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实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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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林堂记[编辑]

荣父李氏,世居吉文之古平,介乎青原、芙蓉两山间,所居竹树苍然。郡太守偰某西彬,扁其堂曰德林。至正五年,其伯子思泰谒余记。余惟天地间,可以长子孙贻永久者,莫如德。德岂必外求哉?特求诸其心尔。是以好德之士,其处心也仁,其待人也恕,其有所取也,亦必以其道,而又能推其爱以及物。如春阳之玄煦,雨露之沾濡,固有泽及于物,而己不知物被其泽,而莫知为之者。德之盛,宜何如也?盛德积中,英华发外,以至一草一木,咸被其馀光。故武公之竹,王氏之槐,猗猗郁郁,蓊然成林,至今美之而不已者,岂林之为美?美其德也。德之美,亦林之美欤!李君以仁恕之心,推及物之泽,有宽容忠厚之风,无忮刻残忽之习。州里之人爱其人,咏歌其草木,亦庶几武公、王氏之徒矣。矧其衰暮之年,生殖教训,子孙森森焉。如竹树列于庭堦,大者为栋梁,小者为榱桷。德之萃于后世者又如此,而林云乎哉?吾所谓长子孙贻永久者,信不证也。尚宜加封殖之勤,与武公之竹、王氏之槐比隆相高。异时吾归自馆阁,将幅巾藜杖,一登君之堂,相与读淇澳之诗、苏氏之铭,以徴予言。

广东宣慰司同知德政碑[编辑]

负练逹之才者,可以受方靣之托;抱刚正之气者,可以剔奸蠧之弊。方面至重者也,苟不有练逹、刚正者,岂不屈于欲也?方今四海会同,天下置行省十,帅阃倍之。受方面之托者非一,独广东一道为海上雄藩。南距海北抵庾岭,东接闽西连雷、化,地方数千里,户口数十万,猺獠半之。近年以来,民化徭僚之俗者又半,视礼乐者为迂阔,弄刀兵如儿嬉。苟抚字无方,则啸山林、泛江海,相胥起而为盗。故广东视他道号称难治,朝廷忧之,阃帅之寄,非练达、刚正为时所属望者不遣也。至正七年夏,公由海北佥宪同知广东阃帅。到任不一月,即分府肇庆,以镇抚西寇。下车之初,门无私谒,食不重味,子弟、童仆未尝斯须出门户,其自处泊如也。乃访求当时奸蠧之病民者,次第除之。于是,首禁科敛,肃军政、执典水。清旗军扰客商,正其罪,由是横民暴卒,因民之造庐舍、结婚姻、舍賔客,竭池取鱼、节朔要人以需酒食、货利者,亦为之肃然。至于朝贺之公会,翦柳之宴赏,虐民尤甚。公慨然曰:朝贺大礼也,此不敢废,宜从俭以存礼。吾当捐己俸、具酒食,召僚友自相为欢,若翦柳无益也。吾何忍朘民之膏血,以供耳目之娱哉?遂罢之。明年夏五月,西水骤涨,城中水流数尺,濒河居民漂没屋庐者,不可胜数,嗷嗷缺食,几不聊生。公复捐禄米以倡,率僚属及民之贤者,各出米以赈恤民之不能自存者,远近之间,活者万计。呜呼!省宪旧臣来贰雄藩,常曰:吾旧风宪也,今虽有司,然所行之事,必风宪乃已。故能首厉风节,以师表州郡,震肃军旅。观公之止暴卒、节宴饮、救水灾、恤民志,设施有道,科敛自息,自发一号、施一令,务去民之不便,以求民之便者。今下车之日,已咸仰之,曾未期奸蠧之弊,一洗而空,方面之托,端可无愧矣!非练达有为、刚正不屈者,能若是乎?雄之父老亲仰见德化之成,愿立石纪功,以俟观民风者。吁!吾尝论世之为政者,能得人之千金,而不能得人之一言,能得连城之璧,而不能得匹夫之心。今人言若此,于以见人心之至公。而公之善政得民心者,不可诬也。矧仆等忝下风、受其赐者乎?敢不大书,以答父老之意,以彰公休。公名撒迪弥实,正徳其字也。重为词曰:

   猗欤雄藩,濒此南海。
   货利之区,冠盖之会。
   惜哉编戸,杂若莸茝。
   曰礼曰义,如盲如聩。
   记在昔年,朱李与周。
   负固盗兵,曽贻上忧。
   群丑既歼,日慎择侯。
   宰臣敷言,勲哲是求。
   吁嗟我公,敭历省宪。
   不黩而介,不苛而狷。
   有守有为,足称斯选。
   来帅于斯,绥我遐甸。
   初尝分府,于彼古端。
   武夫悍卒,旧为民患。
   百计欺凌,民多阻艰。
   咸底于辜,民恬以安。
   寔赏之祸,毒若蛇虺。
   或存或去,各有攸理。
   西水病民,首捐禄米。
   民赖以恬,不可殚纪。
   师檄雨集,使者星驰。
   纷纷诛求,公悉禁之。
   昔民嗷嗷,今民熙熙。
   舍嗷从熙,民胡不思?
   思之不已,载歌于路。
   载镌于碑,以永思慕。
   路碑如山,棠阴如雨。
   于昭令名,共此千古。

广东佥宪张公生祠记[编辑]

恶者天下之所同恶也,知恶之而又能去之,非仁者能之乎?夫仁者,公足以忘私,明足以烛理,勇足以配道,义无徘徊顾忌之心,有勇往直前之气。如疾风迅雷,长江大河,沛然莫之能御。故其去恶,易若拉朽。古之人有能行之者,汉之直指使张纲是也。当其拜命初,埋轮都门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首按大将军梁冀,高风千载,至今凛然。而千载之下复能行之者,广东佥宪张公,正其人也。昔公之在闽海也,首芟巨蠧。及分部泉、漳,贪污之去者八九,望风解印绶者五六。今移次广东,奸贪之徒胆落神泣。后尝分部潮、惠,犹闽海之泉、漳也。公慨然不疑,使车之行。至増城,有邓簿尉者循,海之獠寇也。朝廷招以是官,到任二三年,稔恶如旧。与其党羽七十人,布在左右,散之上下,以为腹心爪牙,每出入辄操兵自防,慢侮同寅,残伤百姓。恣其贪暴,猛如豺虎,咸侧目重足,莫敢谁何。循是殴击其令尹,上司恐激他变,亦复为之羁縻,以待其自毙。公下车,略无所顾忌,按其奸状,悉械系其爪牙,复远捕之至官。罪状既明,下狱,既而枝毙之者,亦过半矣。上下惊愕,公乃遣使者驰其罪状,循海洞獠,咸叩头震恐,各求以自新。于是,民乃谧宁。民之讴歌盛德,欢动天地,争愿留公肖像,立生祠于邑,以报公。邑令尹李习,又从而成之。呜呼!以大将军视簿、尉,固有霄壤之不侔,而其恶一也。然大将军虽跋扈,终处于朝廷之上,纪纲法度临之在上,质之在旁,违之者名为不道,拒之者是为无君。故使者一言,谁敢复抗?若簿尉则不然,簿尉虽微,然僻处遐荒,去天万里,礼乐之不知,法度之不闻,喜则人、怒则兽,苟乘风一呼,亡命毕集。若湖广左辖亦陷没于贼,又安识所谓部使者乎?部使者苟有徘徊顾忌之心,无勇往直前之气,则此恶不成擒矣。故按大将军易,诛邓簿尉难。予以为佥宪之功,不在汉使者下,然则佥宪亦仁矣。某忝居治下,极切赞襄,且以为公论自吾儒者出,于是,忘其卑陋,谨献颂曰:

   礼乐之兴,行将百年。
   光岳既翕,曰维生贤。
   维贤之生,好善恶恶,本乎天性。
   风采肃肃,着于朝端,不怒而威,不冰而寒。
   有守有为,有纲有纪。
   天子有旨,拜公御史。
   公拜御史,无忝台评。
   洋洋厥名,赫赫厥声。
   刚亦不吐,柔亦不茹。
   视理所在,夷险弗顾。
   昔佥闽广,分部泉漳。
   首擘巨蠧,继绳奸赃。
   今来广东,按彼潮惠。
   首捕奸恶,曰邓簿尉。
   奸恶既诛,党与既除。
   拯民水火,奠厥攸居。
   民曰昔日,岂无使者?
   莫我肯顾,而忍我舍。
   今公之来,解我倒悬。
   愿留肖像,祠而祀焉。
   公曰吾劳,吾职当尔。
   民请益坚,公弗能已。
   肖像奕奕,祠宇翚翚。
   惟公之德,惟民之归。
   既割我田,重艺我黍。
   爱酌我酒,以享以祀。
   生生世世,子子孙孙。
   目有所睹,而恩斯存。
   存之于心,注之于目。
   于千万年,为民之福。

重修帝师殿记[编辑]

帝师殿者,所以祀帝师者也。在昔太祖皇帝肇兴朔方,世祖皇帝混一海内,四方豪杰,若良、平、信、布之士翕然景从。而鲁斋许公独倡儒宗,丘神仙、马丹阳复献不嗜杀人之说,继而八思八师父来自西京,伸演佛法,创国字以成一代之制作,风云际会,何其盛欤!其后许公封谥得从祀,丘神仙、马丹阳咸封真人,八思八师父锡号帝师,此帝师之号所由始。迨夫英宗皇帝崇荐佛法,特加其功,至治间,诏天下立庙以祀之,又各郡之有帝师殿之所由始也。南雄为岭南雄藩,故殿宇极高大雄伟,规模宏丽。然一时应诏,皆取之民间,务欲速成,故工夫多草率,莫为久计。后至元,已渐陵替。又十年,至正丁亥,予由秘书出长郡幕。三月壬子,视篆之暇,遍谒诸祠庙、宫观,而帝师殿倾圮迨尽,几为瓦砾之墟。贰守答公有复创之志,而不克成。太守岳侯能成之,而心不欲。予慨然念国家盛大之将隳,然又悯是邦民力之雕瘵,于是,不恤人言,直以为己任。捐己俸,重为之规昼,撤而新之,命司狱梁若水綂之,邦人士助之。是功成而己不劳,殿成而民不知也。鸠工于是年十二月,毕功于明年十月。落成之日,韶、雄分宪官诣祠奠谒,见其布置合宜,经营有方,顾瞻徘徊,重加叹美。嗟乎!予之所以崇是役者,重其为帝师者也。然功之成,岂予之能哉?盖由一时气运之当新,同寅之和,士民之顺,帝师在天之灵之所致也。予又安敢没人之善,以为己功?爰具出内之目,与士民乐助姓名,刻于碑。庶几可以解惑者之疑问,执谗慝者口,而又有以见予心之公也。若夫嗣而葺之,后之人又岂无与予同志者也?

广东佥宪李藻、周骧去恶碑铭[编辑]

惟皇元混一区宇,幅员之广,旷古所无。广东一道,北界梅关,南逾桂海,去京师远在万里外,山海茫昧,习俗险悍。圣朝推一视之仁,必选硕德重望、忠良正直之臣,居风纪之司,以察贪邪,以除凶恶,而后吾民得以享太平之乐,跻仁夀之域。天祐我民,登崇俊杰,佥宪李公、佥宪周公俱发身胄监,以明新之学,而施于有政,敭历中外,所至声誉卓卓。其为监察御史,皆犯颜敢諌,纠劾不阿,权贵侧足正心。己丑秋,来佥广东宪。次年春,监司、宪副相继以疾去。二佥宪公同寅协恭,振举宪纲,一新风采,德威所被,遐迩肃清。时有前两江道宣尉副使梁祐者,南海逢村人。其父以膂力补官,以兼并致富。祐冒以军功,官至四品,联姻贵官,交结当道,有司多出其门下,百姓畏之如虎狼。多造战船,私积军器,分布爪牙,招集凶恶,令为盗于海洋,掠田禾于乡井,而坐分其利。他人之田产,占为己业,他人之妻女,占为已有。广东七路八州之民,被其毒害,无可申诉,根盘蔓结,垂五十年。适有诉其妻之兄弟劫赃钞者,下有司鞫之。于是,被害之民,皆如天日开明,非复前日。告梁祐不公不法者百二十馀状,二公协议曰: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严督郡县推问。不旬日,悉得其罪之实,并其恶党,皆置之狱。广东之民室家胥庆,懽忻鼔舞,歌讴载道。非吾二佥宪正直之德、神明之政,安能除积年之元恶,易犹反掌也哉?以二公之雄才直气,此特其馀事。而广东之民感恩之深,如拯之于水火之中而已。他时居庙堂之上,论道经邦,亦将垂绅正笏,措天下于泰山之安,以大慰苍生之望。则二公之事业,又非特止此。李公名藻,字子洁;周公名骧,字从进;皆分巡南雄,有惠政。故各愿记其去恶之实,以传不朽,且使为恶者知惧。诗曰:

   皇元天启,文运以昌。
   笃生英杰,为国之光。
   蹈德泳仁,同陞上庠。
   云锦炫烂,霞珮颉颃。
   发于事业,绝俗殊常。
   持节来南,斧绣斯煌。
   庆云景星,烈日秋霜。
   嫉恶如仇,视民如伤。
   爰有大憝,谋心匪臧。
   磨牙吮血,长蛇虎狼。
   下民吞声,忍受其殃。
   明明佥宪,厥怒斯赫。
   垂五十年,孰养其慝?
   发摘奸邪,迅雷有虩。
   曾不逾旬,天褫其魄。
   岭南千里,垂髫戴白。
   欢声载道,感恩怀德。
   佥宪何心?降罚自天。
   匪天降凶,自速厥愆。
   恩波洋洋,凌江水长。
   勒此颂诗,永永弗忘。

张文献公祠堂记[编辑]

至正丁亥,予由秘书出典南雄郡幕。明年春,今湖东宪使韩公凖以太常博士奉诏有事南海,过梅关,见唐丞相张文献开凿之功,以建祠事属州之同知县三宝及予。予审旧基湫隘,遂辟云封寺西边佛宇,设像以祀之。又于泮宫之西,一新其旧祠,以答公意。又六年,公以湖广宪佥守南康,予由翰林修撰守江州,重会于洪。首及兹事,予悉以实对,公之意犹以为未足。又五年丁酉春,公由南康来贰宪湖东,御史王公馀庆实来守省。将之广东,公复具告以此。锋车度关,首为路侯密里沙言之。侯曰:旧基构祠三楹,像设供具靡不毕备。御史题其颜,而并记之。于是,南安同知薛理慨然曰:丞相开凿之功,岂独峤南之民蒙其惠?乃即山阴观音阁之东南建祠一所,前后为楹凡七,彩绘丹垩,视峤南有加。仍奉书请记于韩,时公以贰宪陞廉使,予由江州移筠阳,由筠阳贰宪东广,而同知薛理亦寻升郡守。韩公复属笔于予曰:君之广东,过祠下,幸为我记之。越明年夏五月,驿抵南安,薛侯复请至再三。予将度关,奠谒既毕,因审于众曰:崇德报功者,君子之道也。久而不忘者,厚之至也。文献公之在唐室,进则开元,退则天宝,进则姚、宋,退则卢、李。身之进退,唐之安危系焉。若凿山开道,特其一事之善尔。其丰功盛烈载在史册,何可胜纪?行路之人,又岂能尽知?公之所以惓惓于建祠者,岂有他哉?盖欲使过者仰而瞻、俯而叹,私相谓曰:凡人有一事之善,皆可千载,又孰不勉焉?孜孜以一善自期哉!苟扩而充之,则可以利天下,而相业不难也。然则是祠之作,岂独崇德报功而已耶?嗟乎!韩公以君子之道,待古人以古人之事业,期今人意亦厚矣。予因推公之心,嘉侯之意,且重其请,遂书以为记。

康桂华府君墓表处士[编辑]

人生天地间,所贵乎有子孙者,盖以烝尝有尸、墟墓有表,世世相承,历数百年之后。为子孙者,则知为某世某府君之墓,行路之人,亦知为某里某氏之墓也。然人子孙不能皆贤者,往往视此为迂阔,莫之究心。故不待百年,而墟墓已若忽诸者矣。行路之人,又何由而知耶?予每悲之。今年春,予被东广贰宪之命,自洪将治行南上。姻友前庆州书院山长康君震,以其六世桂华府君家传行请曰:震不幸遭乱离,背乡井、弃坟墓,然先世墓多有碑,而府君之墓,独未有表之者。震年已无闻,又以盲废,诚恐惧夫承平之后,寻至因循,遂使他日子孙且不知阡是为何代何祖矣。丐先生一言表其墓,以系子孙之思,庶几千载之下,苟有知者先生赐也。予闻而悲。予悲夫以乱离之世,流离颠沛,虽父母坟墓,不能用其情。而君犹能惓惓于六世之上,推念虑于千载之下,君之志诚可悲夫?夫岂自厚,亦所以厚人也。谨按:康先匡姓,有自唐贞观为吉之判官者曰胄,遂居泰和之祁州。子珏、孙垍,徙居深溪,字彦和。彦和生宣,宣三传至稠,事南唐李主,为蕲州刺史,比归宋,避太祖讳以匡为康。稠生濬,濬生抃,抃宋英宗朝甲科,为南昌尉。抃再传至府君,府君讳英,桂华字也。生而有德于其乡,乡称长者,殁而乡人思之,皆为服缌,葬庐陵淳化乡沙洲坪。夫人曽氏祔焉。有子曰训,为国子助教,与忠简胡公尚书铨持党论,丞相秦恶其忤己,遂不仕。孙景材、景明。景材,宋理宗朝,授鄢陵令;景明,度宗朝为桂林府同知。子某,早世,二孙在幼,鞠之教之,见其显达,以福夀终,于今盖百馀年矣。呜呼!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盖服尽则亲尽,亲尽则情尽。今府君当泽竭情尽之时,而其云礽。又有若庆州君者,尚能以表请。君固贤矣,又可见府君平昔以礼义维持其家教,训渐摩其子孙,得擢朝廷之用。故六世之后,虽久而难忘者,君之泽也如此。君贤而有文章,吾之畏友也。是为康氏六世祖处士府君墓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