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桢集/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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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编辑]序
[编辑]古风人之诗,类出于闾夫鄙隶,非尽公卿大夫士之作也。而传之后世,有非今公卿大夫士之所可及,则何也?古者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其学之成也尚已,故其出言如山出云、水出文、草木之出华实也。后之人执笔呻吟,摸朱拟白以为诗,尚为有诗也哉!故摹拟愈逼,而去古愈远。吾观后之嵒拟为诗,而为世道感也远矣。间尝求诗于摹拟之外,而未见其何人。
富阳吴复见心持诗来,读其古什凡若干首,决非摹拟而成者,知学有古风人之旨矣。吁!使复达而有位,为朝廷道盛德、制雅颂,复之作不为古公卿大夫士之作乎?吁!又使人人如复,不以摹拟为诗,古诗不复作者,吾其无望于后乎?复益勉之,以征吾言焉可也。
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骼、有情性神气,诗之丑好高下亦然。风、雅而降为骚,骚降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为陶杜、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气不群,故其骨骼不庳、面目不鄙。嘻!此诗之品在后无尚也。下是为齐梁、为晚唐季宋,其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气可知已。嘻!学诗于晚唐、季宋之后,而欲上下陶、杜、二李,以薄乎骚、雅,亦落落乎其难哉!然诗之情性神气,古今无间也,得古之情性神气,则古之诗在也。然而,面目未识而谓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谓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而谓得其神气,益妄矣。
吾友宋生无逸,送其乡人赵璋之诗来曰:“璋诗有志于古,非锢于代之积习而弗变者也。是敢晋于先生,求一言自信。”余既讶宋言,而覆其诗,如桃源月蚀,颇能力拔于晚唐、季宋者。它日进不止,其于二李、杜、陶,庶亦识其面目。识其面目之久,庶乎情性、神气者并得之。璋父勉乎哉!毋曰吾诗止于是而已也。至正丁亥九月望,在姑苏锦秀坊写。
删后求诗者尚家数,家数之大无止乎杜。宗杜者,要随其人之资所得尔;资之拙者,又随其师之所传得之尔。诗得于师,固不若得于资之为优也。诗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则人有各诗也。得于师者,其得为吾自家之诗哉?
天台李仲虞执诗为贽,见予于姑苏城南,且云学诗于乡先生丁仲容氏。明旦则复谒,出诗一编,求予言以序。予夜读其诗,知其法得于少陵矣。如五言有云“湛露仙盘白,朝阳虎殿红。诏起西河上,旌随斗柄东。西北干戈定,东南杼轴空”,置诸《少陵集》中,猝未能辨也。盖仲虞纯明笃茂、博极文而多识当朝典故。虽在布衣,忧君忧国之识,时见于咏歌之次。其资甚似杜者,故其为诗,不似之者或寡矣。吾求丁公之诗似杜者,或未之过,则知仲虞之诗列乎家数者,不得于其师,而得于其资也谂矣。虽然观杜者,不唯见其律,而有见其骚者焉;不唯见其骚,而有见其雅者焉;不唯见其骚与雅也,而有见其史者焉,此杜诗之全也。仲虞资近杜矣,尚于其全者求其备云。至正戊子九月丙辰序。
诗得于言,言得于志。人各有志、有言以为诗,非迹人以得之者也。东坡《和渊明诗》非故假诗于渊明也,其解有合于渊明者,故和其诗,不知诗之为渊明、为东坡也。涪翁曰:“渊明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固不同,气味乃相似。”盖知东坡之诗可比渊明矣!
天台张北山著《和陶集》若干卷,藏于家,其孙师圣出其亲手泽,求余一言以传世。盖北山宋人也,宋革,当天朝收用南士,趋者澜倒,征书至北山,北山独掞关弗起,自称东海大布衣终其身。嘻!正士之节,其有似义熙处士者欤!故其见诸《和陶》,盖必有合者,观其胸中,不合乎渊明者寡矣。
步韵倚声,谓之迹人以得诗,吾不信也。虽然世之和陶者不止北山也,又岂人人北山哉?吾尝评陶、谢爱山之乐同也,而有不同者何也?康乐伐山开道,入数百人,自始宁至临海,敝敝焉不得一日以休,得一于山者粗矣。五柳先生断辕不出,一朝于篱落间见之,而悠然若莫逆也,其得于山者神矣。故五柳之《咏南山》可学也,而于南山之得之神,不可学也。不可学,则其得于山者,亦康乐之役于山者而已耳。吾于和陶而不陶者亦云。至正八年夏五月六日。
或问诗可学乎?曰诗不可以学为也。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上而言之,雅诗情纯,风诗情杂;下而言之,屈诗情骚,陶诗情靖,李诗情逸,杜诗情厚。诗之状,未有不依情而出也。虽然不可学,诗之所出者,不可以无学也。声和平中正必由于情,情和平中正或失于性,则学问之功得矣。
或曰《三百篇》有出于匹夫匹妇之口,而岂为尽知学乎?曰匹妇无学也,而游于先王之泽者,学之至也,发于言辞,止于礼义,与一时公卿大夫君子之言同录于圣人也,非无本也。
我元之诗,虞为宗,赵、范、杨、马、陈、揭副之,继者叠出而未止。吾求之东南,永嘉李孝光,钱唐张天雨,天台丁复、项炯,毗陵吴恭、倪瓒,盖亦有本者也。近复得永嘉张天英、郑东,姑苏陈谦、郭翼,而吴兴得郯韶也。韶诗清丽而温重,无穷愁险苦之态,盖其强力于学,未止深其本之所出,极其作之所诣。盖得骚之声、得雅之情,则雅之声矣又岂直在元诗一人之数,追逐李张丁项辈而止乎?韶勉之而已。其成帙者若干卷。
曩余在京师时,与同年黄子肃、俞原明、张志道论闽浙新诗,子肃数闽诗人凡若干辈,而深诋余两浙无诗。余喷曰:“言何诞也!诗出情性,岂闽有情性,浙皆木石肺肝乎?”余后归浙,思雪子肃之言之冤,闻一名能诗者,未尝不躬候其门,采其精工,往往未能深起人意。阅十有馀年,仅仅得七家,其一永嘉李孝光季和,其一天台项炯可立,其一东阳陈樵君采,其一元镇,其二老释氏曰句曲张伯雨、云门思断江也。昔王刘二子能重河朔,矧七家者,不足以重两浙乎?惜不令子肃见之。
尝论诗与文一技,而诗之工为尤难,不专其业,不造其家,冀传于世,妄也。盖仲容、季和放乎六朝,而归准老杜。可立有李骑鲸之气,而君采得元和鬼仙之变。元镇轩轾二陈,而造乎晋淡。断江衣钵乎老谷。句曲风格夙宗大历,而痛厘去纤艳不逞之习。七人作,备见诸体,凡若干什目,曰《两浙作者集》,非徒务厌子肃之言,实以见大雅在浙方作而未已也。若其作者继起而未已也,又岂限七人而止哉!
余入淞,见世家子弟凡十数人,能去裘马之习,以文墨为事者,盖寡矣。城西卫子刚,盖山斋别驾公之孙也。首贽诗见余,既而复出《敬聚斋诗稿》一编。读其古诗如《秋夜曲》《白苎词》,其排律如《九山宴集》。五言律如“江水深深碧,梨花淡淡明。九农劳畚锸,三泖足风波”。七言律如“亚夫旧是将军子,贾谊初传太傅官。玉人娇列锦步阵,银笔醉调金缕衣。醉吹银笛五老洞,闲拾瑶草三神山”。其绝句如《消寒图》一首,音节兴象皆造盛唐有馀地,非诗门之颛主者不能至也。
昔人论诗,谓穷苦之词易工,欢愉之词难好。子刚之工,不得于穷苦,而得于欢愉,可以知其才之高出等辈,不得以休戚之情限也。子刚之年未逾壮,而其词之工已如此,便复益之以春秋,才愈老茂而词愈高古,又岂止今日所睹而已哉?至正九年夏四月廿有九日序。
昆山顾仲瑛,裒其所尝与游者往还唱和及杂赋之诗,悉锓诸梓。编帙既成,求余一言以引诸首。
余来吴,见吴之大姓家友于人者,往往市道耳、势要耳、声色货利耳,不好声利而好杂流者寡矣,矧好儒流乎?不好儒流而好书数者寡矣,矧好文墨章句为不朽之事乎?仲瑛嗜好既异于彼,故其取友亦异。其首内交于余也,筑亭曰其亭,以尊余之所学也;设榻曰其榻,以殊余之所止也。余何修而得此哉?盖仲瑛之慕义好贤,将以示始于余。示始于余,而海内之士有贤于余者至矣。故其取友日益众,计文墨所聚日益多,此《草堂雅集》之出于家而布于外也。
集自余而次凡五十馀家,诗凡七百馀首。其工拙浅深,自有定品观者,有不待余之评裁也;其或护短,凭愚持以多上人者,仲瑛自家榷度,又辄能是非而去取之。此次其有可观者焉揽之者,无论其人之贵贱稚宿及老释之异门,总其条贯,若金石之相宣也、盐梅之相济也,盖必有得于《雅集》者矣。得于《雅集》,则亦有得其为人者焉。仲瑛读书之室曰玉山草堂,故集以之名。其自著有《玉山瑛稿》《玉山乐府》行于时云。至正九年夏五月十有二日。
诗与声文始,而邪正本诸情。皇世之辞无所述,间见于帝世,而备于《三百篇》,变于楚《离骚》、汉乐歌,再变于《琴操》五七言,大变于声律,驯至末唐、季宋,而其弊极矣。君子于诗可观世变者类此。古之诗人类有道,故发诸咏歌,其声和以平,其思深以长,不幸为放臣、逐子、出妇、寡妻之辞,哀怨感伤,而变风变雅作矣。后之诗人一有婴拂,或饥寒之迫、疾病之楚、一切无聊之窘,则必大号疾呼,肆其情而后止;间有不然,则其人必有大过人者,而世变莫之能移者也。
予在钱唐,阅诗人之作,无虑数百家,有曰古骚辞者、曰古乐府者、曰古琴操者,谈何易易,习其读,独其果得为古风人之诗乎不也?客有语予诗之学,则曰有《三百篇》、楚《离骚》、汉乐歌之辞。生年过五十,不敢出一语作末唐、季宋语,惧其非诗也,以此自劾,而又以之训人。人且覆诽我,则有未尝不悲。今世之无诗也,幸而合吾之论者斤斤四三人焉,曰蜀郡虞公集、永嘉李公光、东阳陈公樵其人也。窃继其绪馀者,亦斤斤得四三人焉,曰天台项炯、姑胥陈谦、永嘉郑东、昆山郭翼也。
翼蚤岁失怙,中年失子,家贫甚,屡病,宜其言之大号疾呼有不能自遏者。而予每见其所作,则皆悠然有思、澹然有旨,与寄高远而意趣深长,读之使人翛然自得,且爽然自失;而于君亲臣子之大义,或时有发焉,未尝不叹其天资有大过人者,而不为世变之所移也。
予在娄江时,翼持所作诗来谒序;今年,学子殷今又挟其编,来杭申前请,于是乎书。翼字羲仲,东郭生其自号也。至正十一年十二月廿有二日。
诗有为纪行而作者乎?曰有“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此民之行役、遭罹乱世,相携而去之作也。《黍离》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此大夫行役过故都宫室,彷徨而不忍去之作也。后世大夫士纪行之什,则亦昉乎是。幸而出乎太平无事之时,则为登山临水、寻奇拾胜之诗。不幸而出于四方多事、豺虎纵横之时,则为伤今思古、险阻艰难之作。《北风》《黍离》代不乏已。
钱唐莫君景行自壮年弃仕,泊然为林下人,然好游而工诗不已。云间有游,所历名山巨川、前贤之宫、隐士之庐、名胜轩亭之所,一一纪之以诗,盖非《北风》《黍离》之时,则非《北风》《黍离》之诗,固依灼时之治乱,以为情之惨舒者也。莫君此集,好事者且传为寻奇拾胜之作,锓梓以行,莫君何幸也!集凡若干首,来谒予序。
予方被命为钱唐关令,日有官劳,无隙晷及文墨自况;海隅失太平者三四年,方将有大夫行役之艰,而不能如景行之从容啸歌于山水之乐也。因观是集,感慨系之。至正十四年秋八月十有四日书为序。
言工而弗当于理,义窒而弗达于辞,若是者,后世有传焉无也。又况言庞而弗律,义淫而弗轨者乎?自《三百篇》后,人传之者凡几何人,屈、贾、苏、李、司马、扬雄尚矣,其次为曹、刘、阮、谢、陶、韦、李、杜之迭自名家,大抵言出而精,无庞而弗律也;义据而定,无淫而弗轨也。下此为唐人之律、宋人乐章,禅林提唱,无乡牛社丁俚之谣,诗之敝极矣。
金华金信氏从余游于松陵泽中,谈经断史,于古歌诗尤工,首诵余古乐府三百,辄能游泳吾辞,以深求古风人之六义。又自贺曰:“吾入门峻矣,大矣吾诗!降而下,吾不信也。一日使为吾诗评,曰或议铁雅句律本屈柳《天问》,某曰非也。属比之法实协乎《春秋》。先生之诗,《春秋》之诗欤!诗之《春秋》欤!”余为之喜而曰:“信可与言诗已!”于是绝笔于近体。
所为诗有春草轩所编,如《古琴操》、《赵壁词》、《荆卿篇》、《博浪椎》、《月支王头饮器歌》,其气充,其情激,其词郁以谐。吁!信之诗有法矣,此岂一朝一夕之致耶?其素所畜积,盖至今二十有馀年矣。今天子制礼作乐,使行天下,采风谣入国史,东州未有应之者,吾将以信似之。
诗至律,诗家之一厄也。东坡尝举杜少陵句曰:“‘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动影摇。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辞仙桃’。是后寂寥无闻。吾亦有云‘露布朝驰玉关寨,捷书夜报甘泉宫,令严锺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为近之耳。”余尝奇其识而韪其论,然犹以为未也。余在淞,凡诗家来请诗法无休日,《骚选》外谈律者十九。余每就律举崔颢《黄鹤》、少陵《夜归》等篇,先作其气,而后论其格也。崔、杜之作虽律,而有不为律缚者,惜不与老坡参讲之。
上海蕉梦生释安者集有元名能诗家,自虞、马而下律之唐者,凡三百馀首。帙成,命曰《蕉囱律选》,携以索余引,梓行海内,以警诏骫骳𫄨滞之音。选中多有雄浑合坡举似者,第轶出崔、杜上头者未见一二。编末过取余放律矹硬排奡者凡十馀,盖安学诗于吾门亦有日矣,是宜所取雅合余所讲者。
是集行,则皇朝风雅之选于赇者,君子有所不遗。
世称老杜为诗史,以其所著备见时事。予谓老杜非直纪事史也,有《春秋》之法也,其旨直而婉,其辞隐而见,如《东灵湫》、《陈陶》、《花门》、《杜鹃》、《东狩》、《石壕》、《花卿》、《前后出塞》等作是也。故知杜诗者,《春秋》之诗也,岂徒史也哉?虽然,老杜岂有志于《春秋》者?《诗》亡,然后《春秋》作,圣人值其时有不容己者,杜亦然。
《梧溪集》者,江阴王逢氏遭丧乱之所作也。予读其诗悼家难、悯国难,采摭贞操,访求死节,网罗俗谣与民讴,如《帖木侯》、《张武略》、《张孝子》、《贾夫人》、《赵氏女》、《丙由纪事》、《月之初生》、《天门行》、《竹笠》、《黄官柳场》、《无家燕》诸篇,皆为他日国史起本,亦枉史之流欤。
逢本山泽之士,其澹泊闲静是其本状,而有《春秋》属比之教,故予亦云《春秋》之诗也。采诗之官苟未废也,则梧溪之《春秋》得以私自托也。不然,何其属比于册者,班班乎其无讳若是也。订其格裁,则有风流俊采,豪迈跌宕不让贵介威武之夫者,兼人之长亦颇似杜。吁!代之剿故残馀欲传于世,称为作人,而逢诗不传,吾不信也。至正十九年冬十一月初吉序。
诗之厚者,不忘本也。先民情性之正,异乎今之诗人。曰某体六朝体,杜夔州、孟襄阳、李西昆也,安识所谓推本其自者哉!
高唐卢升氏,三卢相家庄惠公之孙也,十三善为诗,尝从河东张生游,南来又相从余于分唐杖屦间。集其所自为诗一编曰《齐稿》。齐盖其所出,故以名,示不忘其本腃焉。故乡邈若隔世,升尚能对余画地为山川,及条其旧俗,纤悉可终,宜其诗之特也乎原。今观其诗,多协古诗人比兴,风容色泽类揖逊乎先生之世卿大夫周行也,此岂今人妄一男子谈汉魏六朝夔州襄阳西昆者耶?吾是以器而重之。
今闻虚�之�退,吾将约升循海而南,迹师尚父所封之履,登泰山日观,历数山河之旧。河西善讴者吾无间,将以寻小白君臣之霸烈,而灭威之贵风尚在,述为制作,当唱予而和汝。
淞之东曰黄浦,浦之东曰横溪。溪之上,孙善之家焉,家有园池之胜。至正七年五月朔日,池上出瑞莲一茄而双花,远近闻者争睹。曰莲之层曰瑞,菡萏双而茄独者亦曰瑞。既而善之会宾友燕池上,皆举酒为善之贺,觞馀各赋诗凡若干首,裒而成卷,因予友许君如心来乞序。
余谓:“凡天地间物产之异,若人不以为怪,必以为瑞。然怪非自怪,因人而怪。瑞非自瑞,亦因人而瑞。人有怪之微,物虽瑞而瑞犹怪。人有瑞之微,物虽怪而怪犹瑞。芝巾产于商颜之隐,瑞也;见于元封虚耗之君,覆怪矣。嘉禾产于若和之时,瑞也;见于赤乌抢攘之年,覆怪矣。吾闻善之累世家风孝友;善之又倜傥有奇节,慕义而强仁,瑞莲之产,非其迈种德之验乎?德有瑞验,花有瑞符,谓莲非孙氏之瑞乎,吾不信也。善之益芸而学、益种而德,天之生祥下瑞为孙氏显章,殆未艾也。嘻!莲无一茄而双花,间有,则人称以为瑞物。人无累叶而不分,间有,则人不以为瑞人乎?《唐史》曰“天瑞五色云,人瑞𬸚八表”,此瑞人说也。善之勉焉,尚有以膺此称也夫!
诗之教尚矣,虞廷载赓,君臣之道合;五子有作,兄弟之义章。《关雎》首夫妇之匹,《小弁》全父子之恩,诗之教也遂散于乡人、采于国史,而被诸歌乐,所以养人心、厚天伦、移风易俗之具,实在于是。后世风变而骚,骚变而选,流虽云远,而原尚根于是也。魏晋而下,其教遂熄矣。求诗者,类求端序于声病之末,而本诸三纲、远之五常者,遂弃弗寻,国史所资,又何采焉?及李唐之盛,士以诗命世者,殆百数家,尚有袭六代之敝者。唯老杜氏慨然起揽千载既坠之绪,陈古讽今,言诗者宗为一代诗史。下洗哇�,上薄风雅,使海内靡然没知有《百篇》之旨,议论杜氏之功者,谓不在骚人之下。噫!比世末学,咸知诵少陵之诗矣,而弗求其旨义之所从出,则又徇末失本,与六代之弊同,余为太息者有年。
龙江殷生谒余钱唐次舍,袖出手编目曰《诗史宗要》。观其编什,首君臣,终朋友,一根极于伦理,表端分节,显要正讹,或有宗趣,炳然而日星列,沛然而江汉注,挈焉而领张,洞焉而钥启。千百五篇之大旨,博而约之于一帙之中。其忠君孝友之至情,纮鸠鹡鸰之馀韵,使习其读者油然而有感衰。得此,弗觉病怀洒然,若能言吾之所欲言者。后学小子操是,嘉量以广;品诸作,又何骚、雅之弗近,而声诗之教不还于古哉?
生重以序请,遂书其卷首如此。生名惟肖,字起岩,汝南人。尝从游于余,与海内名士李公孝光、张公天雨、段公天祐为忘年诗友云。至正十三年九月十日,在分塘之五柳园亭写。
女子诵书属文者,史称东汉曹大家氏。近代易安、淑真之流,宣徽词翰,一诗一简,类有动于人,然出于小聪狭慧,拘于气习之陋,而未适乎情性之正;比大家氏之才之行,足以师表六宫、一时文学而光父兄者,不得并议矣。
予居钱唐,闻女士有曾雪斋氏,以才谞称于人,尝持所著诗文若干篇,介为其师者丘公其见,自陈:“幼获晋于酸斋贯公、恕斋班公,而犹未及见先生也,幸先生赐一言以自励。”今年予在吴兴,复偕乳母氏访予洞庭太湖之上,为予歌诗鼓琴,以写山川荒落之悲,引《关雎》《朝雉》《琴操》以和《白雪》之章。
予然谂雪斋氏之善人伦风操,述作又其馀尔。吁!大家氏之后,不为犹有人乎?予闻诗《三百篇》,或出于妇人女子之作,其词皆可被于弦歌,圣笔录而为经,律诸后世老于文学者,有所不及,其得以飐飐女人弃之乎?
若雪斋氏之述作也,本之以天质者,而达之以学,发之于咏,而协之以声律;使生于《三百篇》之时,有不为贤笔之所录者乎?故上下删取其所作,能追古诗人之风与其琴调善发贞人壮士之趣者,为曹氏《弦歌集》。他日太史氏或有采焉,截其过而适之中,约其偏而合之正,则王道之事毕矣,岂直大家氏之后犹为有人之庆哉!至正五年十一月序。
富春自严子陵耕钓后至今,一草一木与客里俱高。予观乌龙金华诸山,如奔猊渴骥夹江而下,与越之千岩万壑、吴之龙飞凤舞者会而同尽于海。其中朝潮夕一往一来,耀人耳目者,又天下之奇观。山川锺秀间世而起者,孙仲谋之称孤江左,叶中书入相本朝,他如名臣韵士仙踪梵迹,不可一二殚纪。昔柳之愚溪,僻在荒服,而见来柳子;黄之赤壁,鞠为战璟,而见赋坡公,遂皆有以表见于世。富春品题,独未表见于昔人,岂造物者之有待于后人乎?
至正乙未,余游富春,与其邑人冯正卿及予韩魏二三子相与品题时八景。先是吾里人张世昌有其大咏,其词未传。要之比兴体制,非徒求工于景物,兼欲道其人物名节之盛,必有待乎能言之士,使后日如李翰林之叹崔颢于黄鹤楼、阎都督之奇王勃于洪都府,则富春山水当与愚溪赤壁感柳、苏之遇者同一德色。品题之寄,其可苟也哉?余唱诗八首,二三子者和之,而予序之如此。
先生尝谓:“律诗不古,不作可也。”其在钱唐时,为诸生讲律体,始作二十首,多奇对。其起兴如杜少陵,用事如李商隐,江湖陋体为之一变。然于律中又时作放体,此乃得于类然天纵,不知有四声八病之拘。其可骇愕、如垂龙震虎、排海突岳、万物飞立、辟易无地,观者当以神逸悟之,不当以雄强险厄律之也。句曲张伯雨尝曰:“无老銕力者,便堕落卢马后大虫耳。”故今裒此拗体凡若干首。先生见之,且令某评之如何。太极生顿首曰:“真色脱涂抹,天巧谢雕锼。”太初生曰:“健有排山力,工无剪水痕。”安曰:“先生拗律,自是水犀硬弩、朱屠铁捶。人见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然其中自有翕张妙法。此先生拗律体也。”先生击几赏之,以为二三子知言。
并录为序,释安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