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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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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六·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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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氏二孝子,予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賤,獨其宗親鄰里知之,於是思以廣其傳焉。

孝子諱鉞,字汝威,早喪母。父更娶後妻,生子,孝子由是失愛。父提孝子,輒索大杖與之,曰:「毋徒手,傷乃力也。」家貧,食不足以贍,炊將熟,即諓諓罪過孝子,父大怒逐之,於是母子得以飽食。孝子數困,匍匐道中,比歸,父母相與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賊耳。」又復杖之,屢瀕於死。方孝子依依戶外,欲入不敢,俯首竊淚下,鄰里莫不憐也。父卒,母獨與其子居。孝子擯不見,因販鹽市中,時私其弟,問母飲食,致甘鮮焉。正德庚午,大饑,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內自慚,終感孝子誠懇,從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己有饑色。弟尋死,終身怡然。孝子少饑餓,面黃而體瘠小,族人呼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鉞無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終不言其後母事也。

繡,字華伯,孝子之族子,亦販鹽以養母。已,又坐市舍中賣麻。與弟紋、緯,友愛無間。緯以事坐繫,華伯力為營救。緯又不自檢,犯者數四。華伯所轉賣者,計常終歲無他故,才給蔬食,一經吏卒過門輒耗,終始無慍容。華伯妻朱氏,每製衣必三襲,令兄弟均平,曰:「二叔無室,豈可使君獨被完潔邪?」叔某亡,妻有遺子,撫愛之如己出。然華伯人見之,以為市人也。

贊曰:二孝子出沒市販之間,生平不識詩書,而能以純懿之行,自飭於無人之地,遭罹屯變,無恆產以自潤而不困折,斯亦難矣。華伯夫婦如鼓瑟,汝威卒變頑嚚,考其終皆有以自達。由是言之,士之獨行而憂寡和者,視此可愧也。(此文參用崑山、常熟本。)

張自新,初名鴻,字子賓,蘇州崑山人。自新少讀書,敏慧絕出。古經中疑義,群子弟屹屹未有所得,自新隨口而應,若素了者。性方簡,無文飾,見之者莫不訕笑,目為鄉里人。同捨生夜讀倦睡去,自新以燈檠投之,油汙滿幾,正色切責,若老師然。髫齔喪父,家計不能支,母曰:「吾見人家讀書,如捕風影,期望青紫,萬不得一,且命已至此,何以書為?」自新涕泣長跪,曰:「亡父以此命鴻,且死,未聞有他語,鴻何敢忘?且鴻寧以衣食憂吾母耶?」與其兄耕田度日,帶笠荷鋤,面色黧黑,夜歸則正襟危坐,嘯歌古人,飄飄然若在世外,不知貧賤之為戚也。

兄為里長,里多逃亡,輸納無所出,每歲終,官府催科,搒掠無完膚。自新輒詣縣自代,而匿其兄他所。縣吏怪其意氣,方授杖,輒止之曰:「而何人者?」自新曰:「里長,實書生也。」試之文,立就,慰而免之。

弱冠授徒他所,歲歸省三四,敝衣草履,徒步往返,為其母具酒食,兄弟酣笑,以為大樂。自新視豪勢,眇然不為意。吳中子弟多輕儇,冶鮮好衣服,相聚集以褻語戲笑,自新一切不省。與之語,不答。議論古今,意氣慷慨。酒酣,大聲曰:「宰天下竟何如!」目直上視,氣勃勃若怒,群兒至欲毆之。補學官弟子員。學官索贄金甚急,自新實無所出,數召笞辱。意忽忽不樂,欲棄去。俄得疾卒。

自新為文,博雅而有奇氣,人無知之者。予嘗以示吳純甫。純甫好獎士類,然其中所許可者不過一二人,顧獨稱自新。自新之卒也,純甫買棺葬焉。

歸子曰:余與自新遊最久,見其面斥人過,使人無所容。儔人廣坐間,出一語,未嘗視人顏色,笑罵紛集,殊不為意。其自信如此。以自新之才,使之有所用,必有以自見者。淪沒至此,天可問邪?世之乘時得勢,意氣揚揚,自謂己能者,亦可以省矣。語曰:「叢蘭欲茂,秋風敗之。」余悲自新之死,為之敘列其事。自新家在新洋江口,風雨之夜,江濤有聲,震動數里。野老相語,以為自新不亡云。

隱君諱啟明,字時顯,世居崑山之七浦塘,今為太倉人。相傳晉司空和之後。散居浦之南者,其族分而為三,故世稱其地曰「三顧村」云。宋末有諱中二者,兵燹之後,盡喪其資,有田數頃,遺其子公廉。公廉生愚,好濂洛之學,讀書常憑一幾,幾有刓處,人以比之管幼安,是為原魯先生。原魯生五子,其季爽,贅居塘北,又為塘北顧氏。爽生謨,謨生昊。昊生四子:寅,以明經為始興教諭,其次即隱君也。隱君有子曰存仁,舉嘉靖十一年進士,選調餘姚知縣,以最入為禮科給事中。皇太子生,覃恩近侍,封隱君如其官。

隱君為人敦樸,粗率任真,尤不能與俗競。平生不識官府,會里中有徭役事,隱君為之賦《鴻雁》之詩,戾止於吳門。君故生長海上,言語衣服,猶故時海上人也,無纖毫城市俞靡之習。及貴,愈自斂約。就養餘姚,以力自隨,獨夜至官舍,縣中人無知者。敕受章服,閉門不交州郡。郡太守行鄉飲酒禮,到門迎請,終不一往。每旦焚香拜闕,一飲一食,必以手加額曰:「微天子恩,不得此。」居常讀書,有所當意,每抉摘向人談說不休,曰:「吾不信今人非古人也。」故平生未嘗愛財,未嘗疑人。

季弟鍾蚤世,先屬意隱君子為後,隱君固讓其兄子。在餘姚,見家人持官物,即槌碎,加詬責焉。雖流離顛沛之際,孜孜以濟人為務,有乞貸,分資予之。知其人必負,業已許之,不變也。或偽指隱君賺人金,隱君曰:「吾不知金,而金實為我。」卒償之而不自言。州大夫建綽楔,使人送其直,送者詭曰:「此吾贖金也,而非其罪。」隱君惻然,遽還之。里有某宅某墓,地相鄰比,有某橋道未修,有某死未殮葬,以告,必得所欲。至其所自奉,布衣蔬食而已。瀕海多逋稅,置役田以恤其里人。嘗曰:「海上吾故鄉,吾不能一日亡首丘之志。」故自號海隱居士。時時往廬於墓側,從始興君遊,年老兄弟,相樂也。竟自海上得疾以歸而卒。

初,隱君未六十,為教曰:「古人葬以掩形,務從樸實,觀美何益?吾葬不拘忌,棺必油杉,有一不然,是為逆命。」因乞始興君書之,勒石於墓。存仁為禮科給事中,以言事忤旨,謫居保安州。保安州在居庸關外,自稱居庸山人。

贊曰:顧氏自丞相肅侯,始著於《吳錄》。司馬氏渡江,顧、賀、紀、薛,號稱世胄高門,蓋其來久矣。正德、嘉靖間,溱、濟兄弟一時起海上,並為給事中,最後山人繼之,即所謂三顧族也。余少從山人遊,至貴顯終始不改其操,可謂純篤君子矣。及觀隱君行事,考論其家世,蓋有以哉。冢宰玉峰朱公以碩德元老為之銘,可以不愧。而通參張先生之狀尤為詳覈,余得而論次之云。

元忠既歿之三年,其子士瀹葬之縣東南。以為墓銘所以藏諸幽也,將欲發揚先人之德,莫如傳。昔太史公贊留侯云:「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其論田橫,則恨無不善畫者莫能圖。今二子之畫無有也,而尚猶想見其人,豈不以傳哉?古之孝子,色不忘乎目,聲不忘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士瀹之見吾先人者,安敢忘諸?遂以其所撰先人事數百言,乞予為傳。予讀而悲之,為敘次其語,作《張元忠家傳》:

元忠名廷臣,字元忠,其先汴人。宋南渡,徙家於蘇州之崑山。弘治間,割崑山之東為太倉,故今為州人,而其家猶在崑山之治城。高祖能,新城知縣。曾祖注,潮陽訓導。祖鑾,封承德郎、刑部主事。父寬,舉進士,歷官至廣東僉事。

元忠生而敏慧,僉憲公奇愛之。初為錢塘令,元忠方五六歲,攜以之官。每僚佐宴集,必呼與俱。應對機警,禮容秩然,人咸異之。時有詐為臺檄者,元忠從旁辯其誣,已而果然,縣中老吏皆驚懾。年十九,補學官弟子員,尋例貢太學,祭酒增城湛公亟稱之。未幾,中南都鄉試,學士內江張公尤加賞識。

元忠少尫弱多疾,藥餌不絕於口,又宦家子弟,然自力於學,蚤歲得舉,而尤能治家。其遇事強敏精悍,總理操切,無所縱貸。僉憲公其始宦遊在外,迨其罷歸,獨日召故人賓客飲酒而已,故與僉憲公交者,皆稱其有子,而自以為不可及雲。自初舉至其卒,凡六試南宮不第。卒時年四十三。元忠為人楚楚,門內外斬然,雖盛暑燕坐,未嘗解帶,與人語纚纚不止也。

贊曰:予聞元忠之將死,縣有郁君善相人,元忠聞其在所親家飲酒,使人詗之,曰:「是必談我。」已而酒次,郁君果言元忠必不可起。明日,元忠召郁君,與對坐啜粥,談論竟日。其精強自持類如此。自以蚤歲發解,進士可必得。以其所為家者施於吏事,優然有餘,而卒困蹶,此其所以有遺恨也。

君姓章氏,諱棨,字宗肅,世為海虞人。曾祖珪,宣德中舉賢良方正,拜監察御史,論三楊學士,有直聲。生四子:儀,國子助教;表,廣西布政司右參議;格,南京大理寺卿;律,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有高節,致仕家居,縣令楊名父以其清貧,買田給之,謝不受。名父為構亭虞山上,獨時時邀與登覽,相對飲酒,名其亭曰「仰高」云。大理生沐,贈單縣知縣,君之父也。

君為人孝友,入縣學,以德行為博士所稱舉。嘗從鄉先生都御史陳公遊,後中南京鄉試,入南太學。是時增城湛公、高陵呂公並以八座居留都,開門講道,學者雲集。君兩遊其門。屢上春官,不第,選調單縣知縣。單瀕河而地窪下,每歲桃花水發,河南人夜過河,盜決堤防,民患苦之。君至,適盜決者水將泛,率丁夫伐木增椿,晝夜捍禦,卒以無虞。少年為胥卒,趨走縣庭,候伺短長,規為不法。或以為言,君曰:「是於我無顯跡,不宜豫逆之。」撫以恩信,皆感激思為用。山東盜賊,多逃入單縣界中,單人為囊橐,積不能得。於是諸少年為君耳目,盡獲之。院司所下逐盜文符,無慮百數,君一日條具申報,上官以為能。田賦法弊,乃詢民所欲,而畝斂以錢,民便之。齊魯間皆推用其法。有胡兵自寧武關趨太原,聲言欲向山東。都御史議兵事,部署將帥,獨留單縣令轅門。會虜信不至而罷。

升安吉州知州。歲旱民饑,殫力賑救,多所全活。其民好訟,恆以理解之。有匿稅者,為案籍人人閱之,鞭撲不用,而逋負悉出。君歎曰:「此豈古頭會法也,吾以救弊而已。」州所治孝豐,迄君去一無所擾,其縣人至不知有州焉。

遷永州府同知。永州在楚、越間,號無事。太守日閉門高臥,以郡事委君,君亦優遊而已。上疏乞休,方治行而卒。此其弟宗實之所稱者云爾。宗實父涯,君之從父,初無子,以君為子。晚得宗實,君撫而教之,今為鄉貢進士。

歸子曰:大理公與予外高祖太常公有姻,予少時數從祖母之外家,蓋聞章卿云。及登虞山,求所謂仰高亭者,已蕪沒於空煙翠樹間矣。於是識永州君,恂恂然君子人也。往予試南宮,君自安吉來朝,過予邸舍,歡飲上馬去。予顧其弟言,君近形神不偕,久官勞悴而致然耶?抑有所不自得者?而竟死永州。悲夫!仕雖不遂,論其行事,可以不愧於先人矣。

戴錦衣者,父文潤,其先湖州之德清人,後為安陸人。安陸,今之承天府也。文潤家州郭外,為興府良醫,事睿宗皇帝。父戴隱君歿,文潤以毀滅性,郢中人以孟子之語題其廬曰「終慕」,故錦衣家有終慕之堂。

夫人徐氏,夫亡時年二十九,子經,甫七歲,即錦衣也。家貧,克勵清操,以拊其孤,及錦衣貴,終不改其淡泊,故錦衣家有高節之堂。

今皇帝以親藩入繼大統,國中舊臣,皆用恩澤升。錦衣年甚少,補環衛,積功勞至指揮使。錦衣之職,於上十二衛最親貴,兼領詔獄。士大夫被逮者,多見掠辱,少有全者。而錦衣恂恂然,為人尤仁恕,凡被繫者,往往從其人問學,常保護之。御史楊爵、給事中周怡、員外郎劉魁,禁繫累年。三人已赦出,相謂曰:「微戴君,吾等安得生至今日乎?」聶尚書豹亦在繫,甚稱錦衣之德。謝都御史存儒巡撫河南,以師尚詔反,錦衣奉駕帖往逮。行數千里,衣破弊,謝公以一縑贈之,卻不受。錦衣今謝事家居,門庭寂然,其清素如此。錦衣名經,字伯常。

歸子曰:余寓京師南薰坊,錦衣時過從,示余以家所藏文字,為芟其蕪而歸之質,作《戴錦衣家傳》。然余讀華亭楊奉常之《論終慕》,有旨哉,有旨哉!

京兆尹王公震,字威遠。曾祖景賢,初自燕南徙任縣,遂占籍於邢,今為邢臺人。祖罍,宣德間以鄉進士為平度州同知,抗中使,謫戍灤州。數歲,病思歸。子整上疏代父。整戍又二十八年,始赦還。整妻亦死於戍。後妻生公,體貌豐偉,善騎射,博涉經史。弘治癸丑進士,觀政大理,授戶部主事,奉使部送犒軍銀於西夏,至紅城堡。後又使雲中,至陽和堡,猝為虜圍,公皆率眾守禦,虜以解去。正德初,榷九江稅。劉瑾愛幸蒼頭奴唐英、王俊至,多所誅求,公絕不為禮。時瑾怙權,流毒天下士大夫。二人還,欲訴於瑾,皆病死於道,人以為公幸。

遷員外郎,尚書韓文,為瑾陷下獄,罰贖二千石。公率其僚捐三年俸,贖韓尚書得出。庚午,川、湖盜劉烈起,猖獗甚。上命兵部尚書洪鍾討之。洪尚書奏公知兵,請以為鄖陽守。迄平寇,甚得鄖陽之力。歷陞河南左、右參政。潁川盜小張虎嘯聚,公往捕之。不四月,小張虎就擒,戮小張虎,餘黨全活甚眾,潁川人感其德,立祠祀之。

嘉靖初,升河南左布政。是年冬,升應天府尹,奏罷上元、江寧花園夫千餘人,省諸官寺獄具銀千餘兩,覈江灘蘆葦千餘頃,以佐赤縣里甲費。尋上書乞骸骨歸。

初,公舉進士,二親皆在堂。未幾,相繼卒,所至扁其居為「永感」。長沙李文正公率館閣諸公為賦詩,趙郡石文隱公為之序。自是每陟一官,必悲思其親。自在部,已獲推贈,及為京兆,得贈三世皆如其官。

公天性純孝,有厚德。嘗在京師,鄖人張得才為部從事,病死,妻子貧不能歸。公聞之愴然,捐金助其喪還。後其子寅中鄉舉,來謝,言其父喪前至金陵,欲寄其鄉人舟,鄉人負約,遂寄他舟。經小孤山,鄉人之舟覆。過吉水,欲寓山寺,寺僧固拒不納,經夕而寺焚。以公之施惠孤喪,與神明符也。公既歸,所蓄書數千卷,悉輦送郡學,以資學者講習。家居杜門,足跡不至公府。今邢州士大夫雖隆貴,門第不改布素,至以造官府為恥,子弟斂戢,市無綺紈之遊,繇公之化也。嘉靖辛丑,年八十二卒,訃聞,賜葬祭。子某。

贊曰:予至邢,訪其先賢士大夫,近代皆稱王京兆。京兆所居官,其條教方略,無文字可考,僅僅得其家狀履歷。然今邢中風俗之厚,本於王京兆。予數過學宮,取其遺書讀之,為之歎息。其高風可仰矣,予以是論次之。

洧南居士者,姓杜氏,名孟乾。其先自魏滑徙扶溝,邑居洧水南,故以為號。曾祖清,以明經任大同經歷。祖璿,贈戶部主事。父紹,進士,官戶部主事。居士少為諸生,已有名,歲大比,督學第其文為首,而戶部乃次居四。時戶部得舉,人曰:「此子不欲先其父耳。」久之,竟不第。貢入太學,選調清苑主簿,庀馬政。卻禮幣之贈,數言利病於太守。又欲開郎山煤,導九河。諸所條畫,皆切於時,太守嗟異之。

會創蘆溝河橋,雷尚書檄八郡選其才,得清苑主簿而委任焉。然苑人愛其仁恕,及聞居士之孫化中舉於鄉,喜相謂曰:「固知吾杜母之有後也。」升瀘州經歷,丁內艱。服闋,改鞏昌。至則陳茶馬利病,太守器其能,郡事多諮焉。竟卒於官,年五十。居士為學精博,尤長於詩,所交皆知名士。平生尚氣輕財,收恤姻黨,字孤寡,不憚分產畀之。縣中有事,皆來取決。伉直不容人之過,族人子弟,往往遭撻楚,然未嘗宿留於中,皆敬服,而怨者鮮矣。初,洧水東折,歲久衝淤轉而北,居士力言於令,改浚以達於河,扶溝人賴其利,為之語曰:「洧水淤,老幼啼。洧水通,賴杜公。」居士於家事不訾省,聞有善書,多方購之,建書樓,且戒子孫善保守,刻石以記。所著有《洧南文集》、《洧南詩集》、《北上稿》、《南歸稿》、《西行稿》、《五經韻語》、《書經馴駁》、《彙集醫方》若干卷。

君既沒,其從父弟孟詩狀其行如此。嘉靖四十四年,化中登進士。明年,為邢州司理。隆慶三年,吳郡歸有光,化中同年進士也,來為司馬,因采孟詩語,著之其家傳。

歸子曰:大梁固多奇士,尤以詩名。吾讀洧南詩,意其人必超然埃之表。及為小官,似非所屑顧,必欲有以自見。乃知古人之志行所存,不可測也。視世之規規譾譾,無居士之高情逸興,雖為官,豈能辨治哉?化中蓋深以予言為然云。

周封君者,廣東按察司副使周美濟叔之父也。其先海虞人,後徙崑山之茆涇。祖父好道家言,人稱為玄本公。封君自茆涇入居縣城馬鞍山陽。馬鞍山,里俗所謂玉山者也,故自號玉川云。

濟叔少時,封君口授以書。比數歲,遣從師學。暮歸,輒燃膏令從旁讀誦,夜分乃寢,率以為常。及濟叔入郡學,念已自能進取,遂不復閱省,日取醫卜、地理、星命書觀之,尤精小兒痘疹,決死生晷刻不爽。晨起,焚香拜神。忌日祭祀,常感傷悲泣。其為人誠樸任真,子貴,猶淡食布衣,與人諄諄皆平生語,人尤以是敬之。自推命數,年七十九。適生日值其所生年甲子,喜曰:「吾當增壽一紀,可得八十九。」至期設祭祠,訣祖考,無疾而終。

初,濟叔為尚書秋官郎,封君就養在京師。秩滿受封,父子相隨奉天門謝恩,觀者歎息。內侍引入禁苑,遍觀玉堂、神明、漸台、泰液之勝,餉以內珍,曰:「封君謝恩者蓋少,況年逾八十,健爽如此者乎?」掖送出長安門而別。及濟叔出僉湖憲,封君尚隨居蘄、黃間也。比徙蜀藩,送至長橋,曰:「吾老矣,不能從兒行也,旦暮遲汝歸耳。」濟叔至官,奉敕督理黃籍,回二載。及海南命下,即上疏歸養。下隴坻,倍道行。至家逾月,而封君歿。

歸子曰:濟叔嘗為余言,在蜀時,按行所部,經邛郲九折阪,又登峨眉山,雲霞飛湧其下,下視東吳,何啻萬里。《詩》有之:「陟彼岵兮,瞻望父兮。」「夙夜無已,猶來無止。」余論周封君事,蓋傷人子之志云。

東園翁馬勖者,字文遠,長洲甫里人。翁蚤孤,事其母甚謹,出入必告。初好內典,有賣餳者勸令讀儒書,遂通《詩》《易》、史傳。洪武中,涼國公得罪,尸於市。翁時遊京師,哀之,往觀歎焉,幾為邏卒所縛。大理寺少卿胡概巡撫蘇州,翁為鄉老。胡卿對眾有謔語,翁諫,以為非大人在上者所宜,胡卿乃謝之。邑民虞宗蠻,以豪當簿錄。時巡撫無行院,居瑞光寺,胡卿雅善其僧,僧特為宗蠻請。胡卿曰:「當問馬者。」胡卿重翁,不名而呼其姓也。僧乃私許翁百金。翁起便旋,搖其首。僧以為少也,益之千金。翁竟不許。遂沒宗蠻家。他郡送囚至,皆已論死,翁知有冤不及白,意常恨之。臨安關吏苛留人,翁從胡卿入,抗言之,關吏誅死。胡卿養鶴,市兒不知,擊死之,逮及其父母。翁以市兒為家僮,攜之入見。胡卿乃以死鶴予市兒。嘗為胡卿規建書院,即今巡撫行院治所也。

翁與人有仇,會舉鄉老,其人慮翁居其間,置酒試翁。翁大言曰:「是宜為鄉老。」其人側耳於壁間聽,因喜躍出,曰:「翁不計吾怨!」遂與交好。翁蓋謂其才能堪之也,其不私類如此。

翁雖以鄉老時時從胡卿,而好讀書,築精舍於眠牛涇,遠近來賀,至以囷貯果。郡別駕張大猷登拜於堂,扁之曰「東園」,故甫裏至今稱東園翁云。翁與徵士周谷賓、鄱陽令趙宗文交善,皆甫里人。谷賓,姚少師薦至京師,以跛辭歸。宗文,洪武間舉人材,辭以母老,永樂三年,翰林典籍梁用行薦為鄱陽令,嘗為翁作《翠雲朵歌》。翠雲朵者,東園石也。

翁三子,望、企、行。望子,昶、昂、杲。望嘗相其三子曰:「伯有錢而無權,仲蠶眼有錢,季鵝行鴨步,當以萬計。」其後皆如其言。杲為楊氏贅婿,不為舅所禮,夫婦空手,不持一錢而出,卒自奮,積資巨萬。馬氏蓋興於成化間,後諸子皆能繼其業,遂甲於甫裏,為長洲著姓。諸孫淮,以太學生調官海南,還,七十餘,好學不倦。瀚,太學生,好尚文雅。用拯,為諸生,通史學。曾孫致遠,南京鄉貢進士。

贊曰:余論東園翁,悉載用拯之詞,蓋以為其家傳不得而略焉。用拯,余女弟夫也。余聞吳故有大理卿熊概巡撫,類以沒人產為事,吳民冤痛。今馬氏書謂熊為胡誤也,以概之酷,東園翁事之,觀死鶴事,其所匡救豈少哉?是必有陰德,宜其子孫之盛也。(考《大臣年表》及《江西人物誌》,皆作熊概。何喬遠《名山藏》云:宣德初,使大理卿胡概巡視應天諸郡。概,豐城人,本姓熊,以從母適胡,因胡姓,官終右都御史。後復姓。亦載馬勖事,與馬氏書合。諸書記事,從其已復之姓,先太僕據之,故稱熊概。馬氏書但知其撫吳時之姓,故稱胡概。皆不為誤。莊識。)

何長者,名緒,字克承,家會昌之白埠,倚蕭帝巖為居。長者父卒,兄纓與其子亦蚤卒,遺孤孫,而長者庶弟方十歲,皆撫育以至成人。長者既善治生產,於其父業嬴數十倍。弟約與其兄孫,請與長者分。長者會其資,以為三兄弟平受之,不以祖父貽與己所創為區別也。人有急,求鬻田,長者與之價過當。其後事已,輒悔其田。長者還之,不責償。年既老,鄉里高其行,縣為請鄉飲酒,固謝,終不肯與,而會昌人皆稱以為何長者云。

長者妻劉氏。會昌城溯流南八十里曰湘鄉,鄉有九田之屬,平川沃壤,多富人,而白埠有何氏,小田有劉氏,為甲族,故長者與為姻。長者所以能撫孤造家,四世同居無間言,世謂家人之離,起於婦人,凡長者之美,類劉氏助成之也。劉孺人事姑尤孝,姑年八十六,奉養備至。為人平恕,有夜胠其篋者,物色之,得其人。家人慾聞之官,問孺人所亡金若干。孺人曰:「金無多,無用窮詰為也。」竟不言,盜遂獲免。會昌人皆云:不獨何君,乃其婦亦長者也。故為作《何長者傳》。

歸子曰:長者之子渭,與余同在六館。今來佐縣,民有德焉。至觀長者之行,宜有子哉。何侯以事至南都,見其鄉大宗伯尹公,尹公題其堂曰「永慕」,而何侯之於其先,對人未嘗不流涕言之也。

余居安亭,一日,有來告云:北五六里,溪上草舍三四楹,有筠溪翁居其間,日吟哦,數童子侍側,足未嘗出戶外。余往省之,見翁頎然皙白,延余坐,瀹茗以進,舉架上書悉以相贈,殆數百卷。余謝而還。久之,遂不相聞。然余逢人輒問筠溪翁所在,有見之者,皆云翁無恙。每展所予書,未嘗不思翁也。今年春,張西卿從江上來,言翁居南澥浦,年已七十,神氣益清,編摩殆不去手,侍婢生子方呱呱。西卿狀翁貌,如余十年前所見加少,亦異矣哉!

噫!余見翁時,歲暮,天風憭栗,野草枯黃。日將晡,余循去徑還家。媼、兒子以遠客至,具酒。見余挾書還,則皆喜。一二年,妻、兒皆亡。而翁與余別,每勞人問死生。余雖不見翁,而獨念翁常在宇宙間,視吾家之溘然而盡者,翁殆如千歲人。昔東坡先生為《方山子傳》,其事多奇。余以為古之得道者,常遊行人間,不必有異,而人自不之見。若筠溪翁,固在吳淞煙水間,豈方山子之謂哉?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巖處之高士也歟?

可茶為秦越人之術,醫者稱工焉。始,可茶有賢母,蚤寡,家貧,欲為縣書獄。母曰:「為是者多辱,苟貧不能業,獨不可賣蚊煙、涼箑遣日乎?」可茶願為醫。其女兄之夫沈氏顱絪在練城,世有傳業。可茶日往記數方,還錄之。又觀其制劑和丸,皆得之。乃為醫。方坐肆,有求療者饋紅菱青蔥。母喜曰:「是子醫必效。饋鮮菱者,如仙靈也。方言以家饒惸為從容,是蔥之兆耶?」可茶醫果日進,求者屨滿戶外。可茶或自外歸,酒醉,母即怒責之。可茶善候顏色,母少有不樂,未嘗不長跪。母既責其飲酒醉,即終身飲未嘗敢醉。其他事,受教戒皆如此。母所不嗜食物,即終身不食。每至生辰,長齋數日。中歲無子,欲買妾,母恐其家失和,意不欲買妾,即不買妾。寡姊有一子,因以為己子,而養其姊三十餘年,至今無恙。其孝友如此。至於醫,貧者徒施藥與之,雖富,亦不望報。以故縣中士大夫皆愛敬之。

嘉靖四十年冬,予兒子患疹,可茶為撤己事,來自練城三十里,晝夜調視,兒竟獲安。不獨其技然,而其為人慈愛,使人感歎。余與可茶論小兒疹,前世稱陳文中「異攻散」,施於江淮間,無不效。今醫家以為不可用,時其危急,死而復生之。其所製劑,多秘不言,以為有神術。竊窺之,即陳氏方也。然可茶守丹溪之說,自謂恆得中醫,至自比李英公用兵,不大勝,亦不大敗云。可茶名卿,姓蘇氏。

贊曰:孔子稱「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古之醫師、疾醫,皆士大夫也。以可茶之孝,施之於醫,其活人可勝道哉。

鹿野翁,姓李氏,名元壽。少工書,嘗書諸經、《四書》小本,楷法精善。三原王端毅公巡撫江南,見而愛之,呼為李生,使侍舟中,無事輒令李生朗誦《大禹謨》《咎繇》篇,斂衽以聽焉。又嘗為顧御史寫進本奏書,天子以其書為善。鹿野翁為人淳篤,其訓子弟有法,而又善書,以是為縉紳所重。邑中有文字,必經鹿野翁手,相為推引。往往他州碑石,多鹿野翁所書也。

歸子曰:余少聞邑東門有李元壽善書云,然余故不識元壽,元壽書余亦未之見也。其子始出所藏文字,求余論之。夫書於學者事末矣,而今人未有能迨古人者,邑里之中如鹿野翁,其亦足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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