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抱軒文集/卷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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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書
[编辑]鼐再拜,謹上覃谿先生几下:
昨相見,承教勉以為文之法。蚤起又得手書,勸掖益至,非相愛深,欲增進所不逮。曷為若此?鼐誠感荷不敢忘!
雖然,鼐聞今天下之善射者,其法曰:「平肩臂,正脰,腰以上直,腰以下反句磬折,支左詘右。其釋矢也,身如槁木。苟非是,不可以射。」師弟子相授受,皆若此而已。及至索倫蒙古人之射,傾首、欹肩、僂背,發則口目皆動,見者莫不笑之。然而索倫蒙古之射遠貫深而命中,世之射者常不逮也。然則射非有定法亦明矣。
夫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惡。詩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詩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猶人之言語也,有氣以充之,則觀其文也,雖百世而後,如立其人而與言於此;無氣,則積字焉而已。意與氣相御而為辭,然後有聲音節奏高下抗墜之度,反復進退之態,采色之華。故聲色之美,因乎意與氣而時變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自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趙宋、元、明及今日,能為詩者殆數千人,而最工者數十人。此數十人,其體制固不同,所同者,意與氣足主乎辭而已。人情執其學所從入者為是,而以人之學皆非也;及易人而觀之,則亦然。譬之知擊棹者欲廢車,知操轡者欲廢舟,不知其不可也。
鼐誠不工於詩,然為之數十年矣。至京師,見諸才賢之作不同,夫亦各有所善也。就其常相見者五六人,皆鼐所欲取其善以為師者。雖然,使鼐舍其平生,而惟一人之法,則鼐尚未知所適從也。承先生吐胸臆相教,而鼐深蓄所懷而不以陳,是欺也,竊所不敢,故卒布其愚,伏惟諒察!
辱書諭以入都不可不速。嘉誼甚荷!以僕呆蹇,不明於古,不通於時事,又非素習熟於今之賢公卿與上共進退天下人材者;顧蒙識之於儔人之中,舉纖介之微長,掩愚謬之大罪,引而掖焉,欲進諸門牆而登之清顯,雖微君惠告,僕固媿而仰德久矣!
僕聞蘄於己者,志也;而諧於用者,時也。士或欲匿山林而羈於紱冕,或心趨殿闕而不能自脫於田舍。自古有其志而違其事者多矣!故鳩鳴春而隼擊於秋,鱣鮪時涸而鮒飀遊,言物各有時宜也。僕少無岩穴之操,長而役於塵埃之內,幸遭清時,附群賢之末,三十而登第,躋於翰林之署,而不克以居,浮沉部曹,而無才傑之望,以久次而始遷。值天子啟秘書之館,大臣稱其粗解文字,而使舍吏事而供書局,其為幸也多矣。不幸以疾歸,又不以其遠而忘之,為奏而揚之於上,其幸抑又甚焉。士苟獲是幸,雖聾聵猶將聳耳目而奮,雖跛丱猶將振足而起也,而況於僕乎?
僕家先世,常有交裾接跡仕於朝者,今者常參官中,乃無一人。僕雖愚,能不為門戶計耶?孟子曰「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於季桓子」是也。古之君子,仕非苟焉而已,將度其志可行於時,其道可濟於眾。誠可矣,雖遑遑以求得之,而不為慕利;雖因人驟進,而不為貪榮。何則?所濟者大也。至其次,則守官攄論,微補於國,而道不章。又其次,則從容進退,庶免恥辱之大咎已爾。
夫自聖以下,士品類萬殊,而所處古今不同勢。然而揆之於心,度之於時,審之於己之素分,必擇其可安於中而後居。則古今人情一而已。夫朝為之而暮悔,不如其弗為;遠欲之而近憂,不如其弗欲。《易》曰:「飛鳥以凶。」《詩》曰:「卬須我友。」抗孔子之道於今之世,非士所敢居也;有所溺而弗能自返,則亦士所懼也。且人有不能飲酒者,見千鍾百榼之量而幾效之,則潰胃腐腸而不救。夫仕進者不同量,何以異此?是故古之士,於行止進退之間,有跬步不容不慎者,其慮之長而度之數矣,夫豈以為小節哉?若夫當可行且進之時,而卒不獲行且進者,蓋有之矣,夫亦其命然也。
僕今日者,幸依聖朝之末光,有當軸之褒采,踴躍鼓忭以冀進,乃其本心,而顧遭家不幸,始反一年,仲弟先殞,今又喪婦。老母七十,諸稚在抱,欲去而無與托,又身嬰疾病以留之,此所以振衣而趑趄,北望樞斗而俯而太息者也。
遠蒙教督,不獲趨承,雖君子不之責,而私衷不敢安,故以書達所志而冀諒察焉!
鼐再拜雲路先生足下:
數十年來,士不說學。衣冠之徒,誦習聖人之文辭,衷乃泛然不求其義,相聚奊首帖耳,哆口僔遝,乃逸乃諺,聞耆耇長者考論經義,欲掩耳而走者皆是也。風俗日頹,欣恥益非其所,而放僻靡不為。使士服習於經師之說,道古昔、承家法以繫其心,雖不能逮前古人才之美,其必有以賢於今日之濫矣。鼐少時見鄉前輩儒生,相見猶論學問,退習未嘗不勤,非如今之相師為俞也。所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者與?獨先生單心畢力於傳注,辨究同異,既老而不懈,說之矻矻然。雖未知於古學者何如,其賢於今之士不亦遠乎?
鼐居此一期矣,嘗苦無可與語者。聞先生之篤學著書,苟非居處閑遠之故,必將造而請觀焉。先生乃辱寓書而示以所為說,不棄愚陋而欲因之求益,抑何任其幸且媿也!《詩》曰:「心乎愛矣,胡不謂矣。」鼐固不能為益於先生,然而心之所蓄不敢不盡者,愛敬先生,謂不可類先生如今世俗倫也。夫聖人之經,如日月星之懸在人上,苟有蔽焉則已,苟無蔽而見而言之,其當否必有以信於人。見之者眾,不可以私意徇也,故竊以謂說經當一無所徇。程、朱之所以可貴者,謂其言之精且大而得聖人之意多也,非吾徇之也。若其言無失而不達古人之意者,容有之矣。朱子說「元、亨、利、貞」舍孔子之說者,欲以達文王之意而已。苟欲達聖賢之意於後世,雖或舍程、朱可也。
自漢以來,為經說者已多,取視之不給於日。苟非吾言足發經意前人所未明者,不可輕書於紙。而明以來,說「四書」者,乃猥為科舉之學,此不足為書。故鼐自少不喜觀世俗講章,且禁學徒取閱,竊陋之也。今先生之說,固多善者,然欲為時文用之意存焉,鼐輒以朱識所善者,先生更自酌而去取之,必言不苟出,乃足為書以視於後世。
鼐又聞之:「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出辭氣不能遠鄙,則曾子戒之。況於說聖經以教學者、遺後世而雜以鄙言乎?當唐之世,僧徒不通於文,乃書其師語以俚俗,謂之語錄。宋世儒者弟子,蓋過而效之。然以弟子記先師,懼失其真,猶有取爾也。明世自著書者,乃亦效其辭,此何取哉?願先生凡辭之近俗如語錄者,盡易之使成文則善矣。直諒多聞,益友之道也。鼐不足為多聞,直諒雖不能逮,而不敢不勉,故盡言之如此。鼐自撰經義數十首,中乃有幸與先生意同者,今並寄一冊,幸教其失。
賢從子謂杖履秋冬或來郡,然則不盡之意可面陳,茲略報鄙意。承自稱謂過謙,不敢當也。鼐再拜。
六月某日,鼐頓首汪君足下:
鼐性魯知暗,不識人情向背之變、時務進退之宜,與物乖忤,坐守窮約,獨仰慕古人之誼,而竊好其文辭。
夫古人之文,豈第文焉而已,明道義、維風俗以詔世者,君子之志,而辭足以盡其志者,君子之文也。達其辭則道以明,昧於文則志以晦。鼐之求此數十年矣,瞻於目,誦於口,而書於手,較其離合而量劑其輕重多寡,朝為而夕復,捐嗜捨欲,雖蒙流俗訕笑而不恥者,以為古人之志遠矣,苟吾得之,若坐階席而接其音貌,安得不樂而願日與為徒也?
足下去鼐居千五百里,非有相知之素,投書致辭甚恭,惓惓焉欲得其言,以紀太夫人高節卓行。足下何所聞而為是哉?海內文士,為達官貴人甚眾,執筆為太夫人紀述者亦甚眾,足下既求得之,今又以命僕,將足下不遺一士而以鼐備其目乎?抑遂以太夫人不朽之名冀之僕耶?
且古人之文,今人讀之或不識。以今人之道度古人,古人文之傳,特其幸耳。然則雖有如古人之文,其能不朽與不,未可知也,況鼐之不足比古人邪!雖然,推足下為母氏之心,姑為文以備眾士之列者,僕所不辭也。足下書來久矣,有犬馬之疾,今始閑,輒作記一首,寄請觀之。久未報,惟諒宥不宣!
鼐頓首:
去聖久遠,儒者論經之說,紛然未衷於一,而又汩於同異好惡之私心,以自亂其聰明,而長爭競之氣,非第殘闕之為患而已。子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又曰:「禮失求之於野。」夫於群儒異說,擇善從之,而無所徇於一家,求野之義,學者之善術也。雖於古禮湮失之餘,亦終不能盡曉,然而當於義必多矣。
承教《禘說》,其論甚辨,而義主鄭氏,則愚以謂不然。禘之名見於《禮經傳》、《春秋》、《國語》、《爾雅》,未有云祀天者。《禮記》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韋玄成釋之云:「王者受命祭天,以其祖配,不為立廟,親盡故也。所立親廟,四而已。」玄成以是解《禮記》之義已僻矣,此班彪所謂「不博不篤,不如劉歆」者也。意玄成之為此言,固非臆造,當時儒者,固有以禘為祭天神之解矣。玄成又引《禮》「五年而再殷祭,言壹禘壹祫也」。此亦當時儒者之說,蓋出於《公羊》經師。推是說固以禘為宗廟之大祭,非祭天神也。惜玄成混引其辭,不能分別,擇其一是耳。
東漢而後,儒者說經之義,或繼或絕,或暗不章,而鄭氏獨著。鄭氏所受師說,同於玄成。夫以祖之所自出為天,且人孰不出於天,何以別為一王所自出?別為一王所自出,則必如康成所用緯說感生「靈威仰」之類而後足以達其義。故究韋玄成之解,必至於用讖緯而後已。然則禘說之失,萌於西漢之士,而極於康成之徒。西漢之士,說非皆誤也,雖有是者,傳述之不明,而廢於無助也。夫《逸禮》尚有禘於太廟禮,安得如鄭說,以祭昊天於圜丘而謂之禘。果周以禘祀天,而以嚳配;孔子告曾子,宜與郊以稷配,明堂以文王配並舉之矣,而反漏不言乎?《禮記·喪服小記》、《大傳》兩篇,皆以說《儀禮喪服》者耳,因《喪服》有宗子適庶之禮異,故推其極至天子承祧,至禘而後止,何謂泛言及祀天乎?兩篇皆言「禮,不王不禘」,鄭君釋以祀天,不達經之本旨者也。且夫郊以祭天,其禮誠重矣;然自人鬼言之,則禘之祭祖所自出而以祖配,其禮專為祖設者也,重在人鬼者也;郊祭天而配以祖,所重非在人鬼者也。故展禽之言禘先於郊,《春秋外傳》屢言禘、郊者,以此,不可因是遂謂禘乃祭天神與郊同義也。
當康成注《周禮》,知是說之不可通矣,亦謂宗廟之祀,有禘、祫、祠、礿、烝、嘗六者,然不能舉禘、袷之別。惟鄭司農注司尊彝,有云:「朝享、追享,謂禘、袷也。」夫王者先祖之於太祖,皆子孫也。子孫得朝於祖而合食,故袷謂之朝享。王者之追遠,未有遠於祖所自出者矣,故追享禘也。以是求之司農之說當矣,而後鄭不達,顧舍而不從。及王子邕難鄭君,作《聖證論》,斷以禘為宗廟五年之大祭,以虞夏出黃帝,商周出帝嚳,四代禘此二帝,是為禘其祖之所自出,然後禘義大明。故究禘之論,仲師啟其萌,子邕暢其義,後儒所不能易已。
然鼐意子邕之說,亦有未盡。蓋王者,太祖以下,皆其祖也。禘祭祖所自出,則其祖皆得配之,袷有不禘而禘無不袷,是以皆曰殷祭也。其祖皆殷祭而立廟者四,是謂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言隆殺之分有如此,故雖有太祖之廟,而非其辭意所及也。非如元成謂遠祖無廟,亦非如子邕言專以太祖一人配也。然子邕之言,大旨善矣,後有執鄭君以難子邕者,皆好為說,而無從善徙義之公心者耳。
當明時,經生惟聞宋儒之說,舉漢、唐箋注屏棄不觀,其病誠隘,近時乃好言漢學,以是為有異於俗。夫守一家之偏,蔽而不通,亦漢之俗學也,其賢也幾何?若夫宋儒所用禘說,未嘗非漢人義也,但其義未著耳。夫讀經者,趣於經義明而已,而不必為己名;期異於人以為己名者,皆陋儒也。摐約以為然乎?鼐於義苟有所疑,不敢不盡,非有爭心也。苟不當,願更教之,得是而後已。鼐頓首!
桐城姚鼐頓首,絜非先生足下:
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為君子矣;讀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與程魚門、周書昌嘗論古今才士,惟為古文者最少,苟為之必傑士也,況為之專且善如先生乎?辱書引義謙而見推過當,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獲侍賢人長者為師友,剽取見聞,加臆度為說,非真知文能為文也,奚辱命之哉?蓋虛懷樂取者,君子之心;而誦所得以正於君子,亦鄙陋之志也。
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柔之發也。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然而《易》、《詩》、《書》、《論語》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值其時其人,告語之體,各有宜也。自諸子而降,其為文無弗有偏者。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鏐鐵;其於人也,如馮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云,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廖廓;其於人也,漻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觀其文,諷其音,則為文者之性情形狀舉以殊焉。
且夫陰陽剛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氣有多寡進絀,則品次億萬,以至於不可窮,萬物生焉。故曰:「一陰一陽之為道。」夫文之多變,亦若是已,糅而偏勝可也,偏勝之極,一有一絕無,與夫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
今夫野人孺子聞樂,以為聲歌弦管之會爾;苟善樂者聞之,則五音十二律,必有一當,接於耳而分矣。夫論文者,豈異於是乎?宋朝歐陽、曾公之文,其才皆偏於柔之美者也。歐公能取異己者之長而時濟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觀先生之文,殆近於二公焉。抑人之學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陳理義必明當,布置取舍、繁簡廉肉不失法,吐辭雅馴不蕪而已。古今至此者,蓋不數數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為然乎?
惠寄之文,刻本固當見與,抄本謹封還,然抄本不能勝刻者。諸體中書疏、贈序為上,記事之文次之,論辨又次之,鼐亦竊識數語於其間,未必當也。《梅崖集》果有逾人處,恨不識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聽所好恣為之,勿拘其途可也。於所寄文,輒妄評說,勿罪!勿罪!秋暑惟體中安否?千萬自愛!七月朔日。
久處閭里,不獲與海內賢士相見,耳目為之瞆霿。冬間舍侄浣江寄至先生大作數篇,展而讀之,若麒麟鳳皇之驟接於目,欣忭不能自已!聊識其意於行間,顧猶恐頌歎盛美之有弗盡;而其頗有所引繩者,將懼得罪於高明,而被庸妄專輒之罪也。乃旋獲惠賜手書,引義甚謙,而反以愚見所論為喜。於是鼐益俯而自慚,而又以知君子之衷,虛懷善誘,樂取人善之至於斯也。鼐與先生雖未及相見,而蒙知愛之誼如此,得不附於左右,而自謂草木臭味之不遠者乎?「心乎愛矣,何不謂矣。」尚有所欲陳說於前者,願卒盡其愚焉。
自秦、漢以來,諸儒說經者多矣,其合與離固非一途。逮宋程、朱出,實於古人精深之旨,所得為多,而其審求文辭往復之情,亦更為曲當,非如古儒者之拙滯而不協於情也,而其生平修己立德,又實足以踐行其所言,而為後世之所向慕。故元、明以來,皆以其學取士。利祿之途一開,為其學者以為進趨富貴而已,其言有失,猶奉而不敢稍違之,其得亦不知其所以為得也,斯固數百年以來學者之陋習也。
然今世學者,乃思一切矯之。以專宗漢學為至,以攻駁程、朱為能,倡於一二專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為學術之害。夫漢人之為言,非無有善於宋而當從者也;然苟大小之不分,精粗之弗別,是則今之為學者之陋,且有勝於往者為時文之士,守一先生之說,而失於隘者矣。博聞強識,以助宋君子之所遺則可也,以將跨越宋君子則不可也。鼐往昔在都中,與戴東原輩往復,嘗論此事,作《送錢獻之序》,發明此旨,非不自度其力小而孤,而義不可以默焉耳。先生胸中,似猶有漢學之意存焉,而未能豁然決去之者,故復為極論之。「木鐸」之義、蘇氏說,《集注》固取之矣,然不以為正解者,以其對「何患於喪」意少遠也。至盆成見殺之《集注》,義甚精當,先生曷為駁之哉?朱子說誠亦有誤者,而此條恐未誤也,望更思之!
鼐於蓉庵先生為後輩,相去甚遠,於潁州乃同年耳。先生謂潁州曰兄,固於鼐同一輩行,而過於謙,非所宜也。客中惟保重,時賜教言為冀!愚陋率達臆見,幸終宥之!
某頓首,星符先生足下:
前辱以辛楣先生說秦三十六郡事,與僕二郡說異,示以相較,甚喜!比未及詳答,今更考尋,知少詹言亦未審也。按《秦始皇紀》「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在其二十六年;迄三十三年,略取陸梁地為桂林、象郡、南海,是已為三十九郡;至秦亡時,或更有分合,不知凡若干郡也。子駿、孟堅蓋已不能詳知,姑舉其初,曰:「本秦京師為內史,分天下作三十六郡。」下遂及「漢興」云云。其說實有未備,不可拘守也。
僕考秦、楚間郡名,得四十餘。《漢地志》郡、國其有注云「秦置」者,凡三十六。少詹所舉,謂始皇所分三十六郡即是也,而桂林三郡在其中。其外《史記》紀秦昭襄王置黔中郡矣。《陳涉世家》云:「比至陳,陳守、令皆不在。」則知有陳郡矣。「丁疾等圍東海守慶於剡。」則知有東海郡矣。《項羽紀》:「趙將司馬邛定河內,故立為殷王,王河內。」蓋秦有河內郡也。「田安下濟北數城。」《留侯世家》:「孺子見我濟北。」是濟北亦秦郡,故曹參定濟北郡也。至於鄣、東陽、膠東、膠西、博陽、城陽衡山諸郡,皆名見楚、漢之交者。此或秦置耶?或楚、漢置耶?舉未可知。將以推始皇二十六年分三十六郡之數,惟南海、桂林、象郡必不當數之,少詹誤耳。其餘四十餘郡,不能定其決為後置者何郡也。裴所舉三十六郡,與少詹互有短長。僕作《二郡沿革考》時,姑因六朝人說,以鄣為秦郡。究之秦初郡必不可指數,謂有鄣者未必非,亦未必是也。「多聞闕疑」,庶得之耳。
尊著《斗建考》甚精當,然猶覺文太繁,減其大半乃善。余當相見論之,不具。
正月行過敝邑,幸得見溫然君子之容,心竊異其非恒士矣。車馬發後,取所著《世室考》讀之,何其博洽辨達也!三月鼐來江寧,攜入行笥重繹,執卷敬歎累日。士牽於俗學,略能留意古箋注者,了不易得,況精思若此者乎?年二十許,所進已逾世耆宿,進而不止,至耆宿之年,絕出尚可量哉?何時當復見?當復更有示教者不?
至於審辨所說當不,必學有精博逾足下,或與足下比者,乃可決之,僕淺學蓋不任此,僕粗識文句之末而已。《曾子問》篇「當七廟五廟無虛主」,足下欲伸己說,以「當七廟」為句,此非愚見所安。大抵古今之隔遠矣,議禮者非特漢以後不可合,雖周人之言,亦或舛牙,必欲衷於一是,故難也。又內載朱子說,不應書名。二者幸更酌之!原本附還,千萬自愛,不具。
前日承詢婦人無主之說,當時略以臆對。歸後復讀賜書,檢尋傳記以考其實。蓋以士大夫禮言之,非特婦人無主,雖男子於廟固亦無主也。以天子、諸侯言之,則自漢以後,婦人於廟中有主,而周以前,則或有或無,未敢決焉。古人所重者屍祭。其依神者屍為要,主非所必不可無也。
鄭康成注《祭法》,謂士大夫之廟無主,惟天子諸侯廟乃立主。其說頗為今學者所駭,而考之於古則實然。孔子告曾子曰:「當七廟、五廟無虛主。」然則三廟、二廟、一廟者,固可虛無主矣。古《聘禮》,賓介所居館,皆士大夫之廟也。使有主之廟,而使人居之,將豫移主出乎?抑聽其人神之相瀆乎?賓主皆何以安焉?斯廟不設主之可徵者也。惟左氏載孔悝有取祏之事,此特末世之僭耳,非禮之正也。以禮之正言之,天子有日祭、月祀,諸侯亦月有告朔,故設官以日嚴奉其主為宜。卿大夫之祭,於時疏矣,又位下,不能專立官以日典守,故廟中亦無常奉之主。且古人依神,所重亦不必以主也,故男子婦人皆無主於廟,士大夫禮也。若天子、諸侯,廟中固必有主矣。
然主不書諡,雖漢猶然。婦人配祭,不專立尸,設同几以依神,則謂后夫人與君同一主,亦無不可者。至《漢儀》載:「天子主一尺二寸,後主七寸,在皇帝主右。」則婦人有主之事,至漢而甚明矣。不知自周、秦以來所傳禮固然,漢乃因之耶?抑第漢時人自為之禮耶?此不可以臆決者也。若今世士大夫不以屍祭,廟中惟主為重。主則書先人之爵與字,不可以云與妣共之。其必當立妣主明矣。
《荀子》「食魚泔之」之義,鼐意謂食魚易傷人者膾也。泔之恐是漸之醯醬之類,以為膾耳。奧讀如燠,奧之則以火熟之矣。曾子殆傷昔奉父母時不聞此語,常以泔供饌,故泣也。然別無考證,不敢信以為是也。
「不逆薪而爨」者,言持薪必順其本末。此小事尚不肯逆,況為暴乎?此解易了,但不知所出耳。來書云:「見《南齊劉璡傳》。」檢璡傳無此語,乃見《宋書·建平王宏傳》,係璡上書申建平王景素之詞。
其餘數條,鼐皆不能解,古事固難通,而傳書亦或有誤字也。謹就所見者上陳,待教!少涼走候不具。
再復簡齋書
[编辑]《士喪禮》有重無主。若「虞主用桑,練主用栗」,乃是文二年,「作僖公主」《公羊傳》文,非言士禮也。何休引「《士虞記》云:『喪主不文,吉主皆刻而諡之。』蓋為禘時別昭穆也。」此是《禮》之逸篇。題云《士虞記》,而中廣言天子諸侯之禮,若士則安得有禘袷也。鼐前書所云不書諡,蓋誤以漢禮為古禮,據是篇則古主有諡也。
《左傳》:「凡君薨卒哭而祔而作主。」杜元凱云:「言凡君者,謂諸侯以上,不通於卿大夫。」觀何、杜之注,皆與康成同意,則知康成言之不可易矣。
《穀梁》疏載麋信引衛次仲云:「宗廟主皆用栗,右主八寸,左主八寸。」此亦言婦人於廟中有主,然不知次仲所言,古禮耶?抑第漢事耶?是猶不能明也。謹再復。
再復簡齋書
[编辑]兩劄下問,愚淺不能具答,略以所明者上陳。古人以玄為服采之盛,《禮》所云冕服,皆玄也。衣正色,裳間色,謂之貳采。惟軍禮乃上衣下裳同色,故曰袀服。宿衛之士,當用軍禮,衣裳同色。故《趙世家》有黑衣之列,其衣兼衣裳而名之也。周制軍禮韎韋之服。韎之為色,在赤黑之間,不知趙左師所云黑衣者,即是周之韎耶?或玄衣玄裳耶?要之黑非賤服也。古帝王革命,雖有易服色之事,而要其大體,皆上玄而下黃,雖魏、晉而降,制猶存焉。隋人以宇文周尚黑,舉矯而變之,遂亦及於章服。自隋、唐以後,以紫緋為品官上服,朝會皆衣之,無復尚玄之禮矣。
夫聖人制禮,其始必因乎俗,故曰禮俗。祭之有屍,始蓋亦出於上古之俗,而聖人因以為禮,此亦仁孝之極思。使聖人生乎今世,天下但有厭祭而無屍矣,固必不更行設屍以祭之禮,然不可因此遂譏古人之為謬也。屍蓋廢於秦世,秦戎俗也。然則設屍非夷禮,廢屍乃夷禮耳。凡祀天神無屍,而配者人鬼有屍。《淮南子》言「郊祭有屍」可也,然太公為屍之說,則不可信。郊祀稷屍,固宜以子孫為之,何為以姜姓乎?《國語》:「董伯為屍。」晉之董姓,出乎辛有之子。意辛有乃夏子孫,故董伯為鯀屍耶?然而不可考矣。若夫感生之說,則緯書之妄,固不足述。貓虎之屍,亦說之者過耳,於理不應有也。
儒者生程、朱之後,得程、朱而明孔、孟之旨,程、朱猶吾父師也。然程、朱言或有失,吾豈必曲從之哉?程、朱亦豈不欲後人為論而正之哉?正之可也,正之而詆毀之,訕笑之,是詆訕父師也。且其人生平不能為程、朱之行,而其意乃欲與程、朱爭名,安得不為天之所惡。故毛大可、李剛主、程綿莊、戴東原率皆身滅嗣絕,此殆未可以為偶然也。愚見如是,惟幸教之!尚熱,未敢走謁,謹復。
虙羲氏受《河圖》而畫八卦,禹得《洛書》而陳九疇,是其說本出劉歆,世儒或疑歆言不足憑。吾謂《莊子》有《九》、《洛》之事。其言出歆前矣。歆說必有受,未可非也。宋儒所得《河圖》、《洛書》,傳自道家。夫禮失求之野,亦不得謂道家所傳,必非古聖之遺。故如歸熙甫輩,肆訾宋儒之非者,吾未敢以為然也。
然吾謂有聖人之智,然後能見圖、書而得卦、疇之理;苟非聖人,而推測言之,固未必當矣。就邵、朱之書,而決其必合於古聖人歟否歟?斯非聖人不能定矣!非吾末學所敢論也。
且聖人之得於天者,有道焉,有機焉。道則列聖同其傳,機則聖各異其所取。虙羲與禹所見者,道也,而所由悟者機也。夫《易》者,言道之書也,而聖人作《易》詞取象,則亦各因其時之機焉。文王所由取,周公或未及知;周公所由取,孔子或未及知。解《易》而強言其象之所由,皆不知道可明而機不可明之故。朱子《本義》,置象不言,此朱子識之最卓,非漢以來諸儒所可及者。然則邵、朱所傳之《圖》、《書》,即誠與慮羲、禹所見者纖毫無失焉,吾亦存之不言可也。
彼聖人與天契者,有機焉,作《易》以教天下之理,天下所必當知也;作《易》始發之機,天下所不必知,亦不可知也。食肉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吾尊奉朱子而不言《圖》、《書》,意蓋如此。今足下所著易,尤以言《圖》、《書》為事,此僕平生所不能解者,雖承下問而無以對焉。
某頓首賓之世兄足下:
遠承賜書及雜文數首,義卓而詞美,今世文士,何易得見若此者。某之譾陋,無以上益高明,「求馬唐肆」,而責施於懸磬之石,豈不愧甚哉?顧荷垂問,宜略報以所聞。
《易》曰:「吉人之詞寡。」夫內充而後發者,其言理得而情當,理得而情當,千萬言不可厭,猶之其寡矣。氣充而靜者,其聲閎而不蕩。志章以檢者,其色耀而不浮。邃以通者,義理也。雜以辨者,典章、名物凡天地之所有也。閔閔乎!聚之於錙銖,夷懌以善虛,志若嬰兒之柔。若雞伏卵,其專以一,內候其節,而時發焉。夫天地之間,莫非文也。故文之至者,通於造化之自然。然而驟以幾乎,合之則愈離。
今足下為學之要,在於涵養而已!聲華榮利之事,曾不得以奸乎其中,而寬以期乎歲月之久,其必有以異乎今而達乎古也。以海內之大而學古文最少,獨足下里中獨盛,異日必有造其極者。然後以某言證所得,或非妄也。足下勉之!不具。六月十七日,某頓首。
小峴先生觀察閣下:
鼐憃愚無所識,又以年老多疾,遂至廢學,為海內賢士大夫所棄宜矣。與足下非有生平過從之舊,遠承賜書,殷勤垂問,見推過甚,恧然愧赧!固不敢議閣下之言為無端,又安敢以所相望之深,謂必可以任也?
鼐嘗謂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一塗之中,歧分而為眾家,遂至於百十家。同一家矣,而人之才性偏勝,所取之徑域,又有能有不能焉。凡執其所能為,而此其所不為者,皆陋也,必兼收之乃足為善。若如鼐之才,雖一家之長,猶未有足稱,亦何以言其兼者?天下之大,要必有豪傑興焉,盡收具美,能祛末士一偏之蔽,為群材大成之宗者。鼐夙以是望世之君子,今亦以是上陳之於閣下而已。
往時,江西一門徒取鼐文刻板,鼐意乃不欲其傳播,屬勿更印,故今絕無此本子。惟《四書義》乃鼐自鐫,其板在此,今輒以兩部奉寄。經義實古人之一體,刻《震川集》者,元應載其經義,彼既錄其壽序矣,經義之體,不尊於壽序乎?
胡雒君在會稽當佳,孝廉之舉不得,亦不足恨耳。此間常與鄒先生相見,因以略知近祉。相望殊切企慕,略報不宣。
四月二十三日,姚鼐頓首奉書東浦先生閣下:
得前月二十七日賜書,伏悉近祉,慶慰!慶慰!所諭論文之旨,反覆數百言,詞氣雄逴,而又深盡文章之奧秘,雖於鼐有見許太過之謬,而於立論鑒古之精,兩不相妨也。世之為學者多矣,其所得高出千萬人之上者亦有之矣。若先生之識,不與今之出千萬人之上者並,而當於千百年中數古人期也。鼐以生平用心,所隱冀相知於不可知之異世者,而竟得於同時乎?以四海之廣,悄然相望於曠邈泬寥之中,有不使更感歎而增欷者乎?先生文亦自非今世所有,特為之不多耳,然亦何必以多貴乎?
韓理堂、魯絜非文,略如來諭。絜非後日之文,乃更不逮舊刻之文。昌黎云:「無慕於速成,無誘於勢利。」凡為文始善而終衰者,大率病此耳,可太息也!陳石士前月末自此往蘇州,云將謁閣下,必已過。其人可謂有志意矣,其必成與否,尚未敢決知耳。
示詩三十餘,大抵蒼勁入古,已並入大集內矣。鼐詩集近亦刻成,謹以一部呈教。此間可與言者,僅毛俟園一人。其言詩文貴「當者立碎」,果為名論。先生所作,時有此境,而尚不能盡然,況如鼐耶?賤狀略如曩昔,率復並候不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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