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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實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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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性胡君,雙井裡茂族也,其先出廬陵。少負竒氣,與其兄宗説聯輝競爽,不遠千里,從歐陽圭齊先生學。先生竒之,特書性庵二大字,揭其讀書之所。後歸自翰林,又爲之銘。先生豈輕許人哉?歲壬辰,兄仕潭城,君先承先生薦爲善化冷職,以兵變歸,道經永豐,避地問友,遂留澤泉陳氏館中。雖讀書爲文不少倦,然中心鬱鬱,念母不置,以不知母安否何如,夜必焚香籲天者一年有半。一日,奮然犯荊棘、冒鋒刃,直歸故鄉,以求母所在。邑士大夫咸義君,作詩文以壯其行,過余取別。嗟乎!君之志固佳矣,而君之行似未然也。夫人生天地間,爲人子者,孰不願立功名以顯揚其親?爲人父者,孰不欲以功名顯揚期其子?故爲子者,樂於遠遊,爲親者,往往亦喜其子能遠遊而無離憂也。餘年二十三四時,已上下四方,將以遂爲子之願副親之期,何圖志未遂。而吾母早世,祿將及而先君子,復溘然上征。今餘年六十有四矣,每一念之,至今枕席間淚痕如新。夫以君之才之志,過余遠矣,閒關歴落垂十五年,尚不克遂,而墮此逆境,宜乎思親之不置也,宜乎欲捐生犯難以求其親也。雖然,余知君兄弟存者五人,二兄仕於外,餘二人者尚存母膝下。矧太夫人夀登七十,既夀,其人必將福其身,又烏知君兄弟不奉母獨存乎?母獨存,而君犯難以往,脫有不虞,以重貽母憂,是得爲孝乎?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行拂亂其所爲。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今天將降大任於君如此,君獨不能少爲母忍須臾,俟道稍通,即翩然歸故鄉。衣綵衣,陞堂拜母,奉巵酒以爲夀。夫然後立功名以顯其親,致孝養以盡爲子之道,庸非孝之大者乎?余哀君之志,冩予之情,敘諸行卷之首。君請擇於斯二者。

齋以雲名,寓志也,雲可以名齋乎?夫雲之爲物也,氤氳磅礴,觸石飛空。或翼丹鳳而迎朝陽,或從蒼龍而雨天下,或無心而出岫,或逐風而度溪。千變萬化,乍卷乍舒,散之則漫不可收,斂之則退藏於密。雲之情態,不幾於有道者乎?自古高人逸士,往往以雲自況。往年,余築道院於吾雞山之陽,顔曰浮雲。時揭翰林、虞奎章、歐陽承旨、許左轄,各爲詩文以華之。今復見常氏雲卿以雲名其齋,是能與雲同心、與予同志也。雲卿世居晉寧之潞州,青年時隨其先人仕於臨川,因家焉。至正八年夏五月,其子誠試吏於臨江,迎以就養。雲卿嘗於所居建小齋,列圖書、植花竹,以爲逸老投閒之所。今翰林雪坡周君,爲書二大字揭其楣。郡大夫士咸作詩頌其美,其子誠從予遊,求予爲序。予嘗觀雲卿之爲人,隨時頫仰,與道隆汚。汪洋遊乎玄間,飄飄乎隨其所止,超然自得,有道存焉。其或出或處,不幾與雲似乎?予欲諗雲卿曰:子既與雲似,不知子將爲翼丹鳳迎朝陽之雲乎?將爲從蒼龍雨天下之雲乎?抑將爲無心出岫之雲乎?雲卿謝曰:若夫翼丹鳳、從蒼龍,吾老矣,無能爲矣。將屬之浮雲,而吾之雲無心出岫矣。故以雲名其齋,其誰曰不可?

士生天地間,不患無位,患無其志耳。夫志猶水也,苟其所向,雖周折齟齬,終亦必達。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孟子曰:尚志。古人亦曰:有志者事竟成。是亦善觀人者,不觀其所處之崇卑,但觀其志何如耳。故予於鄉里客京師,有自州郡吏位中書,登閫帥,爲部侍郎者,果有異於人哉?但其志有不可企者爾。方其爲州郡時,其立已與人異,持身若冰雪,行事如日星。故德望日榮,聲譽日起,橫槊捷出,摶風九萬,駸駸直上,自有不可遏者,由其志之所尚,考其位之所稱,非幸也,宜也。今生青年如晝蚤,受知太守,既能有志夫三子者之志,異時成就,又何患不若三子者哉?茲因生之行,嘉子之志,故序其概,爲生勉。生尚勗之,端之幕府多吾故人,必能爲生刮目。

世俗嘗以吾儒者爲迂濶,甚而相與目笑之曰:是腐也常敗。乃公事是果迂濶與腐耶?又烏得謂之儒哉?此必盜儒之名,而實有不稱者。果儒者耶?必不至迂濶,況腐乎?至正六年春,予由秘書調長雄幕。暇日,因從吾故人袁君敬存問嶠南人情風土,與當時同寅之賢者。敬存喜相謂曰:他則吾不知,若推府鄭君練達而不迂,剛介而不腐,賢而有文。君是行,得友矣。明年春三月,予到官,與太守岳侯、推府鄭君相見,私竊自喜,敬存之不我欺也。公餘相過,因論上下得失臧否,真可歴歴爲予言,極有理趣。予間發一二,往往與君意合。由是,遂定友焉。君天資高,機警多智,一語不妄發,一字不苟作。太守當事不能決,輒詣君,即剖決如流,迎刃而解,而謂迂濶者能之乎?吾聞之弱冠時,鄉之衣冠遺老,若陳蘧覺、呉東園皆文章勍敵。君錚錚獨往,當其先鋒,輒與抗,頃刻百韻立就,二老竒之。其後,以學古入官,敭歴郡縣,所至有能聲、遺愛,謂之腐與迂可乎?今年春,省、臺大臣聞君賢,調君爲仁化尹,仁化之民亦何幸歟?將之官,咸依依不忍別去。於是,酌酒重告鄭君曰:固不得爲腐矣。然天既賦君以有爲之資,君又能力行其所學。今聖天子求賢如不及,圖治若饑渴之時,獨不可一言悟主、取封侯以行其志哉?顧乃棲遲郡邑,抱璞而不獻,懷珠而不衒,德澤及於一隅,而不加於時,聲名溢於海上,而不聞於天下後世,懷土以老,不謂之迂不可也。君黙然不能語,遂握手一笑,書以爲送行序。君號梅園。

五嶺大庾其一也,嶺之南九十里爲南雄,府治在焉。群山環揖,兩江合流,居民繁夥,真壯郡也。屬邑惟保昌、始興負郭,始興去城百二十里而遠,僻在萬山間,與韶之翁源、贑之龍南、信豐相接,溪峒險惡,草木茂密,又與他郡不侔。故其人爲獠,暴如虎狼,至如尋常,百姓漸摩薰染,亦復狼子野心,不可以仁義化也。邑民有劉害十者,兄弟十餘人皆有膂力,爲寇十年,官府亦莫敢誰何。居民轉徙避亂,無寧歲,郡邑騷然。官是郡者,常病之。至正二年某月曰,賊率衆壯千人,白晝鼓行入始興縣,破囹圄,出囚徒,掠人財畜,縣邑爲墟。宰官咸倉皇避走,坐視莫爲之計。恣睢跋扈,氣燄益張。於是,判府公惻然弗忍,思民困於虎狼,遂不避瘴癘,不憚險阻,親履行陣。入清化洞,破都坑,直抵賊營,群賊戰敗鼠竄。復進兵,誅其妻孥,群盜遁去,未即獲。公命以計招降之,從軍汪榮挈賊首劉害十等三十六人,膝行拜營門,請降,始待以不死,賊欣然詣郡。郡上之州府,府諭遣還,留雄十餘日,賊登城遍觀,公謂所親曰:吾向觀羊城特易與爾,至如南雄,真彈丸黑子之地,可一蹴而平也。破城之日,吾當以某屬分若人,某屬與若人,其餘兄弟自居之。既而謀泄,判府公慨然曰:此賊不死,民終無寜日。遂與諸郡公謀曰:寇勍敵,眼中未有能當之者,毋失事以貽人憂。公曰:諸公無慮,冦在吾目中矣,慎毋多談。衆議遂定。先是,賊嘗冦同邑人許貴華,賊反誣爲冦,詣府陳詞,許潛躡其後。與賊鬬,命卒縛之,賊傷卒。公奮怒,即以鐵篍擊賊徒,李任一等驚懼反走。公復追至府門,又格殺之,梟諸道傍。城中老幼咸歡呼稽首,聲動天地。公曰:渠魁雖殱,其兄弟黨與在始興者尚多,不悉平之,必爲後患。即令人夜半圍賊營,出其不意,平明,因風縱火,賊無所措,盡棄營走。於是,乗勝逐北,死者過半,賊遂平而脇從者罔治,民乃安堵如故。嗚呼!公操數尺之鐵手,殺賊奴。朝廷不知有調度之勞,州縣不知有供給之苦,不動聲色,而措生民於磐石之安。其功爲何如耶?今太守岳侯不沒人善,剡薦兩司,以論公之功。雄之士民,咸作詩歌以頌公德。予因歴序其事,以俟夫觀民者察焉,是所謂能弭一方之難者。但恐禍不極,則功不顯爾。苟朝廷公論有在,則當使公正笏橫犀,出鎮方面。天下之爲臣子者,咸慕公所爲,將見四海之內盜息民安,又豈一方一郡之福哉?公世家,官族練達,慷慨有燕趙之風。達卿,其字雲。

臨川太守楊侯友直,以隸書名當時。一日,作蒼厓二大字,贈吾友李君思泰。里中人榮侯之惠,因以蒼厓稱李君,且屬予序其概。予惟古人因物以取名,因名以見德,有是德而後有是名也。夫厓之爲狀,勒巖峭削,壁立千仞,截乎其不可攀,屹乎其不可拔,凜乎其不可犯。宋節度張公詠操行高潔,風節峻絶,巋與厓相高,以蒼自名,豈虛言哉?李君之爲人,風骨峻峭,骯髒辨博,涉江湖、遊京師,日與朝士大夫相接。其事親也孝,其處己也廉,其有所不平,又能倡大義,排紛解難,而無所顧忌。似有剛不吐、柔不茹之意,亦猶厓之自拔於群山,而獨異於山者。侯以蒼厓名君,其以古人期君爲何如也?古人豈易及哉?然人之生,稟陰陽之氣,鍾山川之英,初未嘗有間,政當因名物以自強,求實德以相副,無愧乎厓,無愧乎古人,亦無愧於楊侯也!思泰與予相友善,予嘗爲其家君記德林堂,故得以重致吾意焉。

歲乙丑春,予濫竽長院。釋奠時,祠祀頽圮,顧瞻徬徨。上請憲府,捐俸倡修,庀材鳩工,撤新講屋。春秋舍菜,幸無廢事。竊念二程夫子啟籥於濂溪,而接統於洙泗,紫陽夫子樹立穹碑,巋然如魯靈光,源析流疏,灼灼明甚。學者當勉循旨要,以爲立身行己之本,下學上達之階。由尼山鄒嶧以遠遡唐虞,如康莊直達,可無他岐也。謹揭數條於後。

一德行之宜崇也:周禮:師氏以三德敎國子,一曰至德,以爲道本;二曰敏德,以爲言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至德者,誠意正心、端本澄源之事。敏德者,強志力行、崇德廣業之事。孝德者,尊祖愛親、不忘本始之事。此先王之教,所以精粗兩盡、本末相資,而不倚於一偏者也。朱子曰:聖人教人有定,本五常也,四勿也。自昔聖賢敎人之法,莫不以此,多士勖諸。

一士習之宜端也:自古周南之化,先及江漢。仁所被,其流風餘韻,雖百世而遙,猶能望古而興懷,勿謂楚無風也。多士一步一趨,當以聖賢爲法,慎毋競佻達而薄檢繩,尚浮華而賤悃愊,則品行端而正學明矣。

一實學之宜重也:何謂實學?凡有資於經濟、達於政事者是也。夫士學以待用,因待用而學,而學又皆無用,可謂知務乎?古之學者,三年而通一經,此經一明,推之不可勝用也。昔左史倚相,能讀八索九丘之書,當時稱爲賢輔。今日豈乏異材學者?不可不求實效也。

一文體之宜正也:程夫子云:立言之道,不使知德者、厭無德者惑。孟氏亦云:言近而指遠者,善言也。葢其言不近,則衆人亦惑;其旨不遠,則君子易厭。此聖賢立言之法,萬世操觚者,所必宗焉者也。試看論語、孟子,其言何等平易,其意何等精深,使人觀之顯然,味之無極矣。

一會課之宜勤也:以文會友,原是聖賢成法。爾輩隨便立會,不拘人數。宜遵白鹿洞教規,恆以實心敦礪。質疑問難,相與開發心胸,顯示黙規,相與砥礪名節。不矜不伐,下拜昌言,若無若有。近思良友,虞廷、孔孟相授之益,可想而知也。求友輔仁,亦在志士之自奮耳。

一浮偽之宜禁也:國家設學造士,欲求真才,實能共理天下。爾士子披青衿、入黌宮,以遠大自期。周子曰: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希天一事,曠世不談,即希聖、希賢,姑亦未論耳。諸生且先希士,士志於道,不恥衣食之惡,無恆産而有恆心,自能愛養廉節、砥礪末俗矣。泰定三年丙寅歲陽月。

鶚奉啓民則茂異賢表姪足下:於名門託姻婭五十年,令先大父竟無一日之雅,名姓徒相聞,每切慨歎。今茲天幸,乃得與足下相見於洪,是未能講姻好於太平之時,忽得敘情話於離亂之後。其喜慰爲何如也?政圗綢繆,遣孫子相即,而足下已不辭而往矣,又不能不令人悵然也。子敬來,首詢動履,能言君之先廬,完好如昔時,而生意動盪,有加於曩日。一鄉之內,無非熙皡之民,雞犬桑麻,足食足用。然後知浩劫不能有加於盛福之人,而塵世未始無桃源,特命薄者未之遇耳。殊切企慕,庶慰懷思。茲因子敬歸,便奉此問起居。即辰冬晴未閒,千萬爲吾道自重。臨楮惓惓,不具。鶚奉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