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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梨洲文集/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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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壽序類 黃梨洲文集
卷九 雜文類
作者:黃宗羲 明末清初

卷九·雜文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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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陸魯望、皮襲美有四明山唱和,分為「九題」,後之言四明名勝者,莫不淵源於是。顧四明非九題所得盡,而尋九題者又往往不得其處,故宋施宿云:謝遺塵所稱及陸、皮諸詩,世雖競傳之,顧今四明山中居人,乃不知異境果安所在,蓋與華山之華陽,武陵之桃源,皆神仙境,可聞而不可即者也。嘉靖間,餘姚岑原道求遺塵九題,止得所謂石窗者。鄞人沈明臣以大蘭山為過雲,奉化戴洵以仗錫為石窗,皆以意相卜度,宜乎其失之遠也。

余創《四明山志》,與山君木客爭道於二百八十峰之間,而知所謂九題者。陸、皮未嘗身至,止憑遺塵之言,鑿空擬議,故在陸、皮已不得九題之實,後人憑陸、皮之詩以求九題,其不得遺塵之實,又何怪乎?余既考其得失,每題係以一詩,豈能與魯望、襲美爭秀?然憑虛摭實,使好事者無迷山遲響之惑,則有間矣。一曰石窗。在大俞村,自麓至顛十里,削成石室,高五尺,深倍之,廣如深而六之,中界三石,分一室而為四,謝康樂《山居賦》注云:「方石四面開窗,不知其總在一面也。」其謂之窗者,凡石穴多在平地,故稱之為洞為室,此獨懸空半出,有似乎窗也。二曰過雲。奉化雪竇山,有嶺名二十里雲,故遺塵云山中有雲不絕者二十里,因此嶺而言也。三曰雲南,在桃花坑山之下,其里至今名雲南里,陸詩之「巴鏔越鳥」,皮詩之「無雁到峰前」,豈可點綴以滇楚事乎?四曰雲北。蓋雪竇之北也,陸詩「金庭如有路」,皮詩「應得入金庭」,金庭在剩縣,是四明之西南,言之於雲南差近,言之於雲北,則懸隔矣。五曰鹿亭。在大蘭山南,史孔祐至行通神,隱於四明山,有鹿中箭,來投祐,祐為之養創,愈然後去,故於祠宇觀側建鹿亭。陸、皮不原故事,泛稽物態,引麛穿竹,又何當也?皮詩為在石窗下,失其地矣。六曰樊榭。元曾堅云劉樊從大蘭飛升,建祠其所,祠側為樊榭,皮詩「石洞聞人笑」,大蘭未嘗有石洞也。七曰潺湲洞。餘姚之白水宮是也,天寶間從大蘭移祠宇觀於此,始劉樊居潺湲洞側,師事白君,因其故居也。八曰青欞子。今亦無識之者,所謂味極甘而堅不可卒破者,按以求之,更無一物相似,豈草木之種類亦有絕歟?陸詩「環岡次第生」,徒虛語耳。九曰鞠侯。雪竇西十五里為徐鳧山,有鞠侯岩,以其象形,鑿字名之泬,峰割日,哀瀑崩雲,誠奇地也。皮、陸以連臂斷腸當之,何山無猿,而以此私一四明哉?有以知其不然矣。是故文生於情,情生於身之所歷。文章變衰,徒恃其聲采,經緯恍惚,而江淹之雜體作矣。承虛接響,寧獨此九題哉?遺塵發之而余考之,千年旦暮,同是南雷之人,相與言南雷之事而已。

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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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閣雲中見,四窗一面連。梯空尋地穴,煉石舉危天。寶鏡開霜曉,朱簾卷暮煙。自從劉阮後,康樂亦遙傳。

過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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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雜炊煙色,非關雨氣揚。神龍眠雪窖,山鬼樂幽篁。曳杖兜羅重,沾衣勃鬱香。相將過嶺去,二十里雲長。

雲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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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雲過盡,始見有人家。名里今如故,遺風昔不差。僧留人外偈,桃發自然花。盤穀無嫌小,山將出路遮(地名小盤谷)

雲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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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行雲過盡,籬落傍僧筵。竹筧分猿飲,霜鍾起象田。磨崖留漢隸,鋤石得唐年。聞說岩棲者,終身昧市廛。

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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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亭何自置?千古仰仁名。久矣忘機械,蠢然托死生。朝饑開藥院,秋冷侍茶鐺。總使歸山去,長來月下鳴。

樊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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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蘭有故榭,昔是夫人居。石有藏雲竅,溪遊禁術魚。猶疑停絳節,時或得仙書。此地逢樵獵,相親且莫疏(其地名孔石,石中皆有竅)

潺湲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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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下為洗藥溪)

聞說潺湲洞,當年隱白君。守爐同弟子,洗藥委紅裙。中積千年雪,平分萬壑雲。自來聲未絕,曾和步虛文。

青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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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物青欞子?空傳上世名。野人俱不識,山鳥或相爭。玉樹空垂賦,瓊花不別生。環岡笑魯望,詩句豈真誠?

鞠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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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到徐鳧境,岩形像鞠侯。瀑飛聲自苦,月影臂如鉤。不答山禽喚,空回過客眸。前人工賦物,遺誤在林丘。

王孫滿云:「魑魅罔兩,莫能逢之」,言川澤山林也。嵇叔夜羞與魑魅爭光,言昏夜也。今通都大邑,青天白日,怪物公行,而人不以為怪,是為大怪。余欲數之而不勝其多,漫條七端,亦以《枚乘》七體,數限於是也。

近年以來,士之志節者,多逃之釋氏,蓋強者銷其耿耿,弱者泥水自蔽而已,有如李燮避仇,變姓名,為傭保,非慕傭保之業也。亡何而棒篦以為儀仗,魚螺以為鼓吹,寺院以為衙門,語錄以為簿書。撾鼓上堂,拈香祝聖,不欲為異姓之臣者,且甘心為異姓之子矣,忘其逃禪之始願也,是避仇之人,而誇鼓刀屠狶之技也。盍觀之古人乎?徐敬業、駱賓王為僧以後,音塵不接,龐勳復出而為常通,黃巢再現而為雪竇。亡國之大夫,更欲求名於出世,則盜賊之歸而已矣。

昔之學者,學道者也;今之學者,學罵者也。矜氣節者則罵為標榜,志經世者則罵為功利,讀書作文者則罵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罵為俗吏,接庸僧數輩則罵考亭為不足學矣,讀艾千子定待之尾,則罵象山陽明為禪學矣。濂溪之主靜,則曰盤桓於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則曰是有方所之學也。遜志罵其學誤主,東林罵其黨亡國,相訟不決,以後息者為勝,東坡所謂牆外悍婦,聲飛灰火如豬嘶狗嗥者也。

應酬之下,本無所謂文章,而黠者妄談家數,曰「吾本王、李風雅之正宗也」,曰「吾師歐、曾古文之正路也」,究其伎倆,不過以剿襲之字句,飾時文之音節耳。王、李云不讀唐以後書,若人亦曾讀唐以前書耶?歐、曾謂學文之要在志道窮經者,若人亦知經之興,歐、曾其相似在何等乎?故其持論雖異,其下筆則唯之與諾也,有如假潘水為鼎實,別器而薦之,曰此殽烝也,曰此折俎也,吟唱雖異,其為潘水則同也。文章豈可假人?我不怪其文,而怪其以一十分二五也。

神仙之有無不可知,即有之,亦山林隱逸之徒,於朝市無與也,故其涕唾塵世之事,猶塵世之不得不隔絕山林矣。彼挾術而干涉朝市者,文成五利之流,皆妖人耳。今之所謂神仙者,好言人間禍福,作為隱語,皆持兩可。應之而福也,則人以言福者為其驗;應之而禍也,則人以言禍者為其驗。由是傾動朝野,押闔干沒。子產曰:「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彼欺今世之無子產也。

有所謂神童者,寫字作詩,周旋應對於達官之前,曾無震懾,逢人即誇某官以我為門人,某官以我為義子,僕從數人,為之磨墨伸紙,套數閑熟,累月而致千金。原其教法,唯令學書大字詩,以通套零句排韻而授之,東移西換,不出此數十句而已。問以《四書》,則茫然不識為何物也。古之童子科,限年而讀《五經》,至有夭閼其天年者,君子猶然咎其父兄,今以教胡孫禽蟲之法教其童子,使之作偽,將奚事而不偽?

葬地之說,君子所不道,就其說而論之,今凡三變,每變而愈下。周官之法亡,言形法者,已為變矣。再變而為方位。形法,理之顯者也;方位,理之晦者也。三變而為三元白法。方位,一定不易者也。三元白法,隨時改換者也。其法即曆書所載一白、二黑、三碧、四綠、五黃、六白、七赤、八白、九紫。六十年為一元,三元凡一百八十年,上元起一白,中元起四綠,下元起七赤。逆布以求直年,直年移入中宮,順飛八方,此即太一家釣宮直事也,然太一百二十年為一元,三元計三百六十年。今三元兩周,太一之三元方一周,其吉凶何所適從乎?太一言天星,今以言地理,天星周流不息,地理融結有常,不可同也。且年白改換,則吉凶亦改換,充彼之說以求吉地,必一年一改葬而後可。是故方位者,地理中之邪說也,三元白法者,又邪說中之邪說矣!

醫之難者,以其辨經絡也。故傷寒之書,疏十二經絡,以脈辨之,又以見症辨之,而後投藥不敢不慎也。鄞人趙養葵著《醫貫》,謂江南傷寒之直中三陰者,間或有之,間如五百年其間之間,言絕無也,其說已謬甚,然傳遍各經,亦不敢自執其說也。今之學醫者,喜其說之可以便己,更從而附會之,以為天下之病,止有陽明一經而已,公然號於人人,以掩其不辨經絡之愚。夫不言己之不識十二經絡,而言十一經之無病,猶之天下有九州,不言己之足跡未曾歷九州,而言天下無九州也。

化安寺在餘姚通德鄉之剡湖,廢於弘治、正德間,碑碣無存。《縣志》云:「化安講寺,後唐清泰元年建,宋大中祥符元年改賜普圓院。」宋《會稽志》云:「普圓院在餘姚縣南三十五里,後唐清泰元年建,號化安院,大中祥符元年改賜今額,然則稱化安講寺者,元以後事也。」其見於他傳記者,《宋史·陳橐列傳》,橐字德應,餘姚人,以權刑部侍郎謝事歸剡中,僑寓僧寺,日糴以食,處之泰然。初讀《宋史》,以剡中為剩縣,及考城塚,則云宋侍郎陳橐墓在化安山,廬舍遺址,猶有存者。所謂陳園,老梅僵仆,尚是數百年以上物,始知剡中之即為剡湖,僑寓僧寺之即為化安寺也。元虞集狀餘姚州判黃茂云:「附近有化安、永樂二寺,府君皆舍田山於僧,永為子孫藏修遊息之資。」州判者,吳草廬高第弟子,予之九世族祖也。宋玄僖詩集:五月十四日過應平仲書塾,其夜至明日雨不止,有懷藍溪許月山、化安真淨源,「天晴獨跨蹇驢來,準擬書堂一宿回。野色幾年違白首,雨聲半夜落黃梅。南山樹對高僧立,東浦花隨處士開。親舊有懷難晤語,出門流水沒蒼苔。」南洲洽《雨軒集》,有《送坦達中住姚江化安》詩云:「深居亦矯俗,用世非我期。徘徊越壟阪,所重遭明時。商飆薄江渚,蘭蕙幸未衰。為言采芳者,何以遺所思。」宋玄僖召修元史,博洽為建文皇帝發,皆明初宗匠,而真淨源、坦達中與之相友,其非聊爾人可知。由此推之,其前其後,此寺必多名流勝士。不以負販一拂子為重輕者,其姓名徒付之山高水清而已,可不惜哉!

自先忠端公賜葬化安山,予每遇諸家文集干涉此山者,即抄之以為故事,其所得於寺者僅如此。寺廢雖久,把茅而處者不絕,具德禮、江月某、冰懷某,皆出而有聞於世。予以吾母姚太夫人之命,割地數十畝,展其員幅,於是佛殿粗具,崑山歸莊爰書寺額,山門法堂,一切未備,然可由是而踵事也。夫先州判舍田山於方盛之日,吾母舍地於已廢之後,何黃氏與茲寺有夙契也?

嗟乎!世之言久遠者,無如於佛,而盛極之寺院,數百年已不能必其如故,然猶可諉之成壞之理,獨怪自後唐至於有明,歷年不為不久,名流勝士,不為不多,不能以鍾鼓之力延其餘響,反若因陳侍郎而有此寺,因陳侍郎之寺而有此真淨源、坦達中區區之名氏,不然,姚江如此寺者何限,又孰為之推尋哉?佛氏所謂久遠者,果安在耶?陳德應倘佯其先,忠端公旁薄於後,茲山當與天壤俱敝,自此雲水遘止,易以垂名,幸矣!

當阮大鋮之初發難也,內外合謀,借中書汪文言以興大獄,苟文言之獄不解,則楊、左、魏三公之逮,不在明年矣。故魏忠節書片紙求救於先忠端公云:「事急矣,勿殺義士。」斯時某年十五。接此紙入呈於先公,先公即至金吾劉僑所,密計不竟其獄,於諸公得無連染,未幾,金吾以寬文言削籍,金吾亦遂委過於先公。群小意忌諸君子中,惟先公智勇深沉,必為吾儕患,其後惠公元孺爰書,詭行頗僻之劉宗周,狠心辣手之黃某,意指此一事也。乙丑冬,訛言繁興,謂三吳諸君子謀翻局,先公用李實為張永以誅逆奄,逆奄聞之大懼,刺事至江南四輩,漫無影響。刑部侍郎沈演欲自以為功,奏記逆奄曰,事有跡矣。逆奄使人日譙訶李實,取其印信空本,填七君子姓名,云俱係吳地縉紳。盡是東林邪黨,蓋因訛言起於吳地,而不知先公實越人也。先公三疏劾奄,雖為其所恨,然非訛言,則禍亦不若是之酷,非解文言之獄以救楊、左、魏三公,為群小所喪膽,則亦無此訛言也。

近見王嶽《清流摘鏡》,謂李實睚眥於逆奄。先公實欲收邃庵之功,而不避形跡,則是呆人說夢矣。此時宮府惟知一逆奄,以王安之植根深固,不能保其腰領,區區疏遠之李實,虔奉其意指且不暇,而使之別生事端,愚者所不出矣。逆奄與群小朝夕所計慮者,「翻局」二字,終逆奄之世,無人敢萌此意。而群小自為風鶴者,則有二節:其一,甲子十一月,孫高陽行邊至薊,欲入覲,群小奔告於逆奄曰,此晉陽之舉,戶部侍郎李邦華召之也;其一則訛言先公用李實事也,近日孫徵君鍾元墓誌,言楊、左下獄,高陽欲興晉陽之甲以救之,楊、左已故而止,移甲子十一月之事於乙丑七月,謂高陽實有其事,猶王嶽謂先公實有其事也。逆奄之亂,去今五十餘年,耳目相接,其大者已牴牾如此,向後欲憑紙上之語,三寫成烏,豈復有實事哉?戊午端陽日男宗羲識。

山林臺閣,其文各體。嘔擾酸腸,以諾鳳毛。組織華蟲,以酬饑鼠。二者交譏,失夫故技。古亦有言,逾垣掃軌。縛腰劄腳,而工軟語。可令灶兒,見其底裏。南雷松桂,剡溪煙水。一墮塵滓,恐不可洗。

文字之衰,降為代言。齊梁霸□,唐宋雄藩。各選上佐,亦命王臣。爰及今世,尺牘寒溫。亦有著撰,求銜謁文。割裂王、李,咄嗟數繙。儒生胥史,雜充下陳。顰笑為榮,風雅寧論。此手一辱,不可復伸。

文章之事,豈可假人?蚓竅蠅鳴,孰不自珍?一笑而置,卷軸徒塵。奈何作者,與之共陳。銘必應法,壽必相親。誄視可哀,序視可存。乞言徵啟,投遞沿門。無與文字,買菜積薪。凡彼應酬,僕不敢聞。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豈特弟子之過哉?亦為師者有以致之耳。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者也。道之未聞,業之未精,有惑而不能解,則非師矣。本無可師,強聚道路交臂之人,曰師曰弟子云者,曾不如童子之師,習其句讀,巫醫、樂師、百工之人,授以藝術者之有其實也,傳道、受業、解惑,既無所藉於師,則生不為之憐,死不為之喪,亦非過也。遂以為古之師弟子者皆然,而使師之為道,出於童子、巫醫、樂師、百工之下,則是為師者之罪也。今世以無忌憚相高,代筆門客,張口輒罵歐、曾,兔園蒙師,搖筆即毀朱、陸,古人姓氏,道聽未審,議論其學術文章,已累幅見於坊書矣。乳兒粉子,輕儇淺躁,動欲越過前人,抗然自命,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蓋不特恥為弟子,相率而恥不為師,籲,其可怪也。若是則師之為道,人心之蟊賊也,吾惟恐其傳也矣。昔者孫明復之為師也,以石守道為之弟子,執杖屨,侍左右,明復坐則立,升降拜則扶之,師弟子之禮,若是其重也。故何北山之於來學,未嘗受其北面,北山之意,以為苟無其德,寧虛其位,以待後之學者,不可使師道自我而壞也。北山可以為師,避師名而不為,其慎重如此。

羲老而失學,欲求為弟子者也。諸君子徒以其久侍劉夫子,而過情推獎,羲其敢冒今世之無恥哉,反昌黎之意,作《續師說》以謝之。

人窮反本,疾痛則必呼天,情至無文,慈悲自能救苦。伏念先母太夫人,二十三而為命婦,三十三而稱未亡。五載宛陵,不聞聲於衙舍。兩年都下,長啜泣於封章,逮夫李固名掛飛章,范滂身橫獄戶,太夫人哀祈宛轉,慘此夕之孤星,行哭淒愴,距黃泉之一線。毀巢破卵之下,女嫁男婚,追贓沒產之餘,養生送死。心力俱盡,淚痕未幹。二十年黨錮之門庭,風波無已,四十載流離於道路,喪亂孔多。七婦皆亡,五子維二。皇天后土,鑒此青燈敝帷之心,枯柏寒松,兀然天崩地裂之日。壽登九十,上帝不錫以三齡,年倍四三,先公隻得其一半。相依母子,永隔幽明,痛割何言?請求無路,家禮不作佛事,尚似未經痛癢之言,吾母日誦《金剛》,豈敢遽改萱親之道?禱安螺鈸,白沙稟之北堂,常念光明,和靖豈非儒者?爰集勝侶,用翻龍藏,清梵悠長,儼慈音之在邇。瑞容端好,望鳩杖兮來臨,固知散花之魂,定行皎月之路。生前荼苦,已滅於電光,至性霜寒,不隨乎薪盡。

或問趙東山《葬書問對》所謂形氣者,對曰:「形者,山阜之象,形於金木水火土也;氣者,山川之脈理。或聚或散,聚者其生氣也。」又問所謂方位者,對曰:「以八卦辨龍之貴賤及二十四山之衰旺生克是也。」

問者曰:「東山信形氣而斥方位,是乎?」對曰:「是也,然東山不能自持其說耳。夫山川之起止合散,觀其大略,亦不難辨,固人人可以顯而得之。東山精微其說,以為吉土之遇,由於天界,葬師言天命可改,東山言人事難致,其害理同也。然則其故何也?曰鬼蔭之說惑之也。」

問者曰:「鬼蔭之說非乎?程子言父祖子孫同氣,彼安則此安,彼危則此危,亦其理也。」對曰:「唯唯否否。夫子孫者,父祖之分身也。吳綱之貌,四百年尚類長沙,蕭穎士之狀,七世猶似鄱陽,故齧指心痛,呼吸相通,夫人皆然。後世至性汩沒,墮地以來,日遠日疏,貨財婚宦,經營異意,名為父祖,實則路人,勉強名義,便是階庭玉樹,彼生前之氣已不相同,而能同之於死後乎?子孫猶屬二身,人之爪髮,托處一身,隨氣生長,剪爪斷髮,痛癢不及,則是氣離血肉,不能周流,至於手足指鼻,血肉所成,而折臂刖足蒿指劓鼻,一謝當身,即同木石,枯骸活骨,不相干涉,死者之形骸,即是折臂刖足蒿指劓鼻也。在生前,其氣不能通一身,在死後,其氣能通子孫之各身乎?昔范縝作《神滅論》,謂神即形也,形即神也,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難之者謂神與形殊,生則合為一體,死則離為二物。二說雖異,然要不敢以死者之骨骼為有靈也。後來儒者言,斷無以既盡之氣,為將來之氣者,即神滅之說也。釋氏所言人死為鬼,鬼復為人者,即神不滅之論也。古今賢聖之論鬼神生死,千言萬語,總不出此二家。而鬼蔭之說,是於二家之外,鑿空言死者之骨骼,能為禍福窮通,乃是形不滅也,其可通乎?是以古之先王,懸棺之後,迎主於廟,聚其魂魄,以墓中枯骸無所憑依也。其祭祀也,三日齋,七日戒,求諸陽,求諸陰,徬徨淒愴,猶不能必祖考精神之聚否。今富貴利達之私,充滿方寸,叩無知之骸骨,欲其流通潤澤,是神不如形,孝子不如俗子也。」

問者曰:「若是而葬,又何必論形氣乎?」曰:「不然,布席畫階,亦有方位,筮賓求日,豈因利益?況乎永托親骸,而使五患相侵,坐不正席,於心安乎?程子所謂彼安則此安,彼危則此危者,據子孫之心而為言也,豈在禍福乎?」

問者曰:「今世視此,若禍福交手而付,寧皆狂惑乎?」曰:「不觀宋景濂之志傅守剛乎?焚屍沉骨之俗,成纓弁之家亦靡然從之,不然則以為辱親也。彼之惡擇地,猶此之惡焚屍也,習俗亦何嘗之有?」

問者曰:「地苟不吉,遷之可乎?」曰:「不可,焚屍之慘,夫人知之,入土之屍,棺朽骨散,拾而置之小櫝,其慘不異於焚如也,何如安於故土,免戮屍之虐乎?即不吉亦不可遷也。」

問者曰:「形氣既吉,則鬼蔭在其中,又何必外之也?」對曰:「鬼蔭之說不破,則算計卜度之心起,受蔭之遲速,房分之偏枯,富貴貧賤,各有附會,形氣之下,勢不得不雜以五行衰旺生克,心愈貪而愈昏,說愈多而愈亂,於是可葬之地少矣。誠知鬼蔭之謬,則大山長穀回溪伏嶺之中,其高平深厚之地,何在無之?便是第一等吉壤,精微之論,不能出此,雖有曾、楊、廖、賴,亦無所用,無俟乎深求速索,無可奈何而歸之天命也。」

問者曰:「古人凡事筮日,東山斥方位而並斥時日,何也?」對曰:「古之筮日,非生克衝合之謂也。時則皆以質明,唯昏禮用夜,有定期也。曾子問,見星而行者,唯罪人與奔父母之喪者。葬以日中可知,不然謂之蟸患,下壙而以宵中,今日擇時之害也。風和日出,便於將事,謂之吉日,風雨即是凶日,筮者筮此也。今之葬者,不以雨止,擇日之害也。故東山之見卓矣。」

吾始祖萬二府君,諱萬河,字時通,號鶴山。其父慶元府通判,金人陷慶元,不屈死,府君避難,由慈谿、竹墩渡江而南,子孫散居餘姚之通德、雙雁、泉水三鄉,雙雁之小聚落,有上黃、南黃,因其姓以名地,皆府君之支庶也。

明初勾軍最苦,吾黃氏皆改為王,至成化間,宗伯黃珣提學、黃韶教諭、黃伯川始復本姓。先是,洪武十九年,上黃王蘊充軍入京,積功至錦衣衛百戶,蘊生教授賢,賢生鎮撫杞,杞生太學生正,正生偉,歷五世未嘗復姓。偉有女喜姐,神宗選為皇后。萬曆六年二月,英國公張溶冊立,大學士張居正奪情副之,神宗問後近屬,時新建伯王正億方貴盛,後欲侈其家世,遂以正億對,及偉封永年伯,餘姚兩伯,皆歸王氏,於是偉之近屬在上黃者,復由黃而改為王。然南黃與上黃相距甚近,南昭上穆,同告利成,而南黃守黃姓如故時。某嘗聞大父太僕公言,神宗皇后,吾黃氏也,住在鳥(吊上)蓬(去),有司以戚畹表其閭,其時以為疏族,不甚詳考。今南黃之族,來敘其始末,且以家譜證之,而戚畹之楔綽,亦在上黃,始知為鶴山府君之子孫也,大父誤記為鳥蓬耳。

古來後氏,攀援門望,忘其宗祊者,如唐劉後之笞黃鬚叟,宋楊後之日楊次山,亦多有之,不足為怪,而我黃氏不欲以外戚為榮,父老若不見聞,至國亡之後,始追數而得其實,可慨也夫!

按施恭湣兄弟三人,長恭湣,次翼明,次簡如。恭湣、翼明皆絕,簡如四子:曰錫,曰銘,曰鍾,曰鎬。以常例論之,則銘之繼恭湣,無容再議。而妒銘者,謂恭湣嘗有一子名欽,未幾而夭,翼明之死,在欽之前,則銘當繼翼明,而不當繼恭湣。

夫古來宗法,有大宗,有小宗。餘子無後者,祔祭於宗子之廟。故《禮》曰:「為人後者孰後?後大宗也。」大宗不可絕,故族人以支子後大宗,非大宗而立後者,古未有也。恭湣小宗之宗子也,翼明餘子耳,原不必繼。今一人必求一繼者,世俗之瞽說也。後銘者又謂恭湣既有子欽,則當繼欽而不當繼恭湣,銘與欽兄弟行,不可繼。此又非也。朱子曰:「宗子隻得立適,雖庶長立不得,世子是適,若世子死,則立世子之親弟,亦是次適也。」今欽者,是世子也。欽死,銘為次適,在所當立。若必欲繼欽,則朱子何以不言繼世子乎?田汝成《立後論》曰:「假令身為繼別之子,死矣,有母弟存焉,即可以承大宗,不必取子於弟以續之,而後謂之繼別也;身為繼禰之子,死矣,有母弟存焉,即可以承小宗,不必取子於弟以續之,而後謂之繼禰也。」此又甚明,若必欲繼欽,則是取子於弟以續之,而繼別繼禰也。請以王文成襲爵例之。王文成襲爵至承勳,承勳子先進,先進子業昌,業昌絕。若如妒者之言,是必當為業昌立後。何以當時嗣承勳者,乃其弟之子先進,而未嘗後業昌也?今銘之繼恭湣,與先進之嗣承勳,若合符節矣。恭湣之嗣,與世俗之繼,大不相同。

聖天子哀憐其忠死,追諡與地,備諸恤典,其表揚之至意。但論其親疏,不論其世次,於親屬之中,又隻論其賢否,不論其長幼。昔之君子,訪先賢之後而榮寵之。如台州、上蔡之裔,秣陵、東橋之蔭,皆用此法,不可枚舉。今銘也於恭湣為最親,在最親之中,惟銘為諸生,忠湣之後,舍銘其誰屬哉?且恭湣家無四壁,其夫人在時,不飽半菽,既無家業可承,銘而主其世父之祀,情不容已。昔王承勳之絕也,有同高祖之侄孫王業洵,命之為繼。其時業洵之兄業浩,現為大司馬,何求不得?然終不敢以疏屬繼承勳。何物施某,乃欲為業洵之所不敢為乎?孔子射於矍相之圃,子路執弓矢出延射曰:「賁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為人後者不入,其餘皆入。」夫為人後者,何至與賁軍亡國等,此蓋為欲為人後者言之也。欲為人後而不父其父,在本生為逆子,在所後為貪人。施某無乃欲為人後乎?曾謂恭湣之廟,不如矍相之圃乎?

先忠端公司李寧國時,閩人林柱。畫一小像。殉節以後,曾鯨至姚,依林本幅寫一通。二君皆名筆,張之影堂,魂神不遠。歲庚寅,余弟晦木為馮氏牽染。聶丞操兵到門,抄掠以去,二幅化為雲煙。余百計訪求不獲,遂令邑人李和追摹,僅得仿佛。錢牧齋謂先公狀若天神者,不可得矣。太夫人累年每畫小像,皆出凡手。最後有慈谿魏霞生者,無所傳授,多為村落傳神,無有不肖。為太夫人晚年圖真,稱合作。余甚喜,欲令追畫先公,而霞生輒死。

今歲戊辰六月,子期自武林觸暑來訪。子期出蕭山大藏宗支,為吾大年伯孫行,以傳神著名海內。其師為謝文侯,文侯師曾波臣,遠有端緒。余因令寫先公末後伍員讖語及蕺山夫子泣別像,太夫人禮斗誦經二像。曲盡思致,而其尤妙者,誦經一圖。余不見吾母之誦金剛經八年矣,一旦遇之紙上,恍然當日喃喃景象,不覺泣下沾巾。較之霞生,又能得其神也。非藝之精,何以有此?古人祭祀,無不用屍,蓋不敢死其親之意。畫像者,屍之流也。程子曰:「苟毫髮不似,便非吾親。」若夫屍則全然不似矣,畫像即不肖,猶有一二分之似也。今日屍廢而像存,亦理勢之自然。顧安得如子期者而為之,可以無程子之憾乎?

自科舉之學興,而師道亡矣。今老師門生之名,遍於天下,豈無師哉?由於為師之易,而弟子之所以事其師者,非復古人之萬一矣,猶可謂之師哉?

古人不敢輕自為師。以柳子厚之文章,而避師之名。何北山為朱子之再傳,而未嘗受人北面,亦不敢輕師於人。昌黎言李翱從僕學文,而李翱則稱吾友韓愈,或稱退之,未嘗以為師也。象山為東萊所取士,鵝湖之會,東萊視象山如前輩,不敢與之論辨,象山對東萊則稱執事,對他人則稱伯恭,亦未嘗以為師也。即如近世張陽和,其座師為羅萬化,尺牘往來,止稱兄弟,不拘世俗之禮也。

嗟乎!師之為道,慎重如此。則所以事其師者,寧聊爾乎?故平居則巾卷危立於雪中,危難則斧鑕冒死於闕下。掃門撰杖,都養斬版,一切煩辱之事,同於子姓。賀醫閭之事白沙,懸其像於書室,出告反面。緒山、龍溪於陽明之喪,皆築室於場,以終心制。顏山農在獄,近溪侍養獄中六年,不赴廷試。及山農老而過之,一茶一果,近溪必手捧以進。其子弟欲代之,近溪曰:「吾師非汝等可以服事者。」楊復所之事近溪,亦以其像供養,有事則告而後行。此其事師,曷嘗同於流俗乎?流俗有句讀之師,有舉業之師,有主考之師,有分房之師,有薦舉之師,有投拜之師。師道多端,向背攸分。乘時則朽木青黃,失勢則田何糞土,固其宜也。

近世有淮海劉文起師嶽西來薦,生則事若嚴君,死則心喪逾制。為之嗣以世之,為之廟以享之,為之田宅以永之。猶恐其不聲施於後世也,求能文之士以章之。古人事師之義,復見於今矣。將使劉峻杜口,昌黎不傷孤另也。

昌黎「陳言之務去」,所謂陳言者,每一題,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處,纏繞筆端。剝去一層,方有至理可言。猶如玉在璞中,鑿開頑璞,方始見玉,不可認璞為玉也。不知者求之字句之間,則必如《曹成王碑》,乃謂之去陳言。豈文從字順者,為昌黎之所不能去乎?

言之不文,不能行遠。今人所習,大概世俗之調。無異吏胥之案牘,旗亭之日歷。即有議論敘事,敝車羸馬,終非鹵簿中物。學文者須熟讀三史八家,將平日一副家郤,盡行籍沒,重新積聚。竹頭木屑,常談委事,無不有來歷,而後方可下筆。顧傖父以世俗常見者為清真,反視此為脂粉,亦可笑也。

作文雖不貴模仿,然要使古今體式,無不備於胸中,始不為大題目所壓倒。有如女紅之花樣,成都之錦,自與三村之越,異其機軸。今人見歐、曾一二轉折,自詫能文。余嘗見小兒搏泥為,擊之石上,鏗然有聲。泥多者聲宏,若以一丸為之,總使能響,其聲幾何?古人所以讀萬卷也。

敘事須有風韻,不可擔板。今人見此,遂以為小說家伎倆。不觀晉書、南、北史《列傳》,每寫一二無關係之事,使其人之精神生動,此頰上三毫也。史遷伯夷、孟子、屈、賈等傳,俱以風韻勝。其填《尚書》、《國策》者,稍覺擔板矣。

文必本之六經,始有根本。唯劉向、曾鞏多引經語,至於韓、歐,融聖人之意而出之,不必用經,自然經術之文也。近見巨子,動將經文填塞,以希經術,去之遠矣。

文以理為主,然而情不至,則亦理之郛廓耳。廬陵之志交友,無不嗚咽;子厚之言身世,莫不淒愴;郝陵川之處真州,戴剡源之入故都,其言皆能惻惻動人。古今自有一種文章,不可磨滅,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者。而世不乏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皆以大文目之。顧其中無可以移人之情者,所謂刳然無物者也。

作文不可倒卻架子。為二氏之文,須如堂上之人,分別堂下臧否。韓、歐、曾、王,莫不皆然;東坡稍稍放寬;至於宋景濂,其為《大浮屠塔銘》,和身倒入,便非儒者氣象;王元美為章篔誌,以刻工例之徵明、伯虎;太函傳查八十,許以節俠,抑又下矣。

廬陵《誌楊次公》云,其子不以銘屬他人而以屬修者,以修言為可信也,然則銘之其可不信;《表薛宗道》云,後世立言者,自疑於不信,又惟恐不為世之信也。今之為碑版者,其有能信者乎?而不信先自其子孫始,子孫之不信,先自其官爵贈諡始。聊舉一事,以例其餘。如丁乾學主江西試,以試策犯時忌削籍。有無賴子高守謙,結黨十餘人,恐喝索賂。丁不應,遂掠其資以去,丁尋死。崇禎初,昭雪死事者,竄名其中,得贈侍讀學士。今其子孫乃言逆奄竊柄,□□抗疏糾參,幾至不測。閣臣為之救解,已而理刑指揮高守謙等緹騎逮訊,□□辯論侃侃,被拷掠而斃。崇禎初,贈侍讀學士,諡文忠。脫空無一事實。不知文忠之諡,誰則為之?且並無賴之高守謙,授以偽官,真可笑也。潘汝禎建逆奄祠於西湖,黃汝亨已臥疾不能起。奄敗,遂有言汝亨入祠不拜,為守祠奄人所梃,因而致死。以之入奏者,今無不信之矣。近見修誌,有無名子之子孫,以其父祖入於文苑,勃然不悅,必欲入之儒林而止。嗚呼!人心如是,文章一道,所宜亟廢矣。

所謂文者,未有不寫其心之所明者也。心苟未明,劬勞惟悴於章句之間,不過枝葉耳,無所附之而生。故古今來不必文人始有至文。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隨地湧出,便是至文。故使子美而談劍器,必不能如公孫之波瀾;柳州而敘宮室,必不能如梓人之曲盡。此豈可強者哉?

梨州老人坐雪交亭中,不知日之蚤晚。倦則出門行塍畝間,已復就坐。如是而日而月而歲,其所憑之幾,雙肘隱然。慶吊吉凶之禮盡廢。一女嫁城中,終年不與往來,一女三年在越,涕泣求歸寧,聞之不答。莫不怪老人之不情也。老人曰:「自北兵南下,懸書購餘者二。名捕者一,守圍城者一。以謀反告訐者二三,絕氣沙者一晝夜。其他連染邏哨之所及,無歲無之。可謂瀕於十死者矣。李斯將腰斬,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陸機臨死歎曰:『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吾死而不死,則今日者,是復得牽黃犬出上蔡東門,復聞華亭鶴唳之日也。以李斯、陸機所不能得之日,吾得之,亦已幸矣。不自愛惜,而費之於慶吊吉凶之間,九原可作,李斯、陸機其不以吾為怪乎?然則公之默默而坐,施施而行,吾方傲李斯、陸機以所不如,而又何怪哉?又何怪哉?」

或問︰「送死者,棺周於身,槨周於棺,古今之通義也。今子易棺以石牀,易槨以石穴,可乎?」曰︰「何爲其不可也!余覽《西京雜記》,所發之塚,多不用棺,石牀之上,藉以雲母。趙岐敕其子曰︰『吾死之日,墓中聚沙爲牀,布簟,白衣,散髮,其上覆以單被,即日便下,下訖便掩。』陳希夷令門人鑿張超谷,置屍其中,人入視,其顱骨重於常人,尚有異香。古之人行此□者矣。」

或曰︰「爲其子者從之與否?」曰︰「奚爲其不從也!爲子者,於親平日之言無有不從。至於屬纊之後,世俗謂之遺囑,禮家謂之顧命。親之所言,從此不得聞矣。無論馬醫、夏畦之子,不敢不奉以終身,不必孝子。於此而有不從,則不日之爲逆子無疑矣。楊王孫裸葬而子從之,古今未有議其子之不孝者,是從之爲是也。」

問者曰︰「子以從親爲孝,則古今無諍子者矣。」曰︰「聖人之爲棺槨,以槪天下之人。其有不欲槪者,自創爲法,亦聖人之所不禁也。必以去棺槨爲非禮,則趙歧之《孟注》,不當列於諸經,希夷之《圖書》不當傳之於後世矣。使爲子者而欲諍之,則是自賢以蓋父也。」

問者曰︰「諍之不可。父死之後,陰行古制,使其父不背於聖人,不亦可乎?」曰︰「惡!是何言也!孝子之居喪,必誠必信,誠信貫於幽明,故來格來享。欺僞雜於其間,精誠隔絕,宗廟之饋食,松楸之霜露,其爲無祀之鬼矣。孟子之禮匡章,以其不欺死父也。父之不善,尚不敢欺,父之不循流俗,何不善之有?顧使其形骸不能自主,則棺槨同於敝蓋,人亦何樂乎有子也!」

姚江黃氏,漢潁川之後,靖康之亂遷於婺源,有仕為慶元通判者。金人破慶元,不屈,死之。子三人,分地避兵,一居定海(東發之始祖),一居慈谿吳嶴一居鳳凰山竹。墩居竹墩者,諱萬河,字時通,號鶴山。居三十年,又徙餘姚之竹橋(柳道傳詩違延黃竹浦是也),則梨洲先生之始祖也。

當是時,離亂之餘,力田給食,不遑詩書之業,故以下四世皆失名諱。第七世文茂,字茂卿,始登泰定甲子進士第,授餘姚州判。從學吳草廬,歸而主教於鄉。每令學者靜坐數日,然後得親函丈。子三人,德彰至順庚午進士,任浙江宣司。德順以制舉授鄞縣教諭。德澤武舉,以都元帥鎮定海。又一世均保,號菊源,洪武庚午貢士北,平道御史,墀與同邑陳子方當遜國之難,賦詩:「為臣真欲效全忠,豈料翻成與叛同。北狩緣藏青史筆,南還猶是白頭公。」赴水死,失其世次。第十世韶,字九成,成化己丑進士,仕至江西提學僉事。翊,字九霄,書畫皆入能品,而菊花尤傳於世。九成有《道南八景詩》,其和者華亭張東海、常熟桑民懌也。伯川字德洪、號蜇庵,舉天順壬午,除建寧府教授,主考陝西,有《竹橋十詠》。同邑倪小野稱其蕭散閑遠,超於塵外。珣,字廷璽,成化辛卯鄉試榜首,登辛丑進士第二,歷官南塚宰,逆瑾勒令致仕,卒,諡文僖。第十一世堂,字勉敬,號南浦,弘治壬戌進士,擬第一甲,未臚傳而卒,鄉人至今稱為探花也。嘉愛字懋仁,號鶴溪,正德戊辰進士,從王文成講學,卒官欽州。嘉會,字懋禮,號履齋,舉弘治辛酉,知金溪縣。嘉仁號半山,其詩清新,不加雕繪,有自然之色。第十二世夔,字子韶,嘉靖乙卯貢元,從文成於稽山書院。第十三世尚質,號醒泉,舉嘉靖己酉;守景州致仕,詩與山人楊珂齊名。第十五世,字鳳署,萬曆庚戌進士。譜繁不能盡書,書其著者。

梨洲之世,自州判叔父世堂而名諱始可得詳。世堂生文貴文貴,生子尹子尹,生安祥安祥生廷杲,廷杲生璽,字廷璽。兄伯震出商於外,逾十年不歸。璽往求之,裂紙數百張,繕寫兄之年貌、籍貫為零丁,榜之寺觀街市。經行萬里,卒無所遇,不懈益虔。流轉襄漢,間至道州。入廁,置傘路旁,伯震適過之,見傘而心動曰:「此吾鄉之傘也。」循其柄而視之,有字一行曰:「姚江黃小雷記」,小雷者,璽之別號,伯震方疑駭,璽出而相視,若夢寐,慟哭失聲,道路觀者,亦歎息泣下,遂奉兄而歸。廷璽生諒,號素庵,舉義倉之法於里中,年八十。素庵生稔,號東河,娶章氏,撫其孤子,孤子入城市,必向其所之而立,待其歸始食,未嘗先一飯也。守節數十年,東河生大綬,號對川,為人精敏。十五歲,官役為庫子,老吏不能欺之,知其孫忠端公必貴,嘗問之曰:「孫之推封其祖父,何品及之?」對曰:「三品。」忠端公以七品死節,故老言其不驗。未幾,贈官三品,追封對川為太僕寺卿。對川生曰中,號鯤溟,以《易》為大師。諸生應試以文,先定其次第,無不奇中。《五經》、《左氏內外傳》、《國策》、《莊》、《騷》隨舉一句,應口誦其全文,與人言,亦必原本經傳。忠端公之喪,蔣令吊之於途,公曰:「此郊吊也。明府以《春秋》起家,豈宜有此?」一邑利害,他人不敢言者,公獨言之。有伍伯倚令勢,魚肉小民,公投以治生帖,伍百叩頭請死。吏亦從此不敢近伍伯囗之逆案。尚書某,使其僮客越境追人,公呼僮客杖之曰:「吾非杖汝,聊以此寄汝主耳。」其疾惡如此。鯤溟生忠端公,諱尊素,字真長,號白安,天啟間官御史,劾魏忠賢、客氏,削籍,三吳訛言翻局,以公為主,逆奄忌而害之。贈官賜祭葬,諡忠端。梨洲先生名宗羲,字太衝,號梨洲,忠端公之長子也。忠端公五子,著者三人。宗炎字晦木、宗會字澤望。自鶴山至先生為世,凡十七云。

南雷里,唐謝遺塵之故居在焉,距竹橋數里而近先生,因以名集。大述黃氏世譜冠於集端,仿胡助述宋氏世譜,以冠《潛溪集》之例也。門人萬斯大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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