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侍中集
西豪荀氏,楚兰陵令后裔也。季和八龙,名称极盛,诸孙若仲豫、文若,并为时所知。然文若娶妇中官,依身逆贼,夀春饮药,进退触藩,虽何颙目以王佐,曹操诩为子房,徒虚声耳,岂及仲豫周旋故君,志存献替哉!文若佐操举事,擒吕布,破袁绍,奉迎车驾,徙都许昌,咸出其谋,以彼英才,说诗书,论礼乐,言论满堂,宁逊北海而掌握从横,疲精军旅,鸿毛一死,铜雀先驱,万世而下,竟无一卷足传者。仲豫性沉静,好著述隐居,托疾不入阉官网罗,及事献帝,谈论禁省,愤曹氏之执政,哀天子之恭已,既作《申鉴》,复撰《汉纪》。余观立典五志,知其永怀西京,悁悁不寐也。诸论上仿过秦,下儗骠骑,较班马挹讳其辞直矣。高阳才子,徳业世济,能立言者,慈明仲豫耳。余于此益悲敬侯之无年也。
娄东张溥题
内文
[编辑]序
[编辑]汉纪序
[编辑]凡《汉纪》十二世,十一帝,通王莽二百二十九年。一祖三宗。高祖定天下,孝惠、高后值国家无事,百姓安集,太宗升平,世宗建功,中宗治平,昭、景称治。元、成、哀、平,历世陵迟,莽遂篡国也。凡祥瑞:黄龙见,凤凰集,麒麟臻,神马出,神鸟翔,神雀集,白虎神兽获,宝鼎昇,宝磬神光见,山称万岁,甘露降,芝艸生,嘉禾茂,玄稷降,醴泉涌,木连理。凡灾异大者:日蚀五十六,地震十六,天开地裂、五星集于东井各一,太白再经天,星孛二十四,山崩三十四,陨石十一,星陨如雨二,星昼见三,火灾二十四,河、汉水大汎溢为人害十,河汎一,冬雷五,夏雪三,冬无冰二,天雨血,雨草,雨鱼,死人复生,男子化为女子,嫁为人妇生子,枯木更生,大石自立。
建安元年,上巡省,幸许昌,以镇万国,外命元辅征讨不庭,内齐七政允亮圣业,综练典籍,兼览传记。其三年,诏给事中秘书监荀悦抄撰《汉书》,略举其要,假以不直,尚书给纸笔,虎贲给书吏。悦于是约集旧书,撮序《表》、《志》,总为《帝纪》,通比其事,例系年月。其祖宗功勋、先帝事业、国家纲纪、天地灾异、功臣名贤、奇策善言、殊德异行、法式之典,凡在《汉书》者,本末体殊,大略麄举;其纪传所遗阙者差少,而表志势有所不能尽繁重之语,凡所行之事,出入省要,删略其文。凡为三十卷,数十馀万言,作为《帝纪》,省约易习,无妨本书,有便于用,其旨云尔。会悦迁为侍中,其五年书成,乃奏记云,四百有一十六载,谓书奏之岁,岁在庚辰。
昔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虞、夏、商、周之《书》,其揆一也。皆古之令典,立之则成其法,弃之则坠于地,瞻之则存,忽焉则废,故君子重之,《汉书纪》其义同矣。凡《汉纪》,有法式焉,有监戒焉;有废乱焉,有持平焉;有兵略焉,有政化焉;有休祥焉,有灾异焉;有华夏之事焉,有四夷之事焉;有棠道焉,有权变焉;有策谋焉,有诡说焉;有术艺焉,有文章焉:斯皆明主贤臣,命世立业,群后之盛勋,髦俊之遗事。是故质之事实而不诬,通之万方而不泥,可以兴,可以治;可以动,可以静;可以言,可以行。惩恶而劝善,奖成而惧败,兹亦有国之常训,典籍之渊林。虽云撰之者陋浅,而本末存焉尔,故君子可观之矣。
又
[编辑]昔在上圣,唯建皇极,经纬天地,观象立法,乃作书契。以通宇宙,扬于王庭,厥用大焉。先王以光演大业,肆于时夏,亦惟翼翼,以监厥后,永世作典。夫立典有五志焉:一曰达道义,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勋,五曰表贤能。于是天人之际、事物之宜,粲然显著,罔不能备矣。世济其轨,不殒其业,损益盈虚,与时消息,虽臧否不同,其揆一也,是以圣上穆然,惟文之恤,瞻前顾后,是绍是维。臣悦职监秘书,摄官承乏,秪奉明诏,窃惟其宜。谨约撰旧书,通而叙之,总为帝纪,列其年月,比其时事,撮要举凡,存其大体,旨少所�,务从省约,以副本书,以为要纪。未克厥中,亦各其志;如其得失,以俟君子焉。
后序
[编辑]凡《汉纪》,其称年本纪、表、志、传者,书家本语也。其称论者,臣悦所论,粗表其大事,以参得失,以广视听也。惟汉四百一十有六载,皇帝拨乱反正,统武兴文,永惟祖宗之洪业,思光启于万嗣,阐综大猷,命立国典,以及群籍,于是乃作考旧,通连体要,以述《汉纪》。《易》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诗》云“古训是式”。中兴已前,一时之事,明主贤臣,规模法则,得失之轨,亦足以监矣。撰《汉书》百篇,以综往事,庶几来者,亦有监乎此。其辞曰:
茫茫上古,结绳而治。书契爰作,典谟云备。明德惟馨,光于万祀。其在中叶,实有陶唐。丕显伊则,配天惟明。荡荡厥猷,有焕其章。至于有周,对日重光。于赫大汉,统辟元功。穆穆惟秪,二祖六宗。明明皇帝,纂承洪绪。遭国闵凶,困于荼蓼。实天生德,应运建主。矫矫俊臣,惟国作辅。绥我思成,有德思祐。拨乱反正,大建惟序。武功既列,廼替斯文。礼惟前轨,命我小臣。爰著典籍,以立旧勋。综往昭来,永监后昆!侍中悦上。
论、赞
[编辑]夫立策决胜之术,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势,三曰情。形者,言其大体得失之数也;势者,言其临时之宜也,进退之机也;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意也。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何?三术不同也。
初,张耳、陈馀说陈涉以复六国,自为树党;郦生亦说汉王。所以说者同而得失异者,陈涉之起也,天下皆欲亡秦;而楚、汉之分未有所定,时天下未必欲亡项也。且项羽率从六国攻灭强秦之时,势则不能矣。故立六国于陈涉,所谓多己之党而益秦之敌也。且陈涉未能专天下之地也,所谓取非其有以与人,行虚惠而获实福也。立六国于汉王,所谓割己之有以资敌,设虚名而受实祸也。此同事而异形也。
及宋义待秦、赵之毙,与昔卞庄刺虎同说者也。施之战国之时,邻国相攻,无临时之急,则可也。战国之立,其日久矣,一战胜败,未必以存亡也。其势非能急于亡敌国也,进乘利,𨓆自保,故累力待时,乘敌之毙,其势然也。今楚、赵所起,其与秦势不并立,安危之机,呼吸成变,进则成功,退则受祸。此同事而异势者也。伐赵之役,韩信军于泜水之上,而赵不能败。彭城之难,汉王战于濉水之上,士卒皆赴入濉水,而楚兵大胜。何则?赵兵出国迎战,见可而进,知难而𨓆,怀内顾之心,无必死之计;韩信军孤在水上,士卒必死,无有二心,此信之所以胜也。汉王深入敌国,饮酒高会,士卒逸豫,战心不固;楚以强大之威而丧其国都,项羽自外而入,士卒皆有愤激之气,救败赴亡之急,以决一旦之命,此汉之所以败也。且韩信选精兵以守,而赵以内顾之士攻之;项羽选精兵以攻,而汉以怠惰之卒应之。此同事而异情者也。
故曰权不可预设,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
《孝经》云:“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王者必父事三老以示天下,所以明有孝也。无父犹设三老之礼,况其存者乎!孝莫大于严父,故后稷配天,尊之至也。禹不先鲧,汤不先契,文王不先不窋。古之道,子尊不加于父母,家令之言,于是过矣。
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春秋》之义,大居正,罪无赦。赵王掩高之逆心,失“将而必诛”之义,使高得行其谋,不亦殆乎!无藩国之义,减死可也,侯之,过欤!
高祖起于布衣之中,奋劔而取天下,不繇唐、虞之禅,不阶汤、武之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八载之间,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极,上古已来,书籍所载,未尝有也。非雄俊之才,宽明之略,历数所授,神祗所相,安能致功如此!夫帝王之作,必有神人之助,非德无以建业,非命无以定众,或以文昭,或以武兴,或以圣立,或以人崇,焚鱼斩蛇,异功同符,岂非精灵之感哉!《书》曰:“天工人其代之。”《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其斯之谓乎!故观秦、项之所亡,察大汉之所兴,得失之验,可见于兹矣。太史公曰:“夏政忠,政忠之弊野,故殷承之以敬。以敬之弊鬼,故周承之以文。以文之弊薄,救薄莫若忠。三王之道,周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弊。秦不改文酷刑,汉承秦弊,得天统矣。
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诗》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易》称:“正家道,家道正而天下大定矣。”姊子而为后,昏于礼而黩于人情,非所以示天下,作民则也。群臣莫敢谏,过哉!
诸侯之制,所繇来尚矣。《易》曰:“先王建万国,亲诸侯。”孔子作《春秋》为后世法,讥世卿不改世侯。昔者圣王之有天下,非所以自为,所以为民也,不得专其权利,与天下同之,唯义而已,无所私焉。封建诸侯,各世其位,欲使亲民如子,爱国如家,于是为置贤卿大夫,考绩黜陟,使有分土而无分民,而王者总其一统,以御其政。故有暴礼于其国者,则民叛于下,王诛加于上。是以计利虑害,劝赏畏威,各兢其力,而无乱心。及至天子失道,诸侯正之;王室微弱,则大国辅之;虽无道,不得虐于天下。贤人君子,有所周流,上下左右,皆相夹辅,凡此所以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者也。故民主两利,上下俱便,是则先王之所以能永有其世也。然古之建国,或小或大,十前之弊,变而通之。夏、殷之时,盖不过百里,故诸侯微而天子强,桀、纣得肆其虐,纣脯刑侯而醢九侯,以文王之上德,不免于羑里。周承其弊,故大国方五百里,所以崇宠诸侯而自抑损也。至其末流,诸侯强大,更相侵伐,周室卑微,祸乱用作。秦承其弊,不能正其制以求其中,而遂废诸侯,改为郡县,以一威权,以专天下。其意主以自为,非以为民,深浅之虑,德量之殊,岂不远哉!故秦得擅其海内之势,无所拘忌,肆行奢淫,暴虐天下,然十四年而灭亡。故人主失道,则天下遍被其害;百姓一乱,则鱼烂土萌,莫之匡救。贤人君子复无息肩,众庶无所迁徙,此民主俱害,上下两危。汉兴,承周、秦之弊,故兼而用之。六王、七国之难作者,诚失之于强大,非诸侯治国之咎。其后遂皆郡县治民,而绝诸侯之权矣,当时之制,未必百王之法也。
先王之制禄也,下足以代耕,上足以充祀。故食禄之家,不与下民争利,所以厉其公义,塞其私心。其或犯逾之者,则绳以政法。是以君子劝慕,小人无怨。若位苟禄薄,外而不克,忧匮是恤,所求不赡,则私利之制萌矣;放而听之,则贪利之心滥矣;以法绳之,则下情怨矣。故位必称德,禄必称爵,故一物而不称,则乱之本也。今汉之赋禄薄而吏非员者众,在位者贪于财产,规夺官民之利,则殖货无厌,夺民之利,不以为耻。是以清节毁伤,公义损缺,富者比公室,贫者匮朝夕,非所为济俗也。然古今异制,爵赋不同,禄亦如之,虽不及古,度时有可嘉也。
凡三光精气变异,此皆阴阳之精也。其本在地,而上发于天也。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犹影之象形,响之应声。是以明王见之而悟,敕身正己,省其咎,谢其过,则祸除而福生,自然之应也。《诗》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详难得而闻矣,岂不然乎!灾祥之报,或应或否。故称《洪范》咎征,则有尧、汤水旱之灾;称消灾复异,则有周宣《云汉》“寍莫我听”,称《易》“积善有庆”,则有颜、冉夭疾之凶。善恶之效,事物之类,变化万端,不可齐一,是以视听者惑焉。若乃禀自然之数,揆性命之理,稽之经典,挍之古今,乘其三势以通其精,撮其两端以御其中,参五以变,错综其纪,则可以髣髴其名矣。
夫事物之性,有自然而成者,有待人事而成者,有失人事不成者,有虽加人事终身不可成者,是谓三势。凡此三势,物无不然。以小知大,近取诸身。譬之疾病,不治而以瘳者,有治之则瘳者,有不治则不瘳者,有虽治而终身不可愈者,岂非类乎?昔虢太子死,扁鹊治而生之。鹊曰:“我非能治死为生也,能使可生者生耳。”然太子不遇鹊亦不生矣。若夫膏肓之疾,虽毉和亦不能治矣。故孔子曰“死生有节”,又曰“不得其死”,然又曰“幸而免”。死生有节,其正理也;不得其死,未可以死而死;幸而免者,可以死而不死。凡此皆性命三势之理。推此以及教化,则亦如之。何哉?人有不教而自成者,待教而成者,无教化则不成者,有加教化而终身不可成者。故上智下愚不移,至于中人,可上下者也。是以推此以及天道,则亦如之,灾祥之应,无所谬矣。故尧、汤水旱者,天数也;《洪范》咎征,人事也。鲁僖澍雨,乃可救之应也;周宣旱应,难变之势也;颜、冉之凶,性命之本也。犹天回日转,大运推移,虽日遇祸福,亦在其中矣。
今人见有不移者,因曰人事无所能移;见有可移者,因曰无天命;见天人之殊远者,因曰人事不相干;知神气流通者,因曰人共事而同业。此皆守其一端,而不究终始。《易》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言其异也。兼三才而两之,言其同也。故天人之道,有同有异,据其所以异而责其所以同,则成矣;守其所以同而求其所以异,则弊矣。孔子曰:“好智不好学,其弊也荡。”末俗见其纷乱,事变乖错,则异心横出,而失其所守,于是放荡反道之论生,而诬神非圣之义作。夫上智下愚虽不移,而教之所以移者多矣;大数之极虽不变,然人事之变者亦众矣。且夫疾病有治而未瘳,瘳而未平,平而未复;教化之道,有教而未行,行而未成,成而有败。故气类有动而未应,应而未终,终而有变,迟速深浅,变化错于其中矣。是故参差难得而均矣。天地人物之理,莫不同之。凡三势之数,深不可识,故君子尽心力焉,以任天命。《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其此之谓乎!
《本纪》称“孝惠、高后之时,海内得离战争之苦,君臣俱无为。”故惠帝拱己,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闼,而天下宴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及福祚诸吕大过,渐至纵横,杀戮鸩毒,生于豪强。赖朱虚、周、陈,惟社稷之重,顾山河之誓,歼讨篡逆,匡救汉祚,岂非忠哉!王陵之徒,精洁心过于丹青矣!
论曰:圣王之制,务在纲纪,明其道义而已矣。若夫一切之计,必推其公义,度其时宜,不得已而用之,非有大故,则不由之。
先王立政,以制为本。三正五行,服色历数。承天之制,经国序民。列官布职,疆理品类。辩方定物,人伦之度。自上已下,降杀有序。上有常制则政不颇,下有常制则民不二;官无淫度则事不悖,民无淫制则业不废。贵不专宠,富不独奢,民虽积财无所用之。故世俗易足而情不滥,奸宄不兴,祸乱不作。此先王所以纲纪天下,统成大业,立德兴功,为政之德也。故曰: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矣。《本传》曰:“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卿大夫已下,至于抱关击拆者,其爵禄奉养,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贱不得逾贵。”夫然,故上下有序,而民志悉定。于是裂土地之宜,教之种殖,畜养以时,而用之有节。艸木未落,斤斧不入于山林;豺獭未祭,罗网不布于野泽;鹰隼未击,罾弋不施于蹊隧。既顺时而取物,然而山不槎孽,泽不伐夭,豚鱼麛卵,咸有常禁。所以顺时宣气,蕃阜庶物,畜足功用,如此之备。然后从四民,因其土宜,任其智力;安其居,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欲寡而事节,财足而不争。及至周室道衰,礼法隳坏,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节藻棁。其流至于士庶,莫不离制度,稼穑之人少,商贾之人多,谷不足而货有馀。陵迟至于桓、文之后,礼义大坏,上下相冒,国异政,家殊俗,奢靡不制,僭差无极。于是商通难得之货,工作无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伪民倍实而要名,奸夫犯难而求利,篡杀取国者为王公,劫夺成家者为侯伯。礼义不足以制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绣,犬马餧菽粟;贫者裋褐不完,食疏饮水。俱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窘,虽为仆虏,犹无愠色。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随理,不免乎饥寒之患。其化自上兴,繇法度之无限也。故《易》曰:“君以财成,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备物致用,立象成器,以为天下利。”立制度之谓也。
古者什一而税,以为天下之中正也,今汉氏或百一而税,可谓鲜矣!然豪强富人,占田逾侈,输其赋太半,官收百一之税,民收太半之赋,官家之惠,优于三代,豪强之暴,酷于亡秦,是上惠不通,威福分于豪强也,今不正其本,而务除租税,适足以资富强。夫土地者,天下之本也。《春秋》之义,诸侯不得专封,大夫不得专地。今豪民占田,或至数百千顷,富过王侯,是自专封也;买卖繇己,是自专地也。孝武时,董仲舒尝言宜限民占田;至哀帝时,乃限民占田不得过三十顷。虽有其制,卒不得施行,然三十顷有不平矣。且夫井田之制,宜于民众之时,地广民稀勿为可也。然欲废之于寡,立之于众,土地既富,列在豪强,卒而规之,并有怨心,则生纷乱,制度难行。繇是观之,若高帝初定天下,及光武中兴之后,民人稀少,立之易矣。就未悉备井田之法,宜以口数占田,为立科限,民得耕种,不得买卖,以赡民弱,以防兼并,且为制度张本,不亦宜乎!虽古今异制,损益随时,然纪纲大略,其致一也。
以孝文之明也,本朝之治,百寮之贤,而贾谊见逐,张释之十年不见省用,冯唐白首屈于郎署,岂不惜哉!夫以绛侯之忠,功存社稷,而犹见疑,不亦痛乎!夫知贤之难,用人不易,忠臣自古之难也。虽在明世,且犹若兹,而况乱君暗主者乎!然则屈原赴湘水,子胥鸱夷于江,安足浪哉!周勃质朴忠诚,高祖以为安刘氏者,必勃也。既定汉室,建立明主,眷眷之心,岂有异哉!狼狈失据,块然囚执,俛首抚襟,屈于狱吏,岂不愍哉!夫忠臣之于其主,犹孝子之于其亲,尽心焉,尽力焉。进而喜,非贪位;退而忧,非怀宠。结志于心,慕恋不已,进得及时,乐行其道。故仲尼去鲁曰“迟迟而行”,孟轲去齐,三宿而后出境,彼诚仁圣之心。夫贾谊过湘水,吊屈原,恻怆恸怀,岂徒忿怨而已哉!与夫苟患失之者异类殊意矣。及其傅梁王,梁王薨,哭泣而从死,岂可谓不忠乎!然人主不察,岂不哀哉!及释之屈而思归,冯唐困而后达,有可悼也。此忠臣所以泣血,贤俊所以伤心也。
论曰:《书》云:“高宗谅暗,三年不言。”孔子曰:“古之人皆然”,“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繇来者尚矣,今而废之,以亏大化,非礼也。虽然以国家之重,慎其权柄,虽不谅暗,存其大体可也。
赞曰:《本纪》称“孝文皇帝,宫室苑囿,车马御服,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身衣弋绨,慎夫人虽幸,衣不曳地,帏帐无文绣,以示敦朴。爱费百金,不为露台。及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南越王尉佗自立为帝,以德怀之。匈奴背约,令守边备,不发兵深入,无动劳百姓。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群臣袁盎等谏说虽切,常假借之。张武等受赂金钱,重加赏赐,以愧其心。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登显洪业,为汉太宗,甚盛矣哉!杨雄有言:“文帝亲屈帝尊以申亚夫之军令,曷为不能用颇、牧?彼将有所感激云尔。”
江都王赐天子旌旗,过矣!夫唯盛德元功,有天子之勋,乃受异物,则周公其人也。凡功者,有赏而已。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人君之所司也。夫名设于外,实应于内;事制于始,志成于终。故王者慎之。
高皇帝刑白马而盟曰:“非刘氏不王,非有功不侯。不如约者,当天下共击之。”是教下犯上,而兴兵乱之阶也,若后人不修,是盟约不行也。《书》曰:“法惟上行,不惟下行。”若以为典,未可通也。
论曰:《春秋》之义,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也。若以利害繇之,则以功封。其逋迯之臣,赏有等差,可无列土矣。
世有三游,德之贼也。一曰游侠,二曰游说,三曰游行。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饰辨辞,设诈谋,驰逐于天下,以要时势者,谓之游说。色取仁以合时好,连党类,立虚誉,以为权利者,谓之游行。此三游者,乱之所繇生也。伤道害德,败法惑世,夫先王之所慎也。国有四民,各修其业。不由四民之业者,谓之奸民。奸民不生,王道乃成。凡此三游之作,生于季世,周、秦之末尤甚焉。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纲纪废弛。以毁誉为荣辱,不核其真;以爱憎为利害,不论其实;以喜怒为赏罚,不察其理。上下相冒,万事乖错。是以言论者计薄厚而吐辞,选举者度亲疏而举笔;善恶谬于众声,功罪乱于王法。然则利不可以义求,害不可以道避也。是以君子犯礼,小人犯法,奔走驰骋,越职僭度,饰华废实,竞趋时利。简父兄之尊而崇宾客之礼,薄骨肉之恩而笃朋友之爱;忘修身之道而求众人之誉,割衣食之业以供飨宴之好。苞苴盈于门庭,聘问交于道路,书记繁于公文,私务众于官事。于是流俗成矣,而正道坏矣。游侠之本生于武毅不挠,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见危授命,以救时难而济同类。以正行之者,谓之武毅;其失之甚者,至于为盗贼也。游说之本,生于使乎四方,不辱君命,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则专对解结,辞之绎矣,民之慕矣。以正行之者,谓之辨智;其失之甚者,至于为诈绐徒众矣。游行之本生于道德仁义,汎爱容众,以文会友,和而不同,进德及时,乐行其道,以立功业于世。以正行之者,谓之君子;其失之甚者,至于因事害私,为奸轨矣。其相去殊远,岂不哀哉!故大道之行,则三游废矣。是以圣王在上,经国序民,正其制度,善恶要于功罪,而不淫于毁誉,听其言而责其事,举其名而指其实。故实不应其声者谓之虚,情不覆其貌者谓之伪;毁誉失其真者谓之诬,言事失其类者谓之罔。虚伪之行不得设,诬罔之辞不得行;有罪恶者无侥幸,无罪过者不忧惧;请谒无所行,货赂无所用,民志定矣。民志既定,于是先之以德义,示之以好恶,奉业劝功,以用本务,不求无益之物,不畜难得之货,绝靡丽之饰,遏利欲之巧,则淫流之民定矣,而贪秽之俗清矣。息华文,去浮辞,禁伪辨,绝淫智,放百家之纷乱,一圣人之至道,则虚诞之术绝,而道德有所定矣。尊天地而不渎,敬鬼神而远之,除小忌,去淫祀,绝奇怪,正人事,则妖伪之言塞,而性命之理得矣。然后百姓上下皆反其本,人人亲其亲,尊其尊,修其身,守其业。于是养之以仁惠,文之以礼乐,则风俗定而大化成矣。
丞相始拜而封,非典也。夫封必以功,不闻以位。孔子曰:“如有所誉,必有所试矣。”誉必待试,况于赏乎!《易》曰:“鼎折足,覆,公𫗧。其形渥,凶。”若不胜任,覆乱鼎实,刑将加之,况于封乎!
《易》称“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各当其理而不相乱也。过则有故,气变而然也。若夫大石自立,僵柳复起,此形神之异也。男子化为女,死人复生,此含气之异也。鬼神髣髴在于人间,言语音声,此精神之异也。夫岂形神之怪异哉?各以类感,因应而然。善则为瑞,恶则为异;瑞则生吉,恶则生祸。精气之际,自然之符也。故逆天之理,则神失其节,而妖神妄兴;逆地之理,则形失其节,而妖形妄生;逆中和之理,则含血失其节,而妖物妄生。此其大旨也。若夫神君之类,精神之异,非求请所能致也,又非可以求福而禳灾矣。且其人不自知其所然而然,况其能为神乎!凡物之怪,亦皆如之。《春秋传》曰:“作事不时,怨讟起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者。”当武帝之世,赋役烦众,民力凋弊,加以好神仙之术,迂诞妖怪之人;四方并集,皆虚而无实,故无形而言者至矣。于《洪范》言“僭则生时妖”,此盖怨讟所生,时妖之类也。故通于道,正身以应万物,则精神形气,各返其本矣。
论曰:任安之斩也,是开后人遂恶,而无变计也。《易》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昌邑之废,岂不哀哉!《书》曰:“殷王纣自绝于天”,《易》曰“斯其所取灾”,言自取之也。故曰有六主焉:有王主,有治主,有存主,有哀主,有危主,有亡主。体正性仁,心明智固,动以为人,不以为己:是谓王主。克己恕躬,好问力行,动以从义,不以纵情:是谓治主。勤事守业,不敢怠荒,动以先公,不以先私:是谓存主。悖逆交争,公私并行,一得一失,不纯道度:是谓哀主。情过于义,私多于公,制度殊限,政令失常:是谓危主。亲用谗邪,放逐忠贤;纵情遂欲,不顾礼度;出入游放,不拘仪禁;赏赐行私以越公用,忿怒施罚以逾法制;遂非文过,知而不改;忠信壅塞,直谏诛戮:是谓亡主。故王主能兴平;治主能行其政;存主能保其国;哀主遭无难则庶几得全,有难则殆;危主遇无难则幸而免,有难则亡;亡主必亡而已矣。夫王主为人而后己利焉,治主从义而后情得焉,存主先公而后私立焉。故遵亡主之行而求存主之福,行危主之政而求治主之业,蹈哀主之迹而求王主之功,不可得也。夫为善之至易,莫易于人主;立业之至难,莫难于人主;至福之所隆,莫大于人主;至祸之所加,莫深于人主。夫行至易以立至难,便计也;兴至福而隆至祸,厚实也。其要不远,在乎所存而已矣。虽在下才,可以庶几!然迹观前后,中人左右多不免于乱亡。何则?沈于宴安,诱于谄导,放于情欲,不思之咎也。仁远乎哉?存之则至。是以昔者明王,战战兢兢,如履虎尾,劳谦日昃,夙夜不怠,诚达于此理也。
故有六王,亦有六臣:有王臣,有良臣,有直臣,有具臣,有嬖臣,有佞臣。以道事君,匪躬之故,达节通方,立功兴化:是谓王臣。忠顺不失,夙夜匪懈,顺理处和,以辅上德:是谓良臣。犯颜逆意,抵失不挠,直谏遏非,不避犯罪:是谓直臣。奉法守职,无能往来:是谓具臣。便辟苟容,顺意从谀:是谓嬖臣。倾险谗害,诬下惑上,专权擅宠,唯利是务:是谓佞臣。或有君而无臣,或有臣而无君,同善则治,同恶则乱,杂则交争,故明主慎所用也。六主之有轻重,六臣之有简易,其存亡成败之机,在于是矣,可不尽而深览乎?
尚公主之制,人道之大伦也。昔尧降釐二女于妫汭,嫔于虞。《易》曰:“帝乙归妹,以祉元吉。”《春秋》称王姬归于齐,古之达礼也。男替女凌,则淫暴之变生矣。礼自上降,则昏乱于下者众矣。三纲之首,可不慎乎!夫成大化者,必稽古立中,务以正其本也。凡吉所言,古之道也。
《春秋》之义,王者无外,欲一于天下也。《书》曰“西戎即序”,言皆顺从其序也。道理辽远,人迹介绝,人事所不至,血气所不沾,不告谕以文辞。故正朔不及,礼义不加,非导之也,其势然也。王者必则天地,天无不覆,地无不载,故盛德之主,则亦如之,九州之外谓之蕃国,蛮夷之君列于五服。《诗》云:“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故要荒之地必奉王贡,若不供职,则有辞让号令加焉,非敌国之谓也。故远不间亲,夷不乱华,轻重有序,赏罚有章,此先王之大礼。故舞四夷之乐于四门之外,不备其礼,故不见于先祖,献其志意音声而已。望之欲待以不臣之礼,加之以王公之上,僭度失序,以乱天常,非礼也。若以权时之宜,则异论矣。(时萧望之议,故云。)
夫佞臣之惑君主也甚矣!故孔子曰“远佞人”,非但不用而已,乃远而绝之,隔塞其源,戒之极也。察观其言行,未必合于道者,必此人也,此亦察人情之一端也。伪生于多巧,邪生于多欲,是以君子不尚也。礼,与其奢也,寍俭;事,与其烦也,寍略;言,与其华也,寍质;行,与其彩也,寍朴。孔子曰:“政者,正也。”夫要道之本,正己而已矣。平直真实者,正之主也。故德必核其真,然后授其位;能必核其真,然后授其事;功必核其真,然后授其赏;罪必核其真,然后授其刑;行必核其真,然后贵之;言必核其真,然后信之;物必核其真,然后用之;事必核其真,然后修之。一物不称,则荣辱赏罚,从而绳之。故众正积于上,万事实于下,先王之道,如斯而已矣。
大赦者,权时之宜,非常典也。汉兴,承秦兵革之后,大愚之世,比屋可刑,故设三章之法,大赦之令,荡涤秽流,与民更始,时势然也。后世承业,袭而不革,失时宜矣。若惠、文之世,无所赦之。若孝、景之时,七国皆乱,异心并起,奸邪非一;及武帝末,赋役繁兴,群贼并起,加太子之事,巫蛊之祸,天下纷然,百姓无聊,人不自安;及光武之际,拨乱之后:如此之比,宜无赦矣。君臣失礼,政教陵迟,犯法者众,亡命流窜而不擒获,前后相积,布满山野,势穷刑蹙,将为群盗;或刑政失中,猛暴横作,怨枉繁多,天下忧惨,群狱奸昏,难得而治:承此之后,宜为赦也。或赦大逆,或赦轻罪,或赦一方,或赦天下,期于应变济时也。
成其功,义足封,追录前可也。《春秋》之义,毁泉台则恶之,舍中军则善之,各繇其宜也。夫矫制之事,先王之所慎也,不得已而行之。若矫大而功小者,罪之可也;矫小而功大者,赏之可也;功过相敌,如斯而已可也。权其轻重而为之制,宜焉。
自汉兴以来至于兹,祖宗之治迹可得而观也。高祖开建大业,统辟元功,度量规矩,不可尚也。时天下初定,庶事艸创,故《韶》、《夏》之音未有闻焉。孝文皇帝克己复礼,躬行玄默,遂致升平,而刑罚几措,时称古典。未能悉备制度,玄雅礼乐之风阙焉,故太平之功不兴。孝武皇帝规恢万世之业,安固后嗣之基,内修文学,外耀武威,延天下之士,济济盈朝,兴事创制,无所不施,先王之风,灿然复存矣。然犹好其文不尽其实,发其始不要其终,奢侈无限,穷兵极武,百姓空竭,万民疲弊。当此之时,天下骚动,海内无聊,而孝文之业衰矣。孝宣皇帝任法审刑,综核名实,听断精明,事业修理,下无隐情,是以功光前世,号为中宗,然不甚用儒术。孝元皇帝从谏如流,下善齐肃,宾礼旧老,优容宽直,其仁心文德足以为贤主矣。而佞臣石显用事,隳其大业,明不照奸,决不断恶,岂不惜哉!昔齐桓公任管仲以霸,任竖刁以乱,一人之身,唯所措之。夫万事之情,常立于得失之原,治乱荣辱之机,可不惜哉!杨朱哭多岐,墨翟悲素丝,伤其本同而末殊。孔子曰“远佞人”,《诗》云“取彼谗人,投畀豺虎”,疾之深也。若夫石显,可以痛心泣血矣,岂不疾之哉!初,宣帝任刑法,元帝谏之,劝以用儒术。宣帝不听,乃叹曰:“乱我家者,必太子也。”故凡世之论政治者,或称教化,或称刑法;或言先教而后刑,或言先刑而后教;或言教化宜详,或曰教化宜简;或曰刑法宜略,或曰刑法宜重:(此处有衍文,已删去。)皆引为政之一方,未究治体之终始,圣人之大德也。圣人之道,必则天地,制之以五行,以通其变,是以博而不泥。夫德刑并行,天地常道也。先王之道,上教化而下刑法,右文德而左武功,此其义也。或先教化,或先刑法,所遇然也。拨乱抑强则先刑法,扶弱绥新则先教化,安平之世则刑教并用。大乱无教,大治无刑。乱之无教,势不行也;治之无刑,时不用也。教初必简,刑始必略,则其渐也。教化之隆,莫不兴行然后责备;刑法之定,莫不避罪然后求密。未可以备,谓之虐教;未可以密,谓之峻刑。虐教伤化,峻刑害民,君子弗繇也。设必违之教,不量民力之未能,是陷民于恶也,故谓之伤化;设必犯之法,不度民情之不堪,是陷民于罪也,故谓之害民。莫不兴行,则毫毛之善可得而劝也,然后教备;莫不避罪,则纤芥之恶可得而禁也,然后刑密。故孔子曰:“不严以莅之,则民不敬也。严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是言礼刑之并施也。“吾末如之何”,言教之不行也。“可以胜残去杀矣”,言刑之不用也。《周礼》曰:“治新国,用轻典。”略其初也。《春秋》之义,贬纤芥之恶,备至密也。孔子曰:“行有馀力,则可以学文。”简于始也。“绘事后素”,成有终也。夫通于天人之理,达于变化之数,故能达于道。故圣人则天,贤者法地,考之天道,参之典经,然后用于正矣。
经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阴阳之节在于四时五行,仁义之大体在于三纲六纪。上下咸序,五品有章;淫则荒越,民失其性。于是在上者则天之经,因地之义,立度宣教以制其中,施之当时则为道德,垂之后世则为典经,皆所以总统纲纪,崇立王业。及至末俗,异端并生,诸子造谊,以乱大伦,于是微言绝,群议缪焉。故仲尼畏而忧之,咏叹斯文,是圣人笃文之至也。
若乃季路之言:“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夫潜地窟者而不睹天明,守冬株者而不识夏荣,非通炤之术也。然博览之家不知其秽,兼而善之,是大田之莠与苗并兴,则良农之所悼也;质朴之士不择其美,兼而弃之,是昆山之玉与石俱捐,则卞和之所痛也。故孔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
夫孝武皇帝时,董仲舒推崇孔氏,抑绌百家。至刘向父子典校经籍,而新义分方,九流区别,典籍益彰矣。自非至圣之崇,孰能定天下之疑?是以后贤异心,各有损益。中兴之后,大司农郑众、侍中贾逵,各为《春秋左氏传》作解注。孝桓帝时,故南郡太守马融著《易解》,颇生异说。及臣悦叔父故司徒爽著《易传》,据爻象,承应阴阳变化之义,以十篇之文解说经意。繇是兖、豫之言《易》者,咸传荀氏学,而马氏亦颇行于世。爽又著《诗传》,皆附正义,无他说。又去圣久远,道义难明,而古之《尚书》、《毛诗》、《左氏春秋》、《周官》,通人学者多好尚之,然希各得立于学官也。
王商言水不至,非以见智也,非以伤凤也,将欲忠主安民,事不得已,而凤以为慨恨;冯婕妤之当熊,非欲见勇也,非欲求媚也,非以高左右也,恻怛于心将以救上,而傅昭仪以为隙。皆至于死,真可痛乎!夫独智不容于世,独行不畜于时,是以昔人所以自退也。虽退犹不得自免,是以离世深藏,以天之高而不敢举首,以地之厚而不敢投足。《诗》云:“谓天盖高,不敢不跼;谓地盖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为虺蜴!”本不敢立于人间,况敢立于朝乎!自守犹不免患,况敢守于时乎!无过犹见诬枉,而况敢有罪乎!闭口而获诽谤,况敢直言乎!虽隐身深藏犹不得免,是以甯武子佯愚,接舆为狂,困之至也。人无狂愚之虑者,则不得自安于世。是以屈原怨而自沉,鲍焦愤而矫死,悲之甚也。虽死犹惧形骸之不深,魂神之不远,故徐衍负石入海,申屠狄蹈瓮之河,痛之极也。悲夫!以六合之大,匹夫之微,而一身无所容焉,岂不哀哉!是以古人畏患苟免,以计安身,挠直为曲,斵方为圆,秽素丝之洁,推亮直之心。是以羊舌职受盗于王室,蘧伯玉可卷而怀之。以死易生,以存易亡,难乎哉!
圣人立制,必有所定,所以防忿争,一统序也。《春秋》之义,立嫡以长,立子以贵。是以言嫡无二也,贵有常也。以弟及兄,则贵有常矣。兄弟之子非一也,不可以为典。虽立其长,犹非正也。且兄弟近而亲,所以继父也;兄弟子疏而卑,所以承亡也:俱非正统。舍亲取疏,废父立子,非顺也;以弟继父,近于义矣。《春秋传》曰:“太子亡则立母弟,无则立长。”立均以顺义,均则卜之道也。
赞曰:《本纪》称“孝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默,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貌也!博览古今,容受直言。公卿称职,威仪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沈于酒色,赵氏内乱,外家擅朝,言之可为于邑。建始已后,王氏始执国命,迄于哀、平,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繇来渐矣!”刘向、朱云之忠信明矣,若得而用之,福祚未已。张禹不吐直言,佞于垂死,亦可痛哉!
论曰:丞相三公之官,而数变易,非典也。初,丞相,秦之制,本次国命卿,故置左右丞相,无三公之官。《诗》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者,谓天子也。自上已下,必参而成位。《易》曰“鼎足”,以喻三公,所以参事统职。立官定制,三公盖其宜也。
州牧数变易,非典也。古者诸侯之国,百里而已。故《易》曰:“震惊百里。”以象诸侯之国也。夫国小人众,易统也。古诸侯皆久其位,视民如子,爱国如家。于是建诸侯之贤者以为牧,故以考绩黜陟,不统其政,不御其民,惠无所积,权无所并,故牧伯之位,宜合古也。惟周制为不然,大国不过五百里,而公、侯、伯、子、男以次小焉。今汉废诸侯之制,以郡县治民者,本以强干弱枝,一统于上,使权柄不分于下也。今之州牧,号为万里,总郡国,威尊势重,与古之牧伯同号异势。当周之末,天下战国十有馀,而周室寥矣。今牧伯之制,是近今战国之迹,而无治民之实。刺史令为监御史,出督州郡而还奏事,可矣。
夫内宠嬖近阿保御竖之为乱,自古所患,故寻及之。(李寻上言也。)孔子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唯欲是从,唯利是务;饰便假之容,供耳目之好;以姑息为忠,以苟容为智,以技巧为材,以佞谀为美。而亲近于左右,翫习于朝夕,先意承旨,因间随隙,以惑人主之心,求赡其私欲,虑不远图,不恤大事。人情不能无懈怠,或忽然不察其非而从之,或知其非不忍割之,或以为小事而听之,或心迷而笃信之,或眩曜而不疑之,其事皆始于纤微,终于显著,反乱宏大,其为害深矣,其伤德甚矣。是以明主唯大臣是任,唯正直是用,内宠便辟请求之事,无所听焉。事有损之而益,益之而损;物有善而不居,恶而不可避。甘醴有鸩毒,药酒有治病。是以君子以道折中,不肆心焉,不纵体焉,惟义而后已。
天子建国,诸侯立家,自卿大夫已下至于士庶人,为有等差,是以民服其上而下无觊觎。孔子曰:“天下有道,政不在大夫。”百官有司,奉治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夫然,故上下相顺,庶事治焉。周室既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桓、文之后,大夫世权,陪臣执国命。陵迟以至于战国,合从连衡,力政争强。繇此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齐有孟尝,皆籍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礼。而赵相虞卿弃国捐君,以周穷交,拔魏齐之厄;信陵无忌窃符矫命,杀将专师,以赴平原之急:皆取重诸侯,显名天下。扼腕游谈者,以四豪为称首。于是背亲死党之义成,守职奉上之道废矣。及汉兴,禁网疏阔,未之匡正。是以代相陈稀,从车千乘,而吴濞、淮南皆招宾客以千数;外戚魏其、武安之徒皆竞逐于京师,希交游于天下;剧孟、郭解之徒皆驰骛于闾阎,权行州郡,力折公卿。众庶觊其名迹,荣而慕之。虽陷刑辟,自为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示之以好恶,齐之以礼法,民何繇知禁而反正乎!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六国,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六国之罪人也。况郭解之伦,以臣夫之细,窃生杀之权,罪已不容于诛矣。然观其温良汎爱,赒急谦退不伐,亦有绝异之资。惜乎不入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自魏其、武安、淮南之徒,天子切齿,至于卫、霍改节。然郡国豪杰处处皆有,京师亲戚冠盖相望,亦古今之常,莫足言者。唯王氏五侯宾客为盛,而楼护为师。诸公之间陈遵为雄桀,闾里之侠独涉为魁首。
赞曰:《本纪》称“孝哀自为藩王及太子,文辞博敏,幼有令闻。雅性不好声色,时览卞射武戏。睹孝成之世禄去公室,权柄外移,是故临朝务揽主威,以则武、宣”。然董贤用事,大臣诛伤,有覆𫗧栋挠之凶。自初即位,有痿痹之疾,末年浸剧,享国不永,乱臣乘间,岂不哀哉!世主览此,足以见成败之基,收后族之权,清俭爱民,可垂统也。
著述
[编辑]申鉴大略
[编辑]夫道之本,仁义而已矣。五典以经之,群籍以纬之,咏之歌之,弦之舞之。前鉴既明,后复申之。故古之圣王,其于仁义也,申重而已。
致治之术,先屏四患,乃崇五政。一曰伪,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伪乱俗,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四者不除,则政末繇行矣。夫俗乱则道荒,虽天地不得保其性矣;法坏则世倾,虽人主不得守其度矣;轨越则礼亡,虽圣人不得全其道矣;制败则欲肆,虽四表不能充其求矣。是谓四患。兴农桑以养其性,审好恶以正其俗,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备以秉其威,明赏罚以统其法,是谓五政。
人不畏死,不可惧以罪;人不乐生,不可劝以善。虽使契布五教,皋陶作士,政不行焉。故在上者先丰人财,以定其志,帝耕籍田,后桑蚕宫,国无游人,野无荒业,财不贾用,力不妄加,以周人事,是谓养生。
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应神明,正万物,而成王化者,必乎真定而已。故在上者审宇好丑焉,善恶要乎功罪,毁誉效于准验,听言责事,举名察实,无或诈伪,以荡众心。故事无不核,物无不巧,善无不显,恶无不章,俗无奸怪,民无淫风。百姓上下睹利害之存乎己也,故肃恭其心,慎修其行,内不回惑,外无异望,则民志平矣。是谓正俗。
君子以情用,小人以刑用。荣辱者,赏罚之精华也。故礼教荣辱以加君子,化其情也;桎梏鞭扑以加小人,化其刑也。君子不犯辱,况于刑乎?小人不忌刑,况于辱乎?若教化之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教化之行,引中人而纳于君子之涂,是谓章化。
小人之情,缓则骄,骄则恣,恣则怨,怨则叛,危则谋乱,安则思欲,非威强无以惩之。故在上者必有武备以戒不虐,以遏寇虐,安居则寄之内政,有事则用之军旅。是谓秉威。赏罚,政之柄也。明赏必罚,审信慎令,赏以劝善,罚以惩恶。人主不妄赏,非徒爱其财也,赏妄行则善不劝矣。不妄罚,非矜其人也,罚妄行则恶不惩矣。赏不劝谓之止善,罚不惩谓之纵恶。在上者能不止下为善,不纵下为恶,则国法立矣。是谓统法。
四患既蠲,五政又立,行之以诚,守之以固,简而不怠,疏而不失。无为为之,使自施之;无事事之,使自交之。不肃而成,不严而化,垂拱揖让,而海内平矣。是谓为政之方。
又
[编辑]尚主之制非古。釐辟二女,陶唐之典;归妹元吉,帝乙之训;王姬归齐,宗周之礼。以阴乘阳违天,以妇陵夫,违人。违天不祥,违人不义。
又
[编辑]古者天子诸侯有事,必告于庙。朝有二史,左史记言,右史书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君举必记,善恶成败,无不存焉。下及士庶,苟有茂异,咸在载籍,或欲显而不得,或欲隐而名章,得失一朝,而荣辱千载,善人劝焉,淫人惧焉。宜于今者,备置史官,掌其典文,纪其行事,每于岁尽,举之尚书,以助赏罚,以宏法教。
附录
[编辑]本传
[编辑]悦字仲豫,俭之子也。俭早卒,悦年十二,能说《春秋》。家贫无书,每之人间,所见篇牍,一览多能诵记。性沈静,美姿容,尤好著述。灵帝时,阉官用权,士多退身穷处,悦乃托疾隐居,时人莫之识,唯从弟彧特称敬焉。。初,辟镇东将军曹操府,迁黄门侍郎。献帝预好文学,悦与彧及少府孔融侍讲禁中,旦夕谈论。累迁秘书监侍中。时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悦志在献替,而谋无所用,乃作《申鉴》五篇。其所论辨,通见《政体》。既成而奏之,帝览而善之。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汉书》文繁难省,乃令悦依《左氏传》体以为《汉纪》三十篇,诏尚书给笔札,辞约事详,论辨多美。又著《崇德》、《正论》及诸论数十篇。年六十二,建安十四年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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