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文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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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七 小倉山房文集
卷十八
卷十九 

卷十八[编辑]

答程魚門書[编辑]

僕無秋不病,七月間又痁作而伏矣。小愈輒復,瘠若槁木之枝。書來道稚威、定宇化為異物,病中聞此,悲何可支!惠子湛深經術,僕愛而未見。稚威則少相狎,長相敬也。懷奇負氣,齎志以沒。所著繁富,聞其兒子以為不祥,都拉雜摧燒之。其人舉於鄉,識道理,或不宜有此。魏文帝云:「既傷逝者,行自念也。」陸雲與楊彥明書云:「昔年少時,見五十公去此甚遠。今日冉冉,已覺近之。」思二公言,益人淒愴。

記前年與足下約毋刊所作詩文,比來思之,此語終竟未是。豈不知學與年兼,深造可喜?古人文字無自為開雕者,然彼此一時,正難泥論。求心苟足,待後無期。孔子稱「七十從心」,哲人竟萎。倘再登大耋,必不以七十自足也。學者如牛毛,傳者如麟角。先為之傳,以待後人可也。若四十未足,曰待五十;五十又未足,曰待六十。云云不已,溘然早至。有子如彼,無子可知!其卒誰能紀傳之耶?道家以形骸為宅舍,神明為真吾。文章者,吾之神明也,可不存哉!曹子建云:「文之佳惡,吾自知之。」少陵亦有「得失寸心」之言。先哲餘論,當不我欺!

僕詩兼眾體,而下筆標新,似可代雄。文章幼饒奇氣,喜於論議,金石序事,徽徽可誦。古人吾不知,視本朝三家,非但不愧之而已。足下詩才幾抗絳雲,文太紆餘,仲宣同累,然南雷下可雁行矣。他學淹貫,過僕遠甚。願足下著一書垂之不朽,正是成其所長,非因足下勸我止其觴而還酢之也。

介眉侍講來此,執後進甚恭。八十頹翁,得此於天蓋寡。綿莊衰甚,煙視媚行,非復如前所見。今且臥病,精神欲辭之而去。海內儒者,又弱一個焉。人何以堪!僕與足下離七百里,一晤輒三四年,彼此發有二色矣。才難之歎,知音之孤,中夜彈指,幾人尚在!私心拳拳,覺骨肉妻孥不如文字之交關愛較重。近舉一男,寤生氣絕。區區者而不予畀,天道可知!然使有一卷書傳後,則幽冥魂魄,長逝無憾,功勳子嗣,都無所關。此語要惟足下信耳。西風滿天,伏惟珍重。不備。

與某刺史書[编辑]

寄示詩四卷,俱衰絰中哭中丞公之作,具見純孝發於心聲。然區區之見,有不敢不白之左右者。

《禮》:「大功廢業。」又曰:「嬰兒哭其母,何常聲之有?」足下斬衰之喪,非止大功;有韻之詩,非止常聲。以禮律之,似足下在服中,不得為詩。縱為詩,不得哭父。古惟傅咸、孫綽有服中哭母詩。是時東晉清談,禮教陵遲,不可為訓。自唐以來,詩人林立,孝子亦林立,未聞有以哭二親為題者。

蓋至親無文,詩固言之文者也。不文,不可以為詩;文,則不可以為子。兩者相背而馳。故從來畫家無畫天者,挽詩無挽父者。劉晝作《六合賦》,昔人以為大愚。若以岡極之恩,而鋪陳之於聲調之末,是即畫天、賦《六合》之類也。

子夏免喪,彈琴而不成聲。足下未免喪,握筆而已成韻。異乎僕所聞。僕方慮足下性耽吟詠,或三年中不能忘此結習,偶有所作,亦必假其年月於服前服後,以免於君子之譏。而不意足下之即以禮所禁者,而自暴章之也。韓昌黎於十二郎從子也,其祭文獨不用韻。蓋雖期功之喪,亦有不忍文之之意焉。足下孺慕不已,故長言之;長言不已,故詠歎之。原非以此為名也。然果合乎禮以得名,尚非孝子之心所願,乃背乎禮以累名,又豈孝子之心所安?《公羊》曰:「仁不勝道。」《記》曰:「詩之失愚。」此之謂矣。

足下盍取服中所作,哭而焚之?中丞公有知,必以愚言為是。諛足下者豈不曰《三百篇》中亦有《陟岵》、《蓼莪》諸作。不知《陟岵》者,孝子行役之詩,其親存也。《蓼莪》者,刺幽王之詩,《毛傳》可考也。

答門生王禮圻問作令書[编辑]

書來問作令之道,甚勤且摯。僕老矣,隱空山十年,向所行為,不復省記。然涎顙病馬,久不知鞍轡為何物。或放而前之,俾引其生平經歷之處,則雖龍駒乘黃,未之或先也。夫吏治有不可學者,有可學者。天之生才,敏鈍各異,或應機立決,或再三思而後決;或臥而理,或戴星出入而後理。此豈可學哉?然行政之方,與安吏民之道,則循吏不同,同歸於治。今以縣令所當知,與僕行之而有效,且與才性無關者,為足下告焉。

夫治民者,州縣之職也。然治民不自民始。胥吏者,官民交接之樞紐也。家丁、戚友,又胥吏交接之樞紐也。不治胥吏,不能治民;不治家丁、戚友,不能治胥吏。治家丁、戚友、胥吏奈何?曰:用之而勿為所用是已。其用之而勿為所用奈何?曰:通之而勿隔是已。官與吏終日見,而無勞家人之轉通;官與民又終日見,而不許胥吏之壅遏。則彼胥吏、家丁、戚友者,不過供奔走佐使之職而已矣,而何弊之能為?且夫用戚友,不如用家丁;用家丁,不如用胥吏;用胥吏,不如用百姓。戚友果賢,何所不可?如其不肖,法難遽加。若家丁則利在前,法在後矣。然家丁之來去無常,胥吏之曹缺永在。其畏法媚官,甚於家丁,較可用也。胥吏之職,大都拘人集眾。若受訟時,朱書牒尾,即令某甲喚某乙,寧不省需索而免稽遲乎?是百姓尤可用也。

吾不解今之為政者,一則曰嚴胥吏,再則曰嚴胥吏。夫胥吏,即百姓也,非鬼蜮禽獸也。使果皆鬼蜮禽獸,宜早誅之絕之,而又何必用之而嚴之?《周官》所謂「陳其殷,置其輔」,輔即胥吏也,雖聖人不能不用也。然三代上有庶人在官之祿,今既無之,則上之人宜為若作設身想,而何嚴之為?彼嚴者,豈不曰胥吏舞文乎,病百姓乎?夫使之舞文、病百姓者,官也,非胥吏也。試問已舞之文,判行者誰耶?加印者誰耶?彼舞而我亦隨而舞之,不自責而責人,何也?胥之權在行檄,役之權在奉檄。今之縣令,檄行若干不知,檄書云何不知,某當理不知,某當銷又不知。如是而欲除弊,雖日殺百胥吏無益也。

夫欲大權在我,莫如手記而手銷之。以州縣之繁,而謂事必親記,似屬奢闊之論。不知訟牒極多,每日所進,能過百紙乎?百紙中,其理者能過十事乎?每日記十事,未為難也。次日再收百紙,大半覆詞訴詞,其應記者,又減十而得五矣。受牒十日,書所記而召之訊,訊吏何以不行檄,則吏窮;訊役何以不集犯,則役窮。窮則免冠謝罪,請嗣後十日內行檄集犯,永為例矣。檄行犯集,隨判而隨銷之。任胥役之需索,奸匪之侜張,而不出十日之期,則所費有限,枝節不多。其初情未改,訊斷亦易。彼百姓者,知十日之必結也,又何畏乎吏役而賄之?法立半年,可十日中竟無一事,此胥役之所大懼也。

然民不告贓,上不訪吏。有提吾胥吏者,官自當之。不許胥吏索百姓之錢,亦不許上官胥吏索吾胥吏之錢。彼胥吏者,不懼於始而感於終乎?《康誥》曰:「要囚,服念五六日,至於旬時。」非速結之義乎?夫可以探喜怒,轉關鍵者,胥稟也;有減增,有株引者,檄稿也;有移換,有竄入者,供詞也;有暗阻,有明催,忽早忽遲者,訊期也。吾一切目覽而親裁之,許一檄,不許重檄。檄中人數空之,而待親裁;差某役亦空之,而待親裁,內銷外結,檄焚卷撤。彼胥吏何權焉?於胥吏又何誅焉?

今之州縣,非不勤也,所惜者,精神在上,而不在下耳。不知上行不答,則嚴飭,至內幕外胥,俱能相促。惟夫寡妻弱子,鄉民村戶,不遠百里而來,榮汝之糧,望官如望歲,而又無門探刺,不為之結於挾日以內,吾心安乎?

政綱既舉,首清刑罰。清之云者,非寬減之謂,得當之謂也。皋陶曰:「罪疑惟輕。」言罪之疑者輕之,其不疑者不輕也。孟子曰:「省刑罰。」言省察之,不使刑罰繁也。蓋刑以戒惡也。刑繁則不足以懲惡,而轉生刑之惡,以為吾既已受刑而無所損矣,尚何懼哉!以此午疻痏而逞毒淫者,比比焉。要知刑具而部頒之,亦無庸也。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彼衣冠孱民,加細荊而呼號不勝,何事於部頒之具?積蠹大猾,其筋骨皆習練之餘,當巨棓而含笑,囊三木而無聲,何畏乎部頒之具?吾以為其畏刑者,雖應笞亦宜寬省,以灑其恥:其玩刑者,法止杖四十,而吾以二十當之,其酷則更甚於四十,使彼知二十之委頓如此也,況四十耶?乃凜凜乎懼心生,而惡念除矣。凡判尾必親書讞,非炫才也,以便日後展卷而了然也。

判事必坐堂皇,非矜眾也,以觀國人之顏色,而是非使其見也。勿輕置人於獄,非徒仁也,所以清狴犴而防雜處之不虞也;勿輕申詳,非專擅也,所以免捉搦而成難結之案也;勿問坐獄者之貧富,恐有成見而誤大公也;勿故反聽請者之丐求,恐事未可知而矯枉過正也;勿勸捐以安富,恐抑勒者多;勿罰鍰以遠嫌,恐徇財者惑;勿交鎖練於胥役,必內存之。當用者,加朱墨圍,使不得開;不當用者,不署鎖字,使不得混。勿委監獄於典史,必驟臨之。審其輕重,辨木索之有無;觀其氣色,知衣糧之克扣。

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此聖人甚言無訟之難,非言聽訟之易也。今之人不能聽訟,先求無訟,不過嚴狀式,誅訟師,訴之而不知,號之而不理,曰「吾以息訟」云爾。此如防川,怨氣不伸,訟必愈多。不知使無訟之道,即在聽訟之中。當機立決,大畏民志,民何訟耶?所謂側弁垢顏,不投於明鏡是也。然而一哄之獄,情偽萬出。或在案中,或在案外。聽之者,恃才恃氣,恃廉恃公,皆不足以聽也。虛以受之,靈以應之,周詳以求之,旁見側出以察之,庶足以聽也。大凡事過而嘗自悔其誤者,其誤常少。此所謂政如農功,日夜思之者也。事過而常自信無一事之誤者,其誤必多。此所謂氣矜之隆,秦人視越人之肥瘠者也。對簿之民,宜分為六:重者獄,其次繫,其次管守,其次保釋,其次待喚,其次聽其所之。數者能臨事料量,而不容胥吏持之,則聽訟之道,思過半矣。和息非不可允,但須書明曲直,以防日後之終凶。狎邪非不當嚴,但須戚屬投明,不許匪人之恫喝。律設大法,而通融者存乎人,否則傀儡而已。案無確據,而闕疑者法乎史,否則武斷而已。觀漢江充之巫蠱,而知贓之可栽也;觀《南史》傅琰之斷獄,而知凶器之難據也。天性之親,粲而不殊,雖父訴子,亦使自笞,否則傷慈愛矣。墳田之事,勘而後斷,雖風霜寒暑,不可辭勞,且借以巡鄉村矣。

刑名之外,則有錢穀。錢穀役侵者多,民負者少。比役無益也,役又借比以索民錢。善催科者,不輕比役,但擇其負多者召花戶而欲見之,吾未見真花戶來而稅不登者也。慮飛灑,則細刊科則,昭示鄉氓;防重耗,則突取衡平,辜較一二,漕無抑勒,則浮取皆恩;糶果應時,則盈虛有備。所謂催科中寓撫字也。

百姓之上,尚有紳士。凡今之閉門塞竇而不見客者,其中有所不足也。古人於一邑中有鄉先生、鄉大夫,歲時伏臘,飲酒習射。當其時,豈有苞苴、竿牘之嫌乎?作吏者,日對里魁伍伯而不親賢士大夫,不特夭閼下情,亦自覺其不雅。《記》有之曰:貴貴,為其近於君也。尊縉紳,即所以尊朝廷。其他生童,皆吾子弟,亦宜月課季試以無失黨庠術序之義。漢吳公治行號第一,而史只載其薦賈生一事。此其故,可思也。

總而論之,為政在外,尤須為政在心。心正則群邪消,心和則眾善集。心周於庶務,而法令不必苛煩也;心淡於榮祿,而上官無所挾持也。大府一過,而莊從之誅求無厭。知我之巡鄉,亦猶是也。崇轅一入,而守候之饑渴無時,知民之望我,不甚殊也。威可使人畏,不可使人恨;恩可使人感,不可使人狎。廉不自知者,廉之真;公不自恃者,公之大。民信則順風而呼,吏服則指臂可用。告示為吾之仁言,不必輕發,而發必手書;訪聞非政之大體,行或偶然,而行必真確。求心安,不求名重;察物議,並察邇言。仁無術而不行,政師古而毋泥。

吾之所行者,在是矣;吾之所能言者,亦止於是矣。若夫神而明之,化而裁之,則在吾子矣。

答惠定宇書[编辑]

來書懇懇以窮經為勖,慮僕好文章,捨本而逐末者。然比來見足下窮經太專,正思有所獻替,而教言忽來,則是天使兩人切磋之意,卒有明也。

夫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經》者,亦聖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聖人,德在心,功業在世,顧肯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詩》、《書》、《禮》以立教,而其時無《六經》名。後世不得見聖人,然後拾其遺文墜典,強而名之曰「經」。增其數曰六,曰九,要皆後人之為,非聖人意也。是故真偽雜出而醇駁互見也。夫尊聖人,安得不尊《六經》?然尊之者,又非其本意也。震其名而張之,如托足權門者,以為不居至高之地,不足以躪轢他人之門戶。此近日窮經者之病,蒙竊恥之。

古之文人,孰非根柢《六經》者?要在明其大義,而不以瑣屑為功。即如說《關雎》,鄙意以為主孔子哀樂之旨足矣。而說經者必爭為后妃作,宮人作,畢公作,刺康王所作。說「明堂」,鄙意以為主孟子王者之堂足矣。而說經者必爭為即清廟,即靈臺,必九室,必四空,必清陽而玉葉。問其由來,誰是秉《關雎》之筆而執明堂之斤者乎?其他說經,大率類此。最甚者,秦近君說「堯典」二字至三萬餘言;徐遵明誤康成八寸策為八十宗,曲說不已。一哄之市,是非麻起。煩稱博引,自賢自信,而卒之古人終不復生。於彼乎?於此乎?如尋鬼神搏虛而已。僕方怪天生此迂繆之才,後先豷遝,擾擾何休,敢再拾其沈而以吾附益之乎?

聞足下與吳門諸士,厭宋儒空虛,故倡漢學以矯之,意良是也。第不知宋學有弊,漢學更有弊。宋偏於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說近玄虛;漢偏於形而下者,故箋注之說多附會。雖捨器不足以明道,《易》不畫,《詩》不歌,無悟入處。而畢竟樂師辨乎聲詩,則北面而弦矣;商祝辨乎喪禮,則後主人而立矣。藝成者貴乎?德成者貴乎?而況其援引妖讖,臆造典故,張其私說,顯悖聖人,箋注中尤難僂指。宋儒廓清之功,安可誣也!

僕齔齒未落,即受諸經。賈、孔注疏,亦俱涉獵。所以不敢如足下之念茲在茲者,以為《六經》之於文章,如山之昆侖、河之星宿也。善遊者必因其胚胎濫觴之所以,周巡夫五嶽之崔巍,江海之交彙,而後足以盡山水之奇。若矜矜然孤居獨處於昆侖、星宿間,而自以為至足,則亦未免為塞外之鄉人而已矣。試問今之世,周、孔復生,其將抱《六經》而自足乎?抑不能不將漢後二千年來之前言往行而多聞多見之乎?夫人各有能不能,而性亦有近有不近。孔子不強顏、閔以文學,而足下乃強僕以說經。倘僕不能知己知彼,而亦為以有易無之請,吾子其能捨所學而相從否?

答定宇第二書[编辑]

覆書道士之制行,非經不可,疑經者非聖無法云云。僕更不謂然。

夫窮經而不知經之所由名者,非能窮經者也。三代上無「經」字,漢武帝與東方朔引《論語》稱傳不稱經。成帝與翟方進引《孝經》稱傳不稱經。《六經》之名始於莊周,《經解》之名始於戴聖。莊周,異端也;戴聖,贓吏也。其命名未可為據矣。桓、靈刊《石經》,匡、張、孔、馬以經顯。歐陽歙贓私百萬,馬融附奸,周澤彈妻,陰鳳質人衣物,熊安稱觸觸生,經之效何如哉!

《六經》中,惟《論語》、《周易》可信,其他經多可疑。疑,非聖人所禁也。孔子稱「多聞闕疑」,又稱「疑思問」。僕既無可問之人,故宜長闕之而已。且僕之疑經,非私心疑之也,即以經證經而疑之也。其疑乎經,所以信乎聖也。《六經》者文章之祖,猶人家之有高、曾也。高、曾之言,子孫自宜聽受,然未必其言之皆當也。《六經》之言,學者自宜參究,亦未必其言之皆醇也。疑經而以為非聖者無法,然則疑高、曾之言,而為之幹蠱,為之幾諫者,亦可謂非孝者無親乎?

漢王充曰:「著作者為文儒,傳經者為世儒。著作者以業自顯,傳經者因人以顯。是文儒為優。」宋劉彥和曰:「傳聖道者莫如經。然鄭、馬諸儒,宏之已足,就有闡宣,無足行遠。」唐柳冕曰:「明《六經》之義,合先王之道,君子之儒也;明《六經》之注,與《六經》之疏,小人之儒也。今先小人之儒,而後君子之儒,以之求才,不亦難乎?」此三君子之言,僕更為足下誦之。

足下謂說經貴心得,不以沿襲為工。此言是矣。然而一人之心,即眾人之心也;一人之心所能得,即眾人之心所能得,不足以為異也。文章家所以少沿襲者,各序其事,各值其景,如煙雲草木,隨化工為運轉,故日出而不窮。若執一經而說之,如射舊鵠,雖後羿操弓,必中故所受穿之處;如走狹徑,雖跦々小步,必履人之舊跡也。

前賜《讀大禮議》、《六宗說》俱精確,然一則毛西河曾言之,一則郝京山曾言之。其書俱在,其說更詳。此豈足下有意襲之哉!足下之心得之,彼二人之心先得之。足下之識雖在二人之前,而足下之生已在二人之後,則不襲之襲,二人傳而足下不傳矣。且僕固疏於經者也。甫得二義,已覺其襲。倘從足下之言,而惟經之是窮,則足下之終日仰首屋梁所自矜獨得者,不俱可危乎?要之,足下自問不能購盡天下說經之書,又不能禁絕天下說經者之口,姑毋以說經自喜也。

答滋圃中丞論推命書[编辑]

公以撫軍之尊,而手書勤勤,求馬叟推命。僕心大不喜。夫命,孔子之所不知也。馬叟何人,其聖於孔子乎,而能知也?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知即知,其不可知者而已知其不可知,故其所可知者不惑也。堯之時,皋、夔隆貴,人不言其命達;共、流放,人不言其命窮。及西伯戡黎,紂無以自解,乃歎曰:「我生不有命在天。」非唐、虞時無命,桀、紂時有命也,理不足而後求諸數也。公生堯、舜之世,身為皋、夔,理宜顯貴,理宜平善,何嫌何疑,而欲數之求?

古之神於命者,首稱唐李虛中。然虛中餌金丹,疽發背亡。其於知命,果何如也!世之人村氓里媼,厄屯已極,偶一啼求之,冀異日亨嘉,當亦人情所應有。乃往往貧賤之人,轉不為此,而愈顯貴者,則愈為之,並愈信葬禁宅忌之說。此無他,射黃金注者,外重則內惑故也。然藉此為趨避計,則方寸中乍冰乍火,何以稱職任事,勤施於四方耶?且彼言吉歟,公如命何?彼言凶歟,公如命何?倘吉可趨,凶可避,是無命也,不必知也。吉不可趨,凶不可避,是有命也,知如不知也。福善禍淫者,天也;求之於命,是無天也。賞善罰惡者,君也;求之於命,是無君也。

古大撓定支干,毫無義意,猶之一二三四,紀數名云爾。一二三四無可推,則甲乙子丑亦無可推。費補之言一時生一人,一日夜生十二人。以卒歲計之,只四千三百二十人。以一甲子計之,只二十五萬九千二百人。今一郡中戶口不下數百萬,則年月日時同者多矣,又何貧富貴賤之紛紛乎?文文山《贈朱斗南序》、宋景濂《祿命論》亦稱命只五十一萬八千,而四柱盡矣,餘皆雷同。古所稱知命者邾文公、楚昭王,皆以不知知之。天道遠,人道邇。舍人而言天,大半恍惚。凡一切時日小數,陰陽雜家,愈神奇則愈受禍。史冊中如郭璞、郭袴輩,何可勝數!

然天下無業之氓太多,不得已托九流雜技以謀其生,當亦先王所不禁。仁人君子,妄言妄聽,優俳畜之,亦無所為非。若竟倚奉如神,而且有抑抑求教之意,則此輩無識,或借此喝鄉間,諈諉公事,褵然與士大夫抗禮。是則《王制》所謂假鬼神時日以惑眾者,殺可也。

《易》稱「樂天知命」,子思稱「居易以俟命」,孟子稱「修身以立命」,陸贄稱「君相造命」,孔子則「罕言命」。公之命亦知之,俟之,造之,罕言之而已,何必推!

答某明府書[编辑]

書來,慍僕不序足下之詩,過矣。僕豈特不為足下作序,並不願足下作詩。詩之道主溫柔。足下作令,能柔其民,即詩人矣,不必於政外求詩。若就足下之詩論之,尚非索序時也。以足下才敏,不傲然行世,而必僕序之求,意中似有僕者。然則僕不序足下,足下必湛思而自省曰:「是區區者,而不餘畀,何耶?」不求之於僕,必求之於詩,詩將日進。僕序足下,足下覽鏡自臧,從此不求之於詩,並不求之於僕,而詩將日退。愛足下者,不當如是。若夫隱約其詞,陽許而陰非之,又非朋友直諒之道也。

且足下亦知序所由昉乎?《爾雅序》疏云:「序者,序陳此經之旨也。」杜牧答莊充亦云:「凡夫序者,皆其人已亡,門生故吏尊師其人而序之,非生同時者也。」僕與足下同時生,足下未亡,僕又無所尊師。僕縱欲序足下,足下尚宜拒而辭之,何反以不得為慍耶?

大抵古人多自序,求人序以重其文者,自皇甫之序左思始。至於李漢序韓,則又序人文以自重矣。足下之詩自作之,自序之,誰曰不宜!若果能重僕,僕將求序足下,不待足下求僕。若云倚僕為重,則僕位庳望狹,何足以重足下?而當代之為皇甫者,峨冠林立,足下解慍處甚多,其速往可也。勿疑。

寄蔣苕生書[编辑]

書來示《樂府》四章,當即手弦而口歌之。緣西行人稀,缺然未報。書中有奉太夫人之長安將泊石城之語,小人灑氵昔敝廬,瞻望弗及,何子之忘之也?比來聞足下成進士,入翰林,如獲殊慶大祥,不覺夾々然距躍三百。

伏念天之生才,與國家之設官,義本相因而起。而往往才自才,官自官,此無可如何之勢也。然僕謂自鬥食以上至於卿貳,皆可假借,惟翰林一官,必待其人而後居之。何也?簿書期會,因事見才,期於適用,故流品不嫌其雜。若清秘之職,為天子潤色雅頌,裁制謨誥,非學古入官者,不宜一朝居。且居是官者,必己能為文章然後克稱,非如膠庠子弟,博習親師,尚可期以三年五年也。

僕壬申歲過揚州,愛足下僧壁詩。思其人,苦不得見。幸熊安亭為道區區。夫崇鼎大璜,夏後氏之龍簨,僕亦未之見也。然聞其尚存,則喜;聞存某所,更喜;聞其登明堂而陳清廟,尤大喜。喜之情,公也。以為惟我能先識,則亦未嘗不出於私。足下之入詞林也,才與官合。僕之喜也,私與公俱。故因秦樹舍人來,而通書以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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