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仓山房文集/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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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编辑]古圣人迅雷风烈必变。所以然者,非不修儆于平时也,借天变以加惕焉,则无之焉而不顺。日者明公有意外谴,又有意外恩,是亦圣人必变时也。其将狠天而自足欤?抑将翼翼修省而有采于野人之言欤?
《大学》称“知止而后有定”,是定之不难,而知之难也。若无所知而先定,则其定愈甚,而其知愈蔽,其过愈深。夫子教颜回克己,王子敬讥孔明未能忘己。两贤之己岂寻常私欲之己哉!其或有小小束修之意气,是即己也,是即所当克当忘者也。古之人非水火则兵农,弊弊然以天下为事,非好其名也,适逢其所当为者耳。
巡抚之所当为,莫如察吏以安民,而立功垂名不与焉。何也?一吏之不察,必有数十万人不安者;十吏之不察,必有数千万人不安者。以数千万人之未安,而为巡抚者,方且增仓储,浚河渠,改棘闱,以为吾勤大勋以施于?彝鼎。氓之蚩蚩笑且诧曰:吾侪朝不保暮,而何储仓谷为?吾侪怨气壅塞,而何通水路为?目击士林沮丧,而何修试院为?宜祝而诅,宜喜而怒,非民之无良也,缓急不称故也。且此数者,非财不办。今天下之至不足者,财也。财不足而强为之,势必有劝捐勒罚之举。捐罚一行,而不察之,吏因缘为奸。然公勇于自信,故违物情而持之愈坚。卒以罚朱聃事受谴。谴亦何足为公累也?谴而宜,乃累公矣。使公仍在吴,仆未敢言。或六月暂息,又不必言。今幸而忽仆忽起,如伣之见风,定不终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恐公益自信所守真,可以历夷险经大故而不动。从此孤行一意,立功名愈勇,察吏愈疏,再一失足,不深负遭逢而为好己者所戚乎!
昔张曲江居忧,夺情秉政;富郑公居忧,五征不起。公此时不师富公师张公,必非得已,然即此可以见天下义理之无穷,而执持之难定也。伏愿公先致知而后诚意,先察吏而后立功。知果致,则意自诚矣;吏果察,则功自立矣。孙兴公称刘尹云:“居官无官之事,作事无事之心。”宋神宗与韩维论及功名,维曰:“圣人功名,因事始见,不可先有此心。”此二语者所见俱超,愿公察之。
许、赵两公,均以公故得罪。今首事者还朝,附和者未起,似宜引罪辞位,以召复两人为请。在两人果君子,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而公居上临下之道,不如是则心不安,日后用人,亦难得力。贫贱之交,萧闲之笔,故敢布其腹心。
书札后
前书成,托岳水轩寄公。水轩曰:“子所言,公固知之,毋庸寄也。”余答之曰:“子非公,安知公之业已知之也?公非我,安能怪我之不知其业已知之也?虽然,所贵乎知之者,为其能行之也。知而不行,故疑其犹未知也,而喋喋焉。夫知而不行,是知如不知也。吾虽言焉,又安知其非言如不言乎?然而吾之心卒不能已于言者,何哉?以为吾若言其所未知耶,恐彼非不能知也,或不屑知也。持其所不屑知者而强之知,是吾过矣。若果言其所已知耶,彼必以为所当知而知之也,而吾取其所当知者而使之重知,则纵不行已耳,而吾何伤于言哉?而又安知其必不行哉?”水轩曰:“然。”乃卒寄之。
尝闻天子有诤臣,而不闻督抚有诤吏者,何也?盖忤天子旨,天子即以忤旨罪之。虽得罪,而所以被罪之故,天下共知。好名之士,或优为之。忤督抚意,督抚不能以忤意罪之,必摭别事方登白简。虽得罪,而所以被罪之故,天下不知。好名之士,亦不肯为。况以明公之威重,视天下才若踞泰岱而临丘陵,较诤寻常督抚,更有难焉。然枚一乞病吏耳,公独勤勤谘询,岂非知其难而欲闻所未闻耶?
伏见公抚甘肃时,天子命公提兵剿边。公毅然不动,封还诏书,卒至边民大安。此公之以识量抗天子也。鄂西林当国,人多目慑之。公以一总兵官,独不为屈。此公之以气节抗宰相也。夫公之识量、气节可以抗天子、宰相,而人之进言,乃不敢抗一制府,此亦公所深悲而日以己之所能者望天下也。然则公来江南三年矣,未尝鹰鸷毛击,而民怨;未尝弹劾贬窜,而官愁;未尝偏听喜事,而武弁放纷;未尝鬻狱卖爵,而幕府受谤。是诚何故哉?夫本无爱民忧国之心,而悖于行事,以传于此名者,势之无可奈何者也。实有爱民忧国之心,而忘其流弊以传于此名者,事之立可改移,而豪杰旁观之所深惜者也。
窃以为公之度可以得小人,不可以得君子;公之威,可以治边防,不可以治中土;公之察事,明于远而暗于近;公之敬君,知其小而忘其大。是数者,不可不察也。夫黜陟赏罚,先王治世之大权也。先王有治世之大权,足以制天下矣。然必推心置腹以要之,笙簧酒醴以文之,委曲繁重若是者,何哉?孔子曰:“贤者避色。”孟子曰:“礼貌衰则去之。”古之君子,虽君父前尚争此区区者,以为重其身而后道可行也。况同食天禄,同供天位者乎?夫南面而临,能荐人,能劾人,此天子之所托于督抚者也。若夫剔嬲之,奴叱之,斜睨而唾涕之,此非天子所托于督抚者也。在公以为不轻劾一官,不轻诛一吏,惟于声音笑貌故为峻厉,使人惮而不敢为非。殊不知彼小人耶,劾之非刻,而辱之何足以为惩?彼君子耶,荐之非恩,而慢之徒足以为怪。天下固有受千金而不感,得一言而驰驱者;又有见微色而深耻,受刑罚而恬然者。人之不齐,或相什百,或相千万。故先王以礼貌待君子,以爵赏励中才,以刑戮加小人,犹惧勿给也。明公乃欲以区区之声色,取天下之智、愚、贤、不肖而一例陶熔之,先推之于廉耻以外,而后置之于腹心以内,不已过乎?一切大府出巡,舟车厨传之饰;僚采入谒,磬折趋拜之为,皆吏治之末节,臧获之能事也。人之精神,必无两用。悃愊无华者,必不能供张储偫;奔走捷给者,必不能恺悌宜民。公之奖许,往往在彼而不在此。故曰:可以得小人,不可以得君子也。
公治西川,又治甘肃,皆边地也。苗夷相邻,机贵神速,故耳目宜周;纛下将校,纤悉必报,非得已也。若南民柔弱,无所用之。明公侦事,委之武弁;武弁受委,托之兵丁。此辈不知是非,实固有赏,虚亦无罪。朝匦一投,暮符立下。东驰西突,所在驿骚。在公以为仍付有司鞫讯,然后裁之以法,当无颇戾。不知督抚之威,有雷霆万钧之势,从空而下,讯详拘解,逐层核转,纵或深明无罪,立释讼系,而被访之人,已弃产破家而不可救。万一委讯官,人本倾危,以有事为荣,以深文为技,妄控揣公意,张口辄曰:“大人诇察,宁有误哉!”其幕客亦曰:“纵十事九虚,亦须坐实一二,为制府光颜。”在公澄剔之苦心,为小人迎合之捷径,岂不可惜!夫州县屈法,有公可申诉也;公屈法,谁北走长安以申诉乎?而兵丁者,习惯于刺探,经营于恫喝,势必相引为曹,挟持有司,文武交恶。《诗》曰:“无纵诡随,以谨惽怓。”又曰“无易由言”,“言不可逝矣”。言误听诡随之言,政令一发,便不可挽。故曰:公之威可以治边防,不可以治中土也。
远莫远于僚寮之家庭,近莫近于明公之左右。今属吏床笫诟谇,公能知之;文牒宣扬,及至衙前之散从,养马之健儿,讠匆诇不法,而公不知。所过州县,掉罄叫呼,在公不过一榻之安,一饭之适,而乘高势而为邪者,如云而起。《易》称“威如之吉,反身之谓也”,言自治贵严也。今反其道而为之。故曰:公之察事,明于远而暗于近也。
主上南巡,所治桥梁山川,原许开除正供,何必门征户罚?况诏书重叠,惟恐累民。而公故欲反之,以为心知微旨,君行制而臣行意,非所以待尧、舜也。公之言曰:“南民狡狯,无忠爱之心,故一大创之。”不知忠爱者,民之油然自生者也,非可以威力取也。然而望君之来,江南人心,未必不如公。公正不妨鼓舞以成其美。今闻绅士设彩棚经坛,公听之可,止之亦可。乃严拘为首,将置之法。及绅士惧而星散,又大逆公意,而牵持汹汹。公之心,以为彼绅士者,当捆载而来;为有司者,当拒绝而去。阴用其费,而阳不受其名。然后天子不知,而其道两便也。然绅士既欲献媚于天子,必不肯捐费于无名之地。天子尚不肯累百姓,又岂肯加罪于献媚之人?此理之易明者也。彼纳手坐而祸至,醵钱效忠而祸又至,进退伥伥,其能无怨乎?古人先庚先甲,革言三就,皆所以帅民趋事也。公于迎銮大典,而无“匪怒伊教”之思,故曰:公之敬君,知其小而忘其大也。
以上四者,皆公之过,而无人敢言者也。枚之意,公当行者,盖不在是焉。
其一曰遵定制以肃官方。夫属吏见督抚,《会典》甚明。府以上法不当跪;道、州、县以上,法不当自唱名。先王制州、县,卑其职而不卑其礼者,何也?卑其职,所以使民亲也;不卑其礼,所以防民轻也。公何不体此意,敬士尊贤?其不法者劾之,不使跪拜营求而得免,曰:“尔固得罪于天子百姓也,非得罪于我也。”其贤者荐之,亦不使感恩,曰:“尔固有益于天子百姓也,非有益于我也。”如是则正人出,人才得矣。
其一曰总大纲以扶政体。朝廷官职,各有攸司。丞、尉之权,县不可侵;州、县之权,府不可侵。苟非其人,宁劾去之。官果冗,宁奏裁之。《礼》:“尊不亲小事,卑不施大功。”今宰牛?博之事,动烦公访,过矣。枚闻雷霆之威,不轻击人。然一旦虺虺而下,未有能跪而求免者。公之访漕也,檄张七县。及其终也,不劾一官。使七县不当访而访,为失明矣;当劾而不劾,为失刑矣。疑者曰:“是何若蒿火之暴怒而无继也?”黠者曰:“是公之用诈也。公明知七县漕政之不善,而利其多费,以办供张。恐其不喻意也,故威胁之。又恐御史之纠之也,故先为访案,以待奏对地步,非真欲剔其奸也。”在公未必有此意,而形迹固已如是,可不戒哉!
其一曰远佥壬以停罗织。夫官之争名,犹商之争利也。善为商者,不居奇货,则物价不腾,人心亦静;不善为商者,挟奇邪谲觚以来,则街巷聚观矣。公一则曰振作,再则曰锋利,于是在位者莫不严乎如有急色,两袪高蹶而张之曰:某赋功,某属役,某熏一豪,某速一讼。及考其实,虽寻常簿书尚茫如也。要知事果当为,君子虽日行数百端,必不肯烦称于上以炫其才。今之事未行,而言先至者,公亦可知其故矣。有事然后可借端求见,求见然后有言可陈,有言可陈然后有恩可冀。其同寅僚友,往往互相攻发,以求见悦于公,而代其位。又惮公之明而难欺也,故司马谋太守之位,必假别驾以挤之;县丞谋州、县之位,必假簿、尉以挤之。何也?使公之不疑也。然公之不疑,而去其一,用其一,则固已堕其术中而不悟。公亦知树荆棘者徒受其刺,树桃李者终饮其甘乎?举错之间,故宜慎也。
其一曰去权术而归至诚。公之盱衡厉色、嗬官吏而忤朝贵者,岂公之性哉?盖公之术也。从来英明之君,恶人沽名,尤恶人立党。主上之英明,冠百代者也。公知之深矣,务在孤行一意,时时为率作兴事,毫无顾忌之状,使官民诅我詈我,而我之不好名也明矣。内而九卿、六曹,外而抚司、提镇,从不以寒暄相接,使人人𫄸目相视,齐其口都无好语,则我之绝攀援而无党也又明矣。纵有过失,难免弹射,而一托之于招怨有素,使天子若曰:黄某者,孤立之臣也,彼只知有君耳。愚民憎之,同列忌之,是宁足相排笮耶?愈毁之,乃益所以深誉之。久而人人知其毁之无益,则亦不复有以蜚语上闻者矣。公数十年来,得主之专,未必不由于此。古大臣则不然。不求名,亦不避名;不与人为同,亦不与人为异。《周官》注所云“和载六德,容包六行”者,公何不勉而进焉?伏念公官宫保、尚书,子作监司,年届六旬,天子之恩可为极矣,人臣之荣可谓至矣。自此以往,虽爵上公,加衮服,于公亦何加增哉?惟愿公声名流千万岁,揖让于古大臣间,而不以挟术固宠自足,则于枚所倾尽陈说者,或不无采取焉。死罪,死罪!
公不察仆去官之意,谓如枚乘、汲长孺曾待诏金马门,故耻为令;又谓仆擢秦邮牧不迁,褊心不能无少望,有所激而逃。是二者,皆非知仆者也。夫蒙耻救民,昔人所尚。牧之与令,奚足区别?汉人五十举秀才,未名为老。仆才三十三,前途正长,敢遽赋《士不遇》以退哉?
凡人有能有不能,而官有可久与不可久。即以汉循吏论,桐乡、渤海专城而居,此官之可久者也。龚遂、朱邑能之至于久,道化行,生荣而死哀。京兆、三辅多豪强,兼供张储偫,此官之不可久者也。赵广汉、韩延寿能之久,果不善其终。江宁类古京兆,民事少,供张储偫多。民事,仆所能也;供张储偫,仆所不能也。今强以为能,抑而行之,已四年矣。譬如渥洼之马,滇南之象,虽舞于床,蹲于朝,而约束勉强,常有?泛驾之虞。性好晏起,于百事无误。自来会城,俾夜作昼,每起得闻鸡鸣以为大祥。窃自念曰:苦吾身以为吾民,吾心甘焉。尔今之昧宵昏而犯霜露者,不过台参耳,迎送耳,为大官作奴耳。彼数百万待治之民,犹鞬熟睡而不知也。于是身往而心不随,且行且愠。而孰知西迎者,又东误矣;全具者,又缺供矣。怵人之先者,已落人之后矣。不宛膝奔窜,便瞪目受嗔。及至日失始归,而环辕而号者,老弱万计,争来牵衣,忍不秉烛坐判使宁家耶?判毕入内,簿领山积,又敢不加朱墨围略一过吾目耶?甫脱衣息,而驿券报某官至某所,则又蘧然觉,凿然行。一月中失膳饮节,违高堂定省者,旦旦然矣,而还暇课农巡乡如古循吏之云乎哉?
且一邑之所入有限,而供一官之所供无穷。供而善,则报最在是;供而不善,则下考在是。仆平生以智自全,得不小小俯仰同异。然而久之,情见势屈,非逼取其不肖之心而丧所守,必大招夫违俗之累而祸厥身。及今,故宜早为计也。若得十室之邑,肆心广意,弦歌先王之道以治民,则虽为游徼啬夫,必泰而安之终身焉。今有乘怒骥而驰炎衢者,虽贲、育必僾息于树阴之下。夫仆亦僾息之迟者也,公毋见怪也。
尝谓功业报国,文章亦报国,而文章之著作为尤难。掖之进,知己;劝其退,亦知己,而劝退之成全为尤大。公疑仆禄有馀赢,故欲退居以自怡,似又非知仆者。仆进有事在,退有事在,未必退闲于进。
且所谓以文章报国者,非必如《贞符》、《典引》刻意颂谀而已,但使有鸿丽辨达之作,踔绝古今,使人称某朝文有某氏,则亦未必非邦家之光。仆官赤紧以来,每过书肆,如渴骥见泉,身未往而心已赴。得少休焉,重寻故物。或未干贤者之讥乎?
若谓上游矜宠方盛,故宜缓去,则不知仆之所以欲去,乃正为此。何也?官之不能无去,犹人之不能无死也。死亦何福之有?而《洪范》以考终命为福,则圣人之意也深。人之亲有如伯叔、妻子、兄弟者乎?所狎近有如戚友、庄从者乎?之数人者,他事可与谋,而惟出处之际宜独断焉,先乞身而后告焉。何也?之数人者,皆受居官之乐,而不分任职之苦者也。唐相萧嵩求去,明皇留之曰:“朕未厌卿,卿何求去?”嵩曰:“待陛下厌臣,臣安敢求去?”仆读史至此,深慕嵩之为人。仆蒙大吏荐剡,百姓知感,脱然去,上或留之,下或惜之。人非去之为难,去而取此留之惜之之意为难。以其间交仓库,辞吏民,身闲而虑周,时乎时乎,有馀味焉。马伏波云:“居前不能令人轾,居后不能令人轩。援实耻之。”言士君子贵以身关天下之重轻也。今仆在官,官未必重;去官,官未必轻。州县中岂遽少仆哉?非特州县也,就令仆一岁九迁,骤膺公卿之位,自问何以立功,何以报主,亦复扪心纳手,未知所措。事君者量而后入,不入而后量。漆雕开不能自信,夫子不知,而开独知之。仆之不能自信,亦公所不知,而仆自知之也。夫是,故知难而退也。
若夫仆之所自信者,则固有在矣。周官三百六十,谓非其人莫任者,今无有也。唐、宋来几家文字,非其人莫任者,诚有之矣。仆幼学徐、庾、韩、柳之文及三唐人诗。每摇笔,觉此境非难到,苦学植少,让古人之我先,褵焉以早达为悔。行且就去,将从事焉,尽其才而后止,不比立功名束手而听之天也。舍得为不为,当可去不去。公其谓我何?
邮递中接公手书,读三过,殷然以天下为己任。数年来,得此于上游极寡。第书中称“德为贵,才为贱”,是说也,狂夫阻之。
公而不以天下为己任也,则废才可矣;公而以天下为己任也,则天下事何一非才所为乎?忠于君,德也,而所以忠之者,才也。孝于亲,德也,而所以孝之者,才也。孝而愚,忠而愚,才之不存,而德亦亡。古以天、地、人为三才。天之才,见于风霆;地之才,见于生物;人之才,极于参赞。其大者为圣贤,为豪杰;其小者为农夫,为工匠。百亩之田,人所同也。或食九人,或食五人,而才见焉。冶埴之事,人所同也。为燕之渼,为秦之庐,而才见焉。使农一日不食人,工一日不成器,则子不能养其父,弟不能养其兄,而顾嚣嚣然曰:“吾有德,吾有德。”其谁信之!
孔子论成人,以勇艺居先,而以思义授命者次之。论士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者居先,而以称孝称弟者次之。曰:“高阳氏有才子八人。”曰:“才难。”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若是乎,才之重也。降至战国,纵横变诈,似才之为祸尤烈。故孟子起而辨之曰:“若夫为不善,非其才之罪也。”孟子之意,以为能视者,目之才也。虽察秋毫,不足为目病。而非礼之视,非其才之罪也。能食者,口之才也。虽辨淄渑,不足为口病。而非礼之食,非其才之罪也。若因其视非礼而必飏目而盲之,食非礼而必钳口而噎之,是则罪才贱才之说,而非孔、孟意矣。
《褷》之三篇曰“斯马斯才”。马尚非才不可,而况于人?今天下非无德也,然而有所谓伪德;非无才也,然而有所谓伪才。公与其贵此而贱彼也,毋宁两辨而求其真!枚谨覆。
汉张敞以三辅谷贵,请民入粟赎罪。萧望之等以为粟可赎罪,是贫富异情,而法不一也,争之甚力。考其时,张敞宽民罪以活民,非取民财以利己。然望之以为事当权其轻重,不宜以苟且计,损万世法。
今闻足下治吴郡,凡富人有过,辄锻炼拘系之,逼令出家财佐公费。一日之间,凡六七辈。此大不可也。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孔子曰:“富之”。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古之圣贤,求贫民之富;今之有司,求富民之贫。不知富民者,贫民之母也。其能施与者无论矣。纵纨绔骄奢,未尝不病于己而利于民也。被绮谷,食珍羞,而鬻贩者利;婚丧僭侈,好歌舞博弈,而方外杂技与肩摩背负者利。今使之畏首畏尾,动触机阱,富民累,贫民伤矣。
说者曰:“为富不仁,韱啬傲上,致其罪,罚其锾,足以儆之。”夫为富不仁,阳货为作吏者言之也,非为百姓言之也。我不取之,何以知其吝?我不接之,何以知其傲乎?诚有罪焉,是富人之恃财而为恶也。恃财者,使之百万其财而莫赎,然后天下之为富者惧。若以财肆,复以财免,小富之人或倾其性命,大富之人未损其毫毛。设有狡狯豪猾,捐一二年租为罚费,便可恣纵无所不至。是罚锾非禁恶也,乃助恶也。谢安曰:“陶公虽用法,恒得法外意。”不知公之罚,法外当是何意?
今夫贪吏之取赃也,避其宾朋,紸箧暗投。其羞恶之心犹然存也。能吏之行罚也,明目张胆,持筹而算之,其羞恶之心淡然忘矣。彼富人者,明知其意不在罪也,一有风闻,便卖货鬻产,治具而待。匍匐棘槐,不辨其罪之有无,而但诉其家之有无,勒增丐减,形同贾贩。旁观之士,心窃鄙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在官则胥吏强索,在乡则无赖诈取。自上下下,相缘为奸。而况所罚者大半不出于告发,而出于访闻。于是钩距者,诬陷者,设局而罗织者,朝禀乍入,暮符已下。官为讼魁,吏为佐证。所罚无几,而徒使中饱之人,云翔而四布。荆棘满眼,殊觉寒心。
或曰:“罚锾非入己也,置之公所充公用耳。”审是,则足下之为此尤拙矣。夫君子之廉,为洁己也;小人之贪,为肥己也。今足下故入人罪以取利,其不为君子也明矣。复不橐存之,而以公同官,是污己而肥人。既为君子所悲,重为小人所笑。足下又何乐乎此?或曰:“此大府意也,故不得不尔。”是更不然。绳愆纠谬,方称贤僚。大府果有罚锾之明文,君子尚宜抗词而争。今绝无明文,而以为不师其令而师其意,一旦败露,为上所知,恐大府今日借君以集事,未必异日不劾君以解谤。明者不可不察也!枚再拜。
邱生来,接手书,多所抗怀卓论,文笔岸然,有介而驰焉之意。年少才健,今之吴武陵也。第称许过当,绳其美弗?其过,弱颜难以卒读。既又自解曰:昔扬子《太玄》高不俪荀、管,而门人侯芭以为过《周易》,则爱之者过焉。
仆遇生于淮,仓卒以师命仆。仆所不当得为,而褵然不以惭,盖有故矣。夫师道之坏也,韩子已昌言之。而尔时以位卑足羞,官盛近谀为解,是其人犹有洁然自好之意。虽无师,师道存也。今之时,惟百工伎艺能以其术相传,而弗涉于利。其他衣冠缙绅,率有所利其人,而后以师奉之。师亦有所利其人,而后以弟子属之。其所谓讲道明义者,百不一闻。是今之有师,不如唐之无师。师日多,道日坏。仆挂冠归行万里,俨然在衰绖之中。爵不足以荣生,财货不足以润生,声气门户不足以利生之毫末。今闯然而造门,蔼然而进词,徒以爱吾文故耳。然则吾之文足以为师与否,且勿具论,而生求师之不以利也,明甚。仆固宜受之以成生之高义,而因以存师道于万一也。
虽然,昔人谓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又曰:君子有言,非苟显其理,将以启天下之方悟者;君子有为,非苟行其志,将以引天下之方动者。生以文师仆,仆受之。天下之人,未尝见人如是其肯师人也,又未尝见人如是其肯以师自任也。倘其实不中其声,而一蹈于窾,则天下人方且迂生嗤生,而师道又转因生而废。仆故还山后,誓不再出。读书运深湛之思,将副生所以师仆之意,而明其善择师之未有过于生也,使天下见之。生闻,谓何如?
枚隶公属下,蒙训俭以养廉,引身相率,意良厚也。第平素读书览古所得者,似与君子意旨有殊,请声之于左右。
公昔刺海州,衣布含脱粟,后居高位如故,可谓不欺其志者。然枚以为公之所以率性者,当在是;所以自足与教人者,当不在是。孔子曰:“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是时卿大夫歌《雍》舞《佾》,多不逊者,故夫子有为言之。若子之服食起居,《乡党》一书甚具,盖未尝俭也。考史:管仲奢,晏婴俭,皆君子;元载奢,卢杞俭,皆小人。然则君子小人之分,不在奢与俭也明矣。
人之好尚不能尽同。文王嗜菖蒲菹,曾絜嗜羊枣。天下之嗜菖蒲菹、羊枣者,必不止文王与曾点也。因文王、曾点而菖蒲菹、羊枣特传,非菖蒲菹、羊枣之能传文王、曾点也。奢俭之适情,亦犹食味之适口而已矣。虽然,朝廷有体,圣人有经,不可以好尚异也。礼:享宴、肴馔、弁带、革舄,有公、侯、卿、大夫、士之别。本朝《会典》尤详言之。先王豫知后之人必有奢以乱制、俭以沽名者,故戒奢黜俭,而一束之于礼。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特奢于视者非礼也,其过俭之视,亦非礼也。曰:“非礼勿听。”非特奢于听者非礼也,其过俭之听,亦非礼也。公为大臣,宜率天下归于礼,不宜率天下归于俭。若积俸钱以遗所不知谁何之人,而徒取朝廷倚赖之身,而恶衣恶食以僇苦之,是为子孙计,贪甚矣,而何俭焉?若曰非此恐清名不立,是为好名计,贪甚矣,而何俭焉?《檀弓》曰:“国奢则示之以俭。”今朝廷节用爱民。国未奢也,而公又何俭之示焉!
本朝汤潜庵、陆稼书皆以俭名者也。然两人之所以成名,公当深求之,勿貌袭之。如敝车羸马,皆可以为汤、陆,则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者,亦皆可以为孔子矣。夫不趋至乐之境,以貌袭孔子,乃趋至苦之境,以貌袭汤、陆,择术者不若是拙也。
公巡抚广西,劾谢济世子,并劾济世,枚以为过矣。昔令尹子文、王猛、房、杜,皆贤相,其子皆不肖,当时不咎其父。谢虽迂怪,非中行之士。然当田文镜隆赫时,朝臣嘿嘿,而谢为三日御史,露章批鳞,卒戍穷边,口无二辞,可不谓豪杰哉?有人如此,不为之全其晚节为后世劝,而使衰年缧绁,填死牢户。天下之人,闻而悲之。以公所为,得毋奢于刑而俭于德乎?然则公之所奢,枚之所俭,盍亦两勉之而已!
仆在苏二十馀日,凡六见阁下。每见,则牵裾而不忍别,置精馔以款之,选笙歌以乐之,分清俸以惠之,忍老泪以送之。未尝见阁下肯如是其待人也。亦未尝有人焉,肯以阁下之待我者见待也。不期其然而然,身受者疑,旁观者亦疑。不知天下之发于真性情而不容己者,皆求其故而不得者也。
文王嗜菖蒲菹,菖蒲菹之味安在?嵇康好锻,锻之趣安在?阁下好仆,仆之当好者安在?以为重其同科乎?则当今己未进士尚多也。以为重其文学乎?则天下以词章称者无万数也。然而阁下何以舍他人而我好也?所以然之故,不特仆不知,旁人不知,即问之阁下,阁下亦不知。惟其不知,所以发之诚而行之笃。以天合不以人合,其斯之谓欤?且受知于道广之人不足感,而受知于量狭之人始足欣。子张曰:“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得交子张,安知其不在矜之容之例也!矜之容之,是以众人待之也。子夏曰:“其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得交子夏,其为所与而非所拒也明矣。阁下干饰廉隅,秩秩见于面目,今之子夏也。仆得交焉,幸矣。
阁下官吴下,枚寓白下,路不甚远,非不可见者。阁下年六十二,枚年五十九,年不甚衰,非不能见者。然而临别时,阁下瞿瞿然以不再见为虞。此岂真不再见哉?愿见之心过切,而未必见之心乃生。盖患得失于官职则甚鄙,患得失于师友则甚贤。昔陆放翁与范石湖晚年吴下作别,辄失声而恸。古之贤人,何独不然?奉上《留别》诗六章,希省览不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