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書亭集/卷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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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皇帝受寶命一十九年,海波不揚,金門、廈門,以次列戍。於時總督福建軍務都御史臣啟聖上言:「今投誠之眾,率前遷徙界外之民,勒歸農則無田可給,勢將復去為盜。莫若以界外田地,按籍給還,並弛海禁,收魚鹽之利,給軍食。」疏下廷臣議,僉持不可。二十二年夏,靖海將軍臣琅克彭湖島。秋,台灣平,捷書至,皇帝嘉悅,解衣賜琅,並制詩褒美焉。誕諏吉日,告祀孝陵。冬十月戊寅,皇帝若曰:「海堧之弗靖,權畫地以民遷,民之蕩析,朕衋傷於心久矣。茲海澨永清界外田畝,宜給還耕垡。諮汝工部侍郎世鑒、副都御史呀思哈,偕往江浙,吏部侍郎臻、內閣學士石柱,偕往閩粵。欽哉!其善體朕意,定軍之制,圖民之艱。」
於是杜公拜命出,是月己丑,發京師。明年正月,逾大庾嶺,皇帝申命進公工部尚書。公乃諏日展界,自欽州之防城始,遵海以東。歷府七、州三、縣二十九、衛六、所一十七、巡檢司一十六、台城堡寨二十一,給還民地二萬八千一百九十二頃、復業丁口三萬一千三百、定懸軍之營二十八,而廣東之疆理復矣。自福寧州西分水關始,遵海以東,歷府四,州一、縣二十四、衛四、所五、巡檢司三、關城鎮寨五十五,給還民地二萬一千一十八頃、復業丁口四萬八百、定懸軍之營三十三,而福建之疆理復矣。是役也,公往還嶺海,舟車之跋涉,不啻三萬里,蠻煙瘴雨毒霧之交侵,蛇蛟之屢舞,公與傔僕六七,臥起油幕,虎觸其藩不懾,鬼嘯於林不驚,僉謂公之大勇,賁軿莫及。行則射麋以為,縫蕉以被體,安於惡衣食,而不求溫飽。忘一身之辛劬,勞來安集。俾氓反其宅,商趁其墟,苗秀於田,水歸於壑,牛宮豕圈,雞棲鴨闌,各得其所。
甫終歲,告成於闕下。公雖不自言功,而功已蓋於南國矣。當周盛時,召康公以重臣克親民事,詩人懷之,曰: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其後穆公繼之,詩人又詠之,曰:「式辟四方,徹我疆土。於疆於理,至於南海。」夫以二公奏績於先後者,公以一人兼之,宜為至尊注意,而六卿掌其四也。公既歸田考終,特未邀易名之典。彝尊,公之里人也。慮公巡視本末未上諸國史,因追憶聞於公者,粗舉大綱作記焉。
包山蔡氏,其始祖源宋秘書郎,從高宗南渡,居杭州。子維孟,奉母徙吳。與弟繼孟分宅居洞庭,號東西蔡。而西房子姓尤蕃衍,自維孟十二傳,為烏程儒學訓導旭,中永樂庚子鄉試,土人為建遺慶坊,陳檢討繼作記,稱其好義樂善,有世德。旭弟昇、昭皆善詩,吳人徐庸采入《湖海耆英集》。升孫羽仕為翰林孔目,詩家稱之曰林屋先生。羽從弟範號曲巖。王尚書世貞贈詩云:「家在五湖人世外,身安六帝太平中」者是已。敘其族,則五支。計其傳,則二十一世。善不必施四海,而積於一鄉。仕不必登九列,而受一命再命。學不必博通七略四部,授諸弟子而各守一經。家有私集者,二十有三人。吳中自范氏外,論氏族之蕃,世德之久,莫蔡氏若也。於是有撰宗譜以奠世系者,有置田以供祭祀者。而秘書十八世孫某,於縹緲峰之陽,建立宗祠。中為堂五楹,連以屋二十間,旁有樓,可遠眺望。三歲而後落成,走書幣請予作記。
予惟古祀先之禮,自禰而祖,自祖而推之及始祖,此王者報本追遠之義也。而諸侯之支子為卿大夫,或自他國來者,俱謂之別子。起自民庶,致位卿大夫者,亦從別子之義。得立為宗,宗得立祠,以飲食之禮親兄弟。宗族窮者,收養之。不知學者,收而教之。則自王者通於庶人,王政之存於今,教民親睦宗祠,其本務矣。包山在太湖中,不與城府接,無郵傳轅馬之擾,春秋享祀,牲酒靡闕,里遠而能仁,俗儉而可久。予老矣,惜未克謁祠下,紀之以文,匪獨美蔡氏之能合其族,庶幾三吳之士族,聞者興起焉。
先王之教民,匪直鄉遂大夫閭師黨正之職也。凡仕而已者,歸教其里,沒則祀之瞽宗。漢晉經師設黌堂,繕精舍。至於宋,府州縣學外,分建書院,擇耆儒為山長。或與博士弟子爭多焉。明初山長廢,而書院尚存,講學者得以專席。其後朋黨盛而學術殊,時文工而經義晦,科名重,進取亟,而力田孝弟無人。必藉鄉有善士,導以親親敬長之節、離經辨志之方,故夫師逸而功倍,化民成俗,而有司莫知,斯則儒者之效矣。
曩予泊舟匠門,聞岸有讀書聲,詢之,則順治甲午鄉貢進士張先生曾餘之學舍。後四十年,獲交先生之叔子大受,大受識達而才敏,洽聞周見,自舉於鄉,名日盛,弟子著錄者數百人,席硯不能容,則廣其宅,齋曰拙齋,亭曰讀書之亭,軒曰活碧之軒。又於衡宇之陽築堂,曰孝廉之船,不忘厥考所自也。逾年,負笈者益眾,爰拓地於水南,立軒於橋下,軒東曰潮生閣,用紀落成之候,閣東建祠,奉栗主以祀先生焉。於時巡撫都御史商丘宋公,過而題其扁曰履素,里之父老僉曰:先生居家以孝友,遇人以誠,持己以介,士之百行備焉。宜有私諡易名久矣,宋公所題,則公也,非私也。今而後吾黨合以是稱先生,於是攜榼酒,陳百果,爇瓣香,長幼胥拜祠下,大受請於予曰,是不可無記,因書其本末於壁。
先生諱慶孫,先世嘉定人,徙郡治,縣學生諱慎德之子。歲貢生諱應文之孫,福建按察司副使諱情之曾孫,遺書有《尚書集要》、《侶蛩齋集》。
平山之堂既成,越明年,中書舍人汪君季霢拓堂後地,為樓五楹,設栗主以祀歐陽永叔、劉仲原父、蘇子瞻諸君子,名曰真賞之樓,蓋取諸永叔寄仲原父詩中語也。君既為文勒堂隅,識落成之歲月,請予作斯樓記,於是樓成又逾年矣。
方山陰金公將知揚州府事,實期予適館,既而予不果往。及聞堂成之日,四方知名士會者百人,多予舊好,咸賦詩紀其事,顧予獨客二千里外,不獲與,私心竊悔且憾,回憶曩時客揚州,登堂之故址,草深數尺,求頹垣斷砌所在,不能辨識,愾然長謠,謂茲堂之勝,殆不可復睹。曾幾何時,而晴闌畫檻,忽湧三城之表,且有飛樓峙其後,既感廢興之相尋,復歎賢者之必有其助也。
當永叔築堂時,特出一時興會所寄,然春風楊柳,蓋別久而不忘,子瞻三過其下,悵仙翁之不見,至題詞快哉亭,尚吟思此堂未已。即永叔亦感仲原父能留其遊賞之地,賦詩遠寄,是當時諸君子,未嘗一日忘茲堂可知已。肇祀焉,庶其馮依而不去者與?堂之廢,自世人視為遊觀之所,可以有無,守是邦者,或不為葺治,至於日圮,理固然也。試登是樓,見永叔以下,凡官此土,有澤於民者,皆得置主以祀,後之君子,必能師金公之遺意,克修前賢之跡。則是斯樓成,而平山之堂,始可歷久不廢,足以見汪君之用意深且遠也。予雖不獲觀堂落成,與諸名士賦詩之末,猶幸勒名樓下,附汪君之文並傳於後,亦可以勿憾矣夫!
度隙地廣三十畝,為園京城東南隅,聚土以為山,不必帖以石也。捎溝以為池,不必甃以磚也。短垣以繚之,騎者可望,即其中,境轉而益深,園無雜樹,迤邐下上皆柳,故其堂曰萬柳之堂。今文華殿大學士益都馮公,取元野雲廉公宴遊舊地以名之也。古大臣秉國政,往往治園囿於都下。蓋身任天下之重,則慮無不周,慮周則勞。勞則宜有以佚之。緩其心,葆其力,以應事機之無窮,非僅資遊覽燕嬉之適而已。方元之初,廉公定隴蜀還,進拜中書平章政事,賜宅一區。暇同盧趙諸君子出郊置酒,所謂萬柳堂者,故老相傳,在今豐台左右。當其飲酣賦詩,命歌者進驟雨新荷之曲,風流儒雅,百世之下,猶想見之。今公弼諧盛際,謀謨內讚,坐致太平;其勳業與廉公等。然廉公宣撫隴蜀荊南,威望著於方隅,而公澤洽天下。廉公在廷日少,公自翰苑登政府,立朝且三十年。廉公畏譏憂讒,而公一德孚於上下,所遇之隆,有過於昔賢者。要之勤學好士,孜孜恆若不及,則異代同揆,宜其曠世有契於心也。
彝尊客山東時,道經臨朐,觀乎熏冶之源,清泉白沙,淪漣側坎之下,叢竹百萬,詢之,則公之別業。循階以登,徑之翳者當辟,石之戴土者當剔,亭之圮者當葺,公輟不治,顧專力於是。則以冶源公所獨樂,而京師與天下人同其樂也。入其門,門者勿禁。升其堂,堂焉者勿問。庶幾物我俱忘者與?堂成後,適四方人士應召至京師,公傾心下交,貧者為致館。病饋以藥,喪者賻以金,一時抒情述德,咸歌詩頌公難老。又慮公舍斯堂而請歸里也,爭賦詠公前,期公樂之而不去。彝尊椎鄙無文,獨未獲遊公之門,其為斯堂記者,譬猶山禽楚雀,啁啾翠陰之交,公之聽之,未必不欣然悅於耳焉。
池北書庫者,今少詹事新城王先生聚書之室也。新城王氏,門望甲齊東,先世遺書不少矣。然兵火後,散佚者半,先生自始仕迄今,目耕肘書,借觀輒錄其副,每以月之朔望,翫慈仁寺日中集,奉錢所入,悉以購書,蓋三十年而書庫尚未充也。
自唐以前,書多藏之於官,劉歆之《七略》,鄭默、荀勖之《中經》、《新簿》,其後《四部》、《七錄》,代有消長,民間所藏,賜書之外,無多焉爾。自雕本盛行,而書籍易得,民間鏤版,未貢天府者且十之九,由是官書反不若民間之多。古之擁萬卷者,自詡比南面百城。今則操一囊金,入江浙之市,萬卷可立致。然自博覽者觀之,若無所睹也。夫宋元雕本日就泯滅,幸而僅存於水火劫奪之餘,藉鈔本流傳。顧士之勤於鈔寫,百人之中,一二人而已。習舉子業者,誦四子書,治一經,不過四五十卷,可立取科第。而賈人牟利,亦惟近乎舉子業者是求,非是則不顧,至以覆醬、裹麵、糊蠶箔。古之人竭心力為之者,今人全不之惜,任其湮沒,此士君子衋傷於心,而先生書庫之設,藏之惟恐不亟也。
彝尊經亂,先世之遺書莫有存者。及壯,糊口四方,經過都市,殘編斷帙,至典衣予直,積之二十年矣,以驗藏書家目錄,則僅有其十之二三焉。然未嘗無出於藏書家目錄之外者,譬之於海,九川四瀆無不趨焉;而滮池瀱汋之水聚而勿涸,鳥見之飲啄,魚得之泳遊,亦可自樂其樂,而忘其身世之窮焉。明年歸矣,將尋先生之書庫,借鈔所未有者,奉先生之命,遂為先生記之。
經之學,溫其故,則新義愈出,解之而其蘊不窮。古之士惟經術是務,士能通經,始可友天下士,而富貴利達,非所論也。經學莫盛於漢,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然班孟堅譏之,謂祿利之路然。至韋賢父子,以經術相,時人語曰:「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蓋亦慕其名位通顯云爾。揚子云有言:「大人之學,為道也。小人之學,為利也。」傳經者須以發策決科,是何異孔子讀而儀、秦行者與?
仁和卓火傳氏,立宗祠於舍東,榜其堂曰傳經,奉祖考之遺書,教授子弟,又樂與朋友講習,東南之士,以為倫魁焉。卓氏居塘西門,才特盛,以經學聞者五世,然試多不利,或薦於鄉矣,而試於禮部輒下第。或於省中試矣,僅列副榜。是豈卓氏於經術反未工與?由其所學者非專事發策決科,而務合乎古之學者故也。堂之成且二十年,吉凶歡戚歌哭於斯者匪一,火傳心力交瘁,克守其先人之緒,誦讀勿輟,誠有人所未易及者,而火傳老矣。今年夏,率其子次厚入京師,則曩之交遊,大半零落。京師貴人,視說經為不急之務,襒席以見,逢掖者蓋寡。嗚呼!經術之不講久矣。舉一世趨於祿利之路,乃有人焉,單衣紃履,操經術以繩天下,則卓氏之傳經合乎古者多見其不合於今也。於其歸,為作《傳經堂記》。
戶部郎新安程君視公築堂於宅之右,其地爽以塏,開簾而山翠入,過雨而澗泉分,觀者咸曰:「君當補官。堂將成,席未暖,而仕於朝焉。」君乃名之曰願學,屬其兄子道原請記於予。
予思儒者言學,率本乎孔子,孔子五十以學《易》,韋編三截,鐵摘三折,漆書三滅,若是其勤也。君年適五十矣,姑與言《易》可乎?八卦相錯,其別六十有四象,言君子之德,五十有三,皆以為學者勸也,合之《禮記》,以言離經辨志,則以同而異也。以言敬業樂群,則果行育德,自強不息也。以言博習親師,則多識前言往行,虛以受人也。以言論學取友,則朋友講習,見善則遷,有過則改也。以言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則類族辨物,自昭明德,立不易方也。夫然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時行則行,教思無窮,容保民無彊也。時止則止,思不出其位,不可榮以祿也。孟子之願學孔子者此也。君早仕為郎,所謂官先事者,業試之而效矣,乃所願豈非誌為先與?古之親師取友,莫若鄭康成,遊學周秦之都,往來幽并兗豫之域,然後反乎北海。程伯子十五六時,問學周元公,慨然有求道之誌,未知其要,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而後得之。噫!其難也已。
今君居新安,新安之俗,人守程朱之學,不出家,而前言往行,多識之而不窮,以今知古,以近知遠,以所見知所不見,古病其勞者,君處其逸,居是堂也,寒暑相催,而歲成焉。足以決進退之機,悟損益之義,安有願乎其外者哉!予老矣,蓋嘗終始於學,然勤苦而難成,內自反而益見其不足,竊喜君之同所願也。在《履》之初曰:「素履,往無咎。」《象》有之:「素履之往,獨行願也。」顧人有願而不獲遂者,君獨行之,又何咎之有。
太原劉炳請名其所居之堂,予名之曰樂儉,而為文記之曰:儉之為德,匪直以撙節日用飲食而已。君子將收其放心,必自此始。夫象犀琛貝,綃紈錦綺,台池僕御之盛,人咸慕而趨焉,及危機既觸,紛華盡去,悔尤隨之,往往退而喪其所處,未有百年不易者,然後知儉之能久。惟其可久,而樂存焉。蓋我既閑其侈心,天下無不足之境,食之糠而充然,置之膏脂而不潤,宜其無戚戚之容,而樂於中者有不能自已者已。
太原,唐叔之遺墟也。儉,唐風也。請為子歌《唐•蟋蟀》之詩曰:「蟋蟀在堂,歲聿其暮。今我不樂,日月其除。」憂時之易去,思行樂之方也。既而曰:「無已太康。」又曰:「好樂無荒。」因為樂之一言,申誡至再,則仍未嘗樂也。其二章曰:「職思其外。」其思可謂深矣,猶未免蹶蹶也。其三章曰:「職思其憂。」夫至於思其憂,則其可憂者已去,而祗見其可樂焉。夫然後曰良士休休也,此樂儉之說也。今太原之俗,所不足者非儉也,儉而能樂者鮮矣。知其樂者,子試以予言告之。
康熙三十有六年冬,太守廣寧黃公來知嘉興府事,入郛,則瓦礫塞乎渠。及堂塗,則榛艿接於徑,爰與邦人士謀,思營葺而疏瀹之,念民力未遑也。明年夏,案無留牘。黠者畏,懦者懷,公乃庀材鳩工,先治其廨,斫豵堊鏝,子來恐後。於是彝尊方居長水之南,池中芙蕖,一花並蒂,紅衣綻綠,房垂緗螺,實以公嘉績之所召也,以奉公,公適諏是日立柱礎,架杗廇,遂貽書請名其堂,兼紀之石。且歸德於天子肅清邊徼,禎祥是致。
彝尊欲以不文辭,非禮也。敢竊自幸生於堯舜之世,獲睹聖德神功,靡遠勿屆。又有賢太守拊循閭黨,於焉詠歌太平,燭於玉燭,飲於醴泉,暢於永風。芙蕖雖小草,曹植賦之則曰:「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傅亮賦之則曰:「考庶卉之珍麗,實總美於芙蕖。」而江淹之辭,則又進焉,而曰:「一為道珍,二為世瑞。」至於並蒂,則尤代所罕睹。故魏收志《靈徵》,令禽奇獸嘉穀靡不登載,而斯獨無之,益見致之匪易也。
稽之《至元嘉禾志》,郡治廳事後有清香堂,宋知秀州俞淛,更扁曰敬信節愛。蓋理廳據子城之內,而軒其後為穿堂,為後堂,其來久矣。堂之廢且百年,鮮克有治之者,迨公至,而始考舊址復新之。吁!今之守土者,屏賓客,省諮度,則見以為能矣。公府之不飾,則見以為廉矣。雖然,儒者之為政,則有道焉,居之必廣也,蒞之必莊也。蕪者治之,塞者通之,廢者舉之,道存焉矣。堂之建,詎足為公重,而政事之暇豫,多士庶民之胥附,僚屬吏之交孚,於此覘公治術之先務焉,宜其始建而珍果適應其瑞也。天子之德,亦我公之德也。公既命我,請以道珍名堂可乎?公曰可哉。遂為文以紀落成之歲月,納之於壁,用示後之君子。公名某,字某,康熙癸卯舉人。
中書舍人江都汪君季甪僦宅宣武門之右,窮巷蕭然,饎爨不繼。君久病,臥夢入廣庭,得石硯一十二枚,寤而作歌,其友和之,君因名其齋,俾秀水朱彝尊作記記曰:
聚五方之人於京師,各有所營,晝之云為,夜形諸夢寐,寤而詢之,其可告人者寡矣。古昔盛時,以牛羊之牧,其夢可獻於天子,其降也,得位夢棺,得錢夢穢,僅自喻於心已焉。舉平生無不可以告人,而夢寐則有難言者,吾未見其可也。君子之學,貴夫內得於心,而不外玩夫物。羅十二石於前,不見其多,無之,不見其不足,君豈惑於是與?顧一身之盈虛消息,通於天地,感於事物,蓋所好者存,雖夢有難遽忘者,悅之,故言之,而長言之,歌且和之,至以名其室焉。列禦寇曰:「西極有人,不食不衣,以夢中所為者為實。」十二硯之有齋,齋之有記,君子以為無不可也。
匏之為物,其葉苦,其蔓弱,其形呺然。非若瓠可以燔,瓜可以菹,世遂以無用目之。然製為器,可以象天地,虛其中,可以受物。截之則蠡,窪之則樽。列以為笙,大者巢,小者和。挈竽而吹,則為眾音之長。匏非無用也審矣。當其秋霜既降,呺然者堅,水出其前,略彳勺之不施,步了之不設,揭者,涉者,厲者,溯洄上者,溯遊下者,潛行而泳者,正絕流而亂者,咸濡首滅頂是懼。試腰以浮諸水,則雖江湖,可以無沒。其有濟於人,為功甚巨。今刑部主事德州謝君方山取以名其齋焉,君質直好學,所為歌詩無懦響,金清玉振,若笙竽之悅耳,悉中法度。飲酒百觚不醉,君之所以自托,非以是與?雖然,殆有濟物之思焉。夫二尺四寸之律,取象於坎,民之陷於法也,如溺於淵,覆育者虛其中以服念,則深者可以綆出,漏者可以袽塞。譬置匏於河,隨所溺而拯之,車有時而楀,舟有時而覆,充匏之用,無過涉之患,而有共濟之功。則凡經義之紛綸,賓坐之論說,得之一室,而施之萬事者,何莫非君之匏也。於是其友秀水朱彝尊釋匏之義廣之,作記書諸壁。
長洲顧俠君築堂於宅之北,閭丘坊之南,導以迴廊,穿以徑,壘石為山,望之平遠也。捎溝為池,即之蘊淪也。登者免攀陟之勞,居者無塵之患,曉則竹雞鳴焉,晝則佛桑放焉。於是插架以儲書,叉竿以立畫,置酒以娛賓客,極朋友昆弟之樂,暇取元一代之詩甄綜之,得百家焉,業布之通都矣。俠君乃夢有客愉愉,有客瞿瞿,一一十十,容色則殊,或俯而拜,或立而盱。覺而曰:「是其為元人之徒與?將林有遺材,而淵有遺珠與?」乃借鈔於藏書者,復得百家焉,未已也。博觀乎書畫,旁搜乎碑碣,真文梵夾,靡勿考稽,又不下百家,而元人之詩,乃大備矣。予留吳下,數過君之堂,俠君請於予作記。思夫園林丘壑之美,恆為有力者所占,通賓客者蓋寡,所狎或匪其人,明童妙妓充於前,平頭長鬛之奴,奔走左右,舞歌既闋,荊棘生焉。惟學人才士著作之地,往往長留天壤間,若《文選》之樓、《爾雅》之台是已。吳多名園,然蕪沒者何限,而滄浪之亭、樂圃之居、玉山之堂、耕漁之軒。至今名存不廢,則以當日有敬業樂群之助,留題尚存也。俠君築斯堂,弇群雅,將自元而宋而唐而南北朝而漢,悉取以論定焉。吾姑記於壁,用示海內之誦元詩者。
六浮閣在查山之陽,具區浸其右,六浮者。一曰長浮,二曰白浮,三曰箬浮,四曰薴浮,五曰茅浮,六曰箭浮。其崇卑小大形殊,或斷或續,迤邐隈隩之外,方閣之未成也。嘉定李流芳長蘅,過而樂之,思以十千錢構草閣踞梅林之上,寫圖以告其友,兼題長句,覬其經營,而終不果也。後八十年,長洲張翁買此山,始為建閣,且治生壙,背阜面湖,周樹石楠栝柏以為藩。閣峙其南,當春梅放拓,西窗俯視,繁花百萬,若密雪之被原隰,遊人詫勝絕焉。未幾翁沒,翁子士俊從而補葺之,有徑有堂,有庖有莟。於是四方名士,牽拂相招來會。
歲在辛巳,二月己未朔,予登是閣,睹漁帆出沒,浦樹清疏,山鳥𠴨𠴨拂簾鳴,旦暮愛之不忍去,遂留信宿,士俊以記為請,將刻之坐隅,予惟三命之說,術者恆以動人,然儒生不以為非,蓋夭壽通塞,莫不有命焉。至於山水之緣,尤未易得,處乎闤闠,有終身不知丘壑之趣者,翁生居吳北郭,即元時師子林,而井槨於山,得無後艱之幽宅。且建閣以表其勝,則李君所願而不獲遂者,翁克有之,士俊善繼其志,冀揚翁名於百世,是翁之享於天者孔厚,不可謂時命之不達也。
翁諱某,字某,自號松園老人,其行義詳今禮部尚書同里韓公所為誌銘及處士睢州田君蘭芳墓表。
宋之故城,其門名見於載記者,陽也、盧也、蒙也、桐也、橫也、桑林也、垤澤也。垤澤云者,垤,以言閼伯之丘。澤,睢水也。其地有蒲魚萑葦之利,漁有村,蟹有舍,商丘宋公,懷童時釣遊之所,思築圃於是。以其在郭之西,名曰西陂。顧未遑經始,先定池館之目,曰淥波村,曰釣家,曰緯蕭草堂,曰和松庵,曰芰梁,曰放鴨亭。各繫以詩,都人士屬而和焉,圖之橫幅者,王山人翬也。久而公之懷故土益甚,則命禹鴻臚之鼎寫照,作《西陂魚麥圖》,取元結詩句,冀歸老於江湖,記之以文者,邵上舍長蘅也。公巡撫江南久,簡以馭吏,儉以示民,天子嘉其清德,藻舟所及每見益親,歲在昭陽協洽,駐蹕江天寺,公入見,請曰:「昔宋臣范成大,居吳之石湖。臣嘗履其地,見淳熙十五年賜書刊石尚存。臣家有西陂別墅,敢乞御書二字賜臣,不令石湖勝跡獨存千古,天子笑而書之,今歲旃蒙作噩,天子復書魚麥堂以賜。至是,公拜宸翰先後難悉數矣。」公乃命子弟立石西陂之上,屬其友秀水朱彝尊紀之。
思夫爵位之崇高,林泉之逸豫,人生恆不能兼致,惟石湖一老,入而參知政事,退而偃息范村,女挈菜籃,兒修雞柵,種斜橋之楊柳,播樂府於村田,此姜夔譜越調以介壽,號曰石湖仙也。今天子稱公治跡不去口,顧十四年所,而遲遲未膺內召,豈非以江南重地,代公者實難其人與?抑聞之,公嘗引年以請矣。天子給以禁苑葡萄一本曰:是果結實,然後請老。今賜果之園,馬乳且垂垂於架,公念主恩愈渥,不敢上陳,近復申以天語雙雕於堂柱,曰:「兒孫歌舞詩書內,鄉黨優遊禮讓中。」則仍未嘗許公之歸也。公雖欲舍政事之賢勞,享西陂魚麥之樂利,願豈得遽遂乎?虎丘之山,可以對月。滄浪之亭,可以賦詩。吾且隨中吳父老,期公遊衍於斯焉。若夫西陂之勝,姑聽公之鄉黨優遊禮讓中可矣。
利濟莫若舟,小者為艖,為艓,為䑠,為艒䑿,為舴艋。大者為舸,為艅艎,為艂艭,為舶,為艑,為艞,為?艡,為??。艇也者,小而長也。艜也者,長而薄也。狹而長者謂之艨。短者謂之艟。短而廣者謂之?,亦謂之舠。深者謂之䑰,亦謂之䒀。小而深者舼,亦謂之?也。其製則有椳有柁,有舳有艫,有艢有?。板曰覆,窗曰霝。床以薦物,曰笭突。上下重床,曰艦。重室,曰飛廬。其具,則櫓也,槳也,橈也,稿也,笮也,戨也。櫓柔,倍之以梢。篙折,輔之以戙。笮弱,引之以百丈。崩沙怪石,惡浪之喧豗,盤渦之撇旂,蓋有一夫之力不能挽一船者,求其濟夫豈易哉!思古之人取諸渙以製舟楫,顧易之卦言利涉大川者六,而無片言取象於舟,則終以乘船為危,非安棲之具也。雖然,大江以南,百穀所會,內隩而外隈,葭竹樹之交敷,蘋藻之溶漾,堤梁之逶迤,非舟無以領其勝。而又無風波之虞,有燕嬉之樂,則惟舫為宜。
溧陽狄億立人,以庶常吉士請假還里,造五舫於洮湖,或以載花,或以燕客,可以合,可以分,有琴有書,有歌有酒,短簫長笛,往來容與於郊園,望之者不啻水仙也。今夫至靜者地,然曩嘗留燕齊雲朔之間,六遇地震,思之至今猶悸。是則安危亦何定之有?推之以理,其人安,其心安,則其境亦安矣。苟心不得其正,而入於邪,陷於險,未有不蹈危機者。安危視人所擇爾,藏身萬人之海,放情百斛之舟。孰危孰安,立人之自處也審矣。於是秀水朱彝尊為之作記,時康熙三十有八年,陽月之望也。
倦圃距嘉興府治西南一里,在范蠡湖之濱,宋管內勸農使岳珂倦翁嘗留此著書,所謂金陀坊是已。地故有廢園,戶部侍郎曹先生潔躬治之以為別業,聚文史其中,暇則與賓客浮觴樂飲。其以倦圃名者,蓋取倦翁之字以自寄。
予嘗數遊焉,樂之而不能去於懷也。歲癸卯,先生左遷山西按察副使,治大同。逾明年,予謁先生於塞上,時方九月,層冰在川,積雪照耀岩谷,彌望千里,勾萌盡枯,無方寸之木,相與語及倦圃山泉之深沉,魚鳥之遊泳,蔬果花藥之蓊鬱,情景歷歷如目前,事先生抱膝低徊者久之。嗟夫!故鄉之樂,人之夢寐在焉,以予暫遊者,猶不能釋於懷,況先生之寢處笑語其中者哉。先生之門人周君月如工繪事,為先生圖之,為景二十,於是三人各系以詩,先生復命予記其事。
予嘗覽前代園亭山水之勝,往往藉人以傳,又必圖繪之工,而後傳之可久。若王維之《輞川》、顧瑛之《玉山》,百世而下,觀其畫圖,不獨想見兩人之高,而其所與遊如丘為、裴迪、崔興宗,下至袁華、於立、盧熊、郯韶之徒,覽者亦希慕之不已。然則圖繪之作,顧可少哉?今先生方欲任天下之重,援斯民於饑溺,雖欲遺章組之榮,息影江湖之上,以遂其所好,蓋難幾矣。是倦圃之所有山泉魚鳥蔬果花藥之樂,先生且不得而私。而予與周君,翻得藉圃之圖以傳,為可樂也。
周君名之恆,山東臨清人,嘗為江西參政,罷官後,遂移家江浦云。
寧都魏叔子與予定交江都,時歲在辛亥。明年,予將返秀水,錢塘戴蒼為畫《煙雨歸耕圖》,叔子適至,題其卷。於是叔子亦返金精之山,蒼為傳寫作看竹圖,俾予作記。予性癖好竹,甲申後,避兵田舍,凡十餘徙,必擇有竹之地以居。其後客遊大同,邊障苦寒,乃藝葦以代竹,既而留山東,見冶源修竹數百萬,狂喜不忍去。歸,買宅長水上,曰竹。叔子過予,言金精之峰十有二,其一曰翠微,易堂在其上,梧桐桃李橘柚皆植,獨竹不生,種之自叔子始。近乃連岡下上無非竹者,蓋予兩人嗜好適同也。珍木之產,由兩葉至尋尺,歲久而林始成。又或萎於霜,或厄於閏,若夫竹,苟護其本,則末乃直上,匪特有君子之守而已,其勃然興起,突怒無畏,類夫豪傑之士拔泥塗而立、加萬夫之上。叔子居易堂,讀書且二十年,天下無知叔子者,一旦乘扁舟,下吳越,海內論文者,交推其能,若竹之解於籜而驟於夫煙霄也。文章之為道,亦猶種竹然,務去其陳根疏而壅之。其生也,柯葉必異,然則叔子毋徒恃其已學者而可矣。
宗人琪從予學,所居道南,舂同杵臼,飲同井,兼珍以養母,集眾說以通經,斷金伐木以求友,而又樂善不倦,為鬻於路,誅茅編竹,以棲餓人,自我得琪,庶幾同其臭味焉。芷閭者,琪讀書之舍也。予既書扁,且為文記諸壁。記曰:
芷,小草也。名義不著於《詩》、《爾雅》。「內則以茝佩帨」僅見之《小戴記》而已。《說文解字》無芷文,蓋與茝同義。申之曰:「楚謂之蘺,晉謂之莒,齊謂之茝。」而《玉篇》詮藥字云:「芷葉即莒也。」當知音雖有四,其義則一矣。屈平《楚辭》篇二十五,言莒暨藥者各一,言芷暨茝者各五,言江蘺者三,由其志潔行芳,斯取喻必及焉爾乎。荀況有云:「蘭槐之根,是為芷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琪年方壯,不自恃其質之美,樂與友朋相切劘,虛己以下之,是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得敬業樂群之助,而無芳臭雜糅之患,宜其有取夫芷以自托也。閭居堂五之一,縱橫十餘步,坐客可六七人,插架數百卷,分列左右,置酒餚以娛賓客,為詩歌以道性情,與夫群雅之論說,百氏之覽觀,胥於是焉。則凡謝其朝華而啟其夕秀,何獨非芷之義與?《詩》不云乎:「維其有之,是以似之。」未有有之而不似者也,琪亦庶乎可以自信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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