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杨维桢集/08

维基文库,自由的图书馆
 卷七 杨维桢集
卷八
卷九 

卷八

[编辑]

[编辑]

汉儒明经,贵不倍其师说。能不倍其师说者,上召用之,高下其材,为博士、郎、大夫、部刺史,驯至九卿、丞相、御史者不少也。吾是以知汉士之近古也,其为术也有师宗,其为行也有操尚,未始以经术自进为售利禄之具也。去古日远,则下之干进者以经术,而上亦以是设科而取之。然今日得之,明日弃之矣,视前日之所业者,不啻象龙刍狗物也,尚欲责其不倍师说于终身而不弃者,可得乎?

吴郡邹奕弘道,其大父为士表,吾之友也。士表乐善好客,教子孙尤切切,不重千金费,远延硕师居其家,此奕所以经之明而材之达也。今年秋,江浙乡试,以《诗经》充赴有司者凡七百人,中式者仅十人而已,而奕又为其魁,盖其得于祖父、师之讲明有素者可知已。将如京师,以余为大父执,行也拜而乞言,故余为陈汉士之近古者望之。况今天子既复科以取士,又且抡选经术之老者侍讲筵,进士之有经术者固将以次召用,如汉之九卿、丞相、御史者不难也。奕之得于祖父师之讲明,其可一日而忘去乎?奕勉之,大父不及见矣。异时果于无负所学也,岂惟慰望于其师,实慰汝祖于地下也。至正丁亥冬十一月初吉序。

孔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知古人君子未尝不游也。而世之游者漫矣志,无以自信,贸贸焉行四方,以万一乎诡其所遇,取盈而以复菑其身、以累其人,往往是也若乃君子之游。延陵君子之不幸生于东徼也,志不有其国,而独志于上国之游,以历见夫华产之人物、先帝王之遗风善政,以广其耳目之陋、意气之隘,约而反之于中,有合不合,斯游之不可已也。嘉定强彦栗,生于延陵君子之乡,曩尝勇不自禁,出吴关,历毗陵、句曲,折而上金陵,遂绝大江而北涉洙泗,以翱翔乎阙里;过涿野,以蹈厉燕赵之俗,而遂达乎京师,以观天子之光。京师穷,贵人有奇其才,挽置于宿卫,而彦栗径决去,不暂留。是其志不在区区利达,而所存者大矣。今有不惮数千里行役,如曩时过吴门,别余曰:“余行李如京,不能与子久处已。”余壮其游不难而其志又不苟也,知其游似昔君子上国之游,而非代之漫焉而诡其所遇者类也。他日归,复见予吴门,听子之言议、觇子之心胸,有以惊异予者,而后知子之游不可以已者如是。顾吾在吴栖,其困滞如退羽之鸿,不能以丈尺奋飞,于子之行也,其不投袂而起乎!

上饶谢生钧从余游者十年,通《春秋》五传学,其才日茂不已。自幼博行孝睦,人无闲言。往尝以行艺书于党正,连试有司弗售,不一咎有司,而咎其学未至也,盖进修弗倦。今年秋,来别余曰:“钧辱先生教,而未有仕路以行先生学也。辱在泥涂,钧耻之,先生耻之。幸吾乡应奉张公有以挟钧京国之行,谨造请先生,幸先生赐一言以警钧。”余为之喟然曰:“才弊于无先,行衰于寡党,此古今之士之通患也。士负才行,有不幸老死于三家之村、牛室之邑者不鲜矣。往往思借交青云之士,幸而奋焉,尺长斗满,皆得以伸所有,而况于才之茂、行之卓者乎?”

生往哉!吾闻张公大相府之宾卿也,相府以好贤闻天下,张公以贤荐相府。生患才之不懋、行之不卓耳,不患无其先与其党者矣。吾见张公之不以嫌而避贤也,吾见生之贤不以次而进也,传曰“大夫将昌,以其得士”,张公以之。又曰“庶人将昌,以其得子”,谢氏父以之。又曰“线因针入,不因针急。女因媒成,不因媒贞”,生以之。

云间吴生照将游闽,以四明臧彦诚之书来乞序其行。具言:“生年少负迈往之气,加以博学好古,慕先生之奇文章如慕太史公,盖将历览形胜,结交豪杰,于以开豁其心胸,发舒其意气,或者有所资以成其才也。乞先生一言申其志。”余谓:古百越地在《禹贡》扬州之域,物之贡闻天下,而人才之出未多见,岂山川磅礴之气未发泄欤?抑王者德化之所未覃也?汉以来,封疆之郡县之覃以诗书礼乐之泽,然后人才辈出,与中州文章道义之士等。至我朝,涵养外徼如圻内,士之擢高科、跻仕者磊磊相望。官于其地者,弗以冒崄巇、犯瘴疠为难,其山川足以豁心目,人才足以取师友。生之往也,登览或遇隐君奇士,有相识者、或未识而已相知者询及于余,即启行橐,出余《铁笛传》、及《史钺绝辨》凡若干言,必有以奇我者奇生矣。他日归吴,尚有以征吾言。”

浙士多无恒,经治亦往往不颛,有一年辄更、或半年才更,而窃中科,以故士之经愈不颛,且又视经师之利不利为向拈。意学经将已明道也,岂计利不利哉!以科利而学经,则科一利,而经复弃矣,终亦必亡而已矣。

嘉禾张生汝霖独于经治有专习,曩余在钱唐时,首以父命来受《春秋》五传学。更乡举者三,而艺未竞,生不以咎有司,而咎经术之未至,益恒若力所习经,有加无已,坐诵行思,恒若无诲者,故又负笈,不远水陆,寻余九山之泽,以终其业焉。非其学经志于明道,而不计科之利不利者欤!吾义其不畔吾门,又奇其性之有恒,而志之必有成也。嘉禾之野,其得遗其人也哉!

吁!《春秋》主断之书,志成者及之也。明其道,不计其功者,又《春秋》之教也。若生之志,盖已得《春秋》之断,而其道已得《春秋》之教矣。他日推之任也,天下之治孰御焉!彼习经以利科,科一利而经复弃,终亦必亡而已者,又何议为?

同里生韩奕从余受《诗》《春秋》学,行日修、才日茂,其为文如云兴鸟屳,未见其止也。今年从予吕氏塾,辄思汗漫为神京游,余止之。复有请曰:“奕从先生学,幸知经史行墨。然闻先生奇气多发于东西洞庭、大小二雷、七十二弁之峰。今将访先生旧游鱼龙虎豹风烟林壑之奇遇,以扩所见,而终所业焉。幸先生赐一言,以警教奕也。”

余嘉其志曰:“人之学犹海也,水沿河溯以弗至于海不止,海集众流而后为百谷王也。学其可以小自满哉?洞庭之西,有蒋氏义门、刘范世家在焉,巽毅凤麟皆从余游者也,皆好学不倦;而知学之不可以小满也,又当不远数百里,寻余泖之乡,而卒业焉。奕往哉,与之洞庭上读书,然后繇洞庭而浮大江,度洪河,上北岳,以尽天下之大观,吐而为书,以献万言于明天子也,盖发轫乎此行已。奕勉哉。”至正十年三月三日序。

太极理也,一阴一阳生焉,教之所出也,尸物如天地,而不能逃乎十二万九千六百之纪,而况于万物乎?周与秦合不能逃乎五百一十六之数,伯而土又不逃乎十七之记,而况于一身乎?圣人作《易》前,数之用于蓍龟神矣,然未闻一语一画为之兆也。兆于一语一画之微,而捷乎蓍龟之著,数之用益神矣。此先天之学,在鲁为梓慎,郑为裨灶,齐为国甘公漠、为眭京,晋为管郭,唐为袁桑,宋为邵子,元为傅氏初庵。庵之宗为齐氏易岩也。

易岩之言曰:“初庵之传得之建昌廖学海,学海得之于蜀杜可大,可大得之于王天悦,天悦实受之邵子也。天悦之学几绝,葬其书玉枕中,蜀寇发冢出秘书,可大贿盗之人,不能传。而学海以直言得罪,配军籍汉阳,道遇可大。可大已知其姓名,曰‘吾数当传子’,为借见郡将,出军籍,馆诸道宫为弟子。国初有问于世皇,世皇将召之。学海业已语其女曰:‘我若干日死,死若干日,朝廷命来,我已死,且索我书。我书当传者傅氏,立名人也。其人在某所某日来,异日官极品,汝赖之官,且赐田若干顷矣。’已而果然。初庵之没三年,而易岩始生。初庵垂死,谓其徒曰:‘汝曹口耳之学,徒得吾肤。淑吾书而得吾髓者,其齐氏某乎。’”

易岩生四岁,知读《易》,长于《河》、《洛》、《七纬》,太乙九宫之数,及星算鸟占、啸风鞭霆之术,罔不洞究,故于初庵之学峻跻峰极,非一时俦辈可几也。

予尝异天人之学,父子不相授也,其授于人者亦有数焉,则其观于物者可知已。易岩之观天者,吾不识之。其观物者,吾见其于一语一画得知者众矣。

虽然,予于易岩有问矣:“道之难传甚于数也,尧以是传之舜者,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而及于孔子、孟轲。孟轲死,不得其传焉。嘻!道之传者,其亦有数乎、无数乎?轲之后,其可无传已乎?”易岩曰:“道之传,天也,亦人也,是阴阳太极之说也。”

易岩去余而之京师也,请书以为序。

何生伯翰氏,其先西夏人也,祖息简礼尝录僧事于杭,因家焉。父益怜质班早丧,翰生五岁依舅氏,舅氏因以母姓姓之。母素贤,通文史,既寡,以节自誓,教翰有法,日出就外傅,夜归课其业。年十六岁受经于予,通《春秋》五传、《毛氏诗》,尤长于《易》。遭时丧乱,士以弓刀之习易铅椠,翰独负郭辟圃,奉菽水于母,暇则退处小室理故书,收缉予平生遗落文草,遂补往吴复所编予《古乐府集》,行于时。人称其学该识广,复不能过之。

今年夏,文闱复开,翰就试先三月,灵鹊巢其书舍木,见其扶梁启离户,占者知其为中隽之兆,而不知其学有素也。将会试春官,同门友为赋诗,供张西门之外,求予为叙,遂为书其世出、行艺之概于卷首云。

太尉府僚友官以百数,惟右辖李公椎鲁少文、可以属大事;参左右辖官者亦以百数,惟军谘李君雍容讽议,可以赞大功。故占东诸侯之后事者,亦不于其兵强弱、马壮敝,而以其参谘幕府者得人与不得人也。今之所谓闾里豪乘时而奋,类鸩于安鄙于肉食。呜呼!菜佣而欲倚之以集事,亦误乎必。其雄才卓识、负王伯略,可以登公辅之器者,然后可与成大事、立大功。若今李君者,殆其人矣乎!

吾闻河间多礼法士,而李君者殆其人矣乎!吾闻河间多礼法士,而李君者夙抱其节,承教诏于贤母如严师傅,当戎马猾夏时节,即慨然有平河洛志,而况太尉府得知己乎!虽然緌虞之拔冗以进,将以伺吾也,未足为吾忧;忽又无故而退,无以乘吾间也,未足为吾喜。君归太尉府,太尉问君緌虚实状、吾攻守利害何如,君必有以对,对必有御戎要略。为太尉规者,慎勿为闾里豪鸩而鄙者谈也。至正乙亥夏六月壬申序。

古公卿等绝卑贱,其与图事必有取于卑贱之士,士之奇特鲠正亦愿答之以所有,上下至于交相得,而后事可图已。汉叔孙通有两往不能取,项籍有韩生、齐王信有蒯生不能用;鲍生为萧何取,陆贾为陈平取,王生为释之取;吴公之取贾生,田延年之取尹翁归、暴胜之,之取隽不疑,之六君子负守将之尊,执臣之贵,而未尝挟以自尊贵。必有取于大人者,以其奇特鲠正,可与图事者也。

今公卿不取士久矣,吾始于贡公见之。公以户部尚书入闽,天子益以理财赡兵者责焉。四方士待公行者几何人,而钱唐刘生独以过人之才及其骨鲠风裁,为公所知。公取生惟恐失之,生亦愿答以其所有,惟恐不逮。吾见贡公之出遐方,王事确乎其有成算、恢乎其有成功也已。夫召陆诸生不失其所失,而六君子之道益光。生思答于贡公而益光于贡公者,其不得自行召陆诸生子哉!

生尝以茂才被肃政使丑的公之荐,授校官不就。今乐知于贡公而起也,其以答知己较然不自欺也谂矣,杭人能诗者歌之。君信其人,序之。生名中,字庸道,世山东人。

王者人才,得于乡三物之所取是也。战国人才得于客,四豪之所养是也。两汉人才得于荐,公卿之相推毂是也。唐人才得于科,怀牒以自试是也。士之兴,至于唐宋之科,其去王道也远矣。今取士不免于科,军兴来科亦废,不幸又不得于荐,则得于客耳。

三吴之会为今淮吴府也,客之所聚者几七千人。吾求客于战国,得孔伋焉,孟轲焉,荀况、鲁连焉,毛遂、冯焉,牛畜、荀忻、徐越焉;而秦、仪辈妾妇尔,不足以客进也。淮也吴之客七千,异于妾妇者几人?有所谓越乎、忻乎、畜乎、乎、遂乎、连、况乎?连、况不可,况轲乎、伋乎哉?或曰淮吴有王明氏者,澄不清,挠不浊;有俞贤氏者,言中伦、行中冓;有用仁氏者,廉范乎靡俗,治几乎循吏;有陈敬氏者,纳言骨鲠,风裁古也;有姜仪氏者,人伦臧否冰鉴美也。淮吴之客,何劣于战国哉?

缙云王生,时以儒科废于古文学有年,将挟之以入吴,别予于杭湖上,求一言以行。予方疑论淮吴之客,而生又将客焉往哉。吾将卜淮吴之客于生也,谂有五人者,五人引其类以进。生不为今遂、,其为畜、忻、越矣;苟妾妇也,其归矣哉!

钱唐吴观善字思贤,自杭之淞谒东维先生曰:“善之外高祖徐防御氏,在宋为小儿医,赘婿曰范防御氏。范无子,又赘。宋四门教授吴氏子从明字公亮,承其家而嗣其业。南渡后,自汴徙家杭之东青门。从明生德诚、提领平江医学。德诚生仁荣、杭州路医学录。仁荣生四子,长即观善也。善通经史学,不颛工岐黄氏之书。尝读《文正范公传》,公幼随母适朱,而未尝一日敢忘其本生,卒复范姓。君子反本之道也。善随外甥氏宗于范,今将反本于吴,礼也。已作堂先庐之东,名以归本,丐先生大手笔一志,庶吴氏子姓有以知水木本源之义也。”

吾悼秦法子壮则出赘,世袭以为风,父道不正,遂不子其子,而子其婿,致宗祀不明、氏族亡辨;有司诏民者又不以釐而正之,至使一门遝著户籍,其坏伦纪也甚矣。善能反本于徐、范二宗之外,而亟归正于吴,非读书达礼笃正之君子,能至是虖?三此铁史笔之故,吾乐与之文,使代之不肖子姓陷秦风之痼弊者有所儆也夫!

士有学周孔之艺者,不幸不荐于有司,而其志不甘与齐氏共耕稼,则思自致于京师。不幸其艺又不偶,始不免资小道于王侯,以冀万一之遇者,十恒八九。若星风之古、支干之步、色鉴骨摩,以及瞽巫、妖祝、驱丁、役甲、丹沙、黄白、水火之术,凡可以射人隐、簧人惑、一诡所遇者,无不屑为焉。而其近儒道,为贵官侥卿心敬而身礼者,则无出于岐黄氏之伎也。盖岐黄氏之伎,司人死生命,而百家众伎之莫能尚也,高自奖其道者且曰上医医国。

吾尝在京师,视岐黄氏之流封掞笈中藏,雍侍女从百金马王侯庭中,或出入禁掖,无所顾忌,小则要金千赉,大则要暴位显要,不以一旦疏贱为嫌也。嘻!若是者,岂吾道之左使然耶?抑公卿不乐于正荐士之所致耶?(先生曰:“读至此,不一唱三叹,非知言已。”)

天台于师尹与其兄舜道,尝从余游。舜道以经学中进士第,而师尹连不得志于有司,今不远万里游京师,来丐予言以别。予曰:“师尹怀才艺不耦于时,何分于中外彼此哉?”师尹曰:“儒伎不利,吾旁狭者岐黄氏之伎也,不耦于此,将有耦于彼乎。”予悲其艺成而未利,而壮其志之必有成也,于是乎序。

予友漕使拙齐公,为予谈太末有奇士,曰沈平氏、字均父、自号自量,宋少师某之七叶孙也。其为人斩斩有风操,人有过而折之,疾浮屠氏如粪蛆。明经,试有司弗售,即焚弃举子伎,以岐黄术自隐。至正中,境有桀民弄兵者,守将莫孰何,君起率邻邦大侠,合券甲,用浙垣总戎令禽之若狐兔,尽夷其穴巢,一邑赖以安。又龙邑令翟某者贪囦,与豪断民相根株,齳齚其民无属餍,君件其状,走部刺史白之,翟与根株连坐徒实边,人称快。佗墨吏见君,曰“此白衣言事生也”,吾闻而异其人。

无几何,君游淞相见,视其貌若荏,而中精悍无敌,质所行为不诬。宿留九山月馀,别去,淞人士能诗者歌以饯之,而以首属余。余以士有匹夫而任人伦世教之重,一言一动切于救时,如负禄位者,谓非毅然豪杰之士不可,如鲁冲连、郭林宗、石徂徕其人是已。世降以还,士气不作,代果无若人乎?吾于均父,见士气之犹古也。嘻!世有任人之言责,往往为喑蝉伏马,而吐不平者乃在巾泽之士,世道不幸,亦世道之幸欤!后之求均父者,于吾文有征,其得以诡托者,信为扁、仓流乎!是为序。

 卷七 ↑返回顶部 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