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录
寒夜录 作者:陈弘绪 清 |
卷上
[编辑]凡著书立言而计较于传与不传者,政与患得患失之心无异。古之作者不得已而有言,要以畅其胸之所存耳。若必拟议何等乃传?便已增却无限躲避无限逢迎,未见伸纸舐毫之为乐也。
严沧浪云: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予谓文章亦然,退之平淮西碑,岂可以字句求耶?混沌二字,摹写古诗气象甚是,平淮四碑亦祇是朴穆,然亦须此等题目入手,未可强为。
文章要作便不佳,太史公叙灌夫使酒骂坐,魏文帝典论自叙,韩退之祭十二郎文,柳子厚与许京兆孟容书,直是一混写来,何曾有意?
文愈短愈要曲折,所谓画一尺树,要不可令有一寸之直也,敖子发古文短篇,最宜涵泳。
篇法有预先提出而精神踊跃者,有数转仍藏而气势曲折尽妙者,有实事从虚境出者,有闪躲于此而点现于彼者。堪舆家一言以蔽之曰:要乘生气,为道学文应作六经语,不当涉语录气。为释氏文应作佛菩萨语,不当涉禅和气。
全子栖每为文辄入自课庵,一文必三草,十年悟其浅近,尽付之火,生平凡三焚文集。今子栖之文,竟无一篇传世者。然即此数语,作者苦心便已揭示千载,彼祝融氏之烈焰,政子栖之金石也。
黄鲁直诗云: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欧阳公云:学书如逆风行舟,用尽气力,不离本处。上滩船与逆风舟,自是两种文章应著气力处,也须呕心血,指一番。若但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势必至于拖遝。
作手正要痴黠相生,无痴处亦不足见文心之巧,语极尽而味有馀,方是文家至境。
邹道乡先生谓士不可无山林气,节义文章学术大抵皆然,山林气即醇古之气也。予极喜琴铭四语,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焦峣。能存此段气象,便是羲皇以上之人,便是坟典邱索之著作。
韩退之自选生平所为文二十六篇,题曰韩子,今不知二十六篇之目为何?元儒程黟南有《韩文钞》,止取十篇,以《李愿归盘谷序》为卷首,馀九篇则送文畅师、送王秀才、温处士、杨少尹、盛山十二诗五序与燕喜亭记、孔子庙碑、获麟解、祭鳄鱼文也。此外虽退之极有关系之作,如《平淮西碑》、《谏佛骨表》与《孟尚书》皆在所不录,而文章之妙,如讳辨、送孟东野高闲上人、殷员外序、祭十二郎文、代张籍与李浙东书,悉被删去,而反有取于盛山诗序、燕喜亭记,足以验此君之谬妄无识矣。近代潮人唐伯元昌黎文编最称佳选,其谓昌黎先生殁,历二百馀年,而欧阳永叔始知之,然永叔尝论先生二鸟赋矣。其曰:光荣而饱,则不复云。彼为御史、为侍郎,非光荣而饱之日乎?天旱人饥之状,佛骨之表,抵触君臣之所大忌,鸟在其不复云也。信如永叔之论,未可谓尽知先生也。数语亦是确论。
偶阁《客星纪略》,有朱晦翁题跋云:钓台故有范公记,词义甚伟,后人不容复措手矣。中间有江子我一记,独书作新岁月,最为得体,大抵山川佳胜处,自应有一篇恰好文字,若已被前人作去,后来便当放过。吾郡滕王阁,惟昌黎一记独绝,然毕竟未曾亲至其地,此等犹可措手。若石锺山、丰乐亭、岳阳楼,亦复纷纷涂抹,便为不度德量力之甚矣。但书作新岁月,子我真可为千古师法也。
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此董元宰独悟之语也。文章亦然。《尚书》、《礼记》至矣。若管、韩、荀、庄诸书,气势回币,皆不从一边生去,后人无此猛力,但能兔起鹘落,已是第一好手。
王元美云: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似不读书最妙,无此等境界,岂能如万斛泉源,沾然莫御?
戴忠甫尝与龚洳溪论文,欲以一字括之。忠甫曰:其惟声字乎?凡文之抑扬高下,轻重疾徐,吞吐浮沉,起伏顿挫,谁非声者?能于此际转换得清,则无之而不清。于此际调剂得妙,则无之而不妙。沈约云: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陆机云:审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皆在声字致意耳。因戏谓《史记》、《左传》,皆有绝妙点板,未可任意诵去。洳溪抚案大叫,以为知言。忠甫又云:两汉文字,亦有唐宋人所不肯为者。唐宋文字,亦有两汉人所不能为者。未可矮人观场。
扬子云抱弱翰,赍油素,问上计孝廉异语,悉集之,撰《方言》十三卷。其后王孝孙有《河洛语音》之作,实仿子云《方言》为之,但止于中土称谓而已。国朝幅员辽廓,四方语音不同,恨无好事如子云者,怀铅握椠以从事于其间。但此书决非一人之力可竟,须敕州县令长,凡各属志书,俱补入方言一款,悉著土音之互异者。此书既成,一以便官府之听断,一以佐文字之稽考,一以备关津之讥察,所系政非鲜小。近日惟刘心蓼《太仓州志·风俗》条内,另载方言,然亦略而不详,他处则竟未闻有此矣。
古今奇人奇书,湮没散轶者,不可胜纪,而释老之徒尤甚。尝欲作二氏文苑志,如比邱昙谟、鸠摩罗什、葛穉川、陶贞白者,人立一传,择其佳文附之。又嘉兴楞严寺刻有汉本大藏,于此方撰述,较五千四十八卷颇有增广,予意欲更加搜补,另为藏外撰述一书,未知此愿得遂否也?
科举之法,行之逾久,而应举者荒疏逾甚。因忆昔人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语,彼时之为诸生者,较今悬绝乃尔。夫文选之不能顿造于烂,虽老师宿学难之,烂矣。而仅得秀才之半,其所谓全者,又属何等耶?
归震川先生云:魏庄渠尝为馀言,东广陈元诚少未尝识字。一日自感激,取四子书,终日拜之,忽能识字,以此知书神也。
孟之反不伐,反者仄字之误。按春秋齐与鲁战,孟之仄后入以为殿,并无之反之名。又为长者折枝,折枝者,按摩之谓也。刘峻广绝交论,有折枝舐痔之语。枝即肢字,非草木之枝,此闽友蔡价臣之说。价臣名藩,贫而力学,所著赘言,予尝为之作序。
价臣又云:托孤寄命,言托六尺孤而临大节不可夺,如后世霍光之类。寄百里之命,而临大节不可夺,即孟子所谓效死勿去,如后世张巡之类。虽三句实二事,晋史阎缵上疏,理湣怀太子冤,内引孔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而临大节不可夺亦以二句相属。朱注以托孤寄命为才,临大节为节,殊属牵强。
狂、简、斐然成章自是三种人。简即狷者,斐然成章通指言语、政事、文学诸贤,仅以一狂概圣门,似非定论。新安朱枫山先生云:孔子年六十八岁,乃始删诗、定书、系周易、作春秋,只数年间了却一生著述,盖是时学问成,涉世深矣。故其述作,始可为万世法,古者著书,多在晚年。
周恭肃潜心学易,所著日记,论卦爻变例最确,其释豫卦云:本义以卦之得名,本为和乐,然卦辞为众乐之义。爻辞除九四与卦同外,皆为自乐,所以有吉凶之异,诸卦爻为例不同每如此。且文王之易,与周公、孔子之易,有共贯而发一义者,有旁通而备众理者,政未可胶柱鼓瑟以求合耳。
偶与但直生宗皋,论放利多怨之旨,直生曰:外人之怨,犹可避也。至于自家怨,则无处可逃矣。予甚击节其语。盖放利之人,毕竟心中怨恨居多,所谓小人长戚戚也。
国初名儒刘商卿者,讳夏,字迪简,深于易学,所著大业图,惜已亡失,仅存《读易诀》一篇。其言曰:庖牺氏之易,易何在也?今六十四卦爻之所以为象,六十四卦名之所以取义,此则庖牺氏之易书文字矣。在昔夏、商以前,文王、周公、孔子之辞未作,而夏、商圣人君子之读易,只缘羲皇所制象,因羲皇所命名,而文王、周公、孔子之辞意洋洋,无不具备。今学者果欲明乎易,置身文王、周公、孔子之前,将羲皇制象命名之学,一时打通了,则文王、周公、孔子所系辞旨,破竹之势,无复留滞矣。无奈古今注易之士,凡千百家,绝不曾以伏羲之易,自为一书,以冠文王、周公、孔子之文,如衣失其领,网失其纲,是教子孙而遗忘其先祖可乎?按陈希夷先生云:羲皇始画八卦,重为六十四卦,不立文字,使天下之人,默观其象而已。如其象则吉凶应,违其象则吉凶反,此羲皇氏不言之教也。易道不行,乃有周、孔,周、孔孤行,易道复晦,与商卿此论正相发明,实观玩之要旨也。
董萝石年六十有八,慨然北面阳明先生,语悉阳明记中。近从吴观察秋圃处,得其遗诗一帙,孤高秀逸,足称其人,七言律尤佳。如,一江明月看山过,小亭鱼影弄青天。空山无人石欲语。皆咄咄惊人。而咏豆芽云:芜蒌亭后得褒封,金甲银钩夺化工。滤尽宿泉冰有骨,种成深盎土无功。秋涵素质琼丝绝,水泛残衣黛粒空。野蔌纷纷登俎豆,凭谁为荐玉玲珑。如此棘手题,大见工力。萝石学问,未知究竟何似,政当以诗雄视诸子耳。
吟咏景物,固是传我之意,须知使事,亦是寓意。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也。要使颠倒由我,譬如戏场中戈鋋,若在出色优狐(元人谓装外者为狐)手中,定要另生一番光彩。
友人卓珂月曰: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铰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卓名人月,杭州人。
予友清江杨机部、平湖赵退之,俱为吟坛推重,而尤长于五言近体。机部赠予,有《柔木误冰山》之句。退之亦云:痴鱼侮钓丝。二诗皆有为而发,冷眼婆心,直欲唤醒沉梦。
予邑宗子文忠节大类谢叠山,所著有《玉溪集》,予从其后裔巩垣处借观,盖元刻也。读杜遣兴云:渊明诗颇恨枯槁,子美叹之非达道。草堂集中多道贫,渊明若见应回笑。山光潭影照青璃,二公心只二公知。若逢痴汉休言梦,不是诗人莫看诗。此作非子文得意句,然道陶、杜两公心事,则已欣然莫逆于千载矣。
东坡谪儋耳,前后和陶诗凡百数十篇,子由为之引,诗集中三十一卷,皆追和渊明之作也。陆务观《序梅圣俞别集》云:苏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韵和陶渊明及先生二家诗而已。是东坡又有和梅之作,今已散逸无可考见,亦未有知其事者。宣城令姜奇方刻《宛陵集》,竟遗渭南之序,益叹古人著述,不幸而湮灭,若此类者,盖不可胜数也。
文衡山先生停云馆,闻者以为清。及见,不甚宽厂。衡山笑谓人曰:吾、斋、馆、楼、阁,无力营构,皆从图书上起造耳。大司空刘南垣公麟,晚岁寓长兴万山中,好楼居,贫不能建,衡山为绘层楼图,置公像于其上,名曰神楼,公欣然拜而纳之,自题神楼诗,有“从此不复下,得酒歌明圣。问馀何所得?楼中有真性”之句。尝观吴越巨室,别馆巍楼,栉比精好者何限?卒皆归于销灭。而两公以图书歌咏之幻,常存其迹于天壤,士亦务为其可传者而已。
今之仕宦罢归者,或陶情于声伎,或肆意于山水,或学仙谭禅,或求田问舍。总之,为排遣不平,然不若读书训子之为得也。
祇此一天,鞑靼曰腾吉里,回回曰阿思嫣恩,女直曰阿卜哈以,西番曰难,百夷曰法,缅甸曰某,高昌曰腾克力。推之重译不到之处,亿万国土,便有亿万称号。彼苍苍者,亦岂能别其孰为名当,孰为名不当哉?语言文字,何处可容执著?
梁次公尝著寿夭说曰:人生百年,乃是大限,过此与深山老藤怪石何异?多亦无为也。祇要百年之中不夭,乃为寿耳。何为百年之中不夭?比如人在午时,便当作午时活,人若作一过去想,则是巳时矣。午时之身不夭乎?若作一未来想,则是未时矣。午时之身不又夭乎?若是真正长生者,只须逐时活去,在巳则为巳之活人,不夭于巳也。在未则为未之活人,不夭于未也。不把眼前日子,反掷向空中去,乃所谓寿,乃所谓不夭。
礼乐干戈,俱属抢攘,推此而洙泗杏坛。三千缝掖,亦觉多事,总不如春风沂水。童冠几人,安闲自在,喟然一叹,扫却多少喧嚣。万茂先曰:要知劳心劳力,自有春风沂水,只在胸中邱壑,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也。
叶文庄盛云:数自一至十,惟三平声,八卦惟干、离、坤平声,十干、十二支,皆仄多平少,阴常有馀,阳常不足。君子少而小人多,此亦可见。
李文节公廷机云:禅祇是割得断,尧舜不以天下与子,周公为王室诛其兄,皆禅也。又云:禅即圣人所谓刚也,士大夫处是非恩怨之地,能得些禅意,将胸中葛藤一切割断,良为爽脱。若不得其意,口谈何用?公谈禅学,最为切实,与说龙肉而不能饱人者迥异。
槜李支大伦曰:大丈夫遇权门须脚硬,在谏垣须口硬,入史局须手硬,值肤受之诉须心硬,听浸润之谮须耳硬。
吴邑徐元美言提学高汝白之诸父,隐君子也,教汝白以举子业,每叹曰:可惜可惜!假令作得状元,亦自枉过一生。其后汝白举进士,以书督责之曰:汝得一第,吾不为喜,而以为忧,此后必骎放肆,可录逐日言行寄我。汝白叹曰:吾终身在侧,岂不我知,而忧我放哉?试问一老家人,曰:比旧渐不同矣。乃警惧置一簿,录其所为,试自简点,其过不可胜书。乃大惧,激历为学,卒为善士。此父固不必言,此老家人亦岂非所谓济以上人耶?
罗景纶评昭君词,击节乐天一绝,以为高出众作之上,予独有取于储光羲,含蓄无尽。顷又得淳熙间郑虞任昭君曲读之,至结语云:但愿夕烽长不惊甘泉,妾身胜在君王前,道昭君意中事,似又不减于长庆矣。
莫尚书少虚困官西蜀,谒南堂静师,谘决心要,使其向好处提撕。适如厕,闻秽气,以手揜鼻,遂有省。黄龙寺晦堂老子尝问山谷以吾无隐乎尔之义,山谷诠释再三,晦堂终不然其说。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因问曰:闻木犀香乎?山谷曰:闻。晦堂曰:吾无隐乎尔。山谷乃服。但能触处领略,鼻秽馨香,都不碍此鼻尖头也。
欧阳公云:予曾作憎蝇赋,传之于世,蝇可憎矣,犹不堪蚊子自远喓喝来咬人也。友人馀君士常,在长安有题壁句云:藤棍荆条满街喝,岂无人道不中听。予笑语馀云:不中听何妨?只莫咬人便休。
李文节公摄南王部,竹头木屑,事事留意,有缙绅见之曰:翰林公亦肯亲俗事乎?公曰:有俗人无俗事,天下国家事,何言俗也?如文节真可谓不俗者,彼以词林沾沾,厌薄一切,殊觉俗气愈甚。
冯元成云:史称韦苏州所至,扫地焚香而超然高洁。馀平日闲居,亦与苏州同好,尝谓古人称晚食当肉,缓步当车,馀亦谓焚香可以当栽花,扫地可以当营宅。
上海浦小痴名泽,字学著名一时。生平喜睡,不亭午不巾栉,里中呼为晏眠人,此可谓得黑甜三味者。予自晋州城守,目不交睫,廿馀日后,逐习为固然。每过四更,辄展转不能安枕,初甚苦之,偶读宋儒郑景望杂著,中有一则,欣然录出,醒时辄讽诵数遍,未几安寝如常。景望云:馀中岁少睡,展转一榻间,胸中既无纤毫,颇觉心志和悦,神宇凝静,有不能名言者。时闻鼠啮唧唧有声,亦是一乐事。当门老仆鼻息如雷,间亦为呓语,或悲或喜,或怒或歌,听之每启齿。意其亦必自以为得,而馀不得与也。
予尝作《舒城山寨记》,已略言立寨之利害矣,然尚未极其流弊之所底也。胡澹庵有《与吉守李宝书》,纪一时事变,颇称痛切。倘兵戈不止,将来必有不幸如胡公所言者,谨录出之,以备当局鉴采。书云:数年来盗贼四起,甚者至杀令破县,其弊正起于山民之寨,寨不平,寇不可止。何则?吉与虔为接邻,吉之寇大抵悉自虔而起,然虔人非倚山寨为之囊橐,其势不为寇。今吾州凡八邑,止安成不与虔接壤,七邑皆虔地。兴国群凶往来之时,而山寨又群凶啸聚之冲,无一邑不下数十寨,一寨不下数百人,甚者至千人以上,戈甲称是。一乡之谷粟,尽辖于寨魁之手;一乡之恶少,尽束于寨魁之权。州县之刻木,尽饵于寨魁之赂。有一小忿,则群凶相捉环视而起,名为复仇,其渐遂至剽掠,又其渐遂为群盗。官租公赋,连年不输,小有追捕,则据寨恃险,敢与州县抗衡。有司不平,间遣官军讨伐,而刻木得饵,先为之耳目矣。孔子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故春秋书堕郈堕费,防此祸也。夫邑且不可为百雉之城,而山之豪,乃至雉堞凌空,戈挺彗云,尚谓国有法乎?
卷中
[编辑]张献忠用兵最狡,常以少胜多。破舒城时,实叛将孔廷训句之。陷城,献忠犒赏各头目已毕,旋引廷训数之曰:尔不忠于朝廷,焉能忠于我?立斩之阶下。时原任太仆乡濮中玉,亦投降数日,见廷训被杀,股栗无措,献忠曰:汝乡绅,吾不斩汝。遂授伪礼部尚书。中玉舞蹈谢恩,留其营中四阅月乃还。初中玉以请托不遂,下石于予,或传其城陷死难,予拟为草揭请恤,不意丧心辱国乃如此。此事舒人目击甚确,而诸生孙秋我亦被贼掳,述其颠末尤详。孙云:濮既授伪礼部,馀户、兵、工三部各有伪官,惟吏、刑则献忠自领之,不欲以爵人刑人之柄,畀之他贼也。又伪中军来姓者,号来达子,最为献忠亲信,其陷合肥诸属,惟来达子昼夜密谋,诸营皆不与闻云。
王遵岩问龙溪,先师阳明在军中四十日未尝睡,有诸?龙溪曰:然。此原是圣学,古人有息无睡。故曰:向晦入晏息。世人终日扰扰,全赖后天渣滓厚味培养,方彀一日之用。夜间全赖一觉熟睡,方能休息。不知此一觉熟睡,阳光尽为阴浊所陷,如死人一般。若知燕息之法,当向晦时,耳无闻,目无见,口无吐纳,鼻无呼吸,手足无动静,心无私累,一点元气与先天清气,相依相息,如炉中种火相似。比之后天昏气所养,奚啻什百?龙溪数语,不特养生至论,亦是安禅要诀。
昆山顾梦川性嗜饮,每客至,相与扬榷古今,辄樽罍云泻。或谓梦川曰:人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于公何如?梦川曰:夫醉者非饮也。人但不可一日不饮,一日不饮,如春之花、秋之月、冬之雪。圣人之书何?客曰:夫然则夏何取焉?梦川遽曰:盛夏不饮,则耳后之风,其何从生?客大笑。梦川字禹祥,张元长为之作传。
贿赂之盛,莫如此日,都下有白变黄,黄变白之谣,盖前此以黄桱代白镣,取其易于挟持。近又以美珠代精金,其挟持尤易,而人不觉也。曾见馈遗名刺,书经稿几册者,即黄金几两,而诡托刻文。朱仲晦疏云:今之在位,以金珠为脯醢,以契券为诗文,今直以金珠为诗文,又一变局矣。
崇祯辛巳元日大雪,至十四、十五日雪势尤甚,城内外合抱之木,俱被损折。连日阴雾凝结,天雨木冰,飞鸟绝迹。是岁亲藩被难者,福、襄、唐三王;宰相则薛观国、杨嗣昌,一死于法,一死于军前;尚书、侍郎则吕维祺、传宗龙死寇,郑崇俭死狱;巡抚而下,又不可胜纪矣。刘向曰:冰者阴之盛,木者少阳。贵臣卿大夫象也,应在此人将有害,以是岁验之益信。木冰一称木介,介又甲兵之象。
绍兴庚辰正月四日,自虹县至青阳驿,雪雹大作,木介弥望。海陵周麟之作诗云:雨木冰,贯珠络玉千葩明。横鞭一拂桑条动,宝钗堕地声铿鍧。昨日登车天地黑,怪雨盲风起东北。俄然散雹飞乱霙,流淖满途深没膝。前车折轴不得行,后车脱辐泥翻危。晓来廓氛天宇清,万象夺目何晶荧?凛如介士执矛戟,四野列阵霜雪凝。汴河堤上民惊诧,问是何祥木冰稼?生平有眼未曾看,旧说惟闻达官怕。车中嗫嚅齐鲁生,尝学五传窥遗经。因言前哲论灾异,占曰庶人皆执兵,只应此地干戈起,草木如人两相倚。莫忧藩马饮泗水,尽道明年佛狸死。至辛巳,金主亮大举入寇,虞允文败之于采石,亮趋杨州,金兵乱,弑其主亮,焚之,北还海陵,末句遂成诗谶。然则雨冰之变,其应不独在达官矣。
唐州多旷土,熙宁中,诏募民菑垦治废陂,复召信臣、杜诗之迹,众惮其役之烦难,莫败举。王逢原夫人吴氏方寡居,因其兄田于陂旁,慨然谓众曰:吾非徒自谋,陂兴,实一州之利,当如是作。如是成,乃辟污莱,均灌溉,身任其劳,筑环堤以潴水,疏斗门以泄水。未几,壤化膏腴,一方利赖,夫人岁入亦累巨万,悉捐以赈穷乏,周疾苦,阖州甚德之,争讼不诣有司,悉就夫人听决。州以其事上闻,诏赐绢一千匹,米一千石。近代吴长卿传奇,女子如高凉洗夫人,宁化晏氏,并有功德于时,卓荦可纪,惜未有以夫人之事告之。予家藏逢原《广陵集》,得王云所撰夫人墓碣,因为表彰。逢原名令,王介甫爱其文章节行,而推为天民者也。
彭渊材尝从郭太尉游园,自诧曾传禁蛇咒,试无不验。俄园中有蛇甚猛,太尉呼曰:渊材可施其术。蛇举首来奔,渊材反走流汗,冠巾尽脱,曰:此太尉宅神,不可禁也。近时将帅兵法,大率皆渊材蛇咒耳。友人杨机部赞画卢公军前,遇各营来请马者,杨笑曰:逸足无几,不能应君反走之需。其人郝颜而退。
崇祯壬午三月,有自北来者,传新政数事,快殊人心,而戒厂卫、起废逸,尤为卓荦,然邪正倚伏之关,政于此时当为深虑。林见素寄阳明先生书云:言路开矣,高取难,烦取厌,则开者恐塞,幸门塞矣。短取媒,隙取伺,则塞且开。有味乎其言之也。
近日流寇,俱称死贼,各处塘报皆然。其僭号称王者,章奏文移悉改王字为枉,或为亡,如所谓八大枉、争世枉、左衿枉是也。予按国初,亦有此例。江阴李翊云:余家先世,分关中写“吴原年”、“洪武原年”,俱不用“元”字。盖当时恶胜国之号而避之,故民间相习如此。
绍兴唐琦本卫士,建炎间高宗航海,琦病留越州。李邺以城降,金人琶八守之,邺方与琶八并马行,琦从后持一大甓,祝曰:愿天一击杀两贼。甓中马,不杀,被执,骂贼不绝口。琶八谓曰:汝欲何为死?曰:我愿以布里灌油烧焚三日,示愧降贼之臣。卒焚之,其意恐琶八追及高宗,欲以缓其程也。事闻,诏为立庙长檐街,赐名旌忠。明沈周为作诗云:一甓真如博浪锤,事机不偶亦空施。降城未分身无用,骂贼犹知舌可为。膏火愿延三日死,海天能信六龙驰。长檐街上春秋祀,李邺魂应愧此祠。琦事颠末,载于碑刻者如此。《绍兴志》,但据《宋史》书之,至布裹灌油之事,则未之及也。琦以执殳下士,而大节屹立乃尔。国朝有金川门守卒龚翊者,昆山人,值靖难兵入,大哭遁去,隐居教授。宣德中,周忱抚吴,荐为学官,辞不就曰:恐负往日城门一恸耳。翊虽不能如琦之轰烈,亦庶几逾于其侪偶多矣。
苏子瞻在海上时,号铁冠道人。国初亦有铁冠道人,则临川之张中也。
近时奔竞,最甚无如铨选考试两端,督学试士已不免竿牍纷遝。若郡邑之试,请嘱公然,更不复略为讳忌。至有形之章奏,令童子纳金助饷,无使缙绅专利者。按此风亦不始于今日。胡忠简何等人品?偶读《澹庵集》,有《与蓝守师稷书》云:某复见乡中小童郭洵直,颖脱不群,淹贯九经诸子,以应科目,委得允当。自非郡大尹乐育有方,善诱不倦,何以及此?谨采之舆论,仰溷高明,伏乞台慈,特赐收录,则忠简亦尝为郡试缓颊矣。然忠简生平仗忠信以感人,所谓颖脱淹贯,定非虚语。此札实为怜才而作,非时辈之所可借口也。
历法莫如近日疏忒,徐元扈相国、李性参勋卿,屡经推验,竟成聚讼。只以崇祯己巳日食一端言之,据大统推算食三分二十四杪初亏巳正三刻,食甚午初三刻复圆午正三刻。据回回历推算食五分五十二杪,初亏午初三刻,食甚午正三刻,复圆未初三刻。用新法推算,顺天府食二分有奇,应天府六分有奇,杭州府六分三十杪有奇,广州府九分有奇,琼州府食既,大宁、开平等处不食。初亏巳正三刻,食甚午初二刻,复圆午初四刻,三家互相抵牾如此。然至期参考分数,则顺天府果止二分有奇,新法实与元象吻合,盖其说创始于利玛窦,而汤若望、罗雅谷辈继之,皆欧逻巴博物洽闻之士,其步算较回回更密,似非诸家之所可及也。
金山绝顶有留云亭,江光海色,荡摇四面。记往岁登日观峰,东望岛屿,西眺河源,诵太白“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之句,不知其下濛濛者,为何等处也?今日搔首此间,又是百年一快。留云亭旧额久已废去,今为俗子改作凌霄阁矣。
淳安县有小金山,元郑师山称其崖洞之幽、锦沙燕石之胜、西洲龟石之奇,金山所无有也。予未至淳安,不知兹山较头陀洞、妙高台诸胜境果何如?然师山自云:东游京口,念欲一跻其巅。酌中冷泉,以适生平乐事。竟坐他事不果去。是郑君尚未梦见金山面目,何得轻置轩轾,唐突西子?
《庄子》云: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丹铅录》云:禹贡导九江,至于东陵,今巴陵有道士洑,地志即古之东陵,盗跖死于东陵。盖据波凭涛以济其奸凶,其地至今犹为盗巢云。夷陵为西陵,则巴陵为东陵可知。愚按《庄子·盗跖篇》云:跖方休卒太山之阳。似非巴陵,升庵应误。
秋水宜晴,晴则澹荡,然惟鄱湖浩淼,其澹荡之致,乃与晴光俱无尽际,非他水之可同也。佳绝尤在夕阳,澹者愈澹,荡者愈荡,倚窗而睇左右诸山,恬漠自如,暄萋并见。虽复匡庐之高大,亦若融其体势,但以恍惚气韵醉人之目。予友徐巨源作《爱秋光赋》,殊胜文通。予亦欲赋鄱湖秋光,非拥楫旬日,低徊夷犹,正恐笔墨蹊径未去,当无奈此湖何耳。
韦庄章江诗,欲问旌阳旧风月,一江红树乱猿哀。俗本作维扬,殊误。庄又有南昌晚眺诗,芳草绿遮仙尉宅,落霞红衬贾人船。亦自楚楚可诵。吾郡山川经唐人题咏者,只曲江数篇与浣花集中此二律为胜耳。
霉雨连绵,枕簟琴书,俱为湿雾薰蒸,大觉肉体为累。忽快风连晨不已,如从热海骤登雪山,草木别有清香,生于爽气之内,晴久则不复存矣。杨升庵据《元奘西域记》,谓热海在葱岭北隅,证以岑参“蒸沙沸浪”之句,殊误。然参亦自咏炎方暑国耳,不必定指此地。
予阅文山传,如刘岳申、胡广所撰,皆萎苶不足动人。淮阴有龚开者,字圣予,尝传宋瑞事,或以为类司马迁,惜无从索览。又《癸辛杂识》,载圣予有呼保义宋江等三十六赞序云:宋江事见于街巷谈语,不足采著。虽有高人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壮时,慕其人,欲存之画赞,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为。及异时见《东都事略》中,书侍郎侯蒙传,有书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予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于是即三十六人人为一赞,而箴体存焉。盖其本拨矣,将使一归于正,义勇不相戾。此诗人忠厚之心也,余尝以江之所为,虽不得自齿,然其识趣超卓有过人者,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虽托之记载可也。古称柳盗跖盗贼之圣,以其守一,至于极处,能出类而拔萃,若江者其殆庶几乎?虽然,彼跖与江,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迹而无讳者也,岂若世之乱臣贼子,畏影而自走,所为近在一身,而其祸未尝不流四海。呜呼!与其逢圣人之徒,孰若跖与江也云云。赞语文多,兹不备录。按圣予乃宋末遗老,忠义激烈,大类谢皋羽、郑所南,其文章可见者止此。近稗海所刻《癸辛杂识》,此文悉遭删去,遂使残珪断璧,荡然无存,亦搜奇之一恨也。
刘敬山曰:文章之妙,在于变化。故一字而用有雅俗。如个字一也,《国语·齐语》曰:鹿皮四个,则俗。《史记·货殖传》曰:竹竿万个,则雅矣。一语而用有雅俗。如谚曰:敢怒而不敢言,则俗。杜牧《阿房宫赋》曰:使人不敢言而敢怒,则雅矣。一字而用有工拙。如土字一也,扬子《重黎篇》曰:舜以尧作土,禹以舜作土,则拙。郡子《经世》曰:仲尼以万世为土,则工矣。一语而用有工拙。如《庄子·天地内篇》曰:殆哉岌岌乎天下,则拙。《孟子》曰:天下殆哉岌岌乎?则工矣。推此可以随处生悟。
元伯颜等贺平宋表,盖孟棋之笔。首联云:国家之业大一统,海岳必明主之归。帝王之兵出万全,蛮夷敢天威之抗。又云:忝司中阃,直指伪都,犄角之势既成,水陆之师并进。曰伪都,曰蛮夷,恣桀犬之吠,竟不问所谓华夷者安在?千载而下,犹足令人愤懑。祺为宿州符离人,亦是中原遗黎,而忍心悖义乃尔耶?
昭明选汉诗,不取安世房中歌,与郊祀十九首、鼓吹诸曲。殷璠选唐诗凡二十四人,却删去老杜。僧赞宁作僧史正传五百三十三人,附见一百三十人,乃不为云门立传。人各有意见,好乐政未可以常理测也。唐之南京在荆州府,宋之南京在归德府,今应天府亦称南京,然归德在宋,实曰应天,何其与国朝巧合耶?
靖难之变,逊国诸死节家,皆以党籍株连,其或幸免于覆巢之下者,类变姓名自匿。黄公子澄之后为田氏,卓公敬之后为宋氏,今卓氏已复原姓,而太常遗裔犹冒田姓未改也。
黄楚望先生言孔子非史官,何以得见国史策文?与其简牍本末,考见得失,而加笔削,盖当时鲁君虽不能用孔子,至于托圣人以正礼乐、正书法,则决有之。如此则《春秋》一经,乃史官先禀命于君,而后赞成其事者也。又云:三桓乃桓公、文姜、子孙,而春秋书法,于文姜不少恕。如,夫人姜氏会齐侯,夫人姜氏享齐侯,夫人姜氏如齐如莒之类,其子孙见此,岂有不怒?然又如此书,所以难看。窃意春秋之时,虽王纲不振,而史官直笔,则世守其法,不敢少紊。如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南史氏又执简以往,晋太史书赵盾弑其君之类,可见当时史官执法之严,虽死不避。则夫人姜氏之事,孔子或因太史之旧而书之,未可知也。且天王至尊,周人谥以幽厉,其子孙亦不能废公议改之,况国君夫人哉?
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一节,皆子路之语,世误以为孔子,京山郝仲舆先生既已为之辨矣。若阳货欲见孔子章,谓孔子曰来两段,皆是记阳货之言,与孟子知不若与,曰非然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同例。观下文,孔子曰诺,吾将仕矣,便见,盖既曰可乎?随曰不可。语意傲肆,正与予与汝言句相应,所谓小人而敢于狎大人者也。
周海门先生云:《论语》中如是知也、是礼也、是邱也三语,如霹雳火眼眨不及,是心思路绝处,其为人也云尔,则可谓云尔。两云尔哆哆和和形容不出,是言语道断处。
徐子卿论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绝不下注脚。但云观世音是闻文章照面,周海门论舜为天子章云,孟子发大舜之心,乃是雪里芭蕉,空中楼阁。
《大学·诚意章》,曾子曰者。李长卿先生以为曾子有感于小人而形诸叹也,与《左传》“君子曰”、《史记》“太史公曰”一例,非是平日之言。
府志载高皇帝以至正壬寅幸龙兴,谒孔子庙,过铁柱观,复出城,开宴于滕王阁,诸儒咸赋诗为乐,居民扶老挈幼,纵观灯火。明日命存恤鳏寡孤独,放陈友谅所畜鹿于西山。放鹿事仅一语及之而已。按孔迩《云蕉馆纪谈》云:友谅聚鹿数百,畜于南昌城西章江门外,谓之鹿囿。尝至其所,自跨一角苍鹿,缀瑟珠为缨络,挂于角上,缕金为花鞍,群鹿皆饰以锦绣,遨游江上。国初,驾至南昌,宴于滕王阁,命儒臣韩诗放其所畜鹿于西山。乃知伪汉有鹿囿在吾郡,而放鹿之人姓名为韩诗,皆作者之所未考也。
《说部》诸书,如沈存中《梦溪笔谈》、洪景卢《容斋随笔》、王伯厚《困学纪闻》,博极载籍,兼之辨析精当,直是案头三种大书,非他稗官家之可拟也。《东坡志林》、《景纶玉露》、《经锄堂杂志》、《石林避暑录》,随意点染,饶有风韵,亦令读者靡靡忘倦。若岳珂之《桯史》、高似孙之《纬略》,臃肿饾饤,绝少生动,真所谓詅痴符耳。
修《宋史》者三十人,知名之士惟欧阳元、贡师泰、余阙、张翥、范素五人而已。空谷禅师乃谓揭傒斯之功独多。作《宋史》似傒斯之功独多,《宋史》竟不列名于首,不知何说?考文安公本传,傒斯在馆止成《辽史》,有旨仍督早成金、宋二史,傒斯朝夕不敢休,因得寒疾,七日卒。或以其未成书,遂略之耳。文安尚有《太平政要策》,惜不得见也。
吉水解观我先生名观,一名伯中,早邃于易,诸子百家无不该贯,屡举不第。至正中尝私修宋、辽、金三史,朝廷得其书,悉采用之。今江右不知有此君,不但海内无闻,为之一叹。
王龙舒净土文,解时习之义云:若学宽大,则于褊隘时习之。若学温和,则于忿怒时习之。若学恭敬,则于慢傲时习之。若学良善,则于狼戾时习之。若学辞让,则于忿争时习之。若学勤敏,则于懈怠时习之。当其事之时而习,则不虚习矣。其习必成,成则自有可喜。故曰:不亦说乎?数语痛棒热喝,鸳鸯绣出,且并金针暗度矣。儒家第一义,乃于二氏之书发其奥旨,亦礼失而求之于野也。
禅家如明教嵩,如德洪觉范,皆具广长辩舌,而国朝中吴空谷和尚,亦其流亚。空谷作尚直、尚理二篇,一以辟元,一以辟儒。如云三教之学,乃至琴棋书画,百工技艺,俱必至于变化之地,始得活泼之妙。不然,则在死杀法里,论亦破的。但论温公、程子排佛,俱是晦庵所造,裁于二家,则架虚强陷甚矣。又谓晦庵将佛法作儒法用,欲归功自己,所以转身排拂。今后吾侪或得悟道,设使纳交于他宗之子,但以诗文交接,慎勿漏泄元机,当用宋人为戒。所谓前车既覆,后车易辙。孔子曰:于予与改是。夫苟有所见,正应倾吐密藏,互相证质,期于明道而止,岂有反深加秘惜者?设使真能屈服,晦庵亦自能止其排击。彼其排击如此,中亦必有未安,但患于论之未尽耳。若诋晦庵用佛附儒,彼法中尤多援儒入墨道理,止求至当而已,何得横著私意以碍天海哉?
两年来读书作文,都无静意,只辛巳十月自吴门返棹,舟中更无他侣。随意取所购新书读之,欣然会意,都不在寻常诠解之中。壬午七月廿七日将为淮扬之游,阻风章门六日,戚友意谓扁舟已发,无一过问者,因得以其馀暇,科头散帙。佳想好句,亹欲来,忆昔在济上向岳石锺假一舫,题曰:小憩处。如予之饥寒酬应,扰扰穷年,直赖一片水光帆影为生平休息之地,政恐石尤之不我助耳。
吴彩鸾仙迹在吾郡紫极宫,今写韵轩其遗趾也,彩鸾不止日写韵一部,又写佛本行经六十卷于导江县迎祥寺。予既已详之伯生记跋矣。《吉安志》载唐天宝间,彩鸾曾游安成福圣寺,手植两罗汉柏观音阁前,入小室中七日,写法苑珠林百二十轴。一夕去不知所往,其纸粘连处,至今不断绝。彩鸾更有此一奇也,传称彩鸾与文萧遇在文宗太和末,而法苑珠林则写于天宝年,岂神仙隐显,原非时代之可限欤?
周莱峰尝语王宏宇曰:吾于穷通得丧,无复婴情,独未能豁然于死生耳。王曰:学如用兵,须从险处设关据守,然后可下城邑。子未悟死生,则且以生为乐,于穷通得丧能不婴情哉!莱峰甚服其言。
近代名家诸集,莫如序文为盛,献寿贺迁,报满送别,每事辄须一序。而仕宦之吏课,乡会之试录,生童之刻稿,山人墨客之游记,无一而不有简端之弁语。扬诩夸耀,灾及梨枣,遂无虚日。陈明卿云:未有王唐时文、秦汉古文而须题端者也。可谓名言。万历间沈晴峰刻《长水文钞》,计序文多至二十八篇,只此一集,剞劂氏已不胜其劳攘矣。
陈白阳,人知其画品入神,不知其诗歌之妙,仿佛渊明,又大字逼米元章,小字逼欧率更,盖艺苑之兼材也。白阳声称既著,一日巡抚江南陈公以刺邀见,白阳曰:王公不得召我,况中丞乎?掷刺于其地。谒者以报,陈怒甚,益迫令见,白阳穿破白衣,直入辕门,大笑。陈公曰:汝善绘,可就此景作一图否?白阳笔墨乱淋,少顷云山如覆,蔽以茅屋,屋下渔舟点点,老翁持竿酣啸,岸傍一人以手招之,渔翁作摇首状,大书五言绝句于其端,且目中丞曰:渔人,我也。岸傍人,汝也。中丞观纸上神色飞舞,语言豪轶,亟下堂以宾礼见。
予以五月登泰山日观峰,披重裘犹不免寒战,四鼓起候日出,俄见霞彩万道,碧绿交加,有赤盘从中涌出,晁瀁激射,方圆靡定,久之乃成日轮。因悟气至此始聚而为日,日生一日,非以昨日之日为今日之日也。新吴宋长庚尝有此议,后当有信之者。日下白影一线,势若摇荡,居人曰:此茫茫大海也。
沈晴峰登岱记,称每岁三四月,五方士女登祠元君者数十万,夜望山上,篝灯如聚萤万斛,上下蚁旋,鼎沸雷鸣,仅得容足以上。予来已后期,不及见祈禳之盛,然询之庙祝云:崇祯己巳以前,每岁香客多至八十万,少亦六十万,今不满四十万矣。畿辅、齐、鲁以迄中州、江北,苦虏苦寇,半毙于锋镝,半窜于荆莽,何暇祷祀名山?未知数年后又复何似?听之惕然。
无字碑,在岳顶登封台下,秦始皇立。或曰石表,或曰神主石,或言其下有金简玉书,古今人莫测其意。锺伯敬曰:无字碑,秦所以疑万世也。一语已尽。
手摩红日登三观,袖拂黄埃看九州。元王奕句。山压星辰从下看,海浮天地自东回。明赵鹤句。泰山自谪仙少陵题咏后,若两君差可不愧登临。
或问慧海禅师修道何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眠。曰:人皆如此,何得为功?曰不同。他吃时不肯吃,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乃知日食夜眠,政复未易受享。《东坡志林》有措大言,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那知五浊世人,谁是饱吃安寝者,岂独此一措大也哉?
林贞肃云:万象惟风难画。《庄子》地籁一段,笔端能画出风,掩卷而坐,犹觉翏之在耳。予谓《考工记》之梓人,《列子》之泰豆氏,写态摹神,亦是化工肖物。越绝论剑,扬子云客难,俱有蒙庄遗意,但未尽酣适之妙耳。
卷下
[编辑]金华戚雄,纪亡宋遗老有名者,淮阴龚开、南阳仇远、隆山牟应龙、紫阳方回、永康胡长孺、豫章戴表元、钱塘邓牧心,又谢翱、方凤、吴思齐、郑所南、林景曦皆有名,能诗。若忠义可称,卓然不污左衽者,则翱、凤、吴、郑、龚、林为无愧耳。诸公之外,尚有刘须溪、唐玨、邓光荐、汪水云、温日观,雄未之及。予欲取其大节奇伟如所南、皋羽辈者,为作《南宋遗贤传》,而苦于故老无传,海内知交,能出其笥藏以相助,亦幽魂之一快也。跂予望之。
孙樵致叹史才之难,以为唐二百年间,作者数十辈,独高韩吏部,然《顺宗实录》尚不能当孟坚,其能与子长、子云相上下乎?子云但作赋沈丽耳。他文以浅易文艰深,最不宜于史才,不知樵何以与子长并称?韩即不能追步司马,亦未必不高扬雄数等也。樵又谓凡称为良史者,他人费千百言,辄能数十字而尽,及意穷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则已揭出子长之神髓矣。
贤人君子,持己接物,多为群小之所憎妒,憎妒不已,而毁谤随之,又不特显为毁谤已也,往往假造篇章,托之其人,使后世无由辨雪。如伪增扬子云之书,比王莽于周公是已。吴康斋何等人品?集中有忠国公石亨族谱跋,而忌者乃以门下士署之。陈白沙被召至京,诬其潜作十诗,媚太监梁芳,得授检讨,遂捏诗稿传播。周文襄一代名臣,虽不必尽遵榘矱,而豪气自不可掩,乃诋其进大士像于中官王振,背识云:孝孙周忱拜奉。诸如此类。出于憎妒之手无疑。吁!口不已而手继之,胡其不畏鬼责耶?
顾泾阳以孔子与子路、子贡评管仲二章,为齐人夸张之辞,而托于大圣。郑端简以“人不堪其忧,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三句,直当除去。叶秉敬以予欲无言吾与回言终日畏圣人之言旨意相悖,三君敢于非圣而不疑,而端简谓介甫讥春秋,永叔毁系辞,君实诋孟子,两程子改古本大学,晦翁不用子夏诗序,为不可晓。何其不明于目睫之旨也?
唐杜佑为司徒,尝言致仕之后,买小驹饱食之,讫,跨之,著粗布襕衫入市朝,观盘伶傀儡即足矣。后果如其言。宋杨诚斋自秘书监退老南溪之上,敝屋一区,仅庇风雨,长须赤脚,才三四人吟咏于江风山月间,醉则以天地为衾枕,其高致如此。国朝华亭陆文定公树声登第四十年,在位不盈数载,辄以病罢。去里居闭门宴坐,焚香啜茗,即亲戚故人,罕接其面。如杜、如杨、如陆,诚士大夫退处之规范也。
嘉隆以来,往还名刺,居上者傲而无礼,处卑者逊而可笑,固是风俗大弊。韩襄毅总制两广,平大藤峡,威势张甚。顺德钱大尹乃其属官,致韩书简,止称乡生钱溥端肃奉复而已。邢太守宥,琼州人,止称侍生宥百拜奉书而已。后来乃有晚生、治生、门生、晚学之称,不自知其陷于谄媚也。词林非本衙门先辈,概不称晚。又不知起于何时?吾乡有某先辈词林,寓居铁柱宫傍,须谒许旌阳庙,某踌蹰数番,令写一乡侍生名刺,于神座前焚之。长揖而退,或谓某曰:旌阳是晋时人也,须写一晚生。某忿然曰:我词林无此体格。
唐有书生读经书甚熟,不知近代事,因说骆宾王,逐云:某识其孙李少府者,兄弟太多。意谓骆宾王是封号也。宋谢无逸闲居,多从衲子游,不喜对书生。一日有贡士来谒,坐定曰:每欲问无逸之事,辄忘之。闻人言欧阳修果何如人?无逸曰:旧亦一书生,后甚显达,尝参大政。又问能文章否?无逸曰:也得。当时以诗赋取士,犹尚涉猎典籍。而书生之陋已如此。自八股之业既盛,寻常史汉,俱束高阁,况于当代之人物典故哉?曾记一举子问予,中山王是何姓名?予曰:姓徐名达。举子曰:此自是老魏国公耳,中山王恐另是一人。
祖制,省直有巡道无守道,凡守道俱添设,故官止用关防,巡道则用印巡抚亦系添设,故亦止给关防。凡添设官皆无印也。崇祯初,虏寇之变,南北设督师总理,俱给关防。卢公象昇,剿贼楚豫,军中失去总理关防,朝廷置而不问。后贾庄之败,又复失去督师关防。范公成六于贾庄寻得之,寄晋州库,卢公忠勇自不减于睢阳,惜其料敌未尽耳。
《菜根谭》云:幽人清事,总在自适。故酒以不劝为欢,棋以不争为胜。会以不约为真率,客以不迎送为坦夷。若一牵文泥迹,便落尘世苦海矣。
予署长兴二月,闲诣顾渚山致祭。后数日,采茶童子以黄纱笼盛本山新茶入邑,予朝服鼓吹,迎之郭外。盖此茶采以荐高皇寝园,故其礼特甚盛,非如他贡物比。考《辍耕录》,湖州长兴金沙泉,唐时用此水造紫笋茶进贡,泉不常出,有司具牲牢祭之,始得水,事讫即涸,元亦仿而行之,赐名瑞应泉。今但祭山而不祭泉,似当补此缺典。
宋时衲子以诗擅名,同时有九僧,欧阳公尝称之。九僧之外,秘演、惟俨、参寥、善权,皆其甚著者。参寥有集十二卷,曹能始选历代诗,竟未之人,止存再游鹤林寺五律、夏日龙井书事七律而已。予喜其《庐山杂兴》诸作,今选五首附此。众峰势连环,万叠不可穷。香炉独秀拔,佳气尝葱葱。长风卷游雾,晓壁开曈。招提出其下,楼观挂青红。回眸盼五老,刻削金芙蓉。宜乎谪仙子,爱此巢云松。又,少文好山林,每往辄忘归。馀生千载后,独与斯人违。来炉峰下,结宇聊栖迟。长林拱茂木,九夏遗炎曦。溪雨昼忽破,藤花照清漪。黄鹂语深林,可听不可窥。又,龙湫亘三峡,草木皆森奇。禅馀得支径,别坞行逶迤。上人吴门秀,邈有方外姿。芒鞋衬两足,策策欣相追。秋田罢刈获,云水明空陂。双双林中禽,文彩光陆离。雍容事饮啄,相顾忘惊飞。鲜飙忽腾馥,嵒桂飘葳蕤。峰端卧落日,眷此忘还期。又,山深云物清,挹玩洗浮虑。昨日行涧南,飘然即芒履。风潭耿危约,晚与樵争渡。隔水认梅花,方惊岁华暮。幽人渺江海,乐事期谁预?山月独多情,娟娟迟归路。又,五更山雨馀,海月漏云表。流辉入庭户,炯炯白如缟。百舌语空林,关关催欲晓。众禽亦和鸣,为我释孤抱。杉松本奇姿,洗涤看愈好。惆怅桃李花,东风卷如扫。苏黄门每称参寥诗体制绝似储光羲,读此数章益信。
参寥本以绝句而传,其佳处尤胜诸体。如,春风随意可嬉娱,水有舟航陆有车。应笑扬雄未忘我,闭门犹著解嘲书。如,去马来车声已阑,雪云低压暮檐寒。地炉山蘖烧初熟,软语聊为世外欢。如,中流出没一舟虚,缓楫长谣彼自如。闻说古来江海上,达人一半寄樵渔。如,清溪白石晓磷磷,洗雾桃花两岸新。欲觅刘郎家住处,但闻鸡犬不逢人。如,白水茫茫天四空,黄昏小雨泾东风。五更百舌催残梦,月到官河柳影中。如,雨暗苍江晚未晴,井梧飘叶动秋声。楼头夜半风吹断,月在浮云浅处明。如,高松夹道夕阳明,抱叶风蝉引细声。劝尔行人聊驻足,出山无物更能清。如,竹里鸣鸦晓欲飞,遽褰疏箔望朝晖。莫嫌山色经秋瘦,我亦秋来解带围。如,古槐花落小中庭,夜半风来卷月鸣。颍水先生如尚在,呼儿应问此何声?潇洒高旷,绝不似食烟火人,岂特临平藕花之句,堪入图画已耶?
唐柳冕与权德舆书云:自顷有司试明经,奏请每经问义十道,五道全写疏,五道全写注。其有明圣人之道,尽六经之意,而不能诵疏与注,一切弃之。恐清识之士,无由而进,腐生竖子,比肩登第,不亦失乎?吴郡王弱生曰:明经一途,本为士之朴鲁者设,当时原有焚香礼进士,嗔目待明经之语。柳谓全写注疏,正为此耳。然朴鲁之士,世间亦不可少。观后世科场所得,恐不如全写注疏之人远矣。
嘉禾李君实云:顾渚前朝名品,正以采摘初芽,加之法制,所谓罄一亩之入,仅充半环,取精之多,自然擅妙也。今碌碌诸叶茶中无殊菜沈,何胜刮目?
应天府溧水县有中山,保定府蠡县亦有中山。湖广黄州府有赤壁,山西霍州亦有赤壁。蜀有峨眉山,会稽亦有峨眉。燕京西七十里有仰山,袁州府亦有仰山。南阳唐县有桐柏山,天台亦有桐柏山。河南登封县有少室山,邓州亦有少室山。太原府有五台山,嘉兴亦有五台山。济南府有历山,延庆府亦有历山。
元欧阳原功云:江西诗,在宋东都时,宗黄太史,号江西诗派,然不皆江西人也。南渡后,杨廷秀号为新体诗,学者亦宗之。虽杨宗少于黄,然诗亦少变。宋末,须溪刘会孟出于庐陵,适科目废,士子专意学诗,会孟点校诸家甚精,而作多奇崛,众翕然宗之,于是诗又一变。原功名元,其记吾江右诗变甚悉,世但知分宁之派而已,不知更有杨刘两派也。元则揭曼硕,明则刘槎翁,皆著名于匡庐彭蠡间。成宏而降,反似逊于前代,无亦举业之为累乎?
王秋涧云:作文亦当从科举中来,不然,岂惟不中格律,而汗漫猖披,无首无尾,是出入不由户也。此论亦是确言。每见未曾为举业者作诗,或有好句,为古文辄不解布局措词之法,虽之乎者也,往往安顿不妥,固知须从此径入来。秋涧名惮,元人。
国朝天官家,记载异闻三事,正统己巳昼刻三十九,夜刻六十一。弘治壬戌三月十六日月食,起戌初刻终亥,至期救护不亏。万历丁巳正月十五日月食,戌初二刻食既,戌正三刻食甚,共食十一分有奇,是年七月十六日又食至十二分二杪,此皆前史之所罕见。惟弘治之占,为人君有道,而天应之,馀俱未为吉祥。
陈恭湣公选,天顺中以御史督南畿学政,尽列诸生姓名,并不弥封。曰:吾不自信,何以信于人?胡静庵先生世宁,以左都御史掌院事,时当考察,执政请禁私谒,公曰:臣官以察为名,非接其貌,听其言,无以察其心之邪正,才之长短。若屏绝士大夫,徒按考语,则毁誉失真,而求激扬之当,难矣。光明卓荦如二公,尚何嫌疑可避。编号糊名,杜门谢客,其为私窦逾甚,只足明其自欺而已。
松阳叶希贤,逊国时御史,壬午六月从建文帝出亡,削发为僧,号雪庵和尚。元云中李元晖既出家,亦名雪庵,尝题显宗墨竹诗云:春满承华睿思舒,墨君别有圣工夫。如何整顿乾坤手,不写皋陶大禹谟。
周程大儒著作,拟于六经,岂屑以篇咏见长?然偶尔落纸,多有风人所不能到者。元公经古寺云:琳公金刹接林峦,一径潜通竹坞寒。是处尘埃皆可息,时清终未忍辞官。诵之道气蔼然。明道先生题凌霄三峰云:长啸岩东古寺前,三峰相倚势相连。偶逢云静得见日,若有路通须近天。怪石似雷鸣谷底,老松如雪著崖巅。结根不得居平地,犹与莲花远比肩。大有奇崛气。若咏草句,莫为枯荣吟野望,且怜愁醉祝香轮。又几与近代杨孟载颉颃,信贤者之不可以一端测也。
邵康节先生有芳草短吟,花间水畔绿如茵,兴废曾经汉与秦。占断山川无限地,愁伤今古几何人?严霜杀尽还逢雨,野火烧残又遇春。无那路傍多此物,王孙归思若迷津。当时击壤集中绝唱。
俞紫芝秀老,王荆公客,亦有咏草一篇云:满目芊芊野渡头,不知若个解忘忧。细随绿水侵离馆,远带斜阳过别州。金谷园中荒映月,石头城下碧连秋。行人怅望王孙去,买断金钗十二楼。邵、程、俞、扬于此题中,直似江淮河济,称四渎于天壤也。
《四友斋丛说》云:元人虎头牌十七换头,落梅风云:抹得瓶口儿净,斟得盏面儿圆。望著碧天边太阳浇奠,只俺遥女直人无什么别咒,愿则愿吾弟兄们早能句相见。一友人曰:似唐人木兰诗。《清波杂志》云:秦少游柳州词,雾湿楼台,月迷津渡,桃花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黄山谷曰:语意极似刘梦得,如此拟古人,方是慧心妙识。作诗作文,皆应从此悟去。
豫章在宋以诗文著者,黄山谷、胡少汲也。少汲名直孺,孙鸿庆称其笔力雄赡,语出惊人,尝有《春日》绝句。风云吹絮柳飞花,睡起钩帘日半斜。四海随人双燕子,相逢处处作生涯。
佛老之徒,能究心吾儒六籍,为之传注者。有僧一行《周易论》三卷,《大衍元图》一卷,《释惠琳孝经》一卷,《释赞宁论语陈说》一卷,《释契嵩中庸解》五篇,《陶贞白孝经论语集注》三卷,《麻衣道者正易心法》一卷。又浔阳落星山涧有五松桥,乃惠远法师与殷仲堪席涧谈易处。元时,太仓州海宁寺僧善定,日与学人讲说四书不倦,人称为定四书。数君子经藏之外,乃能阐扬圣学,意其书必有可观也。
壬申间,土寇冲临汝,宜黄、崇仁、乐安三县,甚被蹂躏,村落盖藏尽空。一日天忽雨黑黍,壳坚类荞麦,舂之得小米,色白,煮以疗饥,贫民多赖全活。庚辰辛巳,南北奇荒,死者枕籍,庐凤间产一种土,滑腻微似麦色,和糠作饼食之,名“观音粉”。又江北遍地生人面豆,眼耳鼻口,居然人形,饥者采煮,群啖未有不旋踵毙者。或曰:此兵刃冤魂之所化也。予有《人面豆诗》云:渴勿饮鸠鸟血,饥勿食人面豆。莽莽淮徐郊,白日窜鼠狖。糠秕啖已空,粉泥亦难糅。掠人呼为羊,膊裂甚猛兽。所怜脂膏干,未足充粮糗。尤来大抢骤风雨,瘦人死尽肥人脯。冤魂化作人面形,大豆小豆落区斞。农皇未知岐伯迷,饥来岂暇细详是。采之盈掬延喘息,一粒入口横黄泥。吁嗟乎!九六之厄良可慨,萁菽杀人如鸟喙,何况金戈与铁镦?
万茂先访予长兴,别未三月,客死维扬,风雅真挚如此君,此世界中断不能再见斯人矣。每念辄为濡睫,生平诗稿,托之孙孟朴,尚有二卷,不知寄付谁氏也?卧病时近体绝句,郑超宗为之授梓,名曰《广陵散》,超宗影园分赋黄牡丹七律,犹自光焰万丈。其一:石栏行处乱闻香,红紫光中别有妆。侧面檀痕摇翡翠,重楼瓦色照鸳鸯。邓通鼓棹临花阵,豪客轻衫过粉墙。金带横开清赏后,广陵佳事属姚黄。其二:浅碧深红处处逢,青黄何意漏秋容?莺身近户光相照,蝶翅惊丸蜡自封。影伴谷城怜石瘦,愁连古迹觉沙浓。遥知九锡东封候,独立宣麻近九重。其三:三千队里斗春晖,独洗闺妆见自稀。步月故披君后服,行春偷著圣人衣。野花过蝶风深浅,斗酒听鹂色是非。为里为裳君莫问,六宫齐拜上皇妃。
《洪觉范》云:南昌千嶂深秀处,忽生水沈奇材,万峰绕之,遂名香城。李长卿先生《西山志》,晋沙门昙显创大殿,焚香祷于崖山侧,忽生香木,大堪为柱。殿成,每诵经佛前,以木屑焚之,香闻数里,故曰香城。香城之名始此。顷有妄人作《西山胜略》,谓隆安中某禅师,自西方来,时遇乱,盗贼纵横,禅师然长香数百,插山前,香烟结成云雾,围锁兹山,贼至但见悬崖陡壁,遂不能前,真呓语也。
许旌阳铁柱,世共知之,又有修行铁锺,在游帷观,事见《云笈七签》。又旌阳古鼎,在西川德阳县,高三尺五寸,围四尺五寸,两耳高五寸,龙虎雕画,细如毛发,其质非铁非石,体作丹砂驳文,鼎中黄金可百馀斤。昆明傅顺孙令德阳掘得之,将还其家,未几子孙侈费荡尽,锥立不能存。盖旌阳为令兹地,因岁荒作丹代民租,以其馀瘗地中,俟异日不能租者,而顺孙私为己有,不免招神之罚耳。
国初,贡纸岁造于吾郡西山,董以中贵,即翠岩寺遗址以为楮厂,其应圣宫西皮库,盖旧以贮楮皮也。今改其署于信州,而厂与寺俱废。
西山鹤岭祀王真君,或云王子乔。按《西山别记》,王君名迪,宋熙宁中人,有仙术,尝自临镜照,见羽衣星冠。后为洪洲左司理,民有争讼,枉直立辨,州无冤民。台司表其政声于朝,方召用,即挂冠隐西山,跨鹤遍历峰峦而去。是则鹤岭之所祀真君乃王迪也,以为子乔殊误。
洪州艺文散逸者,不可胜数。只以章江一寺言之,宋韩熙载有章江寺碑文,潘慎修有章江禅院记,又禅林宝训有章江寺集。今皆荡然无存。
吾邑裘元量先生,名万顷,宋隆平中王容榜进士,与胡桐原、万澹庵、徐竹堂往复唱咏,号为四杰。元量尚有诗集行世,三君已湮没不传,吾邑亦不知有四杰之称矣。
香城寺后二里许碧云庵,石刻宋元诗颇多,仅元僧同谷一绝可诵。诗云:半空飞瀑挂岩层,六月生寒水亦冰。销尽许多尘劫事,碧云深处一闲僧。同谷,延祐中香城住持。
郡城东南普贤寺铁象,南唐时物,乡先辈王中翰仲序有诗云:珠缨玉辔路岧峣,犹似千秋舞舜韶。西去渡河天广大,北来浮海雪飘萧。铜驼荆棘徒遗迹,金马邱墟不可招。况此梵王空色相,送君极目益萧条。中翰在京师送别六十六首,皆以豫章名胜为题,示不忘故乡之思,此篇其一也。滕王阁句,“暮雨高楼非昨梦,秋风残蝶似新图”,甚为当时传诵。
中翰又有豫章台、弋苑、章江驿诸作,豫章台已久废,弋苑、章江驿俱不识旧基安在。二百年间沧桑如许,况于唐宋渺茫之迹哉?
郑刚中著《周易窥馀》,起屯蒙迄未济,独不注乾坤二卦,自言易者天地之奥,乾坤又易之奥,圣人妙易书之神而藏之乾坤,未敢轻谈也。自屯蒙而往,以象求爻,因爻识卦,万有一见其仿佛,则随子索母,沿流寻源,乾坤之微,或可得而探耳。
《竹坡诗话》云:凡诗人使事,要令事在语中而人不知。周德清云:明事隐使,隐事明使,皆得使事之三昧者。然妙在想,尤在掀翻旧案。
王无功歌咏,但取会意,不肯与悠悠闲人更相唱和。贯休每得句辄云:如此诗只堪供养佛耳,下笔须有如许情怀,方能亭亭物表。萧贲作山水图,咫尺之间,便觉万里,矜慎不传,自娱而已。风人都不可少此也。舟过吴城山,索古今诗刻,读之都不畅意,因忆李白洲有阻风吴城绝句云:吴城山下水连天,三日东风系客船。忽见一人城里至,府公来送买鱼钱。又,白头浪里系孤篷,漫向江头问令公。五老峰前谁作主?满江都是打船风。白洲才具自是轩昂,惜其晚节竟同蔚宗悖逆,真可哀也。
宋刘道原先生同司马文正公修通鉴,别纂外纪,附《通鉴》行世。又纂《十国纪年》,亦录本进呈。其稿藏家,文正公序,世不多见其书。崇祯末姜希湖前辈游西山,住霞源义塾,予同欧子宪万谒焉,因同刘尹躬过掘冈寻熊西雨旧址,止于尹躬宗人刘光祖宅,光祖出其先世所藏司马文正序手迹相示。先贤典型,读之起敬,此世宝也。尹躬、光祖其谨护藏之。
予友朱禹卿宗侯登泰山五律,鸡鸣登日观,雪隐一峰青。天地只如许,鬼神徒杳冥,阴晴云日日,齐鲁晓星星。漫道碑无字,秦原没五经。高秀迥出众作。禹卿有雪堂选诗,徐巨源称其几欲与王江宁、常盱眙、张文昌、韦左司分席,元白而下,不足拟也。世人贵远而忽近,若禹卿者,固当不磨于异日耳。
《周礼》多奇字,《礼记》多借字。《周礼》、《凤洲卮言》已笔出矣。今聊记《礼记》假借字于此,拾级聚足(拾音涉),以袂拘而退(拘音句)。立视五巂(巂音携),国中以策彗衅勿(彗音遂勿音没),逾竟为坛位(坛音善)。不蚤鬋(蚤音爪),天王登假(假音遐),天子当依(依上声),相见于却地(却音隙),庶人之挚匹(音鹜)。已上曲礼,何居(音姬)?颀乎其至也(颀音恳),夫子之病革矣(革音亟)。败于台骀(台音狐),绸练设(绸音叨),填池推柩而反之(填音奠池音彻)。丧事纵纵(音总),吉事折折(音提)。瓦不成味(音沫),悬棺而封(音空)。糸才衣(糸才音缁),齐谷王姬之丧(谷音谷),舍奠于墓左(舍音释)。咏斯犹(音摇),设蒌翣(蒌音柳)。我丧也斯沾(音觇)。曹桓公卒于会(桓音宣),袭莒于夺(音兑),与其邻重汪踦往(重音童)。九京(音原),扶服救之(扶服音匍匐),衣衰而缪绖(衣音谘)。已上檀弓。一命卷(音衮),君绌以爵(绌音黜)。已上王制。宿离不贷(音忒),经术(音遂),鲜羔开冰(鲜音献)。命国难(音那),母有壤堕(壤音怪)。鹿角解(音骇),母有差贷(音二)。烧(音替),觜觿(觜音兹),多积聚(积音恣)。大酋(音踦),旁磔(音责)。已上月令,赗赙承含(承音赠),纤剸(音箴转),告于甸人(告音鞠)。已上文王世子。矜寡(矜音鳏),殽于地(殽音效)。越席(越音活)。君者所明也(明音则)。其居人也曰养(音义),郊棷(音薮)。已上礼运。繁缨(繁音盘),大圭不琢(音篆)。牺尊(牺音莎),夏父弗綦(音忌)。燔柴于奥(音爨),诏侑武方(武音无)。肆夏(肆音陔),已上礼器。飨禘(音礻仑),旦明之义(旦音神),盐诸利(盐音艳),雕几(音祈),膻芗(音馨香),腥肆(音剔),汁献(音莎),油辟(音弭)。已上郊特牲。唾夷(音替),燂潘(音翻),濡鱼卵酱(濡音而卵音鲲),皆有轩(音宪)浮母(音模)。已上内则。元端(音冕),诸侯荼(音舒),再命祎衣(祎音辉)。揄狄(揄音摇),祎衣(祎音鞠)。纯组绶(纯音缁),扬休(音煦)。已上玉藻。鸡夷(音彝),明堂报葬(音赳),丧服。系之以姓(系音计),大传言语之美(音仪)。祭膴(音许)。少仪,𫍲闻(𫍲音小)。蛾子(蛾音蚁),学记,使其寔(音至)。杂记,大胥(音太祝),侄娣(侄音迭),绿中(绿音角),伪荒(音帷幌)。君葬用盾(音船),士葬用国车(音船车)。已上丧大记。相近(音祖迎),祭法,易直子谅(音慈良),祭义,尹吉(音告),怨资(谘同),缁衣,鸡斯(音笄糸鹿),问丧,荜门圭窬(音窦),儒行。右《礼记》假借字。盖汉儒传写失其真者,专门之家,音犹存古,其有重见,如拘、革、封、贷、坏、磔、声、越、牺、几、轩、端、报数字者,止举其一,以见凡也。今读《礼记》者,不复用古音,故表出之,使考古者三隅之反,不致金根之陋耳。
秦人洞,一在南昌城齐源岭侧,一在常德府桃源县南,一在福州城东东山,一在永州吴望山。当时避暴虐之君,而扶携以往者,处处有之,不必定指某为真迹,某为伪名。
李端好以助语入诗,寄卢纶云:及此时方晏,因之名亦沈。又云:勿以朱颜好,而忘白发侵。下第云:幸得皮存矣,须劳翼长之。寄薛戴云:夫君又离别,而我加寂寞。顷锺谭多用此体,乃效颦者至满篇而已。累牍之乎?真足令人喷饭。端有《古别离》二篇,当为本集之冠。
吾郡李公玑有《诸经疑义》,其论诗每以小序为主,尝言集传说诗在章句之内,小序说诗在章句之外,二说宜并存之。盖章句非集传不明,言意非小序不得。诸儒专于序说,然序说亦间有出入处。晦翁一一剥去,似非大公。小序之失,特十之一二耳,岂容尽废?如行苇之忠厚,既醉之太平,凫鹥之守成,假乐之嘉成王,皆得言外意,而非徒泥章句者。何也?观其笃亲亲之恩而弗远,则忠厚可稽,观其醉酒饱德,而称愿允祚之隆,则太平有象。观凫鹥之祭享雍容,则接神人各得其道,非能持盈守成者乎?观假乐之显显令德,而宜民宜人,非成王其孰能当之?小序去古未远,其为说必有所授,况义自可通,如之何其废之?
李公又云:宣王封申伯,而吉甫作诗美之,极称其德业。一则曰维周之翰;一则曰周邦咸喜,戎有良翰;一则曰不显申伯,文武是宪,皆溢美也。何以见之?幽王废申后,申伯乃以犬戎灭周而弑君,其罪通于天矣。前之所谓蕃宣良翰,而操此万邦者,又安有哉?
载猃歇骄,王雪山、严华谷、戴岷隐三家,俱以为田毕而游园。载猃于车以歇其骄逸,应从之。朱传以犬之长喙曰猃,短喙曰歇骄,似出意度,无据。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解者不一。严华谷曰:此美贤者退居之乐,谓尔贤者,若为公为侯,则将勤劳国事,无有逸豫之期。今尔肥遁,优哉游哉,足以自乐,愿加保重耳。
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春秋之恕也。包承在小人则吉之,大易之恕也。
太甲,王徂桐宫居忧者,居仲壬之忧也。桐宫,成汤陵墓之地,必仲壬附葬于桐,故伊尹有营宫之谋。序云: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孙季昭示儿篇谓放当作教,以篆文相近,故伪尔。
康王之诰,惟周文武,诞受羑若,诸儒或以为出羑里之囚,而天命始顺;或以为羑里逆境,而文王顺处之;或以为天所眷祐;或以为厥若之误,其义皆不通。周洪谟曰:按韵书,羑善也,若顺也,诞受羑若者,蒙上文而言,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大受而顺善之也。大受者,见其极负荷之量;善顺者,见其有灵承之实也。此二句,与《君奭》所谓天降于殷,殷既坠厥命,我有周既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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