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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仓山房文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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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二 小仓山房文集
卷十三 记
卷十四 

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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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之最始者,古今人之所属目者也。即其官非始建之官,而官所驻札之地,自某人始,则后之人必将考其姓名以矩其行事。

本朝分安徽、江苏为上、下江省。安徽布政使司驻札江宁,由来旧矣。乾隆二十五年,皇上命增设江宁布政司一员,归安徽布政司于安庆,繁者分之,远者近之,所以广治化,专事权也。而松佶适为始驻安徽之布政司使。除簿领外,一切草创,因太守旧署而为署,库先焉,次堂皇,次宾馆,次燕寝。署之东因司马旧园而为园,栽竹木,置亭,增岑楼焉,登可见龙山。

工既成,将题石陷壁,而不禁悚然曰:凡治事者遥而度之,不若近而按之之切也;专而谋之,不若聚而成之之善也。今有客游而理家者,虽聪强廉察,十中八九,而无如身为寓公,终悬揣焉。一旦归家,则瓶瓻𤭹,灿若列眉。然其旁或无尊长之诲示,兄弟子姓之赞助,或虽有之而非其同居共休戚者,则事难就,就亦未必尽善。安徽布政使司之驻江宁,此客居而治家者也。其所接将军、司、道、府、佐、州、县,是尊长兄弟子姓之不同居、不共休戚者也。天子知之,故以安徽官还安徽,又使日邻近其中丞、观察使、府、佐、州、县,谘诹询度,以治安徽之百姓。此于为政,顺之至者也。欲不治也,得乎?

虽然,弹琴者改弦而更张之,必其声之和于前,而后不负所以改弦之意。元末置十三行中书省于诸路,添设平章,明代改为布政司,盖即所谓使相者是也。以甚尊之职,而又裒然为开府之首,其将何以副之!必也如工居肆,如肘运臂,使改归之效,确然可指,而后此心即安。否则,其在近也,又何异其在远也?

后来之君子,当思此言。

醉而啸,醉宜;啸而醉,啸宜。环流于二者之间,庶几古达者也。功园主人作醉啸轩,华不稚雕镂,朴不虞陀堕,窈而幽,袤广悉称。既成,凡夫貌执者,倾衿者,绘者,弈者,韵弦索者,投𬴂格五者,靡不麕至。能醉则醉,能啸则啸。主人亦听客之所为。

辛卯冬,予过苏州,主人为轩索记,为记饮余。余不能饮,何以醉?不能歌,何以啸?不醉不啸,又何以记轩?然夫醉与啸之义有一二闻于师者。按《啸旨》十五章,曰疋,曰叱,其法今绝矣。惟醉人如云,法似不绝。然而心醉《六经》者少,则犹之乎绝也。吾愿游是轩者,能酣《典》、《坟》,则醒亦醉;能和心声,则嘿亦啸。若夫瞢瞢然醉而已矣,辙辙然啸而已矣,殆非主人意耶!

谓余不信,请质之轩。

丙戌夏五,门人陈熙将远行,予止而觞之。酒行,门外人声嗷嗷,阍者手一物入,曰:“皖人畜马,马负盐车死,剖之脑有骨,若山峰杀然黄。一市争传观,无能名。闻随园主人能博古,故来问讯。”予谛视,亦瞠也,谢之去。

居亡何,陈生耰户入,曰:“昨阅《拾遗记》,载马首有骨,白者日行千里,黄者日行八百里。前所见马骨黄,其生时殆八百里马乎?”予闻而叹曰:“斯古所谓骨法应相者是也。今王侯上厩,其莝香萁、披锦障者,宁得有应相马乎?然而皖人竟有之矣。有之而不能知,屈马以死;死而不能知,载骨以访;访而终不能知,弃骨以去。呜呼,天下之不遇,孰有如兹马者乎?虽然,彼野人也,马死则已耳,不野墐之,而远询数百里外。予于《拾遗记》颇检校,而临事辄忘。陈生非有意检书,而忽于此数日间为死马得当以报。然后知天之生才,若隐若现,若不遇若遇,若有意若无意,于淹沉已极,计无所复之中,而又必使其身分略一表明。嘻,其怜马耶?其示人耶?”

乾隆十六年夏六月二十八日,黄河决豫州。自阳武建瓴而下,出延津,逾长垣、东明,达齐鲁寿张、东阿等郡,川渎来汇,如马逸不止。秋七月二十日,水穿张秋之挂剑台而东,由大清河入海。当冲者,城不没三版。民怔忪无措,号泣者相环。诸河官色变而言哤,或请塞挂剑台口。或请抇麦田,下疏其流,或请贷百姓金听自迁。兖沂道史公抑堂止之,下令曰:“筑南北堤二百丈,毋稍辽缓。”成,水不左右冲,民稍安。

公乃上书总河顾公曰:“挂剑口已为江河矣。黄流稽天,堤根茫茫,将焉置土石?欲挑浚者,此刷彼淤,畚锸无所施。夫上源不断,徒念下流,是屋梁之崩而辅以数祌之支,不缺则败。为今计,宜联豫东两省为一局,急塞阳武咽喉,既断流,乃从事于东。东所漫处,宜弃故渎,开新河,易西岸为东岸。旁筑两堤如翼束而张之。增二坝,遏水北行。如此则河力渐退,功可成。有他变,某请身当之。”书上,当事者壮公言,报曰:“可。”

公乃驻节河上。转巨石,仆大木。审形,司马别驾行。饬料,丞若尉行。冬十一月十一日,塞阳武口。十二月朔,黄流绝,坡河积水消。再四日告成,清流如镜,水波不扬。万姓曲踊,百货鱼贯。费帑一万有奇。是役也,微史公几殆。

袁枚自陕归,泊济宁。公以其状来曰:“夫河决无期,而算须有定。余岂矜而自功耀后人哉?然通变之用,多所参证则详而益明。昔赵充国屯田于边,封上文书曰:‘须为后法。’余慕古人之用心,需子之笔墨,将使后之治河者有所考也。”枚曰:“诺。”遂纪其实于碑。

《周礼》:蜡氏掌除骴,有死于道路者,埋而置楬焉。又族师,十家为联,五人为伍,使相葬埋。古制民之产,名山、大川、广谷无禁。地,公地也,恣民之所使之,故送死无憾。今任土之法废矣,尺寸皆民私也。流离之氓,夭为凫殁,桥死于中野,横陈而已。谁能无秽虐士,而损所有以仁其类乎?

丙子岁,江南洊饥,札瘥夭昏,羁鬼相望。捐瘠者、焚如者、漂溺者、蝇蚋之所姑嘬者,属于道。俞子晓园以为大戚,施榇千馀,地百亩,聚遗骸而掩诸幽。望之睾然高,下不及泉,上不泄臭。竁而临,如旅人成群,得安宅焉。乡里感之,有司谊之,朝廷旌之。晓园亦仁矣哉!

晓园又来曰:“余,新安人也。贸迁江宁,去住无恒,弗告兹举于邑长,虑有夺其界者,是为善不竟也。请牒地若干,输于官,立精文善法,俾传永永无极。”吁!晓园非独仁,其智且足用也。

余考《春秋》:晋、郑之间有隙地曰玉畅、顷邱、嵒、戈、锡,子产与宋人盟曰:“勿有是。”及子产卒,宋人取锡,遂寻干戈。又《周礼》:墓大夫率其属而巡墓厉。古人之于地界,或盟或巡,犹有争者。矧兹荒兆,难征于鬼,非晓园意思深长,他日者,且湮且紊,且侵削,且铫莱杂下,冤伏陵窘,为枯骨祟矣!欲世世万子孙毋变,宜详区界而勒诸石。凡核得冢长一百七十六弓二尺,宽一百三十四弓。其存为舍榇费者,中有熟地庐舍。按年收子利四十馀缗。

守官如守舍然,前此居者不知几何矣,后此居者不知几何矣。其后此居者,不可得而知也;其前此居者,则遮迣屏列,如表之示目,鼓之语耳。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善与不善,畴非吾师!此古人官廨题名之所由昉也。

江宁摄七县,冠九府州,于古为赤紧畿望之全。我朝圣人御世百四十年,勤民恤功,尤重二千石之选。课最者擢之,挢虔者黜之,久俸者召见之。吏治蒸蒸,光于古矣。予量移来淮,视其氓之华离,俗之康艾,常肙々在抱,虑蹈诗人胡颜之讥,欲景前躅以自范,而旧无名籍,文献缺然。窃不自揆,谨考顺治元年以来得四十五人,书其姓氏为之扁表。

嗟乎!此四十五人者,或久或暂,或贤或否,或腾而迁,或坠而颠,迹虽不同,而要皆怀印曳绂,临民帅吏,先余而居此者也。即其在位之岁时,以考其政治之得失,思齐乎?自省乎?目及之而钦,耳闻之而警。岂徒作区区之《甲乙簿》、《同官录》观哉?昔尹铎尹晋阳,委土以为师保,鲁共王画先贤于壁以自勉。二人有心,先我而得。后来之君子,将有韪于斯举,亦将有感于斯言。

吾宗有贤曰“渔洲居士”。居士有园曰“渔隐小圃”,在枫桥之西。袤广百弓,客之往来于吴会者,可以泛杭而至。去年予初游目,见有所谓“无隐山房”者,仿山谷答长老之旨,植桂甚繁;足止轩者,仅容二人膝语,甚奥;燕睇堂者,长斄重橑,可以张饮会宾,甚恢宏;列岫楼者,遮迣穹隆、灵岩诸峰,甚旷。其他,馆曰“鸟催阁”,曰“来锺亭”,曰“小衡山”。池曰“戏荷”,率皆回峰纡流,有厜㕒晃漾之观。

渔洲告予曰:“此外舅盘溪王氏之故居也。沈文悫公与一时名流赋诗于此,石刻尚存。”予闻之怃然。盖盘溪与予交,文悫与予同年。二人存时,予尚不知有此园也。夫世之以园传子孙者多矣,不逾时遭其毁弃。当时宾从,或辟睨于颓垣败瓦间。渔洲不独能为盘溪之园增荣益观,兼能使盘溪之故人补其从前未到之憾。此其才且贤为何如!君子嘉夫园也,尤嘉夫居是园者也。惜予识盘溪晚,识渔洲更晚,不获与石上诸贤同时赋诗。又远隔白门,未能屡至,心殊拳拳。然而园,公地也,亦私舍也。夫己氏得之,孰若吾友得之;吾友得之,孰若吾宗得之!《毛诗》曰:“岂无他人,不如我同姓。”烟云有知,必当相昵。文其颠末,非我而谁!宜渔洲作记之请,严乎如有急色耶!

舟过燕子矶,泊古寺。有叟训数僧,貌臞而古,须发堕落,高吟所作诗,齿缺不能音。揖而问之曰:“叟其有道者欤?”曰:“余非有道者,累于道者也。”询其姓,曰赵,句容人。母孕之即不茹荤,九岁齿决肉呕,遂绝之。誓不娶。年十九,母亡。

慕茅山三洞为神仙居,绝欲得之,仡然从三人而行,裹粮趋洞所。洞冥然黑,人倒卧作蛇行以进。叟先入,堕水,幸浅,无所伤。二人者秉烛继之,蝙蝠哑哑万数,如大片黑云来扑火,火灭。其一毒虺,长三四尺,狂走有声。三人苦畏,联衣带行山根,触顶碍眉,石乳雨下,讫不得住。又五六里,得坦穴,闻钟磬鸣,大喜奔之,石罅水所为。望如黑海,昏雾杳藐,波浪大作,不可穷也。镫尽灭,且饥,为是悛而止,从原径返。行且卧,迷无所复。闻人声如天外呼者,则三人之戚友具麦饭纸钱号于洞口也。牵以绳,三人同上,见青天如得故物。人间已三昼夜矣。

叟归,学茹气呼噏法,于三人中最为长年,卒衰废,与他老人同。无所名一钱,乃教小僧,丐食饮以卒日。自悔空然慕道,几死空中。嗣后有扼腕而道神仙者以为妄言,非矣。

校官官最卑,俸最薄,庑廨最庳陋。其长如是,其贰可知。江宁训导署有厅三楹,为前明祠周忠节公所。来官此者,率傧壶修集宾僚于其间,非乐神人之杂居也,姑舍是而无以为居也。

曹君菽衣莅兹未久,邑之人兴修学宫,改祠周公于明德堂之右,于是三楹廓然,始为君所有。君庀治之,平其敛陷,增其杗棁,于粲洒扫,历书前人姓氏,而属余为记,镌两石陷之壁间。

余按:老子云:“与物且者,其身不容。”言君子不可与物为苟且也。是以叔孙昭子所到,虽一日必葺其墙屋。曹君本名家子,结发束修,傮然思有所建立。使周祠不迁,吾知君必佻期养力,别创礼堂,以与诸生讲习。而况事与时偕,先贤如有意以让之哉?虽然,力不足而强为者,殆;身不勉而旁求者,劳。校官所入甚微,倘物土仞沟,陈之无艺,则功必难就。又或出位越思,求助于人,人必掉罄之,捉搦之,功亦未必就。曹君既不肯薄其官视如传舍,而又未尝旁呼将伯,以侳其廉。卒之室苟完,而道大适。此一役也,于以见天下无不可新之地,无不可勉之官。后之坐是厅者,俱当健其决,而贤其志也。

厅之前有榆甚古,有竹甚冗,有柏有柳甚稚,有池甚洼渫,将次第葺之,各因其质,以成其美。则教士之法,亦于是乎观。

题名始于汉光和四年,而官廨题名,厥惟唐始。予守江宁仿唐人故事,考前人姓氏而书之。旋蒙天子恩擢江安粮道之职,循例以书,曷敢以后。

按国初札授副使一员,摄全省粮务。顺治五年改设粮道,辖江、安、徽、宁、滁、和等十府四州。自后或裁或置,或兼分巡,或专督运,或添设库大使,或运快并佥。虽时时小更,而要之择米慎,察吏廉,督漕勤,佥丁公,四者具则监司之职尽焉。唐刘晏为转运使,见一水不通,思荷锸而先行;见一粒不运,思负米而先登。有味乎其言,实获我心矣!

虽然,邦伯侯牧,民事纷如,供职大难。粮道则漕粮一端而已,中才循循,佥能催程趋限,辇粟京师。本朝四十三官,鲜以不职闻。就其中,只周栎园、王楼山二公,声称隆隆。考其敷施,了无他异。可知人能重官,官不能重人。嗟乎!谁无名姓?能使后之人偻指及之,而忾然若有所慕,此其故岂在出身爵里之间乎?然非出身爵里,则其人亦莫得而详也。合备书于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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