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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文/卷05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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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百八十三 全唐文 卷五百八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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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在帝堯,光有四海,元首萬邦。時則舜、禹、稷、戊,性命垂統,股肱天下。聖德未衰而內禪,元臣繼天而受命。四姓承休,送有中邦;五神環運,炎德復起。周道削滅,秦德暴戾,皇天疇庸,審厥保承,乃命唐帝之後振而興之,又憚元臣之後,翊而登之。所以招復丕績,不墜厥祀。故曲逆起為策士,輔成帝圖,吐謀洞靈,奮奇如神,舜之胄也。汝陰脫帝密網,摧虜暴氣,扶乘天休,運行嘉謀,禹之苗也。挪侯保綏三秦,控引漢中,宏器廓度,以大帝業,禼之裔也。淮陰整齊天兵,導揚靈威,覆趙夷魏,拔齊殄楚;平陽破三秦,擄魏王;維侯定楚地,固劉氏,皆稷之裔也。克復堯緒,昭哉甚明。天意若曰:建火德者,必唐帝之胄,故漢氏興焉;翼炎運者,必唐臣之孫,故群雄登焉。是以高帝誕膺聖祥,以垂德厚,探吳穹之奧旨,載幽明之休祐。殺白帝於大澤,以承其靈;建赤旗於沛邑,以昭其神。假手於嬴,以混諸侯;憑力於項,以離關東。奉繳堯之元命,而四代之後,鹹獻其用;得乘木之大統,而秦楚之盛,不保其位。既建是極,設都咸陽,撫征四方,訓齊天下。乃樂沛宮,以連造邦之本;乃歌《大風》,以昭武成之德;乃奠舊都,以壯王業之基。生為湯沐之邑,沒為思樂之地。且曰:萬歲之下,魂遊於此。

惟茲原廟,沛宮之舊也。祭蚩尤於是庭,而赤精降;導靈命於是邦,而群雄至。登布衣於萬乘,而子孫得以糸讚其緒;化環堵為四海,而黎元得以安其業,基岱嶽之高,源洪河之長,蓄靈擁休,此焉發跡。蓋以道備於是,而後行之天下;制成於是,而後廣之宇內。天下備其道,而神復乎本;宇內成其制,而心懷於舊。宜其正名以表功,用成其始,悼生靈盡其敬焉;陳本以宅神,用成其終,俾生靈盡其慕焉。故高帝定位,建茲宮,惠皇嗣服,爰立清廟,綿越千祀,至今血食,此所以成終而成始也。

且夫以斷蛇之威,安知不運其密,用佐歲功以流澤歟?以約法之仁,安知不流其神,眷相舊邦之遺黎歟?以紹唐之餘慶,統天之遺烈,安知不奮其聖化,大祐於下土歟?然則展敬乞靈,烏可已也。銘於舊邑,以迪天命。其辭曰:

蕩蕩明德,時惟放勳。揖讓而退,祚於後昆。群蛇輔龍,以翊天門。登翼炎運,唐臣之孫。秦綱既離,鹿駭東夏。長蛇封豕,蹈躍中野。天復堯緒,鍾祐於劉。赫矣漢祖,播茲皇獻。揚旗沛庭,約從諸侯。豪暴震疊,威聲布流。總制虎臣,委成良疇。剿殄霸楚,遂荒神州。區宇懷儒,黔黎輯柔。表正萬國,炎靈用作。定宅咸陽,以都上遊。留觀本邦,在鎬如周。穆穆惠皇,宗禋克承。崇崇沛宮,清廟是憑。原念大業,肇經茲地。乃專元命,亦舉嚴祀。建旂釁鼓,遂據天位。魂遊故都,永介丕祉。煥列唐典,嚴恭罔墜。勒此休銘,以昭本始。

惟夏后氏建大功,定大位,立大政,勤勞萬邦,和寧四極,威懷九有,儀刑後王。當平洪流方割,災被下土,自壺口而導百川,大功建焉。虞帝耄期,順承天曆,自南河而受四海,大位定焉。萬國既同,宣省風教,自塗山而會諸侯,大政立焉。功莫崇乎禦大災,乃錫元圭,以承帝命;位莫崇乎執大象,乃輯五瑞,以建皇極;政莫先乎齊大統,乃朝玉帛,以混經制。是所以承唐虞之後,垂子孫之丕業,立商周之前,樹帝王之洪範者也。

嗚呼!天地之道尚德而右功,帝王之政崇德而賞功。故堯舜至德,而位不及嗣;湯武大功,而祚延於世。有夏德配於二聖,而唐虞讓功焉;功冠於三代,而商周讓德焉。宜乎立極垂統,貽於後裔,當位作聖,著為世準。則塗山者,功之所由定,德之所由濟,政之所由立,有天下者宜取於此。追惟大號既發,華蓋既狩,方嶽列位,奔走來同,山川守神,莫敢逞寧,羽族四合,衣裳鹹會,虔恭就列,俯僂聽命。然後示之以禮樂,和氣周浴;申之以德刑,天威震耀。制立謨訓,宜在長久。厥後啟征有扈,而夏德始衰;羿距太康,而帝業不守。皇祖之訓不由,人亡政墜,卒就陵替。向使繼代守文之君,又能紹其功德,修其政統,卑宮室,惡衣服,拜昌言,平均賦入,制定朝會,則諸侯常至,而天命不去矣。茲山之會,安得獨光於後歟?是以周穆通追遺法,復會於是山,聲垂天下,亦紀前軌,用此道也。故予為之銘,庶後代朝諸侯制天下者,仰則於此。辭曰:

惟禹體道,功厚德茂。會朝侯衛,統一憲度。省方宣教,化制殊類。鹹會壇位,承奉儀矩。禮具樂備,德容既軍。乃舉明刑,以弼聖謨。則戮防風,遺骨專車。克明克威,疇敢以渝。宣昭黎憲,底定寰區。傳祚後允,丕承帝圖。塗山岩岩,界彼東國。唯禹之德,配天無極。即山刊碑,貽後作則。

惟蜀都重險多貨,混同戎蠻,人尨俗剽,嗜為寇亂。皇帝元年八月,帥喪眾暴,群疑不制,妖孽煽行。估恃富強,滔天阻兵,攻陷他部,北包劍門,憑負丘陵,以張騖猛,堅利鋒鏑,以拒大順,謂雷霆之誅莫己加也。惟梁守臣禮部尚書嚴公,以國害為私仇,以天討為己任。推六仗信,不待司死,而人致其命;立義抗憤,不待喋血,而士一其心。悉師出次,祗俟明詔。凡諸侯之師,必出於是。儲峙饗賁,取其豐穰。乃遣前軍嚴秦,奉揚王誅,誣告南土。十一月,右師逾利州,蹈寇地,乘山軌虜,以遏奔衝。左師出於劍門,大攘頑嚚,諭引劫脅,蟻潰鼠駭,險無以固,收奪利地,以須王師。到刳腎腸,振拔根柢,俾無以肆毒,用集我勳力。{彭賁}鼓一振,元戎啟行,取其渠魁,以為大戮。由公忠勇憤排,授任堅明,謀獻弘長,用能啟辟險阨,夷為大塗,衰沮害氣,對乎天意。帝用休嘉,議功居首,增秩師長,進為大藩,宅是南服。將校群吏,願刊山石,昭著公之功,垂號無窮。銘曰:

並絡坤垠,時惟外區。界山為門,環於蜀都。叢險積貨,混並羌望。狂猾窺隙,狺狺嘯呼。憑據勢勝,厚其凶徒。皇帝之仁,宥而不誅。暴非德馴,害及巴渝。乃出王旅,乃谘列嶽。牧臣司梁,當其要束。器備攸積,糧糧是蓄。人無增賦,師以饒足。喋血誓士,元機在握。分命貔貅,陳為犄角。右逾岷山,左直劍門。攻出九地,上披重雲。攀天蹈空,夷視阻艱。破裂層壘,殄殲群頑。內獲固圉,外臨平原。天兵徐驅,卒乘嘽嘽。大憨囚戮,戎夏鹹歡。帝圖厥功,惟梁是先。開國進位,南服於藩。邦之清夷,人以完安。銘功鑒亂,永代是觀。

壽州刺史臣承思言:九月丁亥,安豐縣令臣某上所部編戶李興,父被惡疾,歲月就亟,興自刃股肉,假托饋獻。其父老病,已不能啖啜,經宿而死。興號呼撫臆,口鼻垂血,捧土就墳,沾漬涕洟。墳左作小廬,蒙以苫茨,伏匿其中,扶服頓踴,晝夜哭訴。孝誠幽達,神為見異,廬上產紫芝白芝二本,各長一寸,廬中醴泉湧出,奇形異狀,應驗圖記。此皆陛下孝理神化,陰中其心。而克致斯事。謹案興庶賤陋,循習伐下,性非文字所導,生與耨耒為業,而能鍾彼醇孝,超出古列,天意神道,猶錫瑞物,以表殊異。伏惟陛下有唐堯如天如神之德,宜加旌褒,合於上下,請表其里閭,刻石明白,宣延風美,觀示後祀,永永無極。臣昧死上請。制曰「可」。銘云:

懿厥孝思,茲惟淑靈。稟承粹和,篤守天經。泣待羸疾,默禱隱冥。引刃自向,殘肌敗形。羞膳奉進,憂勞孝誠。惟時高高,曾不是聽。創巨痛仍,號於穹旻。捧土濡涕,頓首成墳。陷膺腐皆,寒暑在廬。草木悴死,鳥獸蜘躇。殊類異族,亦相其哀。肇有二位,孝道愛興。克修厥猷,載籍是登。在帝有虞.以孝烝烝。仲尼述經,以教於曾。惟昔魯侯,見命夷宮。亦有考叔,悟莊稱純。顯顯李氏,實與之倫。哀嗟道路,涕幕裏鄰。邦伯章奏,稽首殷勤。上動帝心,旁達明神。神錫秘祉,三秀靈泉。帝命薦加,亦表其門。統合上下,交讚天人。建此碑號,億齡揚芬。

元和七年四月,黔巫東鄙,蠻撩雜擾,盜弄庫兵,賊脅守帥,南鉤牂牁,外誘西原,置魁立帥,殺牲盟誓,洞窟林麓,嘯呼成群。皇帝下銅獸符,發庸、蜀、荊、漢、南越、東匝之師,四面討問。畏罪憑阻,逃遁不即誅。

時惟潭部戎帥御史中丞柳公綽,練立將校,提年五百,屯於武岡,不震不騫,如山如林,告天子威命,明白信順。亂人大恐,視公之師如百萬,視公之令如風雷,怨號呻吟,喜有攸訴,投刃頓伏,願完父子,卒為忠信,奉職輸賦,進比華人,無敢不龔。母弟生婿,繼來於潭,成致天庭。皇帝休嘉,式新厥命。凶渠同惡,革麵向化,如醉之醒,如狂之寧。公為藥石,件復其性。詔書顯異,進臨江漢,益兵三倍,為時碩臣,殿於大邦。文儒申申,有此武功。

於是夷人始復。聞分之去,相與高蹈涕呼,若寒去裘。昔公不誇首級為己能力,專務教誨,悍邦斯平。我老泊幼,由公之仁,小不為虺蜮,大不為鯨鰱,恩重事特,不邇而遠,莫可追已。願銘武岡首,以慰我思,以昭我鄰,以示我子孫。彌億萬年,俾我奉國,如令之誠。鄰之我懷,如公之勤。其辭曰:

黔山之巑,巫水之磻。魚駭而離,獸犯而殘。戶恐穀竄,披攘仍亂。王師來誅,期死以緩。公明不疑,公信不欺。援師定命,俾邦克正。皇仁天施,我反其性。我塗四闔,公示之門。我愚抵死,公示之恩。既骨而完,既亡而存。奉公之訓,貽我子孫。我始蝥賊,由公而仁。我始寇仇,由公而親。山畋澤歔,輸賦於都。陶穴刊木,室我姻族。烹牲是祀,公受介福。揲蓍以占,公宜百祿。皇懋公功,陟於大邦。遠哉去我,誰嗣其良。有穴之丹,有犀之顛。匪曰予固,公不可路。祝鄰之德,恒遵公則。勖予之世,永謹邦制。南夷作詩,刻示來裔。

始州之人各以罌甈負江水,莫克井飲。崖岸峻厚,旱則水益遠,人陟降大艱。雨多,則塗滑而顛。恒為谘嗟,怨惑訛言,終不能就。元和十一年三月朔,命為井城北隍上。未晦,果。寒食冽而多泉,邑人以灌。其上堅垍,其利悠久。其相者浮圖談康、軍事牙將米景。鑿者蔣晏。凡用罰布六千三百,役庸三十六,大磚千七百。其深八尋有二尺。銘曰:

盈以其神,其來不窮,惠我局之人。喉!疇肯似於政,其來日新。

韓愈謂柳子曰:「若知天之說乎?吾為子言天之說。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饑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殘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為使至此極戾也?’若是者,舉不能知天,夫果蓏飲食既壞,蟲生之;人之血氣敗逆壅底,為癰瘍、疣贅、瘺痔,蟲生之;木朽而蠍中,草腐而螢飛,是豈不以壞而後出耶?物壞,蟲由之生;元氣陰陽之壞,人由之生。蟲之生而物益壞,食齧之,攻穴之,蟲之禍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於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壞元氣陰陽也亦滋甚:墾原田,伐山林,鑿泉以井飲,窾墓以送死,而又穴為郾溲,築為牆垣、城郭、台榭、觀遊,疏為川瀆、溝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萬物不得其情,幸幸衝衝,攻殘敗撓而未嚐息。其為禍元氣陰陽也,不甚於蟲之所為乎?吾意有能殘斯人,使日薄歲削,禍元氣陰陽者滋少,是則有功於天地者也;蓄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舉不能知天,故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聞其呼且怨,則有功者受賞必大矣,其禍焉者受罰亦大矣。子以吾言為何如?」

柳子曰:「子誠有激而為是耶?則信辯且美矣。吾能終其說。彼上而元者,世謂之天;下而黃者,世謂之地;渾然而中處著,世謂之元氣;寒而署者,世謂之陰陽。是雖大,無異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報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氣,大癰痔也;陰陽,大草木也,其烏能賞功而罰禍乎?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矣;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謬矣。子而信子之仁義以遊其內,生而死爾,烏置存亡得喪於果蓏、癰痔、草木耶?」

有騖曰雞者,巢於長安薦福浮圖有年矣。浮圖之入室宇於其下者,伺之甚熟,為予說之曰:「冬日之夕,是鶻也,必取烏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懊其爪掌,左右易之。旦則執而上浮圖之肢焉縱之,延其首以望,極其所如,往必背而去焉。苟東矣,則是日也不東逐,南北西亦然。」嗚呼!孰謂爪吻毛翮之物而不為仁義器耶?是固無號位爵祿之欲,里閭親戚朋友之愛也,出乎鷇卵,而知攫食決裂之事爾,不為其他。凡食類之饑,唯旦為甚,今忍而釋之,以有報也。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愛其死,以忘其饑,又遠而違之,非仁義之道耶?恒其道,一其誌,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難得也。

予又疾夫今之說曰:以煦煦而默、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翹翹而厲、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今夫梟鵂,晦於晝而神於夜;鼠不穴寢廟,循牆而走,是不近於喣喣者耶?今夫鶻,其立然,其動砉然,其視的然,其鳴革然,是不近於翹翹者耶?由是而觀其所為,則今之說為未得也。孰若鶻者,吾願從之。毛耶翩耶,胡不我施?寂寥泰清,樂以忘饑。

柳子為御史,主祀事。將朝日,其僚問曰:「古之名曰朝日而已,今而曰祀朝日,何也?」予曰:「古之記者,則朝拜之雲也。今而加把焉者,則朝旦之雲也。今之所雲非也。」問者曰:「以夕而偶請朝,或者今之是乎?」予曰:「夕之名,則朝拜之偶也。古者旦見曰朝,暮見曰夕,故《詩》曰:‘邦君諸侯,莫肯朝夕。’《左氏傳》曰:‘百官承事,朝而不夕。’《禮記》曰:‘日入而夕。’又曰:‘朝不廢朝,暮不廢夕。’晉侯將殺豎襄,叔向夕。楚子之留乾溪,右尹子革夕。齊之亂,子我夕。趙文子礱其椽,張老夕。智襄子為室美,士茁夕。皆暮見也。《漢儀》夕則兩郎向瑣闈拜,謂之夕郎。亦出是名也。故曰大采朝日,少采夕月。又曰春朝朝日,秋夕夕月。若是足矣。又加祀焉,蓋不學者為之也。」僚曰:「欲子之書其說,吾將施於世,可乎?」予從之。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傑按:通「予」,下同。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是者,更若役,復若賦,則何如?」

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嚮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饑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柳子為御史,主祀事。將䄍,進有司以問䄍之說,則曰:「合百神於南郊,以為歲報者也。先有事,必質於戶部。戶部之詞曰旱於某,水於某,蟲蝗於某,癘疫於某,則黜其方守之神,不及以祭。」餘嚐學《禮》蓋思而得之,則曰:「順成之方,其䄍乃通。」若是,古矣。繼而歎曰:神之貌乎,吾不可得而見也;祭之饗乎,吾不可得而知也。是其誕漫惝恍,冥冥焉不可執取者。夫聖人之為心也,必有道而已矣,非於神也,蓋於人也。以其誕漫惝恍,冥冥焉不可執取,而猶誅削若此,況其貌言動之塊然者乎?是設乎彼而戒乎此者也,其旨大矣。

或曰:「若子之言,則旱乎、水乎、蟲蝗乎、癘疫乎,未有黜其吏者,而神黜焉,而曰‘蓋於人’者,何也?」予曰:「若子之雲,旱乎、水乎、蟲蝗乎、癘疫乎,豈人之為耶?故其黜在神。暴乎、毛乎、遝貪乎、罷弱乎,非神為之也,故其罰在人。今夫在人之道,則吾不知也。不明斯之道,而存乎古之數,其名則存,其教之實則隱。以為非聖人之意,故歎而雲也。」

曰:「然則致雨反風,蝗不為災,虎負子而趨,是非人之為則何以?」予曰:「子欲知其以乎?所謂偶然者信矣。必若人之為,則十年九潦、八年七旱者,獨鈳如人哉?其黜之也,苟名乎教之道,雖去古之數可矣。反是,則誕漫之說勝,而實名之事喪,亦足悲乎!」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說曰:海與桴與材,皆喻也。海者,聖人至道之本,所以浩然而遊息者也。桴者,所以遊息之具也。材者,所以為桴者也。《》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則天地之心者,聖人之海也。復者,聖人之桴也。所以復者,桴之材也。孔子自以拯生入之道,不得行乎其時,將復守至道而遊息焉。謂由也勇於聞義,果於避世,故許其從之也。其終曰「無所取材」云者,言子路徒勇於聞義,果於避世,而未得所以為復者也。此以退子路兼人之氣,而明復之難耳。然則有其材以為其桴,而遊息於海,其聖人乎?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由是而言,以此迫庶幾之說,則回近得矣。而曰「其由也與」者,當是歎也,回死矣夫。或問曰:「子必聖人之云爾乎?」曰:「吾何敢?吾以廣異聞,且使遁世者得吾言以為學,其於無悶也,揵焉而已矣。」

楊誨之將行,柳子起而送之門,有車過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於世乎?材良而器攻,圓其外而方其中然也。材而不良,則速壞。工之為功也,不攻則速敗。中不方則不能以載,外不圓則窒拒而滯。方之所謂者箱也,圓之所謂者輪也。匪箱不居,匪輪不塗。吾子其務法焉者乎!」曰:「然。」

曰:「是一車之說也,非眾車之說也,吾將告子乎眾車之說。澤而杼,山而侔,上而輊,下而軒且曳。祥而曠左,革而長轂以戟,巢焉而以望,安以愛老,輜以蔽內,垂綏而以畋,載十二旒,而以廟以郊,以陳於庭,其類眾也。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圓其外而方其中也。是故任而安之者箱,達而行之者輪,恒中者軸,挶而固老蚤,長而撓,進不罪乎馬,退不罪乎人者轅,卻暑與雨者蓋,敬而可伏者軾,服而制者馬若牛,然後眾車之用具。

今楊氏,仁義之林也,其產材良。誨之學古道,為古辭,衝然而有光,其為工也攻。果能恢其置若箱,周而通之若輪,守大中以動乎外而不變乎內若軸,攝之以剛健若蚤,引焉而且禦乎物若轅,高以遠乎汙若蓋,下以成乎禮軾,險而安,易而利,動而法,則庶乎車之全也。《詩》之言曰:「駟牡騑騑,六轡如琴。」孔氏語曰:「左為六官,右為執法。此其以達於大政也。凡人之質不良,莫能方且恒。質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圓遂。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遇陽貨必曰諾,而其在夾穀也,視叱齊侯類蓄狗,不震乎其內。後之學孔子者,不誌於是,則吾無望焉耳矣。」

誨之,吾戚也,長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於世,懼圓其外者未至,放說車以贈。

扶風馬孺子言;年十五六時,在澤州,與群兒戲郊亭上。頃然有奇女墜地,有光煜然,被緅裘白紋之裏,首步搖之冠。貴遊年少駭且悅之,稍狎焉。奇女頩爾怒曰:「不可。吾故居鈞天帝宮,下上星辰,呼噓陰陽,薄蓬萊,羞昆侖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謫來,七日當復。今吾雖辱塵土中,非若儷也。吾復,且害若。」眾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講室焉。及期,進取杯水飲之,唬成雲氣,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為白龍,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終。亦怪甚矣。嗚呼!非其類而狎其謫,不可能。孺子不妄人也,故記其說。

子之疑木膚有怪文,與人之賢不肖、壽夭、貴賤,果氣之寓歟?為物者裁而為之歟?予固以為寓也。子不見夫雲之始作乎?勃怒衝湧,擊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為人,拳然為禽,敷舒為林木,曷蘖為宮室,誰其搏而斫之者?風出洞窟,流離百物,經清觸濁,呼召竅穴,與夫草木之儷偶紛羅,雕葩剡芒,臭朽馨香,采色之赤碧白黃,皆寓也,無裁而為之者。又何獨疑茲膚之奇詭,與人之賢不肖、壽夭、貴賤,參差不齊者哉?是固無情,不足窮也。然有可恨也,人或權褒貶黜陟為天子求士者,皆學於聖人之道,皆又以仁義為的,皆曰我知人,我知人。披辭窺貌,逐其聲而覈其所蹈者,以升而降。其所升,恒多蒙瞀禍賊僻邪,罔人以自利者;其所降,率多清明衝淳,不為害者。彼非無情物也,非不欲得其升降也,然猶反戾若此。逾千百年,乃一二人幸不出於此者。征之,猶無以為告。今子不是病,而木膚之問,為物者有無之疑,子胡橫訊過詰,擾擾焉如此哉?

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羆。羆之狀,被發人立,絕有力而甚害人焉。楚之南有獵者,能吹竹為百獸之音。昔雲(一作寂寂)持弓矢罌火而即之山,為鹿鳴以感其類,伺其至,發火而射之。貙聞其鹿也,趨而至。其人恐,因為虎而駭之。貙走而虎至,愈恐。則又為羆,虎亦亡去。羆聞而求其類,至則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今夫不善內而恃外者,未有不為羆食也。

古之有記周穆王馳八駿升昆侖之墟者,後之好事者為之圖,宋、齊以下傳之。觀其狀甚怪,鹹若騫若翔,若龍鳳麒麟,若螳螂然。其書尤不經,世多有,然不足采。世聞其駿也。因以異形求之。則其言聖人者,亦類是矣。故傳伏羲曰牛首,女媧曰其形類蛇,孔子如倛頭,若是者甚眾。孟子曰:「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

今夫馬者,駕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數十里百里而不汗才者,視之,毛物尾鬛,四足而蹄,齙草飲水,一也。推是而至於駿,亦類也。今夫人,有不足為負販者,有不足為吏者,有不足為士大夫者,有足為者,視之,圓首橫目,食穀而飽肉,絺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於聖,亦類也。然則伏羲氏、然則伏羲氏、女媧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驊騮、白羲、山子之類,若果有之,是亦馬而已矣。又烏得為牛,為蛇,為倛頭,為龍、鳳、麒麟、螳螂然也哉?然而世之慕駿者,不求之馬,而必是圖之似,故終不能有得於駿也。慕聖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頭之問,故終不能有得於聖人也。誠是天下有是圖者,舉而焚之,則駿馬與聖人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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