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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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古文觀止
卷五 漢文
作者:吳楚材 吳調侯 
1695年
卷六

卷五 漢文[编辑]

五帝本紀贊[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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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公司馬遷自謂也。遷爲太史公官。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五帝、黄帝、顓頊、帝嚳、堯、舜。尚、久遠也。學者多稱五帝、已久遠矣。 ○鎖一句、下卽捷轉。然尚書獨載堯以來、其可徵而信者、莫如尚書。然其所載、獨有堯以來、而不載黄帝、顓頊、帝嚳。則所徵者、猶有藉于他書也。 ○二轉。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薦同搢、紳先生難言之。馴、訓也。百家雖言黄帝、又涉于神怪、皆非典雅之訓。故當世士大夫皆不敢道、則不可取以爲徵也。 ○三轉。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五帝德、帝繫姓二篇、見大戴禮及家語、雖稱孔子傳于宰我、而儒者疑非聖人之言、故不傳以爲實。則似未可全徵而信也。 ○四轉。余嘗西至空峒、空峒、山名。黄帝問道廣成子處。北過涿鹿、涿鹿、亦山名、在嬀州。山側有涿鹿城、卽黄帝堯舜之都。東漸尖、於海、南浮江淮矣。點東南西北、與篇中作映帶。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黄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余身所涉歷、見所在長老、往往稱黄帝堯舜舊蹟、與其風俗教化、固有不同。則他書之言黄帝者、亦或可徵也。 ○五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古文、尚書也。大要以不背尚書所載者、爲近于是。然太拘泥、則不載者豈無可徵者乎、故曰近是也。 ○六轉。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章矣。顧弟同第、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備載則有五帝德等篇。我觀國語、其間發明二篇之說爲甚章著。顧儒者但不深考、而或不傳耳。其二篇所發明、章著而表見、驗之風教固殊者、皆實而不虛、則亦或可徵矣。 ○七轉。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況尚書缺亡、其間多矣、豈可以其缺亡而遂已乎。其尚遺佚、若黄帝以下之事、乃時時見于他說。如百家五帝德之類、皆他說也。又豈可以搢紳難言、儒者不傳、而不擇取乎。 ○八轉。將尚書國語等一總。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事在疑信間、則當會其意。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不能擇取。而淺見寡聞者、固難爲之言也。 ○九轉。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應文不馴雅。故著爲本紀書首。余非止據尚書論次堯以下、且並黄帝、顓頊、帝嚳而論次之。于五帝德等書、擇其言之尤雅者取之。則其不雅者、在所不取也。 ○結出一生作史之意。

此爲贊語之首、古質奧雅、文簡意多。轉折層曲、往復回環。其傳疑不敢自信之意、絕不作一了結語。乃贊語中之尤超絕者。

項羽本紀贊[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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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漢時儒者。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異、邪、何興之暴也。重瞳、兩眸子。苗裔、後嗣也。暴、驟也。 ○從興之暴、想到舜。然舜羽非倫、故又想到重瞳子。史公論贊、往往從閒處寫、極有丰神。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去聲、豪傑蠭起、相與並爭、不可勝升、數。上聲、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涉等起大澤中。蠭起、言多也。斯時相與爭天下者、不可勝數、而欲崛起定霸、蓋亦甚難。 ○振數語、逼入項羽、有勢。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爲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乘勢、乘豪傑之勢也。五諸侯、齊、趙、韓、魏、燕。 ○一段正寫其興之暴。極贊項羽。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背關、背約、不王高祖于關中。懷楚、謂思東歸而都彭城。義帝、楚懷王孫心、項梁立以爲楚懷王、項羽尊之爲義帝、後徙之長沙、陰令人擊殺之江中。 ○一貶駁。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二貶駁。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三貶駁。 ○前後興亡二字相照、三年五年、並見興亡之速、俱關鍵。過矣謬哉、喚應絕韻。   一贊中、五層轉折、唱歎不窮、而一紀之神情已盡。


秦楚之際月表[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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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公讀秦二世。項氏。之際時天下未定、參錯變化、不可以年紀、故列其月。曰、初作難、發於陳涉、一段。虐戾滅秦自項氏。二段。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同阼。成於漢家。祚、位也。 ○三段。三樣寫法。五年之間、號令三嬗、同禪。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三嬗、謂陳涉、項氏、漢高祖。 ○總承上三段作結。昔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考之于天、卽孟子所謂人歸天與也。 ○一段。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爲未可、其後乃放弒。會孟津二句、單言武王、舉武以見湯耳。 ○二段。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并冠帶之倫。章、顯大也。 ○三段。 ○俱反上三段。數十年、十餘世、百有餘載、句中有眼。以德若彼、指四代。用力如此、指秦。蓋一統若斯之難也。總承上三段作結。秦旣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倒句。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怪、名城、銷鋒鏑、的、徂、豪傑、維萬世之安。鉏、誅也。維、計度也。 ○另起一峯、下卽捷轉。單寫高祖、慨歎作致。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高祖起于亭長。合從宗、討伐、軼於三代、與豪傑并力攻秦、過于湯武之放弒。同向、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爲去聲、驅除難如字、耳。前言一統之難、高祖獨五年而成帝業。蓋由秦無尺土之封、敗壞旣極、適足以資助賢者、而爲之驅除其所難耳。 ○一層。故憤發其所爲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無土不王、蓋古語也。高祖憤發閭巷而成帝業、安在其爲無土不王也。 ○二層。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高祖或乃傳之所謂大聖、故不可以常理拘、蓋有天意存乎其間矣。 ○三層。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若非大聖、孰能當此豪傑並爭之日、獨受天命而帝者乎。 ○四層。應受命二字作結。

前三段一正、后三段一反、而歸功于漢。以四層咏歎、無限委蛇、如黄河之水、百折百迴、究未嘗著一實筆、使讀者自得之。最爲深妙。

高祖功臣侯年表[编辑]

史記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勳、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同閥、積日曰閱。明其等、謂明其功之差等。伐、積功也。積日、計其任事之久。閱、經歷也。 ○先立一案。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同礪、國以永寧、爰及苗裔。異、 ○帶、衣帶也。厲、砥石也。苗裔、遠嗣也。言使河山至若帶厲、國猶未絕、蓋欲使功臣傳祚無窮也。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所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也、自古已然。先爲一歎。 ○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承上封爵之誓意、枝葉稍陵夷衰微、起下子孫驕溢亡國意。余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察其始封、與所以失侯者。 ○申固其根本陵夷衰微二句。曰異哉所聞。異哉所聞、正反上一段。言根本不固、不待枝葉已陵夷衰微也。又爲一歎。書曰、協和萬國、遷于夏商、或數千歲。萬國、乃堯以前所封者。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尚書有唐虞之侯伯、歷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藩、衛天子、豈非篤于仁義奉上法哉。篤仁義、奉上法、是自全要著。 ○又引一案。自古皆然、而漢獨不然、頂異哉所聞也。三歎。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纔有十分之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昔日之衰。後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息、蕃庶也。何。參。勃。嬰。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今日之盛。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作辟、至太初、太初、武帝年號。百年之間、見現、侯五、見在爲侯者、僅五人。餘皆坐法、隕命亡國、耗毛、矣。耗、盡也。 ○因盛而衰。同網、亦少密焉、罔、禁網也。 ○冷句帶諷。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云。仍歸到不能自全上。 ○兩句、與上篤于仁義奉上法句相對。上篤仁義則無罔少密之苛、下篤仁義而奉上法、則能兢兢當世之禁、而不坐法亡國。兩句兩轉、作兩層疊。四歎。居今之世、漢。志古之道、夏、商、周。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鏡、鑑也。居今志古、所以自鑑得失、而時勢變遷、亦不必今人盡同乎古。 ○一總、便推開、爲本朝誅滅功臣回護一番。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爲統紀、豈可緄魂、乎。緄、縫而合之也。言從來帝王原各不同、要以成一代之功爲綱紀、豈可合而強同之乎。 ○此正是居今志古、以漢與前代相提而論也。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應察其首封、所以失之二句。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應異哉所聞句。 ○此則單指漢諸侯也。五歎。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結出所以作表之意。表者、表明其事也。

通篇全以慨歎作致、而層層回互、步步照顧、節節頓挫。如龍之一體、鱗鬣爪甲而已、而其中多少屈伸變化、卽龍亦有不能自知者。此所以爲神物也。

孔子世家贊[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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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向、往之。景行、大道也。 ○借詩虛虛籠起。余讀孔氏書、遺書一。想見其爲人。心鄉往之。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遺器二。諸生以時習禮其家、遺教三。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心鄉往之。 ○聖無能名、又何容論贊。史公只就其遺書、遺器、遺教、以自言其鄉往之誠、虛神宕漾、最爲得體。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又借他人、反形一筆。更透。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折、斷也。中、當也。謂斷其至當之理。可謂至聖矣。定贊。

起手忽憑空極贊、而後入孔氏。旣入事、而又極贊以終之。一若想之不盡、說之不盡也者、所謂觀海難言也。

外戚世家序[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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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繼體、謂繼先帝之正體。守文、謂守先帝之法度。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外戚、紀后妃也。后族亦代有封爵、故曰外戚。 ○總提一句。夏之興也以塗山、塗山、國名。禹娶塗山氏之女。 ○受命。而桀之放也以妹喜。桀伐有施、有施氏以妹喜女焉。 ○繼體。殷之興也以有娀、嵩、 ○有娀、國名。帝嚳娶其女簡狄爲次妃、生契、爲殷始祖。 ○受命。紂之殺也嬖妲己。紂伐有蘇、有蘇氏以妲己女焉。 ○繼體。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任、壬、 ○帝嚳元妃、有邰氏之女曰姜原、生后稷、爲周始祖。太任、文王之母。 ○受命。而幽王之禽同擒、也、淫於褒包、姒。褒姒、褒國之女。姒、姓也。 ○繼體。 ○序三段。頂受命繼體之君。而一正一反、句法變化。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離、降、虞書、釐降二女于嬀汭。釐、理也。降、下嫁也。嬀汭、嬀水之北、舜所居也。言先料理下嫁二女于嬀水之汭也。春秋譏不親迎。去聲、 ○春秋隱二年、紀履繻來逆女。公羊曰、外逆女不書。此何以書、譏也。何譏爾、譏始不親迎也。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爲兢兢。卽五經、點五段。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又補出樂。以完六經。人能弘道、根上六經。無如命何。起下妃匹。甚哉妃同配、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因命字、起下兩段。旣驩同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子姓、子孫也。 ○指惠帝后、薄皇后、陳皇后、慎夫人、尹姬。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平聲、其終、指戚夫人、王皇后、栗姬、王夫人、李夫人。豈非命也哉。結住命字。下卽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又以性命並言、卽孟子命也有性焉之意。

齊家治國、王道大端、故陳三代之得失、歸本于六經、而反覆感歎、以天命終焉。全篇大㫖、已盡于此。孔子罕稱命一轉、恐人盡委之于命、而不知所勸戒、故特結出性命之難知、蓋欲人弘道以立命也。此史公言外深意、不可不曉。

伯夷列傳[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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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六蓺不載、則不可信以爲實。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孔子刪詩三百五篇、今亡五篇、刪書一百篇、今亡四十二篇。詩書雖有缺亡、然尚書有堯典、舜典、大禹謨、則虞夏之文。可考而知也。 ○伯夷有傳、有詩、所志在神農虞夏、故先閒閒引起。堯將遜位、讓於虞舜、伯夷所重在讓國一節、故先以堯讓天下引起。擬人于其倫、是極重伯夷處。舜禹之間、岳牧咸薦、岳、四岳、官名。一人而總四岳諸侯之事。牧、九州之牧。又十二牧。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舜禹皆典職事數十年。功用旣興、然後授政、授以攝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卽虞夏之文、知堯舜禪讓之難。以見堯讓許由、湯讓隨光之妄。而說者曰、說者、謂諸子雜記也。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許由、字武仲、堯欲致天下而讓焉、乃逃隱于潁水之陽、箕山之上。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卞隨、務光、殷湯讓之天下、並不受而逃。此何以稱焉。堯舜讓位、若斯之難、則許由、隨、光之讓、或說者之妄稱、未必實有其人。太史公曰、凡篇中忽插太史公曰四字、皆遷述其父談之言。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又似實有其人。 ○又引一許由、隨、光、先爲伯夷襯貼、幾令人不辨賓主、神妙無比。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孔子、是一篇之主。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又請一吳太伯、帶出伯夷、若不專爲伯夷者。是另一法。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以由、光義至高、而詩書之文辭不少略見、則其人終屬有無之間、未可據以爲實。 ○又回映由光一筆、繚繞襯貼、文辭正照下伯夷有傳有詩。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卽以孔子接下。叔齊附傳。余悲伯夷之意、悲其兄弟相讓、義不食周粟而餓死。睹軼詩可異焉。軼詩、卽下采薇之詩也。不入三百篇、故云軼。其詩有涉于怨、與孔子之言不合、故可異。 ○倒提一筆、妙。其傳曰、始正序伯夷事、蓋伯夷先已有傳也。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孤竹、國名。姓墨胎氏。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爲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序伯夷實事、平實簡淨、蓋前後多跌蕩、此不得不平實章法也。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應前軼詩。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同吁、嗟徂同殂、兮、命之衰矣。悲憤歷落、流利抑揚、此歌騷之祖也。遂餓死于首陽山。詩與傳畢。由此觀之、怨邪非邪。應前睹軼詩可異句。以下上下千古、無限感慨。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同潔、行、如此而餓死。就夷、齊餓死上、翻出議論。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爲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膾人肝而餔之。暴戾恣睢、誨、 ○恣睢、謂恣行爲睢怒之貌。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反借夷、齊一宕、引出顏淵、盜跖、一反一正、以極咏歎。 ○有堯、舜、由、光諸人、故又引顏淵、盜跖二人照應作章法。若至近世、操行不軌、事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升、上聲、也。又卽近世人、一反一正、以足上意、作兩層寫。妙。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又雙結一句、以極咏歎。三非邪、呼應。子曰、道不同、不相爲謀。上設兩端開說、此又引孔子言合說。亦各從其志也。裝一句、作道不同註腳。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兩節正應各從其志。舉世混濁、清士乃見、又裝一句、作松柏後凋註腳、挽上伯夷。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彼指操行不軌以下、此指擇地而蹈以下。 ○又以咏歎作一結。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又引孔子之言。以名字反覆到底。賈子賈誼。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以身從物曰徇。夸者死權、貪權勢以矜夸者、至死不休、故云死權也。衆庶馮平、生。馮恃其生。 ○引賈子四句、烈士一句是主、指伯夷。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龍興致雲。虎嘯風烈。聖人作而萬物覩。聖人、人類之首也、故興起于時、而人民皆爭先快覩。 ○引易經五句、聖人一句是主、指孔子。 ○此兩節、將伯夷、孔子合說、直貫至篇末。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索隱曰、蒼蠅附驥尾而致千里、以喻顏回因孔子而名彰。 ○卽所謂同類相求、聖作而物覩也。又點顏回以陪伯夷、正在有意無意之間、妙。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堙因、滅而不稱、悲夫。一反。應沒世而名不稱。結篇首悲弔由光案。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青雲士、聖賢立言傳世者。 ○承上二段推開一層說、言夷、齊得孔子之言、而名顯于後世。由、光未經孔子序列、故後世無聞。所以砥行立名者、必附青雲之士也。寓慨無窮。

傳體、先敍後贊、此以議論代敍事、篇末不用贊語、此變體也。通篇以孔子作主、由、光、顏淵作陪客、雜引經傳、層間疊發、縱橫變化、不可端倪、真文章絕唱。

管晏列傳[编辑]

史記

主条目:管晏列傳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潁水、出陽城。今有潁上縣。少時常與鮑叔牙齊大夫。游、鮑叔知其賢。一篇以鮑叔事作主、故先點鮑叔。管仲貧困、常欺鮑叔、卽下分財多自與之類也。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爲言。千古良友。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爲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齊襄公無道、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無知弒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魯人納之。未克而小白入、是爲桓公。使魯殺子糾而請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牙言于桓公、以爲相。管仲旣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管仲一生事業,只數語略寫。管仲曰、卽述仲語作敍事。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爲貪、知我貧也。此一事最易知、然知者絕少。吾嘗爲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爲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爲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卽時之不利。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爲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爲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此四事最難知、唯良友深知之。 ○忽排五段、前實事旣略、此虛事獨詳、前以緊節勝、此以排語佳、相間成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總收知我字。句中有淚。鮑叔旣進管仲、閒接。以身下之、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十餘世是言鮑叔、索隱指管仲。常爲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以贊語作結、了鮑叔案。管仲旣任政相齊、間接。一匡九合、前已總序、此又另出一頭。重提再序、局法縱橫、無所不可。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彊兵、與俗同好惡。此句是管仲治齊之綱。一同字、生下六個因字。故其稱曰、是夷吾著書所稱管子者、今舉其大略也。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上服度、上之服御物有制度。六親、父母兄弟妻子也。固、安也。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四維、禮、義、廉、恥也。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爲政也、善因禍而爲福、轉敗而爲功、二句、得管仲之骨髓。貴輕重、慎權衡。輕重、謂錢也。管子有輕重篇。 ○一部管子、收盡數行。因禍爲福二句、又生下三段。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桓公與蔡姬戲船中、蔡姬習水蕩公、公怒、歸蔡姬而弗絕、蔡人嫁之、因伐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山戎伐燕、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沬妹、之約、管仲因而信之、桓公與魯會柯而盟、曹沬以匕首劫桓公于壇上、曰、反魯之侵地、桓公許之。已而欲無與魯地、而殺曹沬、管仲以爲倍信、遂與曹沬三敗所亡地于魯。諸侯由是歸齊。此皆一匡九合中事、又提三段另序、俱不實寫。故曰、知與之爲取、政之寶也。又卽以管子語結之、繳完上節。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爲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彊於諸侯。收完任政齊相一段、卽帶下作晏子過文。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由上接下、蟬聯蛇蛻。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萊、今東萊地。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于齊。節儉力行四字、括盡晏子。旣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與管仲三歸反坫對。其在朝、君語及之、卽危言、語不及之、卽危行。國有道、卽順命、謂直道行也。無道、卽衡命。謂權衡量度而行也。 ○二十五字、作八句、四節、兩對、雋永包括。以此三世靈、莊、景。顯名於諸侯。晏子一生事業、亦只數語、約略虛寫、與管仲一樣。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賢者固不可測。晏子戄學、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於不知己、而信同伸、於知己者、一句案。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旣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前以知己論管仲、此以知己論晏子、是史公著意點綴聯合處。晏子於是延入爲上客。晏子爲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闚其夫。其夫爲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描盡情狀、呼之欲出。旣而歸、其妻請去。奇婦人。 ○亦先作一縱、石父請絕、御妻請去、作一樣寫。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看人入細。今子長八尺、乃爲人僕御、然子之意、自以爲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損、亦奇。晏子怪而問之、寫出有心人。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爲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皆管仲著書篇名。及晏子春秋、晏子春秋七篇。詳哉其言之也。因二子書已詳言、故史公傳以略勝。旣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表明作兩傳之㫖。先總說、下乃分。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爲周道衰微、桓公旣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貶駁處、意渾融。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三句出孝經事君章。言君有美惡、臣將順而匡救之、故君臣能相親協、卽傳中所謂因而伐楚、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因而信之之類是也。豈管仲之謂乎。極抑揚之致。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後去、崔杼弒莊公、晏嬰入、枕莊公尸股而哭之、成禮而出。 ○補傳所未及。豈所謂見義不爲無勇者邪。晏子之不討崔氏、權不足也、然亦非克亂之才、故史公以無勇責之。至其諫說、犯君之顏、卽傳中所謂危言危行順命衡命是也。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進思盡忠八字、亦出孝經事君章。 ○極贊晏子。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爲之執鞭、所忻慕焉。執鞭暗用御者事。史公以李陵故被刑、漢法腐刑許贖、而生平交遊故舊、無能如晏子解左驂贖石父者、自傷不遇斯人、故作此憤激之詞耳。

伯夷傳、忠孝兄弟之倫備矣。管晏傳、于朋友三致意焉。管仲用齊、由叔牙以進、所重在叔牙、故傳中深美叔牙。越石與其御、皆非晏子之友、而延爲上客、薦爲大夫、所難在晏子、故贊中忻慕晏子、通篇無一實筆、純以清空一氣運旋。覺伯夷傳猶有意爲文、不若此篇天然成妙。

屈原列傳[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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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爲楚懷王左徒、左徒、卽今左右拾遺之徒。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嫺于辭令、嫺、習也。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起敍任用之專、後段節節敍其疏而見放、妙得原委。上官大夫靳尚。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此句怕人。懷王使屈原造爲憲令、屈平屬燭、草稾、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讒屈原作兩節寫、害其能一節虛、奪草稾一節實。曰、王使屈平爲令、衆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爲非我莫能爲也。語中庸主之忌。王怒而疏屈平。以下並史公變調序離騷、卽用騷體。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先寫作離騷之由。離騷者、猶離憂也。離、遭也。 ○註一句。下忽入議論、奇妙。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提窮字。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道出人情、真而切。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應窮字。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提怨字。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應怨字。 ○回環曲折、多永言之致。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謂好色云者、以離騷有密妃等事。然原特假借以思君耳、非如國風之思也。而史公亦假借用之。 ○比騷于詩、深得㫖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疎、濯淖鬧、汙泥之中、淖、溺也。蟬蛻退、於濁穢、蟬蛻、如蟬之去皮也。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嚼、然泥而不滓子、者也。皭、疎靜之貌。滓、濁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極贊屈原。 ○以上離騷、只虛寫。屈平旣絀。閒接。又入敍事。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同佯、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詳張儀始終事、爲屈原諫楚王張本。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浙、丹、浙、皆縣名、在弘農。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蓋、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一段。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卽割楚地、以與楚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又算定懷王。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僅、尚、而設詭辨於懷王之寵姬鄭袖、長句正是省句。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二段。 ○兩段詞簡而情備。是時屈原旣疏、忽接入本傳。不復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只爲何不殺張儀一句、乃倒裝楚願得張儀一段、又倒裝張儀許楚一段、意思在此、而序事在彼。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昧。張儀詐楚、客也、于此一結。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又起一難。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柰何絕秦歡。伏再用之根。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納、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懷王一欺于秦而國削、再欺于秦而身死。爲屈原作證、亦爲楚辭作序也。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爲令尹。再用子蘭、深著楚王之不明也。楚人旣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旣嫉之、嫉子蘭、先從楚人說起、見非屈原之私怨。雖放流、睠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推屈平本意作議論。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忽又轉到離騷上。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應不忘欲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應冀君之一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又寬一步。莫不欲求忠以自爲、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泛泛感論。包羅古今無窮事。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爲天下笑、將前事總作一收。此不知人之禍也。繳斷一句。易曰、井渫屑、不食、爲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渫、不停污也。井渫而不食、使我心惻然、以其可用汲而不汲也。如有王之明者、汲而用之、則上下並受其福也。王之不明、豈足福哉。憤切語。令尹子蘭聞之、接上屈平旣嫉之、妙。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回應上官大夫。頃襄王怒而遷之。屈原至於江濱、被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極寫落魄悲憤之狀。 ○以下漁父辭。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三閭、掌王族昭屈景三姓之官。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似老氏之言。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醨、薄酒。何故懷瑾握瑜、瑾、瑜、皆美玉。而自令見放爲。只就漁父口中、翻出一段至理可參、有情有態、可咏可歌、詞家風度。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彈而振之、去其塵也。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問、者乎。察察、淨潔也。汶汶、垢蔽也。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常流、猶長流也。 ○汨羅之志已決。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枉入聲、乎。溫蠖、猶惛憒、楚詞作塵埃。 ○一氣流轉、機神跌宕。乃作懷沙之賦。懷沙賦刪去。於是懷石遂自投汨覓、羅以死。汨水在羅、故曰汨羅、今長沙屈潭是也。屈原旣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磋、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借宋玉等、前襯屈原、後引賈誼。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爲秦所滅。人之云亡、邦國殄瘁。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爲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弔屈原。借投書事、接下賈誼傳。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皆離騷篇名。悲其志。讀其文而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爲人。遊其地而想其人。及見賈生弔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卽用他弔屈原之意、以歎賈生。讀服鳥賦、楚人命鴞曰服、賈生作服賦。同生死、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自悲自弔。 ○此屈賈合贊、凡四折、繚繞無際。

史公作屈原傳、其文便似離騷、婉雅悽愴、使人讀之、不禁歔欷欲絕。要之窮愁著書、史公與屈子、實有同心。宜其憂思唱歎、低回不置云。

酷吏列傳序[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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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引孔子之言。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有。不德、不有其德也。不失德、其德可見也。滋、益。章、明也。 ○引老子之言。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總斷一句。引孔子老子、是立言主意、以見酷吏之不可崇尚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立論醒徹。昔天下之網嘗密矣、謂秦法。然姦僞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相遁、謂借法爲奸、而無情實、故至于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沸、費、 ○言本弊不除、則其末難止。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升、其任而愉同偷、快乎。此時非酷吏救止、安能偷少頃之快、言勢不得不然、非與酷吏也。言道德者、溺其職矣。溺、謂沉溺不舉也。 ○此言酷吏所由始。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藉于嚴酷。 ○又引孔子之言。下士聞道大笑之。何知有道德。 ○又引老子之言。非虛言也。又總斷一句、應前。漢興、漢之初。破觚而爲圜、觚、八棱有隅者。破觚爲圜、謂除去嚴法。斲雕而爲朴、斲、削也。雕、刻鏤。斲雕爲朴、謂使反質素。網漏於吞舟之魚、網極其疎、應上網密。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姦、黎民艾同乂、安。烝烝、盛也。艾、治也。 ○一段慨想高文之治。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彼、指道德。此、指嚴酷。 ○一束用全力。

意只是當任德而不當任刑、兩引孔老之言便見。又以秦法苛刻、漢始寬仁、兩兩相較、明示去取。歎昔日漢德之盛、則今日漢德之衰、隱然自見于言外。語不多而意深厚也。

游俠列傳序[编辑]

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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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子韓非。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句以儒俠相提而論、借客形主。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云。側重儒一句、起下文。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術、巧詐也。春秋、國史。固無可言者。儒之僞者、誠不足言、起下次憲。及若季次、原憲、公晢哀、字季次、亦孔子弟子。閭巷人也、閭巷之儒、照閭巷之俠。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次、憲功名未著、而後世學者稱之。儒固自有真也、俠亦從可知矣。今游俠、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彊于世者、謂之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旣已存亡死生矣、亡者存之、死者生之。 ○句法。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二句、俠士本領。蓋亦有足多者焉。稱游俠一。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見游俠不可無、接上生下、無限波瀾。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險、同巖、呂尚困於棘津、太公望、行年七十、賣食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飢而食菜、則色病、故云菜也。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同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升、道哉。正見游俠之不可無也。感歎處、史公自道、故曲折悲憤。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同以、同享、其利者爲有德。享、受也。以受其利者爲有德、何知有仁義也。 ○正應遭菑涉亂、接下。故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伯夷未嘗許周以仁義、然享文武之利者、不以伯夷醜周之故、而貶損其王號。跖蹻強入聲、暴戾、其徒誦義無窮。柳跖、莊蹻、皆大盜、其徒享其利、而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三句出莊子胠篋篇。竊鉤之小、則爲盜而受誅、竊國之大、則爲侯而人享其利。故仁義存。非虛言也。正對何知仁義二句。 ○此段言世俗止知有利、而不知俠士之義、極其感歎。今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暗指季次輩。豈若卑論儕柴、俗、與世沉浮而取榮名哉。忽又歎儒、皆有激之言也。而布衣之徒、指游俠。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爲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稱游俠二。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士之窮窘、無所解免、皆得託命、而望俠士之存亡生、此誠人之所謂賢豪間者、而未可謂不得與儒齒也。 ○稱游俠三。是史公爲游俠立傳本意。誠使鄉曲之俠、予同與、季次原憲比權量力、効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俠以權力、儒以道德、不可同日而論。 ○綰合次憲、略抑游俠一筆、下卽轉。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稱游俠四。 ○以上儒俠夾寫、至此方歸本題。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布衣閭巷是主意、一有憑藉、便不足重。故下詳言之。近世延陵、吳季札也。季札豈游俠耶。然史公作傳、旣重游俠矣、必援名人以尊之、若貨殖傳之援子貢也。孟嘗、齊田文。春申、楚黃歇。平原、趙勝。信陵魏無忌。之徒、又借五人引起。皆因王者親屬、藉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前有多少層折、方入本題。以爲止矣、偏又翻出一層、落下匹夫之俠。至如閭巷之俠、脩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爲難耳。其義誠高、其事誠難。 ○稱游俠五。然儒墨皆排擯不載、儒與墨皆輕俠士、故不載。 ○又挽定儒字。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遙接布衣之俠、靡得而聞。 ○閭巷布衣匹夫之俠、是著意處。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緊照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五賓五主。雖時扞翰、當世之文罔、同網、 ○謂犯當世之法禁。 ○應以武犯禁。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名實相副、而不虛立。士阨必濟、而不虛附。 ○稱游俠六。至如朋黨宗彊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淩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醜之。至若引朋爲黨、以彊爲宗、互相比周、施財以役乎貧民、恃其豪暴、侵淩孤弱、恣欲以自快者、不特不可語游俠、而游俠亦醜之。 ○此言游俠自有真僞、不可不辨。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委、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一往情深。

世俗止知重儒而輕俠、以致俠士之義、湮沒無聞。不知俠之真者、儒亦賴之、故史公特爲作傳。此一轉之冒也。凡六贊游俠、多少抑揚、多少往復。胸中犖落、筆底攄寫、極文心之妙。

滑稽列傳[编辑]

史記

主条目:滑稽列傳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導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滑稽傳、乃從六藝莊語說來、此卽史公之滑稽也。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天道恢弘、不必盡出于六藝。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二句爲滑稽之要領。淳于髠者、齊之贅壻也、長不滿七尺、滑骨、稽多辨、滑稽、詼諧也。朔、使諸侯、未嘗屈辱。一總虛序。齊威王之時、喜隱、好隱語。好爲淫樂長夜之飲、沉湎勉、不治、沉湎、溺于酒也。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髠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同飛、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話頭奇絕。王曰、此鳥不蜚則已、一蜚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亦以隱語應、奇。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封卽墨大夫。烹阿大夫。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田敬仲。世家中。一段以大鳥喻、以朝諸縣令數句結之。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髠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髠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索、盡也。 ○加四字、無關于大笑、而大笑之神情俱現。王曰、先生少之乎。髠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髠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穰田者、穰田、爲田求豐穰也。 ○又作隱語。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甌窶摟、滿篝、溝、 ○甌窶、高地狹小之區。篝、籠也。汙邪爺、滿車、昌遮切、 ○汙邪、下地田也。五穀蕃熟、穰穰滿家。穰穰、多也。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一語兩關、滑稽之極。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髠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二段以穰田喻、以益黃金數句結之。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髠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一路皆以劈空奇論成文。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髠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髠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髠帣絹、溝、鞠𦜕、同跽、 ○帣、收也。韝、臂桿也。鞠、曲也。𦜕、小跪也。謂收袖而曲跪也。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猝、然相覩、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三徑字、對下二參字。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爲曹、曹、輩也。握手無罰、目眙熾、不禁、眙、視不移也。前有墮珥、二、後有遺簪、極意摹寫。髠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同三、 ○句法變而趣。 ○上云、一斗一石、此又添出二斗、五六斗、八斗、參差錯落。日暮酒闌、飲酒半罷半在曰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籍、堂上燭滅、主人留髠而送客、羅襦如、襟解、襦、汗衣也。微聞薌同香、澤、當此之時、髠心最歡、能飲一石。句法又變。 ○逐節遞入、入落花流水、溶溶漾漾、而中間有用韻者、有不用韻者、字句之妙、情事之妙、清新俊逸、賦手賦心。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又忽作莊語。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髠爲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髠嘗在側。三段以飲酒喻、以罷長夜之飲一句結之。總是談言微中可以解紛之意。 ○下有優孟、優旃二傳、并合贊。

史公一書、上下千古、無所不有。乃忽而撰出一調笑嬉戲之文、但見其齒牙伶俐、口角香艷、另用一種筆意。

貨殖列傳序[编辑]

史記

主条目:貨殖列傳序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至治之世。不知有貨殖。必用此爲務、輓同晚、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言必用老子所說以爲務、而輓近之世、止知塗飾民之耳目、必不可行矣。 ○史公將伸己說、而先引老子之言破之。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頂至治之極。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宦、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謂勢所能至之榮也。 ○此欲富之根。使俗之漸尖、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微妙之論。終不能化。民多嗜欲、則不能至治矣。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善者因之、是神農以前人。利道、是太公一流。教誨、整齊、是管仲一流。最下與爭、則武帝之鹽鐵平準矣。史公其多感慨乎。夫山西饒材竹榖纑盧、旄玉石、榖、楮也、皮可爲紙。纑、紵屬、可以爲布。旄、牛尾也。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枏南、梓薑桂金錫連丹、沙犀瑇瑁、妹、珠璣齒革、連、鉛之未鍊者。璣、珠之不圓者。龍門碣傑、石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龍門、山名、在馮翊夏陽縣。碣石、近海山名、在冀北。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棊置、棊置、如圍棊之置、言處處皆有也。 ○忽變一倒句、妙。此其大較也。方論貨殖之理、忽雜敍四方土產、筆勢奇矯。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長句。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農虞工商、是貨殖之人、前後脈絡。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宕句有致。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物賤極必貴、而貴極必賤、故賤者貴之徵、貴者賤之徵。 ○貨殖盡此二語、是一篇主意。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正見俗之漸民、而貨殖之不可已也。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三寶、謂珠玉金。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同闢、矣、農、工、虞、商、復點。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富國、富家、是通篇眼目。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此段就上文一反、言貨殖亦非易事、存乎其人、以引起太公管仲等。故太公望封于營邱、齊地。地潟昔、鹵、魯、 ○潟鹵、鹹地也。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繈同襁、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其後齊中衰、管子修之、引太公管仲、以爲貨殖之祖。設輕重九府、九府、蓋錢之府藏、論鑄錢之輕重、故云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彊至于威宣也。太公管仲是富國。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同已、而不樂。言失其富厚之勢、則客無所附而不樂。諺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豔富羞貧、雖有激之語、然亦確論。故曰、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叶釐、天下壤壤、皆爲利往。四句用韻、蓋古歌謠也。熙熙、和樂也。壤壤、和緩貌。夫千乘之主、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暗刺時事、語多感慨。

天下之利、本是有餘、何至于貧。貧始于患之一念、而弊極于爭之一途。故起處全寄想夫至治之風也。史公豈真豔貨殖者哉。千乘數句、蓋見天子之𣙜貨、列侯之酧金、而爲之一歎乎。

太史公自序[编辑]

史記

主条目: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生孔子、先人、謂先代賢人。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適當五百歲之期。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點出六經。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何敢自嫌值五百歲而讓之也。明明欲以史記繼春秋意。上大夫壺胡、遂曰、昔孔子何爲而作春秋哉。設爲問答、單提春秋、見史記源流。太史公曰、余聞董生仲舒。曰、周道衰廢、孔子爲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爲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王事、卽王道。 ○一句斷盡春秋。已下乃極歎春秋一書之大。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春秋原實著當時行事、非空言垂訓。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人不決曰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此段專贊春秋、下復以諸經陪說。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洛、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又從易禮書詩樂說到春秋、以應起。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再將諸經與春秋結束一通。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莫切近于春秋、應上深切著明。 ○以下獨詳論春秋。春秋文成數萬、春秋萬八千字。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櫽括春秋全部文字。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升、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所以弒君亡國及奔走、皆是失仁義之本。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今易無此語、易緯有之。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此易坤卦之詞、文亦稍異。 ○兩引易詞、以明本之不可失也。 ○櫽括春秋全部事跡。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爲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爲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爲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春秋所該甚廣、而君臣父子之分、猶有獨嚴、故提出言之。其實皆以爲善爲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總上文而言、其實心本欲爲善、但爲之而不知其義理、憑空加以罪名、而不敢辭。 ○春秋實有此等事、特爲揭出、甚言春秋之義、不可不知也。夫不通禮義之㫖、禮緣義起、故並言之。 ○又卽春秋生出禮義二字。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則犯、爲臣下所干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應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句。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一句極贊春秋、收括前意。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爲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爲禁者難知。四句引治安策語、見春秋所以作、并史記所以作之意。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武帝。下得守職、萬事旣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再借壺遂語辨難、一番回護自家、妙。太史公曰、唯唯、委、否否、不然。疊用唯唯否否不然、妙。唯唯、姑應之也。否否、略折之也。不然、特申明之也。余聞之先人曰、又是先人。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又言春秋與諸經同義、皆純厚隆盛之書、非刺譏之文。極得宣尼作春秋微意。漢興以來、至明天子、應上遇明天子。獲符瑞、指獲麟。建封禪、封、泰山上築土爲壇、以祭天。禪、泰山下小山上除地爲墠、以祭山川。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受天命清和之氣。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平聲、亦、款塞、傳夷夏之言者曰譯、俗謂之通士。款塞、叩塞門也。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言口不能悉誦、故不可不載之書。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此句賓。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此句主。且余嘗掌其官、應下得守職。廢明聖盛德不載、一、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二、墮先人所言、三、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作字呼應。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正對欲以何明句。 ○壺遂問答一篇完。於是論次其文七年、太初元年、至天漢三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詳後報任安書中。 ○可見史公未遭禍前、已作史記、特未卒業耳。乃喟然而歎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受腐刑。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隱、憂也。約、猶屈也。欲遂其志之思也。史公欲卒成史記、故以此句喚起。昔西伯拘羑有、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頻上聲、腳、腳、 ○臏、刖刑、去膝蓋骨。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卽呂氏春秋。韓非囚秦、說稅、難孤憤。非作孤憤說難等篇、十餘萬言。 ○又組織六經作餘波、而添出離騷、國語等作陪、更妙。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又借詩作結、文法更變化。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武帝至雍、獲白麟、遷以爲述事之端、上紀黃帝、下至麟止、猶孔子絕筆於獲麟也。史公雖欲不比春秋之作、又不可得矣。

史公生平學力、在史記一書、上接周孔、何等擔荷、原本六經、何等識力、表章先人、何等淵源。然非發憤鬱結、則雖有文章、可以無作。哀公獲麟而春秋作、武帝獲麟而史記作、史記豈真能繼春秋者哉。

報任安書[编辑]

司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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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太史公、遷父談也。走、猶僕也。言己爲太史公掌牛馬之僕、自謙之辭也。再拜言、少卿任安字。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爲務。遷旣被刑之後、爲中書令、尊寵任職、故任安責以推賢進士。 ○二句任安來書。意氣懃懃懇懇、若望僕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望、怨也。 ○二句任安書中意。僕非敢如此也。一句辨過、下更詳辨。僕雖罷疲、駑、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顧自以爲身殘處穢、殘、被刑。穢、惡名。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誰與語。言無知心之人、誰可告語。起下文。諺曰、誰爲去聲、爲之、孰令平聲、聽之。言無知己者、設欲爲善、當爲誰爲之、復欲誰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呂氏春秋曰、伯牙鼓琴、意在泰山、鐘子期曰、善哉巍巍若泰山、俄而志在流水、子期曰、善哉湯湯乎若流水。子期死、伯牙破琴絕絃、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賞音者。何則、士爲知己者用、女爲說己者容。若僕大質已虧缺矣、大質、身也。雖才懷隨和、隨侯珠、和氏璧。行若由夷、許由、伯夷。終不可以爲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點、辱也。 ○一段先作如許曲折、漸引入情。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從武帝還。又迫賤事、卑賤之事。苦煩務也。相見日淺、少卿相見時近。卒卒猝、無須臾之閒、得竭志意。卒卒、促遽貌。閒、隙也。 ○說前所以不答之故。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安爲戾太子事囚獄、更旬月後、便當就刑。季冬、刑日也。僕又薄搏、從上雍、薄、迫也。又迫從天子將祭祀於雍。恐卒然不可爲諱、難言其死、故云不可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滿、以曉左右、懣、悶也。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謂任安恨不見報。 ○說今所以答之故。請略陳固陋、今乃答。闕然久不報、前不卽答。幸勿爲過。一段又作如許曲折、看他一片心事、更無處明、而欲明向將死之友、可以想見故人交情。僕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特標五者、言有此始得列于士林、見己之無復有此、以起下意。故禍莫憯同慘、於欲利、須利贖罪、而家貧、最憯也。悲莫痛於傷心、盡心事君、而見誣、最痛也。行莫醜於辱先、辱先人之職業、行莫醜焉。構、莫大於宮刑。陷割勢之極刑、恥莫大焉。詬、恥也。宮、腐刑也。男子割勢、女子幽閉、次死之刑。 ○緊承四句、正與上五者相反。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接上起下。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孔子居衛、靈公與夫人同車、令宦者雍渠參乘、孔子去衛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趙良說商君曰、今君之見秦王也、因嬖人景監以爲主、非所以爲名也。寒心、懼其禍必至。同子參乘、袁絲變色、同子、武帝朝宦官趙談也。與遷父同名、故諱曰同子。袁盎字絲。趙談參乘、袁盎伏車前曰、陛下奈何與刀鋸餘同載。自古而恥之。應所從來遠。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言士羞與宦豎爲伍。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之豪俊哉。以上敍己虧體辱親、不足薦士。答任安書中推賢進士語。僕賴先人緒業、緒、餘也。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不能一。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不能二。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牽、旗之功。搴、拔取也。 ○不能三。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爲宗族交游光寵、不能四。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以上敍己平日不能致功名。引咎自責、文勢雄拔。嚮者僕亦嘗廁下大夫之列、廁、間也。太史令千石、故比下大夫。陪奉外廷末議、外廷、朝堂也。不以此時引綱維、盡思慮、如恨如悔、胸中鬱勃不堪之況、盡情傾露。今已虧形爲掃除之隸、在闒塔、戎上聲、之中、闒茸、猥賤也。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此段申言不足薦士、再答安意。嗟乎嗟乎、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加一筆、更悲惋。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以下敍己所以被禍之由。此一句管到受辱著書、且與下文未易一二爲俗人言難爲俗人言相呼應。僕少負不羈之才、負、猶無也。不羈、言才質高遠、不可羈繫也。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之中。言襲先人太史舊職。周衛、宿衛周密也。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頭戴盆則不得望天、望天則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言己方一心于史職、不暇修人事也。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初意本如此。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捷轉。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同爲侍中。素非能相善也、趨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先明與陵無舊好。然僕觀其爲人、自守奇士、自守奇節之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以身從事曰殉。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爲有國士之風。次明于陵有獨賞。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一振。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同酶、孽、其短、媒、酒酵也。糱、麴也。謂釀成其禍也。僕誠私心痛之。一落。且李陵此下言李陵之勝敗、曲折周悉。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匈奴庭。垂餌虎口、橫挑彊胡、仰億萬之師、與單蟬、匈奴號。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陵軍士少、殺匈奴倍多、故曰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同氈、裘之君長咸震怖、旃裘、匈奴所服。乃悉徵其左右賢王、左賢王、右賢王、並匈奴侯王之號。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鬬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恣、 ○積、露積也。然陵一呼勞去聲、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誨、血飲泣、血沾而曰沬。淚入口曰飲。更張空弮、宦、 ○弮、弩弓也。陵時矢盡、故張空弓。冒白刃、北嚮爭死敵者。一段極力描寫。陵未沒時、使有來報、陵麾下騎陳步樂、報陵戰克捷。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故意寫出公卿王侯醜狀。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爲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故意寫出。 ○已上詳敍李陵。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款款、忠實貌。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味之甘者自絕、食之少者分之。 ○上素所蓄積句、與此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句、兩素字遙關。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敗降匈奴。彼觀其意、彼觀、猶觀彼也。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欲立功于匈奴以當罪、乃所以報漢也。事已無可奈何、事旣無可如何、計不得不出此。 ○此句正推原陵意、妙。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僕、於天下矣。況其摧破匈奴之兵、已足以表白于天下矣。 ○此段以以爲二字貫、是遷意中語。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未得其便。適會召問、卽以此指推言陵之功、上段意中之㫖。欲以廣主上之意、對上慘愴怛悼。塞睚厓、恣、之辭。睚眦、忤目相視貌。 ○對上媒糱其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爲僕沮貳師、而爲李陵游說、稅、遂下於理。初上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征匈奴、令陵爲助。及陵與單于相值、而貳師無功、聞遷言、謂遷欲沮止貳師、以成李陵、而爲其游說、遂下獄。理、治獄官。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拳拳、忠謹貌。列、陳也。因爲誣上、卒從吏議。吏議以爲誣上、天子終從其議、定爲宮刑。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法可以金贖罪、而遷無金可以自贖。交游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爲一言。觀家貧貨賂三句、則知史遷作貨殖游俠二傳、非無爲也。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爲伍、伍、對也。深幽囹陵、語、之中、囹圄、獄也。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乎。已上詳敍自己。李陵旣生降、頹其家聲、而僕又佴是、之蠶室、佴、次也。養蠶之室溫而密、腐刑患風、須入密室乃得全、因呼爲蠶室。重爲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爲俗人言也。一二、謂委屈也。言陵與己事、俱不能委曲向俗人說、謂俗人不知也。 ○此段總結上兩段、下乃專敍己所以不自引決之意。僕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漢初功臣剖符世爵、又論功定封、申以丹書之信。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閒、遷父爲太史、掌知天文、律曆、卜筮、祠祝之事。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不爲天子所重、故爲流俗所輕。假令僕伏法受誅、自引決。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俗又不能與死節者次比、特以爲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挽一句指僕之先以下言。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趣同趨、異也。彼此忖量、輕重較然、結上生下。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義理、顏色。其次不辱辭令、言辭、教令。其次詘體受辱、詘體、長跪也。其次易服受辱、易服、著赭衣。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關木、杻械也。索、繩也。箠、杖也。楚、荊也。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剔毛髮、髠也。嬰、繞也。嬰金鐵、鉗也。其次毀肌膚斷短、肢體受辱、黥刖、劓刵。最下腐刑極矣。宮刑腐臭、故曰腐刑。 ○歷借不辱受辱者、以形己之極辱、文字奇麗而瓌瑋。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上大夫有罪、則賜自殺、不致加刑以辱之、所以勵士節。 ○曲一筆、言此是太始之言、非今日之謂。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穽之中、檻、圈也。穿地爲坑曰穽。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其威爲人所制約、故漸積至此。 ○引起。故士有畫地爲牢、勢不可入、削木爲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鮮、明也。未遇刑自殺爲鮮明。士之勵節如此。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邦、箠、榜、擊也。幽於圜還、牆之中、圜牆、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搶、突也。視徒隸則心惕息、驚惕而喘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彊顏耳、勉彊厚顏。曷足貴乎。以上敍己受辱。且西伯、文王。伯也、拘於羑有、里、羑里、殷獄名。李斯、相也、秦始皇相。具於五刑、先行墨劓剕宮、而後大辟、故曰具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韓信爲楚王、人有告信欲反、高祖用陳平謀、僞遊雲夢、信謁上于陳、高祖令武士縛信、載後車。至洛陽、赦爲淮陰侯。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繫獄抵罪、彭越、梁王。高祖誅陳豨、徵兵于梁、越稱病、上捕之、囚于洛陽。張敖嗣父耳爲王、人告其反、捕繫之。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絳侯周勃。誅諸呂、立孝文、權盛于五伯。後有告勃謀反者、遂囚于請罪之室。魏其、大將也、衣去聲、者、衣、關三木、魏其侯竇嬰。坐灌夫罵丞相田蚡不敬、論棄市。赭、赤色。罪人之服。關、穿也。三木在頸及手足、杻枷械也。季布爲朱家鉗奴、布爲楚將、數窘漢王、楚滅、高祖購求布千金、敢舍匿者、罪三族、布乃髠鉗之魯朱家、賣之。灌夫受辱於居室、丞相田蚡娶燕王女爲夫人、太后詔列侯宗室皆往賀、潁陰侯灌夫怒罵之、坐不敬、乃繫于田蚡所居之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同網、加、罔、猶法也。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歷引被辱古人自證。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彊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言勇怯強弱、皆緣形勢頓殊、原無定體、自古以然、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言人不能早自裁決、以出獄吏繩墨之外、而稍遲疑、則至鞭箠、欲引節自絕、不亦遠于知幾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爲此也。找轉刑不上大夫句。 ○以上言不必引決、以下言己之不引決、乃更有所欲爲。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言激于義理者、則不貪生念顧、義不得已也。今僕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言父母兄弟已喪、無可念矣。視我于妻子何如哉、言何足顧也。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死節要歸于義、何嘗論勇怯。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跌宕。且夫臧獲婢妾、荊揚淮海之間、呼奴爲臧、呼婢爲獲。猶能引決、況僕之不得已乎。應上不得已。 ○再跌宕。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凡作無數跌宕、方說出作史記本意。筆勢何等紆迴、何等鬱勃。古者富貴而名磨滅、不可勝升、記、唯倜惕、儻非常之人稱焉。倜儻、卓異也。 ○先虛提一筆。蓋文王拘而演周易、崇侯譖西伯于紂、紂乃囚之于羑里。西伯演易之八卦爲六十四。仲尼戹而作春秋、孔子戹于陳蔡、還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屈原爲楚懷王左徒、上官大夫讒之、被放逐、乃作離騷經。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失明、謂無目也。孫子臏頻上聲、腳、兵法修列、孫臏與龐涓俱學兵法、涓自以爲能不及臏、乃陰使人召臏、至則刑斷其兩足而黥之。臏、刖刑、去膝蓋骨。人因呼爲孫臏。不韋遷蜀、世傳呂覽、秦始皇遷呂不韋于蜀、于是著書、以爲八覽六論十二紀、名呂氏春秋。韓非囚秦、說稅、難孤憤、韓非、韓之公子也、入秦爲李斯所毀、下獄。非先曾著孤憤說難十餘萬言。詩三百篇、大底賢聖發憤之所爲作也。倒句。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述往古興亡賢愚之事、思來者以作戒也。 ○三句總承上八句說、此廣引被辱著書之人、以發作史之意。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獨複引左氏孫子者、以其廢疾與己同、因遂言著書、宜與之一例也。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黃帝。下至于茲、漢武。爲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地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忍一時之辱、而重萬世之名、立志誠卓。僕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藏于山者、備亡失也。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傳之同志、廣之邑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史遷深以刑餘爲辱、故通篇不脫一辱字。此結言著書償前辱、聊以自解。然此可爲智者道、難爲俗人言也。回應前文、關鎖緊密。且負下未易居、負累之下、未易可居。下流多謗議、下流、至賤也。僕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爲鄉黨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迴、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霑衣也。言如此便應逃遁遠去。身直爲閨閤蛤、之臣、寧得自引深藏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閨閤臣、閹臣。引、出也。狂惑、謂小人。言所以不得逃遁遠去、只因久係閨閤之臣、故不得自主耳。豈真得位行道哉。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剌辣、謬乎。剌、戾也。 ○此書大㫖、總是却少卿推賢進士之教。故四字爲一篇綱領、始終亦自相應。今雖欲自彫琢曼萬、辭以自飾、曼、美也。無益於俗不信、恐益爲俗人所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言死後名譽流于千載也。 ○直應上本末未易明句。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

此書反覆曲折、首尾相續、敍事明白、豪氣逼人。其感慨嘯歌、大有燕趙烈士之風。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文情至此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