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曲集/20
卷二十
[编辑]〈（鄂县门人王心敬汇辑）〉
传
[编辑]云霞逸人，不知何许人。明亡后，逐迹楼观，晦其名氏，自称祝遗民，云霞其号也。冬夏鬃首，一布衲终身不易，气韵闲旷，望之如图画中人。性介洁，孤栖斗室，罕与物接。宴息之馀，玩《易》洗心，群经百氏，靡不流览。覃精《五千言》，有独契。余年未弱冠，即重其幽贞。自是每游楼观，必造其室，相与静对，和风拂坐，清气洗人。语及明末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不觉泫然，叩以明事则弗应。其隐操雅致，殆与明初雪庵和尚同揆，而“遗民”之称，又宛一宋末高士郑思肖也。栖楼观二十载，人终莫能窥其际。晚而舍去，束游嵩山少室，至南阳邓州委化。谚谓“山不在高，有人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今楼观山水如故，而逸人之迹，则邈不可复睹矣。抚今追昔，令人太息，遂次其栗，以志余感。所注《五千言》遗稿，共徒尚淳，夫什袭以藏，后之景仰高风者，幸求诸斯编。
蔡隐君讳启胤，字绍元，学者称马溪岩先生。生而岐嶷，幼知礼让，食饮必奉亲长，不先举箸。七岁就外傅，读书警颖不群，过目即晓大义，人咸异之。弱冠游庠食烷，有声士林。工制举，治《五经》，而以其馀力博综《典坟》。读史至忠孝节烈，拊膺流连，欷欢不自胜。学古行高，逮迩向风，从游者日众。共训迪，先德业而后文艺，一言一劲，绳以古礼。事亲承颜聚顺，非讲授接宾，未尝离左右。疾则吁天祈代，不时之需，旁求必获。为亲预营寿木，入山采漆，遇虎虎避。寇起城陷，母被寇获上层号请代，寇感其孝，遂并释。同胞三弟，躬为教育，课业甚严，燕则怡恰如也，出同行，入同息。朝夕饔飧，奉亲外不集不食。敦宗睦族，恩谊周浃。岁饥，捐栗侣赈，乡人赖以全活。癸未，闯逆入关，兵薄秦陇，隐君趋龙亭，再拜大恸，结缳欲殉，为父所止。甲申之变，隐君闻之，太息流涕，自是绝意仕进。既而以积烷资序起贡，屡敞不出，杜门奉亲，罕与世接，每吟《屈骚》以寄慨。晚嗜濂、洛、关、闽及河、会、姚、泾遣集，潜体默玩，多所自得。
庚子秋仲，弟琴斋司铎余邑，数造余斋盘桓，隐君由是知余，亟欲北面间道于余。念二亲年皆期颙，冢子不敢逮离，于是斋沐遥拜发书，托其族弟千里肃赞。俾琴斋步至馀斋，代以纳拜，遥质所疑，冉门不绝，虽非余所敢当，而志道之切，有不可得而诬者矣。尝梦登西山，晋谒夷齐，题壁有指示“埋身”之句，觉而怅然自失，深以曩值闯变，见阻于亲，弗获徇难为歉。居恒郁郁不惮，更号痴痴生，久之竞仇血疾，作《卧吟血疾》诗四首见意。疾革，子蕃泣问后事，惟以先亲而逝，不及送终为憾，乃以历年所蓄翦发，俾附于身，曰：“此吾受之亲者，当全而归之，不可忽也。”敛以斩衰，戒子侄：“勿持服，俟亲终，暴己棺于野次，以明未终丧制之罪。三年丧毕，归骨西山，以践前梦。”言讫，泣抱亲颈而卒，年六十有一。所著有《四书洞庭集》、《蒙解集》、《监观录》并《文集》若干卷。蕃恪守先型，修孝弟廉让之谊，有父风。
琴斋讳启贤，字景元，琴斋其号也。事亲爱敬兼至，每晨夕，必冠带同隐君至榻前候安。食必侍侧，或偶他出，返必问家人以亲食几何；果蔬凡新者，必购之以献；燕会遇珍味，辙思遗亲，恒怀以归。事隐君甚恭，事无巨细，必谘而后行，凡有教戒，佩服唯谨。以奉亲甘旨不足，每致慨于“毛义捧檄”。及仕余邑，濒行，辞墓祭祖，奉父至茔，同隐君躬肩板舆往返，见者色动，拜别号泣失声。至任，每朔望令节，必西向遥拜。尝至余斋，余待以瓜茄，托腹疾弗食；盖以陇西地寒，瓜茄视束差晚，故不敢先亲而食也。教法严而造就有等，学政改观，士习丕变。未几，调富平，诸生闻风亲炙，咸喜得师。督学怒一生，欲黜，檄取劣款。持正弗应，坐是赋归。阖庠感德烦义，相与制幛赠行，比之月川。抵家，日侍父兄，自谓“克遂人伦之乐，三公莫腧”。及隐君卒，痛不欲生。亲亡，丧葬以循古典。风木之悲，无闲昼夜，积毁失明。年届八旬，犹孺慕如初。子荇，朴茂克孝，色养无逢。
二曲李颙曰：懿哉蔡氏一门也。隐君以硕德伟节，仪表秦陇。年倍于余，为先辈而折节向余，雅谊殷笃。即此一念虚心，过余远甚，则隐君实余心师，余又何能益隐君耶？琴斋古貌古心，璞玉浑金，令人穆乎有馀思。两先生风范如此，故其子侄化之，戍淳谨雍睦，乡国推美，诚一家三代也。余每一念及，不禁敛衽，兹故立传，以志余懿德之好。
先生名嗣煜，字元昭，同州人。父朴，历官洱海道副使，文章著述，闻于天下。先生蚤承庭训，博洽刻励，以古学自任，效奇不售，生徒日多。其讲授大旨，以洛、闽为宗，戒空谈，敦实修。言及古今忠孝节烈，为之低徊流连，闻者莫不叹息欷，如在古人之时焉。以明经谒选，通判济南。清衙蠹，屏巨猾，每谒台司，必陈民利病。自奉薄泊，馈遗俱捐。仆人有言及家事者，即斥曰：“在家言家，在官言官，舍公务而计私家，岂夙心也哉！”政暇，即集诸生谈学；朔望，则宣读《乡约》。士民蒸蒸，俗用丕变，识者称为百年仅见。会郡有兵惊，诸属皆震，值武定州缺守，当事者以为非先生不可。先生亦慷慨任之不为辞，始至则集士民、议守御、缮城隍，又命各储备树枝车辆。亡何，侦者知敌骑且至，遂以所备树枝车辆塞致要衢，敌骑不获驰突，遂大肆焚掠，州人大恐。先生镇之以静，奋力捍御，州赖以全。
既而新守至，先生将归，士民遮留，以为：“兵必再来，我公以别驾之威镇定之，且百姓悉公之略，公如去，将奈城何？”因拥舆号恸。先生恻然勉留，与新守分城而守。敌兵昼夜攻击，城且破，州人多缒城而逸，从者劝先生微服以避，先生慨然曰：“若等可去，我死此矣。”城破，兵逼先生于城上，重先生名，欲先生降。先生不应，大骂之，众兵咸怒，刃先生而投诸火。事闻，赠太仆少卿。
二曲野夫曰：关学自冯恭定而后，咸推二岑先生。余自童时，即闻风景慕，深以生不同时为憾。先生冢嗣械士，尝从余游，因访其遗集读之，盖孜孜为善之吉人也；至其殉难大节，足以横秋霜而贯白日。噫，讲学如先生，吾无间然矣！
昔吴康斋同时，有龙潭老人者，晦迹铲彩，婆娑丘园。余尝忾慕其人，今乃见之于野翁吴先生焉。翁名光，字与严，江南武进人。幼有至性，十龄丧母，哀农泣如成人，毁几陨生。比就傅，警颖不群，日诵敷千言。为文说理而华，有声庠校。入太学，太学士争交之，传其文以为式。久之，翁厌帖括，究心经济，务为有用之学，而以其馀力博综《典坟》，旁及九流百氏，发为议论，自成一家言，清明调畅，有韩、欧风。甲申之变，翁羽闻之太息流涕，心怦怦者数月，取平日所拟《时务》并杂撰付火。自是绝意人事，结庐于滆东僻壤，日惟玩《易》自适。倦则徐步陇亩，与耕夫田叟较晴量雨，话桑麻，谈稻秔，耳不受市喧，目不逐纷华，足不入言偃之室，口不为名利之言，淡泊逍遥，焉于山水之间，自托于野翁，为《野翁传》以见志。其略云：
野翁无姓氏，问其年亦不记甲子。性不喜城市，虽居城市，胸中自谓有丘壑也，故自号曰野翁。翁为人少可而多怪，落落然寡所谐于世，然又平易近情，虽樵夫牧竖，相对欢然，未尝有仵于物。少读书，每厌章句，得古人大意，便尔欣然。晚年，一切庋置高阁，编茅插篱，庐于中田、桑柘之间，十亩闲闻，将终身焉，不复问人间世，亦不复知有人间世。人或谓：“翁朕胝之业，田家亦以此苦，而翁独甘之，无乃不近人情乎？”翁笑曰：“吾自乐此，不为疲也。”作苦之馀，把壶自倾，举杯邀月，不觉歌呼呜呜，而翁从未尝以诗酒问世，世亦未当以诗酒多翁。翁所最适意者，剂靡书掩，闲居静坐，曰：“吾于今日，犹能置身羲皇以上，标枝野鹿，庶几末远。”翁自号为野翁，人亦因而称之曰“野翁，野翁”云。
又自题其像云：“野翁野翁，汝其是耶，非耶？胡不去而巾，易而袍，戴以笠箬，衣之拨挟。徜徉于桑柘之下，陇亩之间，而拘拘束服若此也耶！余今为汝赞，赞曰：野翁之像，天予清臒，落落寡偶，人智我愚，沾体涂足，以耕自娱。数椽容膝，瓮牖绳枢，北窗之下，其梦于于。举觞对月，把酒一壶，不废吟啸，乌乌而呼，任天且乐，老我农夫。”见者莫不爽然自失，其趣操舆龙潭老人盖异世而同风也。所著有《弄丸吟》一卷，《大学格致辨》一卷，《论孟合参》一卷，《中庸臆说》一卷，《读书录钞》二卷，《五愿斋文集》、《耕娱集》、《遂初集》、《野翁日录》共若干卷。而《易粕十笺》，象数义理兼诣其极，尤足指南来学于无穷云。
二曲隐者颙曰：余杜门息影，足未尝他往。岁庚戌，躬祭先子于中州，因便至吴，吴人为余言翁质朴坦易，逃名逊世之实甚悉。翁亦谬不余鄙，顾余旅次，相与商证性命，充然如有得也。缱绻不舍，遂称莫逆。翁年倍于余，为先辈，而殷殷雅谊，不弃葑菲，其盛德虚怀，默有以律夫余之简亢也多矣。故次其概，以志不忘。
先生讳卿鹄，字公，别号孝标，武进人，世有名德。父完学，历官太子太师、兵部尚书，勋业德望，裁在国史，为近代名臣，卒谧端惠。先生其仲子也，少承庭训，恪守先型，修孝弟廉让之谊，厌薄声华浮习。读书惟求自得，为文盱衡今古，一本性灵。弱冠游庠，崇祯壬午，中乡试副榜恩贡，以端惠军功庙中书舍人，恬退自守，不求仕进。端惠立朝清谨，莫敢干以私，先生日侍左右，多所赞襄。及予告归里，疾作，先生躬奉汤药，吁天请代，居丧哀毁骨立，动循古礼，服阕代更。遂绝意世务，婆娑丘园，潜心圣贤逍训，悠然有以自乐。遇荒挺身昌赈，逢疫疠则捐赀施药，掩骼埋馁，济困扶危，为德于乡，不求人知。晚年嗜学益笃尝取其祖聚冈公所著《讲义》，与诸名宿考避渊源，删繁就简，重刊广布，谓季子士楷曰：“此吾家衣钵也，须实体于躬而力践之，不可徒事唇吻。”
庚戌冬，余游武进，先生闻风，冒雪履冰，首顾余于城南龙沙，相与论学有契。自是日必一至，至则谘询维殷，凡进修之要，安身立命之微，靡不究极。既而迎余养屙于家塾，晨夕从事，订证绵密。命士楷北面受学，而身执弟子礼愈恭，其孳孳向道，念切性命如此。余疾痊西返，率其子若甥操航逮送，丹阳泣别。别后书问不绝，深以不获再晤为憾。常寂处一室，屏缘息虑，昼夜默体，有得则寄音遥质。丙辰丁巳之交，卧病革，犹念余不置，口占长篇贻余。卒年八十有二。
二曲野夫曰：先生年倍于余，为先辈，而折节问学，雅意殷笃。即此一念虚心，过余远甚，余又何能相益耶？生平守身以清白，事亲以爱敬，年弥高而德弥邵，心无玷而行无愆。捐馆之日，巷多陨泗，盖棺论定，兴有公评。余抚今追昔，因为传以识不忘云。
常州太守骆侯，前余邑贤令君也，讳锺辚，字艇生，别号莲浦，浙江临安人。才雄识卓，德器绝伦。弱冠举于乡。初任安吉州学正，力振学政，集诸生讲授，先行后文，义裁礼异，曲成周至，诸生翕然孚化，成庆得师。寻移令余邑，下车询民瘼，凡利可因、弊可革者，次第举行。不数月，百废俱兴，临事裁决如流，四应不滞，察微洞隐，若家至户靓，人畏之如神。增减《蓝田吕氏士约》，刊布通庠。每季，大会明偷堂以轨士，训释《六言》，刊布里社。朔望，躬亲讲劝以齐民。立社学，择民闻子弟，授以《孝经》、《小学》以端蒙养。饬保伍以清奸宄，修社仓以备凶荒，省耕省敛，劳之以时。民高年有德及孝弟著闻者，时给粟肉。讲约之日，召至约所，躬典均礼，令其坐听，以示优异。里妇有拒奸自裁者，为具棺敛葬，率僚属为文以祭。恤独，抚流离，遇水旱，辙斋沐步祷，每祷辙应。凡所施为，莫非民之所欲，而良法美政，往往出人意表，贤声藉甚。
三辅兴乎缺令，俗刁多党，署篆者视为畏途，咸规避莫敢往。当事檄侯兼摄，侯感之以诚，惠成丕著，豪右不得逞，吏慑民怀，耳目为之一洗，而兴平非复前日之兴平矣！鄂亦缺令，鄂民相与控，台丐侯往摄。侯视鄂若家，抚字多端，代归之日，老幼泣送。侯宰疲邑，连摄两篆，政治所在，脍炙人口，邑长老叹为“百年以来仅见”九载奏最，擢京城北门指挥，至则诘好缉盗，所部肃清。转余郡司马，泰人士喜侯复至，迎者踵接。台司道府，夙习侯贤，事多谘询，侯因调剂其间，造福于秦民者无算，秦民惧若更生。
未几，迁守常州。常为三吴孔道，赋重役繁，吏蠹百出，侯随宜厘正，吏胥奉法唯谨。禁营弁肆扰，革漕兑积弊，约束属僚，悉心民隐。捐俸倡建廷陵书院，以理学淑人。甫月，深仁厚泽，遍及穷乡。庶民歌颂，戴若慈母，逢掖之士，彬彬向风，奉为师帅。会丁内艰，解任，郡人皇皇号恸，为之罢市。归家，事太公色养备至，居乡出入以度，克己乐善，济危抉困，惟力是视。既而太公弃养，侯哀慕毁甚，营葬劳瘁。卒年五十三。卒之日，巷多陨涕，平生宦游之地，士民成为位尸祝，亦足以见侯德泽入人者深矣。
李生曰：近世守若令，中间固不乏循良，然求其英毅有为，政崇风教，自作县以至这郡，始终以化育为功课，则所闻所见，实未有如侯者。而侯自视钦然，向学问道之诚，如恐弗及。余至不肖，侯不不肖余，辱承殊遇，不啻曹参之于盖公。政暇，必枉颇荒庐，盘桓竟日。余自知甚亢，侯严重弥笃，情谊礼文，日隆一日，无少懈，今九原不可作矣。追惟既往，不觉泫然，故次其履历之乐，以识余感。
毘陵有吴义士者，名发祥，字浚长。生而端谨，甫读书，过目不忘。稍长嗜学，善属文，补邑诸生，才故识卓，见知于郡丞闵公。公雅有人偷之监，尝曰：“吴生材器不群，洞晓世务，非区区咕哔流也，其为时而生乎！”自是身不出里闸，而名已动远迩矣，每谐郡城，郡人争求识面，履满户外。
明末之乱，潜迹荒僻。清初，出居踢羡，与同志讲学采山。归，复构讲堂，集四方宿儒，说《易》研理，究心洛、闽之传。行必颇言，不为空谈。事亲，先意承颜，备极诚敬；待弟位生，友爱曲至，食息与偕；视兄弟姊妹之子如己子；抚孤子三人，继绝者一，扶孱者二，颌命者四；脱诸虎狼之口，全其室家者五六；周其贫乏不自存，而饮食居室教诲之者十馀人。于宗族，则复祖庙，建宗祠，置义田；于乡邑，则赈饥荒，立义仓，设义学。同邑唐云客先生闻而叹曰：“嗟乎！吴君一诸生，上无累叶素封之贻，下无宗族同志之助，而铢积寸累，勇于为义如此，可谓今之古人。”
康熙庚戌，余应郡守骆公之聘至毘陵，毘陵贤士大夫，为余述其义甚悉。余闻而仪之，方欲物色造访，适义士惠然顾余，相与浃谈彻昼夜。语及义士之“义”，乃义士绝不自以为义，惟以身心性命为急，以不获洞原透本为憾。退而肃赞执弟子礼，北面事余。义士年长于余，其懿行义举，皆余所弗逮，辞谢再四不敢当，而义士执志愈坚，礼余愈殷；不获已，乃许以师友之间互相资。既而率其弟位生、子英武、侄丕武、甥邵公甫，同及余门，追随弗倦。余卧疾旅次，剧甚，义士昼夜掖侍，延医诊调，药必亲尝。迨余西返，涕泣远送，逾京口，抵维扬，肖像拜别，呜咽不自胜。归而鬻其产业，建廷陵书院，集同志切砥于中，力宏斯事。丙辰，水灾，芙蓉、黄山等圩，堤岸冲决，坏者万家，乃设为“八议”、“六劝”，以献当事，一时台司守令，靡弗称善。丁巳，奉委往赈，出入戴星，不辞胼胝之劳。计口分给，籽粒均沾，时或不敷，则捐私蓄以补。戊午、己未，大旱继以大水，饥疫相仍，僵毙道涂者相属，义士恻然伤之，日夜筹画，废食忘寝。始捐米，继捐银，又屡挺身条议。当事夙悉其贤，益委任焉，竭蹶四乡，日无宁晷。又倡为“社仓法”以备岁歉。“保甲法”以弥盗息争，百计周旋，委曲绸缪，谋必求其久，惠必求其实，即招嫌贾怨弗恤。居恒遇人忧患疾苫，辙痛若身经，苟可用力，尽意为之。凡排难解纷，为币麦舟之惠，施及里闸者，未易更仆；济入之急，即己所必需者，亦先以急人。行人所不能行，不但今人所难，虽方册所载，亦不多见。由是，义声蜚甚，通邑士民谓“义士所为，舆山林有道相符，当在征辟之列”，同声合词，请于督抚。督抚以义士乐善不倦，加惠桑梓，将疏荐于朝，义士闻而惊愕，具呈再三固辞，乃止。
自余西返，义士寤寐思馀，岁时寄书问讯，遥质所疑弗绝。壬戌，束装治行，将入关访余，至中途患疽而归。丙寅，议修先贤季子祠，首捐资为同宗倡。丁卯冬末，感微疾。戊辰元旦，拜谒家庙翠，自是静默不言，凝神以俟。十二日，诀别位生，勉以道义，语不及私，妻问以后事，麾去曰：“何言！”与位生笑语如平时。次晨，取水自浴，正衣冠，修然而逝，年七十。生平内行修谨，细节必饬。无事则敛目端坐，肃穆忻定；应事接物，则敬慎周详，坦易和平。逝之日，逮迩尽伤，巷多陨涕，亦足以见德义之人人者深矣。其蓑行详具《义田记》、《社仓集》、《救荒录》、《延陵书院志》。
李子曰：吴义士，天下义士也。天性仁慈，视人犹己，其行义恳恻肫挚，恫疗在念，语称“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今于义士见之矣。虽尝问道于盲，忘午师余，而其为人，实余心师。迄今每一念及，未尝不私窃叹服，爽然自失。噫！论笃易与，实行难得；义士实行若斯，而倏已作古。难得者，得而复失，痛何可言！故次其乐，以志余痛。
李逸史名上宾，字文伯？同州人。幼嗜学，善为文。弱冠入库，即知名于时，试概居首。以积糜贡，婆娑丘园，不求仕进，博综典籍，殚心著述，号玉山逸史。天性孝友，父疽发于背，不能卧起，逸史书夜掖侍，衣不解带者月馀，口吮疽毒而愈。母疾亦然。迨父母以天年终，丧葬一遵《文公家礼》。教育二弟士琦、士冻，咸列籍胶庠。为人与物无竞，横逆之来，逊避不校。庚辰奇荒，以应聘入幕之金耀粟，活共戚眷数家。前后州守，闻名优礼。乘闲默施阴骘，雪冤救患，推贤扬善，初未尝令其人知。一宦家友，因兵马纷骚，遗银伍拾两，逸史拾而访还。见知于张太仆忠烈公暨司冠李公，张奖励甚至，李造庐躬访。居恒力行善事，检身綦密。朔望，焚香矢神，自记功过，凡不敢记者，即不敢为。尝题厅联云：“戴履七旬，寒影总由天地照；省修三纪，朴心常告鬼神知。”以为道在是矣。
及晤余谈学，不觉爽然自失，深悟从前逐日笔记为羡袭。退而肃蛰执弟子礼，问道于余，睹余所著《学髓》，直指本体，喜跃如狂，自谓“旷若发覆”。自是，凝神内照，敦本澄源，杜门简出，日阅先儒语绿，年垂九旬，手不释卷。灯下楷书字，录其会心者戍册，藉以白警，神旺气充，无异少壮。州守朱公表其闾曰“关中文献”，蔺公四举乡饮大宾。所著有《文学正谱》二卷、《群书举要》二卷、《孝经耍义》二卷、《四书要谛》四卷、《小学约言》一卷、《理学宗言》二卷、《王陈宗言》二卷、《诗馀小谱》一卷、《问疑录一》卷、《玉山前后集》十卷。
土室病夫曰：余宴息一室，未尝他往。康熙戊申，蒲城王省庞、同州白泊如、王思若、党两卜、马立若、张敦庵、马仲足诸翁，偕逸史迎余论学。诸翁年皆倍余，逸亦跻古稀，首先忘年折节，北面于余，长跽请教，事余甚谨，即此一念虚心，过余远甚，则逸史实余心师，而余岂足以师逸史乎！既而诸翁相继凋谢，余拊时怀旧，每窃悼叹，幸逸史以名德享上寿，归然如鲁灵光，订道印心，邮筒往避弗绝。顾各天一方，晤言无从，故为传以寄余思云。
张仲钦名志坦，余友武功茂才张澹庵之伯子也。生而端淳，幼不为儿嬉，饮食知奉亲长。稍长嗜书，习制举，补邑诸生，温谨之性，庠校推重。澹庵中岁丁内艰。读礼之馀，睹朱、程遗集有感，遂脱迹纷华，潜心理路。不以余为不类，问道于盲，契余甚笃，时过余切砥。伯钦缘是知余慕余，向往殊殷。壬戌春暮，偕同邑马生仲章受学于余，尊闻行知，不为空谈。每旦，拜先祠暨父师毕，肃穆静坐，俨然如对神明。恭读《五经》、《四书》、《小学》及宋明以来诸儒先论学书，悦心研虑，体诸身，验诸日用。事父，晨昏定省，寒暑罔闲，出告反面，言动必请。痛母蚤世，事继母先意承颜，无异所生。念叔母孀节，敬养兼隆，诚意恳恻深至。友爱诸弟，食息舆共。御僮仆，无疾言遽色。家庭之间，怡恰如也。敦宗睦族，恩谊周浃，待人接物，蔼若春风。居恒饬躬砺操，跬步必绳诸义。室设先圣，四配周、程、张、朱位，焚香对越，寤寐羹墙，揭其微言要语于座右，藉以警策。服膺余训，造次弗忘。余嘉其志笃而力勤，方期以远大，丙寅秋仲，忽以疾卒，年仅三十。向令天假之年，不知所进何似。贤而天，闻者莫不悼惜，余安能已于恸耶？故抚膺拭涕，特为传以寄思。
邑有粹德高士惠君，讳思诚、字含真者，余平生心交也。为人外木讷而内文明，孝友孚于乡邦，忠信可贯金石。蚤岁游庠，同庠之人，钦其行谊，敛衽推先。余弱冠识荆，见其沉潜简重，不觉爽然自失，兴怀向往。君亦不以余为不肖，误谓“可与共学”。自是，心孚意契，惧然忘形。余多言而躁，一生多口过；君静默寡言，居恒尤悔。余性卞急，君性舒徐，自初交以至垂白，未尝见君有疾言遽色。时相聚首，藉以自律，迨余杜门谢客，与世暌绝，惟君之临，启钥晤言，无间晨昏。
方期时相遇从，慰余岑寂，忽脾弱食减，思还造化，断家事，勿复相关，却食饮，屏家人，寂坐弗语，凝神待尽。余闻之，遣医诊视，却药弗进，曰：“区区行年七十有三矣，虽无甚疾苦，而不良于食，盖数止于此也，当安数听命，何用求生。”乃操笔柬余曰：“屡蒙遣人远视，继以医药，雅谊肫挚，感切于心，奈贱躯大数已尽，势已难挽。诸事皆已了脱，所难夷然者，弟去后吾兄再无一人谈心为可伤耳！生死交情，言尽于斯。”余得之，惊愕忧虞，亟命余儿慎言趋候。至则见其神闲气定，无异平时。次晨，衣冠危坐，戒家人勿哭，从容告别，怡然而逝。噫！四十年心交，一旦诀别，谊犹骨肉，生死竟不相接，地下人间，从此永隔。自今以往，余有面安向，有舌安施？怅怅前途，何以终老？殆无与乐馀生矣！余即铁石作肝，亦安能免锤期之痛也。敬次其相与始末为传，以志余思。
峪泉子姓冯氏，讳云程，字海鹃，世居郧之汤，因号峪泉。生七岁而孤，外侮内难并臻，感愤思有以自立。从师肄业，刻苦倍功，冬不炉，夏不篷，篝灯午夜，食寝俱忘。久之，经艺大进，下笔绝尘，见者惊异。十八，补博士弟子，试辄前茅，每为督学使者赏监，以数奇。连不得志于秋闱。逆闯僭号长安，考选职官，峪泉子义炳几先，逊迹不就。顺治丁亥，拔萃成贡，选判宾州，廉以持己，仁以及物。于地方利病兴革，职所得为者，为之不遣馀力；不得为者，力请于守，减供应，捐常例，竿牍苞苴，弗之纳。弊绝风清，惠义丕著，诸上官闻之，莫不倾信，事有疑难，悉心谘访。人方庆泉子居下获上，而峪泉子淡于宦情，林泉兴思，任甫半裁，即浩然赋归。诸上官咸惜其去，相与谕留，峪泉子辞益力。
归而栖怀物表，笑傲烟霞，流连图史，寄兴篇什。与同邑李雪木铖投芥合，相倡和，逍遥于太白、温泉之间，自适其适。自、谓：“脱仕籍，出樊笼，觉耳目心神，始为我有。”为人率意任真，遇人无贵贱贤愚，一接以诚，有怀必吐，言无矫饰。性介直，面斥人过恶，至无所容，狡伪之徒，动是矫拂，然素悉其为人，咸爽然自失。古称“刘四人人不怒”，今于峪泉子见之矣。生平视人犹己，热肠挚谊，人情所难。耆儒王丽泽者，胜国蒲宗也，鼎革后，流寓二曲，访友于郧，遇盗被劫。峪泉子愤若身经，倡绅衿呈究，盗惧，还共所劫，密以重贿乞哀，斥去弗顾。从侄夤夜见杀于譬，峪泉子挺身呜冤，共人谢以重贿，亦力却。居恒视不义之财如警，甘贫贱如饴，尝曰：“予一身无长物，止有四肢劲骨耳，苟见财易操，则劲骨折矣，此身将奚赖也？”又曰：“酒色财气，欲海也，人所易溺。予性不喜饮，与酒无缘；若乃闻奸夫则刃淬，闻淫妇则剑呜。花街柳巷，过而不问；秋胡轻薄，耻而不为。《二疏》云：‘贤而多财，则捐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败名荡检，皆比物也。’予虽无似，于斯三者，差觉近岸，而于‘气’则不免，由无养故也。将就木，而犹然如故，毋乃盖棺方定乎！语云：‘欲做好人，须寻好友。’气动而遇友则消，故李温陵以友属性命，自谓一日不可离，良有以也。我平生有友五人焉，本邑则雪木李子，文章道谊，不忮不求；二曲则名世趟君，刚方正气，嫉恶如譬，不幸先我而逝，每一念及，不胜人琴之感；鄂邑则尔缉王子，言动弗苟，内外如一，尘轩冕而芥金玉，有觉世之思；晚得一人，则二曲司训刘茂林，肝胆气谊，流俗罕俪，与我莫逆，殆有宿缘；继得潇洒之友方白趟君，山水墨竹，妙染逼真。我与此数友，时相盘桓，以乐馀年，置死生得失于度外，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此则峪泉子生平为人之大略也。
峪泉手无子，人成叹：“天道无知，致伯道乏嗣！”峪泉子则悠然自得，视无若有，毫弗介怀。有一女，二曲中孚子为长子慎言择配，嘉峪泉子名行之美，遂联朱陈之好，峪泉子缘是流寓二曲，垂三十哉。中孚子熟察其履历之详，不禁心折。泉子近因年逼桑榆，西返故土，以正首丘，中孚子不胜暌离之感，故为之傅，以当晤对。
亡友怅澹庵没之日，余既为题其枢前之旌，又为文以哭之矣。越二年，其仲子世坦谋归葬先营之兆，余闻之泫然涕下而叹曰：“嗟乎伤哉！如斯人者，今岂易得哉，今岂易得哉！而可无传以传吾友欤？”于是擦泪而追为之传。传曰：
澹庵子姓张氏，世为武功之著姓，名承烈，字尔晋，澹庵其晚年自号也。父讳綮，以孝廉任永平时四府司李。生澹庵子兄弟五人，没之月，澹庵子年始十一岁耳。性激烈，即喜马任侠行。迨十七八时，入补邑痒，遂以豪侠名郡邑，邑之喜侠者，胥倚赖之。丁未岁，澹庵子适有山左之行。弟承勋病没于家，澹庵子素友爱，归而抚柩大恸曰：“向使吾无此行，吾弟或可不死，即死亦得以面诀。今若此，是吾过也。”乃悔其前之所为，谢绝旧所舆游，而一切循蹈绳墨。日用惟奉母李孺人，怡怡色养，抚弟遗孤，恩斯勤斯。耕田课读，一变其旧日之习。未几，李孺人没。澹庵子棺敛祭葬，悉遵古制，而执丧三年，尤称尽礼，于今时为至难，然尚未知从事正学也。
自后绵历益久，阅世故益知无味，抚弟孤而孤复丧，乃始奋志于心性之学。尝曰：“少年丧父，学无师承，既汨于制举，复乱于意气。为侠客，误我二十年；为诸生，误我二十年，今此可复为乡愿误耶！”乃折节读周、程诸先正书，交远迩留心正学之士，端居闭户，终年潜心究极，期以必至乎古人而后已。
当始之任侠也，于余若冰炭焉，见若弗见，闻若弗闻，遇他人调讥之，则且为益之薪焉。及一变而循规蹈矩也，则于余以乡曲之常仪礼之，无誉亦无毁焉。迨其大悔而志道也，则于余隆礼致敬，不啻自其口出，盖几忘其舆余侪辈，而若为北面之恭者。每月馀，非君渡渭就余，则命苍头持证会所得求质。当是时，长子志坦年二十五六，笃有志，澹庵子珍若重宝，相与切磨正学，不使泪于诸生掌故之业。壬戌，遂携之而南，受业余门。窥其志，真有与心斋父子并驾齐驱之心，而余之视武功一路，遂若晦庵之视建阳一路，亦不啻口诵而心维矣。无何志坦没，澹庵子摧僭几于丧明，每言辄哭，每念辄哭。每对余言：“生死常事，烈非私此一子，其如失烈诤臣，夺烈良友何？”言讫，辄泪涌涌如雨注，对者无不滇涕。然犹以志坦子锡春醇慧，少娱目前；无何锡春亦殇，而澹庵子遂摧折不自胜矣，竞于癸酉年十二月长逝。得寿六十有二。然卒之时，虽气息奄奄，而能自勉握持，神志不大纷乱，则盖其十馀年，学问从事根本之力云。
大抵澹庵之学凡三变，而愈变愈正。昔朱文公赞横渠先生曰：“勇彻皋比，一变至道。”若澹庵子者，真有彻阜比之勇，向使天不遽摧，而志坦生存以夹辅，其谐可量哉！至若宗弟雪木，远在郡邑，而缯缟缔交；余门人鄂邑王尔缉，年半于君，而忘年订契，同邑魏俭德数人，皆一时端士，而相视莫逆，是皆君三变后所交之人。倡族合祭，尊祖睦族，钻续族谱，联属宗人，经始义仓，赈济族之贫窦，是皆君三变后所行之事。所著《家训》、《日记》、《洗心斋集吟》，是皆君三变后所著之书。呜呼！观其所与，而其人可知；观其所行，而其心可知；观其所言，而其志可知。君三变归道之勇，已自足传示奕世，为人偷龟监。乃所与之当、所行之美、所言之正如是，而谓易得此于今之世哉！世俗忌善而念旧，君或不免于非分之谤。要之，君之晚节，自正大光明也。人心不死，必有以余传为知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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