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先生集/卷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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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慶三年,闕里重修先聖廟成。某官某,以書幣走京師,來請記於麗牲之碑。先是嘉靖四十二年,衍聖公某,以廟之圯,告於巡撫都御史張某。方行相度,以用之不贏而止。及是年,巡撫都御史薑廷頤,巡按監察御史羅鳳翔、周詠,與藩、臬諸君會議,捐嶽祠之香稅,與司之贖鍰,得一千六百,其役人則用州縣過更之卒,而以兗州府通判許際可董其役,知府張文淵時督視之。經始於仲夏,歲盡而訖工。輪奐規模,視昔若增。左布政使某、左參政吳承燾、副使吳道會,皆首為讚議者也。
唯先聖生於尼山,講學於泗上,歿而葬於此。其地初名闕里,後亦曰孔里。先聖之歿,弟子廬其塚上而不忍去,魯人從而家者百餘室,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諸儒講禮、鄉飲、大射於其間。漢高祖自淮南還,過魯,以太牢祠。其後,人主登封巡狩,無不過而拜祠。我太祖高皇帝龍興海內,干戈未戢,亟命遣祭,紹封子孫,修飭其祠宇。列聖承統,世世增修。今天子隆慶之元年,御正殿傳制,遣官告祭,而車駕臨幸太學,親釋奠,命儒臣坐講,賜三氏子孫有加。海內慕學之士,喁喁向風,聖人之道,益以光大。則魯之有司,與其有事茲土者,今茲之舉,固所以虔奉先聖,亦以宣明聖天子之德意,不可以不記。
夫今夫子之廟學遍於天下,而深山窮徼,皆知誦法其書。其在天之靈,無所不之也。然孟子曰:「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荀子曰:「學莫便乎近其人。」蓋孔子歿數百年矣,學者至觀其廟堂車服禮器,諸生習禮其家,有低回而不能去者,固以想像於遠,不若景慕於近之為切也。抑諸君子知虔奉聖人矣,亦豈徒事於其外乎?昔者子遊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夫不知學道,則施於喜怒哀樂,無一而當其則,必不能有望於安上治民而移風易俗也。顏淵問仁,夫子告以「克己復禮」。及請其目,夫子則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以顏子之資,猶「請事斯語」以終其身。故「問為邦」,夫子以夏時、殷輅、周冕、《韶》《舞》告之。以顏子而夫子使之治天下國家,以為不可一日而離於禮樂法度之中,此即「克己復禮」之義也。後之學者,於視聽言動,己之身不能治,何以謂之學道?故觀感於聖人者,求仁為近,求仁以學顏子為近。余嘉是役之成也,敬述所聞,以申告學者云。〈(此文錢宗伯不選,今仍存。)〉
前元之季,崑山有隱君子,曰顧原魯先生。居於海濱,讀書學道,不求聞於時,端居一室,憑几而坐,所當兩臂處,遺跡宛然。手自批註經史,後其家懼禍,悉毀不傳。然而海濱之父老,至今能言之。
四傳而至其孫啟明,今為太倉人,稍徙至郡城。有子存仁,舉進士,為禮科給事中,得推封其父。尋以言事忤旨,被謫居庸關之外,久之得還吳。給事既被廢家居,尤喜考論先世故事。而郡太守曆下金侯城,頗采父老之言,又以封君之敦尚誠樸,足以風勵末俗,乃檄令列祠於郡學若州之鄉賢祠,復於齊門外臥佛寺之東偏建祠,而以封君從祀,以為近其家,可以歲時致祠事焉。給事謂余具知始末,而請記之。
余惟古之人遭時際會,佐世主,功施於天下,而垂名於竹帛,後世之所稱述,往往為此。至於岩穴幽棲之士,雖長往不返,亦必因時主側席之求,弓旌玉帛,賁於丘園,世始得以稱述其名。若夫許由、卞隨、務光之徒,以與人主以天下相揖讓,此宜其彰彰較著矣。而谷口鄭子真、蜀嚴君平,皆修身自保。揚雄少從君平遊,已而仕京師顯名,數為朝廷在位者稱此二人,故能耕於巖石之下,而名震於京師。由此而言,非此數者,雖沒世無稱也。而又有不然者。古之君子,修身學道,寧憔悴於江海之上而不顧。彼非有求於世者,然約而愈顯,晦而益彰,逃名而名隨之,傳記之所載,不可勝數。無求於世,而世亦不容不知之,此奚必有所待耶?若原魯先生沒於海上,至於今二百年,而其幽始發,則士之修德礪行者,何憂後世之不聞耶?郡太守表章之意微矣。
祠凡為堂寢廡門若干楹,經始於嘉靖三十年十月某日,落成於嘉靖三十二年十有一月某日。是為記。
虞山之下,有浸曰尚湖。水勢湍激,岸善崩,湖堧之人不能為田,往往棄以走。有司歲責其賦於餘氓。而趙段圩當湖西北,尤窪下,被患最劇。宋、元時故有堤,廢已久。前令蘭君,嘗與築之。弘治間,復淪於大水。嘉靖丁酉,予宗人雷占為己業,傾貲為堤。堤成,填淤之土,盡為衍沃,而請記於予。
嗟夫,自井牧溝渠之制廢,生民衣食之地,殘棄於蒿萊之間者,何可勝數。有司者格於因循積習之論,委天地之大利,斯民愁苦哀號,側足於尋常尺寸之中,率拱手熟視,不能出一議,而漫謂三代至於今,其已廢者皆不可復。夫未嘗施晷刻之功,而徒諉曰不可復,予疑其說久矣。觀雷所為,其力易辦而功較然者,然更數十令,獨蘭侯能之。至蘭侯之業敗,已又四十餘年為沮洳之場,莫有問焉者,何也?天下之事,其在人為之耶!事有小而不可不書者,此類是也。
蘇州至松江,由姑蘇驛過吳江之境,凡四驛而至。此驛道也。別自婁門,東沿婁江,又東南,折而入於黃浦而西。此緣海之道也。出葑門東走,則行湖泖之間,其避湖泖之險者,則多從吳淞江南出大盈浦,經唐行鎮。異時官舟之牽挽,役諸州縣,唐行之夫,不知何自而起。舟所過,晨夜追呼,百家之市,殆無寧居,凍餓僵死於風霾雨雪之中者相屬。太守臨安方侯,知民之不便,據法令罷免之。鎮之父老,相率來請紀於石。
或者以為賢太守奉宣條教千里之內,父母之道,師帥之責任在焉。加之今日上有賦斂之繁,外有蠻夷之事,太守視事以來,風采日新,惠利之政,家有聞而邑有述,當有卓犖大者。若斯之類,將不勝書。雖然,或者亦知父老之意乎?政之不便於其人,無大小。如人之有病,唯病者自知之。醫能療焉,亦惟病者而後知醫之為德也。若然,則父老之於侯,其情至矣。吾又以歎吾吳中之俗仁厚而馴良,稍煦之以恩,而其易感也如此。
國家威靈,震薄海外,亦時有土俗驍悍,不得意則叫囂,相挻以起。有司不敢驚,拊循之而已。往者大農以經費不足,督天下賦,吏緣以為奸利。吳民父子兄弟,駢死敲撲之下,而莫有疾怨之心。以是知天下有變,吳民必不敢為亂,以其愛上忍詬而易使也。彼不之恤而肆其恣睢之意者,亦何心歟?
昔永康徐公守吳郡,當武宗皇帝之末年。逆藩竊發,畿甸騷動,翠華南幸。吳,江南要郡,調兵食,城守儲偫,以待乘輿之至。公不動聲色,郡中宴然。公有寬大之政,先是秩滿當代,吏民上書乞留,詔以河南右參政復治郡,近世未嘗有也。後遷江西左參政,官至工部侍郎。
自公去郡三十餘年,塚孫丞侯,以太子家主簿出判吳郡,清廉聞於郡中。滿歲,復遷今官。是時東南有倭奴之警,侯治凡海之事,防遏有法,海波不興。會諸屬縣令缺,侯輒出視,所至拊循其民,近者閱月,遠者一歲,民莫不懷慕之。郡之縣有七,侯殆遍曆其五。前年冬,至崑山,迄季春還郡。又以事數入郡,不顓居縣。其所施於民,可以為吏師法者,往往可紀。
庫子為縣守藏,令廉則無擾,不廉輒費不貲。當侯時,分毫無取,民乃不知為此役。白銀火耗一兩,折閱多至三分,侯以京庫折白輕齎、鳳陽馬役解扛、京庫鹽鈔、練兵義役多寡,參停取衷,定為一分。糧長解運之外,又有小差額外之徵,悉令蠲除。火耗小差羨餘,無慮千計,吏白以為當得者,侯無私焉。又糧長解運,官閉門默定,或貧富不相仇,富者得規免而貧者傾其家。已定,無所復控訴。侯悉召至庭,使互相舉應得等第,一夕而定,無不怗服。至於催科之害民,駢死杖下者不可勝數。比侯之至,縣庭寂然,不聞鞭笞之聲,而賦亦自辦。又捐俸以助修學宮,及諸神祠之傾圮者,多有出於格令之外。大抵吳民賦調之繁,自昔患之,嘗數更其法而弊日生,識者以為不在於法,而患吏之不廉。吏廉矣,法雖未盡,而可以無弊。如侯之恤庫役,公撥解,省火耗,蠲小差,推此類行之,民未有不蘇者也。
念昔工部以仁惠拊吳,吳民至今思之,見侯之至,如公之復來也。侯繼踵甘棠之跡,睹其所茇,而忍芟夷其遺民乎?《詩》曰:「無曰予小子,召公是似。」以此知古之封建世家,至今無不可行也。晉周訪三世為益州,四十餘年,功名著於寧、益。侯年方富,而寄任日隆,必能光大前烈,吾吳民之怙賴遠矣。侯之還郡也,國學進士陳志道等二十四人相與列其事,俾余記之。固以侯於吾黨恂恂然有愛人下士之風,然實因民之志,非有私也。用以告後之為政者云。〈(此文參用常熟本。)〉
崑山舊玉峰倉,在西門之外,漕輓之積在焉。每歲稅入,漕卒悉至於此領兌,民間所謂西倉也。濟農倉在南門之內,常平之粟在焉,歲之豐凶,以為發斂,民之所謂南倉也。縣志云,二倉蓋巡撫周文襄公所改創云。然濟農之庾,其空已久。頃者倭奴之警,乃以城西之積歸之,而濟農倉遂改為玉峰倉。
鶴慶彭侯以進士知崑山,因倉故址,加恢拓之,東至於公館若干步,始以囷廩攢植,致鬱攸之變,於是懲艾前患,興造新倉。中為官廳,左右互列,凡若干楹。一歲四十一萬四千五百石之糧,悉儲於此。蕞爾小縣,可謂「如茨如梁,如坻如京」矣。是役也,以民之掌稅者,量其所掌之多寡,區別以賦工。以故上不費於官,而下不及於民,浹旬而役用告成,觀者歎息。以侯之才敏,而吾民之易使也如是。抑古者垣窌倉庾之設,以治年之豐凶。凡萬民之食,待施惠,恤艱阨,養孤老而已。國家因前代常平義倉之法,有四倉之制,而歷世經紀豫備,見之綸音者,不一而足,而因仍廢墜已久。彭侯承兵荒之餘,詔書趣辦,義不得不先公家之急,雖有愛民之心,宜亦未及乎此。而「濟農」之名,不可以沒也,是用並識之。
侯名富,為縣清廉勤絪,敏於造事,即此亦可以概見矣。是歲嘉靖四十三年,歲次甲子,某月日倉成。九月某日記。
長興為縣,始於晉太康三年,初名長城。唐武德四年、五年,為綏州、雉州。七年,復為長城。梁開平元年,為長興。元元貞二年,縣為州。洪武二年,復為縣。縣常為吳興屬。隋開皇、仁壽之間,一再屬吾蘇州。丁酉之歲,國兵克長興,耿侯以元帥,即今治開府者十餘年。既滅吳,耿侯始去,而長興復專為縣,至今若干年矣。溯縣之初建為長城,若干年矣。長城為長興,又若干年矣。舊未有題名之碑。余始考圖誌,取洪武以來為縣者列之。
嗚呼,彼其受百里之命,其志亦欲以有所施於民,以不負一時之委任者,蓋有矣。而文字缺軼,遂不見於後世。幸而存者,又其書之之略,可慨也。抑其傳於後世者既如彼,而是非毀譽之在於當時,又豈盡出於三代直道之民哉?夫士發憤以修先聖之道,而無聞於世,則已矣。余之書此,以為後之承於前者,其任宜爾,亦非以為前人之欲求著其名氏於今也。
太僕寺,秦、漢皆掌輿馬,天子出,奉駕上鹵簿,用大駕則執馭。然其屬有龍馬五監、邊郡六牧,則馬之事無不統焉。漢以後,官掌大抵不異。國家自洪武六年定製,獨置太僕寺於滁州,始去奉車之職,而顓掌馬之事。三十年,置行太僕寺。永樂初,改北平行太僕寺為北京行太僕寺。十八年,特稱太僕寺。洪熙初,復稱北京。正統元年,始定稱為太僕寺。寺卿一人,少卿二人,丞十二人。列聖相承,時有損益。至隆慶己巳,其員額少卿三人,丞三人,所掌驗烙巡牧,勞逸人殊。藏府京營,歲月輪代。某初到官,頗為推究,非初立法之意,乃因循墮廢而致然也。因條上其事,略云:
舊設少卿二名,一巡京營及各邊騎操之馬,一巡近京州縣寄養之馬,皆領敕歲代。寺丞十二員,分管畿輔八府、山東、河南之馬。後復增少卿一員,省丞為六員。今又已虛其丞之半,丞少,不足以更事,而又偷息其間。欲乞重三丞之選,與少卿一體協行,以均勞逸,重責成。又驗烙發寄,本非二事,舊制,巡驗俱屬一卿。今欲以二少職掌,亦如兩丞東西分管,職兼驗養,各以丞佐之。春秋仲季,並出近京州縣。赴俵之馬,就近印發,一便也。都會輻輳,得免擁聚,二便也。國門嚴重,潛杜呼噪,三便也。兩卿分轄,事半功倍,四便也。卿巡未逮,分任寺丞,五便也。遇有緩急,就近調兌,六便也。上免朝參,下謝交託,殫力王事,七便也。營軍養戶,躬相授受,遊販奸胥,不得規避,八便也。
奏上,天子以其章下兵部,覆奏報可。於是驗牧並行,卿丞配佐,載於甲令。某又以寺宇敝壞,奏一新之。故事,諸省寺皆有題名碑。始卿邵康僖公銳、張公舜臣重為立石,今歲久石窮,無隙鑱書。於是李君義起,與廳簿應崇元,願捐貲以豎新石,而丞張君進思、郎君大倫、王君淑,咸曰幸今日正名,與諸卿埒,亦請立石。於是相率屬某記之。
某竊惟聖天子改元更化之日,率作興事,開廣言路,群工戒飭,百度振舉。而微臣稍條上一二事,詔書無不俞允,此正臣等精白一心,夙夜匪懈,以助成德意,興萬世之太平者也。邇者歲災流行,大江南北,河海嘯溢,畿輔邊關,雨雹遍野。夫雨水冰雹,皆陰類也,其應主戎馬生郊之象,潢池盜兵之兆。臣等職領師菀,而國馬傷耗,武備衰減,其責尤重且大。夫三關九塞,用馬之地也;畿輔州邑,牧馬之地也;大江南北,財賦之區、駒馬之地也。是故驗烙則憂種馬無駒,兵政之寓農,何以復祖宗之初額?巡牧則憂芻牧非人,緩急之備,用何以禦匈奴之長技?京營則憂四驪未比,何以奠百二之神州?藏府則憂九年未蓄,何以備邊圉之孔棘?自古僕卿在九列,國家雖去奉車,少離親密,而任益專重。今因仍積弊之後,尤有難者。況茲廨宇官職,丕變維新,臣等凡備列題名之石者,其可不思所以協乃心力,以祗承明天子之制哉?臣某拜手謹記。
凡他郡縣城隍之神,民奔走賽祀特盛,長興則否。余至之日,像塑剝落,侍從跛倚壁間,祠門外右即為溷湢。前有司月朔望一至,未嘗問焉。然神儼然靚居,無淫瀆者,則余以為長興城隍之神,獨尊於他縣也。余頗為葺神居之圮壞,繪飭塑像,除前之穢。然神像特偉麗尊嚴如王者,祠前古柏二株,蒼翠挺直可愛。其左一株,右紐如絞索尤奇,真棲靈之地。余於縣數決大獄,即心開,類神有以告之。每閭里有奸,輒不時發,故余於事神尤虔。
會大旱,自五月至於六月不雨。縣有方山,自太湖西南望,最為雄高。上有黑龍湫,冬夏水不竭,民言先時禱雨多應。余遂往至山下,欲上山。民皆叩頭言:「山陟險,不可上。先至此禱雨,皆望祀,無登者。」余曰:「為禱雨來,畏險,非誠也。」又曰:「赤日烈甚,無草木之蔽,徒步上下,近三四十里,暍不可登也。」余曰:「為禱雨來,畏暍,非誠也。」遂披荊棘而行,或側徑僅置半武。過小龍洞,洞亦有湫。又上,乃至大龍洞。兩石罅上闔下開,如佛龕,高可四五丈,湫廣數尺,其中甚清涼。因拜祭,有物蜿蜒俎間。山既益高,則盡見陽羨諸山,湧出如層波疊浪,而東北望太湖如鏡,隱隱見姑蘇之臺。已下,方盛暑烈日,天無纖雲。還至神前,拜致所取龍洞之水。方出廟,大雨如注,四境霑足,綠疇彌望,萬眾歡呼,以為神之報答如響也。至秋中,又旱。余復至山禱,已下半山,即雨。雖不能如前沾足,而玄雲靉靆,四野時有雨至,是歲竟免旱災。
會余改官,欲去縣,明日將辭於神。幼子夜夢神與之言:「吾黻與胡靴敝,又無船。」時余繪神像,蓋圬者以神下體近几,故仍前漫漶,欺余不見也。至明,問之道士,果然。又吾鄉神祠上,常有畫船懸梁,余問:「此神廟何不類吾蘇州,有畫船懸?」道士對曰:「故有之,今壞不懸也。」余遂捐資,令復繪神下體,與懸畫船。余尋往臨安,而郡倅有惡余者,計得縣篆,即日以兩戈船冒風雨夜至縣,欲捃拾以為罪。見人輒搒掠,縣中大驚。一日,倅忽夢神指其胸。明日,瘍發於胸,死矣。
余欲為勒石於廟,會行不果。然自離縣,常往來於懷。噫!使人皆得逞其一時之凶暴以害人,則人道滅矣,賴神明之昭然者如此!君子之守道循理,遭世之洶洶,其亦猶有所恃也耶?余既書此,因貽後之代者,倘與余同志,必為勒石於祠下,以著神之靈驗焉。
張氏女,湖州歸安人,都御史孟介之孫,瑞州通判弘裕之女也。少許聘烏程學生嚴大臨。大臨,工部尚書震直之曾孫也。
嘉靖七年,大臨以儒士試浙闈,還遘疾。明年,疾甚且死。瑞州往來診視,歸語其妻。女聞之,閉門,悉斂平時所製女工凡裝送衣物焚之。家人見閤中火起,驚問之。女曰:「吾已無用此矣。」語聞嚴氏,姑遣嫗往覘之。女私謂嫗曰:「病不可為,當歸汝家,沒吾世而已。」舅姑感動,遣人往迎。父母難之。湖州太守梁君、縣令戚君,高其義,皆致書瑞州,勸成其美。而大臨已卒。張氏服其服,往哭之,遂居次不遷。是時,大臨年二十,女年十九。嚴氏因為置嗣。及長娶婦,而嗣子亦卒。遂婦姑相守。歸嚴氏今三十六年,年五十四矣。
余昔嘗著論,以為女未嫁人,為其夫死,或終身不改適者,非先王之禮也。曾子問曰:「昏禮,既納幣,有吉日,婿之父母死,則如之何?」孔子曰:「婿已葬,致命女氏,曰某之子有父母之喪,不得嗣為兄弟,使某致命。女氏許諾而弗敢嫁也。婿免喪,女之父母使人請,婿弗取而後嫁之,禮也。」言婿免喪而弗取,則可以嫁也。曾子曰:「女未廟見而死,則如之何?」孔子曰:「不遷於祖,不祔於皇姑,不杖不菲不次,歸葬於女子氏之黨,示未成婦也。」未成婦,則猶不係於夫也。先王為中庸之教,示人以人情之可循。女已許人矣,免喪而弗取,則嫁。未廟見而死,則歸於女子氏之黨。其不言婿死而嫁者,此曾子之所不必問也。雖然,禮以率天下之中行,而高明之性,有出於人情之外,此賢智者之過,聖人之所不禁。世教日衰,窮人慾而滅天理者,何所不至?一出於怪奇之行,雖不要於禮,豈非君子之所樂道哉!微子、箕子、比干三人者,同為紂之近戚,其所以處之者不必同,而孔子皆謂之仁。若伯夷、叔齊,舍孤竹之封而隱於首陽,未有祿位於朝者也,於君臣之義分亦微矣,而恥食周粟以死,孔子亦謂之仁。嗟夫!世之論人者,亦取法於孔子而已矣。
吳山圖記
[編輯]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岩,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跡。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令之於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岩巒之間,屍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於此山哉?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於石。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余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噫,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吳淞江承太湖之水,蜿蜒東下,三百里入海。左右之浦,如百足。江自甫里折而北行,至崑山全吳鄉,東為渚浦。又為帆歸浦,斜折而南,入於渚浦。江復東,而浦之南出者,其東為張浦,又東為顧仙浦,又東為諸天浦,又東為同丘浦,又東為新塘,皆南入於渚浦。若為塘,為漊,為涇,為浜,凡在其間者,此光祿署丞孟君規其鄉所浚之水,江東南岸之地也。自新塘東,則江又南折,非孟君之鄉矣。君居家好義,歲捐貲以為民興利。至是大旱,又捐貲盡浚諸水之在其鄉者。當此時,邑民告饑,而全吳半鄉獨豐熟。其父老感君之義,請記其事。
夫三吳,江海之介,而群山之水又奔注於其間為大浸,所謂太湖也。太湖分迸而出,以入於海,若以人力溝防疏導,則無不治之田,而水旱不能為患害。蓋湖水自西而下,而海之潮自東而上,清流不能勝濁泥之滓,故水不可一日不浚也。嘉靖初,朝廷嘗遣大吏來治,今四十年不治矣。古之三江,其二不可考,今惟吳淞一江,仰接太湖之水。古者江狹處猶廣二里,今自下駕以來,僅僅如線,而茭蒲葭生其中。下流入海之蹌口,不復通矣。千墩、新洋、黃浦,皆亂流也,水道何由而順乎?故江左右之浦,在東者但見止水蘊藻,而姑蘇以東、秀州以北百里間,其田皆不耕。吾恐又數年,江日涸而西,而湖水益橫流,東南之民將不食也。孟君居一鄉,能興其鄉之水利,則夫受司牧之寄者,獨可以辭其責耶?
君名紹曾,字守約,以太學上舍為大官丞。所浚河三十有四,二萬七千六百九十四丈,為工四萬九千六百,用穀十有三萬九千斤。是用勒石,以告來者。
蒼梧楊君際可,以歲貢入太學,還調長興主簿。為人高簡,日閉門吟哦,有崔斯立之風。嘉靖三十六年六月二十日至,後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卒。蒼梧去鄣數千里,楊君又無子,時南海劉君介齡為縣,哀其遠而喪不能歸也,葬之城西二里五峰山之麓,為祭田,使松雲庵僧守之。
余至縣,楊君家人流寓於此,與僧爭田。予謂劉君本置祭田為楊君守塚,家人若得而有之,亦可得而鬻之也。訊之,果有謀此田者。因斷歸僧家,以嗣劉君之志,且令刻之石,以垂永久。
嘉靖甲辰夏五月,安亭鎮女子張氏年十九,姑脅淩與為亂,不從。夜,群賊戕諸室,縱火焚屍。天反風滅火。賊共舁欲投火,屍如數石重,莫能舁。前三日,縣故有貞烈廟,廟旁人聞鼓樂從天上來,火出柱中,轟轟有聲。縣宰自往拜之。時大旱,三月無雨。士大夫哀祭已,大雨如注。賊子籲天拜,拜忽兩腋血流。縣宰命暴姑屍壇上,禁其家不得收。家夜收之,雷雹暴至,群鬼百數,啾啾共來逐,遂棄去。及官奉檄,啟視女子,時經暑三月不腐,僵臥膚肉如生,頸脅二創孔有血沫。仵人吐舌,謂未有也。噫,亦異哉!
觀古傳記載忠烈事,多有神奇,今日見之,益信。於是知節義天所護,然不能護之使必無遭害,何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