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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楨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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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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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七賢畫一局,四明梅氏之作,施景芳氏之藏也。七人,落筆而書一,閣筆而思者二,撚髭者二,擁鼻者一,背胡床而面仰空者一,非遊心於嶰穀君山,則湘水之斑淇澳之漪漪者歟!按史,七人者譙國嵇康、河南山濤、琅琊王戎、陳留阮籍阮咸、河內向秀、沛國劉伶也,共為竹林之遊,世所謂竹林七賢者是也。

予嘗約史評之顯用於時者,濤與戎也。濤司人物之銓者十年,粗稱得人,然所甄拔隨上意向後先,則未為忠直。戎徒苦論談於子房、季劄之間,總鼎司而惟務苟媚及醫乩,乃欲慕蘧伯玉之為人,至於握牙籌鑽李核,其鄙有不足言者。他如秀,始有箕山之志而之洛,為時主所機伶,專以酒為務,《酒德之頌》乃其失德之自著也。咸又縱情越禮,有不忍言者。惟康以才俊氣豪,而不免東市之及,海內之士無不痛之。籍廣武之歎,蓋以英雄自命不在劉、項之下,慨然有濟世之志者也。使二子誠得時行志,顧未知其究者何如耳?然吾又悲夫典午氏之養賢,不在朝而在林也。夫國無仁賢則國空,典午氏之國不亦虛矣乎!而後世又使李、孔、韓、裴之徒相與跡其遺於竹林之後,其果慕之而樂見者歟,賢之而樂聞者歟?嘻!至正八年春二月三日誌。

金華戴君良過睦,謁余官次,明旦復持卷來曰:「良所齋室,鄉先生柳道傳公嘗書聽雪以顏之,未得記而公卒。且令良有請於吾子,幸吾子賜之言。」

予重違柳公契闊意而,且喜良之切切於雪,為之言曰:「雪一也,聽有不一焉。僵而聽,臥戶之士。羈而聽,被鐵之夫。業而聽,又甕牖之儒、蓬廬之漁耳。戴君氣盛志廣而才甚長,見時顯貴人咸喜而與之進出,鄉遊通都,且將北上京國,有風雲之會,而於雪也奚能效?前所陳者聽邪,抑聽雪以聲,固不如聽雪以理者之為聽之深也。今夫雪也出玄而生白,似化藏於密而散彌六合,似道將集而霰先焉,似幾陰涸而合見暘而消,似時匿瑕藏疾,似量無論穹卑夷險、一稱物以施狀。似平治若是者,雪之具德廣矣。戴君友之在己、不在雪也,則其取數於聽者,不既多矣乎!不然,吾懼之所聽者,臥戶之饑士、被鐵之戍夫、牖之窮儒、蓬之寒漁而已耳,何取柳先生之屬於雪者哉?」

君起謝曰:「良固知聽雪以聲,固不若聽雪以吾子之教也。五泄之麓,敝廬在焉,遊將歸矣,請書為記。」

吳興蔣君廷實屏居大湖之陽,築室數楹,開小軒為遊息之所。軒瞰翠竹之林,林外湖水縈帶,湖上之勝於是為最,遂以水竹故,名軒曰「凝碧」,徵余記。

余謂水之為物止而通,竹之為物虛以直,惟有德者肖之。君為吳興望族,不以貲為樂,而隱於寂寞之濱,如野夫田叟,更種竹千個列於讀書之軒。軒外,日見鴟夷子所遊三萬六千頃之渺茫,仰觀湖中山七十二峰之秀,風帆沙烏、雲煙變態集為一几案之具,而君朝遊於此,夕息於此,水竹之姿凝於一碧者,蓋野夫田叟不足以知之,而盡在君之肺腑矣。其見於筆墨為詩為畫者,一凝碧之所發也。雖然凝碧之樂於耳目者淺也,吾意蔣君之所慕者,凝碧之所性也。方其開軒,見湖與天上下萬頃一碧,撓之不濁,澄之不清,甚而流注之潤,綿亙三洲於數百里外,其及物之澤不可算也矣。君子體之,止而通者,不於是而得乎?坐軒而對竹,本固未茂,貫四時而不改柯易節,千仞而不回不撓,君子用之虛而能直者,不於是而得之乎?吾嘗過軒所,愛君年方妙而好學弗倦,軒中左右陳列皆古今書史,又日與士大夫切劘講肆,周旋於水竹之間,據幽發粹,是宜行益高、道益茂,既宏乎其內,必揚乎其外。吾懼其閑居之樂,不果於凝碧之地矣。若夫留連光景於幾席之間,放肆詩酒於禮法之外,則非予之所望於蔣者也。

維揚劉士衡有宅區在井邑之中,而扁其燕處之室曰「石林茅屋」。客抵其所,咸訝其矯誣,曾無異乎索車水中求魚末也。士衡則曰:「吾井邑其居,山林其心也。」太原趙子期既為作小篆書其顏,而又因武夷蔣思文來吳,求志於予。

予謂世之人於可欲所在,未嘗不奔而逐、逐而得,或至決性命而後厭止。山林枯寂,非欲之在,掇之弗去,非心遊於逐物之外者,不能取人之所不取也。士衡宅市井爭奪之場,而獨取人之不取於爭奪之外。吁!若士衡者,豈誠市井之人哉?予因士衡之遊心,將以誘夫見欲而未化者也。夫石林茅屋在大山硐穀之所,其去士衡之居,計其道里之勞,莫知其若干舍也,而士衡以一遊心得之,若身倚枯株、首載斷茨,不知華吾堂者為金碧朱紫,遠吾亭池者為珍木異卉也。嘻!使移是心於玉山珠海,則玉山珠海入吾帑。移是心於玉堂金馬,則玉堂金馬列吾舍,是揭鑒招景、開谷納聽之象也,而士之能悟士衡之悟者或寡矣。故予重言也,使見欲而未化者知天下之尤物足以易吾之境者,皆士衡之石林茅舍也。書其言為記。至正八年春二月初吉。

毗陵路義道,由鄉選司櫝史於姑蘇會府,年勞滿而因家焉。舍東築亭為宴遊所,亭前樹竹數十挺,蒼翠入几案,翛然林下風也,吳興趙雍為書「蒼筠」名其顏。義道屢觴予亭之所,遂征記。

余謂竹之為物草木耳,然有異於草木,登聖賢之經傳者其德也,故詠於《詩》者曰「瞻彼淇澳,綠竹漪漪。有斐君子,如切如磋」。此衛之詩人以竹之色,興武公切磋之德也。記於《禮》者曰「如竹箭之有筠,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此禮君子,又以竹之筠喻夫中貞外韌之德也。竹之見於《詩》《禮》者如此,則古之君子取於竹者有在矣。世之取於竹者,異乎君子之取,直玩物之私爾,若晉之七賢、唐之六逸是也。甚至遺落世事,蔑棄禮法,相與沉湎景先,以為曠達,是竹亡資於人,人覆累乎竹也。吁!竹之所見如此,世道之不幸抑甚矣。今義道之取於竹也,抑取《詩》《禮》之所取者歟?抑徒取其七賢、六逸之逸遊者歟?吾聞義道自其祖以來三世,以《詩》《禮》傳其家。義道方延海內師以訓其子,於是亭也左右圖史,客至相與談道義,顧瞻筠之蒼然者出於條蕬榮瘁之外,不啻若友然,則知其取於竹者,在《詩》《禮》之所記錄而詠歌者諗矣!使凡今之人,一庭一戶有取於竹者,皆如義道焉,其不為世道之幸乎哉?書諸亭為記。至正八年春二月初吉。

昆陽李靖民氏既葬其考蒙齊公於鹿山先塋之附,其塚舍曰「全歸」,蓋取公垂終語以名。繂石且既銘,顧全歸未有記者,以之屬予曰:「吾子辱與某友,幸慈而畀之言,不唯其不肖孤之光,先子有之,將不悼其齡不六十也。」

予唯曾子之言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又曰「不虧其體,不辱其身,可謂全矣」,然其全有二焉,全體也、性行也。性行弗全而謂體全,其全弗當也。曾子之啟手足全也,而慎五孝以恐恐乎,慮辱其身以及其親者,全之至也。

按銘者言:公生宋末,年十三丁改物之會,不幸大軍掠之以北,遂為帥者偉兀氏家兒,服其巾裳,習其語言文字,越七年始獲南旋,而母夫人逝矣。公泣血追服、葬祭皆如禮甚。又十年,朝廷開國字學諸郡,公以通國字,首為本郡學教授,居官六年,記試弦之史譯實創於公。書上吏部,將改調,而公無仕志,且尋隱竹林,期盡其餘齡。屬纊不亂,語諸子不及家事,惟誦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又曰「全吾生以歸之,期從先人於九京也」。公之始末如此。

或者病其出與處迕,行於性乖,謂之全,果合子輿氏之訓乎?余曰:「孝有幸不幸,父母俱存,室家胥慶,服勤以終養;不服闇,不臨危,以保其遺體,此人子之至願。及變故猝至,不獲保有其身,而隔截其親,此人子之不幸也。公之不幸丁虜身,樂正子之不幸丁創足也。公之不幸,曾何傷於孝乎?追服葬祭之盡其禮,曾何慚於性之全乎?君子道貫精粗,行周隱顯。公之史譯成而身退,仕止久速之各適,其可也,又何慚於行之全乎?若是,則公之奉身兢兢,獲歸全於地下從先人者,非徒以全體為幸也矣!」

靖民聞言起再拜曰:「吾先子之全歸,微斯文,幾不免。父母既沒,慎行其身,不遺父母惡名,不肖孤敢不重幸?請勒諸石為記,尚有以儆吾後之全,世世無忝云。」

至正八年九月己未記。

蘭,王者香也,其生或與神明通。晉羅咸家,其庭或生蘭,史因以為德行之感。然則蘭不期生而自生者,非偶然也必矣。吳人張雲景氏葬其親於武丘靈壽岡之原,斬草治壙,見叢蘭一種,獨秀於荒葟茅棘之間,實青烏氏點穴之所也,亦豈非孝感所及,天有以假之為牛眠馬踣之兆耶?蓋吳中土風,無論貴賤家親死,悉棄於火。夫火屍,乃三代治惡逆之罪,以示陵遲而絕之人類也。奈何吳之人子舉惡逆之刑,以待其親,而曾無天誠之痛耶?景雲氏獨能痛其親,拔去惡習,營善地以藏其親,躬負土成墳,廬墓者三月而不忍去,其情有不合於天者耶?宜天有以托諸草木,以表之也。父老謂余曰:「蘇之有蘭,皆市之於他所,靈岩、天平雖名山,皆無蘭茁其中,雖植之不生也。」信其言,則景雲氏得蘭於藏親之地,其為孝感之符也信矣哉!其友從倫圖其蘭於卷,又請余記,於是乎書。至正八年四月四日。

山中雲,閒物也,而未始閒也。自其閒而觀之,則貞白子之所謂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者是已。自其不閒者觀之,則釋子萬之所謂「雲去作霖雨,不似老僧閒」者是已。昆陽魯倫甫居有東山之勝,自其王父糧料院公為園池甲其里,東山之雲英英然被林壑者。倫甫又取而為几案之物,其怡然自悅,不翅世之所樂乎金玉朱紫、婦女狗馬之有乎其前者也,於是自命其山房曰「怡雲」,而謁記於余。

余固未知魯甫氏之雲,其貞白子之所云者乎?釋子萬之所云者乎?

魯甫氏曰:「範也聞物之有性,太極也;物之有動靜,陰陽也,而其徵莫顯於雲。惟雲根於極也,故其體有消滅、有斂散也。而互動靜乎陰陽,故其神用有膚寸之合、不崇朝之雨也。儋崖之人以儲芋生熟識周歲,流求之人以月生死識晦朔,取於物者粗爾。余以雲之根識極動靜,識陰陽,則余之怡然有得者,豈徒積金山中,宰相之為怡者哉?」

予聞其言,而知魯甫氏之聞道於雲也。道在是,而雲之怡不必閒也、不必不閒也。遂登其語為記,而復繫之以詩曰:

東山之雲英英(叶汪)兮,積白雪偫曾冰(叶邦)兮,吾與雲靜時行而藏兮。東山之雲靈靈兮,友風伯子雨工兮,吾與雲動時止而通兮。

吳人朱仲明氏居閶關三橋之西,面大河,官檣賈舶日憧憧過乎其前,堂之背則又退為園堂,與甲更接保社,時時杖履可往還也,於是名其堂為「村樂」。既自蒙書其顏,而又張古碑墨於四壁,曰臨江張仲氏之記也。仲明以仲記非本室語,屢觴余堂之所,集姻合友以樂其所樂者,樂余而請為之記。

余惟君子非造道,不足以言樂,非知樂之有在,不足以得道,樂可以聲音笑貌云乎哉?今夫富貴利達之為樂,順而易。貧賤之為樂,逆而難也。不知富貴利達之樂,其樂也以人,村之樂也以天。以人樂,夫人而能樂也。以天樂,非與同我者弗能也。惟其樂與天相似也,則君子之樂,不獨在村已。窮而樂以村者此樂也,達而樂天下者此樂也,故樂之有在不在,窮與通也。吁!村樂之樂,又豈村而已哉?仲明嘗遣其子奎,遊予門以問道。父子之樂乎村者,知協以天,則吾必謂之知道也已矣。書諸堂以為記。

至利在天為一元,在人為百善,故善必有慶和之致也。然庸人為善與君子異,君子安處善而慶自至,庸人徼慶而為善。慶非彼徼而得之也,徼者慶之叛也。二者公私相去,不能以取,故天下之慶,不得於庸人一時竊取之私,而得於君子日用善行之積也。孔子於《坤》之《文言》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君子不以善小而不為,惟善小而必為,故其積也日登焉若山,日偫焉若海,積之厚者慶之長也,故曰有餘慶。」昆之張君景罡,築室吳之陰、夏駕之陽,歲聘碩師教子弟其中,日交接賢相友,治酒事必升堂講古飲禮,黃髮番番、文衷斑斑,青紳翠丱遝列後前,自以為宋獻魏國公後百年餘澤,尚演為四世相望之慶,故名其堂曰「善慶」。番陽周伯溫父為大書顏之,而未有記之者。景罡既觴予堂之所,且遂徵記。

予以崑古瑀邑也,其俗競節物、信禨祥,雖世家大姓,咸尚佛鬼,徼福田為利,未見有以詩書禮義為務,而得餘慶之長、合孔子之言者也。今於張氏之門見之。於乎!張氏之慶,必復其始,當有子孫名世者作矣,故予樂畀之文。

鐵江沈沈,其流長深。奕奕新堂,有書有琴。有橋在高,有梓於陰。君子慶隻,少伊氏之覃。宜爾家屋,和樂且湛。鐵江湯湯,其流深長。奕奕新堂,鳳鳴於陽。左書右琴,其椅其桐。君子戾止,嘉賓式燕以慶(叶)。子孫樂只,壽考不忘。

吳之練圻有隱君子家為恕齋強氏,其先八世祖某自汴居吳,遂為吳人,手樹嘉木一本於中庭,在志曰雖棲子,俗云皂莢者,其根抵母堂背,蓋囷囷然蔽風暑,色理堅緻,不為螻蟻所近,其閱歲已二百,幹益碩大,枝葉亦華,實益美茂,於是強氏子姓繁衍亦且二百餘指,而有食君之祿者矣。余過其家,見其樹,而知其先德之覃於後者未已也。恕齋持觴為予壽,且請記。

予聞諸傳季孫宿有嘉樹,為韓宣子所美,吾不知其樹何樹。宿曰「何不封植此樹,以無忘角弓之詩」,遂賦《甘棠》。夫季氏子孫為魯公室,斧斤樹之封植,其德敢比召南哉?宣子蔑魯媚季,其嘉季者果樹乎世澤,如甘棠之後。若孔子之檜、田氏之荊、王氏之槐是已,此非其子孫一時封植之功也。一本之深百世之下,固有若神明護恃者在焉,非偶然也。嘻!孔子之檜,吾不得而見之,得見如田氏、王氏爾可矣。田氏、王氏不得而見之,若今強氏之植,非田氏之荊、王氏之槐也歟?非所謂嘉樹有而光傳記者歟?夫前人所種,斯收於後人,後人所培,又以固前人之本。恕齋伯仲,皆清修好學,尊德而尚義,周人之意高,至於捐金粟以助國費,而利祿之心未嘗入焉,其於樹所培者厚矣。前人植之,後人培之,一元之氣雖母百世而可也,豈直八世十世而已!抑餘聞梁甘露降皂英樹,世有幽宜;書載虞晚折枝事,施報尤捷,果信也強氏義施之報,吾將慶甘露之降是樹。

隱君顧仲英氏,其世家在谷水之上,既與其仲為東西第,又稍為園池西。第之西仍治屋廬其中,名其前之軒曰問潮,中之室曰芝雲,東曰可詩齋,西曰讀書舍。又後之館曰文會,亭曰晝畫舫,合而稱之,則曰小桃源也。仲瑛才而倦仕,樂與賢者居,而適以賢居。余抵昆,仲瑛必迎餘桃源所。所清絕如在壺天,四時花木晏溫,常如二三月時,殆不似人間世也。余既預宴而落室,仲英且出文木板,求余誌牓屋顏。

余聞天下稱桃源在人間世者,武陵也,天台也。而伏翼之西,洞文有小者云。據傳者言,武陵有父子,無君臣。天台有夫婦,無父子也。方外士好引其可以為高,而不可以入中國聖人之訓。矧其象也暫敞亟掞,其接也陽示而陰諱之,使人想之如恍惚幻夢然,不能倚信。雖曰樂土,若彼,吾何取乎哉?若今桃源之在顧氏居,非將托之引諸八荒外也,入有親以職吾孝也,出有弟以職吾友也,交有朋儕戚黨以職吾任與姻也;子孫之出仕於時者,又有君臣之義,以職吾忠與愛也。桃源若是,豈傳所述武陵、天台者可較劣哉?然而必桃源名者,留侯非不知赤松子之恍惘也,而其言曰「吾將棄人間事從之遊」,知之者以為假之而去也。仲瑛氏亦將假之焉云爾?仲瑛齒雖強,而志則休矣。其桃源,其休之所寄乎,而猶以為小云,如伏翼者小寄云耳,固不能大絕俗而去已。或曰昆俗信仙鬼甚,貴富家有駕航,冀風一引至殊島,見瑤池母、東方生,乞千歲果啖之。而顧氏家弗能從,此小桃源之名於昆也。

仲瑛聞予前說,喜中其志;又聞後說,而喜人之億其中也,並書為記。至正八年秋七月甲子。

昆隱居顧仲瑛氏,其世家在昆之西界溪之上,既與其仲為東西第,又稍為園池、別墅,治屋廬其仲,名其前之軒曰桃源,中之室曰芝雲,東曰可詩齋,西曰讀書舍,後之館曰碧梧翠竹,亭曰種玉,合而稱之,則曰玉山佳處也。予抵昆,仲瑛氏必居予佳之所,且求諗榜屋顏。

按郡至,崑山縣華亭陸氏祖所窆,生機、雲,時人因以玉出昆而名山。昆邑山本號馬鞍,出奇石似玉,煙雨晦明時有佳氣,如藍田焉,故人亦呼曰玉,又曰昆。而仲氏之居去玉是舍遠,奚以佳名哉?山之佳在去山之外者得之,山中之人未知也。如唐之終南隱者與司馬道人指山之佳,身固在山數百里之外也。雖然終南之嘉,終南之隱者未知也,借佳為捷仁之途,千古慚德至於今,山無能掩焉。若仲氏之有仕才,而素無仕志,幸有先人世祿、生產,又幸遭逢盛時,得與名人韻士日相優遊於山西之墅,以琴尊文賦,為吾弗遷之樂,則玉山之佳,非仲瑛氏弗能領而有之!吁,與鍾南隱者可以辨其佳之誣不誣矣!予嘗論山不能重人,而人重之耳,望以剡子重,荊以卞和重,峴以單叔子重,紫金以八公氏重。他日昆之重,既以陸氏玉之重,又不以仲瑛氏乎?不然山以玉名者眾矣,若鄜、若灌、若龍城、若中巳、若滇也,霅水、上饒、山陰、星沙、橫浦,皆未嘗無玉之稱也,求佳之賴人而重者如仲瑛氏,則玉之稱山者毋亦土石之阜焉爾,君子有何取乎哉!」

仲瑛謝曰:「瑛何修而得比古哲人,竊勉焉以無辱先生之云也。」

遂錄諸堂為誌。書者泗水楊某,篆者京兆杜本也。至正八年春正月既望之三日記。

隱君顧仲瑛氏居婁江之上,引婁之水入其居之西小墅為桃花源,廁水之亭四楹,高不逾牆仞,上蓬下板旁欞,翼然似艦囪,客坐臥其中,夢與波動蕩,若有襤而走者。予嘗醉吹鐵笛其所,客和《小海》之歌,不異扣舷者之為。中無他長物,唯琴瑟筆研,多者書與畫耳。近以米芾氏所名「書畫舫」命之,而請誌於予。

予喟然曰:「自人文潔於有熊氏後,世變不已而有書,又不已而有繪事。書一形,而鬼夜哭。繪一著,而采色,盲人之目矣。子欲還治古,則唯恐書日煩、繪日密,又何顓之以為名,與米芾氏爭途於江淮上乎?聖人取《易》之之渙,刳木為舟,將以利天下之不通耳,又豈為子輩好名者設?資之以侈書與畫哉!求書於書,求畫於畫,固不若求書畫於象先也。君試與客仰以觀星文之經緯,俯以察地理之脈絡,是大寶書也。遠以眺三神山之出沒乎海濤,近以鑒五湖之煙霏、七十二峰之空翠,四時朝暮景狀一同,又大畫苑也。書耶?畫耶?屬之芾耶?我之屬也。」隱君笑曰:「書畫若是,舫將安屬?」曰:「大地表裏皆水也,大羅竟界,一渣之浮,急旋水中央,而人不悟,悟者必在旋之外也。吁!天一大瀛也,地一大舫也,至人者以道為身,入乎無窮之門,超乎無初之垠,斯有以見大舫於舫之外,子能從之乎?」隱君謝曰:「甚矣子之言,幾於道。予知居舫,而不擬聞大道於舫之外也,書諸舫為記。」

吳下張生本既以信呼於人,又字其所居室,而求記於予。

予謂信之為義大矣,天地一日不信,日月星辰不順行,陰陽寒暑舛差錯,盭而生之類息。嗟夫!天地不能一日外。夫信,人參天地而不信,得乎?孔子論信,嘗以之重食,人一日不食,百骸未廢;一日不信,百行終身廢矣。故君子寧一日無食,不一日無信。秦法吏立百金木南門示信立,而後令有以行,秦法吏不能外夫信,矧不為秦吏者乎?今之吏以聖賢自謂,而有不能信於人者,謂非秦吏罪人,得乎?生治《春秋》學,吾聞《春秋》以斷事為信之符也,生將有位以治民矣,惟《春秋》之斷以斷民,信之用大矣。予懼生之視信者輕也,故以孔子之言、《春秋》之教,參乎天地不能以外夫信者語之。生之父,予之友也,請以予說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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