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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文/卷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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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百三十四 全唐文 卷六百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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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示云:「於賢者汲汲,惟公與不材耳。」此言取人,得無太寬否?灼然太寬,夫又何疑。此事汲汲,如嗜欲之未得,自以為勝荀令君。耳目所及,書記所載,未見其比,何意忽然當一時而更有人也。故具於後,以當講學,且自道無愧,兼以為戲耳。

如愚之於人,但患識昏,智不足以察人為累耳,苟以為賢,則不要前人相知相識,逢便見機巧有慧辯。故身雖否塞,而所進達者,不為少矣。其鑒賞稱頌人物,初未甚信,其後卒享盛名為賢士者,故陸歙州、韋簡州是也。好善太疾,智識未精,彼勝於彼,則因而進之,或取文辭,或以言論,或以才行,或以風標,或以政術,往往亦有不稱於前多矣,不可以言其名,然亦未嚐以為悔也。其中亦有痛與置力,後因禮節不足,或因盡言而詰之,前人既非賢良,遂反相毀損者,亦有其人矣。且龐士元云:「拔十失五,猶得其半。」真大賢之言也!如鄙人無位於朝,阨摧於時,淒淒惶惶,奔走恥辱,求食不暇,自一千年來,賢士屈厄,未見有如此者,尚汲汲孜孜,引薦賢俊,如朝饑求飧,如久曠思通,如見妖麗而不得親然,若使之有位於朝,或如兄儕得誌於時,則天下當無屈人矣。如或萬一有之,若陸歙州、韋簡州之比,猶奔走在泥土,則當引罪在已,若狂若顛,朝雖饑不敢求飧,曠雖久不敢思通,見妖麗閉眼而不觀,視遷榮如鞭笞宮割之在躬,夫又何榮樂而得安然也,不知此心,自古以來,曾有人如是者否?不知代有聖人,排肩則生,曾有一賢用心近於此者乎?若古或有之,幸示其人;如或無之,奈何乃言「惟公與不材」 耳。

如兄者,頗亦好賢,必須甚有文辭,兼能附己,順我之欲,則汲汲孜孜,無所憂惜,引拔之矣。如或力不足,則分食以食之,無不至矣。若有一賢人或不能然,則將乞丐不暇,安肯孜孜汲汲為之先後?此秦漢間尚俠行義之一豪雋耳,與鄙人似同,而其實不同也。三五日前,京尹從叔云:「某大官甚知重陸洿。」當時對云:「士所貴人知者,謂名未達則道之,家之貧則恤之,身之賤則進之故也。若陸洿之賢章然矣,某官之知既甚矣,某官之位,日見天子,足以進人矣,開幕辟士,足以招賢矣,而皆未及陸洿。若如此之知,知與不知果同也。若實知,乃反不知矣。」京尹不能對也。大凡身當位,得誌於時,慎閉口不可以言知人。若知人而不能進,誌未得而氣恬體安,不引罪在己,若顛若狂,與夫不知人者何以異也。如離婁與瞽夫偕行,而同墜溝中,或以無目不見坑而墜,或以心不在行憂思之病而墜,所以墜則殊,其所以為墜則同也。天下如瞽者鮮,則其墜者皆離婁也,心不在焉故也。樂道此者,蓋以自勵,非欲刺乎富貴之人,當為再三讀之,以代擊髀而歌焉。某再拜。

足下書中有「無怨懟以至疏索」之說,蓋是戲言,然亦似未相悉也。薦賢進能,自是足下公事,如不為之,亦自是足下所闕,在仆何苦,乃至怨懟。仆嚐怪董生大賢,而著《士不遇賦》,惜其自待不厚。凡人之蓄道德才智於身,以待時用,蓋將以代天理物,非為衣服飲食之鮮肥而為也。董生道德備具,武帝不用為相,故漢德不如三代,而生人受其憔悴,於董生何苦,而為《士不遇》之詞乎?仆意緒間自待甚厚,此身窮達,豈關仆之貴賤耶?雖終身如此,固無恨也,況年猶未甚老哉,去年足下有相引薦意,當時恐有所累,猶奉止不為,何遽不相悉?所以不數附書者,一二年來往還,多得官在京師,既不能周遍,又且無事,性頗慵懶,便一切畫斷,祇作報書。又以為苟相知,固不在書之疏數,如不相知,尚何求而數書哉。惟往還中有貧賤更不如仆者,即數數附書耳。近頻得人書,皆責疏簡,故具之於此,見相怪者,當為辭焉。

辱書,覽所寄文章,詞高理直,歡悅無量,有足發予者。自別足下來,僕口不曾言文。非不好也,言無所益,眾亦未信,祇足以招謗忤物,於道無明,故不言也。僕到越中,得一官三年矣,材能甚薄,澤不被物,月費官錢,自度終無補益,屢求罷去,尚未得,以為愧。僕性不解諂佞,生不能曲事權貴,以故不得齒於朝廷,而足下亦抱屈在外,故略有所說。凡古賢聖得位於時,道行天下,皆不著書,以其事業存於制度,足以自見故也。其著書者,蓋道德充積,阨摧於時,身卑處下,澤不能潤物,恥灰泯而燼滅,又無聖人為之發明,故假空言,是非一代,以傳無窮,而自光耀於後。故或往往有著書者。僕近寫得《唐書》,史官才薄,言詞鄙淺,不足以發明高祖、太宗列聖明德,使後之觀者,文采不及周漢之書。僕以為西漢十一帝,高祖起布衣,定天下,豁達大度,東漢所不及。其餘惟文、宣二帝為優,自惠、景以下,亦不皆明於東漢明、章兩帝。而前漢事跡,灼然傳在人口者,以司馬遷、班固敘述高簡之工,故學者悅而習焉,其讀之詳也。足下讀范蔚宗《漢書》、陳壽《三國志》、王隱《晉書》,生熟何如左邱明、司馬遷、班固書之溫習哉?故溫習者事跡彰,而罕讀者事跡晦,讀之疏數,在詞之高下,理之必然也。唐有天下,聖明繼於周漢,而史官敘事,曾不如范蔚宗、陳壽所為,況足擬望左邱明、司馬遷、班固之文哉!僕所以為恥。當茲得於時者,雖負作者之才,其道既能被物,則不肯著書矣。僕竊不自度,無位於朝,幸有餘暇,而詞句足以稱讚明盛,紀一代功臣賢士行跡,灼然可傳於後代,自以為能不滅者,不敢為讓。故欲筆削國史,成不刊之書,用仲尼褒貶之心,取天下公是公非以為本。群黨之所謂為是者,僕未必以為是;群黨之所謂非者,僕未必以為非。使僕書成而傳,則富貴而功德不著者,未必聲名於後,貧賤而道德全者,未必不烜赫於無窮。韓退之所謂「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是翱心也。僕文采雖不足以希左邱明、司馬子長,足下視僕敘高湣女、楊烈婦,豈盡出班孟堅、蔡伯喈之下耶?仲尼有言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己。」僕所為,雖無益於人,比之博弈,猶為勝也。足下以為何如哉?古之賢聖,當仁不讓於師,仲尼則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又曰:「予欲無言。天何言哉?」孟子則曰:「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安能使予不遇乎?」司馬遷則曰:「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以俟後聖人君子。」僕之不讓,亦非大過也。幸無怪。某再拜。

某頓首。足下不以某卑賤無所可,乃陳詞屈慮,先我以書,且曰:「餘之藝及心,不能棄於時,將求知者。問誰可,則皆曰其李君乎。」告足下者過也,足下因而信之又過也。果若來陳,雖道德備具,猶不足辱厚命,況如某者,多病少學,其能以此堪足下所望博大而深宏者耶?雖然,盛意不可以不答,故敢略陳其所聞。

蓋行己莫如恭,自責莫如厚,接眾莫如宏,用心莫如直,進道莫如勇,受益莫如擇友,好學莫如改過,此聞之於師者也。相人之術有三,迫之以利而審其邪正,設之以事而察其厚薄,問之以謀而觀其智與不才,賢不肖分矣,此聞之於友者也。列天地,立君臣,親父子,別夫婦,明長幼,浹朋友,《六經》之旨也。浩浩乎若江海,高乎若邱山,赫乎若日火,包乎若天地,掇章稱詠,津潤怪麗,《六經》之詞也。創意造言,皆不相師。故其讀《春秋》也,如未嚐有《詩》也;其讀《詩》也,如未嚐有《易》也;其讀《易》也,如未嚐有《書》也;其讀屈原、莊周也,如未嚐有《六經》也。故義深則意遠,意遠則理辯,理辯則氣直,氣直則辭盛,辭盛則文工。如山有恒、華、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榮,不必均也。如瀆有淮、濟、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淺深、色黃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雜焉,其同者飽於腹也,其味鹹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學而知者也,此創意之大歸也。

天下之語文章,有六說焉:其尚異者,則曰文章辭句,奇險而已;其好理者,則曰文章敘意,苟通而已;其溺於時者,則曰文章必當對;其病於時者,則曰文章不當對;其愛難者,則曰文章宜深不當易;其愛易者,則曰文章宜通不當難。此皆情有所偏,滯而不流,未識文章之所主也。義不深不至於理,言不信不在於教勸,而詞句怪麗者有之矣,《劇秦美新》、王褒《僮約》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詞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劉氏《人物表》、王氏《中說》、俗傳《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極於工而已,不知其詞之對與否、易與難也。《詩》曰:「憂心悄悄,慍於群小。」此非對也。又曰:「遘閔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對也。《書》曰:「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詩》曰:「菀彼柔桑,其下侯旬,捋采其劉,瘼此下人。」此非易也。《書》曰:「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 《詩》曰:「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旋兮。」此非難也。學者不知其方,而稱說雲雲,如前所陳者,非吾之敢聞也。《六經》之後,百家之言興,老聃、列禦寇、莊周、鶡冠、田穰苴、孫武、屈原、宋玉、孟子、吳起、商鞅、墨翟、鬼穀子、荀況、韓非、李斯、賈誼、枚乘、司馬遷、相如、劉向、揚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學者之所師歸也。故義雖深,理雖當,詞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傳也。文理義三者兼並,乃能獨立於一時,而不泯滅於後代,能必傳也。仲尼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子貢曰:「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此之謂也。陸機曰:「怵他人之我先。」韓退之曰:「唯陳言之務去。」假令述笑哂之狀曰「莞爾」,則《論語》言之矣;曰「啞啞」,則《易》言之矣;曰「粲然」,則穀梁子言之矣;曰「攸爾」,則班固言之矣;曰「囅然」,則左思言之矣。吾複言之,與前文何以異也?此造言之大歸也。

吾所以不協於時而學古文者,悅古人之行也。悅古人之行者,愛古人之道也。故學其言,不可以不行其行;行其行,不可以不重其道;重其道,不可以不循其禮。古之人相接有等,輕重有儀,列於《經》《傳》,皆可詳引。如師之於門人則名之,於朋友則字而不名,稱之於師,則雖朋友亦名之。子曰「吾與回言」,又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又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是師之名門人驗也。夫子於鄭兄事子產,於齊兄事晏嬰平仲,《傳》曰「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又曰「晏平仲善與人交」,子夏曰「言遊過矣」,子張曰「子夏雲何」,曾子曰「堂堂乎張也」,是朋友字而不名驗也。子貢曰「賜也何敢望回」,又曰「師與商也孰賢」,子遊曰「有澹台滅明者行不由徑」,是稱於師雖朋友亦名驗也。孟子曰:「天下之達尊三,德、爵、年,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足下之書曰「韋君詞、楊君潛」,足下之德與二君未知先後也,而足下齒幼而位卑,而皆名之。《傳》曰:「吾見其與先生並行,非求益者,欲速成也。」竊懼足下不思,乃陷於此。韋踐之與翱書,亟敘足下之善,故敢盡辭,以複足下之厚意,計必不以為犯。某頓首。

凡居上位之人,皆勇於進而懦於退,但見已道之行,不見己道之塞,日度一日,以至於黜退,奄至而終,不能先自為謀者,前後皆是也。閣下居位三年矣,其所合於人情者不少,其所乖於物議者亦已多。奸邪登用而不知,知而不能去;柳泌為刺史,疏而不止;韓潮州直諫貶責,諍而不得。道路之人鹹曰:「焉用彼相矣。」閣下尚自恕,以為猶可以輔政太平,雖枉尺猶能直尋,較吾所得者,不啻補其所失,何足遽自為去就也。竊怪閣下能容忍,亦已甚矣。昨日來高枕不寐,靜為閣下思之,豈有宰相上三疏而止一邪人,而終不信?閣下天資畏慎,又不能顯辯其事,忍恥署敕,內愧私歎,又將自恕曰:「吾道尚行,吾言尚信,我果為賢相矣。我若引退,則誰能輔太平耶?」是又不可之甚也。當貞觀之初,房、杜為相,以為非房、杜則不可也;開元之初,姚、宋為相,以為非姚、宋則不可也。房、杜、姚、宋之不為相,亦已久矣,中書未嚐無宰相,然則果何必於房、杜、姚、宋?況道不行,雖皋陶、伊尹,將何為也?房、杜、姚、宋,誠賢也,若道不行,言不信,其心所謂賢者,終不敢不進,其心所謂邪者,終不敢不辯,而許敬宗、李義府同列用事,言信道行,又自度智力必不足以排之矣,則將自引而止乎?將坐而待黜退乎?尚自恕苟安於位乎?以閣下之明,度之當可知矣。凡憲己事則不明,斷他人事則明,己私而他人公,勇易斷也。承閣下厚知,受獎擢者不少,能受閣下德而獻盡言者未必多,人幸蒙以國士見目,十五年餘矣,但欲自竭其分耳,聽與怪在閣下裁之而已。

三兩日來,皆傳閣下以淄青未平,又請東討。雖非指的,或慮未實,萬一者有之,隻可先事而言,豈得後而有悔。且如房、杜、姚、宋,時政大耀而無武功;郭汾陽二李太尉,立大勳而不當國政。閣下以舍人使魏博,六州之地歸矣;自秉大政,兵誅蔡州,久而不克,奉命宣慰,未經時而吳元濟生擒矣;使一布衣持書涉河,而王承宗恐懼委命,割地以獻矣。自武德以來,宰相居廟堂而成就功業者,未有其比。是宜以功成身退、養德善守為意,奈何如始進之士,汲汲於功名,複欲出征,以速平寇賊之為事耶?自秦漢以來,亦未嚐有立大功而不知止,能保其終者。即韓侍中親率重兵以壓境矣,田司空深入賊地以立功矣,凡人之情,亦各欲成功在己,惟恐居下,顧宰相銜命,領三數書生,指麾來臨,坐而享其功名。奪人之功,不可一也;功高不賞,不可二也;兵者危道,萬一旬月不即如誌,是坐棄前勞,不可三也。凡三事昭灼易見,豈或事在於己而雲未熟耶?伏望試以狂言訪於所知之厚者。意切辭盡,不暇文飾,伏惟少賜省察。翱再拜。

前嶺南節度判官試大理司直兼殿中侍御史韋詞、處士石洪(原注:明經出身,十五年前曾任冀州糾)、前宣歙來石軍判官試太常寺協律郎路隨、江西觀察推官試秘書郎獨孤朗,右三人先以論薦,一人繼此谘陳。如韋之才能無方,忠厚可保,翱與南中共更外患,始終若一。此人先為一二暗人之所排詆,聞宰相惑於流言,都無意拔用。如此才能,豈患不達,適足以厚其資耳。石洪之賢,優於李渤,身遁而道光,材長而器厚,若在班列,必有殊跡。如路隨首以父在蕃中,未敢昏娶,年六度矣,不畜仆妾,居處常如在喪,雖曾閔複生,何以加此。其見解高明,事悉相類。獨孤朗人物材能,不後韓休起居,比以伯父年高,罷舉歸侍,遂伯父之身,豈非厚於孝而薄於名者耶?凡此四人,材能行義,超越流輩。自二年來,閱除書采擢後進多矣,未見勝之者。或隔以浮言,或限以資敘,賢者自處而不求苟進,在上者無超異之心,因循而不用,則馮唐白首,董生不遇,何足怪哉?翱以為宰物之心,患時無賢能可以推引,未聞其以資敘流言而蔽之也。天下至大,非一材之所能支,任重道遠,非徇讒狠之心所能將明也。嗟夫,翱之說未必果信於兄,兄之言亦未盡行於時,雖殷勤發明,何有成益,但知而不告,則負於中心耳。

月日,鄉貢進士李翱再拜。前者以所著文章獻於閣下,累獲谘嗟,勤勤不忘。翱率性多感激,每讀古賢書,有稱譽薦進後學之士,則未嚐不遙想其人,若與神交,太息悲歌,夜而複明。何獨樂已往之事哉,誠竊自悲也。臨空文,尚慨慕如不足,況親遇厥事,觀厥人哉。幸甚幸甚。翱自屬文,求舉有司,不獲者三,棲遑往來,困苦饑寒,踣而未能奮飛者,誠有說也。竊惟當茲之士,立行光明,可以為後生之所依歸者,不過十人焉。其五六人,則本無勸誘人之心,雖有卓犖奇怪之賢,固不可得而知也。其餘則雖或知之,欲為之薦言於人,又恐人之不我信,因人之所不信,複生疑而不自信,自信且猶不固,矧曰能知人之固?是以再往見之,或不如其初,三往見之,又不如其再。若張燕公之於房太尉,獨孤常州之於梁補闕者,訖不見一人焉。夫如是,則非獨後進者學淺詞陋之罪也,抑亦先達稱譽薦進之道有所不至也。孔子曰:「舉爾所知。」古君子於人之善,懼不能知;既知之,恥不能舉之;能舉之,恥不能成之。若翱者,窮賤樸訥無所取,然既為閣下之所知,敢不以古君子之道有望於閣下哉。不宣。翱載拜。

李觀之文章如此,官止於太子校書郎,年止於二十九,雖有名於時俗,其卒深知其至者果誰哉?信乎天地鬼神之無情於善人,而不罰罪也甚矣,為善者將安所歸乎?翱書其人贈於兄,贈於兄,蓋思君子之知我也。予與觀平生不得相往來,及其死也,則見其文,嚐謂使李觀若永年,則不遠於揚子雲矣。書己之文次,忽然若觀之文亦見知於君也。故書《苦雨賦》綴於前。當下筆時,複得詠其文,則觀也雖不永年,亦不甚遠於揚子雲矣。書《苦雨》之辭既,又思我友韓愈,非茲世之文,古之文也,非茲世之人,古之人也。其詞與其意適,則孟子既沒,亦不見有過於斯者。當其下筆時,如他人疾書寫之,誦其文,不是過也,其詞乃能如此。嚐書其一章曰《獲麟解》,其他可以類知也。窮愁不能無所述,適有書寄弟正辭,及其終,亦自覺不甚下尋常之所為者,亦書以贈焉,亦惟讀觀、愈之辭,冀一詳焉。翱再拜。

足下復書來,會與一二友生飲酒甚樂,故不果以時報。三讀足下書,感歎不能休,非足下之愛我甚,且欲吾身在而吾道光明也,則何能開難出之辭,如此之無憂乎?前書所以不受足下之說而復闢之者,將以明吾道也。吾之道非一家之道,是古聖人所由之道也。吾之道塞,則君子之道消矣;吾之道明,則堯舜文武孔子之道未絕於地矣。前書若與足下混然同辭,是宮商之一其聲音也,道何由而明哉?吾故拒足下之辭,知足下必將憤予而復其辭也。足下再三教我適時以行道,所謂時也者,乃仁義之時乎?將浮沈之時乎?苟仁且義,則吾之道何所屈焉爾;如順浮沈之時,則必乘波隨(一無此二字)流望風而高下焉,若如此,雖足下之見我,且不識矣,況天下之人乎?不修吾道,而取容焉,其志亦不遐矣。故君子非仁與義,則無所為也。如有一朝之患,古君子則不患也。吾之道,學孔子者也,孔子尚畏於匡,圍於蒲,伐樹於桓魋,逐於魯,絕糧於陳蔡之間,夫孔子豈不知屈伸之道耶?故賢不肖,在我者也;富與貴,貧與賤,道之行否,則有命焉。君子正己而須之爾,雖聖人不能取其容焉,故孔子謂子路、子貢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子路對曰:「意者吾未仁且智耶?而人之不我信與行也。」子曰:「有是乎?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貢對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盍少貶夫子之道?」子曰:「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爾不修道而求為容,賜也而志不遠矣。」謂顏淵,如謂由也賜也、顏淵對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推而行之,不容何病?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世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蓋歎之也。以孔子門人三千,其聖德如彼之至也,而知孔子者,獨顏回爾,其學焉而不能到者也。然則僕之道,天下人安能信而行耶?足下之言曰:「西伯、孔子,何等人也?皆以柔氣汙辭,同用明夷也,以避禍患。斯人豈浮世邪人乎?」西伯聖人也,羑里之拘,僅不免焉;孔子聖人之大者也,其屈厄如前所陳,惡在其能取容於世乎?故曰危行言遜,所以遠害也,其道則爾,其能遠之與否而必容焉,則吾不敢知也。非吾獨爾,孔子亦不知也。僕之道窮,則樂仁義而安之也;如用焉,則推而行之於天下者也。何獨天下哉,將後世之人,大有得於吾之功者爾。天之生我也,亦必有意矣。將欲愚生民之視聽乎?則吾將病而死,尚何能伸其道也;如欲生民有所聞乎?則吾何敢辭也。然則吾道之行與否,皆運也,吾不能自知也,天下人安能害於我哉!足下又曰:「吾子夷齊之道也。」如僕向者所陳,亦足以免矣,故不復有所說。若韓、孟與吾子之於我,親故知我者也,苟異口同辭,皆如足下所說,是僕於天下眾多之人,而未有一知己也,安能合於吾心乎?吾非不信子之云云者也,信子則於吾道不光矣,欲默默,則道無所傳云爾。子之道,子宜自行之者也,勿以誨我。

翱再拜。齊桓公不疑於其臣,管夷吾信而霸天下,攘夷狄,匡周室,亡國存,荊楚服,諸侯無不至焉;豎刁、易牙信而國亂,身死不葬,五公子爭立,兄弟相及者數世。桓公之信於其臣,一道也,所信者得其人,則德格於天地,功及於後代,不得其人,則不能免其身,知人不易也。豈惟霸者為然,雖聖人亦不能免焉。帝堯之時,賢、不肖皆立於朝,堯能知舜,於是乎放兜、流共工,殛鯀,竄三苗,舉禹、稷、皋陶二十有二人,加諸上位,故堯崩三載,四海遏密八音,後代之人,皆謂之帝堯焉。向使堯不能知舜,而遂尊兜、共工之黨於朝,禹、稷、皋陶之下二十有二人不能用,則堯將不得為齊桓公矣,豈複得曰「大哉堯之為君也,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者」哉?《春秋》曰:「夏滅項。」孰滅之?蓋齊滅之。曷為不言齊滅之?為桓公諱也。《春秋》為賢者諱,此滅人之國,何賢爾?君子之惡惡也嫉始,善善也樂終,桓公嚐有繼絕存亡之功,故君子為之諱也。繼絕存亡,賢者之事也,管夷吾用所以能繼絕世存亡國焉爾,豎刁、易牙,則不能也。向使桓公始不用管夷吾,末有豎刁、易牙,爭權不葬,而亂齊國,則幽、厲之諸侯也。始用賢而終身諱其惡,君子之樂用賢也如此;始不用賢,以及其終,而幸後世之掩其過也,則微矣。然則居上位流德澤於百姓者,何所勞乎?勞於擇賢,得其人措諸上,使天下皆化之焉而已矣。

茲天子之大臣有土千里者,孰有如執事之好賢不倦者焉?蓋得其人亦多矣,其所可求而不取者,則有人焉。隴西李觀,奇士也,伏聞執事知其賢,將用之未及,而觀病死。昌黎韓愈,得古人之遺風,明於理亂根本之所由,伏聞執事又知其賢,將用之未及,而愈為宣武軍節度使之所用。觀、愈皆豪傑之士也,如此人不時出,觀自古天下亦有數百年無如其人者焉執事皆得而知之皆不得而用之,翱實為執事惜焉。豈惟翱一人而已,後之讀前載者,亦必多為執事惜之矣。

茲有平昌孟郊,貞士也,伏聞執事舊知之。郊為五言詩,自前漢李都尉、蘇屬國及建安諸子、南朝二謝,郊能兼其體而有之。李觀薦郊於梁肅補闕書曰: 「郊之五言,其有高處,在古無上,其有平處,下顧二謝。」韓愈送郊詩曰:「作詩三百首,杳默鹹池音。」彼二子皆知言者,豈欺天下之人哉?郊窮餓不得安養其親,周天下無所遇,作詩曰:「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如有閡,誰謂天地寬?」其窮也甚矣。又有張籍李景儉者,皆奇士也,未聞閣下知之。凡賢人奇士,皆自有所負,不苟合於世,是以雖見之,難得而知也。見而不能知其賢,如勿見而已矣;知其賢而不能用,如勿知其賢而已矣;用而不能盡其材,如勿用而已矣;能盡其材而容讒人之所間者,如勿盡其材而已矣;故見賢而能知,知而能用,用而能盡其材,而不容讒人之所間者,天下一人而已矣。茲有二人焉皆來,其一賢士也,其一常常之人也,待之禮貌不加隆焉,則賢者行,而常常之人日來矣,況其待常常之人加厚,則善人何求而來哉?孔子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聖人不好色而好德者也,雖好德而不如好色者次也,德與色均好之,又其次也,雖好德而不知好色者下也,最甚不好德而好色者窮矣。有人告曰,「某所有女,國色也」,天下之人,必將極其力而求之,而無所愛矣。有人告曰,「某所有人,國士也」,天下之人,則不能一往而見焉。是豈非不好德而好色者乎?賢者則宜有以別於天下之人矣。

孔子述《易》、定《禮》《樂》、刪《詩》、序《書》、作《春秋》,聖人也,奮乎百世之上,其所化之者,非其道,則夷狄之人也。而孔子之廟存焉,雖賢者亦不能日往拜之,以其益於人者寡矣。故無益於人,雖孔子之廟,尚不能朝夕而事焉,況天下之人乎?有待於人,而不能禮善人良士,則不如無待也。嗚呼!人之降年,不可與期,郊將為他人之所得,而大有立於世,與其短命而死,皆不可知也。二者卒然有一於郊之身,他日為執事惜之,不可既矣,執事終不得而用之矣,雖恨之,亦無可奈何矣。翱窮賤人也,直辭無讓,非所宜至於此者也,為道之存焉耳,不直則不足以伸道也,非好多言者也。翱再拜。

翱自十五已後,即有志於仁義,見孔子之論高弟,未嘗不以及物為首,克伐怨欲不行,未得為仁。管仲不死子糾,復相為仇,而功及天下,則曰:「如其仁。」曰:「由也果,賜也遠,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然則聖賢之於百姓,皆如視其子,教之仁,父母之道也,未嘗不及於眾焉。近代已來,俗尚文字,為學者以鈔集為科第之資,曷嘗知不遷怒、不貳過為典學之根乎?入仕者以容和為貴富之路,曷嘗以仁義博施之為本乎?由是《經》之旨棄而不求,聖人之心,外而不講,幹辦者為良吏,適時者為通賢,仁義教育之風,於是乎掃地而盡矣。生人困窮,不亦宜乎?州郡之亂,又何怪焉?竊嘗病此,以故為官不敢苟求舊例,必探察源本,以恤養為心,以戢豪吏為務,以法令自檢,以知足自居,利於物者無不為,利於私者無不誚。比之時輩,亦知頗異;思齊古人,則十曾未及其一二為恨耳。自到,有改易條上者,亦有細碎侵物,彰從前之失太深,不令條上者,縱未窮盡,亦十去其九矣。惟三兩事,即須使司處置,已有申上者,未蒙裁下。謹具公狀,若或並賜處分,則當州里無弊矣。蓋古人屈於不知己而伸於知已,翱不肖,既已謬蒙十一叔知獎如此,其又何敢不言?翱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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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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