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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實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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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劉鶚奏,爲請旨益師事。天下之師,有勞而衞者,有逸而樂者。其勞逸之不同,將謂將之智愚分乎?師之強弱異乎?不然,何勞者之終於勞,而望逸者之憩,而不得也。勞固可以勞終,逸獨不可以勞見乎?臣聞措社稷於泰山之安,而河海不揚波者,必馘其奸首,使魑魅之徒烽煙絶滅,然後可以久安長治也。上今仁澤博施,輕賦薄徭,愛恤人才,設參政二十四,禦其險要,撫於外而佐於內矣。臣雖至愚,前此職任翰林修撰,親承命令,宣布政治,鞠躬數載,而受恩汪濊。是臣猶在天地之中,戴天而不知其高,履地而不知其厚也。今者洞獠作亂,詔守韶地,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兢兢焉。祇爲國家是計,民生是安,即刀鋸在前,鼎鑊在後,決不敢二三其志,以負我皇上優隆之至意。於是,臣男劉運以經歴而陞掌元帥事,日試士卒,偕將李如璋等力戰數月,獠賊逃遁。思悉平之以杜後患,奈環韶皆山林,深樹茂泉湧石巖,人不能扳援,而上馬不能振威而進。爰分兵各崖下,各谿間相應攻之,勞勞刁斗,擾擾干戈,軍之困於戰者衆矣。勦洗巢穴,殲其渠魁,散兵多而主兵少。此崖敵,而彼崖之師有難跋峻而救,彼崖戰,而此崖之師鮮能越川以往。臣即日夜旗鼓夾道,虎帳張懸,用五火之攻,行九地之術,轉圓石於千仞之山,決積水於千仞之區,按形據勢,斬賊首而奏凱。自料兵少而將寡,願陛下宥臣當死之罪,念臣汗馬之勞苦、耄年之烽壘,勅令司戎,發江潞之士卒、沿省之人馬,餉糧按期賫給。韶之人民見之、聞之,咸曰:兵益也,將廣也,我王撫綏百姓之心切也。獠賊雖有邪奸狡出,奚能當我中夏秉忠抱義、濟濟將吏?況易有曰:王三錫命,長子帥師。獠賊勦而民風和,將來深宮可以揮絃而理,葢臣報國之心誠,而望援之師急。顧臣冒死奏請,幸切勿以臣言爲謬,臣死而不敢忘。臣劉鶚草茅微賤,罔識忌諱,謹奉疏以奏。元至正二十二年三月日。

右臣鶚:伏以比歲逆賊,嘯聚顆黨,併合醜類,多方告警。焚我蘄、黃,陷我江州,諸路守臣皆棄城而逃遁,總管李黼,以無援而戰死。臣履任之日,濬治城池,繕修器械,召募丁壯,分守要害,偕諸將士百計捍禦。雖事勢窮蹙之日,宜爲安疆定國之計者也。數年之內,強寇稍卻,民賴安居。十七年,荷蒙聖恩,授臣廣東亷訪副使,聞命之日,星夜奔馳,度嶺而南,修城濠、繕甲兵,仰仗天威,軍士稍集,民志得寧。十九年,遷臣守韶,整頓軍旅,撫綏地方,城郭完固,猺獠遁避。謹將江西、廣東兩省事宜爲陛下直陳之:江西以鄱陽爲襟喉,以江州爲輔臂,袁、臨、吉、贑當楚、粵之要衝,撫、建、廣、饒控閩、越之關隘,至於龍興,名爲省會,居中應外。宜慎簡良帥,增設重兵,諸郡有警,則分兵援之。至於各府,則修築城池,固守隘口,團練堵截,糧餉既裕,兵氣自奮。誠能於九江、湖口各增一營衞,備兵捍衞,各置戰船百艘,相爲應援,則荊陽諸盜不敢窺九江、湖口,而臂指相應矣。建昌、信州,又於闗隘謹以烽堠,守以重兵,則藩籬固而閩、浙一帶不得越境而冦矣。若乃廣東,五嶺之外,號爲四塞。由南雄可向荊、吳,由惠、潮可制閩、越,由高、亷可以控交、桂。總廣東一省,列郡爲十,今分爲三路:東則惠、潮,中則嶺南,西則高、雷,此三者皆要衝也。環郡大洋,風濤千里,皆盜賊淵藪,帆檣上下,烏合突來,樓船屯哨,可容緩乎?爲今之計:東路官軍必屯柘林,以固要津。中路之虎頭門等澳,而南頭爲尤甚,或泊以窺潮,或據爲巢穴,乃其所必由者。西路對日本倭島、暹羅諸番,變生肘腋,是西路所當急爲經畫者,又烏可緩哉?然臣今日所言者,悉地方之要害,而國之所患者,由邊備之防弛。臣竊慮今日之大勢,亦岌岌矣。自紅巾賊劉福通起兵於汝、潁,大爲心腹之患。焚蘄、黃,陷江州,是不獨江西一省也。方國珍聚衆海上,屢降屢叛,焚掠沿海諸郡,又不獨廣東一省也。夫李黼之死於徐壽輝,孤城無援也。台哈布哈之死於方國珍,駐海兵單也。趙勝普戰湖口,而行省臣星吉死之。張士誠據高郵,而知府李齊死之。凡若此者,既不能深防曲慮,以消禍患於未然,又不能選將練卒,以圖恢復於目前。天下之弊,起於因循而成於蒙蔽。州郡告警,而方鎮不以爲然也;方鎮告警,而內部不以爲然也。夫國家安危,民生休戚,大臣不以聞,主上不得知,其患可勝言哉?臣願陛下嚴簡擢之法,省參督之制,覈功賞之實,奮刑威之斷。舉一將則衆議必簡,任一人則群疑莫奪,賞一功則疏遠不棄,罰一罪則貴近不疑,如是則人格其心,官奉其職。由是而芻糧可充,器馬可利,城塹可固,練習可嫺,斥諜可明,號令可信。雖八荒之遠,六合之廣,皆能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若江、廣區區之地,又何必深長慮哉?敢摭其大端,約其形勢,惟陛下斷而行之耳。臣誠愚昧,不識大計,犬馬惓惓,惟陛下俯賜覽觀,幸甚。元至正二十二年四月。

太虛者天也,氣化者道也。合虛與氣有性之名,由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是心也者,所以盡性體天而黙運。夫道者也,曰德,曰仁,曰誠,曰敬,言雖殊而理則一,無非所以明此心之妙耳。言天則嚴其心之所自出,言性則原其心之所由成,言情則驗其心之所由發。有志於聖賢者,不可不求諸道;有志於聖賢之道者,不可不求諸心也。世之人不知天之所以與我者大,或放焉而罔覺,天理既喪,人慾漸熾。因之處貧賤而移,處富貴而淫,義命之不知,亷恥之不顧。淪於嗜慾,攻取之途,浸淫沉溺,茫乎其莫返。孟氏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夫學亦多術矣,詞章記誦華也,非實也;政事功業外也,非內也;知必真知,行必力行,實矣、內矣。然知其所知,孰統會之?行其所行,孰主宰之?無所統會,非其要也;無所主宰,非其至也。孰爲要?孰爲至?心是已。天之所以與我,人之所以爲人者,在是不是之,求而他求焉。所學何學哉?夫心惟能存乃大,故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爲有外,世之人止於見聞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牿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聖門之敎各因其人,各隨其事,雖不言心,無非心也。孟子曰:養心莫善於寡慾。葢寡焉,以至於無,無則誠立明通。誠立賢也,明通聖也,是聖賢非性,生必由養心,而後至之。養心之善,有大焉如此。噫!其要矣乎?其至矣乎?邵子曰:心爲太極。周子曰:純心要矣。張子曰:心清時,視明聽聰,四體不待覊束,而自然恭謹。程子曰:聖人千言萬語,只是欲人將己放之心,約之使入身來。此皆得孟子之正傳者也。

參天地者人也,稟五行者氣也。氣以成形而理寓焉,葢無形者理,有形者物,無形之中而具有形之實,有形之中而體無形之妙。是以君子語上而不墮於虛空,語下而不泥於形器。則仁義立,而與陰陽剛柔合,同而化於道矣。衆人牿於氣稟之偏,狃於習俗之蔽,而不能無人慾之私。是以視則不明,聽則不聰,貌則不恭,言則不從。葢不能盡其形色本然之理,則雖有是形而無以踐其形也。聖人以中正仁義而立人極,無一毫人慾之私。是以視則極明,聽則極聰,貌則極恭,言則極從。推之仁、敬、孝、慈、信,無一不止於其所。是形色本然之理,施而悉合焉。顧自二儀既判,有理,斯有氣;有氣,斯有形。渾然一體,而不見其有餘物,各賦物而不見其不足。動靜可求其端,陰陽可求其始,天地可求其初,萬物可求其紀。鬼神知其所幽,禮樂知其所著。易曰:窮神,知化德之盛也。又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邵子曰:性者,道之形體也,道妙而無形,性則仁、義、禮、智具而體著矣。程子曰:天運而不已,物生而不息,皆與道爲體者也。是以君子盡性,而自強不息焉。朱子曰:太極者,本然之妙也;動靜者,所乘之機也。由是觀之,人能超乎形氣,拔乎物慾,達其初心,則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則可以參贊位育,而成位乎其中矣。

天地之間元氣流行,無一處之不到,無一時之或息。聖人之心與天同體,故無時而不樂也。豈以富貴貧賤之異,而有所輕重於其間哉?何者?天之所賦,我大而物小,聖人見其大而忘其小耳。見其大則心泰而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然必曰:不義而富貴,視如浮雲。則是以義得之者,視之亦無以異於疏食飲水,而其樂亦無以加爾。不觀之太虛乎?湛然空明,無物不照仰焉,而莫窮其紀。彼浮雲者,倏聚倏散,而於太虛毫無所礙。聖人大行不加,窮居不損,其視富貴漠然無動於中,亦若是而已。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又曰:窮理盡性,以至於命。聖人理窮焉而後樂也,性盡焉而後樂也,命至焉而後樂也,此則聖心之真樂也。周子所謂無欲故靜,程子所謂有主則虛,故能彌綸天地,出入造化,進退古今,表裏人物者焉。而烏能究其道之所至,又安能窺其心之所樂爲何如哉?

人患不知道也,不知道則跼天蹐地,而一身無所容。於是,覺天下之物皆大而我獨小。夫我小而物大,將只見物不見我,其於世之崇高富貴,視之巍巍然,即躬處優裕,而此心常歉然不自足,將戚戚者終其身,而無窮期矣。顔子則不然。顔子之心無少私慾,天理渾然,是以日用動靜之間,從容自得而無適不樂,不待以道爲可樂然後樂也。故凡目之所覩,耳之所接,身之所履,境遇之紛乘,事勢之困迫,世故之震撼,千態萬狀而莫之紀極,舉夫一切可驚可愕、可憂可喜之端,而其心安然不動,處之以泰然而無不足,又何簞瓢陋巷之足以累其心哉?夫境自外至者也,心自內生者也,心有未純,由道有未充耳。道之未充,則境爲身累,身爲心累,不特簞瓢也,陋巷也。是則富亦可憂也,貴亦可憂也。以視古之履天位而不疚,被袗衣而若固有者,其相去爲何如哉?故謂顔子之樂,非樂貧也,但不因貧故累其心而改耳。如以爲樂貧,將使顔子進而居帝王師相之位,其樂豈遂不可問乎?易曰:顔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此孔子所以賢之也。昔二程受業於周茂叔。令尋孔、顔樂處,明道未得其要,汎濫於百家、出入於釋老者幾十年,反求於六經,而後得之。噫!欲尋孔、顔樂處,如是有其要,則學孔、孟之學者,可不究心於此,以求至於道也哉?

天地和則萬物順,是天地萬物各得其所也。聖人以茂對時育萬物,則又體天地生物之心以爲心。具此含弘之量、胞與之懐,安有物我內外之間哉?然而能志此者鮮矣。孔門四子言志,而聖人獨與曾點,何耶?三子皆言他日之所能爲,而曾點但言今日之所得爲,期所期於後,不若安所安於今也。夫此道之體充滿,無毫髪之缺;此道之用流逝,無須臾之停。苟有見乎此,則出王游衍皆天也。暮春之日,物生暢茂之時也;春服既成,人體和適之候也。童冠偕而長少有序也,沂水舞雩選勝而登臨也。既浴而風,又詠而歸,樂而得其所也。未幾,而夕陽在山,好音過耳,遊人歸而禽鳥樂也,人知曾點游而樂,而不知曾點之樂其樂也。就其當前之事,以窺其自命之志,則固藹然見天地生物之心,聖人對時育物之事也。夫亦安有物我內外之閒哉?學者見道而疑,心爲物累,即不能從容閒適,而其氣象之間,已大不侔矣。觀曽點之鼓瑟,少閒乃徐,舍瑟起而對焉。而志之所存,又未嘗少出其位。蓋澹然若將終身焉。此其氣象之雍容閒暇,志尚之清明高遠,爲何如?而非見道之明,心不累事,而能然耶。葢藴之而爲德行,行之則爲事業。其視三子者,又當何如也哉?

道爲天地之本,天地爲萬物之本。以天地觀萬物,則萬物爲物;以道觀天地,則天地亦爲萬物。故天地之道,盡之於物;天地萬物之道,盡之於人。人能知天地萬物,所以盡於人者,然後能知道也。何則道之流行,彌綸天地,充塞宇宙,無所不至?在上則鳶之飛而戾於天,在下則魚之躍而出於淵。其在人,則日用之間,人倫之際,夫婦之所知所能,而聖人有所不知不能者,皆此也。飛者鳶,而所以飛者非鳶;躍者魚,而所以躍者非魚;蓋飛躍者性而所以飛躍者,則道也。爲造化之發舒,即爲心性之呈露,爲在物之靈氣,即爲在我之天機。翺翔游泳者,爲物理之自然。而親上親下者,爲中和之位育,萬物一太極而莫窮其費也,萬物一太極而莫測其隱也。任舉一鳶而飛者,率其飛之性;任舉一魚而躍者,率其躍之性。引而近之,推而遠之,而無非是也。君君也,臣臣也,父父也,子子也,各止其所,而不可亂也。人能常存此心,則息靜之際,全體透露,妙用顯行,無所滯礙。非必仰而視乎鳶之飛,俯而觀乎魚之躍,而後可以得之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