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卷5
卷五 汉文
[编辑]五帝本纪赞
[编辑]〈史记〉
太史公〈司马迁自谓也。迁为太史公官。〉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尚、久远也。学者多称五帝、已久远矣。 ○锁一句、下即捷转。〉然尚书独载尧以来、〈其可征而信者、莫如尚书。然其所载、独有尧以来、而不载黄帝、颛顼、帝喾。则所征者、犹有藉于他书也。 ○二转。〉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同搢、〉绅先生难言之。〈驯、训也。百家虽言黄帝、又涉于神怪、皆非典雅之训。故当世士大夫皆不敢道、则不可取以为征也。 ○三转。〉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五帝德、帝系姓二篇、见大戴礼及家语、虽称孔子传于宰我、而儒者疑非圣人之言、故不传以为实。则似未可全征而信也。 ○四转。〉余尝西至空峒、〈空峒、山名。黄帝问道广成子处。〉北过涿鹿、〈涿鹿、亦山名、在妫州。山侧有涿鹿城、即黄帝尧舜之都。〉东渐〈尖、〉于海、南浮江淮矣。〈点东南西北、与篇中作映带。〉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余身所涉历、见所在长老、往往称黄帝尧舜旧迹、与其风俗教化、固有不同。则他书之言黄帝者、亦或可征也。 ○五转。〉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古文、尚书也。大要以不背尚书所载者、为近于是。然太拘泥、则不载者岂无可征者乎、故曰近是也。 ○六转。〉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同第、〉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备载则有五帝德等篇。我观国语、其间发明二篇之说为甚章著。顾儒者但不深考、而或不传耳。其二篇所发明、章著而表见、验之风教固殊者、皆实而不虚、则亦或可征矣。 ○七转。〉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况尚书缺亡、其间多矣、岂可以其缺亡而遂已乎。其尚遗佚、若黄帝以下之事、乃时时见于他说。如百家五帝德之类、皆他说也。又岂可以搢绅难言、儒者不传、而不择取乎。 ○八转。将尚书国语等一总。〉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事在疑信间、则当会其意。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不能择取。而浅见寡闻者、固难为之言也。 ○九转。〉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应文不驯雅。〉故著为本纪书首。〈余非止据尚书论次尧以下、且并黄帝、颛顼、帝喾而论次之。于五帝德等书、择其言之尤雅者取之。则其不雅者、在所不取也。 ○结出一生作史之意。〉
此爲贊語之首、古質奧雅、文簡意多。轉折層曲、往復回環。其傳疑不敢自信之意、絕不作一了結語。乃贊語中之尤超絕者。
项羽本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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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汉时儒者。〉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异、〉邪、何兴之暴也。〈重瞳、两眸子。苗裔、后嗣也。暴、骤也。 ○从兴之暴、想到舜。然舜羽非伦、故又想到重瞳子。史公论赞、往往从闲处写、极有丰神。〉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去声、〉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升、〉数。〈上声、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起大泽中。蜂起、言多也。斯时相与争天下者、不可胜数、而欲崛起定霸、盖亦甚难。 ○振数语、逼入项羽、有势。〉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乘势、乘豪杰之势也。五诸侯、齐、赵、韩、魏、燕。 ○一段正写其兴之暴。极赞项羽。〉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背关、背约、不王高祖于关中。怀楚、谓思东归而都彭城。义帝、楚怀王孙心、项梁立以为楚怀王、项羽尊之为义帝、后徙之长沙、阴令人击杀之江中。 ○一贬驳。〉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二贬驳。〉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三贬驳。 ○前后兴亡二字相照、三年五年、并见兴亡之速、俱关键。过矣谬哉、唤应绝韵。〉 〈一赞中、五层转折、唱叹不穷、而一纪之神情已尽。〉
秦楚之际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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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读秦〈二世。〉楚〈项氏。〉之际〈时天下未定、参错变化、不可以年纪、故列其月。〉曰、初作难、发于陈涉、〈一段。〉虐戾灭秦自项氏。〈二段。〉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同阼。〉成于汉家。〈祚、位也。 ○三段。三样写法。〉五年之间、号令三嬗、〈同禅。〉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三嬗、谓陈涉、项氏、汉高祖。 ○总承上三段作结。〉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考之于天、即孟子所谓人归天与也。 ○一段。〉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馀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会孟津二句、单言武王、举武以见汤耳。 ○二段。〉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馀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章、显大也。 ○三段。 ○俱反上三段。数十年、十馀世、百有馀载、句中有眼。〉以德若彼、〈指四代。〉用力如此、〈指秦。〉盖一统若斯之难也。〈总承上三段作结。〉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倒句。〉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怪、〉名城、销锋镝、〈的、〉鉏〈徂、〉豪杰、维万世之安。〈鉏、诛也。维、计度也。 ○另起一峯、下即捷转。单写高祖、慨叹作致。〉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高祖起于亭长。〉合从〈宗、〉讨伐、轶于三代、〈与豪杰并力攻秦、过于汤武之放弑。〉乡〈同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去声、〉驱除难〈如字、〉耳。〈前言一统之难、高祖独五年而成帝业。盖由秦无尺土之封、败坏既极、适足以资助贤者、而为之驱除其所难耳。 ○一层。〉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无土不王、盖古语也。高祖愤发闾巷而成帝业、安在其为无土不王也。 ○二层。〉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高祖或乃传之所谓大圣、故不可以常理拘、盖有天意存乎其间矣。 ○三层。〉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若非大圣、孰能当此豪杰并争之日、独受天命而帝者乎。 ○四层。应受命二字作结。〉
前三段一正、后三段一反、而歸功于漢。以四層咏歎、無限委蛇、如黄河之水、百折百迴、究未嘗著一實筆、使讀者自得之。最爲深妙。
高祖功臣侯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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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同阀、〉积日曰阅。〈明其等、谓明其功之差等。伐、积功也。积日、计其任事之久。阅、经历也。 ○先立一案。〉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同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异、 ○带、衣带也。厉、砥石也。苗裔、远嗣也。言使河山至若带厉、国犹未绝、盖欲使功臣传祚无穷也。〉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也、自古已然。先为一叹。 ○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承上封爵之誓意、枝叶稍陵夷衰微、起下子孙骄溢亡国意。〉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察其始封、与所以失侯者。 ○申固其根本陵夷衰微二句。〉曰异哉所闻。〈异哉所闻、正反上一段。言根本不固、不待枝叶已陵夷衰微也。又为一叹。〉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数千岁。〈万国、乃尧以前所封者。〉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馀载、自全以蕃〈藩、〉卫天子、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笃仁义、奉上法、是自全要著。 ○又引一案。自古皆然、而汉独不然、顶异哉所闻也。三叹。〉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馀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才有十分之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昔日之衰。〉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息、蕃庶也。〉萧〈何。〉曹〈参。〉绛〈勃。〉灌〈婴。〉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今日之盛。〉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作辟、〉至太初、〈太初、武帝年号。〉百年之间、见〈现、〉侯五、〈见在为侯者、仅五人。〉馀皆坐法、陨命亡国、耗〈毛、〉矣。〈耗、尽也。 ○因盛而衰。〉罔〈同网、〉亦少密焉、〈罔、禁网也。 ○冷句带讽。〉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仍归到不能自全上。 ○两句、与上笃于仁义奉上法句相对。上笃仁义则无罔少密之苛、下笃仁义而奉上法、则能兢兢当世之禁、而不坐法亡国。两句两转、作两层叠。四叹。〉居今之世、〈汉。〉志古之道、〈夏、商、周。〉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镜、鉴也。居今志古、所以自鉴得失、而时势变迁、亦不必今人尽同乎古。 ○一总、便推开、为本朝诛灭功臣回护一番。〉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魂、〉乎。〈绲、缝而合之也。言从来帝王原各不同、要以成一代之功为纲纪、岂可合而强同之乎。 ○此正是居今志古、以汉与前代相提而论也。〉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应察其首封、所以失之二句。〉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应异哉所闻句。 ○此则单指汉诸侯也。五叹。〉于是谨其终始、表见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结出所以作表之意。表者、表明其事也。〉
通篇全以慨歎作致、而層層回互、步步照顧、節節頓挫。如龍之一體、鱗鬣爪甲而已、而其中多少屈伸變化、卽龍亦有不能自知者。此所以爲神物也。
孔子世家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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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向、〉往之。〈景行、大道也。 ○借诗虚虚笼起。〉余读孔氏书、〈遗书一。〉想见其为人。〈心乡往之。〉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遗器二。〉诸生以时习礼其家、〈遗教三。〉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心乡往之。 ○圣无能名、又何容论赞。史公只就其遗书、遗器、遗教、以自言其乡往之诚、虚神宕漾、最为得体。〉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又借他人、反形一笔。更透。〉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折、断也。中、当也。谓断其至当之理。〉可谓至圣矣。〈定赞。〉
起手忽憑空極贊、而後入孔氏。旣入事、而又極贊以終之。一若想之不盡、說之不盡也者、所謂觀海難言也。
外戚世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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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继体、谓继先帝之正体。守文、谓守先帝之法度。〉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外戚、纪后妃也。后族亦代有封爵、故曰外戚。 ○总提一句。〉夏之兴也以涂山、〈涂山、国名。禹娶涂山氏之女。 ○受命。〉而桀之放也以妹喜。〈桀伐有施、有施氏以妹喜女焉。 ○继体。〉殷之兴也以有娀、〈嵩、 ○有娀、国名。帝喾娶其女简狄为次妃、生契、为殷始祖。 ○受命。〉纣之杀也嬖妲己。〈纣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 ○继体。〉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壬、 ○帝喾元妃、有邰氏之女曰姜原、生后稷、为周始祖。太任、文王之母。 ○受命。〉而幽王之禽〈同擒、〉也、淫于褒〈包、〉姒。〈褒姒、褒国之女。姒、姓也。 ○继体。 ○序三段。顶受命继体之君。而一正一反、句法变化。〉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离、〉降、〈虞书、釐降二女于妫汭。釐、理也。降、下嫁也。妫汭、妫水之北、舜所居也。言先料理下嫁二女于妫水之汭也。〉春秋讥不亲迎。〈去声、 ○春秋隐二年、纪履𦈡来逆女。公羊曰、外逆女不书。此何以书、讥也。何讥尔、讥始不亲迎也。〉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即五经、点五段。〉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又补出乐。以完六经。〉人能弘道、〈根上六经。〉无如命何。〈起下妃匹。〉甚哉妃〈同配、〉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因命字、起下两段。〉既驩〈同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子姓、子孙也。 ○指惠帝后、薄皇后、陈皇后、慎夫人、尹姬。〉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平声、〉其终、〈指戚夫人、王皇后、栗姬、王夫人、李夫人。〉岂非命也哉。〈结住命字。下即转。〉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又以性命并言、即孟子命也有性焉之意。〉
齊家治國、王道大端、故陳三代之得失、歸本于六經、而反覆感歎、以天命終焉。全篇大㫖、已盡于此。孔子罕稱命一轉、恐人盡委之于命、而不知所勸戒、故特結出性命之難知、蓋欲人弘道以立命也。此史公言外深意、不可不曉。
伯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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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蓺、〈六蓺不载、则不可信以为实。〉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孔子删诗三百五篇、今亡五篇、删书一百篇、今亡四十二篇。诗书虽有缺亡、然尚书有尧典、舜典、大禹谟、则虞夏之文。可考而知也。 ○伯夷有传、有诗、所志在神农虞夏、故先闲闲引起。〉尧将逊位、让于虞舜、〈伯夷所重在让国一节、故先以尧让天下引起。拟人于其伦、是极重伯夷处。〉舜禹之间、岳牧咸荐、〈岳、四岳、官名。一人而总四岳诸侯之事。牧、九州之牧。又十二牧。〉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舜禹皆典职事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授以摄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即虞夏之文、知尧舜禅让之难。以见尧让许由、汤让随光之妄。〉而说者曰、〈说者、谓诸子杂记也。〉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许由、字武仲、尧欲致天下而让焉、乃逃隐于颍水之阳、箕山之上。〉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卞随、务光、殷汤让之天下、并不受而逃。〉此何以称焉。〈尧舜让位、若斯之难、则许由、随、光之让、或说者之妄称、未必实有其人。〉太史公曰、〈凡篇中忽插太史公曰四字、皆迁述其父谈之言。〉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又似实有其人。 ○又引一许由、随、光、先为伯夷衬贴、几令人不辨宾主、神妙无比。〉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孔子、是一篇之主。〉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又请一吴太伯、带出伯夷、若不专为伯夷者。是另一法。〉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以由、光义至高、而诗书之文辞不少略见、则其人终属有无之间、未可据以为实。 ○又回映由光一笔、缭绕衬贴、文辞正照下伯夷有传有诗。〉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即以孔子接下。叔齐附传。〉余悲伯夷之意、〈悲其兄弟相让、义不食周粟而饿死。〉睹轶诗可异焉。〈轶诗、即下采薇之诗也。不入三百篇、故云轶。其诗有涉于怨、与孔子之言不合、故可异。 ○倒提一笔、妙。〉其传曰、〈始正序伯夷事、盖伯夷先已有传也。〉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孤竹、国名。姓墨胎氏。〉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序伯夷实事、平实简净、盖前后多跌荡、此不得不平实章法也。〉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应前轶诗。〉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同吁、〉嗟徂〈同殂、〉兮、命之衰矣。〈悲愤历落、流利抑扬、此歌骚之祖也。〉遂饿死于首阳山。〈诗与传毕。〉由此观之、怨邪非邪。〈应前睹轶诗可异句。以下上下千古、无限感慨。〉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同洁、〉行、如此而饿死。〈就夷、齐饿死上、翻出议论。〉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脍人肝而𫗦之。〉暴戾恣睢、〈诲、 ○恣睢、谓恣行为睢怒之貌。〉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反借夷、齐一宕、引出颜渊、盗跖、一反一正、以极咏叹。 ○有尧、舜、由、光诸人、故又引颜渊、盗跖二人照应作章法。〉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升、〉数〈上声、〉也。〈又即近世人、一反一正、以足上意、作两层写。妙。〉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又双结一句、以极咏叹。三非邪、呼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上设两端开说、此又引孔子言合说。〉亦各从其志也。〈装一句、作道不同注脚。〉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两节正应各从其志。〉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又装一句、作松柏后凋注脚、挽上伯夷。〉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彼指操行不轨以下、此指择地而蹈以下。 ○又以咏叹作一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又引孔子之言。以名字反复到底。〉贾子〈贾谊。〉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以身从物曰徇。〉夸者死权、〈贪权势以矜夸者、至死不休、故云死权也。〉众庶冯〈平、〉生。〈冯恃其生。 ○引贾子四句、烈士一句是主、指伯夷。〉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龙兴致云。虎啸风烈。〉圣人作而万物睹。〈圣人、人类之首也、故兴起于时、而人民皆争先快睹。 ○引易经五句、圣人一句是主、指孔子。 ○此两节、将伯夷、孔子合说、直贯至篇末。〉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索隐曰、苍蝇附骥尾而致千里、以喻颜回因孔子而名彰。 ○即所谓同类相求、圣作而物睹也。又点颜回以陪伯夷、正在有意无意之间、妙。〉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因、〉灭而不称、悲夫。〈一反。应没世而名不称。结篇首悲吊由光案。〉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青云士、圣贤立言传世者。 ○承上二段推开一层说、言夷、齐得孔子之言、而名显于后世。由、光未经孔子序列、故后世无闻。所以砥行立名者、必附青云之士也。寓慨无穷。〉
傳體、先敍後贊、此以議論代敍事、篇末不用贊語、此變體也。通篇以孔子作主、由、光、顏淵作陪客、雜引經傳、層間疊發、縱橫變化、不可端倪、真文章絕唱。
管晏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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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颍水、出阳城。今有颍上县。〉少时常与鲍叔牙〈齐大夫。〉游、鲍叔知其贤。〈一篇以鲍叔事作主、故先点鲍叔。〉管仲贫困、常欺鲍叔、〈即下分财多自与之类也。〉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千古良友。〉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而小白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管仲一生事业,只数语略写。〉管仲曰、〈即述仲语作叙事。〉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此一事最易知、然知者绝少。〉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即时之不利。〉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此四事最难知、唯良友深知之。 ○忽排五段、前实事既略、此虚事独详、前以紧节胜、此以排语佳、相间成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总收知我字。句中有泪。〉鲍叔既进管仲、〈闲接。〉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十馀世是言鲍叔、索隐指管仲。〉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以赞语作结、了鲍叔案。〉管仲既任政相齐、〈间接。一匡九合、前已总序、此又另出一头。重提再序、局法纵横、无所不可。〉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彊兵、与俗同好恶。〈此句是管仲治齐之纲。一同字、生下六个因字。〉故其称曰、〈是夷吾著书所称管子者、今举其大略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上服度、上之服御物有制度。六亲、父母兄弟妻子也。固、安也。〉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四维、礼、义、廉、耻也。〉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二句、得管仲之骨髓。〉贵轻重、慎权衡。〈轻重、谓钱也。管子有轻重篇。 ○一部管子、收尽数行。因祸为福二句、又生下三段。〉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桓公与蔡姬戏船中、蔡姬习水荡公、公怒、归蔡姬而弗绝、蔡人嫁之、因伐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山戎伐燕、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沬〈妹、〉之约、管仲因而信之、〈桓公与鲁会柯而盟、曹沬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曰、反鲁之侵地、桓公许之。已而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沬、管仲以为倍信、遂与曹沬三败所亡地于鲁。〉诸侯由是归齐。〈此皆一匡九合中事、又提三段另序、俱不实写。〉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又即以管子语结之、缴完上节。〉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彊于诸侯。〈收完任政齐相一段、即带下作晏子过文。〉后百馀年而有晏子焉。〈由上接下、蝉联蛇蜕。〉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莱、今东莱地。〉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节俭力行四字、括尽晏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与管仲三归反坫对。〉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谓直道行也。〉无道、即衡命。〈谓权衡量度而行也。 ○二十五字、作八句、四节、两对、隽永包括。〉以此三世〈灵、庄、景。〉显名于诸侯。〈晏子一生事业、亦只数语、约略虚写、与管仲一样。〉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贤者固不可测。〉晏子戄〈学、〉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同伸、〉于知己者、〈一句案。〉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前以知己论管仲、此以知己论晏子、是史公著意点缀联合处。〉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描尽情状、呼之欲出。〉既而归、其妻请去。〈奇妇人。 ○亦先作一纵、石父请绝、御妻请去、作一样写。〉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看人入细。〉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亦奇。〉晏子怪而问之、〈写出有心人。〉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皆管仲著书篇名。〉及晏子春秋、〈晏子春秋七篇。〉详哉其言之也。〈因二子书已详言、故史公传以略胜。〉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表明作两传之旨。先总说、下乃分。〉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贬驳处、意浑融。〉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三句出孝经事君章。言君有美恶、臣将顺而匡救之、故君臣能相亲协、即传中所谓因而伐楚、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因而信之之类是也。〉岂管仲之谓乎。〈极抑扬之致。〉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崔杼弑庄公、晏婴入、枕庄公尸股而哭之、成礼而出。 ○补传所未及。〉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晏子之不讨崔氏、权不足也、然亦非克乱之才、故史公以无勇责之。〉至其谏说、犯君之颜、〈即传中所谓危言危行顺命衡命是也。〉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进思尽忠八字、亦出孝经事君章。 ○极赞晏子。〉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执鞭暗用御者事。史公以李陵故被刑、汉法腐刑许赎、而生平交游故旧、无能如晏子解左骖赎石父者、自伤不遇斯人、故作此愤激之词耳。〉
伯夷傳、忠孝兄弟之倫備矣。管晏傳、于朋友三致意焉。管仲用齊、由叔牙以進、所重在叔牙、故傳中深美叔牙。越石與其御、皆非晏子之友、而延爲上客、薦爲大夫、所難在晏子、故贊中忻慕晏子、通篇無一實筆、純以清空一氣運旋。覺伯夷傳猶有意爲文、不若此篇天然成妙。
屈原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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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左徒、即今左右拾遗之徒。〉博闻彊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娴、习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起叙任用之专、后段节节叙其疏而见放、妙得原委。〉上官大夫〈靳尚。〉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此句怕人。〉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烛、〉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谗屈原作两节写、害其能一节虚、夺草稿一节实。〉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语中庸主之忌。〉王怒而疏屈平。〈以下并史公变调序离骚、即用骚体。〉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先写作离骚之由。〉离骚者、犹离忧也。〈离、遭也。 ○注一句。下忽入议论、奇妙。〉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提穷字。〉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道出人情、真而切。〉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应穷字。〉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提怨字。〉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应怨字。 ○回环曲折、多永言之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谓好色云者、以离骚有密妃等事。然原特假借以思君耳、非如国风之思也。而史公亦假借用之。 ○比骚于诗、深得旨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闹、〉污泥之中、〈淖、溺也。〉蝉蜕〈退、〉于浊秽、〈蝉蜕、如蝉之去皮也。〉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嚼、〉然泥而不滓〈子、〉者也。〈皭、疏静之貌。滓、浊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极赞屈原。 ○以上离骚、只虚写。〉屈平既绌。〈闲接。又入叙事。〉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同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详张仪始终事、为屈原谏楚王张本。〉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浙、〈丹、浙、皆县名、在弘农。〉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盖、〉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一段。〉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即割楚地、以与楚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又算定怀王。〉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仅、〉尚、而设诡辨于怀王之宠姬郑袖、〈长句正是省句。〉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二段。 ○两段词简而情备。〉是时屈原既疏、〈忽接入本传。〉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只为何不杀张仪一句、乃倒装楚愿得张仪一段、又倒装张仪许楚一段、意思在此、而序事在彼。〉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张仪诈楚、客也、于此一结。〉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又起一难。〉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柰何绝秦欢。〈伏再用之根。〉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纳、〉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怀王一欺于秦而国削、再欺于秦而身死。为屈原作证、亦为楚辞作序也。〉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再用子兰、深著楚王之不明也。〉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嫉子兰、先从楚人说起、见非屈原之私怨。〉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推屈平本意作议论。〉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忽又转到离骚上。〉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应不忘欲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应冀君之一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又宽一步。〉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泛泛感论。包罗古今无穷事。〉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将前事总作一收。〉此不知人之祸也。〈缴断一句。〉易曰、井渫〈屑、〉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渫、不停污也。井渫而不食、使我心恻然、以其可用汲而不汲也。如有王之明者、汲而用之、则上下并受其福也。〉王之不明、岂足福哉。〈愤切语。〉令尹子兰闻之、〈接上屈平既嫉之、妙。〉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回应上官大夫。〉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极写落魄悲愤之状。 ○以下渔父辞。〉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三闾、掌王族昭屈景三姓之官。〉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似老氏之言。〉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𫗦其糟而啜其醨。〈醨、薄酒。〉何故怀瑾握瑜、〈瑾、瑜、皆美玉。〉而自令见放为。〈只就渔父口中、翻出一段至理可参、有情有态、可咏可歌、词家风度。〉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弹而振之、去其尘也。〉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问、〉者乎。〈察察、净洁〉〈也。汶汶、垢蔽也。〉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常流、犹长流也。 ○汨罗之志已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枉入声、〉乎。〈温蠖、犹惛愦、楚词作尘埃。 ○一气流转、机神跌宕。〉乃作怀沙之赋。〈怀沙赋删去。〉于是怀石遂自投汨〈觅、〉罗以死。〈汨水在罗、故曰汨罗、今长沙屈潭是也。〉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磋、〉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借宋玉等、前衬屈原、后引贾谊。〉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借投书事、接下贾谊传。〉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皆离骚篇名。〉悲其志。〈读其文而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游其地而想其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即用他吊屈原之意、以叹贾生。〉读服鸟赋、〈楚人命鸮曰服、贾生作服赋。〉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自悲自吊。 ○此屈贾合赞、凡四折、缭绕无际。〉
史公作屈原傳、其文便似離騷、婉雅悽愴、使人讀之、不禁歔欷欲絕。要之窮愁著書、史公與屈子、實有同心。宜其憂思唱歎、低回不置云。
酷吏列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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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引孔子之言。〉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不德、不有其德也。不失德、其德可见也。滋、益。章、明也。 ○引老子之言。〉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总断一句。引孔子老子、是立言主意、以见酷吏之不可崇尚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立论醒彻。〉昔天下之网尝密矣、〈谓秦法。〉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相遁、谓借法为奸、而无情实、故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费、 ○言本弊不除、则其末难止。〉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升、〉其任而愉〈同偷、〉快乎。〈此时非酷吏救止、安能偷少顷之快、言势不得不然、非与酷吏也。〉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溺、谓沉溺不举也。 ○此言酷吏所由始。〉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藉于严酷。 ○又引孔子之言。〉下士闻道大笑之。〈何知有道德。 ○又引老子之言。〉非虚言也。〈又总断一句、应前。〉汉兴、〈汉之初。〉破觚而为圜、〈觚、八棱有隅者。破觚为圜、谓除去严法。〉斲雕而为朴、〈斲、削也。雕、刻镂。斲雕为朴、谓使反质素。〉网漏于吞舟之鱼、〈网极其疏、应上网密。〉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同乂、〉安。〈烝烝、盛也。艾、治也。 ○一段慨想高文之治。〉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彼、指道德。此、指严酷。 ○一束用全力。〉
意只是當任德而不當任刑、兩引孔老之言便見。又以秦法苛刻、漢始寬仁、兩兩相較、明示去取。歎昔日漢德之盛、則今日漢德之衰、隱然自見于言外。語不多而意深厚也。
游侠列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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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韩非。〉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句以儒侠相提而论、借客形主。〉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侧重儒一句、起下文。〉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术、巧诈也。春秋、国史。〉固无可言者。〈儒之伪者、诚不足言、起下次宪。〉及若季次、原宪、〈公晢哀、字季次、亦孔子弟子。〉闾巷人也、〈闾巷之儒、照闾巷之侠。〉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次、宪功名未著、而后世学者称之。儒固自有真也、侠亦从可知矣。〉今游侠、〈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彊于世者、谓之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亡者存之、死者生之。 ○句法。〉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二句、侠士本领。〉盖亦有足多者焉。〈称游侠一。〉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见游侠不可无、接上生下、无限波澜。〉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同岩、〉吕尚困于棘津、〈太公望、行年七十、卖食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饥而食菜、则色病、故云菜也。〉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同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升、〉道哉。〈正见游侠之不可无也。感叹处、史公自道、故曲折悲愤。〉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同以、〉向〈同享、〉其利者为有德。〈享、受也。以受其利者为有德、何知有仁义也。 ○正应遭菑涉乱、接下。〉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伯夷未尝许周以仁义、然享文武之利者、不以伯夷丑周之故、而贬损其王号。〉跖𫏋〈强入声、〉暴戾、其徒诵义无穷。〈柳跖、庄𫏋、皆大盗、其徒享其利、而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三句出庄子胠箧篇。窃钩之小、则为盗而受诛、窃国之大、则为侯而人享其利。故仁义存。〉非虚言也。〈正对何知仁义二句。 ○此段言世俗止知有利、而不知侠士之义、极其感叹。〉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暗指季次辈。〉岂若卑论侪〈柴、〉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忽又叹儒、皆有激之言也。〉而布衣之徒、〈指游侠。〉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称游侠二。〉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士之穷窘、无所解免、皆得托命、而望侠士之存亡生〉〈、此诚人之所谓贤豪间者、而未可谓不得与儒齿也。 ○称游侠三。是史公为游侠立传本意。〉诚使乡曲之侠、予〈同与、〉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侠以权力、儒以道德、不可同日而论。 ○绾合次宪、略抑游侠一笔、下即转。〉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称游侠四。 ○以上儒侠夹写、至此方归本题。〉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布衣闾巷是主意、一有凭借、便不足重。故下详言之。〉近世延陵、〈吴季札也。季札岂游侠耶。然史公作传、既重游侠矣、必援名人以尊之、若货殖传之援子贡也。〉孟尝、〈齐田文。〉春申、〈楚黄歇。〉平原、〈赵胜。〉信陵〈魏无忌。〉之徒、〈又借五人引起。〉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前有多少层折、方入本题。以为止矣、偏又翻出一层、落下匹夫之侠。〉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其义诚高、其事诚难。 ○称游侠五。〉然儒墨皆排摈不载、〈儒与墨皆轻侠士、故不载。 ○又挽定儒字。〉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遥接布衣之侠、靡得而闻。 ○闾巷布衣匹夫之侠、是著意处。〉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紧照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五宾五主。〉虽时捍〈翰、〉当世之文罔、〈同网、 ○谓犯当世之法禁。 ○应以武犯禁。〉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名实相副、而不虚立。士厄必济、而不虚附。 ○称游侠六。〉至如朋党宗彊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至若引朋为党、以彊为宗、互相比周、施财以役乎贫民、恃其豪暴、侵凌孤弱、恣欲以自快者、不特不可语游侠、而游侠亦丑之。 ○此言游侠自有真伪、不可不辨。〉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委、〉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一往情深。〉
世俗止知重儒而輕俠、以致俠士之義、湮沒無聞。不知俠之真者、儒亦賴之、故史公特爲作傳。此一轉之冒也。凡六贊游俠、多少抑揚、多少往復。胸中犖落、筆底攄寫、極文心之妙。
滑稽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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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导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滑稽传、乃从六艺庄语说来、此即史公之滑稽也。〉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天道恢弘、不必尽出于六艺。〉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二句为滑稽之要领。〉淳于髠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骨、〉稽多辨、〈滑稽、诙谐也。〉数〈朔、〉使诸侯、未尝屈辱。〈一总虚序。〉齐威王之时、喜隐、〈好隐语。〉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勉、〉不治、〈沉湎、溺于酒也。〉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髠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同飞、〉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话头奇绝。〉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亦以隐语应、奇。〉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封即墨大夫。烹阿大夫。〉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田敬仲。〉世家中。〈一段以大鸟喻、以朝诸县令数句结之。〉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髠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淳于髠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索、尽也。 ○加四字、无关于大笑、而大笑之神情俱现。〉王曰、先生少之乎。髠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髠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穰田者、〈穰田、为田求丰穰也。 ○又作隐语。〉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瓯窭〈搂、〉满篝、〈沟、 ○瓯窭、高地狭小之区。篝、笼也。〉污邪〈爷、〉满车、〈昌遮切、 ○污邪、下地田也。〉五谷蕃熟、穰穰满家。〈穰穰、多也。〉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一语两关、滑稽之极。〉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髠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楚闻之、夜引兵而去。〈二段以穰田喻、以益黄金数句结之。〉威王大说、置酒后宫、召髠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一路皆以劈空奇论成文。〉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其说可得闻乎。髠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髠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髠帣〈绢、〉韝〈沟、〉鞠𦜕、〈同跽、 ○帣、收也。韝、臂杆也。鞠、曲也。𦜕、小跪也。谓收袖而曲跪也。〉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猝、〉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三径字、对下二参字。〉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曹、辈也。〉握手无罚、目眙〈炽、〉不禁、〈眙、视不移也。〉前有堕珥、〈二、〉后有遗簪、〈极意摹写。〉髠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同三、 ○句法变而趣。 ○上云、一斗一石、此又添出二斗、五六斗、八斗、参差错落。〉日暮酒阑、〈饮酒半罢半在曰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籍、〉堂上烛灭、主人留髠而送客、罗襦〈如、〉襟解、〈襦、汗衣也。〉微闻芗〈同香、〉泽、当此之时、髠心最欢、能饮一石。〈句法又变。 ○逐节递入、入落花流水、溶溶漾漾、而中间有用韵者、有不用韵者、字句之妙、情事之妙、清新俊逸、赋手赋心。〉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又忽作庄语。〉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髠为诸侯主客、宗室置酒、髠尝在侧。〈三段以饮酒喻、以罢长夜之饮一句结之。总是谈言微中可以解纷之意。 ○下有优孟、优旃二传、并合赞。〉
史公一書、上下千古、無所不有。乃忽而撰出一調笑嬉戲之文、但見其齒牙伶俐、口角香艷、另用一種筆意。
货殖列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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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至治之世。不知有货殖。〉必用此为务、挽〈同晚、〉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言必用老子所说以为务、而挽近之世、止知涂饰民之耳目、必不可行矣。 ○史公将伸己说、而先引老子之言破之。〉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顶至治之极。〉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宦、〉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谓势所能至之荣也。 ○此欲富之根。〉使俗之渐〈尖、〉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微妙之论。〉终不能化。〈民多嗜欲、则不能至治矣。〉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善者因之、是神农以前人。利道、是太公一流。教诲、整齐、是管仲一流。最下与争、则武帝之盐铁平准矣。史公其多感慨乎。〉夫山西饶材竹榖纑〈卢、〉旄玉石、〈榖、楮也、皮可为纸。纑、纻属、可以为布。旄、牛尾也。〉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枏〈南、〉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妹、〉珠玑齿革、〈连、铅之未炼者。玑、珠之不圆者。〉龙门碣〈杰、〉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龙门、山名、在冯翊夏阳县。碣石、近海山名、在冀北。〉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棋置、如围棋之置、言处处皆有也。 ○忽变一倒句、妙。〉此其大较也。〈方论货殖之理、忽杂叙四方土产、笔势奇矫。〉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长句。〉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农虞工商、是货殖之人、前后脉络。〉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宕句有致。〉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物贱极必贵、而贵极必贱、故贱者贵之征、贵者贱之征。 ○货殖尽此二语、是一篇主意。〉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正见俗之渐民、而货殖之不可已也。〉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三宝、谓珠玉金。〉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同辟、〉矣、〈农、工、虞、商、复点。〉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富国、富家、是通篇眼目。〉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此段就上文一反、言货殖亦非易事、存乎其人、以引起太公管仲等。〉故太公望封于营邱、〈齐地。〉地潟〈昔、〉卤、〈鲁、 ○潟卤、咸地也。〉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繈〈同襁、〉至而辐凑、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引太公管仲、以为货殖之祖。〉设轻重九府、〈九府、盖钱之府藏、论铸钱之轻重、故云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彊至于威宣也。〈太公管仲是富国。〉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同已、〉而不乐。〈言失其富厚之势、则客无所附而不乐。〉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艳富羞贫、虽有激之语、然亦确论。〉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叶釐、〉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四句用韵、盖古歌谣也。熙熙、和乐也。壤壤、和缓貌。〉夫千乘之主、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暗刺时事、语多感慨。〉
天下之利、本是有餘、何至于貧。貧始于患之一念、而弊極于爭之一途。故起處全寄想夫至治之風也。史公豈真豔貨殖者哉。千乘數句、蓋見天子之𣙜貨、列侯之酧金、而爲之一歎乎。
太史公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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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先人、谓先代贤人。〉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适当五百岁之期。〉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点出六经。〉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何敢自嫌值五百岁而让之也。明明欲以史记继春秋意。〉上大夫壶〈胡、〉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设为问答、单提春秋、见史记源流。〉太史公曰、余闻董生〈仲舒。〉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王事、即王道。 ○一句断尽春秋。已下乃极叹春秋一书之大。〉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原实著当时行事、非空言垂训。〉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人不决曰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此段专赞春秋、下复以诸经陪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洛、〉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又从易礼书诗乐说到春秋、以应起。〉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再将诸经与春秋结束一通。〉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莫切近于春秋、应上深切著明。 ○以下独详论春秋。〉春秋文成数万、〈春秋万八千字。〉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櫽括春秋全部文字。〉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升、〉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所以弑君亡国及奔走、皆是失仁义之本。〉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今易无此语、易纬有之。〉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此易坤卦之词、文亦稍异。 ○两引易词、以明本之不可失也。 ○櫽括春秋全部事迹。〉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春秋所该甚广、而君臣父子之分、犹有独严、故提出言之。〉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总上文而言、其实心本欲为善、但为之而不知其义理、凭空加以罪名、而不敢辞。 ○春秋实有此等事、特为揭出、甚言春秋之义、不可不知也。〉夫不通礼义之旨、〈礼缘义起、故并言之。 ○又即春秋生出礼义二字。〉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为臣下所干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应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句。〉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一句极赞春秋、收括前意。〉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四句引治安策语、见春秋所以作、并史记所以作之意。〉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武帝。〉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再借壶遂语辨难、一番回护自家、妙。〉太史公曰、唯唯、〈委、〉否否、不然。〈叠用唯唯否否不然、妙。唯唯、姑应之也。否否、略折之也。不然、特申明之也。〉余闻之先人曰、〈又是先人。〉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又言春秋与诸经同义、皆纯厚隆盛之书、非刺讥之文。极得宣尼作春秋微意。〉汉兴以来、至明天子、〈应上遇明天子。〉获符瑞、〈指获麟。〉建封禅、〈封、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禅、泰山下小山上除地为𫮃、以祭山川。〉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受天命清和之气。〉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平声、〉译〈亦、〉款塞、〈传夷夏之言者曰译、俗谓之通士。款塞、叩塞门也。〉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言口不能悉诵、故不可不载之书。〉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此句宾。〉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此句主。〉且余尝掌其官、〈应下得守职。〉废明圣盛德不载、〈一、〉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二、〉堕先人所言、〈三、〉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作字呼应。〉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正对欲以何明句。 ○壶遂问答一篇完。〉于是论次其文七年、〈太初元年、至天汉三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详后报任安书中。 ○可见史公未遭祸前、已作史记、特未卒业耳。〉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受腐刑。〉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隐、忧也。约、犹屈也。〉欲遂其志之思也。〈史公欲卒成史记、故以此句唤起。〉昔西伯拘羑〈有、〉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频上声、〉脚、〈脚、 ○膑、刖刑、去膝盖骨。〉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即吕氏春秋。〉韩非囚秦、说〈税、〉难孤愤。〈非作孤愤说难等篇、十馀万言。 ○又组织六经作馀波、而添出离骚、国语等作陪、更妙。〉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又借诗作结、文法更变化。〉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武帝至雍、获白麟、迁以为述事之端、上纪黄帝、下至麟止、犹孔子绝笔于获麟也。史公虽欲不比春秋之作、又不可得矣。〉
史公生平學力、在史記一書、上接周孔、何等擔荷、原本六經、何等識力、表章先人、何等淵源。然非發憤鬱結、則雖有文章、可以無作。哀公獲麟而春秋作、武帝獲麟而史記作、史記豈真能繼春秋者哉。
报任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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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太史公、迁父谈也。走、犹仆也。言己为太史公掌牛马之仆、自谦之辞也。〉再拜言、少卿〈任安字。〉足下、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故任安责以推贤进士。 ○二句任安来书。〉意气懃懃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望、怨也。 ○二句任安书中意。〉仆非敢如此也。〈一句辨过、下更详辨。〉仆虽罢〈疲、〉驽、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残、被刑。秽、恶名。〉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言无知心之人、谁可告语。起下文。〉谚曰、谁为〈去声、〉为之、孰令〈平声、〉听之。〈言无知己者、设欲为善、当为谁为之、复欲谁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吕氏春秋曰、伯牙鼓琴、意在泰山、钟子期曰、善哉巍巍若泰山、俄而志在流水、子期曰、善哉汤汤乎若流水。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赏音者。〉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大质、身也。〉虽才怀随和、〈随侯珠、和氏璧。〉行若由夷、〈许由、伯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点、辱也。 ○一段先作如许曲折、渐引入情。〉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从武帝还。〉又迫贱事、〈卑贱之事。苦烦务也。〉相见日浅、〈少卿相见时近。〉卒卒〈猝、〉无须臾之闲、得竭志意。〈卒卒、促遽貌。闲、隙也。 ○说前所以不答之故。〉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安为戾太子事囚狱、更旬月后、便当就刑。季冬、刑日也。〉仆又薄〈搏、〉从上雍、〈薄、迫也。又迫从天子将祭祀于雍。〉恐卒然不可为讳、〈难言其死、故云不可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满、〉以晓左右、〈懑、闷也。〉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谓任安恨不见报。 ○说今所以答之故。〉请略陈固陋、〈今乃答。〉阙然久不报、〈前不即答。〉幸勿为过。〈一段又作如许曲折、看他一片心事、更无处明、而欲明向将死之友、可以想见故人交情。〉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特标五者、言有此始得列于士林、见己之无复有此、以起下意。〉故祸莫憯〈同惨、〉于欲利、〈须利赎罪、而家贫、最憯也。〉悲莫痛于伤心、〈尽心事君、而见诬、最痛也。〉行莫丑于辱先、〈辱先人之职业、行莫丑焉。〉诟〈构、〉莫大于宫刑。〈陷割势之极刑、耻莫大焉。诟、耻也。宫、腐刑也。男子割势、女子幽闭、次死之刑。 ○紧承四句、正与上五者相反。〉刑馀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接上起下。〉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孔子居卫、灵公与夫人同车、令宦者雍渠参乘、孔子去卫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赵良说商君曰、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寒心、惧其祸必至。〉同子参乘、袁丝变色、〈同子、武帝朝宦官赵谈也。与迁父同名、故讳曰同子。袁盎字丝。赵谈参乘、袁盎伏车前曰、陛下奈何与刀锯馀同载。〉自古而耻之。〈应所从来远。〉夫以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言士羞与宦竖为伍。〉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馀、荐天下之豪俊哉。〈以上叙己亏体辱亲、不足荐士。答任安书中推贤进士语。〉仆赖先人绪业、〈绪、馀也。〉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不能一。〉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不能二。〉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牵、〉旗之功。〈搴、拔取也。 ○不能三。〉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不能四。〉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以上叙己平日不能致功名。引咎自责、文势雄拔。〉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厕、间也。太史令千石、故比下大夫。〉陪奉外廷末议、〈外廷、朝堂也。〉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如恨如悔、胸中郁勃不堪之况、尽情倾露。〉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塔、〉茸〈戎上声、〉之中、〈阘茸、猥贱也。〉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此段申言不足荐士、再答安意。〉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加一笔、更悲惋。〉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以下叙己所以被祸之由。此一句管到受辱著书、且与下文未易一二为俗人言难为俗人言相呼应。〉仆少负不羁之才、〈负、犹无也。不羁、言才质高远、不可羁系也。〉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言袭先人太史旧职。周卫、宿卫周密也。〉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头戴盆则不得望天、望天则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言己方一心于史职、不暇修人事也。〉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初意本如此。〉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捷转。〉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同为侍中。〉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馀欢。〈先明与陵无旧好。〉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自守奇节之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以身从事曰殉。〉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次明于陵有独赏。〉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一振。〉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同酶、〉糱〈孽、〉其短、〈媒、酒酵也。糱、麹也。谓酿成其祸也。〉仆诚私心痛之。〈一落。〉且李陵〈此下言李陵之胜败、曲折周悉。〉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匈奴庭。〉垂饵虎口、横挑彊胡、仰亿万之师、与单〈蝉、〉于〈匈奴号。〉连战十有馀日、所杀过当、〈陵军士少、杀匈奴倍多、故曰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同毡、〉裘之君长咸震怖、〈旃裘、匈奴所服。〉乃悉征其左右贤王、〈左贤王、右贤王、并匈奴侯王之号。〉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恣、 ○积、露积也。〉然陵一呼劳〈去声、〉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诲、〉血饮泣、〈血沾而曰沬。泪入口曰饮。〉更张空弮、〈宦、 ○弮、弩弓也。陵时矢尽、故张空弓。〉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一段极力描写。〉陵未没时、使有来报、〈陵麾下骑陈步乐、报陵战克捷。〉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故意写出公卿王侯丑状。〉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故意写出。 ○已上详叙李陵。〉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款款、忠实貌。〉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味之甘者自绝、食之少者分之。 ○上素所蓄积句、与此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句、两素字遥关。〉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败降匈奴。〉彼观其意、〈彼观、犹观彼也。〉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欲立功于匈奴以当罪、乃所以报汉也。〉事已无可奈何、〈事既无可如何、计不得不出此。 ○此句正推原陵意、妙。〉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仆、〉于天下矣。〈况其摧破匈奴之兵、已足以表白于天下矣。 ○此段以以为二字贯、是迁意中语。〉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未得其便。〉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上段意中之旨。〉欲以广主上之意、〈对上惨怆怛悼。〉塞睚〈厓、〉眦〈恣、〉之辞。〈睚眦、忤目相视貌。 ○对上媒糱其短。〉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税、〉遂下于理。〈初上遣贰师将军李广利征匈奴、令陵为助。及陵与单于相值、而贰师无功、闻迁言、谓迁欲沮止贰师、以成李陵、而为其游说、遂下狱。理、治狱官。〉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拳拳、忠谨貌。列、陈也。〉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吏议以为诬上、天子终从其议、定为宫刑。〉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法可以金赎罪、而迁无金可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观家贫货赂三句、则知史迁作货殖游侠二传、非无为也。〉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伍、对也。〉深幽囹〈陵、〉圄〈语、〉之中、〈囹圄、狱也。〉谁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已上详叙自己。〉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是、〉之蚕室、〈佴、次也。养蚕之室温而密、腐刑患风、须入密室乃得全、因呼为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一二、谓委屈也。言陵与己事、俱不能委曲向俗人说、谓俗人不知也。 ○此段总结上两段、下乃专叙己所以不自引决之意。〉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汉初功臣剖符世爵、又论功定封、申以丹书之信。〉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闲、〈迁父为太史、掌知天文、律历、卜筮、祠祝之事。〉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不为天子所重、故为流俗所轻。〉假令仆伏法受诛、〈自引决。〉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挽一句指仆之先以下言。〉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同趋、〉异也。〈彼此忖量、轻重较然、结上生下。〉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义理、颜色。〉其次不辱辞令、〈言辞、教令。〉其次诎体受辱、〈诎体、长跪也。〉其次易服受辱、〈易服、著赭衣。〉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关木、杻械也。索、绳也。棰、杖也。楚、荆也。〉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剔毛发、髠也。婴、绕也。婴金铁、钳也。〉其次毁肌肤断〈短、〉肢体受辱、〈黥刖、劓刵。〉最下腐刑极矣。〈宫刑腐臭、故曰腐刑。 ○历借不辱受辱者、以形己之极辱、文字奇丽而瓌玮。〉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上大夫有罪、则赐自杀、不致加刑以辱之、所以励士节。 ○曲一笔、言此是太始之言、非今日之谓。〉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槛、圈也。穿地为坑曰阱。〉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其威为人所制约、故渐积至此。 ○引起。〉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鲜、明也。未遇刑自杀为鲜明。士之励节如此。〉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邦、〉棰、〈榜、击也。〉幽于圜〈还、〉墙之中、〈圜墙、〉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抢、突也。〉视徒隶则心惕息、〈惊惕而喘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彊颜耳、〈勉彊厚颜。〉曷足贵乎。〈以上叙己受辱。〉且西伯、〈文王。〉伯也、拘于羑〈有、〉里、〈羑里、殷狱名。〉李斯、相也、〈秦始皇相。〉具于五刑、〈先行墨劓剕宫、而后大辟、故曰具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韩信为楚王、人有告信欲反、高祖用陈平谋、伪游云梦、信谒上于陈、高祖令武士缚信、载后车。至洛阳、赦为淮阴侯。〉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彭越、梁王。高祖诛陈豨、征兵于梁、越称病、上捕之、囚于洛阳。张敖嗣父耳为王、人告其反、捕系之。〉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绛侯周勃。诛诸吕、立孝文、权盛于五伯。后有告勃谋反者、遂囚于请罪之室。〉魏其、大将也、衣〈去声、〉赭〈者、〉衣、关三木、〈魏其侯窦婴。坐灌夫骂丞相田蚡不敬、论弃市。赭、赤色。罪人之服。关、穿也。三木在颈及手足、杻枷械也。〉季布为朱家钳奴、〈布为楚将、数窘汉王、楚灭、高祖购求布千金、敢舍匿者、罪三族、布乃髠钳之鲁朱家、卖之。〉灌夫受辱于居室、〈丞相田蚡娶燕王女为夫人、太后诏列侯宗室皆往贺、颍阴侯灌夫怒骂之、坐不敬、乃系于田蚡所居之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同网、〉加、〈罔、犹法也。〉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历引被辱古人自证。〉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彊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言勇怯强弱、皆缘形势顿殊、原无定体、自古以然、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言人不能早自裁决、以出狱吏绳墨之外、而稍迟疑、则至鞭棰、欲引节自绝、不亦远于知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找转刑不上大夫句。 ○以上言不必引决、以下言己之不引决、乃更有所欲为。〉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言激于义理者、则不贪生念顾、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言父母兄弟已丧、无可念矣。视我于妻子何如哉、言何足顾也。〉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死节要归于义、何尝论勇怯。〉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跌宕。〉且夫臧获婢妾、〈荆扬淮海之间、呼奴为臧、呼婢为获。〉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应上不得已。 ○再跌宕。〉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凡作无数跌宕、方说出作史记本意。笔势何等纡回、何等郁勃。〉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升、〉记、唯倜〈惕、〉傥非常之人称焉。〈倜傥、卓异也。 ○先虚提一笔。〉盖文王拘而演周易、〈崇侯谮西伯于纣、纣乃囚之于羑里。西伯演易之八卦为六十四。〉仲尼厄而作春秋、〈孔子厄于陈蔡、还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屈原为楚怀王左徒、上官大夫谗之、被放逐、乃作离骚经。〉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失明、谓无目也。〉孙子膑〈频上声、〉脚、兵法修列、〈孙膑与庞涓俱学兵法、涓自以为能不及膑、乃阴使人召膑、至则刑断其两足而黥之。膑、刖刑、去膝盖骨。人因呼为孙膑。〉不韦迁蜀、世传吕览、〈秦始皇迁吕不韦于蜀、于是著书、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名吕氏春秋。〉韩非囚秦、说〈税、〉难孤愤、〈韩非、韩之公子也、入秦为李斯所毁、下狱。非先曾著孤愤说难十馀万言。〉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倒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述往古兴亡贤愚之事、思来者以作戒也。 ○三句总承上八句说、此广引被辱著书之人、以发作史之意。〉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独复引左氏孙子者、以其废疾与己同、因遂言著书、宜与之一例也。〉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黄帝。〉下至于兹、〈汉武。〉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忍一时之辱、而重万世之名、立志诚卓。〉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藏于山者、备亡失也。〉传之其人、通邑大都、〈传之同志、广之邑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史迁深以刑馀为辱、故通篇不脱一辱字。此结言著书偿前辱、聊以自解。〉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回应前文、关锁紧密。〉且负下未易居、〈负累之下、未易可居。〉下流多谤议、〈下流、至贱也。〉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霑衣也。〈言如此便应逃遁远去。〉身直为闺阁〈蛤、〉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闺阁臣、阉臣。引、出也。狂惑、谓小人。言所以不得逃遁远去、只因久系闺阁之臣、故不得自主耳。岂真得位行道哉。〉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辣、〉谬乎。〈剌、戾也。 ○此书大旨、总是却少卿推贤进士之教。故四字为一篇纲领、始终亦自相应。〉今虽欲自雕琢曼〈万、〉辞以自饰、〈曼、美也。〉无益于俗不信、〈恐益为俗人所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言死后名誉流于千载也。 ○直应上本末未易明句。〉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此書反覆曲折、首尾相續、敍事明白、豪氣逼人。其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文情至此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