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披沙/卷一
秦淮海語
[編輯]秦淮海云:予少時讀書,一見輒能誦,暗疏之亦不甚失。然負此自放,喜從滑稽飲酒者游,旬期之間,把卷無幾日,故雖有強記之力,而常廢於不勤。此數年來,頗發憤自懲,艾悔前所爲,而聰明衰耗殆不如曩時十一二。每閱一事,必尋繹數過,掩卷茫然,輒復不省,故雖有勤苦之勞,而常廢於善忘。嗟乎!敗慧業者,此二物也。
人幸不幸
[編輯]造物之所最忌者,名也。巖穴之士,稿死衝門,人不及知,史不及載,身名湮滅,與草木同腐者眾矣。唯美殊名妓,一附筆端,千古不朽。如西施、王嬙、文君、綠珠、真娘、蘇小,鶯鶯燕燕之類不可勝紀。非獨士人喜談樂道,即村氓閨女無不知有若人者。至於亡國孤臣、流離節婦,若孔子之所授軫,伍員之所輟餐,田橫兩客魯國。二生失其名者,往往而是。人之幸與不幸如此。
武人能詩
[編輯]古人武夫徤卒皆能詩能文,而不以學問顯。項籍學書不成,一生軍旅,至垓下悲歌,幾與易水爭衡。樊噲鴻門宴上排闥禁中,匆匆數語,晝若夙構。馬援知伏波將軍及城皋令印文有誤。張飛《刁斗銘》文法書法俱稱合作。符堅老羝而有商風隕秋籜之句。高敖曹目不知書而爲《敕勒歌》聲氣悲壯。曹景宗競病兩語,休文心服。曹翰以蟠花舊戰袍語得轉官。此等學問皆從何處得來,豈非釋氏所謂夙根者耶?
文人妬忌
[編輯]沈約聞人一善,如萬箭攢心。衛夫人見王右軍筆法而流涕曰:『此子必蔽吾名。』鍾繇見蔡中郎筆法,拊心嘔血。李白見崔顥詩,有『恨不搥碎黃鶴樓』之語。唐柳信言聞聞蕭佽死,屈一腳而跳,連呼曰:『獨步來,獨步來。』至於馬融忌康城之能而欲追殺之甚矣。
論衡相背
[編輯]《論衡》一書,掊擊世儒怪誔之說不遣餘力,雖詞蕪而俚,亦稱卓然自信矣。至驗符一篇,歷言瑞應奇異,黃金先爲酒尊,後爲盟盤,動行入淵。黃龍身大於馬,興頭顧望,鳳凰、芝草皆以爲實,前後之言自相悖舛,此豈足爲帳中秘哉!
漢時四諱
[編輯]漢時有四大諱,一曰諱西益宅,西益宅謂之不祥,今之住宅忌虎臂昂頭,是其遺意也;二曰諱被刑爲徒、不上丘墓,此諱今人無之,但欲使人子孫體受全歸,不令虧損,其意善矣,而非所論於無辜受刑者也;三曰諱女人乳子,以爲不吉,將舉吉事,入山林遠行,渡川澤者皆不與之交通,乳之家亦忌惡之丘墓、廬道,踰月乃入,今但賽祀及道流上章、漁人下海則忌之,餘不爾也;四曰舉正月、五月子,以爲殺父與母,今不諱也。
唐時,三、五、九月不行刑,曰三長月,社日停針綫,今亦無之。今人諱最多而其大者,則正、五、九不上官,初五、十四、二十三日不出行,月建破日不舉事,動作忌太歲太歲所在,然達者往往不忌,亦無他患。
近有一二縉紳,掬忌之極,每日出行宴會,亦必擇方向吉利,而禍敗更不自少,膏膏之疾,終不可醫。
鬼憎學問
[編輯]倉頡作書而鬼夜哭,楊子雲作《太玄》有人語之曰:『無爲自苦玄,故難傳。』忽然不見。王遠知作《易總》,雷電中一老人取走,是鬼常憎人學問也。李廣勤學博物,夢一人出於其身,語之曰:『身是心之神,君過相役使,是以相辭。』倉頡等之鬼殆類是耶。彼教長卿作《大人賦》,燃藜天祿閣上,及贈王蕭墨逼退之吞篆文者,定奇鬼也。
文士苦心
[編輯]司馬長卿作賦,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楊雄有夢腸之談,曹植有胃反之論。任末削荊爲筆,尅樹汁爲墨,夜依林木望月、映星太沖、門庭廁涃皆置筆研。周太朴作詩,屬思不續,墜落坑塹不覺。未詹吞紙實腹,抱犬而所。孫敬折柳寫經,睡則懸頭於梁。鄭灼患熱,以瓜鎮心,便起誦讀。崔融爲文下,直馬過其門而不覺。王摩詰至走入醋甕。今人以鹵莽裂滅之學、粗心浮氣,剽竊掇拾而妄意,時名謂可襲取。噫!難矣。
焚書坑儒有本
[編輯]秦之禍天下,至焚書坑儒烈矣,而不知實本於商鞅。變法之初,鞅之言曰:『無以爵任與官則民不貴學問,不貴學問則愚,愚則無外交,勉農不偷。』又曰:『農戰之民千人而有詩書知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殆於農戰矣。今上論材能,知慧而任之,則知慧之人希。主好惡使官制物,以適主心,民務焉得無多而地焉得無荒?』又曰:『雖有詩書鄉一,束家一員,無益於治也。夫重農抑商可耳。』乃並民學問而禁之,豈欲愚其耳目而後驅之戰耶?故又曰:『民愚則智可以王。』鞅之大旨若以,是以始皇、李斯襲而用之,豈知有不讀書之劉、項耶?
異域君臣
[編輯]晉李暠據涼州,好尚文典書史。有脫落者,躬自補葺。從事欲代之,暠曰:『所以躬自執者,欲人重此典籍耳。』其臣燉煌劉昞尤手不釋卷,暠謂之曰:『卿注記篇籍白日宜,然夜可休息。』昞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孔子聖人猶不知老之將至,昺何人,斯敢不如此?』異域之君臣,值兵戈擾攘之際而好尚如此,亦足嘉矣。固知雞林之購元白,高麗之乞歐書,不足爲異也。
賈誼
[編輯]賈誼出傳,長沙人皆以絳灌爲之也。《風俗通義》載:劉向對成帝言:『是時,賈誼與鄧通俱侍中同位,誼惡通爲人,數廷譏之,由是疎遠。』遷爲長沙太傅,既之官內不自得,及渡湘水投吊,書曰:『闒葺尊顯,佞諛得志,以哀屈原,離讒邪之咎,亦自傷爲鄧通所愬也。乃絳灌諸公,獨蒙譛賢之名何歟?』宋景文云:『賈生智周,鬼神不能救之譛。』蓋指此。而王浚儀《困學紀聞》以爲:『考漢史,無鄧通事。』豈偶未之見耶?
劉媼
[編輯]《史記》漢高帝母曰劉媼。媼者,老嫗之稱也,注云烏老反,不過切其音耳。近來村學究作小說,謂:『身爲天子,而母不免有烏老之稱。』至夢中,與高祖爭辯,亦大憒憒。
湖目
[編輯]《酉陽雜俎》魏元翻泛蓮子湖,庖人作血羹,不就,令取洛水爲之,遂成。清可王問之,曰:『可思湖目。』。既散,清河終不曉湖目之義,以問房叔,道曰:『湖名蓮子,藕能敗血,故爾湖目猶言湖名也。』楊用修秇林伐山,直以湖目爲蓮子,豈上下文意未之深考耶?
水在天外
[編輯]《抱朴子》曰:『天在地外,水在天外。』浮天而載地者,水也,此語恐誤,當曰:『水在地外,天在水外。』貯水而浮地者,天也,天一生水,豈水之功用能過於天哉?
秦繆
[編輯]古諡法,穆與繆通用,秦繆、魯繆,關壯繆是也。王充《論衡》謂:『繆者,誤亂之名。』應劭謂:『秦穆,所爲不善,故諡曰繆。』皮日休《秦穆公論》皆以繆爲繆戾之繆,非也。
項槖
[編輯]項槖年十二而爲孔子師,聖人博學無常師,即學琴、問禮、問官,皆師也。《符子》記項槖詆訿孔子之言文飾之詞也,故皮襲美直以爲無項槖。
將無同
[編輯]晉阮宣子論三教同異曰:『將無同。』將無,猶言得無也。意欲明其同而又嫌於徑言,故爲婉詞耳。趙德麟《侯鯖錄》載:『坡公訓將爲初。』竊恐未安。郎仁寶以將無同爲不同,尤失語意。謝太傅航海風急,太傅曰:『如此將無歸。』舟人即承響回棹是也。
姓名杜撰
[編輯]古人姓名有正史所不載而旁家小說杜撰爲之者,後之人習而不察,傳以爲真。如倉頡姓侯剛氏、神農母名女登、帝摯字青陽、許由字仲武、鬼谷子姓王名詡、彭祖姓錢名鏗、孤竹君姓黑名台、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智字公達、易牙名巫、接輿姓陸名通、伯樂姓孫名陽、莊周字子休、杜康字仲寧、漢高祖太公名煓字執嘉、兄仲名喜、項伯名𦆑、四皓東園公名園秉字宣明、夏黃公崔郭字少通、綺里季朱暉字文季、甪里先生周述字元道、蜀楊王孫名貴、壺關三老姓令狐名茂。甚矣,人之好異也,至河伯姓呂名公子,夫人姓馮名夷船,神名馮耳,火神姓宋名無忌、月中人姓吳名剛、東王公名傀字君明、西王母姓楊名回、灶神姓張名單字子郭,夫人字卿忌,有女六人皆名察,五嶽四海之君及夫人皆有姓名,則神亦僞爲之姓名矣。至於連山、三墳則並其書而僞之矣。孔子所爲嘆史之闕文也,有以夫。
崖蜜
[編輯]蘇長公橄欖詩:待得餘甘回齒頰,已輸崖蜜十分甜。崖蜜者,蜂於石崖上作蜜,陸士衡詩:崖蜜珠滿簋,杜少陵詩:崖蜜松花熟是也。《冷齋夜話》以崖蜜爲櫻桃,不知何據。《野客叢書》亦宗其說。戴仲培《䑕璞》又引《南海志》有崖蜜子小而黃、殼簿味甘,豈以昔人有棗子甜多時之說,故必求菓類以實之耶?況蘇公性嗜蜜,此尤一證。
書不可妄改
[編輯]古人書中語有本自平易而後人以意妄改者,春秋星隕如雨,此常言耳,而釋者改如爲而,有何意義?蘇秦寧爲雞口毋爲牛後,此自諺語易曉且韻亦葉,而必改爲雞屍牛從,何其艱且晦也。落霞孤鶩自是綺語,而釋者以落霞爲飛蛾。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必有蚌脯,韻語也,而必改爲即,殊費解。釋者借書一𠷣,還書一𠷣,此杜元凱戒子書勿借人而引諺。後人轉改爲痴,又改爲瓻爲鴟,愈改而義愈遠。醉如泥,此口頭語也,而必解泥爲無骨蟲。無恙者,無憂患也,而解恙爲獸名,則齊後問無恙,豈獸能食歲耶?風馬牛言風與馬牛遲速不相及耳,而解牝牡交。天子呼來不上船本謂登舟也,而釋船爲衣領。小兒識字強作解,事語不知適見笑於大方也。
雞骨支牀
[編輯]王戎雞骨支牀,注者不解,所以後人讀者釋有二義,一雲飲酒食肉所棄雞骨,至可支牀,一雲瘦骨若雞,僅堪支持牀。上二說覺後者爲長。
有指不至
[編輯]莊子曰:『有指不至,有目不見。』世說客有問樂令此語者,樂不復解,但以塵柄閣几上云云。柄至几上,可謂至矣,而復可提而去之,則未爲至也。蓋有指則有形,有形則可以至,亦可以去,惟無形之至莫能去之,方爲至耳。今世說本作樂令旨不至者,遂令人讀之茫不可解。
融結
[編輯]宋孝宗問王過曰:『李融何以字若川?』過對曰:『天地之氣,融而爲川,結而爲山。李融之字若川猶元結之字次山也。』上大悅。世但謂過此對出於一時捷給之語,不知元結有弟名融字季川,過之言自所本也。
曹娥碑
[編輯]《世說》載魏武過曹娥碑下,讀黃絹幼婦題。按曹娥碑在會稽中,曹操何嘗至此,何由得見?即劉孝標注亦疑此。余按《三國志演義》中載,操征漢中時,過蔡琰莊,見有碑刻云云。此雖小說,於理爲近,足破千古之疑。又按《典略》以爲陳大丘碑當亦以前事矛盾,故更之耳。不知黃絹語出李北海曹娥碑,當時下筆必有考據。
版築
[編輯]《書》曰說築,傳巖之野。孟子曰:『傳說,舉於版築之間,聖賢未遇,自無常處。』舜不厭耕稼淘漁,傳又何以版築爲諱?宋人乃必釋築爲居,過矣。
宋人釋書
[編輯]古人文字使事亦有不經意語,或隨俗語,本無深味者。至宋人解釋,傍搜引遠,紛拏蜂起,然竟無一定之說。如釋《甘泉賦》玉樹青䓤,《史記》左右袒,《漢書》罘罳,杜詩綠沉槍鳥鬼等語,皆千餘言,令人厭懣,何益於事?
宋禕
[編輯]宋禕是石崇妓綠珠弟子,一雲姊子,有國色,善吹笛,晉明帝幸之疾篤,以賜吏部尚書阮遙集者。《世說》稱爲王敦妾,後又屬謝尚,不知一人耶二人耶。劉注宋禕未詳,則又失於深考矣。按謝尚又有妾阿紀,善吹笛,尚死守志,爲北中郎郗曇以計得之,則阿紀之笛當是宋禕所教也。
狼
[編輯]禽獸中爲人口實者多矣,然皆美惡相半,即狗彘亦然。惟狼最多,而皆非美稱。言殘忍曰豺狼、曰虎狼,聲不美曰狼聲,毒曰狼毒,狠曰狼狠,有反相曰狼顧,無義曰中山狼,恣食曰狼飡,無厭曰狼貪,掣肘曰狼跋,奔走曰狼竄,不檢曰狼藉、又曰狼戾, 失次曰狼狽,疾曰狼疾,邊敬曰狼煙,佻閧曰狼子野心,賊星曰天狼,丘墓精曰狼鬼,察賊蟲曰狼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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