小字笑桃,籍在琼楼,别有名号。君宜记之。”言讫出户,望东北角腾空而去。
后至七夕之夜,王鹗瞻候,仙子果至。鹗笑而迎之。遂携手而书帏,再叙旧欢。仙子言曰:“妾暂赋《式微》之章,君忽恋人间之喜,故来见辞。”鹗曰:“何弃我速乎?”仙子曰:“奴赴此期,恐负私约耳。若失大信,将何面目以见我仙侣乎?虽是暂别,何用增悲,既谢留别,难为割舍。妾欲与君同赴华胥之约,可乎?”鹗曰:“凡愚下质,梦不到于仙宫,既许同游,愿尾车尘之后。”
仙了遂以手携王鹗之手,同行碧落之中。鹗神思恍惚,见侍从数人,体貌妍丽。忽见二只白鹤从空而来,请仙子、王鹗乘之,向空而去。
至云端,见琼楼鹤绕,碧殿鸾翔,奇花开春,鸣禽和日,真仙之境也。俄有一青衣玉女来,迎入仙府。有命:“置宴于碧霞殿。兹者承劳仙眷远来,筵中以添座位,用敢奉邀,幸望惠然。”鹗曰:“主人情重。”遂同往至碧霞殿。主席者,乃房杰仙子也,不施铅粉,自有仙姿。主席者先为笔桃叙间阔之情,次及鹗。鹗曰:“鹗乃诗书寒儒,簪缨孺子,不期庸质,误入洞天。既获瞻承,曷胜荣幸!”主席者答曰:“妾姓房名杰,今日之会,喜遇佳宾,愧无倒履之迎,幸有投辖之饮。”又令左右青衣往玉英馆请诸仙主座。须臾,仙女十数辈皆来,披霞佩露,绝质奇容,前揖主席,次与笑桃叙久别之怀。乃与王鹗相揖,排列而坐,开樽酬酢,酒已三行,主席者曰:“我辈前列仙品,各有仙局所拘,每以邂逅为期,岂料有此佳会。乃蒙君子不鄙而访临,决匪人为,实惟天幸。然所居之馆名崇英,又有玉英之馆,以众仙女所居。各座仙女,名曰柳梅卿、宋梅庄、王兰素、韩婉清、李渭琼、凡梅英等。今日筵中之酒,其品有三:一曰透天酝,可驻人颜;二曰碧玉浆,令人智慧;三曰白梅香,令人增寿。今酒已三行,吾辈各举前日阁上所题之诗,曰:‘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凭枝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杆。’”房杰曰:“果是出尘之句,实符今日之仙会也。杰最续貂。”乃和其韵:
朔风晴雨对严寒,南北枝头总一般。
向暖让人先去折,耐寒有令不须干。
合座称赏,曰:“杰旧日佳章,予不敢及。今日之诗,幸逢敌手,愿和以示鹗。”云:
冰肌玉骨不知寒,酌酒探花态万般。
吹彻风箫还起舞,参横月落满栏杆。
众仙称贺,才调清雅,一座尽吹,鹗已中酒,群仙姊妹俱起舞于前,殷勤相劝,鹗又强饮,乃至大醉,群仙曰:“华胥僻陋,谢君访临,此会千载一遇,愿得佳章,用光此席。”鹗曰:“仆虽不才,唯命是从。”乃作诗一绝云:
喜随鸾鹤会群仙,济济仙才尽出伦。
相庆佳期觞咏处,不知谁是惜花人?
仙女看诗,相顾而笑曰:“谢君佳作,甚有馀味。”酒已罢,乃随众仙登阁玩赏,见红梅甚发,大胜于前。众仙觅诗,鹗又赋云:
误入华胥喜结盟,倚栏还欲赏梅英。
题诗聊索仙成美,谁道无情却有情。
众仙见诗,皆含笑相谢。惟笑桃改容,谓鹗曰:“何酒后把心不定,乱发狂言?”遂投笔砚于前。鹗曰:“诗本性情,诚酒后狂妄也。”诸仙劝笑桃,令鹗再作,以解其愠。鹗遂奉命,仍以红梅为咏,寓前日持赠故人之意云:
玉骨冰肌别样春,淡妆浓抹总宜真。
个中谁辩通仙句,折取南枝赠故人。
笑桃见诗,且喜且怒,颦眉蹙面,谓鹗曰:“君词清绝,始见郎君,奈何末句折我南枝,似乎诗谶,恐妾与君佳会不久!”鹗云:“仙缘奇遇,正望情如胶漆,生则与子同处,死则与子同穴,何怒如此,欲遂生离?”笑桃曰:“郎是梅树,妾犹花也,折以赠人,可乎?”次又谓鹗曰“生死在离合,自有定数,亦非人所能为。果应折取南枝,使妾之心进无所望,退无所守,虽欲再与君遇,不可得矣!”遂放声大哭。玉颜声娇,坐客闻之,莫不流涕。鹗曰:“醉后诗词,有何足凭?仙子之言,果为诗谶,岂折南枝系仙子身命之所在耶?”鹗乃再赋一诗,以解其怒云:
春风勾引上瑶池,共赏琼芳醉玉卮。
寄与花神须爱护,冰壶留浸向南枝。
群仙怒曰:“碧霞之殿,华胥之仙馆也。南宫之仙,我之姊妹也。为君有仙骨,故以身相托,游君以华胥,饮君以琼液。蓬苑之仙花,可为轻易折以与人?狂生之喜,酒之过量也。”遂令众仙推鹗。鹗乃惊醒,身已在红梅阁下矣。
时画角催晓,玉龙东驾,天外清风徐引,梅边香风袭人。鹗心绪恍惚不堪,起造红梅阁上,即见仙宫所赋之诗,皆题壁上,墨迹未干复望阁下,红梅花开满枝,唇轻点绛,面莹凝酥;稍南一枝,独出群花之外。鹗曰:“夜来所言折取南枝,此身坠于阁下,情人何在,不得同归!”遂大怒,欲折之。其枝稍高,手不能及,便阁下呼一使,令折取春花忽堕数片于阁前,次第相成一韵:
昨夜蓬山共赏春,惜香怜玉最相亲。
东风好与花为主,可折南枝赠故人?
王鹗看诗未毕,其使将南枝折下矣。
鹗将花枝持归书院,以瓶贮之,痛惜流涕。是夜,闻人扣窗,鹗因是笑桃之来也,乃出迎之。见笑桃蹙眉皱黛,粉褪红销,举止无聊,所言失序。鹗惊谓曰:“仙子何为苦恼狼藉如此耶?”笑桃曰:“为君坏找南枝,今妾何计归故园邪?侍女分离,妾欲以侍情郎,郎有堂君在上,必不相容,进退无路,去止两难。”王鹗曰:“既无归路,正契仆情,幸谐同衾共枕之乐,安得有再来忽去之理?”笑桃曰:“两人同心,誓不更改,岂不知桑中之奔为女字之耻,不告而娶为男子之非乎?”鹗曰:“父母虽严,心常爱我,以我恳告,必相怜悯。倘得允从,与子偕老,实所愿也。”仙子曰:“若谐素愿,与子相偶,不惟大有益于君,令君取富贵如反掌耳。”鹗曰:“愿得成双,何言富贵乎!”
鹗遂入阁拜夫人。夫人曰:“何谓也?”鹗曰:“见有犯理之事,冒罪恳前,数日前遇仙女,已许鹗为配偶,其缘已偕,既无损于身,且在益于儿,为天上之仙俦,非图人间之富贵。伏愿容许,以伴读书,而亦可进取,誓不别娶。”夫人惊曰:“儿想被妖精之所惑,故来发此狂言,果是神仙,岂染此凡俗?汝且远之,勿以介意。久则夺尔神气,坏尔形质,死在须臾,堕入鬼录。父母养尔成气,袭箕帚之业,惟不知汝心保为如此也!”
夫人告于谏议,谏议曰:“我有法术,能制妖祟;从鹗之言,请试之。乃备大礼以迎新妇,大会宾客,先求有道仙官书灵符,候新妇至,降真香,沉香而焚之。果是神仙,何得畏惧?若是妖邪,岂敢进言!”
遂择日与鹗纳妇,书请群僚,云:“新妇幼小,养在宅中,今日长成,宜其家室,故请同僚同光此席。”众僚各备礼相送,谏议辞不受贺。乃集众官寮属,酒已三行,及烧斩邪符,焚降真沉香,令新妇出。笑桃同鹗拜于筵间,亦无所惧。新妇乃顶玲珑凤冠,摄玎 玉佩,长衫大袖,淡饰雅妆,绣履踏月,纨扇掩面,侍女扶持,相参礼拜,从容中度,殊无失节。合属官僚皆称贺。众议曰:“新妇新郎,真神仙中人也。”须臾,左右侍从捧玳瑁盘,进百花鲛绡两端,上奉翁姑;遗梅脑一盒,以奉众上,香味袭人,非凡间之物。郡中士夫百姓,皆欢欣鼓舞。宴罢宾客,谏议谓夫人曰:“我家三世奉善,誓不杀生,征事平正,传家清白,以慈祥接下,天遣仙女以配吾儿,果无疑矣。”自是养亲以孝,勉夫以学,出言有文,治家有则。
当年朝廷选士,鹗以进身为重,昼夜攻书,忘餐废寝。笑桃谓鹗曰:“何苦如此?”鹗曰:“进取之法,以苦为先。正扬名以显父母之时,苟不劳心,实为虚度此生矣。”笑桃曰:“我为君先拟题目,令君是预备应试,可乎?”王鹗曰:“试官不识何人,子却先知题目,亦不妄邪?”笑桃遂怀中取出三场题目示鹗。鹗曰:“子戏我乎?”笑桃曰:“君勿见疑。”鹗遂日夜于窗下按题研穷主意,操笔品题。数日间,思索近就。笑桃谓曰:“君文虽佳美,愿为君赋之。”略不停思,一笔而就。引古援今,立意造辞,皆出人意表。鹗惊异之,叹曰:“真奇绝尘世!”遂熟记焉。试期之日,鹗别父母及笑桃而行,笑桃谓之曰:“前程在迩,切勿猖狂。”
鹗到东京,领试题,皆笑桃所拟者。就便上卷,并无涂抹改易。主考咸称“文章老健,必有神助之者。”称为奇才,大魁天下。
鹗既得意,泥金之报,殆无虚日。忽御笔诏授眉州签判。鹗归辞父母亲戚,携笑桃之任。前眉州太守已替,新太守未来,遂权郡印。
忽一日,有守门吏报云:“有一秀才,姓巴名潜,言与权郡有亲,故来相访。”遂至厅上,乃见其人顶平目深,高唇长舌,鬓卷发长,其容貌虽粗欲之常人,其言语乃文章之秀士,一进一退,灿然有礼。王鹗曰:“素昧平生,有何姻眷?”秀才曰:“潜本巴郡人,寄居眉州三峰山下读书,积有年矣。为与汝夫人有亲,故到于此。一日权州到任,失于探问,不得讲探亲之礼,幸恕狂率。请略告夫人。”
鹗遂入宅,谓笑桃曰:“有一秀才,姓巴名潜,言与夫人有亲。”笑桃闻之情思不乐,谓鹗曰:“彼乃妖精,急以剑击之!”秀才见鹗急来,有杀气,指鹗谓曰:“汝妻是我妻,未蒙见还,反欲害我。”便下砌走。鹗急遣人追之,不知所在。
鹗谓笑桃曰:“彼何故有此事?”笑桃谓鹗曰:“君相遇情好,恕妾之始末,不可不谕。妾乃上界仙花一枝红梅也,身已列于仙品。时西王母邀上帝,设宴,令仙苑群花尽开,以候上帝之观望。时妾适因群仙宴,酒醉未醒,有违敕旨,遂得罪,便令人将妾自天门推下,随落三峰山下。妾既推下,残命未苏,久之,遂依根于石上,附体于岩前,迎春再发,以候赦而复归仙苑。不意所居之地有一巨穴,中有巴蛇。此畜寿年千岁,乃聚土石之怪、花木之妖于洞,恣逞其欲。妾乃被胁入洞中,欲效欢娱。妾乃仙花,誓死不从。此畜爱妾貌美,又且畏天行诛,监妾于后洞。一日,此畜归巴中看亲,妾乃乘间走出洞门,复归三峰山下。斯时太守张仕远适来此山,见此红梅一株,香色殊异,乃移妾栽向阁之东。栽近月馀,巴蛇归穴,探知其事,欲谋害张仕远以夺妾。张公乃正直之人,尝有鬼神拥护,无可奈何。一日,张公解任,除唐安郡守,爱妾此花,携之入蜀,栽于唐安郡东阁内。张公解任之时,则妾已得地,本固根深,不容转移,于是久住于蜀。妾遇君时,有姊妹数人,虽群花之仙,非品格之仙也。而妾乃居南宫,君旧折我南枝,曾为堕落。自此南宫既坏,我无可依。配君数年,男女已长,妾亦尘缘将尽,复居仙苑,异时为天上人也。”鹗闻之,乃思前日诗意折花之谶,劝勉笑桃,幸无介意。
后数日,群僚请太守众官合宅家著聚住三峰山下游赏。笑桃闻邀同往,不肯前去。王鄂强之。至三峰山下,妓女列宴,笙歌满地,游人欢悦,车马骈阗。至暮,忽一阵狂风吹沙拔木,天地昏暗,雷奔雨骤,人皆惊避,乃见一大蛇从穴中而出,官吏奔走,鹗亦上马,令左右卫护宅眷以归。须臾,有一骑吏驰至宅内,急报太守:“有一大蛇,形如白练,拥了宜人轿子入穴。”鹗举身内扑,哭不胜悲。
次日,令人往三峰山下寻觅踪迹,惟有红履在地。王鹗曰:“此乃孽畜所害。”计无所施,乃急修书以报父母。
一日,郡中有一先生,衣鹿皮衣,来郡衙求谒。门吏不宵通报。先生叱门吏,直至厅前。先生揖云:“知权州有不足之事,贫道故来解之。”鹗曰:“我之不足,君安解之?”对曰:“巴蛇害人性命,何不杀之?”遂请至阶,及坐,问:“先生有何术可以御之?”曰:“来日与君同住三峰山下。”
乃以壮士百人,直至穴前。先生画地为坛,叩齿百遍,望天门吸气,吹入穴中。须臾,穴内如雷声,其中文乃挺身穴中而出,身长五丈馀,赤目铁鳞,一见先生,欲张口吞之。先生大叫一声,震动山谷,其蛇乃盘绕。先生取下瓢,下火数点。须臾,火起十馀丈,旋绕大蛇于火中烧死,白骨如雪。先生乃取火丹入瓢。鹗曰:“感荷先生大恩,今孽畜烧死,已报其仇。欲得宜人尸骨归葬,吾愿足矣。”
先生遂与鹗领军士入洞中。行至一里馀,见洞中峥嵘,朱帘半卷。先生将人其门,见仙洞高明,花亭池沼,绝无鸟迹,唯乱花深处,乃有群女出焉。笑桃亦在其列。鹗见笑桃,唤曰:“王鹗来寻宜人。”笑桃答曰:“妾在此无恙。”鹗遂与笑桃并众人出穴,一同拜谢先生。先生曰:“今日之事,满吾愿也。”吾非凡人,乃三峰山下万岁大王。为孽畜居穴中,累被他害,终不能报,遂往名山拜求神仙,欲觅方术,蒙仙师授我火丹之诀。”言罢,只见大虎踊跃,大叫于三峰山下,先生忽然不见。
王鹗乃与笑桃并轮归州,郡僚宴贺。
朱及半年,忽有吏报云:“家有书至。”鹗开视之,其中云“汝可归毕姻陈氏”事。时笑桃在旁,见书泣曰:“妾不负君,君何负我?”鹗曰:“我前日修书奉父母,宜人已被害,而敬以达之父母,盖深惜痛之也。不意父母念我远宦,为结陈侍郎家婚姻,不知宜人复为先生救出。今当再修书以报父母知之,则可以速退陈侍郎家婚姻也。”笑桃曰:“不可。前日报妾已死,今日报妾复生。若退陈氏亲事,则必问其事之由。既说巴蛇所驱,人必疑巴蛇所生子女之辱,当何言哉?有何面目归见翁姑?妾已随君有年,子女俱已长成,节缘已尽。妾所居南宫之地,今复修成,妾当归矣。君宜念妾所生子女,宜加保护,毋以妾为念。君若不弃,异日红梅阁下再叙旧欢。”言汔泪下。王鹗子女相抱而泣,不胜其悲。笑桃辞王鹗,下阶,衣不拽地,望空而去。鹗追不及,抱子女哀哭,昼夜不绝。郡中闻者,皆为哽咽。
鹗愁肠如结,离恨如丝,携子女以入房,痛鸾凤之折伴,遂将郡印帖于僚属,乃携子女还家,以构陈氏之好。
鹗虽再娶,而意不满所怀,遂嘱托朝宰,改任向蜀。未几,诏授唐安郡君。鹗喜,趣装,携子女之任。
未及半月,早到唐安。骑从拥后,旌旗导前,竹马来迎。受贺方毕,遂载酒肴,携子女,直诣红梅阁上,叙旧日之情。花艳重研,鹗乃指梅谓子女曰:“母当时临别约我来也。区区既到,何得无情?”子女号哭,鹗亦伤心,乃题诗于壁以记云:
“宦游何幸入皇都,高阁红梅尚未枯。临别赠言今验记,南枝留浸向冰壶。”
鹗乃画一轴红梅仙子,永为奉祀;伏愿男登高第,女嫁名家,地久天长,流传万古。
洪武元年,有冯琛者,字伯玉,成都府人也。其父冯温,为元朝先锋,生琛于金陵,时至元六年庚戌岁。父丧,生幼恃伊舅氏养育。长至总角,颖悟聪明,词章翰墨,与世不相侔,特出乎人表。
未几年,南北盗起,生奔走流离,浪迹江湖,飘至临安府。时直殿将军赵或见生,大奇异之。赵公无子,遂收为己子。生事之如亲父。公有女名云琼,幼丧母,公命庶母刘氏育之。年至一十三岁,则生延师教之。生愈加恭敬如亲妹,而琼视生亦如亲兄。
一日,生因思干戈不宁,恻然有感,赋诗以呈师云:
两虎争难势不休,回头何处是神州;
一朝鼙鼓喧天动,万里尘埃匝地浮。
白日豺狼当路道,黄昏烽火起边楼;
何时南北干戈息,重睹君王旧冕旒?
其师诵毕,自称曰:“此子日后有大志,非常才也。”赵公亦喜。
将二载,刘氏以云琼年长及笄,遂乃令入闺房,习学女工。
一日,生在书馆独坐,见春风明媚,蜂蝶交飞,不觉惆怅,呤一绝云:
桃花如锦草如茵,妆点园林无限春。
蜂蝶分飞缘底事?东君应念断肠人。
生吟毕,云琼在书馆后游玩,听其吟诗,有惆怅之意,悒怏不乐。
越数日,百共亭前牡丹盛开。琛往观之,琼亦在彼,遂同玩赏。琼同曰:“‘东君应念断肠人,’为谁作也?”生笑而不答,又将牡丹花为题,吟诗一首云:
娇姿艳质解倾城,似语还休意未成;
一点芳心谁共诉,千重密叶苦相同。
君王爱处天香满,妃子观时国色盈;
何幸倚栏同一赏,恨无杯酒泛芳馨。
琼见诗,知生意属于己,乃一笑,叹息而去;回头顾生,惟不言焉。
生自此之后,见其姿容秀丽,其心不能自持。琼娘此后亦无心针指,时出游戏消遣。见蜂蝶纷纷,景物繁华,赋诗一首云:
春色平分二月时,弓鞋款款步莲池;
九回肠断无由诉,一点芳心不自持。
灼灼奇花留粉蝶,阴阴枯木啭黄鹂;
晓来闷对妆台立,巧画蛾眉为阿谁?
琼有侍女韶华,颇巧慧,能讴诗,见琼长吁短叹,识其意而不敢问。一日,偶过书馆,生戏之曰:“我万里无家,一身孤孑,子与我结为兄妹,何如?”韶华答曰:“贱妾卑微,何敢投君子?”生曰:“无伤。”二人即拜为兄妹。自此之后,与生来往甚密。
一日,生问曰:“连日不见琼娘,果恙乎?”答曰:“娘子近来得一疟疾,倚床作《望江南》一阕。生曰:“愿闻。”韶华诵云:
“香闺内,空自想佳期。独步花阴情绪乱,漫将珠泪两行垂,胜会在何时?----恹恹病,此夕最难持。一点芳心无托处,荼蘼架上月迟迟,惆怅有谁知?”
韶华诵毕,别生而去。生知琼有意于己,潸然泪下。
次日,赵公会宴,琼侍父侧,虽然视目往来,不能通得一语为憾。生归室,见宝鸭香消,银台烛暗,愁怀万斛,展转至晚,乃赋一律云:
暗思昨日可怜宵,得见佳人粉黛娇;
银海晓含珠泪湿,金莲微动玉钩摇。
谢鲲从折机边齿,弄玉空吹月下箫;
一笑倾城殊绝代,宁教不瘦沈郎腰!
一日,生与韶华曰:“我有手书一缄,烦汝送与琼娘,幸勿沉滞。”韶华接去,乃潜纳于镜奁内。
次早,琼娘梳妆见书,视之,乃《满庭芳》词,云:
“蝉鬓拖云,蛾眉扫月,天生丽质难描。尊前席上,百媚千娇。一点芳心初动,五更情兴偏饶,诉衷肠不尽,虚度好良宵。
秦楼明月夜,馀音袅袅,吹彻鸾箫,闲敲棋子,愈觉无聊何时识得东风面,堪成风友鸾交?凭鸿雁,潜通尺素,盼杀董妖娆。”
琼娘读毕,怒责韶华曰:“汝怎传消递息?我与夫人说知,必难容矣。”韶华悲泣哀告。琼意稍解,乃曰:“舍人何以知我病,送药方与我?当以实对。”韶华答曰:“向者舍人妾言曰:‘我四海无亲,欲与结为兄妹。’当时妾惶愧不敢当。复问:‘娘子无恙乎’?妾曰:‘因病,稍安’。妾复读娘子《望江南》词与听,舍人不觉泪下。至晚,以书令妾达焉。”琼曰:“我虽未愈,不服此药,亦不可辜其美意。我回一缄以谢之。”
韶华即候琼作书毕,以诣生室。生见韶华,甚喜。生执观之,乃和《满庭芳》一阕,云:
“短短金针,纤纤玉手,闲将缓带轻描。描鸾刺凤,想象剔还挑。不觉黄昏又到,谁知玉减香消。鸳鸯思转辗,又忽至中宵。
阳台魂梦杳,彩鸾归去,辜负文箫。美人生几,行乐陶陶。何日相逢一面,樽前唱彻红绡。知此时,芳心动也。愁杀盖宽饶。”
生视毕,不觉失魂丧志,莫知身之所在。
琼曰:“彼时以我病愈,兄妹之情,喜之。”当时,韶华颇疑之,退而叹曰:“人生莫作妾婢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后必贻祸于我矣!”自此,非堂前有命,不出于外。琼虽意恋,无由相会。
生自此之后,竟不得见,憔悴疲倦,饮食减少。夫人刘氏时加宽慰,生但亻免首而已。
一日,夫人与侍妾数人,于后花园迎风亭上观赏荷花。琼推疾不出。夫人去后,琼潜至生室,问曰:“兄何恙乎?”生泪下,不能答。琼曰:“万事由天定,非由人矣。兄何故如此?尝闻夫子曰‘贤贤易色’,古圣人所戒。”生曰“钻穴逾墙,吟琴折齿,妹独不知?”言未终,侍妾报曰:“夫人至。”琼曰:“且与告辞,情话难尽。翌日牛女佳期,妾当陈瓜果,暮与君登楼乞巧,以占灵配。”生诺。
至期,生乃赴约。刘氏命琼在堂行酒,亦召生与宴。不胜懊恼。仰观其天,轻去翳月,乍明乍暗,织女牵牛,黯淡莫辩。忽听樵楼鼓已三更,乃赋诗曰:
几度如梳上碧空,缺多圆少古今同;
正期得见嫦娥面,又被痴云半掩笼。
次日,于堂侧偶见琼,生以引诗示之。琼亦吟一绝云:
停杯对月问蟾蜍,独宿嫦娥似妾无;
今日逢君言未尽,令人长恨命多孤。
琼自后作事,闷闷不已,女工之事,俱无情意。患病数日,家人惊惶,乃白刘氏。
夫人即唤韶华,曰:“汝知娘子病源乎?”韶华不敢答。夫人问之再三,华无奈,只得白诸夫人,乃曰:“娘子与冯官人相见之后,至今三好两怯。”
夫人即与公曰:“尝闻男冠而有室,女笄而有家。今琼年二十,闺房之事,想已知之。自琛居于门下,亦有年矣。而琼岂无思念之心?妾观动静之间,俱有不足之意。不如早纳琛为婿,庶免彰人之耳目。”公大怒,不允;寻思良久,曰:“依汝之言,必无惑矣。”时韶在侧,奔告于琼。琼令华告生。生喜,赋诗一首贺云:
昨日窗前问简篇,银釭双结并头莲;
当时似此非容易,今日方知岂偶然。
红叶沟中传密意,赤绳月下结姻缘;
从前多少心头事,尽付东流水一川。
翌日,公或探生。生曰:“投托门下,多蒙厚意,敢效结草之恩。”公曰:“或欲纳汝为婿,不知可乎?”生曰:“既蒙有命,安敢不从。”遂喜而退。
越十日,公命媒约行聘为婿。至期。屏开孔雀,褥隐芙蓉,花烛荧煌歌,歌弦管沸。生与琼拜于堂,一如神仙旭洞府,郎才女貌世间稀。
饮罢,筵散,生女入洞房。象床瑶席,风枕鸳衾。生与琼曰:“昔慕娘子之心,每于花前上,抚景伤怀,今日至此,非天缘何如!”琼曰:“遇君之后,行无定迹,寝不贴席,今日天随人愿,获侍巾栉。但愿君子始终如一,则万幸矣。”琼拟蜂恋蝶意,遂以词云:“翠荷丛里鸳鸯浴,碧桃枝上鸾凤宿。花烂枝上柔,俄惊一夜秋。百岁共和谐,相看奈汝河。”
生亦口占《减字木兰花》词云:
“词云弄雨,迤逦罗帏同笑语。春透花枝,一时相怜相爱,还了平生债。鱼水欢情,发下青丝结誓盟。”
越月,公被召,促装赴京,嘱托生家事而别。
越三月,公奏曰:“臣老,不堪用。有婿冯琛,素怀异才,臣荐为国,非私也。”上大悦遣使召生。
生与琼曰:“蒙旨征召,暂与相别。”琼曰:“相会未几而又遽别,奈何!妾闻金陵胜地,多有歌楼妓女,切不可以留恋。”生曰:“噫!卿误也。我心犹如冰玉,后当自见。”言毕,即促行装起程。
琼令韶华备酒,饮别于郊外。琼握生手,相视大恸。生亦呜咽。琼曰:“君今弃妾,妾无负于君。”生曰:“今日之行,出于无奈。卿有是言,殆非以为陌路人邪!”琼曰:“君无二心,妾何以报!”口占二首以赠云:
鱼水欢娱未一秋,临岐分袂更绸缪;
诉君不尽衰肠事,惟有潸潸珠泪流。
香闺绣幕恨悠悠,一片离情不自由;
争奈君心似流水,滔滔东去不能留。
生亦呤一律以答之:
懒上雕鞍闷不胜,此心如醉为多情;
空垂眼底千行泪,难阻天涯万里程。
最苦凄凉冯伯玉,可怜憔悴赵云琼;
男儿且学四方志,铁石心肠作广平。
思琼情不能已,又作《茶瓶词》云:
“忆昔当年相会,共结百年姻配。枕边盟誓如山海,此意千载难买。----恩和爱,知何在?情默默,有谁揪采?妾心未改君先改,争奈好事多成败。”
吟毕,痛哭不舍。
生又扶琼至家,嘱韶华劝慰。次早,不令琼知而去。琼晚见月界窗痕,风呜纸隙,举目无亲,因作《临江仙》词云:
“明窗纸隙风如箭,几多心事多忘。荼蘼架不见行藏。交加双粉蝶,并肩两鸳鸯。----岂知今日成抛弃,□羸减玉销香。谁与诉衷肠?行云空缥缈,恨杀楚襄王。”
生行不觉月馀,未尝不思琼也。及见京畿将近,偶成一律云:
冉冉时光日似梭,相思无计欲如何;
五云缥缈皇都近,万里迢遥客恨多。
愁望银河有织女,飞魂阁苑问仙娥;
金陵漫说花如锦,一点芳心只自和。
生行至金陵,见上于奉天殿,上甚爱其才,即日除授为起居郎。一日出朝,因见便人,作书以寄:
“云琼娘子妆前:拜违懿范,已经月馀,思仰香闺,动静行止,未尝离于左右。迩来未审淑候何如?琛至京,蒙授起居郎。谁料非才,幸际风云之会,得依日月之光。偶因风便,封缄以寄眷恋之秋私云。”
琼得书,一喜一悲。贺者填门,琼悲号不已,刘氏命具具杯酌,弦歌宽慰。琼编《驻马听》,命韶华讴之,闻者莫不凄惨。自兹命无聊赖,鸾孤凤只,竹瘦梅臞,面似梨花带雨,眉如杨柳含烟,因风凉月冷,影只形单,赋诗一律云:
夜深独坐对残灯,默默怀人百感增;
愁肠百结如丝乱,珠泪千行似雨倾。
月照纱窗光皎皎,风摇铁马响铃铃;
总籍夫人宽慰我,金樽漫有酒如渑。
素娥善能言语,一日琼曰:“妾闻西湖鸳鸯失侣,相思而死,何谓也?”琼曰:“汝戏我乎?”曰:“既知,何不自思?”琼曰:“汝不闻李白云:锦水连天碧,荡漾双鸳鸯。甘同一处死,不忍两分张。”素娥曰:“谁无夫妇,如宾似友,至于离合,故不可测。《关睢》诗曰‘乐虽盛而不失其正,忧虽深而不害于和’,是以传之于经。娘子朝夕哭泣,过于哀怨,倘有不测,将如之何?望以身命为重。”琼意稍解。恐生心有异,不能无疑焉,乃作古风一章以自慰云:
“忆昔与君相拜别,三月鹃声哀夜月,鸳鸯帐里彩鸾孤,惆怅良人音信绝。妾心如水水复深,妾泪如珠珠溅血,深院夫人春昼长,几回独把湘帘揭。湘帘揭起双飞燕,燕燕差池相眷恋。令人感动心益悲,欲寄征鸿飞不便。文君空有白头呤,婕妤漫赋齐纨扇。君心若似我心同,妾亦于君复何怨!”
琼作虽非怨悔,相思之心殊切。抚景兴怀,时无休息。伫见征鸿北去,乌鹊南飞,寒蛩在壁,秋水连天,桐风飒飒,桂月娟娟,香残烛暗,枕冷衾寒。斯时也,空闺寂寂,人各一天,经年累月,有谁见怜?遂作《满庭芳》词云:
“皓月娟娟,青灯灼灼,回身转过西厢,可人才子,流落在他乡。只望团圆到底,反属参商。君知否,星桥别后,一日九回肠。
相思无尽极,惨云愁雨,减玉消香,几回梦里飞扬。犹记山盟海誓,地久天长。春已老,桃花无主,何日遇刘郎?”
题毕,谓韶华曰:“古之女,亦有如我者乎?”答曰:“有之。如秦氏之丧身,姜女之死节,皆如此也。然悲欢离合,亦自古有之。若不惜其身,至以殒绝,亦或有之。”琼曰:“汝之言,我非不知,但恨与生会合未久,遽成离别,恐作王魁负桂英也。”因而赋歌一首云:
“黄昏渐近兮,白日颓西。对景思人兮,我心空悲。云归岫兮去远,霞映水兮呈辉。倏无光兮黯淡,月初出兮星稀。叹南飞兮乌鹊,绕树枝兮无依。人凭栏兮徒倚,追往事兮嗟吁。香消玉减兮,颜落色衰。陟高庭兮眺望,仍凝思兮迟迟。霜凋残兮落叶,雨滴损兮花枝。花委谢兮寂寂,叶辞枯兮凄凄。恨关山兮路远,极望兮天涯。自勉强兮假寐,风飒飒兮吹衣。奈好梦兮杳渺,匆惊觉兮邻鸡。何汝台兮抑郁,临宝镜兮惨妻。一鬓云鬓兮,为谁梳洗?兰心蕙质兮,空自昏迷。睹双飞兮粉蝶,听百啭兮黄鹂。何人生兮不若,嗟物类兮如斯。愧年少兮多别离,望美人兮空踌蹰。”
韶华观其吟,亦掩泪,谓琼曰:“娘子之意,恐生有‘富易交、贵易妻’之谓也。若此者,可令人赍书与之,以察其动静可矣。何乃孤眠独宿,行吁坐叹,而且苦若此邪?”琼曰:“书,不必也,自生别后,有诗十馀篇,并录寄赠,以见我心。”即日遣家童,赍书抵京。
生得书,不胜欢喜,展而读之,皆琼之佳制。云:
泪雨汪汪酒满衣,含愁强赋断肠诗;
自从昔日相分手,直至今朝懒画眉。
东阁尚怀挥翰墨,西园犹想折花枝;
自君一去无消息,独对青铜怨别离。
生读罢,不胜悲咽,遂差人接琼抵京。
琼谓韶曰:“我今将去,汝从我去何如?”韶曰:“妾幼侍夫人,居于内阁之中,亦生死相随。今夫人将行,妾愿随侍。”即日治装而去。
直抵金陵。离城五里许,生已预在郊外等候。琼至,既见,生曰:“一别许久,不想今日复见仪容。”琼再拜谢,曰:“妾女流也。不知礼法,荷蒙君在子不弃,誓同生死。”言毕,即令乘轿归衙。
重寻旧约,再整前盟。生喜,赋诗一律云:
朱颜一别已经春,两地相思各惨神;
失意如今还得意,旧人偏觉胜新人。
颠鸾倒凤情何洽,誓海盟山乐更真;
寄语司天台上客,更筹促漏莫交频。
绸缪间,不觉五更至矣。生整衣冠而进朝。
俄闻倭夷有警,上赐生为靖海将军。生即日承命,至衙,谓琼云:“吾奉君命,领兵收贼,料有一载之别。汝保重。吾不敢久留,以缓君命。”于是率凤阳精兵四万,上亲劳军士。同兵部尚书于斌,左平章廖禹,复率羽林卫五十八万军马,旌旗蔽野,水陆前进。
生之英风锐气,时与倭夷鏖战。倭夷诈败佯走,生兵追之。倭度其半入,以精兵五十万,出其不意,问别道尾其后。官军溺死者无数,江水为之不流。生呼谓众曰:“今天败我,非众人之罪也。第无以报效!”
生复招集残兵,整顿军旅,身先士卒。众乃奋身戮力,与敌鏖战,无不一以当百。倭夷大败。生喜曰:“不意天兵之果锐也如此!”倭夷遣使称臣求和。生恐有变,许之,奏凯而还。
上得捷音,天颜大悦,谓宋景曰:“以羸败之兵人危险之地而能克敌者,皆卿之举荐得其人也。”景稽首拜曰:“遇臣无琛之明敏果断。”得其人,不负臣下之望。”上曰:“古有社稷之臣,今冯琛近之矣。”
生引兵入玄武门。上召生入丹陛。上慰劳之曰:“克战之功,出于卿也。”生拜曰:“陛下顺天行道,御物无私,臣下奉行政令而已,何功之有!”上即敕生为镇国大将军,赐剑履趋朝。云琼封为赵国夫人,金冠霞帔。夫荣妻贵,近臣未有。
夫何盛极有衰,天年不远,洪武七年甲寅岁十一月初一日壬戌薨。病重之夕,执琼手云:“吾负汝矣。路隔幽冥,不一相见也。”急呼家童燃灯,取笔题曰:
九泉未敢忘恩爱,一死无由报主恩。
君命妾情俱未了,空留怨气塞乾坤。
琼曰:“君无忧也,不久当相见。”言未毕,生卒。
次日,大夫宋景奏闻。上曰:“天何夺吾伯玉之速也?”命礼部官具棺椁,拟以王礼祭之。赠明仁忠烈成安王。
越十五日丙子,琼亦以忧思,不进饮食而卒。敕赐合葬于彩石之阳。
越一月,御祭。墓碑丹书,命陶凯篆刻,宋景作序。
有子二人。长曰明德,娶尚平公主。次子明烈,娶廖禹之女。是为记之。
天顺时,青川孔天□,性酷好仙,常遇黄冠及名山大川。宫观真像,即虔礼之。进古太山回,遇一老人,黄冠杖履,呼天 曰:“子好道乎?”曰:“心诚好之,但未得入道之门耳。老人曰:“汝知炼蛤蟆之术否?”曰“不知。”老人袖取一缄与之,曰:“功满三年,蛤蟆忽失去。再逾三年,道可成矣。勉之!勉之!”
天□意老人异人也,不敢轻启其封。至家,焚香,始开之,内皆符咒诀法。遂择日取蛤蟆,依法修炼。每咒,则蛤蟆开口,烧符,则吞之。
遂精心炼及三年,忽不见。又三年,复回,生两翅,身赤,能飞语告天□曰:“昔授子术者,乃中宫上德真君。予吞符限满时,有老人在黄云中召我,不觉一跃而至其前,袖我而去。去上六菜花山黄鹤洞,爱戒三十六月,始命我吞坤精丹,饮无极水。赤身生翅,能御风云,瞬息千里,亦得与天同寿矣。真君许我度子后,令入月宫为蟾蜍伴也。”言毕,委首张口,吐二丹,金光绚耀,复语曰:“五月望,天道吉日,一丹子食之,一丹可烧以茅山芝,便成鹤,骑赴南泉,自有金童为子导也。”嘱罢而飞入云中,渺而不见。依其言,遂仙去。
弘治十八年,邻人张四老见其与黄冠道士在太山游。
时海宇奠安,民物康阜,祥光拱瑞,文学联辉,而崇尚风情雅义者,此时为最。赵州有李生名峤者,字巨山,父岳,任浔州刺史,母赵氏怀孕时梦神人遗双笔而生。九岁能属文,年登二八,而神气英杰,有清高绝尘之姿,有温柔雅淡之态,平易之中涵蓄无穷,真乃无瑕之白壁,出世之丰采,平生不常有者也。且性敏学博,善于诗赋歌调,非天挺人杰者乎!惟目盼者而倾心爱慕,咸欲纳交而不可得焉。
有赵州栾城县姓苏者,名易道,字子游,父贤,任凤阙舍人,母林氏怀孕十二月而生。年弱冠时,貌亦卓雅,赋诗倒三峡之狂澜,议论惊四筵之雄辩。时因访亲,往赵州经过,途遇得睹而切慕之,奈何难以相契,抵家之后常注心目,瞻仰至极,每怀吟风弄月之思。秋日无聊,独吟一律以自纪云:
虚庭空翠古秋光,倏忽人间一夜长;
零露滴开黄菊冷,西风吹散芰荷香。
孤灯挑尽难成梦,横笛传声易断肠;
遍倚高楼人不见,寒山月色共苍茫。
又继之以倦,作寻芳词一阕云:
“梧桐泣雨,滴作秋声,小院闲书永。木叶飘黄,正是恼人时候。夜悠悠,心耿耿,懒拈兰麝烧金兽。卷帘儿,正凭高望远,几回翘首。见愁颜满面,瓦盏金锺,珍珠红酒。半醉醒来,此恨依然还在,泪滴秋衫招舞袖。寒肌弱体仍消瘦,这情怀诉与谁,问君知否?”
既而秋去冬来,天寒地冻,雪滚风生,独坐孤眠,寂寥殊甚。正纳闷间,忽有赵州人姓杜名审言,字必简,原籍湖广襄阳人,祖饮,任赵州刺史,遂世居焉。素有雄才丰雅,长于吟咏,时往栾城县公干,因借宿于店,会道于途。请入中堂。问其姓名、居地,宰鸡为黍以待之。与之论及世故,见其英杰超雅,亦重风情,询曰:“贵州有李生名峤者,公曾会否?”言微笑而答曰:“是予之表弟也。先生何以会之?”道曰:“前因访亲,路经贵州,途次相逢,盼想英容,至今不暇,但未知其人心绪如何?”言曰:“丰姿则超越绝尘,高出于斯世。论才思,则挥毫赋就,驰骋于古人。士君子咸见重焉。”道曰:“美则美矣,奈何云山阻隔,无以相逢。”言笑:“容生回家偕彼来拜,可乎?”道致恭而谢曰:“诚如是焉,犬马当报。”遂口占一歌云:
相思几夜梅花发,瘦影横窗月初白;
帘外谁来扣我门,开窗乃见风流客。
密意难传今有托,眉头清泪都弹却;
一夜相逢百夜心,饮馀对月频斟酌。
歌罢,成一绝以戏之:
梅有香兮菊有芳,栽培总不属刘郎。
东风欲借吹嘘力,只恐枝头不放香。
道叹曰:“以梅菊比人,以刘郎比我,以东风比己,真可谓吟咏者矣。”越日告别,道以色绢二端,京履一双赠之。谦辞再三方受。仍置酒饯别。
言抵家,闲步峤馆,将前事备述。峤悦然有偕行之念。
越数日,言与峤同具嘉光绢二端,绒包二幅、京履二双、罗帕二方,命仆随行,迳投栾城来拜。道知,整衣出迎。见其色类潘安,温而柔,和而雅,实盖世之英贤也。峤盼道丰标拔萃,纯厚超群,细而沉,清而淡,诚亘古之君子也。遂延入高轩。达礼接谈之际,道喜容舒畅,勃然踊跃,顾盼无暇。二人将赍仪恭献。道曰:下顾足矣,敢纳厚赐乎?“谦让拜领。遂设香醪,列珍馔,极度丰盛,峤见礼仪周密,答问恭敬,有缅想之怀,道盼峤风情秀逸,悬切慕之私。
日暮,峤与言告别,道款留甚殷,遂止之,临夜,筵散,迎入书馆但见琴书悬架,香喷金猊,藤床绣幕,珊枕暖衾,峤曰:“闻先生老于诗学,迢迢良夜,见教可乎?”道答曰:“鄙陋庸才,不堪上闻。”诘甚,遂吟一绝:
对看风月一帘间,杯酒今宵莫放残。
千里有缘须共醉,明朝且莫唱《阳关》。
峤曰:“字字铿锵,句句清奇。”道笑曰:“勿哂足矣,何劳过羡?”二人款叙更深,不觉樵鼓四馀,言辞就寝。峤灯前卸冠挈 ,微露玉骨冰肌,浑白壁之无瑕,恍琏瑚之新琢。道目触感怀,惶惶有失,趑趄然而隔宿也。
越日,二人又告别,道挽手而止之,曰:“敝处有景,名曰涧浦,水秀山奇,四时花草,各逞其丽,苍松翠竹,古柏琼枝,足以玩目适情。若不见弃,同与一游,可乎?”峤曰:“既有佳景,再停一日何妨。”
次日,命仆具壶觞,邀二客同往观焉。遍历佳景,并履岩岸。言曰:“胜会不偶,二公俱优文墨,可无一言以记之乎?”峤曰:“百木凋零,梅香独喷,请以梅为题。”道先吟曰:
玉骨冰肌绝点尘,岁寒心事寄何人;
当时不做东君伴,肯与风流赠小春。
峤曰:“子建以七步成诗,公不侍七步而成,过于子建多矣。”道曰:“献丑!勿讶!”峤曰:“岂不涉於戏乎!予当一和之。”吟曰:
玉容清致出风尘,更有馀香取可人;
万紫千红都让后,陇头先放一枝春。
峤诗既成,复顾言曰:“吾二人既咏,表兄何默然而已?”言曰:“二君以梅为题,我意不欲如是也。”即成一律云:
漫携竹杖与芒鞋,笑践天台顶上来;
野鸟不惊闲习惯,白云长共赏山杯。
怪岭千层峰耸翠,帘前一带水萦回;
满天风雨谁收拾,折得梅花两袖回。
道畅然亦成一律云:
帘前景致闻今古,载酒冬游莫话迟;
赖有云山同意趣,岂无梅菊共襟期。
天将好景留人玩,我把风流拉故知;
胜概尽堪重拭目,教人何不强题诗。
又奉酒,醉吟一律云:
凭君满酌酒,听我醉中吟;
客路如天远,侯门似海深。
夕阳侵古道,白发恋颜新;
惟有人间事,须弘济物心。
或谈笑,或吟咏,不觉红轮西坠,杯盘狼藉,乃起而归。
行至城半,峤容含洞口之桃花,脸衬九重之春色,启绛唇,就途以拜别。道答曰:“不厌草舍,更以一宿,何如?”峤曰:“固所愿也,但恐贻父母之怀。”道闻其言,不敢强留,遂遣仆驰家问老夫人取云绢一匹、朝履二双、川扇四握。须臾,仆赍物至,亲贡之。二人力让不止,方受。乃趋步送别。回家,叹曰:“杜子诚有信之士也,若得此子相契,心愿足矣。因调《踏莎行》词一阕以娱情云:
“春暖征鸿,秋寒归雁,何时再得重机见?闲情俱赴水东流,怪天下与人方便。新恨重添,旧愁难辗,寸心愈报千年怨。不如昨夜莫相逢,山窗寂寂空庭院。”
夜深,展转思慕,又口占一绝云:
寒更承夜永,凉夕向秋澄;
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道自别峤之后,朝夕企慕,无时不释于怀。越数日,与仆乘舟往赵州回拜。及登岸,辏遇言乡回,挽手问曰:“公来何事?”答曰:“敬来叩拜,今又值逢,正所谓‘天遣香阶静处逢,’诚此之谓矣。”言遂延人中堂,设宴西轩相款。
次日,同往李峤馆内来拜,不遇。道入其书轩,见满架经书,卷插牙签,壁悬焦尾,画挂孤梅,遂援笔题诗于轴而返。诗曰:
十分春色十分香,不属东君与主张;
谁画一枝同玩赏,夜来引月到纱窗。
峤至晚归家,其仆告曰:“适有一先生同杜官人来拜,不遇,其人题诗于梅轴而去。问其姓名,笑而不答。”峤曰:“人物何如?”仆曰:“标格英伟,神气异常,有清高绝俗之规模,风流慷慨之气象。”峤未解意,视其字迹,曰:“何人如此之狂妄也?”少顷,一价持柬而至,峤开视之,乃道诗也:
世间会合总由天,千里携琴访少年;
寂寂山窗人不见,一堆黄卷带牙签。
峤曰:“你相公来几久矣?”价曰:“到此两日矣。”峤笑曰:“画中之诗,谅必苏兄所作也。”遂留价和诗,附答诗曰:
两地睽违各一天,寻渭问息亦多年。
今朝正是相逢日,却在人间弄酒签。
价回,将书递上。道见此诗,喜不自胜,风云之志顿释,花月之怀益增。
次日,峤整衣来拜,兼具柬请。见道醉卧于花阴之下,不欲唤醒,乃题《醉花阴》词一阕于壁间,投柬而去。词曰:
“孤馆沉沉愁永昼,无奈春寒透。时节欲黄昏,洗盏提壶,饮尽千杯酒。曲肱醉卧疏篱后,有梅花盈舞袖。梦里暗生香,好个人来,试问君知否。?”
道醒,见此词,认其字迹,知峤所作。又检视简贴,恨不得与峤相会。因作诗一首,遣价送与峤云:
十分消瘦减春光,有恨难除觉夜长;
酒盏未倾心已醉,花阴高卧梦中香。
孰开竹户迎仙客,谁扫苔阶待玉郎;
去后始知君有意,漫题佳句在东墙。
峤见诗,面仆掷地,曰:“我非有他意,苏兄何诬人也。”仆回告知,道叹曰:“梧桐之拳拳,不足以至凤凰之喈喈。”
次早,峤仆来催请,道托故不往。正纳闷,见书轩之西有一幅画凤,遂题一绝于上曰:
几回飞梦绕高冈,吹出秦楼夜月腔。
凤鸟不来徒自悼,悲歌一曲断人肠。
自此之后,峤有不悦于道。请不来,约不至。道无如之何,将此情以告言,曰:“生托身门下,将及半月矣。所来实为令表弟故也。夫何向日来拜请,见生醉卧于花阴之下,乃题诗于壁间,投简于几上面去?生醒来见诗并柬,自谓属意于已,因作一律以戏之,复乃面仆掷诗于地曰:‘何强诬人也!’后请而不来,事有参商。无可奈何,只得归矣。”言止之曰:“公既为李子而来,今不见答而去,则后会难期,徒事远劳也。况好事多磨,俗非谬语,人情反复,理固有然,子何不察?不若暂延数日,待弟少暇,请他与公饮别,然后而归,则今日赴合虽离,而后会之期可约。”道遵依,乃暂止焉。因调《醉东风》词一阕:
“津渡难经历,江山非咫尺。几回无路可追寻,思思忆忆,今偶相逢,这番会面又无消息。低头长叹唧,洒泪点胸襟,可怜好事竟参商。闷闷愁愁,风风雨雨,何时是得!”
越二日,不意道父遣价特来促归。言及设筵,召峤与道饯别。及至,礼毕,道曰:“贤弟如何无情?”峤曰:“何以见之?”道曰:“向日遗书于子,而对价掷地,非寡情乎?”峤曰:“焉敢如此。乃盛价诬言矣。”道知其掩饰,遂不与辩。三人畅饮。酒至半酣,言曰:“今日无可为乐,予表弟最善歌,请以作兴,可乎?”道曰:“可。”峤曰:“何诗可歌?”言曰:“《鹿鸣》、《南山》,不必歌也。贤弟可自制《阮郎归》一曲,甚妙。”峤承命而歌曰:
“喜看行色又匆匆,传杯莫放空。珍珠滴破小桃红,明朝又复东。催去棹,速归篷,梅花两岸风。月明窗外与谁共?相思入梦中。”
道见词清而圆,婉而亮,侧耳之馀,尘气尽扫,信奇才也。宴罢,道辞别。言具潮纱二匹,牙美人一座,峤具色绫一端,广葛一匹,徽扇四把。二人恭贡,道谦让再三方收。临舟之际,各有不忍舍之意。遂作一律并《如梦令》词一阕以别峤焉:
双泪樽前别玉郎,东风何处送归航;
月明篷底江风发,梅压枝头两岸香。
密意却从流水去,幽怀只望老天偿;
来朝归却都城市,水远山高几断肠!
又词曰:
“托迹重门深处,引起春情愁绪。轻云薄雨难成,佳会又为虚语。归去,归去,寂寞良宵虚度。”
峤见道有眷恋之切,亦增感慨,遂吟五言一律以答焉: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岐路去,后会在何年?
言见二人惆怅不已,亦作五言一律云:
相见楚天外,梦绕楚山吟;
更落淮南叶,难为两地心。
衡阳问人远,湘水向君深;
欲逐孤航去,茫茫何处寻!
三人留恋至晚而别。
道抵家,慰安父母,默归书馆。又见尘蒙几案,愈加郁闷。终日惶惶,如有所失,经史无心,惟寻便与峤相会。
一日,偶有赵州人来,道询知,即附一诗与李峤。其人回即送与峤。峤拆视之,不忍释手。诗曰:
冬冷山头树拂云,布衾难暖梦难成。
寂寥夜夜浑无伴,空有梅花衬月明。
既而,冬去春来,鱼沉雁杳,又作一绝并《一剪梅》词一阕,遣价送去与峤。诗曰:
红满枝头绿满陂,恼人天气正斯时;
寻花无奈香街远,望柳多嫌烟迳迷。
密意难凭莺燕诉,幽情谁许蝶蜂知;
何人为我传消息,未赠黄金且赠诗。
词曰:
“花有清香月有阴,花影重重,月影沉沉。相思无语只狂吟,愁也难禁,恨也难禁。-------欲托焦桐诉此情,未遇知音,难遇知音。何时密意共情深,金也同盟,石也同盟。”
峤见仆至,甚喜,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读之。及知道心意甚坚,即和诗一律并绝句以附答云:
倚栏偷泪湿花枝,一日思君十二时;
辗转竹床春梦短,高烧银烛夜眠迟。
心投金石人难识,意托焦桐我自如;
一段好怀无可诉,彩毫题就断肠诗。
又绝句云:
花自舒红柳自青,上林春色又妆成。
于今酿得真珠酒,来共花阴酌月明。
道见仆归,拆开得此佳句,自谓陈雷之义可踵,鲍管之交可继,奈山川阻隔,切切难合,鸟啼花语,每愁岁月之易迈;物换星移,又恐光阴之虚度,乃调《西江月》云:
“记得当初会唔,徒劳千里移琴。今朝遗我羽林音,却是多情有分。----又值风柔寸重,何堪屐矮泥深。这回无路可追寻,只恐花飞散影。”
一日,有崔生者,名称,字安成,亦居宦裔,与道甚契,来拜。款叙间,忽见壁上有《西江月》之词,寻思良久,曰:“此词固佳,似有闲情未遂之意。”道以实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图之?”道曰:“心绪恍惚,无计可施。兄有高见,请以告我。融曰:“借言赵州师,此决就矣。”道得其言,大悦,设饣巽畅而别。
次早,告于父曰:“闻赵州出一名师,欲往求教,可乎?”父曰:“份所当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日,即整琴剑行装,遣仆前往赵州。
及至,先拜杜审言,曰:“余离贵州,有名师,特来请教。”言答曰:“有。”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经而老于《春秋》,诚儒林中之翘楚者也。今于本州设馆,从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况兄又治《春秋》,从之岂无所益耶?但未知贵馆在何处?”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轩,近在邻间,僻静,最堪寻绎,倘若不弃,可居于此。”道大悦,遂往居住。
越一日,峤衣冠济楚,来拜。各诉间阔之情。道此时不能自警,就挽抠求欢。峤勃然变色。道曰:“子之言词,何不相顾耶?”峤曰:“何谓也?”道曰:“子前者遗书于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与诗大相背矣,非不顾而何?”峤曰:“前诗聊以兄愁,岂有他哉!”道曰:“然则谓肠断者,何事?”峤含羞不答。眉黛交红,即辞而去。自是不临书馆。
道无可奈何,朝暮长叹而已。言知觉,往视之,见其颜色清减,饮食俱废,恐其成疾,乃谓曰:“兄谓择师而来,夫何流连至今,亦已久矣,并不见施行,何也?况槐黄在即,当思际会风云,以拾青紫,大事不图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为也,当速改之。”道闻言,愕然惊觉,汗流浃背,拱手谢曰:“兄乃金石之言也。”
明早,备贽,往拜林子山为师。不意又见峤搬移书箧行囊,在小轩居宿,接近道馆。此时前怀复奋,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禁耶!窃喜曰:“天意果从人愿,今番不愁不谐矣。”
隔日往拜,但见李峤之情顿异,似无相识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归,复添懊闷。
明早,峤来拜,见道拥衾而卧,未醒。峤就床而坐,检几上文章朗诵。道俄然惊觉,见峤坐于床前,手足俱震,恍惚未定。少顷,方启言曰:“贤弟来几久矣?”峤答曰:“半晌矣。”随又执之求欢,峤不从而去。再三呼之,不止。当此之时,心如刀剜,乃作一绝,遣价送去。诗曰:
几回辜负阮郎来,怪杀桃花不肯开。
一种春心难顿放,百年情意孰可成?
峤见诗,微哂。后二日,复来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白雪阳春,难为和耳。”道曰:“木桃琼瑶,敢望报乎?”言语颇顺。道乃进前。抱之求欢。正在犹豫之间,闻窗外足声,遂释,乃仆捧茶而至,竟然又别。道曰:“莫怨无情,但以少年不解世事。”亦不甚校,乃于壁间题诗一绝以自警:
十处寻芳九处空,花前泣雨洒东风。
不如收拾春心绪,频对青灯一点红。
时值春初,道以桃李为题,遂书一绝于先生馆中壁上:
桃红李白两三枝,门墙初试未成时。
东君领得芬芳去,化作春风次第枝。
先生见诗,问:“是谁人而作?”诸子答曰:“苏易道所作也。”先生叹曰:“学既渊源,貌亦卓雅。此子他日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诸生咸敬重焉。而李峤复加爱厚如初。时值讲书之际,或以目视。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顾盼之怀。
一日,先生设宴以待诸生。峤含笑而言于道曰:“兄平日不多饮酒,今日有百杯之量耶?”道戏答之曰:“座上若有一点红,斗筲之器饮千锺。”道知峤有复爱之意。次早,遣价送诗云:
柴门寂寞锁松萝,孤馆无聊奈君何;
三月雨声长不断,一年好景竟如何。
不求故旧情怀好,空忆人龙想像多;
野鸟不知人意思,时窗外放声歌声。
峤得此诗,叹曰:“苏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会友,何重于此乐乎?遂和一律附答云:
春愁难解似藤萝,仔细思量奈若何;
百岁心期还未馨,一年光景又空过。
游蜂戏采牵情重,浪蝶寻香苦恨多;
独坐山空人寂寂,数声啼鸟隔林歌。
峤自和诗回答之后,一日步出馆门,遇道经过,请人书室,对坐,曰:“尊兄为何久不下顾?”道曰“子绝我甚,来亦何补?”峤曰:“未尝有绝于兄也。”道曰:“余自遇贤弟之后,自谓可踵陈雷之后迹,管鲍之骥尾,故魂魄飞扬,心神摇荡,雨泣风悲,猿啼鹤唳,无不牵情。悬以寻问求便,履险涉危。及至于斯,夫何屡次求见于子,而子屡见拒予,然弟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无意于予也。今日偶然之遇,实为涉幸。倘若见怜,万祈卸 一欢,则万幸矣。”峤含羞容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日敬来伴兄同宿,以酬兄昔日之愿,偿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白绫画帕一幅,付兄为定。道接帕,欣然起谢,曰:“果若如是,没世不忘。”遂辞归馆。其心汲汲然欲今日之去,遑遑然望明月之来,乃调《踏沙行》词一阕,以记其事云:
“子建雄才,潘安态度,楼台望断无寻处。东风吹散柳条烟,桃源定此无迷路。密意难传,幽情即诉,来朝正作孤鸾侣,月明孤馆闭寒窗,海棠支上娇莺语。”
次早,峤整衣冠赴约。忽值母舅至,峤叹曰:“乃天也,”不得己,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道馆中预设佳肴,褥铺锦被,凤烛高燃,麝沉满 ,拂焦桐于案几,悬古轴于轩辕,候至更深,并无踪影,疑其诬言,怅恨而睡,次日,作诗一首,遣价送去:
期来何不下山斋,事恐参商意亦乖;
半榻尘埃空扫尽,一庭樽酒懒安排。
帘卷东风常盼望,推窗明月满愁怀;
当初不若无相识,思意何从眼下来?
峤得此诗,叹曰:“吾心虽坚,彼所不知。”谨具小启,附价以复云:
“弟昨日兄有邂逅之期,自谓千种之怀可遂,一朝之失尽偿。故也,时整衣而行,不期母舅突至,以致事势睽违。如此,身虽在家,而神驰左右。但事既失约,负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岂独兄与弟乎!”今再择便,谨伸前约,决不敢爽。草草奏覆,惟亮,幸甚!”
道得此启,心绪稍安。又有“今日再伸前约”之语,强颜数日,乃得会于馆中,道正挽之怀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众友来扣馆扉,遽然阻散。道不觉汗盈腮面。峤察其意,恐贻其患,归而调《满庭芳》一阕,使人送去,以宽慰之:
“杨柳堆烟,梨花飞雪,闲庭畔减春光。愁愁闷闷,无奈日偏长。记得约言难践,成又败,毕竟参商。且忍耐,终须与你,交颈两鸳鸯。想是断肠寸寸,流泪双双。怕风生绛帐,雨洒窗棂,只恐佳期未定,早归去,花谢莺愁。情难表,试将秃笔,调个《满庭芳》。”
又诗一绝云:
绿树阴浓日影迟,锦堂春晚乱花飞。
仓庚有意回人语,百舌无端绕树啼。
道得此诗而仇恨渐消,亦作《满庭芳》云:
“风扫残红,雨添新绿,深深庭院月偏幽。昼长人困,无计而消愁。记得昨宵春晓,小窗内,情话绸缪。哪知道,狂蜂浪蝶,窥觇我风流。使百般间阻,语语言言,合下冤仇。一场好事,从此休休。只恐时光虚度,年华老,日月难留,无可奈,但凭尺素,道此因由。”
又又诗一绝云:
银灯挑尽夜迟迟,高卷珠帘半掩扉。
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惊起杜鹃啼。
自后峤未伸前约,渐渐生疏。道盼想日切,失意殊深,悒悒成病,数日不能起,饮食俱废,精神恍惚。其仆忙报峤曰:“吾大叔病重,数日不能起。客馆消然,不能医治,如之奈何!”峤大惊,即往视之。道见峤至,强起,执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俄然而昏绝。峤恐惧,呼之再三,乃苏。峤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贵体也。兄若为我损身,弟决不能独存。”反复询慰,请医调治。越十馀日,方愈。
道取蓝绿绢二匹,云履一双,仆赍随,亲往谢焉。峤趋迎。见道精神复原,大喜,即延入西轩,厚款。道乃递上菲仪。峤曰:“得兄贵体痊安,实为欣幸,何敢领此佳赐?”辞让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须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浅。”峤答曰“今日乃知兄之心坚矣。”道叹曰:“徒知亦无益矣。”峤曰:“兄贵体新痊,往来颇繁,倘或不允,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从之。是夜,盛设香醪美馔,二人畅饮。更深,道托醉求寝。峤呼仆陪道入同宿,道趋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不如愿,则前病复作,命必殂矣。”峤笑而答曰:“吾试兄之心耳,岂有同宿之理耶?”于是峤挽道出轩,二人对天祝曰:“李峤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岁。今以心孚意契于栾城县苏生名易道者,共结二姓金兰,生死不忘,存没如一,无负斯心,永终无 。敢有违盟,天神鉴诛。”祝罢就寝。峤谓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当见怜,沽恩厚矣。”道曰:“无瑕之白壁,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尽心爱护。”此时情到兴浓恨不得两身合为一体也。道曰:“吾百计千端,忧思万种,今始有遂惟万且一。既承雅清,追思昔者,不知贤弟坚执之甚,果何谓也?”峤曰:“相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轻视矣。情合之后,愿成终始,恩爱相关,绵绵不昧,勿以他日有花落色残之叹。”道曰:“感荷再生之恩岂敢忘耶?”犬马之报,一息常存,固可结而不可解也。虽海枯石烂,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足言哉!”次早,作诗一绝以谢峤云。道曰:
昨宵曾记宿花房,灯烬长檠月满床。
自恨晨鸡三唱晓,醒来犹带梦魂香。
峤亦调《一剪梅》以答之:
神气标奇入眼中,好个人龙,真个人龙,佳期蜜约已心也难同,志也难同,愁未冰消恨未穷,愁锁眉峰,恨锁眉峰。昨宵花蝶两相逢,花领春风,蝶领春风。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笃金兰之利,事情浃洽,不啻芝兰之美。信乎如胶似漆,若鱼水之相投,未足以方其密也。日测谈笑歌乐,夜则交颈而卧。又不觉物换星移,西风近起,新秋至矣。
道父染病,价持家书促归甚急。道与峤曰:“欢会未几,离愁又至,奈何!奈何!”峤曰:“何事?”道乃出其家书以示之。峤曰:“令尊既在疾,兄宜当速归,切勿忧思,有伤贵体。想天不违人愿,暂别而已,后会固可期焉。”
次早,拜辞。言因往庄,未及送行。峤备京段二匹,云履一双,又设席江边饯别。道见礼物精厚,不敢遽受,峤强之再三,乃收。二人挽手,不忍相离,留恋不舍,延至日暮,方能别去。时月朗风清,峤伫立,望舟不见,惆怅而返。因作一绝以纪之云:
月满江头一派秋,罗衫轻拂上兰舟。
孤航远影知何在,只有长江空自流。
峤自别道之后,朝夕企想,顷刻未尝有忘于怀。
道既归家,其父病不数日即愈。道呼天大喜曰:“天意不违人愿,诚哉是言也。”遂修书一封,并词一阕,遣价送去。书曰:
“荷爱生苏易道顿首拜启即殿元李巨山贤契门下:伏自江边一别,倏尔旬馀。灯前之约虽坚,花下之盟未整。刻诸心,镂诸骨,梦寝常形;念在兹,释在兹,瞑目如见。敬陈尺楮,聊托微衷。伏惟贤弟学贯天人,才高一世之英伟;貌逞奇威,丰姿毓天台之秀丽。诚文苑翰英,士林翘楚者也。生自谓孤立无朋,不意贤弟之见爱,得托身于玉树之傍,虽粉身莫能酬其厚德。是以意气相投,翼乎如鸿毛之遇顺风;肝胆相照,浠乎如巨鱼之纵大海。欢会未几,离愁杂至,盖由高堂有采薪之忧故矣。千愁万忆,自谓后会难期,讵知人有欲而天意果从,椿树放荣,喜生眉角,佳期又指日而定矣。伏愿青云自励,丹桂兴思,又效彩凤孤栖,无移心志,奇葩欲喷,不憧憧以朋从,则道也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幽怀万缕,欢愁即至,故不觉其言之已赘。惟心亮照,不宣。外具潞州绸一匹,乃借桃寄意,伏祈笑留。幸甚。”
又词曰:
“深沉密约,在花下为盟,许诺同心,不想天辜人愿也。便几番虚设,彩凤分群,文鸾拆侣,此恨何时灭!”覆雨翻云,好把相思细说。”
峤得此书,不觉手舞足蹈,喜不自胜。将所遗潞州绸收入。修书一封,并《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一阕及礼附人回答。书曰:
“辱爱弟李峤顿首拜书覆大国柱苏兄子游台座前:切惟人伦有五,友居其一;人性有五,信寓其中。是以人而无朋则孤陋寡闻,朋而无信则无益而有损。昔人有闻:一介之士,必有腹心,非谓是欤?然契兄胸涵万顷,笔扫云烟,诚间气之所钟,为当时之硕望也。峤接之始,遂兴山斗之思,既而不厌瓦砾,切蒙雅爱之厚,扪心有愧,揣分奚堪!自谓千载奇逢,喜是情坚胶漆,夫何事关意外,遂成形孑影孤。顿使凄楚情怀,每感于衾枕;企仰忆念,恒不离起居,凭栏倚遍,实懊恨乎昼永,仍辗转反侧,则又苦恨乎更长。正把柔肠万转,忽惊云翰飞来。踊跃承领,细嚼佳音,足知金石之心,而平生之愿遂矣。兹者,预设陈蕃之榻,早望鹤驾来临,则倚玉有缘,断金不爽,何幸如之!书难尽叙,并有鄙词二阕录呈。外具沉香线绢二匹,祈盼物想心,笑留,幸感!倘暇,乞移玉驾光临,至望!”
又词曰:
“海烟消,江月皎,杨柳头难留归棹。三叠阳光声渐杳,别离知道何时了?愁处多,欢处少,独倚孤楼,怕雨鸣池沼。窗外深沉人悄悄,落花满地空啼鸟。”
又词曰:
“雨浦花黄,西厢月暗,檀郎独上轻舟,任翠亭尘满,深院闲幽。每怕梧桐细雨,碎滴滴,惊起多愁,身消瘦,非干酒,不是伤愁。恨冲冲何时尽了,方下眉头,又上心头,念云收雾扫,”莫倚危楼。长记深盟厚,何时整百岁绸缪,如鱼水之交欢,金石相投。”
道得词并绢。次早,禀于父母,仍带仆复往赵州。薄暮,乃至。
娇闻道至,欣然往拜。道邀入书馆中,对坐叙久,道曰:“两情间阔,温故可知。”峤戏答之曰:“温故可当知新乎?”道疑其言,曰:“故虽未温,而子又知新乎?”娇曰“兄何出此言也?弟自别兄之后,诸事无心,惟兄是念,并无他故,今兄乃有如是之言,使弟失计甚矣。”道曰:“予岂不知贤弟之坚心乎!前言戏之耳。”峤曰:“幽王相戏,使国有失。岂不知弟患,夫何足戏之?”道遂挽峤求欢。云合之际,峤乃推避逡巡。道曰:“吾弟已惯,今何若是耶?”峤曰:“向日见惯,因兄久别,遂复生疏。”道曰:“姑且试之,庶几又美。”
由是道与峤日则同窗,夜则共枕,或并肩于月下,或合胫于罗帏,曲尽人间之乐,无以加矣。是夜,言造拜,道遂整馔畅饮。言醉,拥衾就寝。峤见表兄在彼,即别道回家。
一日,道有表弟陈子京,亦少俊之士,因往赵州公干,寄宿道馆三日,然后启行。彼初到之日,峤偶潜入,闻馆中有喧哗之声,偷窥之,见道与少年内坐,峤疑之而归。是夜,遣价问道借琴,探其动静。价返,答曰:“苏相公与一少年正欲就寝矣。”峤曰:“别有人否?”价曰:“无他。”峤又问曰:“别有言否?”价曰:“无片言。”峤见价言,痛心切恨。次日,又使人去请道讲书,又不见至。峤愈加怨恨。由是视道如仇人,凡相会,不与一语。而道问之,亦不答,使价请之,不来。道不知其故,乃吟《忆秦娥》词一阕,遣人送去,以察其意若何:
“秋寂寞,梦阑酒后相思著。玉颜花貌,风流闲却。南来北燕沙头落,幽情密意谁传托?愁肠欲断,饮杯孤酌。”
峤见词,即扯破而言曰:“何污吾目也?”价归报,道茫然自失,不知何意为怀,次日,亲往拜探,以问其故。但闻峤在内高声而言曰:“失信无义之人,复来何故?”道渐愧回馆,闷忆殊深,不知其详。
一日,偶出,见峤经过,强邀入馆,问曰:“弟何背言也?”峤不答。道又问曰:“弟何怨我之深耶?”峤忿容曰:“厌常喜新,世人常情,余敢怨兄耶!惟刺痛愚衷矣!”道惊曰:“我无他事,子何诬人?”峤曰:“目击耳闻,非诬也。”道曰:“为我白之。”峤不答,惟长吁而已。道曰:“弟若不明言,生死在顷刻矣。”峤曰:“兄无怒。”道曰:“死且不避,奚敢怒焉!”峤曰:“弟遇兄后,誓同生死,永结绸缪。不意交欢未久,而兄又弃旧迎新。”道曰“何以见之?”峤曰:“前者因表兄醉卧兄馆,弟暂回宿,事绊未临,昔者,偶来兄馆,窥见兄与一少年同坐,遂潜而退。至夜,又遣价借琴,实以观兄动静,又见兄与同寝。次早,又使人来请讲书,又不见至。是兄弃我特甚,而弟最负盟乎?道闻言,笑曰:“子误矣,前日所遇年少者,乃母舅之子,我之表弟也。因来公干,寄宿生馆,并无一毫私意。弟若不信,予将几上饰玉杯掷地为誓曰‘道若有私心,身如物碎’。”峤乃笑而挽之曰:“事迹可疑,人心难信,兄有别遇,弟实伤怀。望兄扩天地之量。勿以前非为恨,幸矣。”道曰:“得我贤弟回心,实为获珍之喜,敢抱怨乎?”乃调一词以叙情曰:
“枕畔才喜相投,如何又别?寸肠欲裂。百计千愁无处诉,今喜故人重接。满酌霞觞,长歌皎月。与你共欢娱,海誓山盟,大地齐休歇。”
自是,二人信其心而不疑其迹,凡有事必先议而后行。言则同心,事则同志,平居闲暇,勤习经史,然形骸虽隔,浑乎一气之贯通,而私爱之密,浃于肌肤,沦于骨髓,信若鸟之鸳鸯,枝之连理也。
厥后苏易道、李峤、杜审言、崔融四人,结为文学四友,同入乡试。道得占魁,抵京联捷,授咸阳尉。即差人抵家,及临赵州,来接李峤三友,修书问候。峤因乡试未就,忧闷殊甚,父母代伊求婚,却之不已。时闻价报:“苏老爷任上差人来此。”峤唤人,接书开读:
“辱爱生苏易道顿首再拜大殿元巨山李契弟台左:自别颜范,夙经载馀,朝夕企想,但觉昼长夜永,倦理于正事,惟怀携手并肩。今者,忝居是任,实出于贤弟之教诲也,但身居彼地,而神驰左右。今者,特差人来接驾,万祈追念灯前月下、意契心孚、禀达尊翁,尊堂,治装秣马,遥驾光临,生当悬榻预待,倘或见却,生即洗肘挂印,弃职而归,决不爽郎盼想。临书之际,已曾泪染云笺,尚检污痕可验也。万惟心照赐临,幸甚!
道再顿首。”
峤见来意殷勤,甚喜。即禀父母,便择日同差人赶程。越二日方至。
峤嫩质未经远涉,陡觉体倦,暂停行旆,寓宿于陈乡宦宅傍。闲叙之际,店主道曰:“此一派第宅,俱是陈茂春老爷转赁者。亦曾居南京户部尚书之职,但无男嗣,懒于任政,致仕归家。惟有一女,名唤玉英,年登二八,诗词歌赋,无不精通,父母珍惜,如执玉捧盈也。” 不期次早茂春送客出门,峤趋视之。春得睹其英容异俗,盼其丰采拔尘,即遣仆询其居址。仆回答曰:“此大叔乃赵州李岳老爷之子,名峤,因往苏老爷任,经此暂歇,少舒劳顿。”春闻言,即盛设筵,遣仆来请。峤愕然不知其故,又不敢遽却,只得强而赴之。
春下阶迎接,礼貌甚恭。峤惊竦不已,不敢居上,惟隅坐东焉。春曰:“令尊大人与下官仕途相会,甚为知爱,不意今日得会足下,实万幸也。”峤方知来历,遂放怀款叙。至暮,辞别。春曰:“今日天付奇逢,尚容止数日,方肯与子行矣。”即遣仆搬移行装,收拾池馆一所,玩器兼备,更深延入寝所,命二小童伏侍。
春入内与夫人言曰:“吾观李子有绝世之姿,夺标之志,异日变化,与吾职可并也。若得此子为婿,良愿足矣。”夫人亦大悦。
春遂默修书,遣仆竟投赵州,来见李公,独言亲事。岳接书视之,乃知陈茂春将女许峤,同夫人赵氏大喜,即备表里二端,金钿一对,权为定仪。嘱仆曰:“汝大叔往咸阳苏老爷任也,回家即送聘卜娶。”仆回,将书并礼递上,春大悦。
越日,差人催促起行。峤登堂告别。春曰:“倘容一日,再伸款待,方慰愚怀。”峤从之。回馆吟一律以怀道曰:
萧条愁两地,独院隔同群;
一夜原为家,多旬不见君。
驰心如白日,牵意若归云;
更在相思处,规声彻夜闻。
峤咏毕,无聊,纵步池畔观莲,见锦鳞逐对,戏濯浮沉。转眼间,俄见饮秋亭畔太湖石傍有美女,钮环缓步摘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恍若天姬临世,浑如月姊离宫。金莲动处,涌起千娇;宝髻云欹,涵生百媚。峤见之,不觉魂飞魄散,不知天耶?人耶?趋前恭揖。其女避之不及,遂和颜敛衽答礼,不能一谈,敛迹而去。峤回馆中,切慕之极,料是无缘再会,聊占一绝书壁以记焉:
玉貌新妆束,云鬟若点鸦;
顾影鸾朝镜,回盼燕蹴花。
天姬愁入俗,月姊笑离槎;
珍重轻盈态,黄金不惮夸。
玉英自避生归房之后,想:“是何人得至池畔游戏?观其英容,虽潘安不能逾也。但寸草虽未沾春,而凤情世态,必然尽识矣。”自此,针刺之功顿释,而仰慕之思益增。”若得斯人成匹,虽死亦无遗憾矣。”遂口占一律以自遣焉:
一会文君想我怀,胸中愁绪向谁开;
题桥不亚相如志,作赋应高子建才。
罗帏绣幕重重闭,春色缘何人得来;
假饶不遂于飞愿,一点芳心肯作灰!
二人俱不知父母之意,蓦地相逢,各怀企仰。
次日,峤登堂拜别。春具白金五十两为赆。仍设大宴,请夫人之弟来陪。峤不知其意,只得赴席,见其恭敬亲厚,愧赧无地。酒至半,舅乃言曰:“公今日是吾家甥婿也。令尊已行定彩矣。”峤方知其故,心中稍安。款叙至暮,筵散回馆,暗自喜曰:“若是前遇之女,诚天赐也。”
黎明告别,春致饯,乃祝曰:“秋闱逼近,可速回应试。”峤致恭领,拜别。
直抵咸阳。把门人报知,道整冠趋出迎接。延入内衙,慰问劳顿,并询家属。遂设盛筵畅饮。更深就寝,仍效昔日于飞之乐,其情愈加绸密。峤将陈茂春亲事述知,道称贺至极。
次日,行一切政务,先请问于峤,然后施行。故一时政教号令,悉合民心,功绩大著,皆峤之力也。
时道报升北京凤阙舍人,即欲临任。峤告归赴试,道不敢留,谨具白金百两,又表里等物,差人护送,致酒饯别,遂作五言绝诗一首,以怀歉云:
君登片航去,我望青山归。
云山从此隔,泪透紫罗衣。
峤曰:“不为功名之念,决不敢别于仁兄矣。但期浪暖,必然重整焉遂作五言律一首以慰焉:
相思春树绿,千里各依依;
才得月轮满,如何又带亏?
桂花香不落,烟草蝶只飞;
一别违消息,桃源浪暖期。
峤别道抵家,将陈茂春亲事备述于父母。父曰:“良缘奇遇,门户相当,真可尚也。你能夺标归娶,方能称志。”
及时值槐黄桂喷,峤与表兄杜审言、契友崔融三人人试。峤得占魁,二人居于榜列。是时同赴京都。道接见,喜极,列筵,畅饮达旦。
峤荣擢探花,钦赐游街。时乌纱冠顶,金带悬腰,更兼颜华色丽,真飘飘焉当世之神仙。而同僚见者,无不切慕。除授庐州别驾。擢进士,授温城尉。融擢进士,授袁州刺史。道设宴于会馆饯别。盼想当时俱以布衣相契,今者俱受天恩宠命,诚为文学四友可也。
厥后苏易道以文翰显时,至正元年,官拜天官,娶夫人韦氏,生三子一女。李峤以文词名世,官拜尚书,娶夫人陈氏,生二男,娶道之女为妇。杜审言恃才高傲,贬后仍拜修文馆学士,娶夫人蔡氏,生四子。崔融以诗赋鸣时,官拜崇文馆学士,为太子侍读,娶夫人高氏,生四子,仍擢及第。此四友俱得荣超,永垂后世。而心相孚,而德所敬,实为罕见。盖因忠信诚实,而著为后之龟鉴。
赵简子大猎于山中。虞人导前,嬖奚骖右,捷禽鸷兽应弦倒者,不可胜数。有狼当道,人立而啼。简子怒,唾手奋髯,援乌号之弓,挟肃氏之矢,一发饮羽,狼失声而逋。简子怒,驱车逐之。轻尘蔽天,十步之外,不辩人马。
时墨者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策蹇驴,囊图书,宿行失道,卒然值之,惶不及避。狼顾而人言曰:“先生岂相厄哉!昔隋侯救蛇虬获珠,蛇固弗灵于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内,以延残喘?异时脱颖而出,先生之恩大矣,敢不努力以效隋侯之蛇。”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赵孟,祸且不测,敢望报乎!然墨者之道,兼爱为本,吾固当有以活汝也。”遂出图书,空囊橐,徐实狼其中;三内之而未克,徘徊踌躇,追者益近。狼请曰:“事急矣,惟先生早图!”乃踊踏其四足,索绳于先生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𧐴蠖屈,蛇盘龟息以退。命先生,先生如其指。入狼于囊,遂括囊口,肩举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之过。
已而简子至,求狼弗得,不胜其怒,拔剑折辕端示先生,骂曰:“故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先生伏质就地,匍匐以进,跪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四方,实迷其途,又安能指迷于夫子也?然闻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尚以多歧而亡。今狼非羊比也,况中山之歧,可以亡狼者何限!乃区区循大道以求之,下几于守株缘木者乎!况田猎,虞人之所有事也。今兹之失,请君问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亦熟知夫狼矣,性贪而狼,助豹为虐,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以效微劳也,又安敢讳匿其踪迹哉!”简子默然,回车就道,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旄之影渐没,车马之音不闻,狼度简子之去已远,乃作声囊中曰:“先生可以留意矣。愿先生出我囊,解我缚,我气不舒,我将逝矣。”先生举手出狼。狼出,咆哮,望先生曰:“适为赵人逐,其来甚远。虽感先生生我,然饥饿实甚,使不食,亦终必亡而已矣。与其饿死道路为乌鸢啄食,毋宁死于虞人之手以俎豆赵孟之堂也。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又何吝一躯不以啖我而活此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拥蔽驴后。狼逐之,便旋而走。自朝至于日昃,狼终不能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极力为之拒,遂至俱倦,隔驴喘息。先生曰“狼负我!狼负我!”狼曰:“吾不得食汝不止!”相持既久,日将尽矣,先生心口私语曰:“天色已暮,狼若群至,吾必死矣。”乃绐狼曰:“民俗,为疑必询三老。且行,以求三老而执之,苟谓我当食,我死且无憾。”狼大喜,即与偕行。
此时道无行人,狼馋甚,望见老树僵立路傍,乃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草木无知,叩焉何益?”狼曰:“但问之,复当为汝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树,且述其始末。问曰:“狼当食我耶?”树中忽然有声如人,谓先生曰:“是当食汝!且我,杏也。昔年老圃种我,不过费一核耳。逾年而华,再逾年而实,三年拱把,十年合抱,于今三十年矣。老圃,我食之;老圃之妻,我亦食之;外至宾客,下至农仆,我食之,又时复鬻我实于市以规利,其有德于老圃甚厚矣。今老矣,不能敛华就食,老圃怒,伐我枚条,芟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而取值焉。噫!以樗朽之枝,当桑榆之景,求免于主人斧钺之诛而不可得!汝何德于狼,乃觊幸免乎?”言下狼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询三老,今值其一老,遽见食耶?”
复与偕行。狼复馋甚,望见老㹀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向者草木无知,谬言害事。今牛,又兽耳,更何问焉?”狼曰:“第问之,如其不问,将口至汝矣。”先生不得已,揖老㹀,仍述其始末。问曰:“狼当食我耶?”牛皱眉瞠目,低鼻张口,向先生作人言,曰:“是当食汝!我头角幼时,筋力颇健,老农钟爱我,使二群牛从事于南亩。既壮,群牛日以老惫,我都其事。老农出,我驾车先驱,老农耕,我引犁效力。斯时也,我农视我如左右手,一岁中,衣食仰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今欺我老弱,逐我于野,酸风射眸,寒阳吊影,瘦骨如山,垂泪如雨,涎流而不能收,步艰而不能举,皮骨俱亡,疮痍未瘥。迩闻老农将不利于我,其妻复妒,又朝夕进说其夫,曰:‘牛之一身,无弃物也。其肉可脯,及皮与骨角,可切磋为器。’指大儿曰:‘汝受业庖丁之门有年矣,何不砺刃于硎以待乎?’迹是观之,我不知死所矣!然我有功于老农,如是其大且久,尚将嫁祸而不为我德矣,汝有何德于狼,乃凯幸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无欲速。”
遥望有一老子,杖藜而来,眉发皓然,衣冠闲雅,举步从容。先生自谓曰:“此必有道之人也。”且喜且愕,忙然舍狼而前,拜跪泣诉,曰:“我有救狼之德矣,今反欲食我,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救狼人故,先生曰:“是狼为赵人窘,几死,求救于我,我即倾囊而匿之于内,是我生之也。今反不以我为德,而反欲口至我,我力求救,彼必不免,是以誓决三老。初逢老树,强我问之。我答曰:‘草木无知,问之无益。’强我数四而问焉,殊料草木亦言食我。次逢老㹀,强我问之。我亦无奈,遂问,那禽兽无知,又几杀我。今逢老丈,是天未丧斯文也。愿赐一言而生我。”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丈人闻言,吁嗟再三,以杖扣狼胫,厉声曰:“汝误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汝速去,不然,将杖杀汝。”狼艴然不悦,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初,先生救我,束缚我足,闭我囊中,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词说简子,语剌剌不能休。且诋毁我,其意盖将死我于囊中,独窃其利也。是安得不咥?”丈人顾先生而谓曰:“公果如是?是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尽道其救狼之意,狼亦巧言不已,而争辩于丈人之前以求胜也。
丈人曰:“是皆不足信也。”谓狼曰:“汝仍匿于囊中,我试观其状,果若困苦如前否?”狼欣然从之。先生囊缚如前。而狼未之知也。丈人附耳谓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于是出匕焉。丈人曰:“先生使强匕摘其狼!”先生犹豫未忍。丈人抚掌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之,子则仁矣,其如愚何!”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弃道而去。
由是观之,其为人也,而不能以报恩者,是亦狼矣。何以人而不如狼乎?
班超归自西域,止于洛阳,闭门养疾,无所逢迎。有一儒生,锐首而长身,款扉投谒,自称故人。门者辞曰:“君侯久劳于外,精神消亡,不乐于应接,虽公卿大夫,犹不得望见颜色,安问故人!”生闻之,黧然变色,毛发竦竖,排门而入,即谓超曰:“子当壮年,激功速利,驰志异域,弃我如屣,跨跃风云,一息万里,子固绝我矣,而我与子未尝绝也。凡子之建功名、享爵位、耀于今而垂于后者,我与有劳焉。子不德我,乃待我以不见乎?”
超闻之,瞿然而视,且怒且疑,与之坐而问之:“子欺我哉!逢掖之士,淹寂穷庐,游咏术艺,呻吟典谟,研朱渍墨,占毕操觚,自厌百家,腕脱大书;若史迁发愤于纪传,伏生皓首于遗经,董子下帷而讲授,刘向闭门而研精,相如托讽于词赋,扬雄覃思于《法言》,彼皆收功于既死之际,成名于隔世之间,乐为迂阔,往而不反,故汝得以扬眉吐颖,含毫锐思,或逞才以效能,或,攡藻而绮靡,写幽思于尺素,垂空言于百世,虽圣智之有馀,谅非尔而菲济,仆诚不与吾子立,故逃尔而远逝。于是要 具之剑,拥丰特之旄,左执鞭弭,右属革建橐,射泓玄之流,招剧季之豪,望蒲类而北向,逾流沙而西涉,呜铎伊吾之野,饮马长城之窟,羁名王子辔组,膏犹豪于铁钺,横四校于龙堆,出九死于虎穴。但见千车云屯,万骑云合,矢如彗流,戈如雷逝,纷纷纭纭,天动地趿,智者为之愚,勇者为之怯。设于是时,固已销锋剑迹,颠倒筐筐,闻钲鼓而迫遁,望羽檄而胆 ,又岂能出一奇、画一乩,以相及哉?夫名不可以虚得,功不可以幸取,劳之未图,报于何有?”
生乃卓然起立,进而言曰:“吾闻大功无形,大利难名,仁人垂德于上报,志士弛荣而不争。凡我之功,远者、大者、人所共知,不待缅缕,近在子身,何独未喻?子游京师,困于逆旅,与我佣书,来其官府,握手终日,未尝厌汝。工汝字书,顺汝批使,成汝文章,通汝志意。仰事俯畜,皆我是赖。及为令使,掌书兰台。晨入暮出,必与汝偕,言无汝违,行无汝乖。夫何一旦绝已固之交,结无信之友,坏可成之功,造难就之计;舍圣贤这业,操不祥之器,乘机蹈危,以徼一时之富贵?然我犹图封官之勋,忍投地之耻,将全汝交,未即背弃。若乃戎车竟野,伏钺瞻师,文告之修,我记汝词。虎符尺籍,有所征发,我传汝信,应期而合。或移书而安文,或安屯而数实,或计功于幕府,或通信于邻国,凡此多端,匪我弗克。汝在于墨,上书乞兵,我写汝心,卒获所请。汝厌西上,情怀百首,泣血腾章,实我所摹。汝姊陈词,悲叹激切,感动天子,实我所书。既而,还旅穷荒,悬车帝里,微我之惠,何以及此?虽然,此特其小小者耳。其夫铺张鸿休,润色弘烈,书之施常,列之简册,使汝得以流芳声、腾茂实,光明融显,千载而不灭者,春功岂易易哉?今子徒欲夸浅近之效,忘本原之义,是何异于始皇之疏杰,而平原之木遂也!”
超乃盱睚失容,意若有避。生曰:“未也。愿安汝听,少穷我臆。昔汝先君,间关抵蜀,我在童髦,资其简牍。逮汝兄固,父书自续,念我前功,复见汝录。我乃竭其管见,投以寸心,道叶胶漆,利同断金。相其成书,蔚为词林。向使固不亘其德,背好忘故,改行易业,效尤于汝,则孰为之缀词,秉翰以成其制作哉?且夫万里封侯,立功异域,荣则荣矣,孰与夫论道属书,为世儒宗,以间父之绩?薄伐西戎,恢我疆士,忠则忠矣,孰与夫继代作史,勒成一家,以佐汉之光?向使戎敌之人,或神巫之言,悼斩使之耻,兽心坌跃,狙许焱起,吾将见汝膏身县度之墟,暴骨弃之于野,生为囚俘,死为夷鬼,又安敢望青紫乎?故子常鄙我而不用,我亦笑子身勤而事左,劳大而功细也。”
超闻期言,俛首流汗,揖客门外,自愧不学,卒以渐死。
吕用之在维扬日,佐渤海王擅政害人。中和四年秋,有商人刘损,挈家乘巨船自江夏至扬州。用之凡遇公私来,悉令侦觇行止。刘妻裴氏,有国色。用之以阴事下刘狱,纳裴氏。刘献金百两免罪,虽脱非横,然亦愤惋,因成诗三首曰:
其一
宝钗分股合无缘,鱼在深渊日在天;
得意紫鸾休舞镜,断踪青鸟罢衔笺。
金杯倒覆难收水,玉轸倾剞懒续弦;
从此蘼芜山下过,只应将泪比黄泉。
其二
鸾辞旧伴知何止,凤得新梧想称心;
红粉尚存香幕幕,白云将散信沉沉。
已休靡琢投泥玉,懒更经营买笑金;
愿作山头似人石,丈夫衣上泪痕深。
其三
旧尝游处偏寻看,睹物伤情死一般;
买笑楼前花已谢,画眉窗下月空残。
云归巫峡音容断,路隔星河去住难;
莫道诗成无泪下,泪如泉滴亦须干。
诗成,吟咏不辍。因一日晚,凭水窗,见河街上一虬须老叟,行步迅速,骨貌昂藏,眸光射人,彩色晶莹,如曳冰雪,跳上船来,揖损曰:“子衷心有何不平之事,抱郁塞之气?”损具对之。客曰:“只今便为取贤阁及宝货回,即发,不可更停于此也。”损察其意必侠士也,再拜而启曰:“长者能报人间不平,何不去蔓除根,岂更容奸党?”叟曰:“昌用之屠割生民,夺民爱室,若令诛殛,固不为难,实愆过已盈,神过怒,只候冥灵聚录,方合身百支离,不唯难及一身,须殃连七祖为君取其妻室,未敢遒越神明。”
乃入吕用之家,化形于斗拱上,叱曰:“吕用之违背君亲,持行妖孽,以苛虐为志,以淫乱律身。仍于喘息之间,更慕神仙之事。冥官方录其过,上帝即议行刑。吾今录尔形骸,但先罪以所取刘氏之妻,并其宝货,速还前人。倘更悦色贪金,必见头随刀落。”言讫,铿然不见所适。
用之惊惧,遽起焚香再拜。夜遣干事并赍金及裴氏还刘损。
损不待明,促舟子解维。虬须亦无迹矣。
董国度字元卿,饶州人,宣和六年进士第,调莱州胶水簿。会北兵动,留家于乡,独处官所。中原陷,不得归,弃官走村落,颇与逆旅主人相得。念其贫穷,为买一妾,不知何许人也。性慧解,有姿色,见董贫,则以治生为己任。罄家所有,买磨驴七八头,麦数十斛,每得面,自骑入市鬻之。至晚,负钱以归,如是三年,获利益多,有田宅矣。
董与母妻隔别滋久,消息皆不通,居常思戚,意绪无聊。妾叩其故。董嬖爱已深戚,不复隐,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乡里,身独漂泊,茫无归期。每一想念,心乱欲死。”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为人谋事,旦夕且至,请为君筹之。”
旬日,果有客,长身虬须,骑大马,驱车十馀乘过门。妾曰:“吾兄至矣。”出迎拜,使董相见,叙姻戚之礼。留饮。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属客。是时虏令:“凡宋官亡命,许自陈,匿不言而被首者,死。”董业已漏泄,又疑两人欲图己,大悔惧,乃绐曰:“毋之。”客忿然怒,且笑曰:“以女弟托质数年,相与如骨肉,故冒禁欲致君南归,而见疑如此,倘中道有变,且累我。当取君告身与我,以为信。不然,天明执告官矣。”董亦惧,自分必死,探囊中文书,悉与之。终夕涕泣,一听于客。
客去。明日,控一马来,曰:“行矣。”
董请妾与俱。妾曰:“适有故,须少留。明年当相寻。吾手制一衲袍赠君,君谨服之,唯吾兄马首所向。若返国,兄或取数十万钱相赠,当勿取。如不可却,则举袍示之。彼尝受我恩,今送君归,未足以报德,当复护我去,万一受其献,则彼责已塞,无复护我矣。善守此袍,毋失也。”董愕然,怪其语不伦,且虑邻里知觉,辄挥泪上马,疾驰到海上,有大舟临解维,客麾使登。
遽南行,略无资粮道路之费,茫不知所为。舟中奉侍甚谨,具食,不相同询。
才达南岸,客已先在水滨,邀请旗亭、相劳苦,出黄金二十两,曰:“以是为太夫人寿。”董忆妾语,力辞之。客不可,曰:“赤手还国,欲与妻子饿死耶?”强留金而出。董追挽之,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未了,明年挈君丽人来。”迳去,不返顾。
董至家,母、妻、二子俱无恙。取袍示家人,缝绽处金色隐然。拆视之,满中皆箔金也。
逾年,客果以妾至,偕老焉。
时有辜生者,辂其名,本贯广东琼州人氏,丰姿冠玉,标格魁梧,涉猎经史,吞吐云烟,其士林中之翘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尔有祖姑,适临高黎氏,乃子奉朝延命而为土官,即尔之表叔也。经今数载,音问杳然,疏间之甚也。孔子云:‘亲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此人道之当然。即辰春风和气,景物熙明,聊备微货,代我探访一度,以将意耳。”生唯唯听命,收拾琴书,命仆僮佑哥从行。
生既至,入谒表叔,见之尽礼。乃引赴中堂,进拜祖姑暨婶并诸兄弟,皆相见毕。于是诸亲劳苦,再三询及故旧,生一答之,尽恭且详。乃馆生于西庑清桂西轩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晖堂,揖祖姑,适瑜侍焉,将趋屏后避生,祖姑止之曰:“四哥,即兄妹也,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阶与生叙礼。生奇视之,颜色绝世,光彩动人,真所谓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后,祖姑甚钟爱生,晨昏命生与瑜侍食左右。一日,谓生曰:“诸生久失训诲,汝叔屡求西宾无可意者。幸子之来,姑舍此发蒙,一二年间回,不晚矣,”复顾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与之,勿以吝啬。”女唯唯听命。生亦拜谢。然生虽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动静有常,言词简约,生心知,不敢有犯,又以亲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择日设帐,生徒日至,虽注意于书翰之间,而眷恋之心则不能遏也,累累行诸吟咏,不下二三十首。不克尽述,特揭其尤者,以传诸好事者焉。是夜,坐舒怀二律,诗曰:
连城韫匮已多时,耻效荆人抱璞悲;
白璧几双无地种,灵台一点有天知。
青灯挑尽难成梦,红叶飘来不见诗;
寂寂小窗无个事,娟娟斜月射书帏。
又:
多愁多病不胜情,怅味萧然似野僧;
绿绮有心知者寡,箜篌无字梦难凭。
带宽顿觉诗腰减,身重应知别恨增;
独坐小窗春寂寂,感怀伤遇思匆匆。
一日,生命侍僮佑哥问瑜娘取槟榔,遂以蜡纸封蜜酿者十颗馈生,并标书于其上曰:“进御之馀,敬以五双奉兄,伏乞垂纳。”生但谓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识字也,见之,大悦曰:“西厢之事,可得而谐矣。”乃制《西江月》一词,命佑哥持以谢云:
“蜡纸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题封。谓言已进大明宫,特取馀甜相奉。口嚼槟榔味美,心怀玉女情浓。物虽有尽意无穷,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复继之以诗曰:
有美兰房秀,嫣然迥不群;
清才谢道韫,美貌卓文君。
秋水娟娟月,春空蔼蔼云;
何当阶下拜,珍重谢深恩。
女见之,微微而哂,就以云笺裁成小简以复云:“感承佳作,负荷良多,第以白雪阳春,难为和耳。”生得此简,欢喜欲狂,不觉经史之心顿放,花月之思愈兴,他无所愿也,惟属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间寻便,欲以感动于瑜。然瑜驯谨稳实,生挑之,不答;问之,不应,莫得而图之。
一夕,月初出,叔婶会饮于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挥之,使先行,生徐徐后至兰房东轩之隅碧桃树下,遇瑜独归。生曰:“五姐何归之速耶?”瑜曰:“倦矣,故归。”生曰:“久怀一事,欲以相闻,不识可乎?”女以他辞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羡,健羡!”生曰:“不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惭,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桃下之遇,不果所怀,遂制平韵《忆秦娥》以泄悒快之意云:
“忆秦娥,忆秦娥,无意奈渠何!一场好事,从此蹉跎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毕竟闲过。”
一日,生在外馆,女潜入其所居之轩,发其书笥,见所作之诗词,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记归录,至“白璧”“灵台”之句。感叹移时,及察见生之容色变常,饮食减少,颇怜之焉。
一夕,女晚绣绿纱窗下,生行过窗外,偶念周美成词“些小事,恼人肠”之句,瑜隔窗问曰:“四哥何事恼愁肠也?盍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归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女曰:“何不拨之乎?”生曰:“谁肯与我拨之?”女笑而不答。生欲进而与之语,自度不可,于是退居轩间,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花心动》词以识其事:
“万绪千端,恼人肠肚事,有谁共说?多丽多娇,有意有情,特地为人撩拨。绿纱窗晚珠帘卷,绣床上描花模月。如簧语,一声才歇,千愁顿雪。惟恨衷肠未竭。空惆怅,归来又成间绝,一片乍灭,千种仍生,拥就心头如结。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设?休猜讶,不是狂蜂浪蝶。”
生命侍僮持以示女。女览之,掷地曰:“我本无此意,四哥何诬人也!”僮归以告。生殆无以为怀,乃于轩之西壁墨一莺,后题一绝于上云:
迁乔公子汇金衣,独自飞来独自归。
可惜上林如许树,何缘借得一枝栖?
见者谓其题莺,殊不知其托意于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王皇桃偶过生轩,归谓瑜娘曰:“向来见西边轩里琼州官人画一鸟于壁上,甚是可爱。”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轩,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词,书于片纸之上,置于几间而归。诗曰:
金衣今已换人衣,开口如啼却不啼;
自是傍墙飞不起,休悲无树借君栖。
生归,见瑜所和之诗,正想象间,忽见绛桃持一简至。生视之,乃《喜迁莺》之词也。
“娇痴倦极,御柳困花柔,东风无力。桃锦才舒,杏花又褪,种种恼人春色。不恨佳期难遇,惟恨芳年易。不堪据处,有东流游水,西沉斜日。记得此意,早筑盟坛,共定风流策。也不难,愁更休烦梦,务要身亲经历。欲使情如胶漆,失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厢待月,蓝田种壁。”
生得此词,大喜过望,愿得之心逾于平昔,每寻间,便思与女一致款曲,终不可得。
后二日,表叔赴县,婶又宁归,女乃潜出,直抵生轩。生偶辍讲而归,适瑜在焉。揖而谢曰:“往日之词诚能践之,虽死无憾。”瑜曰:“前词聊以宽兄之意耳,岂有他哉?”生曰:“所以‘身亲经历’者,果历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谓瑜曰:“辂自二月来抵仙乡,今则荚已三更矣。自从见卿之后,顿觉魂飞魄散,废寝忘餐,奈何无间可乘。今蒙下顾寒窗,而辂偶出适归,抑且不先不后,岂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见拒,此辂之所深不识也。”瑜曰:“兄言良是,妾岂不知而为是沽娇哉?抑以人之耳目长也。”生曰“为之奈何?”瑜曰:“俗言心坚石也穿,但迟之岁月而已。”生曰:“青春易掷,若迟之以岁月,岂不错过了时节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偏浅,无有深谋远虑,在兄之图之,则善矣。”言未已,忽闻众声喧哗,遂遁去,不得再语。生乃制《浣溪沙》以记其事云。歌曰:
云淡风轻午漏迟,昼馀乘兴乍归时;忽惊仙子下瑶池,有意鸧鹒窗下语;无端百舌树梢啼,教人如梦又如痴。
一日,生陪叔婶宴于漱玉亭中,生辞倦先归。和乐堂侧闻有讽诵声,生趋视之,见瑜独立蔷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谢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幸之甚耶?宁不念其轻香嫩色之时也?”生曰:“轻香嫩色时不能伫赏,及其已落而后拂之而惜,虽有惜花之心,而无爱花之实,与薄幸何异?”女不答。生曰:“往日‘图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觉人声稍近,遂隐去一生作《减字木兰花》劝思其实焉。
“小亭宴罢,偶到蔷薇花架下,忽惊兰香,独立花阴纳晚凉,手拈花瓣,轻轻整顿频频看,花落花开,厚薄之情何异哉!”
又一夕,叔婶俱赴邻家饮宴,生独视轩中,怅怅然若有所失正忧闷间,忽见瑜娘掀扉而入,谓生曰:“兄何忧之多耶?”生曰:“愁何兄惜,但肠断为可惜耳。”女曰:“何事肠断?”生曰:“尽在不言中。”女曰:“妾试为兄谋之。”生曰:“卿言既许矣,不可只作一场话柄,恐断送人性命。惟子图之。”女曰:“兄尚不念图,况妾乎?”生曰:“辂图之熟矣。”女指墙,谓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虽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数仞之墙,何足道哉!”女曰:“所能图者,其计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达之路。女曰:“是不言也,妾之一心,惟兄是从而已。事若不遂,当以死相谢。第恐兄之不能践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欢,女不从。正反复间。忽闻叔婶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凤凰台上忆吹箫》之句以示女云:
“水月精神,乾坤清气,天生才貌无双。算来十洲三岛,无此娇娘。堪笑兰台公子,虚想像,赋咏《高堂》。何如花解语,玉又生香。茫茫!今宵何夕,亲曾见女娥,降下纱窗。又以将合,风雨来访。记得何时,约言难践,空愁断肠。肠断处,无可奈何,数仞危墙!”
生念瑜娘之言,欲实其心,奈何无路可达。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晖堂安寝,则身可通矣。”遂称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诈之曰:“近来数夜卧此轩间,才瞑目,便见鬼魅或牛头马面等来相击闹,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为意。昨夜又梦一长牙者,语余曰:‘明日大王来请你,你勿复起。’不觉今日身体沉重,不能起也。”叔闻此语,大惊,遂移之东轩,命其小子名铭者伴生寝焉。生思念:“本欲设计寻人中堂,只得移向东轩,无以异于西轩也。”至夜半,佯狂大叫。举家惊视,生良久始言曰:“向见一人冠黄巾,同昨所见长牙者坐,骂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强要起!’黄巾者曰:‘大王请先生去作平贼露布耳,无他也。’言未已,又见一红发尖嘴者至,曰:‘连忙去,无羁滞。’将促余出,我与京力敌良久,喜诸人起来,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闻言大惊,令请良巫祈禳。生乃厚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卧,恐性命难保。除非移入中堂,则无事矣。”彼时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渐安,日则肄业于轩间,夜则归宿于堂上。
一日,夜静,生步入兰房西室之前,正见瑜于月桂丛边焚香拜月,生立墙阴以听之。吟:
炉烟袅袅夜沉沉,独立花间拜太阴;
心事不须重跪诉,女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讫,突见生至,且惊且喜曰:“闻兄被魅,今安能到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此会乎?”乃相与携手入室,明灯并坐,生熟视之,容貌愈娇,肌肤愈莹,情不能忍,乃曰:“我肠断尽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坚意不从,曰:“妾与兄深盟密约,惟在乎情坚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间也。苟以此为念,则淫荡之女者也。淫荡之女,兄何取焉!”生曰:“卿虽不从,辂之至此,设使他人知之,宁信无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虽不能自持,然见其议论,生亦喜其秉心坚确,不得已而从,遂相与坐谈。女曰:“妾尝读《莺莺传》《娇红记》,未尝不掩卷叹息,但自恨无娇、莺之姿色,又不遇张生之才貌。见兄之后,密察其气概文才,固无减于张生,第妾鄙陋,无二女之才也。”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当时莺莺有自选佳期之美,娇红有血渍其衣之验,思惟今日之遇,固不异于当时也。而卿之见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迹,不足以当清雅之意耳,将欲深藏固蔽,以待善价之沽焉?”女正色而言曰:“妾岂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欲相期美满于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图片时之乐,玉壶一缺,不可复补,合巹之际,将何以为质耶?”生曰:“此事辂任之,勿虑也。但不知此不足以大情之交孚,卿请勿疑。”女曰:“谚语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正此之谓也。兄自此勿复举矣。”生兴稍阑,乃口念《菩萨蛮》以赠之:
不缘色胆如天大,何缘得入天台界?辜负阮郎来,桃花不肯开。芳心空一寸,柔肠千万束。从此问花神,何常苦逼人。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
“借问朝云暮雨,何如地久天长”殷勤致语示才郎,且把芳心顿放。苦恋片时欢乐,轻飘一点沉香,那时三万六千场,乐汝无灾无障。”
生自后每遇瑜娘,委道百端,略不经意,一见生有异志,则正言厉色以拒之。又作《望江南》词以示生焉。
“堪叹宝到碧纱厨。一寸柔肠千寸断,十回密约九回孤,夜夜相支吾。驹过隙,借问子知乎?弱草轻尘能几许,痴云阁雨待何如,后会恐难图。”
生情不能已,复继之以诗一绝云:
青鸾无计入红楼,入到红楼休又休;
争似当初不相识,也无欢喜也无愁。
女见此诗,笑曰:“兄岂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岂不喻?但以兴逸难当,姑排遣之耳。”暨晚,生归独坐,自思:“费尽心机,得达女室,终不见从,必无意于己也。”
至夜,复思:“不如与女作别。”至,则长吁短叹,凭几而卧,终不与女一言,问之亦不答,百般开喻,逼勒再三,始一启口曰:“我今夜被你断送了也。”女大悟,谓生曰:“兄果坚心乎?”生曰:“若不坚心,早回去矣。”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于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闺,一十七岁于兹矣。今夕以情牵意绊,不得已,以千金之体许之于情人辜辂者,非惟有愧于心,亦且有愧于月也。敬以月下共设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无负斯心,永远无也。苟有违者,天其诛之。”祝罢,挽生就寝,因谓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无知,正昔人所谓‘娇姿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望兄见怜,则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与并枕同衾,贴胸交股。春风生绣帐,溶溶露滴牡丹开;檀口 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温。曲尽人间之乐,不啻若天上之降也。虽鸳鸯之交颈,鸾凤之和鸣,亦不足形容其万一矣。辗转之际,不觉血渍生裙,乃起而剪之,谓生曰:“留此以为他日之验。”生笑而从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词以赠生云:
“平生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玉生瑕。霎时丧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祝君千万莫忘情,坚著一钩新月带三星。”
生亦口念《菩萨蛮》以赠女云:
“春风桃李花开夜,烛烧凤蜡香燃麝。鱼水喜相逢,犹疑是梦中。
感情良不少,报德何时了。细君问莺莺,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词,谢曰:“妾今溺于兄之情爱中,故至丧身失节,殊乖礼法,非缘兄亦不至此也。幸为后日之图,则妾之所托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为我而丧,犹当铭肝镂骨以报子之深恩矣,岂肯负月下之盟耶?”
自后生夜必至。一夕,谓女曰:“我以亲托于门下,人皆罔知,诚恐日此事彰闻,亲庭谴责,何颜重上春晖堂乎?”瑜曰:“妾虽女流,亦颇知礼,岂不知韫椟之可嘉,失节之可丑乎!以子之情牵意绊,以至于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寻奉巾栉于房帏之中。事若不果,当索我于黄泉之下矣。”遂相与泣下数行。又一夕,生复赴约,女目生良久,曰:“观子之容色辞气,决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帏,则虽不得为命妇,亦不失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纵使金玉堆山,田连阡陌,非所愿也,惟兄之是从而已。”生感其节义,作诗以赠之:
水月精神冰雪肌,连城美壁夜光珠;
玉颜偏是蟾宫有,国色应言世上无。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软绣模糊;
何当唤起王摩诘,写出和鸣鸾凤图。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
深感阳和一气嘘,吹开玉砌未生枝;
合欢幸得逢青史,快睹曾应失紫芝。
碧沼鸳鸯交颈处,妆台鸾凤下来时;
此情共誓成终始,莫把平生雅志亏。
初,瑜父选民间女之艳色者以为媵,得八人焉。分四与瑜:曰碧桃,曰绛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与琼:曰腊梅,曰月梅,曰红梅,曰素梅。父命母诲之。自瑜交通生后,四桃心怀忧惧,惟恐事泄,罪及于己。一日,四桃上书谏曰:
“娘子生长名门,深居幽阃,世荣封袭,家极华腴,况兄神态芳菲,懿德清淑,才华充赡,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誉昭彰于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却乃失节丧身,理义有亏,彝伦败攸倘或闺中事露,门外风闻,非惟有损于己身,抑且玷辱于父母。亲庭谴责,他人笑讥,名节荡然,性命难保,诚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后悔难追,噬脐莫及。苟能先事改过自新,勿蹈前非,待时而动,则娘子幸甚,妾辈亦幸甚!”
瑜得书,览毕,喟然叹曰:“尔言良是,但余以死许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谅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岂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辈终当去矣。”瑜泣而谕之曰:“余与辜生牵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虽苏张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则去。”四桃同泣而应之曰:“妾辈侍奉闺帏,已非一日。娘子开心见诚,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补报无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辈安能独存哉?誓必不相负也。”乃相抱唏嘘而泣。久之,拭泪吟诗一首,以释闷云。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诗并四桃所谏书以示。生读之赧然。诗曰:
一轮明月本团圆,才被云遮便觉残;
欲把相思从此绝,别君容易望君难。
自后,暮聚晓散九月馀,温存缱绻之情,益以加矣。不觉大火西流,金风又起。父母以生久别,遣仆持书促归甚急。生得书,言之叔婶,治装行为归计。生至夜复抵女室。告以将别之由。二人不忍相别,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泪曰:“第无伤感,且尽绸缪,未知后会何时也。”生曰:“我去三两月,必至再来,子毋劳苦构思成疾,此时暂别而已。”女吟诗二绝以别生云:
乌啼月落满天霜,执手相看泪满眶;
明月相如归去也,文君从此倍凄凉。
又诗:
秋雨梧桐叶落时,悲秋怀抱正凄凄。
多情自古伤离别,莫笑莺莺减玉肌。
生乃以玉耳环馈女,并留题一绝云:
黄雀衔来已数年,别时留取赠婵娟。
莫将闲事劳心曲,常把佳音在耳边。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锭、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条,裙带二十双并词一阕以赆生。词名《柳梢青》:
“南陌花残,西厢月暗,风雨凄凄。见说君归,顿松金钏,暗减玉肌。吁嗟后会难期,将何物,表人别离。万斛离愁,千行情泪,两地相思。”
生亦立缀排十韵,以赠女别云:
“驱驰来戚里,特地探仙乡。推馆开纱帐,拦阶随雁行。二天恩不断,一德感难忘。况复蒹葭质,亲陪兰蕙旁。尘埃沾洁节,襟袖染馀香。月下深明固,花边思语长,绝胜鱼得水,何异凤求凰。只谓欢娱永,谁知归思忙,百年终有在,一旦不须伤。若问重来日,花黄与菊香。”
生别,至家后,行止坐卧,无非为女记忆也;经书、家事,略不介意,终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迈游”,山明水秀,多生佳丽。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丽超群。其欲有纺纱场之习,生尝游畋其间,与之亦相好也。生有诗以赠之曰: 生长茅茨在迈游,微香两字动炎舟;
玉般温润千般馥,花样娇妍柳样柔。
巧笑千金苏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
也知好事人人爱,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缉知生归,意其必访己也,日日候待,杳无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温飞卿体作《懊恨曲》以怨之云:
“莲藕抽丝哪得长?萤火作灯哪得光。薄幸相思无实意,可怜蝶粉与蜂黄。君何不学鸳鸯鸟,双去双飞碧纱沼。兰房白玉尚缥缈,何况风流云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贵财贱德君知么?夭桃浓李虽然好,何以南山老桂柯。悠悠万事回头别,堪叹人生不如月。月轮无古亦无今,至今长照丁香结。”
微香亲书于鸾笺之上以寄生。适生之友王仲显与生检阅诗书,得此曲,问:“谁之笔也”生以实告。遂与王生共探之,微香以生久别,见生大喜,而生忧闷之心凄然可掬。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诘生。
至夜,王生倦而寝矣。微香谓生曰:“自从君之别妾也,不觉乌兔沉东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闻君归,喜动颜色,思得一见而无由。今夜既蒙垂顾,正当缱绻以偿契阔之情,而君之短叹长吁,愀然不乐,何也?岂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变故易,以故变新难。”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临邑,所寓者得非临邑之人乎?”生曰:“然。”复问:“女为谁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语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于人,斯可矣。”微香指灯而言曰:“我若违子之祝,有如此灯。请言之,勿虑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叹息而言曰:“此女无双也。其面圆而光,其质富而温,其目淡而澄,其声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亲见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亲有善穿珠者,前日往临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闻其善诗,有作赠君否?”生乃诵其《柳梢青》与微香,微香击节叹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视我如土芥,宜乎!”乃缀《满庭芳》一阕以赠生:
“月下歌声,风前愈觉,遥思当日风流,枕边言语,尤记在心头,玉佩玎珰,别后空惆怅,永巷闲幽。行云去,才离楚岫,却又入瀛洲。仙境里,奇逢姝丽,端好绸缪。羡金桃玉李,凤偶鸾俦。一个文章清雅,一个体态娇柔。谁念我,雕栏独倚,一日似三秋。”
生观讫,答谢曰:“余受卿之情不为不多,负卿之罪不为不少。”立缀《木兰花》一阕以答之:
“念当时行乐,乌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门,柳边深巷,弄笛三声。筚声断,柴门启,见花颜玉脸笑相迎。喜气春风习习,歌喉山溜泠泠。自从别后阻归程,非是我无情。奈故思漫漫,新欢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谁评?从今长揖谢芳卿。肠断纺纱场上,月轮依旧光明。”
明日,生与王仲显回归。抵家后,因念微香之语,乃赋长歌一篇以贻之云:
“我生幸值升平时,春风和气长熙熙。
幸今喜在繁华地,山水清佳人秀丽。
此生此世岂徒然。好展情怀乐所天。
不须贪富贵,何必求神仙。
万岁虚生耳,纵有千金亦须死。
世间万事非所图,惟慕娇娆而已矣。
君不见卓文君,至今千载芳名传。
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年少不再来,人生年少早开怀。
黄金买笑何足吝,白壁偷期休更猜。
我曹不是风流客,懒向金门献长策。
脚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倾城求未得。
亲家有貌倾长城,养在闺门十八龄。
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颜花貌最娇婷。
春山远远秋波浅,嫩笋纤纤红玉软。
暗麝芬芬百合香,绿云绕绕双乌绾。
上迫能字卫夫人,下视工诗朱淑真。
柳絮才华应绝世,梅花标格更超群。
云闺雾阃深深处,罗帏锦帐重重贮。
绝似姮娥住广寒,世人有恨无由睹。
记得春光三月天,曾寻流水到桃源,
春晖堂上分明见,晚绣窗前款语言。
僮仆往来传意绪,诗词络绎通情愫。
数向花前密约时,同于月下深盟处。
烛摇红影照兰房,香喷清烟袭象床。
一线枕痕生玉晕。碧梧枝上凤求凰。
芳情百纽丁香结,真心一点蔷薇血。
个中顿觉两心知,妙处偏难向人说。
朝朝暮暮恋高唐,忘却人间日月忙。
回首白云归思切,金刀寸寸断人肠。
美满恩情呻吟绝,消魂怕唱阳关叠。
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云归楚峡。
香罗玉带又何时,惆怅西风泪湿衣。
旧折牵连推不去,新愁构结有谁知?
惟有多情旧知己,每把甘言慰愁耳。
素承佳惠感难忘,自觉违心渐不已。
徐徐思后更思前,回首西风一怅然。
应是前生曾结种,今生偏得美人怜。”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众口称夸,乃作手卷以赠生焉,名《双美》,请画图于其首。微香又摅妙思,作《并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复继之以长歌一篇,以传好事者:
“琼南人物倾天下,才子佳人两无价。吴门越里何足数,蓬岛瑶池此其亚。画堂重重闭广寒,青马总白马跃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腻体香肌尽弱兰,弱兰潘岳今何许,听说琼林莺凤侣,凤友鸾朋绝世无,一双两好真无比,天与风流年少郎,声名籍甚动炎荒,风流骥子麒麟种,绘句文章锦绣肠。生来洒落起尘俗,绣虎雕龙总入目,万卷诗书千首词,儒林声价佥推独。”
“清风明月四清香,胜景名山足遍经,
曾向朱崖开绛帐,忽从戚里遇娇婷。
娇婷自是豪家子,长养绮罗丛队里。
天上丽质自超群,百媚千娇谁与比。
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
春山淡淡横蛾黛,戛玉铿金满箱帙。
光风溜溜泛崇兰,碧涧溶溶淄皓月。
久擅芳名荡海天,风流年少总夸妍。
笑他有眼何曾见,羡子相逢岂偶然。
偶然相逢真奇遇,时人哪得知幽趣。
红叶飘时传丽情,绯花泛水知山路。
直入蓬莱第一层,云轩谒拜许飞琼。
鲛绡帕上题佳句,鹊尾炉前结好盟。
黄莺唤友迁乔木,丹凤求凰栖翠竹。
醉风芍药暗生香,著雨夭桃红杏肉。
绝似姮娥降月宫,宛如神女下巫峰。
蟠嫌月殿非人世,却笑巫山是梦中。
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偿此风流债。
负兹通古通今才,遇此倾国倾城态。
倾国倾城世无多,通古通今谁复过。
绝胜兰香伴张硕,宛然萧史共秦娥。
秦娥萧史虽无比,不过如斯而已矣。
天香国色产南方,不让中州独专美。
嗟予与子素相知,记纺纱场夜月时。
求作狂歌赞并美,聊传盛事记佳期。”
生自别瑜娘之后,倏尔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奈鳞鸿杳绝,后会无期。是月某日,适值祖姑生旦,乃托所亲于父母曰:“某日祖姑诞辰,理当往贺。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这往庆之耶?”父从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于是复馆生于清桂西轩之下。生遍视窗轩如故,诗画若新,惟庭前花木有异耳。不胜旧游之感,遂吟近体一律以寓意云。诗曰:
一年两度谒仙门,前值春风后值冬。
草木已非前度色,轩窗还是旧游踪。
重临桃柳三三迳,专忆高唐六六峰。
知是盟言应不负。虚言万事转头空。
生至数日,不能与瑜一语。因设卧中之计,尚未克果,而祖之寿日届矣。乃制《千秋岁令》一首以庆寿云:
“菊迟梅早,报道阳春小。坡老说,斯时好。北堂萱草茂,南极箕星皎。人尽道,群仙此日离蓬岛。
宝日红光耀,金兽祥烟袅。丝竹嫩,蟠桃老。永随王母寿,却笑 夭。画堂年年,膝下斑衣绕。”
后一日,生侍祖姑于春晖堂上,忽见堂侧新开一池,趋往视之,正见瑜倚墙而观画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岂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于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迹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与诉其间阔之情、梦想之苦,自未及酉,双双不离。辄闻婶唤之声,女遂辞去,复顾生云:“自此路可以达妾室,兄其图之。”生颔而归馆。
至更深夜散,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时女已睡熟矣。生扣窗良久,女始惊觉,欣然启扉相迓,谓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绝,方凭几而卧,不觉酣矣。”生问:“诗安在?”乃出以示生。诗曰:
月娥霜宿夜漫漫,鬓乱钗横特地赛;
有约不来过夜半,月移花影上栏杆。
生览毕,亦口点律诗一首云:
再到天台访玉真,入门一笑满门春;
罗帏绣被虽依旧,璧月琼枝又是新。
可喜可嘉还可异,相恰相爱更相亲;
何当推广今宵事,永作天长地久人。
女亦和云:
洞房今夜降仙真,软玉温香满被春;
慢说到离情最苦,且夸欢会事重新。
意中有意无他意,亲上加亲愈见亲;
欲得此情常不断,早寻月下检书人。
自是,二人眷恋之情,逾于平昔。一日,生携微香手卷示瑜,看未毕,怒曰:“祝兄勿多言,却又多言!妾之名节扫地矣!”生解说百端,女终不与一言。后夜复往,坚闭重门,无复启矣。女方悔已前非,咎生薄幸,终日闭门愁坐,对镜悲吟,一二日间才与生相见,见之亦不交半语。凡半月间,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满怀,大失所望,乃述近体一律以示之。诗曰:
巧语言成拙语言,好姻缘作恶姻缘;
回头恨捻章台柳,赧面惭看大华莲。
只谓玉盟轻荡泄,遂教钿誓等闲迁;
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归纺场之情人乎?”生曰:“卿何为出此言也?独不记月下深盟乎?且辂当时不合失于漏泄,罪咎固无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过而阻来者之大事乎?”瑜拜谢曰:“兄之心金石不谕,妾之怒聊以试兄耳。”亦续呤一律云:
一洗前非共往愆,从今整顿旧姻缘;
声名荡漾虽堪怨,情意殷勤尚可怜。
任是春光先漏泄,忍教月魄不团圆;
莫言幽约无人会,已被纱场作话传。
自此之后,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开评论,瑜曰:“微之才调何如?”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过微芳小艳而已,岂敢与卿争妍媸也?正昔人所谓西施、王嫱争洗脚脸与天下妇人斗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长相思》词一阕以戏生。词曰:
“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云雨间,谁怜凤偶闲?
歌已阑,乐已阑,才向瑶台觅彩鸾,金波依旧团。”
一夕,天色阴晦,生与瑜待月久之,乃同归室,席地而坐,尽出其所藏《西厢》、《娇红》等书,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厢》如何?”生曰:“《西厢记》,不如何人所作也。记始于唐元微之,尝作《莺莺传》并《会仙诗》三十韵,清新精绝,最为当时文人所称羡。《西相记》之权舆,其本如此与欤?然莺莺之所作寄张生:‘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愁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如诗最妙,可以伯仲义山、牧之,而此记不载,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语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又问:“《娇红记》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间曲新,井井有条而可观,模写言词之可听,苟非有制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诸小词可人者,仅一二焉。子观之熟矣,其中有何词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诚有之。”生曰:“何在?”曰:“离有悲欢、合有悲欢乎!”生笑曰:“夫离别,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剑对樽酒,犹不能无动于心,况子女之交者!其曰离有悲,固然也;离有欢,吾不之信也。至若会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虽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处,而喜气欢声亦有不期然而然者,况男女交情之深乎?谓之合有欢,不言可知矣;谓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为佳?”生曰:“‘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洒向阳台化作灰’一诗而已。”瑜曰:“与其景慕他人,孰若亲历自己?妾之遇兄,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间而已。他日幸得相逢、当集平昔所作之诗词为一集,俾与二记传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写怀云。歌云:
“西江月上团团,锦江水上潺潺,荒坟贵贱总摧残,回首真堪叹。回首真堪叹,可怜骨烂名残。须要留情种在人间,付与多情看。待月情怀,偷香手段,这般人真好汉。想崔张行踪,忆温娇气岸,相对著肠频断。此情此意,我尔相逢岂等闲。须教通惯,休教明判,若还团 ,且作风流传。”
初交通后,收敛行踪,无罅隙之议,故人无知者。因其再至,情欲所迷,罔有忌惮,一家婢妾,皆有所觉,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礼诸婢,欲使缄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设归计,尚未果也。忽一婢惧事露而罪及己,窃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驯谨达礼,必无此事,反笞其婢。自是众口渐息,时又叔婶同寓别馆,祖姑昏耄,不知防备,始大得计,略无畏惧之心,暮乐朝欢,无所不至。
一日,生与女同步后园晴雨轩中,徘徊观竹,正谈谑间,而瑜之弟黎铭值而见之。生大骇,恐言于叔婶、乃厚结铭心。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铭尝问取,生不之与,至是而遗焉。虽得铭之欢心,然而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婶回而发其事。生自思其形迹不宁,“设使叔婶知之,负愧无地矣!”托以归省,告于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终不从,瑜夜潜出。与生别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欢会未几,谗言祸起、奈之何哉!兄归,善加保养,方便再来,毋以间隙遂成永别,使设盟为虚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泪而别。女以《一剪梅》词一阕并诗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于此矣。兄归,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红满苔阶绿满枝,杜宇声归,杜宇声悲。交欢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别后相逢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又诗
万点啼痕纸半张,薄言难尽觉心伤;
分明一把离情剑,刺碎心肝割断肠。
生亦缀《法驾引》词一首以别女云: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几时来?峡口云行仙梦杳,雨中花谢鸟声衰。落叶满空阶。真个是,真个是恼人肠。沙上鸳鸯栖未稳,枝头鹦鹉叫何忙。相对泪沾裳。须记得,须记得月前盟。料必两人扶一木,莫移钩月带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览毕,谓生曰:“往者迈游诸女,所赠之诗,意甚忠厚,今将薄礼寄兄以馈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条、裙带三十三双,与生收讫。女含泪再拜而别。
生既归家后,命仆以女所寄之物以遗纺纱微香。微香寄声与仆曰:“寄语辜郎:彼岂不知赵姬之言乎?”仆归以告。友王仲显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谓也?”“按《左传》赵姬之事,赵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讽予也。”次日,复命仆持书以贻。微香展而视之,乃唐体诗一律:
寄与多情旧故人,几乎为尔丧良姻。
空怀杜牧三生梦,难化瞿昙百忆身。
雨散云收成远别,花红柳绿为谁春?
不堪回首纱场上,风雨潇潇月一轮。
微香静而思之,终疑于“为尔丧良姻”之句,欲生之来以实之,亦次韵一律以答之。诗曰:
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说无因亦有因;
千里相思愁里句,几番欢会梦中身。
天边依旧当时月,洞口时非往日春;
若念小楼移手处,重来花下赏冰轮。
生感其意,复以诗一律而之焉:
纺纱场下好情缘,回首西风倍惨然。
已按赤绳先系足,免劳青鸟再衔笺。
任从柳色随风舞,莫惜韶光彻夜圆。
不是怜新违旧约,由来好事两难全。
微香得此诗,知生之绝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尝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
纺纱场下旧情缘,怕说情缘只默然。
今日翻成班氏扇,当时休制薛浅笺。
玉箫已负生前约,金镜偏教别处圆。
自是人心多变易,休教好事不双全。
生时名籍甚,郡邑感欲举生为痒生。生父爱子,不欲远涉利途,恐致离别之苦。然而众论纷纷,无时休息。生潜喜,乘间言于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辟五六个月,众口无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随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装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礼如初。生告所来之由,叔曰:“倘若不厌寒微,姑寓于此,朝夕与诸少讲明理义,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谢,退居所寓之轩,偶见绿纱窗上题诗一绝云:
壁上莺还在,梁间燕已分。
轩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笔,亦书一绝于其旁曰:
肠断情难断,春风燕又回。
东风和且暖,雅称结双飞。
生思玩间,忽见瑜娘独至,且喜且悲,再拜谓生曰:“兄真信士也缘自兄归之后,媒妁克谐,逮无虚日,父母亦有许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饮恨于九泉之下,不及与君决别为怀。今幸不死,尚得相见,殆天意乎!未审计将安出?”生曰“此辂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盖尝思之有三:亲戚不可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违,二也;不敢言于父母,三也;为今之计,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则善矣“生密约于女耳边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听笼中鹦鹉叫:“大人回大人回!”女闻之,遂遁去。临行,反顾生曰:“兰房之约,三更后、四更前,正其时也。”
是夜,月明如昼,万籁无声,生视诸仆皆睡熟,轻步潜至女室。瑜见之,喜不自胜,且曰:“丑陋之质,于兄故不敢辞,但以月明花开之景,不可常得,思与君少同伫赏,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并枕于玩月亭右厢阶下。俄而,婢女数辈捧馐肴至,罗列满前。二人相与劝酬,极尽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无述作以记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与其合笔而和题,孰若同声相应,亦足以见吾二人之京力敌也。”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为题,五十韵为率。”生即为首倡曰:
“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
况当明媚景,正是阳阳天〈(生)〉。
烂烂星珠灿,圆圆月鉴圆〈(女)〉。
风轻万籁寂,露浥百花鲜〈(生)〉。
河影清还浅,奎缠断复连。
乾坤真罔极,光景自无边。
大地冰壶隐,长空雪浪翻。
连枝横鉴发,索晕隔檐穿。
更漏转三鼓,槐阴过八砖。
溶溶春似海,缓缓夜如山。
织女偷情看,姮娥著意怜。
千年逢一会,二鸟降双仙。
谈笑幽亭上,追随小院前。
各分双美具,端的四兼全,
旧恨应皆释,新愁觉欲颠。
重来谐素约,又共展华筵。
何须金石奏,且把海螺传。
美酒倾珠落,香羹和玉涎。
脍用金刀切,茶将活火煎。
冰壶双髻执,罗扇小鬟掾。
并枕挨肩玉,低鬟动髻蝉。
柔肠频眷恋,莲步漫周旋。
红袖深藏笋,罗衣懒上船。
献酬多节重,议论每牵缠。
不必宣金石,何劳奏管弦。
休乱同坐久,且共把诗联。
共吐珠玑唾,同裁月露篇。
声声争响亮,字字竞鲜妍。
可羡唐商隐,堪夸燕丽鲜。
新清开府句,秀丽薛涛笺。
佳兴如流水,神词若涌泉。
孟郊应退舍,蔡琰可齐肩。
转战敌逢敌,擒词玄又玄。
剡藤烦字扫,香剂倩思研。
宴罢情将困,吟成意尚牵。
掀帏香自馥,入室步争先。
好事虽多舛,佳期喜独偏。
笑携双玉手,共卧五花毡。
莲步移红玉,珊瑚堕翠钿。
交加连理树,掩映并头莲。
色胆大如斗,丽情深若渊。
耳边言切切,心上意悬悬。
凤蜡摇红影,龙诞薰碧烟。
情痴疑是梦,骨冷不成眠。
缱绻两情好,绸缪一意专。
既如鱼水乐,又似漆胶坚。
了毕平生愿,深酬宿世缘。
愈亲须愈敬,相守莫相捐。
密约长如此,深盟永不迁。
任他沧海竭,此乐尚绵绵。
”
联成,女出云笺,命小桃书皆,已四鼓矣。不复就枕,但立会而已。生口占一绝云:
名花并立笑春风,谁识常空一窍通;
欲验佳期何处见,白罗裆上有残红。
自是之后,幽会佳期,殆无虚日;眷恋之情,亲昵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语形容者。所作诗词,不可尽述,姑记含蓄意深者十绝:
昨夜东风透玉壶,零零湛露滴真珠;
寄言未问飞琼道,曾识人间此乐无?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忪意味长。
脸脂腮粉暗交加,浓露于今识翠华。
春透锦衾红浪涌,流莺飞上小桃花;
宝鸭香消烛影低,波翻红浪枕边欹。
一团春色融怀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软软蛰酥胸,但觉形销骨花熔;
此乐不知何处是,起来携手问东风。
淡淡溶溶总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
自惊天上神仙降,却笑阳台梦不真。
形体虽殊气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半夜牙床戛玉鸣,小桃枝上宿流莺;
露华湿破胭脂体,一段春娇画不成。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般天;
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
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觅不漆自相亲。
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
一日,祖姑独坐春晖堂上,生侍之,顾生,谓之曰:“昔传姻事为‘下玉镜’,何谓也?”生以温峤事为对。祖姑曰:“汝知发问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复曰:“汝宜益加进修,吾之女孙,誓不他适,当合事汝,亦使温峤之下玉镜台也。”生拜谢。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从之。’岂虚语乎!”生曰:“明日当辞归,遣媒言议,勿失时也。”
明日,遂告归。及抵家,以祖姑之语告其父。父欣然从之。
择日命媒行。既至,以所来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众超群,可敬可爱,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讥笑何?“媒曰:“何伤上?温峤之下玉镜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适程氏,舅之子也,况乃孙乎?自古迄今,但闻传其事以为话,未闻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婶允之,遂备黄金二锭、羊一牵为定礼。生婢有名朝华者,从媒同至,乃出书以示瑜。瑜披读曰:
“玉真小娘子妆次:辂世忝姻缘之契,缔结丝萝;叨因叔侄之情,寓居门馆。讵意天缘会合,亲逢旷世之娇娆;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荣生意外,喜溢眉间。缅想淑候,兰蕙其芳,冰霜其洁。秋水为神玉为骨。倾国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风起,蔼然谢道韫之才;寒藻漾涟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诚所谓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辂一寒如此,百技无能才匪逮人,貌非出众,忝得一拜于云阶,幸已足矣。何况侧身于玉树,恩莫大焉。粉身不足报深恩,万死亦难酬厚德。扪心有愧,揣己何堪!曩间太夫人困亲致亲之言,归心如箭;今见椿府君执柯伐柯之举,喜意若川。倘若叔婶再不他辞,想应汝我心谐所愿。百岁姻缘,在此一举;千金会合,于此片时。专望竭力赞襄,毋使青蝇谐白玉;同心协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则平生之心愿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兹因媒氏之行,敬缄鸾而申微悃,犄诉凤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体,永终百岁之斯。不宣。”
后二日,媒氏告归,瑜乃出笺以寄生。书曰:
“伏自一别,倏尔旬馀。蝴蝶之粉未干,麝兰之香犹在。松竹之表,尝仿佛于目睫之间;金石之盟,每念昭于心胸之内。忽喜冰人之传事,又兼云翰之飞来,千欣!千喜!恭惟文侯,学贯天人,博通古今,风采联贾少年之弱冠,文华负李长吉之奇才,诚所谓文苑中之英华,士林中之翘楚者也。瑜也,貌微无艳,才非道韫,自谓于世而无取,夫何在兄而见怜!幽谷发阳春,多感吹嘘之力;葵花倾晓日,幸蒙光照之私。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讵意人心有欲,天意果从。因亲复得致其亲,莫非命也;发愿竟能谐所愿,不亦宜乎!忽然手舞足蹈不自知者,自此生顺死安而无复憾。事已定矣,言更何云。惟冀尊所闻行所知,益励占鳌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伫看协凤之祥。不须待月于西厢,正好挑灯于此牖。毋使前人独专其美,免思微弱以丧厥躬。伏乞鼎调,以副时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临,遴选其民俊秀者补弟子员。乡老举生为痒生。后数日,生父赍书以告瑜父。生乃吟诗一首,并写花笺以寄瑜云。诗曰:
书寄平生故友知,白衣今已换蓝衣;
微躯从此如鹰系,佳兆何时协凤飞?
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厢明月为谁辉;
几回暗想兰房事,不觉临风泪雨霏。
瑜得生书,亦作一启并歌一篇以复云:
“寂寂兰房愁独倚,忽见长须致双鲤。云是琼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黉宫里。入黉宫里为何如?渐磨仁义乐菁莪。方巾员领真超卓,黄卷青灯好切磋。君不见买臣衣锦归乡里,至今名姓光青史。又不见县官负弩迎相如,至今千载扬芳誉。男儿得志皆如此,男儿莫厌穷经史。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济济纡青紫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气象高。心通万卷犹嫌少,日诵千篇不惮劳。此时已入文章岛,如今遂却平生志。鏖战文场应可期,太平治化真堪异。蒲柳应知得所依,凤凰何日又同飞?坐看花诰班班降,羞杀人间俗子妻。”
仆归,将诗以示生。生与同学生览毕,无不叹服称美者。其启中有儆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无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丧,今日之放心在君当收。”又云:“莫为蒲柳之姿,堕却云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见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见全篇以书记焉。
时生入泮宫,不两月间,生父捐馆。生哀毁逾礼,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负土,不受人助。事丧之后,终日哭泣而已,不复视事。时有白鹤双竹之祥,人以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亲之心,遂不复相往来。而生以守制不暇理事,故相闻者二载。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尝少置?风景之接于目,人事之感于心累累形诸诗词,多不尽录,姑记一二以语知音者:
《鹊桥仙》
征鸿无信,游鲤无信,更相望断春潮无信。玉郎何处不归来,怎禁许多愁闷。
青山有尽,绿水有尽,惟有相思无尽。眼中珠泪几时干,肠一寸截成千雨。
《瑞鹧鸪》
芭蕉叶上雨难留,松柏梢头风未收。万闷千愁无著处,并归心上与眉头。
肠如袜线条条断,泪似源头混混流;倚遍栏杆人不见,满天风雨下西楼。
《长相思》
春望归,秋望归,目断江山几落晖?啼痕点点垂。
朝相思,暮相思,终日何时是尽期,腹心寄与谁。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伤心乐事共谁论?花下消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满庭芳》
愁锁春山,泪潺秋水,时时独向西楼。望穷千里,山水两悠悠。惆怅故人独在,离别后,日月难留,肠断处,愁愁闷闷,风雨五更头。相思何日了?无肠可断,有泪空流。湘江潮信断。楚峡云收。只恐寻春来晚,东君去,花谢莺愁。兰房下,何时与你,交颈绸缪。
时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闻瑜娘才色,闻生久不至,遂散财赂,冀必得瑜娘为婚而后已焉。故有与瑜娘父言者,非誉符家道之华腴,必称符才貌之出众;非言生家道之箫条,必毁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犹虑构成词讼,犹豫未决。又有为其画策者,曰:“内外兄弟姊妹,不可为婚,法律所禁。倘或兴讼,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决意许符氏,然犹未敢轻动。或劝其家纳符氏聘礼者,瑜父从之。
后瑜娘缉知,悲不自胜,以死自誓,终不他适。黎闻之怒。瑜乃以白巾自缢,赖众知觉救解,得免,黎方觉悔。
然瑜之心虽不肯从,而符之盟终不可解。正忧闷间,忽值其姑适王氏者归宅,黎命之解慰瑜心。乃从容劝瑜百端,瑜应之曰:“结亲即结义,是以寸丝既定,千金莫移。儿非不爱荣盛而恶贫贱,但以弃旧怜新、厌贫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诚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亲爱者,皆令劝之。
一日,碧桃乘间谏瑜曰:“娘子懿德娇颜为诸姊妹中之巨擘,然诸娘子俱适名门宦族,或田连阡阳,或金玉盈箱,娘子独许塞酸,妾辈甚不惬意。近见大人别缔良姻,甚喜,甚喜。娘子何故短叹长吁,减却饮食,损坏形容,而为伤感之甚耶?”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贵,安知异日不贫贱乎?今日之贫贱,安知异日不富贵乎?’彼符氏虽富,而子弟之品不过一庸夫而已,纵有金玉盈箱,田连阡陌,生为无名人,死亦作无名之鬼,何足道哉!且辜生虽贫,丰姿冠世,学问优长,他日折丹桂如采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贵乎?未受他人盟约,尚当求择其人,况先受其人之聘而负之,可乎?有死而已,誓无他志!”
一日,绛桃复谏曰:“自从定亲于辜生之后,一别三年,谅必他娶矣。娘子何故劳心苦志以思之?”瑜曰:“汝勿言,吾意已决矣,纵苏张更生,不能摇动。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盖生之为人,孝心纯笃,乃翁捐馆,方泣血而不暇,况有心相忆乎!”又曰:“夫愿相守而厌相离者,淫妇之道也;托终身而期远大者,贤女之所虑也。尔何以淫妇期我,而不以贤女期我也?”绛桃拜谢而去。
未几,生家苍头忽持书至,密以一笺付瑜。瑜泣读之,乃叠韵诗一首。诗曰:
一自往年边扁便,无奈鳞鸿专转传;
劝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闪善。
自是生即禫之后,夜就枕间,忽梦往黎室。至相见,托延至于春晖堂后新创亭上,坐,顾其额曰“剪灯书窗”。壁间所挂吹弹歌舞四面,上题有诗,附录于此:
谁家有女颜如玉,手持几竿昆仑竹。镂玉编云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声迟,晓起丹山彩凤啼,一声疾,半夜孤舟嫠妇泣。一声喜,秦楼仙侣同飞起。一声悲,异时忠臣乞食归。十分妙趣真无比,良工写入霜缣里。时人莫道是无声,仙声不入凡人耳。〈(右调《佳人吕玉箫》)〉
中虚外实木一片,吟向佳人怀里见。玎玎 几点声,细细粗粗四条线。一声清,半夜天空万籁鸣。一声浊,八月秋风群木落。一声苦,昭君马上啼红雨。一声欢,妃子宫中洗禄山。风流画史龙眠老,笔端写出心机巧。劝君莫道是无声,仙声不入凡人耳。〈(右调《美人弄琵琶》)〉
及生至黎室,正想间,忽见瑜至,相见之际,再拜再悲。遂相携手入于兰房之内,二人席地而坐,历道其梦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对泣下。己而,瑜收泪言曰:“今日相逢,将以为可喜,则又可悲;将以为可悲,则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尽甘来,一定之理。前日之别固为可悲,今日之逢则又可喜。可悲者既已过矣,可喜者当以与卿共之。”瑜遂命绛桃取酒,与生共饮;复命仙桃以侑觞。仙桃请歌东坡《水调歌头》。生曰:“时势不同,情怀各异,彼调虽妙,非吾事也。”乃止。缀《念奴娇》一曲,命仙桃歌之。绛桃和之。
“牵情不了,叹人生、无奈别离多少。一自殷勤相送后,天际归舟杳。倩女魂消,崔微梦断,瘦得肌肤小。寒闺深闭,肠断几番昏晓。----怅望凤鸟不至,妖禽怪鸟,恣狂呼乱叫。悄悄忧心何处告,且喜故人重到。满酌流霞,浩歌明月,与尔开怀抱。等闲信笔,写出《念奴娇》调。”
曲尽,二人相顾,泪洒数行。已而,复相谓曰:“今夜相逢,何啻梦中,可无述以记之乎?”生请其题。女曰:“以‘梦寐’为题,不亦宜乎?”生遂援笔书于纸屏之上:
久别喜相会,春从何处来?四眼频相顾,双睛何快哉!对此一盏灯,如醉又如痴。大旱见云霓,和羹得盐梅。忧心冰似泮,笑脸天如开。乎童且奉酒,与君开此怀。
写毕,忽听角起樵楼,钟鸣梵宇,推枕欠伸,乃是南柯一梦。
而且忆其诗词,因起而录之。始欲治装竟寻旧约,奈何秋闱在迩,正吾人当发愤之际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试甚急,生无奈何,只得起服回学肄业。故特命苍头北行,以申前好。岂知瑜父不以生为念,终无一言以及亲事,但厚赂以馈生耳。苍头临行之际,瑜乃以笺付之,令持以献生。
一日,苍头抵家复命,具言以结盟符氏,生心大恚。复闻瑜有书奉寄,生大喜,拆而视之,乃情札一纸,并诗十韵。生读之,叹曰:“清才丽句,虽李易安、朱淑真不过是也。”书曰:
“妾瑜,盖尝因亲致亲,虽有惭于圣训,以爱结爱,岂有负于初心?敬陈悃 之诚,上达高明之听。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无倾国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弃,肯结契缘;复感纳聘,重申结好。感恩有日,报德无由。岂期凶变于门,山崩水竭,遂使鱼沉湘水,雁杳衡阳。一别悠然,三年在迩。寸心千里,眼穷云海之微芒;一日三秋,肠断光阴之转递。前言难践,后会何时?风风雨雨不曾停,闷闷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简,写意无穷;决东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云而常聚,泪若水以难干。春苑花开,怅满艳阳之景;夏凉燕乳,情嗟长养之天秋观明月倍伤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于心,触于目,无非惆怅之时;俯乎人,仰乎天,尽是相思之处。一心怏怏,两泪汪汪。一日十二时,时时怅望;五更三四点,点点生愁。坐如尸,立如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后,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幸向日约;香消玉减,镜中无复旧时容。密约成虚,怕过旧时游处;欢娱陈迹,难斯后会何时。深怀千言万语,与谁说浼;决尽一心一意,惟子是从。愿若果乖,虽生无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凯抛彩凤文鸾,去遂山鸡野鹭?父纵许盟于异姓,妾肯委质于他人?誓于此生,靡敢失节,皇天后土,实所鉴临!碧落黄泉,要同一处。天作比翼鸟,地成连理枝,允副王郎之愿;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鬼,毋为居易之言。赵璧重完,尚希躬往;乐镜再合,早致良图姑共挽桓君之车,庶免抱淑真之恨。偿足死生之债,莫负锱铢;未终龟鹤之龄,长坚金石。诚能如此,妾虽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是图之,毋使落他人之手也。临书肠断,不知所云。更有平日所作鄙句,并用奉呈:
朝朝暮暮忆崔徽,鬓雾蓬松泪两垂。蚕茧丝何日了,鹭鸶骨瘦几时肥!西厢待月人何?在北里锵鸾事已违。肠断画梁双紫燕,飞来飞去又飞归。
相思相望泪频倾,欲化云娘恨未能。帘外厌闻无喜鹊,窗前愁伴有心灯。千般娇媚何在?一种风流病又增。可惜佳斯成阻隔,愁愁闷闷几层层。
红颜薄命古今同,不怨苍天只怨侬。松柏岁寒终不改,鸳鸯颈白也相从。要知赵客终完璧,莫学陈王只赋龙。今日西厢门下过,汪汪雨泪洒西风。
鸾风分群失一友,朝思暮忆倍凄凉。当时何啻鱼游水,今日方成参与商。流泪泪流流尽泪,断肠肠断断无肠。风流有债难偿子,独对西风叹几场。
平生志愿未能酬,百岁姻缘一旦休。两股钗分诚有日,一根簪折整无由。愁攒眉上铅难尽,泪落床头枕欲浮。倘若情缘中道绝,微躯此外复何求。
寂寂深闺尽日闲,伤情无语倚栏杆。恨从别后生千种,愁拥心头结一团。藕断也知丝不断,烛干信是泪难干。他时若落庸夫手,璧碎珠沉也不难。
雨打梨花倍寂寥,几回肠断泪珠抛。睽违一载更三载,情绪千条有万条。好句每从愁里得,离魂多自梦中消。香罗重解知何日,辜负巫山几暮朝。
两地相思各一天,可怜辜负月团圆。每盟金石坚孤节,生怕红尘随俗缘。鸾鸟柔肠虽断尽,鲛绡鲜血尚依然。花开月白人何处,无奈千愁万恨牵。
浊纸鲜鲜染泪红,遥传长恨寄匆匆。须知身在情终在,务要生同死亦同。苏雁影沉传去后,秦箫声断月明中。云收雨散知何处,目断巫山十二峰。
如此钟情世所稀,这般心事有谁知?丁香到死香犹在,竹节经霜节不移。有意有心常怅望,无言无语但呆痴,碧梧翠竹无由见,一日思君十二时。”
生得书后,遂整饬再寻旧约,奈何秋闱在迩,有司催逼赴试急,生不得已,即时回学温习旧业。与友人数辈,虽朝夕同学共榻,然而思慕瑜娘之心无时不然。他不暇及,集古人诗句十首,以思瑜焉:
“岂是丹台归路遥,月魂潜断不胜招。何因得荐阳台梦,几度难寻织女桥。惨惨凄凄仍滴滴,霏霏沸沸又迢迢;砌成此恨无量处,纵得春风亦不消。
丈夫身上泪沾襟,书尽谁怜得苦吟。紫府有缘同羽化,瑶台无路可追寻。能消造化许多力,不受尘埃半点侵。惟有当时端正月,只应常照两人心。
花有清香月有阴,断肠魂梦两沉沉。才开暖律先偷眼、莫为游蜂便吐心。薄雾浮云愁永昼,落花流水怨离琴。相思一夜梅花发,夕梦时时到竹林。
鱼在深渊月在天,魂归冥漠魄归泉。相思相见知何日,多病多愁损少年。独坐独行还独立,相怜相爱莫相捐。两情宛转如心素,愿作鸳鸯不羡仙。
擘破云鬟金凤凰,离人别处倍堪伤。双双瓦雀行书案,两两时禽噪夕阳。谁爱风流高格调,我怜真白重寒芳。而今往事谁重省,说与流莺也断肠。
路隔星河去往难,罗裳不暖午风寒。朱经玉树三山祷,共待天池一水干。阆苑有书难附鹤,碧桃何处共骖鸾。山长水阔人还远,春色不由得再看。
临高万丈日斜西,相望长吟有所思。白雪为肌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鸳鸯被合抛何处,红叶蛾黄化为迟。独倚栏杆意难写,援毫一咏断肠诗。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千里思无穷。春从流水三分尽,心有灵犀一点通。长乐梦回春寂寂,馆娃愁重雨氵蒙。不堪吟罢重回首,更隔巫山几万重。
寄语麻姑借大鹏,琼台重密许飞琼。常疑好事皆虚事,谁识鸾声似凤声。雾鬓云鬟差玉颈,云裾月风想娉婷。此时为汝肠肝断,一片伤心画不成。
月窟孀娥不惜栽,天花冉冉下瑶台。独教罗邺能呤毕,曾是刘郎再看来。满眼春愁无处著,半生怀抱向谁开?此时愁望情多少,一寸相思一寸灰。”
诗即成,乃命仆持书报黎,称“将赴试”,密付前诗,以寄瑜娘。
瑜见之,不觉失声长叹,亦集古诗十首以复生曰:
“故园东望路漫漫,泣血悲风翠黛残;去日渐多未日少,别时容易见时难。春蚕到死丝方尽,沧海扬尘泪始干。无可奈何花落尽,五更风雨五更寒。
玉容寂寞倚栏杆,抱得秦筝不忍看。桂树参天烟漠漠,月娥霜宿夜漫漫。春花秋月何时了,慕雨朝云去不还。正是消魂时候也,金炉香烬漏声残。
残妆漏眼泪栏杆,睹物伤情死一般。三迳冷香迷晓月,十分消瘦怯春寒。黄花冷落不成艳,青鸟殷勤为探著。天若有情天亦老,可怜辜负月团圆。
黄菊枝头破晓霜,此花不与俗人看。车轮生角心犹转,蜡炬成灰泪始干。云鬓懒梳愁折凤,晓妆羞对怕临鸾。故人信断风筝线,相望长吟泪一团。
暑往寒来春复秋,故人别后阻山舟。世间美事难双得,自古英雄不到头。豆蔻难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欲知此后相思处,海色西风十二楼。
百岁中来不自由,同君身上属谁忧。金丹拟注千年貌,仙鹤空成万古愁。岂有蛟龙曾失水,敢教鸾凤下妆楼。两身愿托三生梦,几度高吟寄水流。
枯木寒鸦几夕阳,自从别后减容光。遥看地色连空色,人道无方定有方。披扇当年叹温峤,此生何处问刘郎。愁来欲唱相思曲,只恐猿闻也断肠。
天上人间两渺茫,天涯一望断人肠。多情不似无情好,尘梦哪如鹤梦长。沧海客归珠送泪,坠楼人去骨犹香。人生自古谁无死,烈烈轰轰做一场。
天涯海角有穷时,此恨绵绵无绝期。明月清风如有待,冷猿秋雁不胜悲。曾听弄玉人间曲,只许高人个里知。寂寞日长谁问我,每因风景寄君诗。
真成命薄久寻思,独立沧浪自咏诗。粉面怕遭尘土浼,此心惟有老天知。诗成夜月人何在,花落深宫雁亦悲。今日春风亭上过,寒猿晴鸟逐时啼。”
写毕,令仆持报以复。
生见瑜诗,叹赏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雾之散,眷恋之意若川之流。不觉成疾,勿能言动。旁求良医,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后至者,叹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虽卢扁更生,亦莫能施其术诚能遂其怀,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闻医者之言,举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询诸仆,咸曰:“不知。”询之 哥,姑以实告。即时命仆亟至临邑,别以他事诣瑜父,而密以实告祖姑。祖姑得之,窃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并鱼笺一幅,以投仆,曰:“食欠之即愈。”仆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与生饮之,顿觉轻减,稍稍能言。仆乃以瑜娘所与之笺呈上。生拆视之,乃诗一首云:
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令有恙妾何安。
凤凰倒了连云翼,松柏须宜保岁寒。
当日造端良不易,从今燃尾谅犹难。
天应怜悯人辛苦,破月应知自有圆。
生览诗数次,忽觉身健,渐渐病愈。时槐黄在迩,生以病故,天不克赴试,始有重访旧游之意。
又月馀,仍催装复抵黎室。既至,表叔以生久别,眷待甚厚,廷于宣抚外堂之西庑。生见颇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于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铭伴在。生自念负疾远来,思欲与瑜一致款曲,留连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寿旦,夜间设席庆寿,生入伴斋,至三更后,遂轻步入瑜房中。瑜正优间,见生前至,相与唏嘘,叹息久之。已而,细诉衷汤,论其间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胜凄惨。言犹未尽,忽闻门外呼唤之声,生遂含泪而别。临行之际。瑜谓生曰:“兄姑留此,不数日父亲将有远行。”生曰:“诺。”
后数日,黎与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黄昏,外门未闭,生直至女室,相携玉手,同至剪烛西窗。生顾窗中诗画,宛如梦中,无有或异于始谋私奔之约,生深然之。既而,参横斗落,遂不复寝,乃相送而出。东方渐白,门犹未启,二人相返于剪烛轩下,此轩远僻,人迹罕闻,乃制《南宫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赠生。夫瑜平昔善歌恐闻于外,昔时生每强之不得,今请自歌之。生心欣听,响遏行云,声振林木,骇然惊服。词名《一枝花》,带过《小梁州》:
“春愁艳色中,夏景繁华里,秋悲霜降后,冬恨雪零时。触目攒眉,许多情意,心事有谁知?三年里几不通,一日间百忧并集。
《小梁州》
望碧天,茫茫不尽;念青鸾,杳杳无期。可怜辜负深盟誓。玉人何处?招之不至乐昌镜破,凤钗双离。萧郎箫断,蔡琰笳悲。怪累朝鸟雀频啼,喜今宵玉手同携。《小梁州》,漫把曲儿歌,大都来细把离情诉,声声短叹长吁。钟情到此,悲欢离合都经历。怅杀我无双翼,安得双双花并蒂、对对凤于飞?古人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入地愿成连理枝。’这言儿也、君须记。死生随你。问我何归,相思而已。”
歌毕,天明,生乃出。瑜遂书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儿》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并附于此:
《耍孩儿》
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欢娱正值少年时,况两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琼瑶藏中无双宝,你便是紫阳场中第一枝。往古谁堪比?冠世才、风流曹子建,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
虽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样齐,根如连理花同蒂。琪花瑶草相晖映,玉蕊金英付护持。谁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约,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熬》
情乍深渐妮亲,头妒交又解携,回头间别三年矣。尔思予两行红粉泪,予思尔几句断肠诗。鳞鸿绝、书难寄。百样相思端绪,万般离况情思。
《三煞》
可胜叹嗟!椿树倒、痛在心,那堪岸泮严束系。欲重来,奈多修阻不克谐。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时里,恨怨悲伤四字儿。此无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肠的花开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语莺啼。
《二煞》
我只道破镜不圆,谁承望去璧重归。诉艰辛、一一从头起耳才闻处肠先断,口未言时泪早垂。相对几声长吁气: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
此意儿重若山,此情儿融似泥。两人莫负平生志。情黏骨髓刀难割,病入膏肓药怎医?任先生死死,要一处相依。
《尾声》
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殒身做一个风流鬼。休独使崔张、卓司马专美。
自是之后,多会于漱玉亭上。
次夜,生复至,且约以是月中秋,相与践东门之约。瑜允之。
次日,生将辞归,适黎亦回,乃设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举杯谓生曰:“往日时误结丝萝,有乖国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钟爱者,不欲外适,恐致相见之难,将求佳婿以赘之。况且子既绊于文林,必历乎仕路,但与瑜娘相呼为兄妹,不亦宜乎?”生听其言,唯唯从命。复以红罗一匹以与生,曰:“劳子远来,无以为馈,聊以表吾违约之过。子其纳之。”生亦受之不辞。宴罢,日暮,生回室,思欲与瑜一会,重申旧约,奈何无间可乘,转辗反复,莫能成寝。既晓,瑜乃命碧桃以啰鳞趾一片并近体一首以别生云:
间别三年始得逢,才逢数日却匆匆;
一身归去轻如叶,万恨生来重似蓬。
莫把仙桃轻漏泄,好教云翼早相从;
向来言约君须记,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归家数日,复往旧约。及至,不复露身,但寓于佃夫之家,阴使老妪为通情焉。至中秋夜,赏月罢散,俱已醉寝,瑜乃窃开后门走出时生正伫立俟候,忽见瑜至,相与同到寓所。命佃夫抬轿,至海滨。时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东。半月间,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此:
《兰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宫,鹤怨猿悲惆怅中;
香冷博山人不见,秋风秋雨泣寒蛩。
《花槛萧条》
绕栏浓艳四时开,都是区区手自栽;
此生莺花谁自主,故园猿鹤不胜哀。
《仙门夜月》
惨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门前;
回首见月颜何厚,步未移时泪已涟。
《古道秋风》
野草寒烟望眼荒,秋风飒飒树苍苍;
不知此地是何处,怕听猿声恐断肠。
《博浦开船》
平生不省出门前,今日飘零到海边;
同驾木兰从此去,鹤归华表是何年?
《扁舟驾浪》
一叶轻舟鼓浪行,摇摇摆摆几层层;
也知平日优游好,争奈安从险处成。
《孤掉摇风》
苦爱风流不肯休,西风吹起浪波流;
人言舟里黄泉近,终日昏昏怕举头。
《列楼登岸》
沙白茅黄海气腥,人言此地是丰盈;
岸头举目非吾土,两泪汪汪别二亲。
登岸之际,忽见仆夫在彼俟候,迎瑜归家。
即至,择日设花烛之会,行合巹之礼。二人交欢之时,不啻若仙降也。乃于枕上共成一词,以识喜云。词名《一剪梅》:
“金菊花开玉簟秋,鸾下妆楼,凤下妆楼。新人原是旧交游,鱼水相投,情意相投。举案齐眉到白头,千岁绸缪,百岁绸缪。顶香待月旧风流,从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后,符氏缉知,具状词告于郡。
时倅郡者由进士出身,博学好事,亦重风情案,闻生之才名、瑜之佳誉,勒生与瑜供状词。辂供曰:
“伏以不告而娶,固知获罪于圣门;窃负而逃,未免有乖于国法。虽然有咎,未必无因。谨具状由,备陈始末。缘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适临高之县,厥姓曰符,厥官曰土,世居临邑之乡。所有孙女,正及可笄之岁;念予小子,先成结谊之盟。自是冰人亲断千金一诺,复兼月老更交礼于双壁。玉镜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隐焉。讵念人心不测,天地无常,俄焉时候,倏尔云亡。彼海翁遽然易虑,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弃旧好而结新欢,见小利而忘大义。父心母意虽欲更张,女愿男情黏滞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知好之私。日盛月新,胶坚漆固,两情难舍,百计无由。万虑千思,惟恐破乐昌之镜;三更半夜,遂窃效桌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楼而登岸。艰于山,险于水,始克到家;寄诸东,转诸西,未遑宁处。冤家有头债有主,已被告明;官司无党亦无偏,从公勘审。今蒙唤问,所供是实,得罪惟甘。尚冀审缘由,果孰先而孰后;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终。望大人宽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乐。生则仰天而祈祷,死则结草以报恩。不在多言,伏乞台鉴。”
瑜娘供状:
“妾瑜告则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观过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 、上渎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处中闺,师顺婉闲,谨训内则。先时结谊,以缔好于辜生;近日解盟,复许亲于符氏。欲从乎先进,则不顺乎亲;欲适乎后人,则有于信是以犹豫而莫决,未知定向以适从,三思于心,两端互执。出乎此则入乎彼,理势必然;舍乎利而取乎义,心情方慊。况且符氏粗粗鲁鲁,孰若辜子 昂昂,泾渭判然,薰莸别矣;难离难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预许偷香之约;更阑人静,竟为怀璧之逃。驾一苇之仙舟,凌千层之碧浪;渡蓬莱之仙境,抵琼馆之名区。谁想洞房之乐方深,而符氏诬词已下;枕席之欢未已,而府中胥吏来拘。自作自欢,事已发矣;吐情吐实,伏乞鉴焉。尚冀秦台之镜照临,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缘,始终美满;免丧三分微命,翕剡云亡。夫如是,则妾再生之辰也。谨具厥由,详情乎理。”
郡捽览毕,以朱笔判曰:
“盖闻《易》备三才,贵阴阳之正义;《诗》称四始,开男女之及时。《春秋》著谨始之友,经书重大婚之礼。兹乃彝伦之大,实为风化之原。著于理迳昭昭者也;传诸后世,郁郁乎哉!矧今圣化,人物衣冠之盛,不异中州,尚期媲美于鲁邹,岂意犹存于郑卫。切照书生辜辂,初知文墨,略涉诗书,况能怀席上之珍,何患无书中之玉?处子瑜娘,生长富华,性质婉娩,何不韫匮藏之宝,待夫善价之沽?处子瑜娘,生长富华,性质婉娩,何不韫匮藏之宝,待夫善价之沽!却乃逞己私情,污吾淳俗,非独有违于国法,抑且有叛于圣经。揆诸理而罪固难逃,原其心而情实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小黎蛮,野哉羯者,不能修理帏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令背约欺孤,损贫就富,事由其始,罪所当先。原告符氏,猴头曾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却又夺人匹配。且复捏虚词诬告,欺诳官司,理既有亏,法当坐罪。牵连之人数,各科断于本条。呜呼!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欲断地之符氏,恐开争占之方;欲断之辜生,虑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宜归父母之家。风流案自此打开,陷入坑从今填满。旷夫怒女,永无间言;债主冤家,大家解结。一惟圣朝之律,深惩荡俗之非。凡诸后生,当鉴前辙。判语已毕,合属施行。”
于是命黎父领之回。
先是,二人淹滞囹圄,极情凄惨。乃至判断明白,将使瑜父领瑜
前回,二人相语别曰:“妾与君历尽危险,备经辛苦,犹不得遂其美满之情,今日系于囹圄之门,此人之意恶者也。非缘兄,亦不出此。我父又将领妾远回,今夜与君于此,不知明日又在何处也。死则已矣,倘若不死,庶毋相忘于患难之中。”二人抱头大恸,绝而复苏者数次既而,拭泪立会数次,极其绸缪,不觉樵阁日上三竿。女遂自摘其发系生之臂,生亦摘发以系瑜臂。已而,仰天叹曰:“纵今生不得为同室人,亦当死为同穴鬼;纵有死生之殊,永无违背之异。皇天后土,其证之焉!”瑜乃口《沁园春》一阕,歌以别生。每歌一句,长叹一声。满狱闻之,莫不掩泣。歌曰:
“夫为妻去,妻为夫死,死又何难?念狼虎丛中,曾经险阻,镬汤狱里,受尽辛酸。有口难言,含冤莫诉,碎了心肠烂了肝,愁杀处,见君尤缧泄,我独生还。
恩情万锺千般,誓死死生生永不单。这三世冤家无解结,一条性命惜摧残!生不同衾,死当同穴,付与符氏冷眼看。须记取,绵绵长恨,天上人间。”
女别时,生之婢女以酒送瑜。瑜出一简以付之,使其与生。乃《醉春风》词一曲:
“玉貌减容色,柳腰无气力。可怜好事到头非。啾啾唧唧,彩凤分飞。宝瓶坠井,魂招不得。-------回头长叹息,血点盖胸臆。乾坤有尽意无穷,惜惜愁愁,嗟嗟叹叹,相思罔极。”
瑜娘既出,生亦疏放,而溺于所爱,恩愈厚而情愈深,终日不食,终夜不寐,痴痴呆呆,如醉如梦,动静语默,皆思瑜之心形也。其至精神耗损,容有变色,所为之事,旋踵而忘,不知其与荀情崔魄,孰果先而孰后来。尝作《玉蝴蝶》令一阕云:
“憔悴玉人去也,深盟已负,幽怨难招。终日昏昏,无赖无聊。恨如山,重峰叠嶂;悉若线,万绪千条。想娇娘,眼波波深恨,旆摇摇难招-------游魂飞散,金钗脱股,玉带宽腰。被冷香残,兰房寂寂,长夜迢迢。僧金迦,倩谁解结?风流案,何日能消?可怜俏玉人何在,风雨潇萧。”
又诗曰:
“临风长叹息,好事到头非。一点心难朽,千年愿已违。离鸾终日怨,塞雁几时回?寂寂寒窗下,无言但泪垂。谁想凤和凰,翻成参与商。灯残心尚在,烛冷泪还长。当日同司马,如今似乐昌。相思成痼疾,自觉断中肠。”
瑜娘自归之后,黎幽之冷室,使之自尽。瑜终日独自悲吟,欲殒命,然以未得与生决别,尚不能忍,乃作哀词八首以吊云:
“暗室兮寥寥,长夜兮迢迢。欣欢兮今何在,天涯兮亦何遥。愁频结兮不能消,魂已飞兮不能招。风流债兮偿未了,鸳鸯颈兮何时交。
妾心兮悲又悲,皇天兮知不知?想思兮此际,相见兮何时?雁儿东去,燕儿西归,镜已分兮钗已离。心盟有在兮君应不违,灵神作证兮吾将谁依?在天愿作兮比翼鸟,在地愿为兮连理枝。天地兮无穷尽,此情兮无绝期。
日在兮青天,鱼在兮深渊。天与渊兮悬何切,我与君兮合无缘!不怨父兮不怨母,不怨人兮不怨天。但怨红颜多薄命,倚门长叹泪涟涟。
幽室无人兮与鬼交亲,微喘苟存兮与鬼为邻。愁眉兮终日颦,幽恨兮几时伸。誓此生兮不惜身,即与子兮合其真。生当为兮同室人,死当为兮同穴尘。
春风桃李兮今何在,秋雨梧桐兮增感慨。填不平兮美满坑,偿未了兮风流债。香罗重解兮何时,佳期已失兮难再。
百年伉俪兮一旦分张,覆水难收兮拳拳盼望。倘若不遂所怀兮死也何妨,正好烈烈轰轰兮便做一场。莫教专美兮待月西厢,何心偃仰兮苦恋时光。
树欲静兮风不休,梗欲停兮波不流。海纵柘兮心尚在,石虽烂兮情犹存。于今堪叹亦堪悲,无缘佳期不到头。甘向牡丹花下死,便为情鬼也风流。
只为君情兮苦牵缠,遂使今日兮受斯愆。窃负而逃兮真可慊,缧绁而拘兮犹可怜。父兮母兮不相见,只兮弟兮不相捐。与其苟生于人世,孰若饮恨于黄泉!”
词成,黎以公干之县,祖姑乃窃开纵瑜潜而出。
时生家仆来探访消息,瑜乃出一简付之,命遗与生。生拆视之,不觉放声大哭。其书曰:
“妾与君自交会以来,殆始四载于斯矣。吾兄使妾眷恋之心始终弗替,绸缪之意生死弗改。瑜月下之盟,口血犹未干也;灯前之语,德音尚在耳也。妾拳拳是念,切切惟思,未尝一日而去怀,惟冀与子偕老而已。曩者中秋之行,始得遂志,自谓可以驯至百年而不负,灯前月下之心遂矣。奈何无知恶小切齿,在州构成官讼,遂至钗分镜破,簪折瓶沉。父母恶之,乡人贱之,臭秽彰闻,闺门骈笑,良可悲夫!妾今幽居别室,风月不通。正欲自尽也,则恐自经沟渎,人莫知之;正欲苟存也,则将何面目去见父母?是以犹豫未决,思欲与子一诀而后捐身也。呜呼!百年伉俪,一旦分张;千载佳期,时难再得。想迎风待月之时,握雨携云之会,其可得乎?吁!不可得也。此妾之所以长叹深悲者也,所以饮恨长逝者也。妾所以作哀词录之以奉呈焉,以表生死不忘之志。瑜泣血谨书。”
生览毕,忽焉如有所失,乃作《嗟嗟凤侣》六章以自广云:
“嗟嗟凤侣,在天一方。思之不见,我心孔伤。
嗟嗟凤侣,在天一涯。思之不见,我心孔悲。
嗟嗟凤侣,非梧不栖。胡为乎哉,一东一西。
嗟嗟凤侣,非竹不食。胡为乎哉,一南一北。
嗟嗟凤侣,遭幽囚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嗟嗟凤侣,落樊笼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使我心忡忡兮。”
生即日促装兼道而行,直抵黎之左右潜居焉。使人以密告祖姑。祖姑密以告瑜。瑜闻生至,思得一见而无由,乃作《首尾吟》二律以馈生云:
“生不从兮死亦从,天长地久恨无穷----玉绳未上瓶先坠,全轸初调曲已终----烈女有心终化石,鲛人何术更乘风?拳拳致祝无他意,生不相从死亦从。
生不相从死亦从,吁嗟好事转头空。睽违已似河边柳,偶得全凭塞上翁。幽香未消幽恨结,此身虽异此心同。拳拳致祝无他意,生不相从死亦从。”
辜生是日又得此诗,越加忧惨。知瑜以死相许也,乃溺恨燥肠作赋,名曰《钟情》,密以馈女云:
“予自与卿交合之后,悲欢离合,莫不备经。然后知吾二人钟情之至,亘古至今,天上人间所未有者也。自前寓此,仓卒并日,埋身晦迹,一月馀矣。思与子一会,以叙往昔之好,以成往昔之盟,以谐往日之愿,以践往日之言,不可复得,可胜叹哉!近得子所作《首尾吟》二律,感伤悲戚,怨恨凄惨,且以见吾子之无二志矣。读之再三,感之不已。呜呼!不知何时复得相见也。兹不揆愚鲁,强写情怀,作成鄙赋一篇,名曰《钟情》。夫情所钟者,皆吾与子经历之所履也,不待赘言已可知矣,然未有不因言而见心者也。吁!韩子所谓‘物不得其平则鸣’,岂虚语哉!今因人便,敬述谬作以寄吾子,希吾子其彩子。虽然,文华虽工,无补于事,要在践言耳。同生死人辜辂拜献赋曰:
心动为情,与生俱生。蕴之而为至中之德,发之而为至和之声。至微至妙,惟纯惟精。因乎万物之感,故有二者之名。叹夫人之所禀虽同,我之所钟独异。非忧惧之切心,匪爱恶之介意。杳杳焉莫究其由,茫茫焉莫窥其际。但见感乎物,应乎中,触于目,著于躬。干旋坤转,吾情之无穷也;日往用来,吾情之交通也;春风和气,吾情之冲融也;骤雨浓去,吾情之朦胧也;泪之洒然,气之嘘然,吾情之所以如山如峰也。然一身之有限,而万状之无涯。既而乐之,乐忽变而哀,情之所钟,为何如哉!察其所由,源源而来。想其月明风清,寂无人声;兰启矣。情人止矣。尔乃一气潜消,两情不已;贯两玉而一串,洽两身而一体。岁羽岁羽 焉焉猗猗焉,不啻乎凤之和鸣、枝之连理也。虽文萧之绊彩鸾、三郎之幸妃子,天下钟情之乐,又岂加于此哉!至若子规声若秋闺夜雨,人既归兮,臂既解兮,尔乃恨结于心,愁塞于眉、嗟赤绳之缘薄,叹鳞雁之音稀,肃肃焉,切切焉,奚啻乎雁之失群鸾之分飞也。虽溺爱之荀情、多情之崔魄,天下钟情之苦,又岂有加于此哉!鸣呼!噫嘻!吾之与之,交情之至,此于此矣! 粉墙,游洞房,待月明,窃仙香,赶云雨之幽会,期天地而长久,此情之锺于乐之一也。及其辞阆苑,归琼馆,赴月之流迈,伤春景之不返,此情之锺而为若之一也及至久别而相逢,久窒而复通,携琴以遂相如,举案以待梁鸿,此又情之锺而为若之一也。讵意事发入于公门,身居于囹圄,埋尤剑于狱中,分明镜于江浒,此又情之所钟而为苦之一也,情兮情兮,钟情立此当何如!乐极衰生,言既不虚;苦尽甘来,方岂我诬?悼往者之不可救,念来者之犹可图。望赵卿之返璧期合浦之珠还哲此心兮,生死不殊;誓此情兮,生死不逾;身虽异处,情非二途。卿其我乎?我其卿乎?钟情这赋,止于如斯,复何言之可言 仍从而歌之曰:乾坤易尽兮,情不可极。云雾可消兮,情难释江海可量兮,情难测。情之起,先天地无地无始。情之穹后天地无终。微此人兮,吾谁与同?微此情兮,吾何以堪。”
瑜览赋毕,不觉失声大哭。既而,援笔修书一览以答生云:
“同生死人妾瑜试泪含涕,谨布心声,特令便人代为申达微意,以渎情人辜兄:妾惟悲欢相继,虽事势之必然,生死同途,人情之至原。皇上后土,鉴一生无二之心;霜竹雪梅,乘万古不移之节。春情如海,永不枯干;盟誓若山,何由转动。但惹---短短,特在人亡,空垂首于九原,枉分身于两处,为此悲耳,岂不哀哉!妾今在幽房,何殊地狱。吞声哽咽,绝如泣血之子规,顾影悲吟,恰似失群之孤雁。欲苟延性会,亲却不后;将殒灭生身区兄又不至。伤心积恨,岂止一端:残喘微躯,惟欠一死,感兄不弃,幸轻百里而来询:嗟妾无缘,不得一朝而朝见室迩人遐怀恨焉;月缺花残,实可伤也。近得情书飞坠,华翰傅来,别亮新奇,凄凉惨切,备尽悲欢离合之状,极夫风流慷慨之言。蹙额开缄,含泪披读,泄胸中之苦趣,开笔下之陈言。奈何纸短情长,未免言穷意并,伏乞采之,实为幸也。”
黎归,闻其母纵瑜,大怒,愈加禁锢,节其饮食。生潜往月馀,不通其消息,愈加忧快。然赖祖姑时加问,且命生姑留于此,因便窃 发。
又月馀,值黎岳父之诞辰,黎偕其妻俱往之外氏。是夜,祖姑乃穴墙纵瑜而出,命佃人舁之,随生东归。
数日至家,再设花烛之宴,重誓山海之盟。生乃命婢把酒,与瑜共饮。欢甚,生口占一绝以侑女云:
经霜松柏愈森森,足见平生铁石心;
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斟。
瑜接卮,亦吟一绝以答生云:
经霜松柏愈苍苍,足见平生铁石肠;
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尝。
瑜复酌酒,再酬生云:
经霜松柏愈班班,足见平生铁石肝;
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谈。
瑜接卮,亦吟以复云:
经霜松柏愈青青,足见平生铁石盟;
今夜灯前一杯酒,故人端为故人倾。
瑜归之后,祖姑乘间劝黎,因许瑜归宁。祖姑密使人报生如,夫妻遂备礼起行。既至,俯伏请罪。居月馀方归。
瑜娘孝敬其姑,恭顺其夫,待姊妹以和友为先,遇仆婢以恩惠为本。一家内外,无不敬之。机杼之精,剪制之巧,为一时之冠,时誉翕然称之。暇日,则与生吟咏。厥后生掇巍科,偕老百年,永终天命。
玉峰主人与生交契甚笃,一旦以所经事迹、旧作诗词备录付予,今为之作传焉。既成,乃为之赞曰:
“伟哉辜生!卓冠群英,玉质金声。懿哉瑜娘!秀出群芳,国色天香。日秀日芳。今古无双。可羡可嘉,千载奇逢。意密情浓,成始成终。洋洋美誉,流播乡闾,莫不曰善。斯色斯才,生我琼台,猗欤休哉。玉峰主人,笔力通神,相像写真,作此传让,传之天涯。”
玉峰主人庆生诗:
几回离合几悲欢,如此钟情世所难;
雪冻不催松落落,飞蛾难掩月团团。
丰城龙剑分终会,合浦明珠去又还;
从此玄霜俱用尽,好将诗句咏关关。
俟轩陈隐公诗:
好将诗句咏关关,青鸟何妨再探看;
无可奈何风大急,似曾相识月团团。
画蛇笑彼安蛇足,失马知君得马还;
好把风流收拾起,早携书剑上长安。
玉峰主人结:
早携书剑上长安,莫恋人家岁月长;
金榜题名千古旧,布衣换却锦衣还。
宋朝淮西和州泾阳县,有一秀才,姓张,名孝祥,字安谷,号于湖。腹中背记五车书,胸内包藏千古史。因恋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诗以诫之,云:
西风飒飒逼槐黄,文士纷纷赴选场;
休恋凤衾鸳被暖,桂花香似麝兰香。
于湖见诗,遂上京应举。幸喜高登,除授江西临江县尹。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一日馀闲,往临江亭观玩。但见山青水秀,景物鲜明。见正面屏风画著潇湘八景,左壁“范蠡归湖”,右壁“子房归山”。攸攸之乐,猛然触心,遂于壁上题诗一首云:
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烟笼;
雨过山岚静,潮回港舣通。
北去搜千叠,南来转万蓬;
不欲趋潮去,江边学钓翁。
题毕,归衙。
后不觉日月如梭,三年任满,越升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带领伴仆王安,雇船前去。
来到扬子江,过金山寺,见十数人驾快船一只,问云:“来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张爷爷的么?”于湖叫王安答道:“只说不是。”王安依言回答。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问曰:“相公因何不要公人跟随入城?”于湖曰:“他们跟著,不得闲行游玩。且同你入城寻亲访友,茶坊酒肆,勾栏寺观,俱以游玩,方可理任。”
来到通江桥边,时八月天气,尚且炎热。于湖吩咐王安:“上岸寻个寺观,烧汤洗浴。”王安行无半里,见一座道观,向前与门公唱喏,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洗澡,未知允否?”门公曰:“待小人与观主说知,然后请进。”门公告知观主。观主曰:“天气炎热,洗浴何妨。”传语请入。
王安报知于湖。于湖即入轩前与观主相见。但见观主头戴星冠,身披鹤氅,人物清标,丰姿伶俐。于湖暗忖曰:“不知来到此间,得遇此观主恁般风韵。”遂调《西江月》词一阕,单道观主妙处:
“半旧鞋儿著稳,重糊纸搧风多。隔年煮酒味偏浓,雨过天桃色重。强距公鸡快斗,尾长山雉枭雄。烧残银烛焰头红,半老佳人可共。”
吟毕,与观主分宾主而坐,观主问曰:“尊官何处?高姓大名?因什到此?”于湖曰:“小生洛阳人氏,姓何,名通甫。游玩至此,天气炎热,致到上宫,借求一浴。请问观主高姓?贵寿?”观主答曰:“贫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讳名法成。”正说之间,帘栊响处,只见一人俄然而入,头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丝绦,红 履,约有二十馀岁,颜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王女临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瑶池。生得丰姿伶俐,冠乎天成。于湖一见,荡却三魂,散了七魄。观主令她进前,稽首施礼华,伫立一旁,启唇问曰:“官宰高姓?”于湖曰:“姓何,名通甫。”那道姑曰:“小道事冗,不及陪奉。”稽首而去。于湖曰:“好个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又问观主曰:“适间来者是何院观主?”曰:“就是敝观知客。”
正问之间,只见小童请相公沐浴。于湖至浴堂浴罢,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门公在侧,便问:“门公多少年纪?”门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岁。”于湖曰:“你在此几年?”门公曰:“有二十馀年。”于湖又问曰:“你身上衣服,谁管你的?”门公曰:“小人但得三餐足矣。衣服有无,随时过日。”于湖谓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赐与门公做衣服穿。”王安取与门公。门公拜谢。于湖就问门公曰:“方才鹤轩相见,姓名什么?哪里人氏?今年几何?”门公曰:“姓陈,名妙常,今年二十三岁,金陵建康府人氏。”于湖曰:“她的宿房在哪里?”门公曰:“在东廊第一间便是。”言未己,被女童来请相公晚斋撞散。
于湖到鹤轩相见,谓观主曰:“蒙容洗浴,又赐晚斋,何以克当?生之舟中炎热,故假馆借宿一宵,来日便行,自当拜谢。”观主曰:“无妨。如若未行,宽住几日。”
当晚斋罢,于湖闲步东廊之下,明月如昼,吟诗一首:
浩荡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洁照诸州;
谁家宝镜新磨出,挂在长空忘却收?
闲行之间,听得琴声响亮,见座黑门楼半开,挨身而入。见十馀个道姑盘环而坐,知客中坐抚琴。于湖叹曰:“此女正是凤凰入鸡伴,难以类比。”正看之际,忽然琴弦已断。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盗听吾琴?”于湖慌忙而转身,言曰:“何年日月,再逢此女,吾愿足知。”遂题诗一首于粉壁,以叹其美:
星斗当天月正圆,忽闻窗畔理琴弦;
瑶池降下真仙子,看罢教为独惨然。
尾后书“洛阳才子何通甫题”。题毕,回房歇息。
次早,门公来请早斋。斋罢,却待收拾起程,只见门公报曰:“知客有请。”于湖即至知客房中,分宾主而坐。茶罢,知客曰:“夜来轩中有失迎迓。”于湖曰:“冒渎多端,不罪幸矣。”观见壁上有诗,而读曰:
晓日瑶台夜气清,天风吹落步云声。
尘根未尽俗缘在,千里关山月正明。
于湖读罢,问曰:“此诗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汉光武游王母宫,见仙妃在彼,数日抚琴,故作此诗。第一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作‘天风吹落步云声’。”于湖暗忖:“十分人物,写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知客曰:“小道今日上殿回来,见壁间题有佳作,重蒙过奖。”于湖曰:“小生冲撞贵寓,窃听琴音,回房乱道《临江仙》小词以奉。”知客拆开读之曰:
“误入蓬莱仙洞里,松阴忽睹数婵娟。众中一个最堪怜。瑶琴横膝上,共坐饮霞觞。云锁洞房归去晚,月华冷气侵高堂。觉来犹自惜馀香。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
知客看罢,忖曰:“正是引贼入寨。”于湖曰:“休要见笑。”知客曰:“重蒙所赐,又好笑,又好恼,小道意欲答相公,勿罪。”于湖曰:“小生诚为抛砖引玉耳。乞见教。”知客落笔即写《杨柳枝词》一阕云:
“襄王魂梦云雨期,两心痴,子今无计恋琼姬,自著迷。道心坚似絮沾泥,不往飞。任取杨枝作柳枝,强挨尸。”
写罢,于湖观看,大笑。知客曰:“斑门弄斧,幸勿哂焉。”于湖曰:“诚所谓人才双全,非世之常出也。”然于湖看毕,亦作《杨柳枝》词以奉云:
“碧玉冠簪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杏脸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对眉儿好眼儿,觑人迟。”
写毕,知客观见,不语,亦作前词以答:
“清净堂前不卷帘,景幽然。闲花野草漫连天,莫胡言。独坐黄昏谁是伴?一炉烟。闲来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于湖看毕,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词冒犯,宥非为幸。”于湖谢别,到船中叫王安取绢一匹,送至观中,谢了观主。进城上任理事。
那陈妙常懊恨不及,从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觉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观设斋,会集众道姑,道姑齐来与观主稽首。正问答间,门公报曰:“外有一秀才,言称和州泾阳县人,姓潘,要见观主。”观主曰:“请他进来。”门公出去,引到鹤轩相见。观主问曰:“侄儿几时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见。”众道姑还礼,俱各请坐。观主与众道姑曰:“这是我侄儿潘必正也。从家而来,家眷安否?”必正曰:“俱各平安,有书在此。”观主曰:“几时离家?”必正曰:“旧岁十二月离家,正月到京应举,二月初九头场过了,忽然患病,未得终场。待欲回家,奈有书在此,未及下得,所以特来拜见。”观主曰:“行李在何处?”必正曰:“在船上。”观主曰:“你与门公去搬上来,住数日,另讨船回去。”必正同门公将行李搬至观中。观主叫女童洒扫后房,与必正安歇。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里相访讫。闲坐之间,问门公姓名。门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必正又问曰:“东廊尽头那个道姑,姑什名谁?”门公曰:“姓陈,名妙常。吟诗作赋,抚琴诵经,无有不能。”必正
曰:“曾有秀才过客与她赓和否?”戚公曰:曾有外客人,姓何名通甫,号为洛阳才子。是我引他见妙常,将布一匹,送与小人。”必正即将绵纟由海青一件与他,又吩咐曰:“休对人说我将衣服送你。”戚公谢曰:“小人谨领。”必正就调一个《相见杨柳词》封了,令门公送与知客。
门公见妙常曰:“潘官人特来相访。”妙常微笑曰:“在哪里?请进。”必正向前施礼,分宾主而坐。茶罢,必正曰“适间小生送一柬,奉呈叱览,孔幸。”妙常读曰:
“傍观道观过茅屋,惊人目。星冠珠履逍遥服,能妆束。绝世仪容琼姬态,倾城国。淡妆全无半点俗,荆山玉。”
妙常看毕,惊曰:“此人言词典雅,字若龙蛇,况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妙常曰:“多承佳句。请问官人青春有几?”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哪月寿旦?”必正曰:“八月十三。”妙常曰:“官人是大。”必正曰:“知客是几时寿旦?”妙常曰:“目下不远。”
正说之间,小童来请,曰:“观主有请。”必正即回。见了观主,观主问曰:“你这几日身体如何?”必正曰:“托庇苟安。”观主曰:“小心住一程回去。”必正曰:“以是搅扰姑娘。”茶罢,相别。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十分喜悦,就在房中抚琴。陈妙常在花园听,曰:“此曲乃《凤求凰》也。”暗暗喝采而回。
次日,妙常使女童来请必正吃茶。必正即到房内,依次而坐。茶罢,妙常将琴放在几上,烧炷好香,打个稽首,请必正抚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谦?”观主曰:“必正先抚一曲,然后知客亦抚。”抚毕,各自散了。
自此,往来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请坐。”必正曰:“师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长春院访一观主,未回。”必正见书厨未锁,开拿一部《通鉴》来看。内有一帖,见了大惊,去了三魂,荡了七魄。读曰:
“松院青灯闪闪,芸窗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遍身欲火难禁,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
必正曰:“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机嘲戏,她若不从,却有招词在此。”亦写《西江月》一首云:
“玉貌何须傅粉,仙花岂类凡花。终朝只去恋黄芽,不顾星前月下。冠上星簪北斗,案头经诵《南华》。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许彩鸾同跨。”
写毕,放在砚匣底下,露些纸角出来。把《通鉴》安顿了,却待转身,妙常回来,与必正相见,叙礼坐定。必正问曰:“何来?”妙常曰:“长春院观主患病,去访,留吃中饭。有失相迓。敢问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饭。”妙常曰:“宽坐,取琴来请教一曲。”取琴安儿,见砚匣下一简,拿出观看。此时柳眉剔起,星眼圆睁,叫道:“好也!好也!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间是清净道场,祝圣之所,写什淫词艳曲,调戏良人!先到观主处说明,再到官府处定夺!”必正双膝跪下,曰:“望师兄高抬贵手,一时狂兴,误写此词,伏乞恕罪!”妙常曰:“你是读书之人,此理难容!定要与观主说知,再不许上我门来!”必正曰:“自古道‘有风不可使尽帆。’有应即对,有问即答。”妙常曰:“我有什言词许你?”必正曰:“‘强将津唾咽凡心,争奈凡心转盛。’斯言果何谓耶?”妙常回嗔作喜,曰:“从何而来?”必正曰:“在我袖中。”妙常用手来取,却被必正抱住,曰:“同到你观主处说明,却送官司定夺。”妙常陪笑曰:“罢了,落在你手中。”眉来眼去,情兴如火。必正曰:“且将这两个女童如何发落?”妙常就叫两个女童送一幅素绢与长春院观主,这两个女童去了。
必正妙常乃携手同入兰房。必正曰:“死生不忘卿恩。”妙常曰:“你莫比等闲看,我身犹处子,并无点泄。”卸下星冠,脱下衣服,取一幅白香绫帕,亲手取红。必正见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这是五百年前结了这段姻缘,今日交付与君,休使贱妾有白头之叹。”交会间,恰似鸳鸯戏水,浑如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结蒂。恰恰莺声,不离耳畔;喃喃燕语,甜吐舌头。杨柳腰,点点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体;酥胸荡荡,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爱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别。又有一篇《南乡子》词单道日间云雨。词曰:
“情兴两和谐,搂定香肩脸贴腮。手摸酥胸软似绵,美奇哉裉了裤儿脱绣鞋。玉体著郎怀,舌送丁香口便开。倒凤颠鸾云雨罢,多情今夜千万早些来。”
云雨罢,起,妙常带了冠子,问曰:“还是带冠子好,不带冠子好?”必正遂作《鹧鸪天》一阕云:
“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时云雨欢娱罢,无限恩情两意浓。轻搂抱,款相从,时间一度一春风。若还得遂平生愿,尽在今宵一梦中”。
妙常看罢,曰:“今夜不许你再来。我要上殿诵经,不可污了身体。”必正曰:“总不如锦帐欢娱,便是非常之乐。”妙常曰:“不要闲说。”必正遂出一联,与妙常对云:
霎时云雨,难同彻夜之欢娱。
妙常对云:
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乐。
必正曰:“承蒙不阻,犬马不能报也。今夜莫上殿罢。”妙常曰:“待我上殿回来,你房正连著我房,晚间掇梯从墙上过来,使观主不疑。”必正欢喜无限,吟诗一首云:
一见仙容不下怀,愁眉深锁几曾开?
多蒙窈窕殷勤意,暮暮朝朝暗约来。
写毕,妙常看罢,大怒,回诗一首:
君还欲我隔千山,我欲还君弹指间;
今日与君成配偶,莫将容易意阑珊。
必正曰:“承蒙师兄佳意,我辈如何发遣?”妙常回嗔作喜,曰:“自今为始,以夫妇叙礼,不许以师兄称。”正说之间,女童回来,阻生。必正作别回房。
次早,见姑娘。姑娘曰:“侄儿身体如何?”必正曰:“稍安。”辞别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写作俱高。”正欲掇梯过墙,只见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诗云:
红轮何苦不衔山?伫立阶前几度看。
但得疏星三四点,免教仙子候花间。
吟毕,只闻楼头鼓擂,寺内钟鸣,众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必正关了房门,正欲掇梯过墙之际,只听得隔墙叫一声,“潘必正!”叫者是何人?
花面金刚,玉体魔王。绮罗织就豺狼。法场斗帐,牢狱牙床。柳眉刀,星眼剑,绛唇枪。口美香舌,蛇蝎心肠。共他者,无不遭殃。纤尘落水,片雪投汤。秦是强,吴越比,也为他亡。早知色是伤人剑,杀尽世人也不妨。
必正听叫,连忙下来,却是姑娘。姑娘曰:“你哪里去?”必正曰:“登厕。”姑娘曰:“你弹一曲《凤友鸾交》与我听者。”必正即抚。及毕,姑娘去了。
必正依旧上墙,陈妙常接著下来,两个携手到亭子上,并肩而坐。妙常曰:“你先上墙来了,如何又下去抚琴?”必正曰:“如此,如此。”妙常曰:“早是不曾过来,倘若被她看见,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园,但见:
淡烟笼院宇,薄雾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花丛,对对游蜂穿柳砌。湖山隐,依稀见座峰尖;池沼汀清,仿佛一天星斗。飒飒金风穿绣幕,团团明月透珠帘。
妙常曰:“等你不来,因见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绝云:
蟾蜍一线透湖山,斜倚栏杆偷眼看;
仰观斗柄横三点,心忙移步出花间。
必正听得,大笑曰:“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韵脚一般相同。”妙常曰:“愿闻。”必正吟曰:
红轮何苦不衔山,伫立阶前几度看。
但见疏星三四点,免教仙子候花间。
妙常曰:何斯不约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与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罢,二人入房,解衣共寝,覆雨翻云。正是:欢娱嫌夜短,颠鸾倒凤,犹如粉蝶探花心。欢戏间,不觉天晓。必正仍归旧路去了。
次日,见姑娘。姑娘曰:“吃早饭未?”必正曰:“未曾吃。适来偶见一太医,看脉,说我身体甚是虚弱,若不用荤腥调理,恐伤性命。”姑娘听罢,吃了一惊。便叫门公买酒肉果品之类,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检入。
到晚,将酒肴与妙常同饮。正是:竹叶穿心过,桃花上脸来;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灯光之下,看妙常有倾国倾城之色。口占《菩萨蛮》一阕云:
“芸房空锁倾城色,万态千娇谁能及?何幸到鸾帏,春心不自持。点染香罗帕,遂我平生愿。此处会云英,何须上玉京?”
妙常听罢,亦口占《菩萨蛮》云:
“香衾初展芭蕉绿,垂杨枝上流莺宿。花嫩不禁揉春风卒未休。千金身已破,默默愁眉锁。密语嘱檀郎,人前口谨防。”
必正看罢,情兴越浓,遂解带云雨。及罢,即于枕上说海誓山盟,就中诉深情蜜意。忽闻邻鸡三唱,最怪的晓霞穿碧落,偏嫌的红日照纱窗。必正披衣起,回。
自是之后,约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与妙常闲坐,只见妙常两眼垂泪,眉头不展。必正将手帕与妙常试了眼泪,问曰:“因何这等烦恼?”妙常袖里取出一个帖子,递与必正,必正看时,却是《临江仙》词一阕,云:
“眉似云开初月,纤纤一搦腰肢。与君相识未多时,不知因个什,裙带短些儿。茶饭不餐常似病,终朝如醉如痴。此情尤恐外人知,专将心腹事,报与粉郎知。”
必正看毕,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说?有什难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著手下的人,今日做出这丑事,如何是了?只得寻个死路,免污他人耳目。”泪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怀。待我明日入城,赎一帖堕胎药。吃了便好。”妙常曰:“我晓得你做个脱身之计,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佑。”
辞别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间,只见喝道前来,必正避不及,街傍伫立。却是必正的故友张于湖。于湖一见必正,连叫:“住轿!”与必正相见。邀必正同到府中,分宾主而坐。茶罢,于湖问曰:“行馆何处?”必正曰:“在城外女贞观姑娘处。”于湖曰:“令姑是何人?”必正曰:“是住持潘法成。”于湖曰:“既是此观,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必正曰:“兄长何以知之?”于湖曰:“旧岁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柳枝词》。”必正曰:“莫不是洛阳才子何通甫的作?”于湖细说,二人大笑。必正亦备言前事。于湖曰:“不难。你捏作指腹为亲,为因兵火离隔,欲求完聚,告一纸状来,我自有道理。”
必正别了于湖,回到观中,与妙常具说前事。晚间,到姑娘房中,必正双膝跪下,将妙常之事,说与姑娘。姑娘曰:“我已知文。但不知你肯娶她么?”心正曰:“小侄愿娶。”姑娘曰:“叫她来,问她。”必正叫妙常到房里,见了姑娘。姑娘曰:“你做得好事!”妙常低头不语。姑娘曰:“去写状子来,明日进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状。当日,三人跪下。太守问曰:“告什么状?”观主人告:“乞还俗事。”太守曰:“卷帘。抬头。”叫妙常,问曰:“你曾云‘清净堂前不卷帘’?”唬得陈妙常魂不附体。太守曰:“潘必正、陈妙常二人既是指腹为亲,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准你还俗。”必正供曰:
“乡贯举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龙图侍郎台下:告为结亲完娶事。伏闻才愧相如,无挑琴之兴;贤同颜子,有秉烛之忧。为因兵火流离,情意惧绝;岂期默然之会,所有前因。各有祖留衫襟之表,幸望仁慈,得配终身,偕老终身。所供是实。”
女贞观知客陈妙常供曰:
“伏闻生居宦族,乃无谢女之才;长在玄门,叨沐孙姑之德尘根已尽,绝孟光之慕梁鸿;盗缘以再,断云英之约裴航。闹中取静,打坐看经;忙里偷闲,寻师讲道。岂期百年冤债来寻,况是严师力 。今有度牒,系是官文,未敢自专。伏望判府俯察来词,特赐与决。”
金陵建康府女贞观道姑潘法成状供:
“本观女姑陈妙常供,父陈谷英存日,将女妙常曾指腹与潘必正为妻。见有原割衫襟合同为照。为因兵火离散,各无音耗。幸蒙天赐,偶然相会,所说旧日根苗,辐辏姻缘。俱在青春之际,如乐昌破镜重圆,似文君驾车之愿。所有原关度牒在身,未敢自便还俗。恕蒙准告。望乞台判。”
太守看毕,援笔判曰:
“道可道,名可名。强名曰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清者浊之源,守不住炼药丹炉;动者静之机,熬不过凡情欲火。大都未撞著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抛弃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罗裳;收拾起纸帐梅花,准备著罗帏绣幕。无缘处,青浦黄庭消白日;有分时,洞房花烛照乾坤。”
张于湖判毕,即令还俗。
潘必正与陈妙常成亲后,于湖举必正贤良方正,除授苏州府吴江县尹,官至礼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锦荣归,尽天年而终。
锦城士人胡生,名迪,性志倜傥,涉猎经史,好善恶恶,出于天性。一日,自酌小轩之中,饮至半酣,启囊探书而读。偶得《秦桧东窗传》,观未毕,不觉赫然大怒,气涌如山,掷书于地,拍案高吟曰:
长脚邪臣长舌妻,忍将忠孝苦谋夷。
天曹默默缘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
黄阁主和千载恨,青衣行酒两君悲。
愚生若得阎罗做,剥此奸臣万劫皮!
朗吟数次,已而就寝。
俄见皂衣一人,至前揖曰:“阎君命仆等相招,君宜速往。”生醉间,不知阎君为谁,遂问曰:“阎君何人?猥素昧平生,今而见召,何也?”皂衣人笑曰:“君至则知,不必详问。”强挽生行。
及十馀里,乃荒郊之地,烟雨霏微,如深秋时候。前有城郭,而居人亦稠密,往来贸易者如市廛之状。既而,入城,则有殿宇峥嵘,朱门高敞,题曰“曜灵之府”,门外守者甚严。皂衣者令一人为伴,一人白之。少焉,出,曰:“阎君召子。”生大骇愕,罔知所以,乃移入门。殿上王者衮衣冕旒,类人间祠庙中绘塑神像。左右列神吏六人,绿袍皂履,高幕广带,各执文簿。阶下侍立五十馀众,牛头马面,有长喙朱发者,卓立可畏。生稽首阶下。王问曰:“子胡迪耶?”生曰:“然。”王怒曰:“子为儒,须读书习礼,何为怨天怒地,谤鬼侮神乎”生答曰:“贱子后进之流,早习先圣先贤之道,安贫守分,循理修身,未尝敢怨天尤人,而矧乃侮神谤鬼乎!”王曰:“然则‘天曹默默原无报,地府冥冥定有私,之句孰为之邪?”生方悟为怒秦桧之作,再拜谢曰:“贱子酒酣,罔能持性,偶读奸臣之传。致吟忿憾之诗, 望神君,特垂宽宥。”王命吏以纸笔令生供款,让曰:“尔好掉笔头议论古今人之臧否,若所供有理,则增寿放回,词意舛讹,则送风刀之狱。”生谢过再四,援笔而供曰:
“伏以混沌未分,亦无生而无死;阴阳既判,方有鬼以有神。为桑门传因果之经,知地狱设轮回之报。善者福而恶者祸,理所当然;直之升而屈之沉,亦非谬矣。盖贤愚之异类,若幽显之殊途。是皆不得其平则鸣,匪沽名而钓誉;敢忘非法不道之戒,故惧罪以招愆。出于自然,本自天性。切念某幼读父书,早有功名之志;长承师训,惭无经纬之才。非惟弄月管之毫,拟欲插天门之翼。每夙兴而夜寐,常穷理以修身。读孔孟之微言,思举直而措枉;观王王圭之确论,愁激浊以扬清。立贞忠欲效松筠,肯衰老甘同蒲柳!天高地厚,深知半世之行藏;日居月诸,洞见一心之妙用。惟尊贤而似宝,第见恶以如仇。视岳飞父子之冤,欲追求而死诤;视秦桧夫妻之恶,便欲死而生吞。因东窗赞擒虎之言,到北狄知无回銮之望。惧忠臣被屠戮而残灭,恨贼子受棺椁以全终。天道无知,神明安在?俾奸回生于有幸,令贤哲死于无辜。谤鬼侮神,岂比滑稽之士;好贤恶佞,实非迂阔之儒。是皆至正之心,焉有偏私之意?饮三杯之狂药,赋八句之鄙吟,虽冒大耳息,诚为小过。惟神鉴之。”
王看毕,笑曰:“腐儒倔强乃此。虽然,好善恶恶,固君子之所尚也。至夫‘若得阎罗做’,其不毁孰甚焉。汝若为阎罗,将吾置于何地?”生曰:“昔者韩擒虎云:‘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又寇莱公江丞相,亦尝为是任,明载简册,班班可考。以此征之,冥君皆世间正人君子之所为也。仆固不敢希韩、寇二公之万一,而公正之心,颇有二公之毫末耳。”王曰:“若然,冥官有代,而旧者何之?”生曰:“新者既临,旧者必生人道而为王公大人矣。”王顾左右曰:“此人所言,甚有玄理。惟其狂直若此,苟不令见之,恐终不信善恶之报,而视幽冥之道如风声水月,无所忌惮矣。”即呼绿衣吏,以一白简书云:“右仰普掠狱冥官,即启狴牢,领此儒生遍视报应,毋得违背。”
既而,吏引生之西廊,过后殿三里许,有巨垣,高数仞,以生铁为门,题曰:“普掠冥司狱。”吏扣门呼之。少焉,夜叉数辈突出,如有擒生之状。吏叱曰:“此儒生也,无罪。阎君令视善恶之状。”以白简与之示焉。夜叉谢生曰:“吾辈以为重罪鬼入狱,不知公为书生也,幸勿见罪。”乃启关揖生而入,其中广五十馀里,日光淡淡,冷风萧然。四维门碑,皆榜名额:东曰“风雷之狱”,南曰“火车之狱”,西曰“金刚之狱”,北曰“冥冷之狱”。男女荷铁枷者千馀人。又至一小门,则见男子二十馀人,皆被发裸体,以巨钉钉其手足于铁床之上,项荷铁枷,举身皆刀杖痕,脓血腥秽,不可近傍。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中,一夜叉以沸汤浇之。绿衣吏指下者三人,谓生曰:“此秦桧父子与万俟 ,此妇人即秦桧之妻王氏也。其他数人,乃忄敦,蔡京父子、耿南仲、丁大全、贾似道,皆其同奸党恶之徒。王遣吾施阴刑,令君观之。”即呼鬼卒五十馀众,驱桧等至风雷之狱。缚于铜柱,一卒以鞭扣其环,即有锋刀乱至,绕刺其身。桧等体如筛底。良久,雷震一声,击其身如齑粉,血流凝地。少焉,恶风盘旋,吹其骨肉,复为人形。吏谓生曰:“此震击者阴雷也,吹者业风也。”又呼卒驱至金刚、火车、冥冷等狱,各狱将桧等受刑尤甚。饥则食以铁丸,渴则饮以铜汁。吏曰:“此曹凡三日则遍历诸狱受诸苦楚。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马,生于凡世,使人烹剥而食其肉。其妻亦为牝豕,与人畜离,食其不洁,亦不免刀烹之苦。今此众以为畜类于世五十馀次矣。”生问曰:“其罪有限乎?”吏曰:“历万劫而无已,岂有限焉!”复引生至西垣一小门,题曰:“奸回之狱。”荷桎梏者百馀人,举身插刀,浑类猥形。生曰:“此曹何人?”吏曰:“皆是历代将相,奸回党恶,欺君罔上,蠹国害民者。每三日。亦与秦桧等同受其刑。三年后,变为畜类,皆同桧也。”复至南垣一小门,题曰“不忠内臣之狱”。内有牝牛数百,皆以铁索贯鼻,系于铁柱,四周以火炙之。生曰:“牛畜类也,何罪而致是耶?”吏曰:“君勿言,姑俟观之。”即呼狱卒,以巨扇拂火。须臾,烈焰冲天,生皆不胜其苦,哮吼踯躅,皮毛焦烂。不久,大震一声,皮忽绽裂,突出者皆人观之,俱无发髯,悉阉人也。吏呼夜叉致于镬汤中烹之。已而,皮肉融消,惟存白骨而已。复以冷水沃之,仍复人形。吏谓生曰:“此皆历代宦官,汉之十常侍,唐之李辅国、仇士良、王守澄、田令孜,宋之阎文应、童贯之徒。曩者长养禁中,锦衣玉食,欺诳人主,妒害忠良,浊乱海内,令受此报,历万劫而不原也。”复至东垣,其女数千,皆裸身跣足,咸烹肉刳心,或坐刂烧舂磨,哀痛之声,彻闻数里。吏曰:“此皆在生为官为吏,贪污虐民,不友兄弟,悖负师友,奸淫背夫,为盗为贼,不仁不义者,皆受此报。”生见之大喜,曰:“自今日始出吾不平之气也。”吏笑携生之手,偕出。
仍入曜灵殿,再拜稽首谢曰:“可谓天地无私,鬼神明察,善恶不能逃其责也。”王曰:“尔既见之,心境坦然矣。烦为吾作一判文,以枭秦桧父子夫妻之恶。”即命吏以纸笔给之。生辞别弗获,为之判曰:
“尝闻轩辕得六相而助理万机,则神明应至;虞舜有五臣以揆待百事,而内外平成。苟非怀经天纬地之才,曷敢受调鼎持衡之任?今照:奸臣秦桧,斗筲之器,闾阎小人,虽居宰辅之名,实乃匹夫之辈。獐头鼠目,何至意以逢迎;羊质虎皮,阿邪情而谄谀。岂有论道经邦之志,全无扶危拯溺之心!久占都堂,怀奸谋而肆为僭分;闭塞贤路,固宠渥而妒忌忠良。残伤犹剽掠之徒,贪鄙胜穿窬之盗。既忝职居师保,而叨任处公台,惟知黄阁之荣华,罔竭赤心之左右。欺君罔上,擅行予夺之权;嫉贤妒能,专起窜诛之典。奸宄逾其莽、操,凶顽犹胜斯、高。以枭獍为心,蛇蝎成性。忠臣义士尽陷于罗网之中;贼子乱臣,咸置于庙廊之上。视本朝如敞甑,通敌国若宗亲。鸱鹰啄架臂之人,猰犬吠豢牢之主。奸心迷措,受诡胡兀术之私盟;凶行荒残,害贤将岳飞之正命。悍妻王氏,不言豹隐而言放虎之难;愚子秦火喜,只顾狼贪不顾回鸾之幸。一家同性而捻恶,万民共怒以含冤。虽侥幸免乎阳诛,其业报还教阴受。数其罪状,书千张茧纸不能尽其详;察此愆非历万劫畜生不足偿其债。合行榜示,幽显同知。
生呈上,王览之大喜,赞曰:“谠正之士也!”生因告曰:“奸回受报,仆已目击,信不诬矣。其他忠臣义士,在于何处?愿布一见,以释鄙怀,不胜感幸。”王人免首而思良久,乃曰:“诸公皆生阳世,为王公大人,享受天禄,数万馀次矣。寿满天年,仍回原所。子既求见,吾躬诣导。”
于是登舆而前,俾从者请生于后。行五里许,但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朱牌金字,题曰:“忠贤天爵之府。”既入,有仙童数百,皆衣紫绡之衣,悬丹霞玉 ,执彩幢绛节,持羽葆花旌,云气缤纷,天花飞舞,龙吟凤唱,仙乐铿锵,异香馥郁,袭人不散。殿中坐者百馀人,皆冠通天之冠,衣云锦之裳,蹑珠宝之履,玉珂琼 ,光彩射人。绛绡玉女五百馀人,或执五明之扇,或捧八宝之盂,圜侍左右。见王至,悉降阶迎迓。宾主礼毕而坐。采女数人,执玛瑙之壶,捧玻璃之盏,荐龙睛之果,倾凤宝之茶,世罕闻见。茶既华,王乃道生所见之故,命生致拜。诸公皆答之尽礼,同声赞曰:“先生可谓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矣。”乃具席命生坐。生谦逊不敢当宾礼。王曰:“诸公以子斯文,故待之厚,何用苦辞?”生揖谢坐。王谓生曰:“坐上皆忠良之臣、节义之士,在阳则流芳百世,身逝则阴享天恩。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辅佐朝廷,功施社稷,以辅雍熙之治也。”言既,命二吏送生还。谓生曰“子寿七十有二,今复延一纪。食肉跃马,五十一年。”生悦,再拜而谢。
及辞出,行十馀里,天色渐明。吏指谓生曰:“日出处,即汝家也。”生挽二吏衣,延归谢之,不觉失手而释,即展臂而寤,时五鼓矣。
先生,空谷人也,与丽香公子,飞白散人、玄明高士为友,甚相得,三人者,每感其吹嘘之力。惟玄明稍以高自据,先生遣弟子山云遮道而进,将掩其不备以玷之。
云至,玄明敛容问曰:“子欲日蒙昧我邪?”云曰:“非弟子之浮薄敢与先生抗,实先生使之来耳。先生乐人之从,高士顾精士自顾,不从之,而迷,何相忤邪?”玄明曰:“先生固东西南北人也。某循途守从之士,安能顺之?且先生行必万里,急则怒号,其性恍惚,令人不能捉抟。是以丽香公子触之而脱冠拜谢,飞白散人遭之而委身如狂。先生且以为鼓舞之术,而不自知其严。子亦知之久矣。子以轻清之才,必有覆护之德。幸为我解焉。”云曰:“高士诚明见万里者。其如前驱,实无定踪。倘解高士之围,必被扫逐。”
言未毕而先生至。云乃避之,先生复就焉。云又避之如飞,先生怒而追之,云乃散去。先生怒益急,山鸣虎啸,石走沙飞,江湖作浪,天地震动。云惧,尽其族而复请命。
顷之,飞白散人啸舞而至,与先生相翱翔而问故。先生号呼道之。飞白拍地而笑曰:“玄明乃公之良夜友也,胡相隔哉!”遂挽先生访丽香。
丽香方苦寒,如沉醉状,颠倒欲眠。先生扶之,而丽香益泄不宁,惟颠首而已。飞白亦击其额而侵之。丽香力不能胜,乃微告曰:“二公少避,某即醒矣。”飞白乃避地,先生亦息焉。丽香遂振衣而起,含笑相揖。既而,知玄明之外见,乃赤页然对曰:“吾四人者,天地之秀也。安能缺一哉?某传世几叶,支衍虽盛,使无玄明公照顾,则皆影灭矣。况玄明亦与二公有光,何独避之?”飞白亦笑曰:“玄明虽有缺处,亦颇明白可接。”先生乃和声然之,令云去侧而请焉。
玄明至,交好如初。情思相合,心胆相照,终夜依依,密不忍舍。自是以为常。每至晓,玄明扶云西归,惟丽香则与先生倚栏相笑而已。
先生盛盖天下而不征诸色,泽及万物而不见诸形。然晚年亦性暴好杀。触之者股栗,犯之者容槁。此其所禀之气然也。天下之人,想像其丰采,而不能物色之,故称之曰“清虚先生”云。
公子,世传春申君所生,而又曰大树将军之别枝,皆未老,然其为人,色艳质美,人咸爱之。与清虚先生交,先生每狎之,公子必佯狂而舞。及飞白散人至,公子必倾心饱其慧而低首不言,若曲腰向谢之意。玄明高士笑而问曰:“子非贱也?遇清虚而即舞;子非贫也?见飞白而多贪。吾甚昏于是。”公子笑而答曰:“以子之明,不能亮察我邪?某奕叶联芳,身荣朱紫,根据封土,孰能摇兀?但清虚先生善发人,故某一相接,遂胸中道理勃然萌动,是以不觉其舞蹈耳。至于飞白散人,则轻狂无籍人也,得借一枝,便合缱绻,且欲相压,令人心腹不能自露。况稍得意,弥漫天地之志,欲使万物皆出其下。某以一介之资,安能不顺受其泽邪?”
明日,玄明以告飞白。飞白怒骂曰:“公子出身草莽,令色谀言。某虽轻狂,力能屈之,使不见天日。”玄明惧,求解于清虚。清虚飘然而来,以和气劝飞白。飞白意乃释,且谢曰:“得先生之解,不觉点化矣。”公子遂洗容出见,不动颜色。飞白愧,披指倒地,不敢仰视,且自释曰:“欲使公子流芳耳,敢有泪滴之累耶?”自是飞白甘为下流,不复与公子比肩矣。
玄明知之,亦负惭自蔽者数日。后形迹稍露,乃逾垣一窥公子之影。公子挽清虚,颠首招之。玄明伛偻而来。且掩其半面以谢。公子曰:“某与高士形影相随,何避嫌之有?”乃席地而坐,终日依依,至晓而散。识者谓公子有容人之度,良有以也。
公子少时为妇人女子所爱,有妆残者,必捐己以亲之。清虚先生每戒之曰:“子为色所累,必遭夭折。”公子曰:“今已衰老矣。夫大丈夫宁寸斩焚身,岂死于妇人女子之手耶?”遂谢事,甘朽林下,其族亦渐见零落。
后青帝宰世,公子之子孙渐盛,支宗繁衍,不可胜计。然成之者,清虚与力焉。而玄明、飞白,特往往来一亲近而已。
散人乃神仙者流,性喜寒,为人洒落,绝无渣滓。四友中独与清虚交契,甚不值于丽香,而于玄明,则淡淡相安而已。
一日,玄明方出游,丽香俟于墙阴,犹未相接,而清虚先生摇丽香之肩而问曰:“玄明今夕来否?”曰:“未也。”曰:“子惯为玄明影射。”曰:“玄明家于东海,其来也逾万山,渡长水,所至之地,一草皆辉。某生于斯,长于斯,进不能前,退不能后,所知者不过撮土之区耳。而玄明之来否,安能逆睹哉?”清虚不悦,乃使人捉散人至。散人遣其仆霰子先报曰:“奈将六出矣。”顷之,前呼后拥,结阵而至。如衔枚疾走,不闻行声。见者皆凛凛伫目而视。玄明知之,中道而避。清虚以为得计,狂荡不能自禁。
丽香垂首斜欹,若有怒意,嘘气成雾,直浮青霄。玄明知之,乃乘呼挺身而出,与飞白相对。飞白亦仰视玄明,辉光相荡,似有争意。玄明让曰:“吾二人者,不择富贵。而子入长安,贫者蹙额,何不仁也!且自古田土不择高下,虽不洁地亦委身亲之,何不义也!人皆上进,而子独甘下贱,虽公庭之前,万舞自得,何无礼了也!辱泥涂,投井壑,而庭除之前每见侮于童子,何不智也!积厚如山,夸耀于世,方见重于人,人皆称赏,而略受温存,去不旋踵,何不信也!某之所以避子者,诚不屑见子耳,岂有所畏哉!”飞白乃回首应曰:“子真蟾蜍耳!胡不自鉴,敢与某比?某之术,倏然而灭,倏然而成,清虚且让吾之神;剪发不足以尽巧,飞絮不足以象容,丽香且让吾之色。子何人也?昭昭者未几,而昏昏者继至。安能若某之所至,旁烛无疆,孙康得以夜读,李 得以擒吴,伟烈照辉,举世称瑞,岂不压倒元白邪?”
清虚因二人凛色交射,各争容采,乃与丽香从中解纷。散人笑曰:“玄明以满足自恃耳!”玄明亦笑曰:“飞白以撒泼自放乎!”丽香曰:“二公之才,皆皓皓乎不可尚者,正相映以扬休光可也,而乃争高下间哉?”二人感而谢焉,遂为莫逆友。自是宇宙重光,皆二人力也。
后散人遇词客于庭中,客曰:“想公久矣。公能爽吾愤耶?”散人不应。客怒,令童子扫其党而烹之。散人知不免,乃投于鼎镬,尸解而去。时玄明在上,丽香在前,而清虚往来于左右,皆不能挽而留也。
高士生于东海,而其长也。又涉于西海,辙迹遍天下,人皆仰之。未有一登其门者,惟唐玄宗幸其第,遂有广寒宫之名。
高士为人丰采无比,圆神不滞,且识盈虚之数,不以显晦介意。清虚、丽香、飞白三人皆亲炙其辉,而丽香犹一步不忘焉。清虚、飞白忌之,遂加屈辱之苦。丽香望救于高士,高士自昼至暮,始素服而来。
丽香方负罪鞠躬叩首以谢,而高士惟冷视而已,不能扶之起也。丽香怒曰:“高士以经天纬地之才,昭明洞察之德,乃不能驱清虚于空谷,扫飞白于炎方,使我草莽之士垂首丧气于此耶?”高士曰:“居,吾明与子:子非岁寒材也,求免于飘零足矣,而欲拔萃以取荣哉?”丽香益怒,复求解于清虚。清虚不觉大笑,奋然一声,飞白惊倒。丽香遂排脱而起,自是感清虚而疏高士矣。
高士一夕为阴谋所掩,卒然临之,魂魄俱丧,平生所有,吞并殆尽。九州之人,无贵贱,无大小,皆焚香秉烛以救之。而三人者,则如常而已。然清虚犹凄然有惨意;飞白犹暗然有悲色;而丽香则迎笑而问之,若有幸其磨灭者。既而,高士幸完璧。清虚、飞白从而短之,高士曰:“丽香非有他也,限于力也。某与丽香可以神交,不可以力助;可以形影,不可以形求。何我韬晦之时多,相会能几何哉!”丽香闻之,叹曰:“一疵不存、万里明尽者,吾高士也!向压于飞白而不救者,亦限于力耳!某诚非才,何以知高士之量!”寻续旧交,遨游良夜,或平原旷野之中,或 岩古壑之岭,或琼楼玉宇之上,或纱窗静槛之下,四友无所不至。所至之处,清气郁然,非寻常俗比矣。
然高士少时爱学美人眉。丽香谓曰:“以某之色,得君之眉,媚不可言矣。至老年,血魂消瘦,每持一钩,钓于江汉间。”飞白谓曰:“独钓寒江,宁舍我为伴耶?”清虚乃笑曰:“吾稍奋焉,则公等或昏昧而逃匿,或弃职而捐躯,尚能相安相得于宇宙间哉?”三人拱而谢曰:“愿淡洵以交,万年一日。幸毋相慱,以至于是。”清虚曰:“戏之耳!”复叮咛以为永友,期与天地相终始。
风月场中毛女、云雨帐内将军,二人但遇就相争,不顾忘身丧命。
一个喜钻窍寻孔,一个喜啖肉吞精。要知胜败与输赢,且听下回词咏。
诗曰:
散闷无拘不作忙,只凭谈笑度时光。
聊将大艳风流传,说与知音笑一场。
话说乌将军与毛洞主的故事。这将军生在脐下,长在腰州,姓乌名龟,表字骨轮,列号风月散人。其性有刚柔兼济之才,其身有变化多端之术,弄手段能缩能伸,显威风可小可大。喜时节似铁加钢、掘上而掘下,闷来时如绵去种、倒东而倒西。窃玉偷香,不亚于西厢张珙;取勇当先,胜似那江东楚王。莫道不可将凡比圣,圣凡皆赖此物而生。
忽一日,奉球太保命令,兵前往裸人县,剿捕毛洞中女寇走一遭。
唱:
一边点动人和马,炮响三声离了老营。
抗枪舞棒军呐喊,叉手趋脚将威风。
碗子盔边生紫雾,龟背壳上蚌青觔。
这一去,
高山峻岭堂条路,铁壁铜墙撞透明。
在路行程多风景,中间少带骨碑名。
将军挂印俱人马,正马军随拗马军。
兵似群鸦来噪聒,将如楚汉惯争锋。
这一去,
揉碎梅花诚妙手,劈破莲蓬𢱉断根。
鳅如菱窝钻到底,双龙入海定成功。
短枪刺开格子眼,双弹打破锦屏风。
只用孤红一拈香肌俏,引得我临老入花丛。
过了九溪十八洞,见了些金菊到芙蓉。
剑行十里人马进,不觉春分昼夜停。
对对蓝旗报回玉,拍马已到黑松林。
两乳尖幽屯驷马,杜家在上扎辕营。
中间揭起青衿帐,五爪将军两下分。
坐下腰州球太保,捉下能争惯战人。
话说球太保便问:“是何人出马?”声音未竟,只见黑松林下闪出一将:
生得粗粗大大,又不细细长长。要知此将住何方,腰州府成群结党。
道:“末将不才,出马一遭,不领兵卒,只须二子。”
一骑马冲出营来,但见洞门外好景:
阴崖险峻,玄孔深幽;两行黑松掩映,一股清水奔流;前尖后长,犹如边城围绕;中间水发,恰似湖海汪洋。
观不尽洞门好景,高叫:“红心小卒,报与你毛洞主得知,叫她强将出马,弱将休来!”
这小校不听便罢,既然听说,即到里面声言:“祸事!外边有一独目将军,甚是雄将,声声叫杀,句句不饶。”
毛洞主听说,带领水手,身出洞来。且看来将如何排兵,怎生打扮:
戴一顶紫巍巍一抹耿不呆的檐盔,披一领细毛织就的乌油龟背铠,使一根光筋缠就煖木炳的点钢枪,骑一匹追风赶日惯战竖头马。
这将军更看那女怎生模样,如何装束:
她生得丹凤眼,悬胆鼻;一张没牙口、两片粉红唇;戴一顶前尖后长荷包样扁食盔,披一领里红外白、青边黑缝两片顽皮甲,使一条不伸不缩明伤人、暗埋伏紫金□,骑一匹能颠惯跛赤眼清□大口无头马。
问知:“来将通名,不消问吾。”
言:“乃是威镇腰州乌将军是也!今奉腰州球太保命令,领兵讨伐作乱淫寇。早早下马受降,免遭千戳万岛之苦。若是牙崩半个不字,凭著俺景东人马大披挂的将军,填凿洞口,杀进子宫,拿住你等,刺血饮马,取髓补精,那时悔之晚矣!”
这女子微微冷笑,答曰:“但见你人物标致,未知你出马鏖战如何?此时休要逞罗罗,管叫你一会儿刚强性过,那时节洞门伏首,休教二子来拖。直杀你人困马乏要求和,那时方才怕我!”
这将军也不答话,两手拈定光金似铁硬的独龙枪,照著那女子分心就刺。这女子也不慌,也不忙,凤点头侧身躲过,取出五彩盘桓锦皮套数,及驾相还,两下皮鼓打动,怎见得好杀。
唱:
你与你主争自在,我与我主助风情。
你使懒汉推车法,我使驾牯去催更。
倒浇蜡烛身流汗,隔山讨火洞门红。
正是两家盘桓处,中间捎带果子名。
两个栗子答了话,一对枇杷大争锋。
只爱平坡员眼口,金桔怀内有风菱。
怠杏高时莲子放,胶枣乌梅紧皱纹。
小红染污葡萄被,樱桃口内咬橙丁。
柿饼脸儿通红了,榄橄回味各人心。
只战得月暗秋窗嫌夜短,风吹竹迳恨更锺。
第一合才用机关无胜负;第二合再加手段见输赢;
第三合打起精神嗷战久;第四合看看筋力不从心。
当时恼了毛洞主,怒发冲冠起歹心:
“我今若不显手段,乐得冤家丢精神。”
口里念动妖邪咒,款款轻轻叫了几声。
金莲高峰两腿里,悠悠戏沟洞红心。
乌将不识轻生计,尽力具兵重扑门。
佳人见来心内喜,放出大水要淹人。
五爪将军忙来展,怎当他急浪滔滔里外生。
烟漫阴崖傍岸柳,撞塌洞口正当松。
常言道:势硬难熬软。话不虚传果是真。
三略六韬虽是晓,二十四解欠分明。
怎当他手歪上手歪下来得快,左别右扭不饶人。
翻身再摆龙翻里,拿住将军胯下存。
腰脧腿困难咂争,手软心忙没了神。
再著一会儿不丢了跑,定死在佳人手相中。
幸亏二子多能干,倒把将军拉出洞门,
虚点一枪逃了命,到底难熬久战人。
前走的厌头塌脑腰间将,后赶的跛口张牙再兴兵。
一身英雄随流水,五陵豪气逐东风。
好似猛风吹败叶,犹如急雨打残红。
雨散云收鸳帐冷,香消风尽绣楼空。
编成毛女乌龟传,说与风流子弟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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