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先生文集/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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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二 文山先生文集
卷十三 指南錄
卷十四 

卷十三[编辑]

指南錄[编辑]

自序[编辑]

予自吳門被命入衛,守獨松關。乃王正二日,除浙西大制撫,領神皋。予辭尹,引帳兵二千人詣行在。日夕讚陳樞使宜中,謀遷三宮,分二王於閩廣。元夕後,予所部兵皆聚於富陽,朝廷擬除予江東西、廣東西制置大使,兼廣東經略,知廣州,湖南策應大使。未及出命,陳樞使已去國。十九日,太皇除予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時北兵駐皋亭山,距修門三十里。是日,虜帥即引董參政以兵屯榷木教場,城中兵將官紛紛自往納降。予欲召富陽兵入城,已不及事,三宮九廟,百萬生靈,立有魚肉之憂。會使轍交馳,北約當國相見,諸執政侍從聚於吳左丞相府,不知計所從出,交讚予一行。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且意北尚可以口舌動也。二十日,至皋亭山,詰虜帥前後失信,虜帥辭屈,且謂決不動三宮九廟,決不擾京城百姓,留予營中。既而呂師孟來,予數罵其叔侄,愈不放還。賈餘慶者,逢迎賣國,乘風旨使代予位,於是北兵入城,所以誤吾國、陷吾民者。講行無虛日,北知賣國非予所容也,相戒勿令文丞相知。未幾,賈餘慶、吳堅、謝堂、家鉉翁、劉,皆以府第為祈請使詣北方,蓋空我朝廷,北將甘心焉。

二月八日,諸使登舟,忽北虜遣館伴逼予同往。予被逼脅,欲即引決,又念未死以前,無非報國之日,姑隱忍就船。方在京時,富陽兵已退趨婺、處等州,予俟間還軍,苦不自脫。至是欲從道途謀遁,亦不可得。至京口,留旬日,始得鹽商小舟,於二月晦夜走真州。朔日,守苗再成相見,論時事慷慨流涕。予致書兩淮閫合兵興復,苗讚之甚力。初三日早,制司人來,乃出文書,謂丞相為賺城,欲不利於我。苗不以為然,送予出門,勸奔淮西。予謂此北反間也,否則託辭以逐客也。李公仁人,使見予,必感動,遂之維揚。苗遣五十兵四騎從行,夜抵西門,欲待旦求見,嗬衛嚴密,鼓角悲慘。杜架閣謂李公必不可見,徒為矢石所陷,不如渡海,歸從王室,予然之。自是日夜奔南,出入北衝,犯萬萬死,道途苦難,不可勝述。

嗚呼!予之得至淮也,使予與兩淮合,北虜懸軍深入,犯兵家大忌,可以計擒,江南一舉而遂定也。天時不齊,人事好乖,一夫頓困不足道,而國事不競,哀哉!予至通,聞二王建元帥府於永嘉,陳樞使與張少保世傑方以李、郭之事為己任,狼狽憔悴之餘,喜不自制。跋涉鯨波,將躡以從,意者,天之所以窮餓困乏而拂亂之者,其將有所俟乎!德祐二年閏月日,廬陵文天祥自序。

後序[编辑]

德祐二年二月十九日,予除右丞相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時北兵已迫修門外,戰、守、遷皆不及施。縉紳、大夫、士萃於左丞相府,莫知計所出。會使轍交馳,北邀當國者相見,衆謂予一行爲可以紓禍。國事至此,予不得愛身;意北亦尚可以口舌動也。初,奉使往來,無留北者,予更欲一覘北,歸而求救國之策。於是辭相印不拜,翌日,以資政殿學士行。

初至北營,抗辭慷慨,上下頗驚動,北亦未敢遽輕吾國。不幸呂師孟構惡於前,賈餘慶獻諂於後,予羈縻不得還,國事遂不可收拾。予自度不得脫,則直前詬虜帥失信,數呂師孟叔侄爲逆,但欲求死,不復顧利害。北雖貌敬,實則憤怒,二貴酋名曰“館伴”,夜則以兵圍所寓舍,而予不得歸矣。未幾,賈餘慶等以祈請使詣北。北驅予並往,而不在使者之目。予分當引決,然而隱忍以行。昔人云:“將以有爲也”。

至京口,得間奔真州,即具以北虛實告東西二閫,約以連兵大舉。中興機會,庶幾在此。留二日,維揚帥下逐客之令。不得已,變姓名,詭蹤跡,草行露宿,日與北騎相出沒於長淮間。窮餓無聊,追購又急,天高地迥,號呼靡及。已而得舟,避渚洲,出北海,然後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台,以至於永嘉。

嗚呼!予之及於死者,不知其幾矣!詆大酋當死;罵逆賊當死;與貴酋處二十日,爭曲直,屢當死;去京口,挾匕首以備不測,幾自剄死;經北艦十餘里,爲巡船所物色,幾從魚腹死;真州逐之城門外,幾彷徨死;如揚州,過瓜洲揚子橋,竟使遇哨,無不死;揚州城下,進退不由,殆例送死;坐桂公塘土圍中,騎數千過其門,幾落賊手死;賈家莊幾爲巡徼所陵迫死;夜趨高郵,迷失道,幾陷死;質明,避哨竹林中,邏者數十騎,幾無所逃死;至高郵,制府檄下,幾以捕系死;行城子河,出入亂屍中,舟與哨相後先,幾邂逅死;至海陵,如高沙,常恐無辜死;道海安、如皋,凡三百里,北與寇往來其間,無日而非可死;至通州,幾以不納死;以小舟涉鯨波出,無可奈何,而死固付之度外矣。嗚呼!死生,晝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惡,層見錯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予在患難中,間以詩記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廢。道中手自抄錄。使北營,留北關外,爲一卷;發北關外,歷吳門、毗陵,渡瓜洲,復還京口,爲一卷;脫京口,趨真州、揚州、高郵、泰州、通州,爲一卷;自海道至永嘉、來三山,爲一卷。將藏之於家,使來者讀之,悲予志焉。

嗚呼!予之生也幸,而幸生也何爲?所求乎爲臣,主辱,臣死有餘僇;所求乎爲子,以父母之遺體行殆,而死有餘責。將請罪於君,君不許;請罪於母,母不許;請罪於先人之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爲厲鬼以擊賊,義也;賴天之靈,宗廟之福,修我戈矛,從王於師,以爲前驅,雪九廟之恥,復高祖之業,所謂誓不與賊俱生,所謂鞠躬盡力,死而後已,亦義也。嗟夫!若予者,將無往而不得死所矣。向也使予委骨於草莽,予雖浩然無所愧怍,然微以自文於君親,君親其謂予何!誠不自意返吾衣冠,重見日月,使旦夕得正丘首,復何憾哉!復何憾哉!

是年夏五,改元景炎,廬陵文天祥自序其詩,名曰《指南錄》。

卷之一[编辑]

赴闕[编辑]

楚月穿春袖,吳霜透曉韉。壯心欲填海,苦膽為憂天。役役慚金注,悠悠歎瓦全。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

所懷[编辑]

(予自皋亭山為北所留,深悔一出之誤。聞故人劉小村、陳蒲塘引兵而南,流涕不自堪。)

只把初心看,休將近事論。誓為天出力,疑有鬼迷魂。明月夜推枕,春風晝閉門。故人萬山外,俯仰向誰言?

自歎[编辑]

(正月十三夜,予聞陳樞使將以十五日會伯顏於長堰,予力言不可,陳樞使為尼此行。予自知非不明,後卒自蹈,殊不可曉也。)

長安不可詣,何故會高亭?倦鳥非無翼,神龜弗自靈。乾坤增感慨,身世付飄零。回首西湖曉,雨餘山更青。

鐵錯[编辑]

貔貅十萬眾,日夜望南轅。老馬翻迷路,羝羊竟觸藩。武夫傷鐵錯,達士笑金昏。單騎見回紇,汾陽豈易言?

和言字韻[编辑]

(予以議論大烈,北愈疑憚,不得歸闕。將校官屬,日有叛去,世道可歎。)

悠悠天地闊,世事與誰論?清夜為揮涕,白雲空斷魂。死生蘇子節,貴賤翟公門。前輩如瓶戒,無言勝有言。

愧故人[编辑]

九門一夜漲風塵,何事癡兒竟誤身?子產片言圖救鄭,仲連本志為排秦。但知慷慨稱男子,不料蹉跎愧故人。玉勒雕鞍南上去,天高月冷泣孤臣。

求客[编辑]

眼看銅駝燕雀羞,東風花柳自皇州。白雲萬里易成夢,明月一間都是愁。男子鐵心無地著,故人血淚向天流。雞鳴曾脫函關厄,還有當年此客不?

紀事[编辑]

(予詣北營,辭色慷慨。初見大酋伯顏,語之云:「講解一段,乃前宰相首尾,非予所與知。今大皇以予為相,予不敢拜,先來軍前商量。」伯顏云:「丞相來勾當大事,說得是。」予云:「本朝承帝王正統,衣冠禮樂之所在,北朝欲以為國歟?欲毀其社稷歟?」大酋以虜詔為解說,謂:「社稷必不動,百姓必不殺。」予謂:「爾前後約吾使多失信,今兩國丞相親定盟好,宜退兵平江或嘉興,俟講解之說達北朝,看區處如何,卻續議之。」時兵已臨京城,紓急之策惟有款北以為後圖,故云爾。予與之辨難甚至,云:「能如予說,兩國成好,幸甚!不然南北兵禍未已,非爾利也。」北辭漸不遜。予謂:「吾南朝狀元宰相,但欠一死報國,刀鋸鼎鑊,非所懼也。」大酋為之辭屈,而不敢怒,諸酋相顧動色,稱為丈夫。是晚諸酋議良久,忽留予營中。當時覺北未敢大肆無狀,及予既縶維,賈餘慶以逢迎繼之,而國事遂不可收拾。痛哉!痛哉!)

三宮九廟事方危,狼子心腸未可知。若使無人折狂虜,東南那個是男兒。

春秋人物類能言,宗國常因口舌存。我亦瀕危專對出,北風滿野負乾坤。

單騎堂堂詣虜營,古今禍福了如陳。北方相顧稱男子,似謂江南尚有人。

百色無厭不可支,甘心賣國問為誰?豺狼尚畏忠臣在,相戒勿令丞相知。

慷慨輕身墮蒺藜,羝羊生乳是歸期。豈無從吏私袁盎,恨我從前少侍兒。

英雄未肯死前休,風起雲飛不自由。殺我混同江外去,豈無曹翰守幽州?


紀事[编辑]

(正月二十日晚,北留予營中,云:「北朝處分,皆面奉聖旨;南朝每傳聖旨,而使者實未曾得到簾前。今程鵬飛面奏大皇,親聽處分;程回日,卻與丞相商量大事畢,歸闕。」既而失信。予直前責虜,酋辭色甚厲。不復顧死,譯者再四失辭,予迫之益急。大酋怒且愧,諸酋群起嗬斥,予益自奮。文煥輩勸予去,虜之左右皆唶唶嗟歎,稱「男子心」。)

狼心那顧歃銅盤?舌在縱橫擊可汗。自分身為齏粉碎,虜中方作丈夫看。

紀事[编辑]

(正月二十日,至北營,適與文煥同坐,予不與語。越二日,予不得回闕,詬虜酋失信,盛氣不可止。文煥與諸酋勸予坐野中,以少遲一二日即入城,皆紿辭也。先是予赴平江,入疏言叛逆遺孽不當待以姑息,乞舉春秋誅亂賊之法。意指呂師孟,朝廷不能行。至是文煥云:「丞相何故罵煥以亂賊?」予謂:「國家不幸至今日,汝為罪魁。汝非亂賊而誰?三尺童子皆罵汝,何獨我哉?」煥云:「襄守六年不救。」予謂:「力窮援絕,死以報國可也。汝愛身,惜妻子,既負國,又蒨家聲。今合族為逆,萬世之賊臣也。」孟在傍甚忿,直前云:「丞相上疏欲見殺,何為不殺取師孟?」予謂:「汝叔侄皆降北,不族滅汝,是本朝之失刑也。更敢有面皮來做朝士?予實恨不殺汝叔侄。汝叔侄能殺我,我為大宋忠臣,正是汝叔侄周全我,我又不怕。」孟語塞,諸酋皆失色動顏。唆都以告伯顏,伯顏吐舌云:「文丞相心直口快,男子心。」唆都間云:「丞相罵得呂家好!」以此見諸酋亦不容之。)

不拚一死報封疆,忍使湖山牧虎狼?當日本為妻子計,而今何面見三光。

虎頭牌子織金裳,北面三年蟻夢長。借問一門朱與紫,江南幾世謝君王。

梟獍何堪共勸酬,衣冠塗炭可勝羞?袖中若有擊賊笏,便使凶渠面血流。

麟筆嚴於首惡書,我將口舌擊奸諛。雖非周勃安劉手,不愧當年產祿誅。

信雲父[编辑]

(信世昌,字雲父,東平府人,公子無忌之後。嘗為虜太常丞,北方之儒也。隸唆都,唆都使之來伴予。雲父知古今,識道理可語,中原遺黎,甚惓惓於本朝,頗輸情焉。作詩見贈,內兩句云:「宗廟有靈賢相出,黔黎無害大皇明。」京師為之傳誦。雲父大意以為,高麗地方數千里,昨喪其半,遂稱藩。大元喜其不拒,並侵疆歸之,今傳國如故。大宋衣冠正統非高麗比,北必不敢無禮於吾社稷也。雲父念本朝,亦願望之辭。)

東魯遺黎老子孫,南方心事北方身。幾多江左腰金客,便把君王作路人。

(信雲父好為詩,而辭極俚近。一日問予詩法,予因學宮詞數章,比興悠長,意在言外。雲父恍有所得,明日袖出一絕云:「東風吹落花,殘英猶戀枝。莫怨東風惡,花有再開時。」言予之不忘王室,而王室之必中興也。雲甫居近闕里,漸染孔氏之遺風,故其用意深厚,而超悟如此。)

肯從悟室課兒書?齧雪風流卻減渠。我愛信陵冠帶意,任教句法問何如。

則堂[编辑]

(北入京城,賈餘慶迎逢賣國,既令學士降詔,俾天下州郡歸附之;又各州付一省劄。惟樞密則堂家先生鉉翁,於省劄上不肯押號。吳丞相堅號老儒,不能自持,一切惟賈餘慶之命,其愧則堂甚矣!程鵬飛見則堂不肯奉命,堂中作色,欲縛之去。則堂云:「中書省無縛執政之理。」歸私廳以待執,北竟不敢誰何。予在北以忠義孤立,聞其事以自壯云。)

山河四塞舊甌金,藝祖高宗實鑒臨。一日盡將輸敵手,何人賣國獨甘心。

中書堂帖下諸城,搖首庭中號獨清。此後方知樞密事,從今北地轉相驚。

思蒲塘(陳)[编辑]

揚旌來冉冉,卷旆去堂堂。恨我飛無翼,思君濟有航。

麒麟還共處,熊虎已何鄉?南國應無恙,中興事會長。


思方將軍[编辑]

始興溪子下江淮,曾為東南再造來。如虎如熊今固在,將軍何處上金台?

唆都[编辑]

(唆都為予言:「大元將興學校,立科舉,丞相在大宋為狀元宰相,今為大元宰相無疑。丞相常說『國存與存,國亡與亡。』這是男子心。天下一統,做大元宰相,是甚次第!『國亡與亡』四個字休道!」予哭而拒之。唆都常恐予之伏死節也。)

虎牌氈笠號公卿,不直人間一唾輕!但願扶桑紅日上,江南匹士死猶榮。

二王[编辑]

(唆都、忙右歹一日問:「度宗幾子?」答曰:「三子。」問:「皇帝是第幾子?」答曰:「第二子,立嫡也。」問:「第一子、三子封王乎?」曰:「一吉王,一信王。」問:「今何在?」曰:「大臣護之去矣。」駭云:「去何處?」曰:「非閩則廣,宋疆土萬里,盡有世界在。」云:「既是一家,何必遠去?」曰:「何為恁地說?宗廟社稷所關,豈是細事?北朝若待皇帝好,則二王為人臣;若待皇帝不是,即便別有皇帝出來。」二酋為之愕眙不能對。)

一馬渡江開晉土,五龍夾日復唐天。內家苗裔真隆準,虜運從來無百年。

氣概[编辑]

(唆都一日問予何以去平江,予曰:「有詔趣入衛。」問予兵若干,予對:「五萬人。」喟然歎曰:「天也!使丞相在平江,必不降。」予問何以知之,云:「相公氣概,如何肯降?但累城內百姓。」予謂:「果廝打,亦未見輸贏。」唆都大笑。)

氣概如虹俺得知,留吳那肯豎降旗?北人不解欺心語,正恐南人作淺窺。

使北[编辑]

(北兵入城,既劫詔書布告天下州郡,各使歸附;又逼天子拜表獻土。左丞相吳堅、右丞相賈餘慶、樞密使謝堂、參政家鉉翁、同知劉岊五人,奉表北庭,號祈請使。賈幸國難,自詭北人,氣焰不可向邇。謝無識附和,吳老儒畏怯不能爭。劉狎邪小人,方乘時取美官,揚揚自得。惟家公非願從者,猶以為趙祈請,意北主或可語,冀一見陳說,為國家有一線,故引決所未忍也。五人之行,皆出北意。吳初以老病求免,且已許之,故表中所述賈、謝、家、劉四人,吳不與焉。二月初八日,四人登舟,忽伯顏趣予與吳丞相俱入北。予不在使者列,是行何為?蓋驅逐之使去耳。予陷在難中,無計自脫,初九日,與吳丞相同被逼脅,黽勉就船。先一夕,予作家書處置家事,擬翌日定行止,行則引決,不為偷生。及見吳丞相、家參政,吳殊無徇國之意;家則以為死傷勇,祈而不許,死未為晚。予以是徘徊隱忍,猶冀一日有以報國。惟是賈餘慶凶狡殘忍,出於天性,密告伯顏,使啟北庭,拘予於沙漠。彼則賣國佞北,自謂使畢即歸,愚不可言也!謝堂己宿謝村,初九日忽駕舟而回,或謂唆都為之地,伯顏得賄而免。堂曲意奉北,可鄙惡尤多,詩記其事。)

自說家鄉古相州,白麻風旨出狂酋。中書盡出除元表,北渡黃河衣錦遊。(賈)

至尊馳表獻燕城,肉食那知以死爭?當代老儒居首揆,殿前陪拜率公卿。(吳)

江南浪子是何官?只當空廬雜劇看。撥取公卿如糞土,沐猴徒自辱衣冠。(劉)

公子方張奉使旗,行行且尼復何為?似聞傾盡黃金塢,辛苦平生只為誰。(謝)

廷爭堂堂負直聲,飄零沙漠若為情!程嬰存趙真公志,賴有忠良壯此行。(家)

初修降表我無名,不是隨班拜舞人。誰遣附庸祈請使?要教索虜識忠臣。

客子漂搖萬里程,北征情味似南征。小臣事主寧無罪?只作幽州謫吏行。

使旃盡道有回期,獨陷羈臣去牧羝。中爾含沙渾小事,白雲飛處楚天低。


卷之二[编辑]

杜架閣[编辑]

(天台杜滸,字貴卿,號梅壑,糾合四千人,欲救王室,當國者不知省。正月十三日,見予於西湖上,予嘉其有志,頗獎異之。十九日,客讚予使北,梅壑斷斷不可,客逐之去,予果為北所留。後二十日,驅予北行,諸客皆散,梅壑憐予孤苦,慨然相從,天下義士也!朝旨特改宣教郎,除禮兵架閣文字。)

仗節辭王室,悠悠萬里轅。諸君皆雨別,一士獨星言。啼鳥亂人意,落花銷客魂。東坡愛巢谷,頗恨晚登門。昔趨魏公子,今事霍將軍。世態炎涼甚,交情貴賤分。黃沙揚暮靄,黑海起朝氛。獨與君攜手,行吟看白雲。

聞雞[编辑]

(自入北營,未嘗有雞唱,因泊謝村,始有聞。是夜,幾與梅壑逃去。二更,遣劉百戶二三十人擁一舟來,逼下船,遂不果。)

軍中二十日,此夕始聞雞。塵暗天街靜,沙長海路迷。銅駝隨雨落,鐵騎向風嘶。曉起呼詹尹,何時脫蒺藜?

命里[编辑]

(二月初十夜,為劉百戶者所迫。中原人,尚可告語也。賈餘慶語鐵木兒曰:「文丞相心腸別。」翌日早,鐵木兒自駕一舟來,令命里千戶捽予上船,凶焰嚇人,見者莫不流涕。命里高鼻而深目,面毛而多鬚,回回人也。)

熊羆十萬建行台,單騎誰教免胄來?一日捉將沙漠去,遭逢碧眼老回回。

留遠亭[编辑]

(十一日,宿處岸上,有留遠亭。北人燃火亭前,聚諸公列坐行酒。賈餘慶有名風子,滿口罵坐,毀本朝人物無遺者,以此獻佞,北惟亹笑。劉岊數奉以淫褻,為北所薄。文煥云:「國家將亡,生出此等人物!」予聞之,悲憤不已。及是,諸酋專以為笑具,於舟中取一村婦至亭中,使薦劉寢,據劉之交坐。諸酋又嗾婦抱劉以為戲,衣冠掃地,殊不可忍!則堂尤憤疾云。)

甘心賣國罪滔天,酒後猖狂詐作顛。把酒逢迎酋虜笑,從頭罵坐數時賢。(賈)

落得稱呼浪子劉,樽前百媚佞旃裘。當年鮑老不如此,留遠亭前犬也羞。(劉)

平江府[编辑]

(予過吳門,感念淒愴,向使朝命不令入衛嚴速,予以死守,不死於是,即至今存可也。予託病臥舟中,舊吏三五人來。遺民聞吾經過,無不垂涕者。舟到一時頃,即解纜,夜行九十里,北似防我云。)

樓台俯舟楫,城郭滿干戈。故吏歸心少,遺民出涕多。鳩居無鵲在,魚網有鴻過。使遂睢陽志,安危今若何?

無錫[编辑]

(己未,予攜弟璧赴廷對,嘗從長江入裏河,趨京口。回首十八年,復由此路,是行驅之入北。感今懷昔,悲不自勝!)

金山冉冉波濤雨,錫水泯泯草木春。二十年前曾去路,三千里外作行人。英雄未死心為碎,父老相逢鼻欲辛。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

吊五木[编辑]

(予初以朝廷遣張全將淮兵二千救常州,以其為淮將,必經歷老成,遂遣朱華將三千人從之。張全無統馭之材,自為畦町,十月二十六日,提淮軍自往橫林,設伏虞橋。北兵至,麻士龍死之。張全不救,走回五木。五木乃朱華軍所駐,如掘溝塹、設鹿角,張全皆不許朱華措置,殊不曉其意。二十七日,北兵薄朱華,自辰至未,朱華與廣軍與之對。北兵自路塘直來,死於水者不可勝計。至晚,北兵繞山後,薄贛軍,尹玉當之。曾全、胡遇、謝雲、曾玉先遁走,尹玉死焉。張提軍隔岸,不發一矢,有利災樂禍之心。吾軍渡水,挽張全軍船,張全令諸軍斷挽船者之指,於是溺死者甚眾。張全並宵遁。惟尹玉殘軍五百人,與北兵角一夕,殺北兵及馬委積田間,質明止有四人得歸,無一人降者。嗚呼!使此戰張全稍施援手,可以大勝捷。一夫無意,而事遂關宗社,嗚呼!天哉!余初欲先斬張全,然後取一時敗將,並從軍法。以張全為朝廷所遣,請於都督,乃宥張全使自贖,予遂不及行法。後詣餘杭,發京師,姑取曾全以徇眾,而噬臍多矣。過五木,吊戰場,為之流涕不可禦。續聞張全者,淮東之僨將也,昨隨許文德復清河,兵已入城,張全鳴金散眾,許不敢以斬將自專。解赴制閫,李公以使過期之,得不死。予不知,受其誤,其免罪又出於第二次僥幸。卒為降北,可歎恨云。)

首赴勤王役,成功事則天。富平名委地,好水淚成川。我作招魂想,誰為掩骼緣?中興須再舉,寄語慰重泉。

哭尹玉[编辑]

(尹玉,江西憲司將官。五木之戰,手殺七八十人,其麾下與北兵戰,並死無一降者。朝廷贈濠州團練使,立廟,與二子官承節郎,下江西安撫使撥賜良田二百畝。其間以捕寇死者何限,惟玉得其死所。恤典非細,哀榮備焉。)

團練濠州廟贛川,官其二子賜良田。西台捕逐多亡將,還有焚黃到墓前?

常州[编辑]

(常州,宋睢陽郡也。北兵憤其堅守,殺戮無遺種。死者忠義之鬼,哀哉!)

山河千里在,煙火一家無。壯甚睢陽守,冤哉馬邑屠!

蒼天如可問,赤子果何辜?唇齒提封舊,撫膺三歎籲!

鎮江[编辑]

(至京口,予以十八年曾自鎮江趨京,今自京趨鎮江。俯仰感歎,為之流涕。)

鐵甕山河舊,金甌宇宙非。昔隨西日上,今見北軍飛。豪傑非無志,功名自有機。中流懷士稚,風雨濕雙扉。

渡瓜洲[编辑]

(諸祈請使十八日至鎮江府,阿術在瓜洲,即請十九日渡江。至則鮮腆倨傲,令人裂眥。諸公皆與之語,予始終無言。後得之監守者云:阿術言:「文丞相不語,肚裏有僂摐。」彼知吾不心服也。)

跨江半壁閱千帆,虎在深山龍在潭。當日本為南制北,如今翻被北持南。眼前風景異山河,無奈諸君笑語何!坐上有人正愁絕,胡兒便道是僂儸。

弔戰場[编辑]

連年淮水上,死者亂如麻。魂魄丘中土,英雄糞上花。
士知忠厥主,人亦念其家。夷德無厭甚,皇天定福華。

回京口[编辑]

(予回京口,幸得間問舟為脫去計,連日不如志,賦是詩。)

早作田文去,終無蘇武留。
偷生寜伏劍,忍死欲焚舟。
逸驥思超乘,飛鷹志脫鞲。
登樓望江上,日日數行艘。

思小村(劉)[编辑]

春雲慘慘兮春水漫漫,
思我故人兮行路難。
君轅以南兮我轅以北,
去日以逺兮憂不可以終極。
蹇予馬兮江皋,
式燕兮以遊遨,
念我平生兮思君欝陶。
在師中兮豈造次之可離,
忠言不聞兮思君忸怩。
毫釐之差兮天壌易位,
駟不及舌兮臍不可噬。
思我故人兮懷我親,
懷我親兮思故人。
懷哉懷哉不可忍兮,
不如速死。
慨百年之未半兮,
胡中道而遄止;
魯連子兮義不帝秦,
負元德兮羽不名,
為人委骨草莾兮,時廼天命。
自古孰無死兮,首丘為正,
我行我行兮,夢寐所思。
故人望我兮,胡不歸,胡不歸?

沈頤家‎[编辑]

(予回京口,北人欵之府中,予不得離。岸上得沈頤家坐臥,北不意予為迯計也。)

孤舟霜月逈,曉起入柴門。
斷岸行簮影,荒畦落履㾗。
江山渾在眼,宇宙付無言。
昨夜三更夢,春風滿故園。


卷之三[编辑]

脫京口[编辑]

(二月二十九日夜,予自京口城中間道出江滸,登舟泝金山,走真州,其艱難萬状,各以詩記之。)

定計難[编辑]

(予在京城外,日夜謀脫不得間者,謝村㡬去;至平江欲逃又不果。至鎮江謀益急,議趍真州,杜架閣滸與帳前將官余元慶實與謀。元慶,真州人也。杜架閣與予云:事集萬萬幸,不幸謀泄皆當死,死有怨乎?予指心自誓云:死靡悔,且辦匙首,挾以俱,事不濟,自殺。杜架閣亦請以死自効。於計遂定。)

南北人人苦泣岐,壮心萬折誓東歸。
若非斫案判生死,夜半何人敢突圍。

謀人難[编辑]

(杜架閣如顛狂人,醉游於市,遇有言本朝而感憤追思者,即捐金與之,密告以欲遁之謀,無不願自効。以無舟而輟。前後毋慮十數,其不謀泄,真幸耳!)

一片歸心似亂雲,逢人時漏話三分。
當時若也私謀泄,春夢悠悠郭璞墳。

踏路難[编辑]

(京口無城,通衢多隘,去江向十里。偶得一老校,馬引間道出三數巷即荒凉野,走至江岸,路頗近,若使不知間道,只行市井正路,無可出之理。)

煙火連甍鐵甕關,要尋間道走江干。
何人肯為将軍地,北府老兵思漢官。

得船難[编辑]

(北船滿江,百姓無一舟可問。杜架閣與人為謀,皆以無船長嘆而止。是後,余元慶遇其故舊為北管船,遂密叩之,許以承宣使銀千两。其人云:「吾為宋救得一丞相回,建大功業,何以錢為?但求批帖為他日趍承之證。」後授以一批帖,約除㢘車,及強委之白金。義人哉!使吾無此一遭遇已矣。)

經營十日苦無舟,慘慘椎心淚血流。
漁父疑為神物遣,相逢楊子大江頭。

紿北難[编辑]

(自至鎮江即謀船,不可得。至二月二十九日,方得之,喜甚。是午,催過瓜洲。賈餘慶諸人皆渡矣。惟予與吳丞相在河次得報最遲,於是託故以來日同吳丞相渡江。幸而北不見疑,駈迫稍緩,是夕遂逃。若非得此一紿,從前經營皆枉用心,惟有死耳,豈不痛哉!)

百計經營夜負舟,倉皇誰趣渡瓜洲。
若非紿虜成宵遁,哭死界河天地愁。

定變難[编辑]

(老兵即踏路之人,杜架閣日與之飮,顔情甚狎。是夜逃者十二人,二人坐舟,猶有十人作一陣走,恐出門大冗,則事易知覺。路必過老兵之門,於是遣三人先就老兵家,伺過門同遁。忽老兵中變醉不省,其妻詰問之,欲喚四隣發覺。一人亟走報杜架閣,亟呼老兵出來,直至吾前,藏之帳中。三人者,同時而回。老兵酒醒,以銀三百星係其腰,云事至與之。遂至二更,引路而行。是舉垂成,㡬為老兵老嫗所誤,全得杜閣機警,故徂詐之。將作敵者,又随作使耳。危哉,危哉!)

老兵中變意差池,倉卒呼來朽索危。
若使阿婆真一吼,目生随後悔何追。

出門難[编辑]

(北始欵諸宰,執於鎮江府,惟吳丞相以病不離舟。予為遁計宿府治,一夕即托故還裏河舟中,北亦不之疑。予遂於河近得沈頤家坐臥。初北分遣諸酋監諸宰,執從予者曰王千戶,狠突可惡,相随上下不離頃刻。予在沈頤家,彼亦同臥席前後。是夜予醉居亭,主人復醉王千戶者,伺其寝熟,啓門而出。使微有知覺,吾事殆哉。)

羅刹盈庭夜色寒,人家燈火半䦨珊。
夢回跳出鐵門限,世上一重人鬼關。

出巷難[编辑]

(北遣兵齪巷,禁夜不得往來。先是,有一酋忽入沈頤家,予問何人,「劉百戶」;問何職,「管夜禁」;問官勾當何如,曰「官燈提照往來從便」。杜架閣聞之,即随劉百戶出,強與之好。已而約為兄弟,拉之飮于妓舍,杜強劉宿,劉俾杜歡。杜云:「我随丞相在此夜安置,後方可出,怕禁夜耳。」「唵送爾燈,唵送小番随着,不妨事。」杜遂約後歹,果如約。予變服色,随杜出諸巷,皆不呵問。杜至人家漸盡處,即以銀與小番,約之便歸,來日候于某所。小番方十五六歳,無知,於是得遁。)

不時徇鋪路縱横,小隊戎衣自出城。
天假漢兒燈一炬,旁人只道是官行。

出隘難[编辑]

(北於市井盡處設險,以十餘馬攔路。予等至隘所,馬驚,意甚恐,幸北軍皆睡,因得脫。)

䄂携匙首學啣枚,横渡城關馬欲猜。
夜静天昏人影散,北軍鼾睡正如雷。

候船難[编辑]

(予先遣二校坐舟中,密約侍予甘露寺下。及至,船不知所在,意窘甚,交謂「船已失約,柰何?」予携匕首,不忍自殘,甚不得已,有投水耳。余元慶褰裳涉水尋一二里許,方得船,至各稽首以更生為賀。)

待船三五立江干,眼欲穿時夜漸闌。
若使長年期不至,江流便作汨羅看。

上江難[编辑]

(予既登舟,意泝流直上,他無事矣。乃不知江岸皆北船,連亘數十里,鳴梆唱更,氣𦦨甚盛。吾船不得已,皆從北船邊經過,幸而無問者。至七里江,忽有廵者喝云:「是何船?」稍答以「河魨船」。廵者大呼云:「歹船。」歹者,北以是名反側奸細之稱。廵者欲經船前,適潮退,閣淺不能至。是時,舟中皆流汗,其不來僥倖耳。)

蒙衝两岸夾長川,鼠伏孤蓬棹向前。
七里江邊驚一喝,天教潮退閣廵船。

得風難[编辑]

(予方為七里廵船所驚,忽有聲如人哨,齒甚清麗。船稍立船頭拜且禱曰:「神道來送。」問何神,曰:「江河田相公也。」即得順風送上。)

空中哨響到孤蓬,盡道江河田相公。
神物自來扶正直,中流半夜一帆風。

望城難[编辑]

(初得順風,意五更可逹真州城下。風良久遂静,天明尚隔真州二十余里。深恐北船自後追躡,又懼有哨騎在淮岸,一時憂迫不可言。在舟之人盡力摇槳撑篙,可牽處㳂岸拽䌫,然心急而力不逮。既望見城,又不克進,甚矣,脫虎口之難。)

自來百里半九十,望見城頭路愈長。
薄命只愁追者至,人人摇槳渡滄浪。

上岸難[编辑]

(真州濠與江通,然潮長舟方可到城。是日泊五里遂上岸,城外荒凉,寂無人影,四平如掌,一無關防。幸而及城門,無他慮。當行路時,盻盻回首,惟恐有追騎之猝至。既入城門,聞昨日早晨哨焉,正到五里頭時。三月朔云。)

岸行五里入真州,城外荒荒鬼也愁。
忽聽路人嗟嘆說,昨朝哨馬到江頭。

入城難[编辑]

(既至真州城下,問者群望,告以文丞相在鎮江走脫,徑來投奔。城子諸將校皆出,即延入城。苗守迎見,語國事移時,感憤流涕,即欵之州治中,住清邊堂。然後從者之始至也,引至直司,捜身上軍器,既知無他,然後見信。其關防之嚴密如此。向使恐疑横於胷中,閉門不受,天地茫茫,何所歸?嘻,危哉!)

輕身漂泊入鑾江,太守欣然為避堂。
若使閉城呼不應,人間生死路茫茫。

真州雜賦[编辑]

(予既脫虎口至真州,喜幸感嘆,靡所不有。各係之以七言,自正月二十羈縻北營,至二月二十九一夜京口得脫,首尾恰四十日。一入真州,忽見中國衣冠,如流浪人乍歸故鄕,不意重覩天日至此。)

四十羲娥落虎狼,今朝騎馬入真陽。
山川莫道非吾土,一見衣冠是故鄕。

(予入真州,聚觀者夾道如堵,東坡云:「被天津橋上人看殺」,久無此境界矣。)

聚觀夾道捲紅樓,奪得南朝一状頭。
将謂燕人騎屋看,而今馬首向真州。

(京口船與稍人,北人皆有籍。予所得船乃並緣北船販私鹽者,船與二水手皆籍所不及,予是以得濟,豈非天哉。)

賣却私鹽一舸回,天教壮士果安排。
子胥流向江南去,我獨倉皇夜走淮。

(予以夜遁,北人來早方覺,而吾已在汶上矣。)

便把長江作界河,負舟半夜泝煙波。
明朝方覺田文去,追騎如雲可柰何。

(予逃之明日,北人大索民間,累南人甚多。然予逝矣,不可得矣。)

十二男兒夜出關,曉來到處捉南冠。
博浪力士猶難覓,要覓張良更是難。

(三月朔旦,予在真州城内,賈餘慶在瓜洲,皆淮境也,而南北分焉,哀哉。)

我作朱金沙上游,諸君冠盖渡瓜洲。
淮雲一片不相隔,南北死生分路頭。

(諸宰執自京城䧟後,無復逺畧。北人之駈去皆俯首從之,莫有謀自拔者。予犯死逃歸,萬一有及國事,志亦烈矣。)

公卿北去共低眉,世事興亡付不知。
不是謀歸全趙璧,東南那箇是男兒。

天下趙[编辑]

(予至真,苗守再成為予言,近有樵人破一樹,樹中有生成三字曰「天下趙」,亟取木視之,果然木一丈二尺圍,其字青而深,半樹解楊州,半樹留真州,三字瞭然不可磨也。以此知我朝中興,天必將全復故疆。真州號迎鑾,藝祖發迹于此,非在天之靈所為乎?)

皇王著姓復炎圖,此是中興受命符。
獨向迎鑾呈瑞字,為言藝祖有靈無。

議糾两淮復興[编辑]

(予至真州,守將苗再成不知朝信,於是數月矣。問予京師事,慷慨激烈,不覺流涕。已而諸將校諸幕皆來,俱憤北不自堪。两淮兵力足以復興,惜天使李公怯不敢進,而夏老與淮東薄有嫌隙,不得合從。得丞相來通两淮脉絡,不出一月,連兵大舉,先去北巢之在淮者,江南可傳檄定也。予問苗守計安出,苗云:「先約夏老,以兵出江邊如向建康之状,以牽制之。此則以通泰軍義打灣頭,以高郵淮安寳應軍義打楊子橋,以楊州大軍向瓜洲,某與趙刺史孟錦以舟師直擣鎮江。並同日舉,北不能相救,灣頭、楊子橋皆㳂江脆兵守之,且怨北。王師至即,下聚而攻瓜洲之三面,再成則自江中一面薄之。雖有智者,不能為之謀。此策既就,然後淮東軍至京口,淮西軍入金城,北在两浙無路得出,虜帥可生致也。」予喜不自制,不圖中興機會在此,即作李公書,次作夏老書,苗各以覆帖副之。及欲予致書戎帥及諸郡,并白此意。予已作朱渙、姜才、蒙亨等書,諸郡將以次發。時與議者皆勇躍,有謂「李不能自拔」者,又有謂「朱渙、姜才各做起來,李不自由」者,又有謂「李恨不得脫重負、何幸有重臣輔之」。予既遣書盻盻焉,望報天之欲平治天下,則吾言庶㡬不枘鑿乎?)

清邊堂上老將軍,南望天家雨濕巾。
為道两淮兵定出,相公同作歃盟人。

楊州兵了約廬州,某向瓜洲某鷺州。
直下南徐侯自管,皇親刺史統千舟。

南八空歸唐壘䧟,包胥一出楚疆還。
而今廟社存亡决,只看元戎進退間。

出真州[编辑]

(予既為李制所逐出真州,艱難萬状,不可殚紀,痛哉!予至真州第三日,苗守約云「早食後看城子。」予欣然諾之。有頃,陸都統來,導予至小西門城上,閑看未㡬。王都統至,迤邐出城外。王忽云:「有人在揚州,供得丞相不好。」出制司小引視之,乃脫回人供北中所見,云:「有一丞相差往真州賺城。」王執右語不使予見,予方歎惋間,二都統忽鞭馬入城,小西門閉矣,不復得入,彷徨城外,不知死所。)

早約戎装去看城,聯鑣壕上歎風塵。
誰知關出西門外,憔悴世間無告人。

(制使遣一提舉官至真州,疑予為北用。苗守貳於予,云:「决無宰相得脫之理。縱得脫,亦無十二人得同來之理。何不以矢石擊之?乃開城門放之。」使入,意使苗守殺予以自明,哀哉。)

楊州昨夜有人來,誤把忠良按劍猜。
恠道使君無見解,城門前日不應開。

(制使欲殺我,苗守不能。芘將信將疑,而憐之之意多也。)

瓊花堂上意茫然,志士忠臣淚徹泉。
賴有使君知義者,人方欲殺我猶憐。

(予幸脫身至真州,即議紏帥两淮以圖恢復。制使乃疑予為北用,欲見殺。江南與北中皆知予為忠義,而两淮不予信。予平生仕宦聲迹比比,不曾至淮。天地茫茫,與誰語哉?)

秦庭痛哭血成川,翻訝中行背可鞭。
南北共知忠義苦,平生只少两淮緣。

(予少時曾遊真州,至是十八年矣。初望紏合復興,為國家辦大事,乃不為制臣所容,天乎!哀哉!)

一别迎鑾十八秋,重來意氣落旄頭。
平山老子不收拾,南望端門淚雨流。

(始見制臣小引備脫回人朱匙二等供云:「有一丞相住真州賺城。」予頗疑北有智數,見予逃後,遣人詐入楊州供吐以行反間。既而思之,楊州遣提舉官來真州見害,乃三月初二日午前發。予以二月晦夕逃,朔旦北方覺然,不知走何處,是日使遣人詐入楊州,殆無此理。看來只是吾書與苗守覆帖初二日早到,制使不暇深省,一槩以為奸細而欲殺之。哀哉,何不審之甚乎!)

天地沉沉夜泝舟,鬼神未覺走何州。
明朝遣間應無是,莫恐死戎逐客不。

(予在門外久之,忽有二人來,曰:「義兵頭目張路分、徐路分也。」予告以故,二人云:「安撫傳語,差某二人來送。看相公去那裏?」予云:「必不得已,惟有去楊州見李相公。」路分云:「安撫謂淮東不可往。」予謂:「夏老素不識,且淮西無歸路。予委命於天,只往楊州。」二路分云:「且行,且行。」良久,有五十人弓箭刀劍來随,二路分騎馬,以二馬從予。予與杜架閣連㘘而發。)

人人争勸走淮西,莫犯翁翁按劍疑。
我問平山堂下路,忠臣見詘有天知。

(予在小西門外,皇皇無告。同行杜架閣仰天呼號,㡬赴壕死。從者皆無人色,莫知所為。予進不得入城,城外不測有兵,露立荒逈又乏飲食,予心自念:「豈予死於是乎?」為之踟蹰,心膂如割。後得二路分送行,苗守又遣衣被包複等來還,遂之楊州。是日,上巳日也。)

千金犯險脫旃裘,誰料南冠反見讐。
記取小西門外事,年年上已哭江頭。

(二路分引予行數里,猶望見真州城。五十兵忽齪刀於野,駐足不行。予自後至二路,請下馬云:「有事商量,景色可駭。」予下馬問云:「商量何事?」云:「行㡬步。」行稍逺,又云:「且坐,且坐。」予意其殺我於此矣。與之立談,二路分云:「今日之事,非苗安撫意,乃制使遣人欲殺丞相。安撫不忍加害,故遣某二人來送行。今欲何往?」予云:「只往楊州,更何往?」彼云:「楊州殺丞相奈何?」曰:「莫管,信命去。」二路分云:「安撫今送往淮西。」予云:「淮西對建康、太平、池州、江州,皆北所在,無路可歸,只欲見李制使。若能信我,尚欲連兵以圖恢復。否則,即從通州路遵海還闕。」二路分云:「李制使已不容。不如只在諸山寨中少避。」予云:「做什麽合煞?生則生、死則死,决於楊州城下耳。」二路分云:「安撫見辦船在岸下,丞相從江行,或歸南歸北皆可。」予驚曰:「是何言歟?如此則安撫亦疑我矣。」二路分見予辭真確,乃云:「安撫亦疑信之,間令某二人便宜從事。某見相公一箇恁麽人,口口是忠臣,某如何敢殺?相公既真箇去楊州,某等部送去。」乃知苗守亦主張,不過實使二路分覘予語言趍向,而後為之處。使一時應酬不當,被害原野,誰復知之?痛哉,痛哉!時舉所携銀一百五十两與五十兵,且許以至楊州又以十两,二路分則許以分賜金百两,遂行。)


荒郊下馬問何之,死活元來任便宜。
不是白兵生眼孔,一團冤血有誰知。

(二路分既信予忠義,與予中路言真州備判司行下有安民牓云:「文相公已從小西門外押出州界去訖。」為之嗟嘆不已。嗚呼,予之不幸,乃至於斯,其不死於兵,豈非天哉!)

戎衣嘖嘖嘆忠臣,為說城頭不識人。
押出相公州界去,真州城裏牓安民。

(杜架閣㡬赴壕,以救免,一行人皆謂當死於真州城下矣。後得二路分送行,惟恐有北哨追之,危哉,危哉!)

有客倉皇欲赴壕,一行性命等鴻毛。
白兵送我楊州去,惟恐北軍來捉逃。

(二路分所引路乃淮西路,既見予堅欲往楊州,遂復取楊州路。時天色漸晩,張弓挾矢,一路甚憂,疑指處瓜洲也。又前某處楊子橋也,相距不逺。既暮,所行皆北境,惟恐北遣人伏路上。寂如啣枚,使所過北有數騎在焉,吾等不可逃矣。)

瓜洲相望隔山椒,煙樹光中楊子橋。
夜静啣枚莫輕語,草間惟恐有鴟鶚。

(是日行至暮,二路分先辭,只留二十人送楊州。二十人者,又行十數里,勒取白金,亦辭去,不可挽。楊州有販鬻者,以馬載物夜竊行於途、白馬垜子二十人者,但令随馬垜子,即至楊州西門。予一行如肓,悵悵然行。嗚呼,客路之危難如此。)

真州送駿已回城,暗裏依随馬垜行。
一陣西州三十里,摘星樓下打初更。

至楊州[编辑]

(予至楊州城下,進退維谷,其徬徨狼狽之状,以詩志其槩。予夜行衘枚至楊州西門,憊甚。有三十郎廟,僅存墻堦,屋無矣。一行人皆枕藉於地,時已三鼓,風寒露濕,悽苦不可道。)

此廟何神三十郎,問郎行客忒琅璫。
荒堦枕籍無人問,風露滿堂清夜長。

(楊州城中打四更,一行人遂入。近城西門坐漫地上,候啓門者無慮百數。城上問「何人?」從他人應答,予等莫敢語,恐聲音不同,即眼生随後。)

譙鼓鼕鼕入四更,行行三五入西城。
隔壕喝問無人應,怕恐人來捉眼生。

(予出真州,實無所往,不得已趍楊州,猶翼制臣之或見諒也。既至城下,風露凄然,聞鼓角有殺伐聲,徬徨無以處。)

悵悵乾坤靡所之,平山風露夜何其。
翁翁豈有甘心事,何故高樓鼓角悲。

(制臣之命真州也,欲見殺,若叩楊州門,恐以矢石相加。城外去楊子橋甚近,不測又有哨,進退不可。)

城上兜鍪按劍看,四郊胡騎遶團團。
平生不解楊朱泣,到此方知進退難。

(杜架閣以為制臣欲殺我,不如早尋一所逃。哨一日,却夜趍高郵,求至通州渡海歸江南,或見二主,伸報國之志,徒死城下無益。)

吾戴吾頭向廣陵,仰天無告可憐生。
争如負命投東海,猶會乘風近玉京。

(金路分謂:「出門便是哨,五六百里而後至通州,何以能逹?與其為此受苦而死,不如死於楊州城下,不失為死於南。且猶意使臣之或者不殺也。」)

海雲渺渺楚天頭,滿路胡塵不自由。
若使一朝俘上去,不如制命死楊州。

(予方未知所進退,余元慶引一賣柴人至,云:「相公有福,相公有福。」問:「能導至高沙否?」曰:「能。」曰:「何處可暫避一日?」曰:「儂家可。」曰:「此去㡬里?」曰:「二、三十里。」曰:「有哨否?」曰:「數日不一至。」曰:「今日哨至如何?」曰:「看福如何耳。」)

路傍邂逅賣柴人,為說高沙可問津。
此去儂家三十里,山坳聊可避風塵。

(予從金之說,恐制臣見殺;從杜之說,恐北騎見捕。莫知所决。時曉色漸分,去數步,則金一邊來牽住;回數步,則杜一邊又來拖行。事之難從違,未有如此之甚者。)

且行且止正依違,髣髴長空曙影微。
從者倉皇心緒急,各持議論泣牽衣。

(同行通十二人行止未决,余元慶、李茂、吳亮、蕭發遽生叛心,所懷白金各一百五十星上下,竟携以走。)

問誰攫去槖中金,僮僕雙雙不可尋。
折節從今交國士,死生一片歳寒心。

(予危急中随行四人皆負而逃,外既顛隮,内又饑困,行數十步,喘甚不能進,倒荒草中,扶起又行,如此數十,而天曉矣。)

顛崖一䧟落千尋,奴僕偏生負主心。
饑火相煎疲欲絶,滿山荒草曉沉沉。

(予不得已,去楊州城下,随賣柴人趍其家,而天色漸明,行不能進。至十五里頭半山有土圍一所,舊是民居,毀蕩之餘無椽瓦,其間馬糞堆積,時惟恐北有望高者,見一隊人行即來追逐,只得入此土圍中,暫避為謀。拙甚,聽死生於天矣。)

戴星欲赴野人家,曙色紛紛路愈賒。
倉卒只從山半住,頽垣上有白雲遮。

(既入土圍中,四山閴然,無一人影。時無米可飯,有米亦無煙火可炊,懷金無救也,哀哉。)

路逢敗屋作鷄棲,白屋荒荒鬼哭悲。
䄂有金錢無米糴,假饒有米亦無炊。

(土圍糞穢不可避,但掃净數人地,以所携衣服貼襯地面,睡起復坐,坐起復睡,日長難過,情緒奄奄,哀哉。)

掃退蜣蜋枕敗墻,一朝何止九囬腸。
睡餘捫風沉沉坐,偏覺人間白晝長。

(北法,惟午前出哨,午後各歸。若是,日起,捱至午後,懽曰:「今日得命矣。」忽聞人聲喧啾甚,自壁窺之,乃北騎數千自東而西。於是追咎不死於揚州城下,而被捉於此,苦矣,苦矣!時大風忽起,黒雲暴興,數點微雨下,山色昏冥,若有神功來救助也。)

飄零無緒嘆途窮,搔首踟蹰日已中。
何處人聲似潮沂,黒雲驟起滿山風。

(數千騎随山而行,正從土圍後過,一行人無復人色,傍壁深坐,恐門外得見。若一騎入來,即無噍類矣。時門前馬足與箭筒之聲歴落在耳,只隔一壁。幸而風雨大作,騎只徑去。危哉,危哉!哀哉,哀哉!)

晝䦨萬騎忽東行,鼠伏荒村命羽輕。
隔壁但聞風雨過,人人顧影賀更生。

(予與杜架閣及金應、張慶、夏仲、吕武、王青、鄒捷共八人在土圍中,時已過午,謂哨不來,山下一里有古廟,廟中有丐婦居之,廟前有井,遂遣吕武、鄒捷下山汲水,意或可以得米菜,少救饑餓。不料哨至,二人首被獲,二人解所腰白金近三百两,悉以與之。比受金,得不殺。及哨過,二人方回,相向哀泣,又幸性命之苟全。)

青衣山下汲荒泉,道遇腥風走不前。
向晚歸來號且哭,胡兒只為解腰纒。

(早從賣柴人行不能前,遂至於土圍中。約賣柴人入城糴米救性命,云:「不奈何忍饑一日?城中衙晡後方開門,米至則黄昏矣。」是日,北數百騎薄西城,於是門不開,賣柴人竟不得出。予等饑窘失措,又以土圍中露天不可睡臥,於是下山投古廟中,與丐婦人同居焉。)

眼穿只候賣柴回,今日堡城門不開。
糴米已無消息至,黄昏惆悵下山來。

(既至廟中,坐未定,忽有人携挺至,良久三四人陸續來。吾意不免矣,乃知其人自城中來,夜討柴,來早入城赴賣,無惡意也。數人煑糝羹,出其餘以遺我,有未冠者一夕於庭中燒火照明,諸樵亦不睡;予等且困且睡,是不可言。)

既投古廟覓藜羔,三五樵夫不識名。
僮子似知予夢惡,生柴燒火到天明。

(予等饑甚,樵者飲食輙乞其餘,破廟何所,風露凄然僅存身,猶不自保,哀哉。)

苦作江頭乞食翁,一層破廟五更風。
眼前境界身何許,始悟人間萬法空。

(予見諸樵夫,幸而可與語,告以患難,厚許之使導往高沙。賴其欣然見從,謂此處不是高沙路,方駐堡城北門賈家庒少駐一日,却為入城糴米買肉,以救两日之饑,又顧馬辦乾粮以備行役。於是五更随諸樵夫往焉。時樵夫知予無聊又有所携,使萌不肖心得財,豈不多於所許?淮人依本分感激,豈亦有天意行其間乎?)

樵夫偏念客途長,肯向城中為褁糧。
䁱指高沙移處泊,司徒廟下賈家庒。

賈家庒[编辑]

(予初五日随三樵夫,黎明至賈家庒,止土圍中,臥近糞壌,風露凄然。時枵腹已經两夕一日半,懇三樵夫入城糴米買肉,至午而得食。是夜顧馬趍高沙。)

行邊無鳥雀,臥處有腥臊。
露打鬚眉硬,風捜顴頰高。
流離外顛沛,饑渴内煎熬。
多少偷生者,孤臣嘆所遭。

楊州地分官[编辑]

(初五至晚,地分官五騎咆哮而來,揮刀欲擊人,凶𦦨甚於北。亟出濡沫,方免毒手,急令離。地分去,告以入城云:「入城必被殺」。幸而脫北方之難,不意困折於我土地。天地雖大,無所容身,哀哉。)

五騎馳來號徼廵,咆哮按劍一何嗔。
金錢買命方無語,何必豺狼罵北人。

便當縞素駕戎車,畏賊何當畏虎如。
看取摘星樓咫尺,可憐城下哭包胥。

思則堂先生[编辑]

(初四日,予在桂公塘。北騎數千東行,莫知其故。賈家庒有樵夫云:「昨夜北營甘泉,西去城四十里。有白鬚老子設青罣罳飯於救生寺竈前,稱南朝相公。」問其何如,曰「面大而體肥」,以意逆之,則堂家先生也。因知昨日北驅奉使北去,與其所掠老小輜重偕行。予雖不免顛踣道路,較諸先生,不以彼易此也。先生嘗云:「某四十𧠺行規步。」今日乃有此厄,流涕二十八字。)

白鬚老子宿招提,香積厨邊供晚炊。
借問魚羔何處少,北風安得似南枝。

高沙道中[编辑]

(予雇騎夜趍高沙,越四十里至板橋,迷失道。一夕行田畈中,不知東西。風露滿身,人馬饑乏,旦行霧中不相辨。須臾四山漸明忽隱,隱見北騎。道有竹林亟入避。須臾二十餘騎遶林呼噪,虞候張慶右眼内中一箭,項二刀,割其䯻,祼于地;帳兵王青縛去;杜架閣與金應林中被獲出,所携黄金賂邏者得免。予藏處距杜架閣不遠,北馬入林,過吾傍三四皆不見,不自意得全。僕夫鄒揵臥叢蓧下,馬過踏其足流血;總轄吕武、親随夏仲散避他所。是役也,予自分必死,當其急時,萬竅怒號,雜亂人聲,北倉卒不盡得,疑有神明相之。馬既去,聞其有焚林之謀,亟趍對山,復尋叢篁以自蔽,既不識路,又乏粮食,人生窮蹙,無以加此。未㡬呂武報北騎已還灣頭,又知路邊鮎魚埧,傳聞不盡信,然他無活策,黽勉趍去,僥倖萬一,倉皇匍匐不能行。先是自楊州來有引路三人,牽馬三人,至是或執或逃,僅存其二。二人出於無聊,各操挺相随,有無禮之志。逡廵行路,無可奈何。至晩西忽遇樵者數人,如佛下降,偶得一籮,以䋲維之,坐於籮中,雇六夫更迭負送,馳至高郵城西。天已曉,不得渡,常恐追騎之奄至也,宿陳氏店,以茅覆地,忍饑而臥。黎明過渡,而心始安。痛定思痛,其涕如雨。)

三月初五日,索馬平山邊。
疾馳趍高沙,如走阪上圎。
夜行二百里,望望無人煙。
迷途呼不應,如在盤中旋。
昏霧腥且濕,怒颷狂欲顛。
流澌在鬚髮,塵洙滿槖鞬。
紅日高十丈,方辨山與川。
胡行疾如鬼,忽在林之巔。
誰家苦竹園,其葉青戔戔。
倉皇伏幽篠,生死信天緣。
鐵騎俄四合,鳥落無虚弦。
遶林勢奔軼,動地聲喧闐。
霜蹄破叢翳,出入相貫穿。
既無遁形術,又非縮地仙。
猛虎驅群羊,兔魚落蹄筌。
一吏射中目,頸血僅可濺。
一隸縛上馬,無路脫紏纏。
一厮𨈆其足,吞聲以自全。
一賓與一從,買命得金錢。
一伻與一校,幸不逢戈鋋。
嗟予何薄命,寄身空且懸。
蕭肅數竹側,往來度飛韉。
遊鋒㡬及膚,怒興空握拳。
跬步偶不見,殘息忽復延。
當其蹙迫時,大風起四邊。
意者相其間,神物來蜿蜒。
更生不自意,如病乍得痊。
須臾傳火攻,然眉復相煎。
一行輙一跌,奔命度平田。
幽篁便自托,仰天坐且眠。
晴曦正當晝,焦腸火生咽。
斷罌汲勺水,天降甘露鮮。
青山為我屋,白雲為我椽。
彼草何荒荒,彼水何潺潺。
首陽既無食,陰陵不可前。
便如失目魚,一似無足蚿。
不見道傍骨,委積有萬千。
魂魄親蠅蚋,膏脂飽烏鳶。
使我先朝露,其事亦復然。
丈夫竟如此,吁嗟彼蒼天。
古人擇所安,肯蹈不測淵。
奈何以遺體,糞土同棄捐。
初學蘇子卿,終慕魯仲連。
為我王室故,持此金石堅。
自古皆有死,義不汚腥羶。
求仁而得仁,寜怨溝壑填。
秦客載張禄,吳人納伍員。
季布走在魯,樊期托於燕。
國士急人病,倜儻何拘孿。
彼人莫我知,此恨付重泉。
鵲聲從何來,忽有吉語傳。
此去三五里,古道方平平。
行人漸復出,胡馬覺已還。
回首下山阿,七人相牽連。
東野御已窮,而復加之鞭。
跰足如移山,携持姑勉旃。
行行重狼顧,常恐追騎先。
楊州二游手,面目輕且儇。
自言同脫虜,波波口流涎。
白日各持挺,其來何翩翩。
奴輩殊無聊,似欲為鷹鸇。
逡廵不得避,黙黙同寒蟬。
道逢採樵子,中流得舟船。
竹畚當安車,六夫共赬肩。
四肢與百骸,屈曲如桮棬。
路人心為惻,從者皆涕漣。
星奔不可止,暮逹城西阡。
饑臥野人廬,藉草為針氊。
詰朝從東渡,始覺安且便。
人生豈無難,此難何迍邅。
重險復重險,今年定何年。
聖世基岱嶽,皇風扇垓埏。
中興奮王業,日月光重宣。
報國臣有志,悔往不可湔。
臣苦不如死,一死尚可憐。
堂上大夫人,鬢髮今猶玄。
江南昔卜宅,嶺右今受㕓。
首丘義皇皇,倚門望惓惓。
波濤避江介,風雨行淮堧。
北海轉萬折,南洋泝孤騫。
周游大夫蠡,放浪大史遷。
倘復游吾盤,終當畊我綿。
夫人生於世,致命各有權。
慷慨為烈士,從容為聖賢。
稽首望南拜,著此泣血篇。
百年尚哀痛,敢謂事已遄。

(北以高郵米擔濟維揚,故自灣頭夜遣騎截諸津,鮎魚壩其一。予是夜若非迷途,四更可逹壩,所當一網無遺,乃知一夕倉皇失道,亦若有鬼神鼓動於其間。顛沛之餘,雖幸不死,何辜至此極也。)

至高沙[编辑]

(予倉皇至高沙,驚魂靡定,回思初四土圍中,初二竹林裏,㡬死於是。使果不免委骨草莽,誰復知之?)

江南自好築金臺,何事風花堕向淮。
若使两遭豺虎手,而今玉也有誰埋。

(予至高沙,奸細之禁甚嚴。時予以籮為轎,見者憐之。又張慶血流滿面,衣衫皆汚,人皆知其為遇北,不復以奸細疑。然聞制使有文字報諸郡,有以丞相來賺城,令覺察關防。於是不敢入城,急買舟去。)

發高沙[编辑]

曉發高沙臥一航,平沙漠漠水茫茫。
舟人為指荒烟岸,南北今年㡬戰塲。

(平淮千里,莽為丘墟。自出高沙,滿目空暵暵。高郵水與灣頭通,下海陵、入射陽、過漣水,皆其路也。二月六日城子河一戰,我師大捷,人指某處是戰塲。)

城子河邊委亂尸,河陰血肉更稀微。
大行南北燕山外,多少遊魂逐馬蹄。

(自至城子河積尸盈野,水中流尸無數,臭穢不可當,上下㡬二十里無間斷。乃北以二月六日載奉使柳岳、洪雷震併輜重俱北,稽家荘擊其前,高郵擊其腰,北大喪敗,柳岳死焉,洪雷震今在高郵。見說北入江淮,惟此戰我師大勝。)

一日經行白骨堆,中流失柁為心摧。
海陵棹子長狼顧,水有船來步馬來。

(是日經行戰塲,四顧閴然,棹人心恙。長恐灣頭有人出來,又恐岸上有馬來趕,正荒急間,偶然柂拆,整柂良久,危哉,險哉!)

小泊稽荘月正弦,荘官驚問是何船。
今朝哨馬灣頭出,正在青山大路邊。

(自高郵至稽家荘,方有一團人家,以水為寨,統制官稽聳;其子德潤,請鄕舉,其姪昌;其舘客莆田人林希驥字千里,林孔時字願學,皆銳意於事功者。稽設醴甚至,云:「今早報灣頭馬出到城子河邊,不與之相遇,公福人也。」為之嗟嘆不置。願學同德潤送予至泰州。)

稽荘即事[编辑]

乃心王室故,日夜奔南征。
蹈險寜追悔,懷忠莫見明。
雁聲連水逺,山色與天平。
枉作窮途哭,男兒付死生。

泰州[编辑]

(予至海陵,問程趍通州凡三百里,河道北與寇出沒其間,真畏途也。)

羈臣家萬里,天目鍳孤忠。
心在坤維外,身游坎窞中。
長淮行不斷,苦海望無窮。
晩鵲傳佳好,通州路已通。

卜神[编辑]

通州三百里,茅葦也還無。
胡騎虎出沒,山鼯鬼嘯呼。
王陽懷畏道,阮籍淚窮途。
人物中興骨,神明為國扶。

旅懷[编辑]

北去通州號畏途,固應孝子為回車。
海陵若也容羈客,謄買菰蒲且寄居。

天地雖寛靡所容,長淮誰是主人翁。
江南父老還相念,只欠一帆東海風。

昨夜分明夢到家,飄颻依舊客天涯。
故園門掩東風老,無限杜䳌啼落花。

懷則堂實堂[编辑]

(二先生於予厚。予之惓惓於二先生,知二先生亦惓惓於予也。)

白頭北使駕雙韉,沙闊天長涙曉煙。
中夜想應發深省,故人南北地行仙。

貴卿[编辑]

(貴卿與予同患難,自二月晦至今日,無日不與死為鄰。平生交游,舉目何在?貴卿真吾異姓兄弟也。)

天高併地逈,與子獨牢愁。
初作燕齊客,今為淮海游。
半生誰俯仰,一死共沉浮。
我視君年長,相看比惠州。(惠州,予弟璧也。)

憶大夫人[编辑]

三生命孤苦,萬里路酸辛。
屢險不一險,無身復有身。
不忘聖天子,㡬負大夫人。
定省今何處,新來夢寐頻。

即事[编辑]

痛哭辭京闕,微行訪海門。
久無鷄可聽,新有虱堪捫。
白髮應多長,蒼頭少有存。
但令身未死,随力報乾坤。

紀閑[编辑]

九十春光好,周流人鬼關。
人情輕似土,世路險於山。
俯仰經行處,死生談笑間。
近時最難得,旬日海陵閑。

聲苦[编辑]

萬死奔波落一生,飄零淮海命何輕。
近來學得趙清獻,叫苦時時數十聲。

即事[编辑]

船隻時間鎖,城孤日閉關。
驚心常有馬,極目奈無山。
出路相傳險,行囊愈覺慳。
歸心風絮亂,無奈一身閑。

發海陵[编辑]

(自二月十一日海陵登舟,連日候伴問占,苦不如意。會通州六爻,自維揚回,有弓箭可仗,遂以孤舟於二十一日早徑發,十里,驚傳馬在塘灣,亟回,晚乃解䌫。前途吉㐫未可知也。)

自海陵來向海安,分明如渡鬼門關。
若将九折回車看,倦鳥何年可得還。

聞馬[编辑]

(二十一夜宿白蒲下十里,忽五更通州下文字,馳舟而過,報吾舟云:「馬來來」。於是速張帆去,荒迫不可言。二十三日,幸逹城西門鎻外。越一日,聞吾舟過海安未逺,即有馬至縣,使吾舟遲發一時,頃已為囚虜矣,危哉。)

過海安來奈若何,舟人去後馬臨河。
若非神物扶忠直,世上未應僥倖多。

如皋[编辑]

(如皋縣,隸有泰州、朱省。二者受北命為宰,率其民桔道路。予不知而過之,既有聞,為之驚嘆。)

雄狐假虎之林皋,河水腥風接海濤。
行客不知身世險,一窓春夢送輕舠。

聞諜[编辑]

(予既不為制鉞所容,行至通州,得諜者云:「鎮江府走了文相公,許浦一路有馬來捉。」聞之悚然為賦此。)

北來追騎滿江濱,那更元戎按劍嗔。
不是神明扶正直,淮頭何處可安身?

哭金路分應[编辑]

(金應以筆札往來吾門二十年,性烈而知義,不為下流。去年從予勤王,補两武資。今春時授承信郎東南第六正將,贛州駐劄。及予使北,轉三官授江南西路兵馬都監,贛州駐劄。予之北行也,人情莫不觀望,僚從皆散,雖親僕亦逃去,惟應上下相随,更歴險難,奔波數千里,以為當然,盖委身以從,死生休戚,俱為一人者。至通州,住十餘日矣,閏月五日,忽伏枕。命醫三四,熱病増劇。至十一日午,氣絶。予哭之,痛其歛也,以随身衣服其棺如常。翌日,葬西門雪窖邊。棺之上排七小釘,又以一小板片覆於七釘之上以為記。不敢求備者。邊城無主恐貽身後之禍,異時遇便,取其骨歸葬廬陵,而後死者之目可閉也。傷哉,傷哉!為賦二詩,焚其墓前。)

我為吾君役,而從乃主行。
險夷寜異趣,休戚與同情。
遇賊能無死,尋醫劇不生。
通州一丘土,相望淚如傾。

明朝吾渡海,汝魄在它鄕。
六七年華短,三千客路長。
招魂情黯黯,歸骨事茫茫。
有子應年長,平生不汝忘。


卷之四[编辑]

懷楊通州[编辑]

江波無奈暮雲陰,一片朝宗只此心。
今日海頭覓船去,始知百煉是精金。

喚渡江沙眼欲枯,羈臣中道落﨑嶇。
乘船不管千金購,漁父真成大丈夫。

范叔西來變姓名,綈袍曾感故人情。
而今未識春風面,傾盖江湖話一生。

仲連義不帝西秦,拔宅逃來住海濱。
我亦東尋煙霧去,扶桑影裏看金輪。

海船[编辑]

(海船與江船不同,自狄難以來,從淮入浙者,必由海而通,為孔道也。由是海船發盡,適三月間,方有台州三薑船至。已為曹大監鎮所雇。通州有下文字自定回,張少保恰予之以一船,亦是三月方到岸。而予適來楊守,遂以此舟送予與曹大監俱南向。使有薑船而無張少保一舟,予不能行;有張少保而無薑船,予又無伴。不我先後適有邂,殆神施鬼設而至也。)

海上多時斷去舟,公來容易渡南州。
子胥江上逢漁父,莫是神明遣汝否。

發通州[编辑]

(予萬死一生,得至通州,幸有海船以濟。閏月十七日,發城下。十八日,宿石港。同行有曹大監鎮两舟;徐新班、廣壽一舟。舟中之人有識予者。)

孤舟漸漸脫長淮,星斗當空月照懷。
今夜分明棲海角,未應便道是天涯。

白骨叢中過一春,東將入海避風塵。
姓名變盡形容改,猶有天涯相識人。

淮水淮山阻且長,孤臣性命寄何鄕。
只從海上尋歸路,便是當年不死方。

石港[编辑]

王陽真畏道,季路漸知津。
山鳥喚醒客,海風吹黒人。
乾坤萬里夢,烟雨一年春。
起看扶桑曉,紅黄六六鱗。

賣魚灣[编辑]

(賣魚灣,去石港十五里許。是日,曹大監膠舟候潮方能退。)

風起千灣浪,潮生萬頃沙。
春紅堆蟹子,晚白結塩花。
故國何時訊,扁舟到處家。
狼山青两點,極目是天涯。

即事[编辑]

(宿賣魚灣,海潮至,漁人随潮而上。買魚者邀而即之。魚甚平。)

飄蓬一葉落天涯,潮濺青紗日未斜。
好事官人無勾當,呼童上岸買青鰕。

北海口[编辑]

(淮海本東海地,於東中云「南洋、北洋」,北洋入山東,南洋入江南。人趍江南而經北洋者,以楊子江中渚沙為北所用,故經道於此,復轉而南,盖遼繞數千里云。)

滄海人間别一天,只容漁父釣蒼煙。
而今蜃起樓臺處,亦有北來蕃漢船。

出海[编辑]

(二十一夜,宿宋家林泰州界;二十二日,出海洋,極目皆水,水外惟天。大哉,觀乎!)

一團蕩漾水晶盤,四畔青天作䕶䦨。
著我扁舟了無礙,分明便作混淪看。

水天一色玉空明,便似乘槎上大清。
我愛東坡南海句,兹游奇絶冠平生。

漁舟[编辑]

(二十八日,乘風行入通州海門界;午抛泊避潮。忽有十八舟上風冉冉而來,疑為暴客,四船戒嚴。未㡬交語而退。是役也,非應對足以禦侮,即為魚矣。危乎,殆哉!)

一陣飛帆破碧烟,兒郎驚餌理弓弦。
舟中自信婁師德,海上誰知魯仲連。
初謂悠揚真賊艦,後聞欵乃是漁船。
人生漂泊多磨折,何日山林清晝眠。

楊子江[编辑]

(自通州至楊子江口,两潮可到。為避渚沙及許浦,顧諸從行者,故繞去出北海,然後渡楊子江。)

㡬日随風北海游,回從楊子大江頭。
臣心一片鎡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使風[编辑]

渺渺茫茫逺愈微,乘風日夜趂東歸。
半醒半困模糊處,一似醉中騎馬飛。

蘇州洋[编辑]

一葉漂搖楊子江,白雲盡處是蘇洋。
便如伍子當年苦,只少行頭寳劍装。

過楊子江心[编辑]

(大海中一條自楊子江直上淡者是此,乃長江盡處,横約百二十里。吾舟乘風過之,一時即醎水。)

渺渺乘風出海門,一行淡水帶潮渾。
長江盡處还如此,何日眠山看發源。

入浙東[编辑]

(金鰲山在台州界,高宗皇帝曾艤舟于此,寺藏御書。四明既䧟,不知天台存亡,憂心如擣,見於此詩。)

厄運一百日,危機九十遭。
孤蹤落虎口,薄命付鴻毛。
漠漠長淮路,茫茫巨海濤。
驚魂猶未定,消息問金鰲。

夜潮[编辑]

雨惡風獰夜色濃,潮頭如屋打孤蓬。
漂零行路丹心苦,夢裏一聲何處鴻。

亂礁洋[编辑]

(自北海渡楊子江至蘇州洋,其間最難得山,僅得蛇山、洋山、大小山數山而已。自入淛東,山漸多。入亂礁洋,青翠萬叠,如畫圖中。在洋中者,或高或低,或大或小,與水相擊,觸奇恠不可名状。其在两傍者,如岸上山叢山,實則皆在海中,非有畔際。是日風小浪微,舟行石間,天巧捷出,令人應接不暇,殆神仙國也,孤憤愁絶中為之心廣目明,是行為不虚云。)

海山仙子國,邂逅寄孤蓬。
萬象畫圖裏,千崖玉界中。
風摇春浪軟,礁激暮潮雄。
雲氣東南密,龍騰上碧空。

夜走[编辑]

(舟入東海,報者云:「前有賊船。」行十數里,報如前。望見十餘舟張帆噢口,意甚惡。梢人亟取靈山巖路,避之一夕。摇船極其荒迫,際曉幸得脫去。)

鯨波萬里送歸舟,倐忽驚心欲白頭。
何處赭衣操劍㦸,同時黄帽理兜䥐。
人間風雨真成夢,夜半江山總是愁。
雁蕩雙峯片雲隔,明朝躡屩作清游。

綠漪堂[编辑]

(予自海舟登台岸,至城門張氏家,盖國初名將永德之後,主人號哲齋,闢堂教子,扁「綠漪」,為賦八句。)

義方堂上看,窓戶翠玲瓏。
硯裏雲壇月,席間洪水風。
清聲随地到,宜莭與天通。
庭玉森如笋,干霄雨露功。

過黄巖[编辑]

(予至淮即變姓名,及天台境,哲齋張為予覓綠漪詩,予既賦題云:「清江劉洙書此《過黄巖》寄二十字。」)

魏雎變張禄,越蠡改陶朱。
誰料文山氏,姓劉名是洙。

至温州[编辑]

萬里風霜鬢已絲,飄零回首壮心悲。
羅浮山下雪來未,楊子江心月照誰。
秪謂虎頭非貴相,不圖羝乳有歸期。
乘潮一到中川寺,暗讀中興第二碑。

長溪道中和張自山韻[编辑]

潮風連地吼,江雨帶天流。
宫殿扄春仗,衣冠鎻月遊。
傷心今北府,遺恨古東洲。
王氣如川至,龍興海上州。(東州、常州也。)
夜静吳歌咽,春深蜀血流。
向來蘇武節,今日子長游。
海角雲為岸,江心石作洲。
丈夫竟何事,底用泣神州。

和自山[编辑]

(去年予䧟北,自山自京寄詩。時予已南歸,不及領。今明成誦追和作彼時語,痛定思痛,痛不可當。)

春晩傷為客,月明思見君。
我方慕蘇武,誰復從田文。
龍背夾紅日,雁聲連白雲。
琶琵漢宫曲,馬上不堪聞。

林附祖[编辑]

(林附祖,福州秀才,去年三月四日,在無錫道中忽為數酋擒去,指為文相公,云:「你門年四十,頭戴笠、身着袍、脚穿黒靴,文書上載了你門,如何不是?」縛至京口,辨驗然後得釋。附祖名元龍,至南劍為予言。)

畫影圖形正捕風,書生薄命入罝中。
胡兒一似冬烘眼,錯認顔標作魯公。

呈小村[编辑]

(予自劍進汀,小村過,清流來迎,不圖此生復相見。)

萬里飄零命羽輕,歸來喜有故人迎。
雷潜九地聲元在,月暗千山魄再明。
疑是倉公回已死,恍如羊祜說前生。
夜䦨相對真成夢,清酒浩歌雙劍横。

二月晦[编辑]

(元年二月晦,予從鎮江脫北難,險阻艱難,于今再見。仲春下澣追感堕淚八句)

塞上明妃馬,
江頭漁父船。
新讐誰共雪,
舊夢不堪圓。
遺恨常千古,
浮生又一年。
何時暮春者,
还我浴沂天。

有感呈景山校書諸丈[编辑]

北風吹春草,陽烏日已至。
天時豈云爽,人事胡乃異。
三月方皇皇,衣冠道如墜。
棟撓榱桷折,木顛楨幹悴。
大者懷端憂,燋頭求室燬。
小者嗟行役,泥塗䟦其尾。
長平與新安,露胔如櫛比。
賦分本爾殊,適與天時值。
哲人處明夷,致命以遂志。
但令守吾貞,死生浩無愧。

即事[编辑]

去年傷北使,今日嘆南馳。
雲濕山如動,天低雨欲垂。
征夫行未已,游子去何之。
正好王師出,崆峒麥熟時。

所懷[编辑]

世途嗟孔棘,行役苦期頻。
良馬比君子,清風來故人。
相看千里月,空負一年春。
便有桃源路,吾當少避秦。

自嘆[编辑]

草宿披宵露,松餐立晚風。
亂離嗟我在,艱苦有誰同。
祖逖關河志,程嬰社稷功。
身謀百年事,宇宙浩無窮。


補遺[编辑]

題蘇武忠節圖有序[编辑]

(余在京口城外,日夜求脫不得間,謝村去,平江欲逃又不果,至鎮江事益急,議趣真州,余、杜密謀。杜云:「事濟萬幸,不幸謀泄當死,死有怨乎?」余指心自誓云:「死靡悔,且辦匙首,事懼不濟,挾以自殺。」杜云:「亦請以死自效。」於是計遂定。既至真州城下,問者群至,告以余在鎮江走脫。城子諸校皆出,既延入城,苗守遂見,語國事移時,感慨流涕。即往住清邊堂。時從亡者始至也,引至直司,捜身上所藏軍器,既無他,然後見信,防閑嚴密如此。向使一疑字横於胸中,閉門不納,天地茫茫何所歸宿?嘻,其危哉!苗守䄂出李龍眠畫《漢蘇武忠節圖》,求余詠題。撫卷凄凉,浩氣憤發,使人慷慨激烈,有去國思君之念矣。遂賦三詩,書于卷後,時丙子三月二日也,文天祥執筆于清邊堂之寓舍。)

忽報忠圖紀歳華,東風吹淚落天涯。
蘇卿更有歸時國,老相兼無去後家。
烈士喪元心不易,逹人知命事何嗟。
生平愛覧忠臣傳,不為吾身亦䧟車。

獨伴羝羊海上遊,相逢血淚向天流。
忠真已向生前定,老節須從死後休。
不死未論生可喜,雖生何恨死堪憂。
甘心賣國人何處,曾識蘇公義膽不。

漠漠愁雲海戍迷,十年何事望京師。
李陵罪在偷生日,蘇武功成未死時。
鐵石心存無鏡變,君臣義重與天期。
縱饒夜久胡塵黑,百煉丹心湼不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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