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唐文/卷0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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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三十八 全唐文 卷一百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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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徵(一)

徵字元成,鉅鹿曲城人。少以策干李密不用,後隨密來降,授秘書丞。隱太子引為洗馬。太子敗,太宗引為詹事主簿。及踐祚,遷秘書監,參預朝政,進侍中,封鄭國公,拜太子太師。薨年六十四,贈司空相州都督,諡曰文貞。

道觀內柏樹賦(並序)

元壇內有柏樹焉,封植營護,幾乎二紀。枝幹扶疏,不過數尺,籠於眾草之中,覆乎叢棘之下,雖磊落節目,不改本性,然而翳薈蒙蘢,莫能自申達也。惜其不生高峰,臨絕壑,籠日月,帶雲霞,而與夫擁腫之徒,雜糅茲地,此豈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者哉?有感於懷,喟然而賦。其詞曰:

覽大鈞之播化,察草木之殊類。雨露清而並榮,霜雪霑而俱悴。唯丸丸之庭柏,稟自然而醇粹。涉青陽不增其華,曆元英不減其翠。原斯木之攸挺,植新甫之高岑。幹霄漢以上秀,絕無地而下臨。籠日月以散彩,俯雲霞而結陰。邁千祀而逾茂,秉四時而一心。靈根再徙,茲庭爰植。高節未彰,貞心誰識。既雜遝乎眾草,又蕪沒乎叢棘。匪王孫之見知,誌耿介其何極?若乃春風起於蘋末,美景麗乎中園。水含苔於曲浦,草鋪露於平原。成蹊花亂,幽穀鶯喧。徒耿然而自撫,謝桃李而無言。至於日窮於紀,歲雲暮止。飄蓬亂驚,愁雲疊起。冰凝無際,雪飛千里。顧眾類之颯然,鬱亭亭而孤峙。貴不移於本性,方有儷乎君子。聊染翰以寄懷,庶無虧於善始。

請陪送葬建成元吉表

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質東宮,出入龍樓,垂將一紀。前宮結釁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從夷戮,負其罪戾,置錄周行,徒竭生涯,將何上報?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陟岡有感,追懷常棣,明社稷之大義,申骨肉之深恩,卜葬二王,遠期有日。臣等永惟疇昔,忝曰舊臣。喪君有君,雖展事君之禮;宿草將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義深凡百。望於葬日,送至墓所。

諫格猛獸表

臣徵言,臣聞書美文王,不敢盤於遊田;傳述虞箴,稱夷羿以為誡。昔漢文臨霸阪,欲馳下,袁盎攬轡曰:「聖主不乘危,不僥幸。」今陛下騁六飛,馳不測之山,如有馬驚車敗,陛下縱欲自輕,其奈高廟何?孝武好格猛獸,相如諫曰:「力稱鳥獲,捷言慶忌,人誠有之,獸亦宜然。卒然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雖有烏獲之猛,逄蒙之伎,不可得用,而枯木朽株,盡為難矣。雖萬全而無患,然本非天子所宜近。」孝元郊泰畤,因留射獵,薛廣德奏稱:「竊見關東困極,人民流離。今日撞亡秦之鍾,歌鄭衛之樂,士卒暴露,從官勞倦,顧如宗廟社稷何?憑河暴虎,未之比也。」臣竊思此數帝之心,豈同木石,獨不好馳騁之樂。而割情屈己,從臣下之言者,誌存為國,不為身也。臣伏聞車駕近出,親格猛獸,晨往夜還,以萬乘之尊,闇行荒野,踐深林,涉豐草,甚非萬全之計。願陛下割私情之娛,罷格獸之樂,上為宗廟社稷,下慰群僚兆庶則天下幸甚。

遺表稿

(謹按:《魏鄭公諫錄》:「徵亡,太宗遣人至宅,就求其書,得遺表一紙,始立槁草,字皆難識,惟有數行,乃稍可分辨。」云云。)

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亂。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惟見其惡,愛者惟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審。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貳,可以興矣。

論時政疏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繼體守文,控御英傑,南面臨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齊高明於日月,本支百代,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鑒不遠,可得而言。昔在有隋,統一寰宇,甲兵強盛,三十餘年,風行萬里,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為他人所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紂,以就滅亡哉?蓋恃其富強,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萬物以自奉。采域中之子女,求遠方之奇異。宮宇是飾,臺榭是崇。徭役無時,干戈不戢。外示威重,內多隘忌。讒邪者必遂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析,遂以四海之尊,殞於匹夫之手,子孫殄滅,為天下之笑,深可痛矣!

聖哲乘機,拯其危溺,八柱傾而復正,四維絕而更張。遠肅邇安,不疏於期月;勝殘去殺,無待於百年。今宮觀臺榭,盡居之矣;珍奇異物,盡收之矣;姬姜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鹿臺之寶衣,毀阿房之廣殿,懼危亡於峻宇,思安處於卑宮,則神化潛通,無為而理。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毀,即仍其舊;除其不急,損之又損。雜茅茨於桂棟,參玉砌於土階,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勞;億兆悅以子來,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聖罔念,不慎厥終,忘締構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儉,追雕牆之侈靡;因其基以崇之,增其舊而飾之。觸類而長,不思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如負薪救火,揚湯止沸,以暴易亂,與亂同道,莫可則也。後嗣何觀?夫事無可觀,則人怨神怒;人怨神怒,則災害必生;災害既生,則禍亂必作;禍亂既作,而能以身名令終者鮮矣。順天革命之後,將隆七百之祚,貽厥孫謨,傳之萬世。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第二疏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望國之治,雖在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春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吳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震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衝以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宏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遊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第三疏

臣聞《書》曰:「明德慎罰,惟刑之卹哉!」《禮》云:「為上易事,為下易知,則刑不煩。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下墜,康哉之詠斯隆。當今道被華夷,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臻。然言尚於簡文,志在於明察,刑賞之用,有所未盡矣。夫刑賞之本,在乎揚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屈伸在乎好惡,輕重由乎喜怒。遇喜,則矜其情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羽毛可出,則賞斯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

且夫暇豫清談,皆敦尚於孔老;威怒所至,則取法於申韓。直道而行,非無三黜,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宏,刻薄之風尚扇。夫上風既扇,則下生百端。人競趨時,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君道。昔州犁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張湯輕重其心,漢朝之刑以弊。以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況人君之高下,將何以措其手足?以睿聖之聰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卹刑為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帳不贍,或以營作差遣,或以物不稱心,或以人不從欲,皆非致理之所急,實乃驕奢之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致,富不與奢期而奢自來,非徒語也。

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甲兵,況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度長比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非微而難察也。然鮮蹈平易之途,多遵覆車之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於將加戮辱,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鑑形之美惡,必就於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故《詩》曰:「殷鑑不遠,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臣願當今之動靜,必思隋氏以為殷鑑,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知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省畋遊之娛,息靡麗之作。罷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便佞。杜悅耳之邪說,甘苦口之忠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採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則千里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聖哲之宏規,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

夫守之則易,取之實難。既能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則驕奢淫佚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易》曰:「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減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

第四疏

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之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禮行,則遠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父子君臣,不可斯須而廢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德,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之中,君子之所不為也。

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廩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其所由來者漸,非一朝一夕之故。昔貞觀之始,聞善若驚,既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非復曩時之豁如也。謇諤之士,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朋黨,謂告訏者為至公,謂強直者為擅權,謂忠讜者為誹謗。謂之為朋黨,雖忠信而可疑;謂之為至公,雖矯偽而無咎。強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至於竊金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爭。熒惑視聽,鬱閼大猷,妨化損德,其在茲乎?故孔子之惡利口之覆邦家,蓋為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臨難不苟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惟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則何所不至?今將求致治,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是則毀譽在於小人,刑罰加於君子。實興喪所在,亦安危所係,安可以不慎哉?此乃孫卿所謂使智者謀之,與愚者論之,使修潔之士行之,與汙鄙之人疑之,欲其成功,可得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於傾敗。況內懷奸利,承順顏旨,其為禍患,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見小人而仁者。」然則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妨於正道。小人或時有小善,善不積,不足以立忠。今謂之善人矣。復慮其時有不信,何異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可得,亦已明矣。

夫君能盡禮,臣能竭忠,必有在乎內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道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昔齊桓公問於管仲曰:「吾欲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於霸乎?」管仲曰:「此固非其善者,然亦無害於霸也。」公曰:「如何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不能下,魏簡倫曰:「鼓之嗇夫,簡倫之知,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取?」穆伯曰:「簡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使簡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若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之士,舍仁而為佞。雖得鼓,將何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能慎於信任遠避佞人也如此,況乎為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聖,而可使巍巍之盛德,復將有所間然乎?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勵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邪佞,君子自強不息。無為而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允,將何望哉?

韋宏質妄議宰相疏

宰相有奸謀隱慝,則人人皆得上論。至於制置職業,固是人主之柄,非小臣所得幹議。古者朝廷之士,尚各守官業,思不出位,況韋宏質賤人,豈得以非所宜言,上黷明主?此是輕宰相矣。後漢太學諸生頗干時政,其時謂之處士橫議。望陛下知其邪計從朋黨而來,每事明察,遏絕將來之漸,則朝廷安靜,邪黨自銷矣。

論治道疏

臣聞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體,已成不備,為未成人。然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資股肱以致治。《禮》云:「人以君為心,君以臣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書》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萬事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然則委棄股肱,獨任胸臆,具體成理,非所聞也。夫君臣相遇,自古為難。以石投水,千載一合。以水投石,無時不有。其能開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內盡心膂,外竭股肱,和若鹽梅,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於禮之而已。昔周文遊於鳳凰之墟,襪係解,顧左右,莫可使結者,乃自結之。豈周文之朝,盡為俊乂,聖明之代,獨無君子哉?但知與不知,禮與不禮耳。是以伊尹有莘之媵臣,韓信項氏之亡命。殷湯致禮,定王業於南巢;漢祖登壇,成帝統於垓下。若夏桀不棄於伊尹,項王垂恩於韓信,豈肯敗已成之國,為滅亡之虜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於宋;箕子良臣也,陳洪範於周。仲尼稱其仁,莫有非之者。《禮記》稱:「魯穆公問於子思曰:『為舊君反服,古歟?』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墜諸泉,無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公曰:『裂地以封之,疏爵而待之,有難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何死焉?諫而見從,終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而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而不見從,出亡而送,是詐忠也。』」《春秋左氏傳》曰:「崔杼弒齊莊公,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已死而為已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門啟而入,枕屍股而哭之,興,三踴而出。」孟子曰:「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犬馬,臣視君如國人。君視臣如土芥,臣視君如寇讎。」雖臣之事君,無有二誌,至於去就之節,尚緣恩施厚薄。然則為人上者,安可以無禮於上哉?

竊觀在朝群臣,當樞機之寄者,或地鄰齊惡,或業預經綸,並立事立功,皆一時之選,處之衡軸,為任重矣。任之雖重,信之未篤。信之不篤,則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則心懷苟且。心懷苟且,則節義不立。節義不立,則名教不興。名教不興,而可與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國家重惜功臣,不念舊惡,方之前聖,一無所間然。但寬於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之心,不可以為政。君嚴其禁,臣或犯之,況上啟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潰,其傷必多。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此則君開一源,下生百端,百端之變,無不動亂者。《禮》曰:「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若憎而不知其善,則為善者必懼。愛而不知其惡,則為惡者實繁。《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然則古人之震怒,將以懲惡,當今之威罰,所以長奸,此非堯舜之心,非湯禹之事。《書》云:「撫我則後,虐我則讎。」孫卿子曰:「君舟也,人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孔子曰:「魚失水而死,水失魚,則猶為水也。」故堯戰戰慄慄,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慮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國之常也,為理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於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以致理,其可得乎?又政貴有恆,不求屢易。今或責小臣以大體,或責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其據,大臣孰得其所守?大臣或以小過獲罪,小臣或以大體受罰,職非其位,罰非其罪,欲其無私,求其盡力,不亦難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責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陳也,則以為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為所犯皆實。進退惟穀,莫能自明。則苟免其禍,大臣苟免,則譎詐萌生。譎詐萌生,則矯偽成俗。矯偽成俗,則不可以臻至理矣。又委任大臣,欲其盡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則為不盡力。若舉得其人,何嫌於故舊?若舉非其任,何貴於疏遠?待之不盡誠信,何以責其忠恕哉?臣雖或有失之,君亦未為得也。夫上之不信於下,必以為下無可信。若必下無可信,則上亦有可疑矣。《禮》云:「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上下相疑,則不可以言至理矣。當今群臣之內,遠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臣竊思度,未見其人。夫以四海之廣,士庶之眾,豈無一二可信之人哉?蓋信之則無不可,疑之則無可信者,豈獨臣之過乎?夫以一介愚夫,結為交友,以身相許,死且不渝,況君臣契合,實同魚水。若君為堯舜,則臣為稷契,豈有遇小事則變誌,見小利則易心哉?此雖下之立忠,未能明著,亦由上懷不信,待之過薄之所致也。此豈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聖明,以當今之功業,誠能博求時俊,上下同心,則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夏殷周漢,夫何足數焉?

論御臣之術

臣聞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不能知其子,則無以睦一家。君不能知其臣,則無以齊萬國。萬國咸寧,一人有慶,必藉忠良作弼,俊乂在官,則庶績其凝,無為而化矣。故堯舜文武,見稱前載,咸以知人則哲,多士盈朝,元凱翼巍巍之功,周召光煥乎之美。然則四嶽九官,五臣十亂,豈惟生之於曩代,而獨無於當今者哉?在乎求與不求,好與不好耳。何以言之?夫美玉明珠,孔翠犀象,大宛之馬,西旅之獒,或無足也,或無情也。生於八荒之表,途遙萬里之外,重譯入貢,道路不絕者何哉?蓋由乎中國之所好也。況從仕者,懷君之榮,食君之祿,率之以義,將何往而不至哉?臣以為與之為忠,則可使同乎龍逢比干矣。與之為孝,則可使同乎曾參子騫矣。與之為信,則可使同乎尾生展禽矣。與之為廉,則可使同乎伯夷叔齊矣。然而今之群臣,罕能貞白卓異者,蓋求之不切,勵之未精故也。若勖之以公忠,期之以遠大,各有職分,得行其道。貴則觀其所舉,富則觀其所養,居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因其材以取之,審其能以任之。用其所長,掩其所短,進之以六正,戒之以六邪。則不嚴而自勵,不勸而自勉矣。故《說苑》曰:「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行六正則榮,犯六邪則辱。」

何謂六正?一曰萌芽未動,形兆未見,昭然獨見存亡之機,得失之要,預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榮顯之處,如此者聖臣也。二曰虛心盡意。日進善道,勉主以禮義,諭主以長策,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如此者良臣也。三曰夙興夜寐,進賢不懈,數稱往古之行事,以勵主意,如此者忠臣也。四曰明察成敗,早防而救之,塞其間,絕其源,轉禍以為福,使君終以無憂,如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職事,不受贈遺,辭祿讓賜,飲食節儉,如此者貞臣也。六曰國家昏亂,所為不諛,敢犯主之嚴顏,麵言主之過失,如此者直臣也。是謂六正。

何謂六邪?一曰安官貪祿,不務公事,與代浮沉。左右觀望,如此者具臣也。二曰主所言皆曰善,主所為皆曰可,隱而求主之所好而進之,以快主之耳目,偷合苟容,與主為樂,不顧後害,如此者諛臣也。三曰內實險詖,外貌小謹,巧言令色,妒賢嫉能。所欲進,則明其美,隱其惡;所欲退,則明其過,匿其美。使主賞罰不當,號令不行。如此者奸臣也。四曰智足以飾非,辯足以行說,內離骨肉之親,外構亂於朝廷,如此者讒臣也。五曰專權擅勢,以輕為重,私門成黨,以富其家,擅矯主命,以自顯貴,如此者賊臣也。六曰諂主以邪佞,陷主於不義,朋黨比周,以蔽主明,使黑白無別,是非無間,使主惡布於境內,聞於四鄰,如此者亡國之臣也。是謂六邪。

賢臣處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術,故上安而下理。生則見樂,死則見思,此人臣之術也。《記》曰:「權衡誠懸,不可欺以輕重;繩墨誠陳,不可欺以曲直;規矩誠設,不可欺以方圓;君子審禮,不可誣以奸詐。」然則臣之情偽,知之不難矣。又設禮以待之,執法以禦之。為善者蒙賞,為惡者受罰,安敢不企及乎?安敢不盡力乎?國家思欲進忠良退不肖,十有餘載矣,徒聞其語,不見其人何哉?蓋言之是也,行之非也。言之是,則出乎公道;行之非,則涉乎邪徑。是非相亂,好惡相攻,所愛雖有罪,不及於刑;所惡雖無辜,不免於罰。此所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者也。或以小惡棄大善,或以小過忘大功,此所謂君之賞不可以無功求,君之罰不可以有功免者也。賞不以勸善,罰不以懲惡,而望邪正不惑,其可得乎?若賞不遺疏不遠,罰不阿親貴,以公平為規矩,以仁義為準繩,考事以正其名,循名以求其實,則邪正莫隱,善惡自分。然後取其實,不尚其華,處其厚,不居其薄。則不言而化,期月而可知矣。若徒愛美錦,而不為人擇官,有至公之言,無至公之實,愛而不知其惡,憎而不知其善,徇私情以近邪佞,背公道而遠忠良,則夙夜不怠,勞神苦思,將求至理,不可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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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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