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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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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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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三年,阙里重修先圣庙成。某官某,以书币走京师,来请记于丽牲之碑。先是嘉靖四十二年,衍圣公某,以庙之圯,告于巡抚都御史张某。方行相度,以用之不赢而止。及是年,巡抚都御史姜廷颐,巡按监察御史罗凤翔、周咏,与藩、臬诸君会议,捐岳祠之香税,与司之赎锾,得一千六百,其役人则用州县过更之卒,而以兖州府通判许际可董其役,知府张文渊时督视之。经始于仲夏,岁尽而讫工。轮奂规模,视昔若增。左布政使某、左参政吴承焘、副使吴道会,皆首为赞议者也。

唯先圣生于尼山,讲学于泗上,殁而葬于此。其地初名阙里,后亦曰孔里。先圣之殁,弟子庐其冢上而不忍去,鲁人从而家者百馀室,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诸儒讲礼、乡饮、大射于其间。汉高祖自淮南还,过鲁,以太牢祠。其后,人主登封巡狩,无不过而拜祠。我太祖高皇帝龙兴海内,干戈未戢,亟命遣祭,绍封子孙,修饬其祠宇。列圣承统,世世增修。今天子隆庆之元年,御正殿传制,遣官告祭,而车驾临幸太学,亲释奠,命儒臣坐讲,赐三氏子孙有加。海内慕学之士,喁喁向风,圣人之道,益以光大。则鲁之有司,与其有事兹土者,今兹之举,固所以虔奉先圣,亦以宣明圣天子之德意,不可以不记。

夫今夫子之庙学遍于天下,而深山穷徼,皆知诵法其书。其在天之灵,无所不之也。然孟子曰:“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荀子曰:“学莫便乎近其人。”盖孔子殁数百年矣,学者至观其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习礼其家,有低回而不能去者,固以想像于远,不若景慕于近之为切也。抑诸君子知虔奉圣人矣,亦岂徒事于其外乎?昔者子游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夫不知学道,则施于喜怒哀乐,无一而当其则,必不能有望于安上治民而移风易俗也。颜渊问仁,夫子告以“克己复礼”。及请其目,夫子则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颜子之资,犹“请事斯语”以终其身。故“问为邦”,夫子以夏时、殷辂、周冕、《韶》《舞》告之。以颜子而夫子使之治天下国家,以为不可一日而离于礼乐法度之中,此即“克己复礼”之义也。后之学者,于视听言动,己之身不能治,何以谓之学道?故观感于圣人者,求仁为近,求仁以学颜子为近。余嘉是役之成也,敬述所闻,以申告学者云。(此文钱宗伯不选,今仍存。)

前元之季,昆山有隐君子,曰顾原鲁先生。居于海滨,读书学道,不求闻于时,端居一室,凭几而坐,所当两臂处,遗迹宛然。手自批注经史,后其家惧祸,悉毁不传。然而海滨之父老,至今能言之。

四传而至其孙启明,今为太仓人,稍徙至郡城。有子存仁,举进士,为礼科给事中,得推封其父。寻以言事忤旨,被谪居庸关之外,久之得还吴。给事既被废家居,尤喜考论先世故事。而郡太守历下金侯城,颇采父老之言,又以封君之敦尚诚朴,足以风励末俗,乃檄令列祠于郡学若州之乡贤祠,复于齐门外卧佛寺之东偏建祠,而以封君从祀,以为近其家,可以岁时致祠事焉。给事谓余具知始末,而请记之。

余惟古之人遭时际会,佐世主,功施于天下,而垂名于竹帛,后世之所称述,往往为此。至于岩穴幽栖之士,虽长往不返,亦必因时主侧席之求,弓旌玉帛,贲于丘园,世始得以称述其名。若夫许由、卞随、务光之徒,以与人主以天下相揖让,此宜其彰彰较著矣。而谷口郑子真、蜀严君平,皆修身自保。扬雄少从君平游,已而仕京师显名,数为朝廷在位者称此二人,故能耕于岩石之下,而名震于京师。由此而言,非此数者,虽没世无称也。而又有不然者。古之君子,修身学道,宁憔悴于江海之上而不顾。彼非有求于世者,然约而愈显,晦而益彰,逃名而名随之,传记之所载,不可胜数。无求于世,而世亦不容不知之,此奚必有所待耶?若原鲁先生没于海上,至于今二百年,而其幽始发,则士之修德砺行者,何忧后世之不闻耶?郡太守表章之意微矣。

祠凡为堂寝庑门若干楹,经始于嘉靖三十年十月某日,落成于嘉靖三十二年十有一月某日。是为记。

虞山之下,有浸曰尚湖。水势湍激,岸善崩,湖堧之人不能为田,往往弃以走。有司岁责其赋于馀氓。而赵段圩当湖西北,尤洼下,被患最剧。宋、元时故有堤,废已久。前令兰君,尝与筑之。弘治间,复沦于大水。嘉靖丁酉,予宗人雷占为己业,倾赀为堤。堤成,填淤之土,尽为衍沃,而请记于予。

嗟夫,自井牧沟渠之制废,生民衣食之地,残弃于蒿莱之间者,何可胜数。有司者格于因循积习之论,委天地之大利,斯民愁苦哀号,侧足于寻常尺寸之中,率拱手熟视,不能出一议,而漫谓三代至于今,其已废者皆不可复。夫未尝施晷刻之功,而徒诿曰不可复,予疑其说久矣。观雷所为,其力易办而功较然者,然更数十令,独兰侯能之。至兰侯之业败,已又四十馀年为沮洳之场,莫有问焉者,何也?天下之事,其在人为之耶!事有小而不可不书者,此类是也。

苏州至松江,由姑苏驿过吴江之境,凡四驿而至。此驿道也。别自娄门,东沿娄江,又东南,折而入于黄浦而西。此缘海之道也。出葑门东走,则行湖泖之间,其避湖泖之险者,则多从吴淞江南出大盈浦,经唐行镇。异时官舟之牵挽,役诸州县,唐行之夫,不知何自而起。舟所过,晨夜追呼,百家之市,殆无宁居,冻饿僵死于风霾雨雪之中者相属。太守临安方侯,知民之不便,据法令罢免之。镇之父老,相率来请纪于石。

或者以为贤太守奉宣条教千里之内,父母之道,师帅之责任在焉。加之今日上有赋敛之繁,外有蛮夷之事,太守视事以来,风采日新,惠利之政,家有闻而邑有述,当有卓荦大者。若斯之类,将不胜书。虽然,或者亦知父老之意乎?政之不便于其人,无大小。如人之有病,唯病者自知之。医能疗焉,亦惟病者而后知医之为德也。若然,则父老之于侯,其情至矣。吾又以叹吾吴中之俗仁厚而驯良,稍煦之以恩,而其易感也如此。

国家威灵,震薄海外,亦时有土俗骁悍,不得意则叫嚣,相挻以起。有司不敢惊,拊循之而已。往者大农以经费不足,督天下赋,吏缘以为奸利。吴民父子兄弟,骈死敲扑之下,而莫有疾怨之心。以是知天下有变,吴民必不敢为乱,以其爱上忍诟而易使也。彼不之恤而肆其恣睢之意者,亦何心欤?

昔永康徐公守吴郡,当武宗皇帝之末年。逆藩窃发,畿甸骚动,翠华南幸。吴,江南要郡,调兵食,城守储偫,以待乘舆之至。公不动声色,郡中宴然。公有宽大之政,先是秩满当代,吏民上书乞留,诏以河南右参政复治郡,近世未尝有也。后迁江西左参政,官至工部侍郎。

自公去郡三十馀年,冢孙丞侯,以太子家主簿出判吴郡,清廉闻于郡中。满岁,复迁今官。是时东南有倭奴之警,侯治凡海之事,防遏有法,海波不兴。会诸属县令缺,侯辄出视,所至拊循其民,近者阅月,远者一岁,民莫不怀慕之。郡之县有七,侯殆遍历其五。前年冬,至昆山,迄季春还郡。又以事数入郡,不颛居县。其所施于民,可以为吏师法者,往往可纪。

库子为县守藏,令廉则无扰,不廉辄费不赀。当侯时,分毫无取,民乃不知为此役。白银火耗一两,折阅多至三分,侯以京库折白轻赍、凤阳马役解扛、京库盐钞、练兵义役多寡,参停取衷,定为一分。粮长解运之外,又有小差额外之征,悉令蠲除。火耗小差羡馀,无虑千计,吏白以为当得者,侯无私焉。又粮长解运,官闭门默定,或贫富不相仇,富者得规免而贫者倾其家。已定,无所复控诉。侯悉召至庭,使互相举应得等第,一夕而定,无不怗服。至于催科之害民,骈死杖下者不可胜数。比侯之至,县庭寂然,不闻鞭笞之声,而赋亦自办。又捐俸以助修学宫,及诸神祠之倾圮者,多有出于格令之外。大抵吴民赋调之繁,自昔患之,尝数更其法而弊日生,识者以为不在于法,而患吏之不廉。吏廉矣,法虽未尽,而可以无弊。如侯之恤库役,公拨解,省火耗,蠲小差,推此类行之,民未有不苏者也。

念昔工部以仁惠拊吴,吴民至今思之,见侯之至,如公之复来也。侯继踵甘棠之迹,睹其所茇,而忍芟夷其遗民乎?《诗》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以此知古之封建世家,至今无不可行也。晋周访三世为益州,四十馀年,功名著于宁、益。侯年方富,而寄任日隆,必能光大前烈,吾吴民之怙赖远矣。侯之还郡也,国学进士陈志道等二十四人相与列其事,俾余记之。固以侯于吾党恂恂然有爱人下士之风,然实因民之志,非有私也。用以告后之为政者云。(此文参用常熟本。)

昆山旧玉峰仓,在西门之外,漕挽之积在焉。每岁税入,漕卒悉至于此领兑,民间所谓西仓也。济农仓在南门之内,常平之粟在焉,岁之丰凶,以为发敛,民之所谓南仓也。县志云,二仓盖巡抚周文襄公所改创云。然济农之庾,其空已久。顷者倭奴之警,乃以城西之积归之,而济农仓遂改为玉峰仓。

鹤庆彭侯以进士知昆山,因仓故址,加恢拓之,东至于公馆若干步,始以囷廪攒植,致郁攸之变,于是惩艾前患,兴造新仓。中为官厅,左右互列,凡若干楹。一岁四十一万四千五百石之粮,悉储于此。蕞尔小县,可谓“如茨如梁,如坻如京”矣。是役也,以民之掌税者,量其所掌之多寡,区别以赋工。以故上不费于官,而下不及于民,浃旬而役用告成,观者叹息。以侯之才敏,而吾民之易使也如是。抑古者垣窌仓庾之设,以治年之丰凶。凡万民之食,待施惠,恤艰厄,养孤老而已。国家因前代常平义仓之法,有四仓之制,而历世经纪豫备,见之纶音者,不一而足,而因仍废坠已久。彭侯承兵荒之馀,诏书趣办,义不得不先公家之急,虽有爱民之心,宜亦未及乎此。而“济农”之名,不可以没也,是用并识之。

侯名富,为县清廉勤𬘡,敏于造事,即此亦可以概见矣。是岁嘉靖四十三年,岁次甲子,某月日仓成。九月某日记。

长兴为县,始于晋太康三年,初名长城。唐武德四年、五年,为绥州、雉州。七年,复为长城。梁开平元年,为长兴。元元贞二年,县为州。洪武二年,复为县。县常为吴兴属。隋开皇、仁寿之间,一再属吾苏州。丁酉之岁,国兵克长兴,耿侯以元帅,即今治开府者十馀年。既灭吴,耿侯始去,而长兴复专为县,至今若干年矣。溯县之初建为长城,若干年矣。长城为长兴,又若干年矣。旧未有题名之碑。余始考图志,取洪武以来为县者列之。

呜呼,彼其受百里之命,其志亦欲以有所施于民,以不负一时之委任者,盖有矣。而文字缺轶,遂不见于后世。幸而存者,又其书之之略,可慨也。抑其传于后世者既如彼,而是非毁誉之在于当时,又岂尽出于三代直道之民哉?夫士发愤以修先圣之道,而无闻于世,则已矣。余之书此,以为后之承于前者,其任宜尔,亦非以为前人之欲求著其名氏于今也。

太仆寺,秦、汉皆掌舆马,天子出,奉驾上卤簿,用大驾则执驭。然其属有龙马五监、边郡六牧,则马之事无不统焉。汉以后,官掌大抵不异。国家自洪武六年定制,独置太仆寺于滁州,始去奉车之职,而颛掌马之事。三十年,置行太仆寺。永乐初,改北平行太仆寺为北京行太仆寺。十八年,特称太仆寺。洪熙初,复称北京。正统元年,始定称为太仆寺。寺卿一人,少卿二人,丞十二人。列圣相承,时有损益。至隆庆己巳,其员额少卿三人,丞三人,所掌验烙巡牧,劳逸人殊。藏府京营,岁月轮代。某初到官,颇为推究,非初立法之意,乃因循堕废而致然也。因条上其事,略云:

旧设少卿二名,一巡京营及各边骑操之马,一巡近京州县寄养之马,皆领敕岁代。寺丞十二员,分管畿辅八府、山东、河南之马。后复增少卿一员,省丞为六员。今又已虚其丞之半,丞少,不足以更事,而又偷息其间。欲乞重三丞之选,与少卿一体协行,以均劳逸,重责成。又验烙发寄,本非二事,旧制,巡验俱属一卿。今欲以二少职掌,亦如两丞东西分管,职兼验养,各以丞佐之。春秋仲季,并出近京州县。赴俵之马,就近印发,一便也。都会辐辏,得免拥聚,二便也。国门严重,潜杜呼噪,三便也。两卿分辖,事半功倍,四便也。卿巡未逮,分任寺丞,五便也。遇有缓急,就近调兑,六便也。上免朝参,下谢交托,殚力王事,七便也。营军养户,躬相授受,游贩奸胥,不得规避,八便也。


奏上,天子以其章下兵部,覆奏报可。于是验牧并行,卿丞配佐,载于甲令。某又以寺宇敝坏,奏一新之。故事,诸省寺皆有题名碑。始卿邵康僖公锐、张公舜臣重为立石,今岁久石穷,无隙镵书。于是李君义起,与厅簿应崇元,愿捐赀以竖新石,而丞张君进思、郎君大伦、王君淑,咸曰幸今日正名,与诸卿埒,亦请立石。于是相率属某记之。

某窃惟圣天子改元更化之日,率作兴事,开广言路,群工戒饬,百度振举。而微稍条上一二事,诏书无不俞允,此正等精白一心,夙夜匪懈,以助成德意,兴万世之太平者也。迩者岁灾流行,大江南北,河海啸溢,畿辅边关,雨雹遍野。夫雨水冰雹,皆阴类也,其应主戎马生郊之象,潢池盗兵之兆。臣等职领师菀,而国马伤耗,武备衰减,其责尤重且大。夫三关九塞,用马之地也;畿辅州邑,牧马之地也;大江南北,财赋之区、驹马之地也。是故验烙则忧种马无驹,兵政之寓农,何以复祖宗之初额?巡牧则忧刍牧非人,缓急之备,用何以御匈奴之长技?京营则忧四骊未比,何以奠百二之神州?藏府则忧九年未蓄,何以备边圉之孔棘?自古仆卿在九列,国家虽去奉车,少离亲密,而任益专重。今因仍积弊之后,尤有难者。况兹廨宇官职,丕变维新,臣等凡备列题名之石者,其可不思所以协乃心力,以祗承明天子之制哉?某拜手谨记。


凡他郡县城隍之神,民奔走赛祀特盛,长兴则否。余至之日,像塑剥落,侍从跛倚壁间,祠门外右即为溷湢。前有司月朔望一至,未尝问焉。然神俨然靓居,无淫渎者,则余以为长兴城隍之神,独尊于他县也。余颇为葺神居之圮坏,绘饬塑像,除前之秽。然神像特伟丽尊严如王者,祠前古柏二株,苍翠挺直可爱。其左一株,右纽如绞索尤奇,真栖灵之地。余于县数决大狱,即心开,类神有以告之。每闾里有奸,辄不时发,故余于事神尤虔。

会大旱,自五月至于六月不雨。县有方山,自太湖西南望,最为雄高。上有黑龙湫,冬夏水不竭,民言先时祷雨多应。余遂往至山下,欲上山。民皆叩头言:“山陟险,不可上。先至此祷雨,皆望祀,无登者。”余曰:“为祷雨来,畏险,非诚也。”又曰:“赤日烈甚,无草木之蔽,徒步上下,近三四十里,暍不可登也。”余曰:“为祷雨来,畏暍,非诚也。”遂披荆棘而行,或侧径仅置半武。过小龙洞,洞亦有湫。又上,乃至大龙洞。两石罅上阖下开,如佛龛,高可四五丈,湫广数尺,其中甚清凉。因拜祭,有物蜿蜒俎间。山既益高,则尽见阳羡诸山,涌出如层波叠浪,而东北望太湖如镜,隐隐见姑苏之台。已下,方盛暑烈日,天无纤云。还至神前,拜致所取龙洞之水。方出庙,大雨如注,四境霑足,绿畴弥望,万众欢呼,以为神之报答如响也。至秋中,又旱。余复至山祷,已下半山,即雨。虽不能如前沾足,而玄云叆叇,四野时有雨至,是岁竟免旱灾。

会余改官,欲去县,明日将辞于神。幼子夜梦神与之言:“吾黻与胡靴敝,又无船。”时余绘神像,盖圬者以神下体近几,故仍前漫漶,欺余不见也。至明,问之道士,果然。又吾乡神祠上,常有画船悬梁,余问:“此神庙何不类吾苏州,有画船悬?”道士对曰:“故有之,今坏不悬也。”余遂捐资,令复绘神下体,与悬画船。余寻往临安,而郡倅有恶余者,计得县篆,即日以两戈船冒风雨夜至县,欲捃拾以为罪。见人辄搒掠,县中大惊。一日,倅忽梦神指其胸。明日,疡发于胸,死矣。

余欲为勒石于庙,会行不果。然自离县,常往来于怀。噫!使人皆得逞其一时之凶暴以害人,则人道灭矣,赖神明之昭然者如此!君子之守道循理,遭世之汹汹,其亦犹有所恃也耶?余既书此,因贻后之代者,倘与余同志,必为勒石于祠下,以著神之灵验焉。

张氏女,湖州归安人,都御史孟介之孙,瑞州通判弘裕之女也。少许聘乌程学生严大临。大临,工部尚书震直之曾孙也。

嘉靖七年,大临以儒士试浙闱,还遘疾。明年,疾甚且死。瑞州往来诊视,归语其妻。女闻之,闭门,悉敛平时所制女工凡装送衣物焚之。家人见阁中火起,惊问之。女曰:“吾已无用此矣。”语闻严氏,姑遣妪往觇之。女私谓妪曰:“病不可为,当归汝家,没吾世而已。”舅姑感动,遣人往迎。父母难之。湖州太守梁君、县令戚君,高其义,皆致书瑞州,劝成其美。而大临已卒。张氏服其服,往哭之,遂居次不迁。是时,大临年二十,女年十九。严氏因为置嗣。及长娶妇,而嗣子亦卒。遂妇姑相守。归严氏今三十六年,年五十四矣。

余昔尝著论,以为女未嫁人,为其夫死,或终身不改适者,非先王之礼也。曾子问曰:“昏礼,既纳币,有吉日,婿之父母死,则如之何?”孔子曰:“婿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丧,不得嗣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许诺而弗敢嫁也。婿免丧,女之父母使人请,婿弗取而后嫁之,礼也。”言婿免丧而弗取,则可以嫁也。曾子曰:“女未庙见而死,则如之何?”孔子曰:“不迁于祖,不祔于皇姑,不杖不菲不次,归葬于女子氏之党,示未成妇也。”未成妇,则犹不系于夫也。先王为中庸之教,示人以人情之可循。女已许人矣,免丧而弗取,则嫁。未庙见而死,则归于女子氏之党。其不言婿死而嫁者,此曾子之所不必问也。虽然,礼以率天下之中行,而高明之性,有出于人情之外,此贤智者之过,圣人之所不禁。世教日衰,穷人欲而灭天理者,何所不至?一出于怪奇之行,虽不要于礼,岂非君子之所乐道哉!微子、箕子、比干三人者,同为纣之近戚,其所以处之者不必同,而孔子皆谓之仁。若伯夷、叔齐,舍孤竹之封而隐于首阳,未有禄位于朝者也,于君臣之义分亦微矣,而耻食周粟以死,孔子亦谓之仁。嗟夫!世之论人者,亦取法于孔子而已矣。

吴山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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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长洲二县,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诸山,皆在吴县。其最高者,穹窿、阳山、邓尉、西脊、铜井。而灵岩,吴之故宫在焉,尚有西子之遗迹。若虎丘、剑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胜地也。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七十二峰沉浸其间,则海内之奇观矣。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君之为县有惠爱,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于其民,由是好事者绘《吴山图》以为赠。

夫令之于民,诚重矣。令诚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令诚不贤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于吴之山川,盖增重矣。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尸祝于浮屠、老子之宫也固宜。而君则亦既去矣,何复惓惓于此山哉?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至以为《思黄州诗》,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

君今去县已三年矣,一日与余同在内庭,出示此图,展玩太息,因命余记之。噫,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吴淞江承太湖之水,蜿蜒东下,三百里入海。左右之浦,如百足。江自甫里折而北行,至昆山全吴乡,东为渚浦。又为帆归浦,斜折而南,入于渚浦。江复东,而浦之南出者,其东为张浦,又东为顾仙浦,又东为诸天浦,又东为同丘浦,又东为新塘,皆南入于渚浦。若为塘,为溇,为泾,为浜,凡在其间者,此光禄署丞孟君规其乡所浚之水,江东南岸之地也。自新塘东,则江又南折,非孟君之乡矣。君居家好义,岁捐赀以为民兴利。至是大旱,又捐赀尽浚诸水之在其乡者。当此时,邑民告饥,而全吴半乡独丰熟。其父老感君之义,请记其事。

夫三吴,江海之介,而群山之水又奔注于其间为大浸,所谓太湖也。太湖分迸而出,以入于海,若以人力沟防疏导,则无不治之田,而水旱不能为患害。盖湖水自西而下,而海之潮自东而上,清流不能胜浊泥之滓,故水不可一日不浚也。嘉靖初,朝廷尝遣大吏来治,今四十年不治矣。古之三江,其二不可考,今惟吴淞一江,仰接太湖之水。古者江狭处犹广二里,今自下驾以来,仅仅如线,而茭蒲葭生其中。下流入海之跄口,不复通矣。千墩、新洋、黄浦,皆乱流也,水道何由而顺乎?故江左右之浦,在东者但见止水蕴藻,而姑苏以东、秀州以北百里间,其田皆不耕。吾恐又数年,江日涸而西,而湖水益横流,东南之民将不食也。孟君居一乡,能兴其乡之水利,则夫受司牧之寄者,独可以辞其责耶?

君名绍曾,字守约,以太学上舍为大官丞。所浚河三十有四,二万七千六百九十四丈,为工四万九千六百,用谷十有三万九千斤。是用勒石,以告来者。

苍梧杨君际可,以岁贡入太学,还调长兴主簿。为人高简,日闭门吟哦,有崔斯立之风。嘉靖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至,后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卒。苍梧去鄣数千里,杨君又无子,时南海刘君介龄为县,哀其远而丧不能归也,葬之城西二里五峰山之麓,为祭田,使松云庵僧守之。

余至县,杨君家人流寓于此,与僧争田。予谓刘君本置祭田为杨君守冢,家人若得而有之,亦可得而鬻之也。讯之,果有谋此田者。因断归僧家,以嗣刘君之志,且令刻之石,以垂永久。

嘉靖甲辰夏五月,安亭镇女子张氏年十九,姑胁凌与为乱,不从。夜,群贼戕诸室,纵火焚尸。天反风灭火。贼共舁欲投火,尸如数石重,莫能舁。前三日,县故有贞烈庙,庙旁人闻鼓乐从天上来,火出柱中,轰轰有声。县宰自往拜之。时大旱,三月无雨。士大夫哀祭已,大雨如注。贼子吁天拜,拜忽两腋血流。县宰命暴姑尸坛上,禁其家不得收。家夜收之,雷雹暴至,群鬼百数,啾啾共来逐,遂弃去。及官奉檄,启视女子,时经暑三月不腐,僵卧肤肉如生,颈胁二创孔有血沫。仵人吐舌,谓未有也。噫,亦异哉!

观古传记载忠烈事,多有神奇,今日见之,益信。于是知节义天所护,然不能护之使必无遭害,何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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