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集/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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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编辑]序
[编辑]自明以来,传注列于学官者,于《礼》则《陈氏集说》,学者弗心餍也。壬辰、癸巳间,余在狱,箧中惟此本,因悉心焉。始视之,若皆可通,及切究其义,则多未审者,因就所疑而辨析焉。盖《礼经》之散亡久矣,群儒各记所闻,记者非一时之人,所记非一代之制,必欲会其说于一,其道无由。第于所指之事、所措之言无失焉,斯已矣。然其事多略,举一端而始末不具,无可稽寻;其言或本不当义,或简脱而字遗,解者于千百载后意测而悬衡焉,其焉能以无失乎?
注疏之学,莫善于《三礼》,其参伍伦类,彼此互证,用心与力,可谓艰矣。宋、元诸儒因其说而?绎焉,其于辞义之显然者,亦既无可疑矣,而隐深者,则多未及焉。用此知古书之蕴,非一士之智、一代之学所能尽也。然惟前之人既辟其径涂而言有端绪,然后继事者得由其间而入焉。乃或以己所得,瑕疵前人,而忘其用力之艰,过矣!余之为是学也,义得于《记》之本文者十五六,因辨陈说而审详焉者十三四,是固陈氏之有以发馀也。
既出狱,校以《卫正叔集解》,去其同于旧说者,而他书则未暇遍检。盖治经者,求其义之明而已,岂必说之自己出哉?后之学者,有欲汇众说而整齐之,则次以时代,而录其先出者,可矣。
《周官》一书,岂独运量万物,本末兼贯,非圣人不能作哉?即按其文辞,舍《易》《春秋》,文、武、周、召以前之《诗》《书》,无与之并者矣。盖道不足者,其言必有枝叶,而是书指事命物,未尝有一辞之溢焉,常以一字二字,尽事物之理,而达其所难显,非学士文人所能措注也。
凡义理必载于文字,惟《春秋》《周官》,则文字所不载,而义理寓焉。盖二书乃圣人一心所营度,故其条理精密如此也。尝考诸职所列,有彼此互见,而偏载其一端者,有一事而每职必详者,有略举而不更及者,有举其大以该细者,有即其细以见大者,有事同辞同而倒其文者,始视之若樊然淆乱,而空曲交会之中义理寓焉。圣人岂有意为如此之文哉?是犹化工生物,其巧曲至,而不知其所以然,皆元气之所旁畅也。观其言之无微不尽而曲得所谓如此,况夫运量万物而一以贯之者乎?
余初为是学,所见皆可疑者,及其久也,义理之得,恒出于所疑。因录示生徒,使知世之以《周官》为伪者,岂独于道无闻哉,即言亦未之能辨焉耳。
朱子既称:“《周官》遍布周密,乃周公运用天理熟烂之书。”又谓:“颇有不见其端绪者。”学者疑焉,是殆非一时之言也。盖公之“兼三王以施四事”者,具在是书。其于人事之始终,百物之聚散,思之至精,而不疑于所行,然后以礼、乐、兵、刑、食货之政,散布六官,而联为一体。其笔之于书也,或一事而诸职各载其一节以互相备,或举下以该上,或因彼以见此。其设官分职之精意,半寓于空曲交会之中,而为文字所不载。迫而求之,诚有茫然不见其端绪者,及久而相说以解,然后知其首尾皆备而脉络自相灌输,故叹其遍布而周密也。
余尝析其疑义以示生徒,犹苦旧说难自别择,乃并纂录合为一编。大恉在发其端绪,使学者易求,故凡名物之纤,悉推说之,衍蔓者概无取焉。盖是经之作,非若后世杂记制度之书也,其经纬万端,以尽人物之性,乃周公夜以继日穷思而后得之者。学者必探其根原,知制可更而道不可异。有或异此,必蔽亏于天理,而人事将有所穷。然后能神而明之,随在可济于实用。其然,则是编所为发其端绪者,特治经者所假道,而又岂病其过略也哉?
《记》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凡先儒之说,就其一节,非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而比以异事而同形者,则不可通者,十八九矣。惟程子心知其意,故曰:“《春秋》不可每事必求异义,但一字异,则义必异焉。”然经之异文,有裁自圣心而特立者,如鲁夫人入各异书之类是也。有沿旧史而不能革者,称人、称爵、称字、称名、或氏、或不氏之类是也。其间毫芒之辨,乍言之,若无可稽寻;及通前后而考其义类,则表里具见,固无可疑者。
抑尝考《诗》《书》之文,作者非一,而篇自为首尾,虽有不通,无害乎其可通者。若《春秋》则孔子所自作,而义贯于全经,譬诸人身,引其毛发,则心必觉焉。苟其说有一节之未安,则知全经之义俱未贯也。又凡诸经之义,可依文以求,而《春秋》之义,则隐寓于文之所不载,或笔或削,或详或略,或同或异,参互相抵,而义出于其间。所以考世变之流极,测圣心之裁制,具在于此,非通全经而论之,末由得其间也。
余窃不自忖,谨师《戴记》与程子之意,别其类为三十有六,而通论其大体凡九十章,又通例七章,使学者知所从入。至尽其义类,与圣心同揆,而无一节之不安,则愿后之君子继事焉耳。
自程、朱二子不敢以《春秋》自任,而是经为绝学矣。夫他书犹孔子所删述,而是经则手定也。今以常人自为一书,其恉意端绪必有可寻,况圣人之不得已而有言者乎?
盖屈折经义,以附传事者,诸儒之蔽也。执旧史之文,为《春秋》之法者,传者之蔽也。圣人作经,岂豫知后之必有传哉?使去传而经之义遂不可求,则作经之志荒矣。旧史所载事之烦细、及立文不当者,孔子削而正之可也。其月、日、爵次、名氏,或略或详,或同或异,策书既定,虽欲更之,其道无由,而乃用此为褒贬乎?于是脱去传者诸儒之说,必义具于经文始用焉,而可通者十四五矣。然后以义理为权衡,辨其孰为旧史之文,孰为孔子所笔削,而可通者十六七矣。
余之始为是学也,求之传注,而樊然殽乱;按之经文,而参互相抵;盖心殚力屈,几废者屡焉。及其久也,然后知经文参互,及众说殽乱而不安者,笔削之精义每出于其间。所得积多,因取传注之当者,并己所见,合为一书,以俟后之君子。其功与罪,则非蒙者所能自定也。
自周以前,上明其道,而下守之以为学,舍故府之礼籍,史臣之记载,太师所陈之风谣,无家自为书者。周衰道散,然后诸子各以其学鸣。惟荀氏之书,略述先王之礼教;管氏之书,掇拾近古之政法,虽不遍不该,以视诸子之背而驰者,则有间矣。而其义之驳,辞之蔓,学者病焉。切而究之,荀氏之疵累,乃其书所自具;而管氏则众法家所附缀而成,且杂以道家之说,齐东野人之语,此则就其辞气可识别者也。
余少时尝妄为删定,兹复审详,凡辞之繁而塞、诡而俚者悉去之,而义之大驳者则存而不削。盖使学者知二子之智乃以此自瑕,而为知道者所深摈,亦所以正其趋向也。管氏之书,其本真盖无几,以其学既离道而趋于术,则凡近似而有所开阐者,皆得以类相从,而无暇深辨焉耳。
元儒临川吴氏《三礼》之学,惟《戴记纂言》为当;高安朱公可亭重订焉,辨析开阐自为之说者,其多与吴氏等,而精密则过之。其书行世久矣,而必欲余为之序,盖公抱疾数年,惟经学为孜孜,时与余商论,而见谓微有知也。
余尝怪《诗》《书》所传,出于唐、虞、三代之卿相者十八九,而汉、唐以后,以经学相承者,皆憔悴专家之儒,卿相则无一有焉,其能者不过于诗赋辞章得其崖略而已。盖古之人必德之盛,学之优,然后任此位;后世或以勋劳,或以地势,又其次则科举之士累日积久以致之,则其心不能专,而日有不暇给,固其宜也。惟本朝安溪李文贞公《周易通论》《尚书•洪范传》所见有进于前儒者,而近复见公此书及《仪礼节略》。盖二公于诸经,皆沉潜反复,务究其所以云之意,而二书尤平生精力所专注,宜其可以逾远而存也。李公早岁登甲科,五十以后,始开府于畿南,其在中朝,皆文学侍从之官,其于讲学治经,固宜宽然有馀,而公自翰林出为县令,遍历烦剧,以晋大府,使众人当之,宜无晷刻之暇,而能深探乎礼意若此。盖公自承亲事君以及治家交友,皆应乎《礼经》,“惟其有之,是以似之”,故所得不可以恒情测也。
抑吾因此有感焉。自圣祖仁皇帝笃好《周易》《尚书》,竟世讲诵不辍。圣上继序,郊庙礼器,冠服差等,多依古《礼经》。制诏所颁,常引《周官》之法度,而二公各应期而以经学鸣。《记》有之。“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是以“生甫及申”,推本以为文、武之德。故余因序是书而并发斯义,俾后公而生者,益忾乎有志于诸经未发之覆也。
容城孙征君既殁三十有七年,其曾孙用桢以旧所编《年谱》属余删定,既卒事而为之序曰:
自古豪杰才人以至义侠忠烈之士不得其死者众矣,而传经守道之儒无是也,极其患至于摈斥流放胥靡而止耳。其或会天道人事之穷而至于授命,则必时义宜然,而与侠烈者异焉。世皆谓儒者察于安危,谨于去就,故藏身也固,近矣而未尽也。盖人之于天也,以道受命,三才万物之理全而赋之,乃昏焉不知其所以生而自殽于物者,天下皆是也。《记》曰:“人者,天地之心。”惟圣贤足以当之。降此则谨守而不失,惟儒者殆庶几耳。彼自有生以至于死,屋漏之中,终食之顷,懔懔然惟恐失其所受之理而无以为人。其操心之危,用力之艰,较之奋死于卒然者有十百矣。此天地所寄以为心,而藉之纪纲乎人道者也。岂忍自戕贼哉?孔子于道,常歉然若不足,而死生之际,则援天以自信,盖示学者以行身之方,而使知其极也。
先生生明季,知天下将亡,而不可强以仕,此固其所以为明且哲也。然杨、左诸贤之难,若火燎原,而出身以当其锋。及涉乱离,屡聚义勇,以保乡里。既老,屏迹耕桑,犹以宵人几构祸殃。迹其生平,阽于危死者数矣!在先生自计,固将坦然授命而不疑,而卒之身名泰然,盖若有阴相者。今谱厥始终,其行事或近于侠烈,而治身与心则粹乎一准于先儒。学者考其立身之本末,而因以究观天人之际,可以知命而不惑矣。
昔先王以道明民,范其耳目百体,以养所受之中,故精之可至于命,而粗亦不失为寡过。又使人渐而致之,积久而通焉,故入德也易而造道深。程、朱之学所祖述者,盖此也。自阳明王氏出,天下聪明秀杰之士,无虑皆弃程、朱之说而从之。盖苦其内之严且密,而乐王氏之疏也;苦其外之拘且详,而乐王氏之简也。凡世所称奇节伟行非常之功,皆可勉强奋发,一旦而成之。若夫自事其心,自有生之日以至于死,无一息不依乎天理而无或少便其私,非圣者不能也,而程、朱必以是为宗。由是耳目百体一式于仪则,而无须臾之纵焉。岂好为苟难哉?不如此,终不足以践吾之形而复其性也。自功利辞章之习成,学者之身心荡然而无所守也久矣,而骤欲从事于此,则其心转若臲卼而不安,其耳目百体转若崎岖而无措,而或招之曰:“由吾之说,涂之人可一旦而有悟焉,任其所为,而与道大适,恶用是戋戋者哉?”则其决而趋之也,不待顷矣。然由其道,醇者可以蹈道之大体,而不能尽其精微,而驳者遂至于猖狂而无忌惮。此朱子与象山辨难时,即深用为忧,而豫料其末流之至于斯极也。
金沙王无量辑《学案》,以《白鹿洞规》为宗,而溯源于洙、泗,下逮饶仲元、真西山所定之条目,以及高、顾东林之会约。盖无量生明之季世,王氏之飙流方盛,故发愤而为此也。此所谓信道笃而自待厚者与!惜乎!其学不显于时,无或能从之而果有立也。今其孙澍将表而出之,学者果由是而之焉,则知吾之心必依于理而后实,耳目百体必式于仪则而后安,而驯而致之,亦非强人以所难。既志于学,胡复乐其疏且简,以为自欺之术哉?
名不可以虚作,况守官治民,其尊显者,大节必有征于朝野;其卑散者,遗爱必有被于闾阎,宜乎公论彰明而不可以为伪矣。然取诸旧史者,得其实为易,而取诸郡州县志者,得其实为难。盖非名实显见,末由登于国史,而史作于异代,其心平,故其事信。若郡州县志则并世有司之所为耳。其识之明,未必能辨是非之正,而恩怨势利请托,又杂出于其间,则虚构疑似之迹,增饰无征之言,以欺人于冥昧者不少矣。
高邑赵忠毅公,有明一代可计数之君子也。同时宦于畿辅,风节治行见于公文而确乎有据者凡二十馀人,而郡县旧志无一及焉。观其所不载,则载者可尽信乎?欲削其所疑,则非小善必录之义,且无以辨其非真;欲别求其可信,则不与公同时,及同时而未见于公文者,又绝无可考。以是推之,欲贤者之不遗,而无实者不得冒滥,岂易言哉!
虽然,愚而不可欺者,民也。宦必有迹,每见一州一邑三数百年中,吏之仁暴污洁智愚,士大夫皆能口道焉。又其近者,山农野老能指名焉。中人之冒滥,或久而莫辨,若显悖于所闻,众必哗然而摘其实,此《传》所称“有所有名而不如其无者也”。故余志名宦,自元以前,一以旧史为断;自明以后,姑仍郡州县志,而见于忠毅之集者,转不以著于是编。盖一人之文,一郡一时之事,特千百之十一耳,载之则所漏实多。故具列其所以然,俾他日有司之为志者,知怵然为戒,详酌于民言,而达于史官。又以见忠直循良之实,必博求之君子之言信而有征者,毋专据有司之方志,而仕宦者之子孙,慎毋虚美其先人而转以自播扬也。
忆康熙辛卯,余以《南山集序》牵连赴诏狱。部檄至,日方中,知江宁县事苏君偕余入白老母,称:“相国安溪李公特荐,有旨召入南书房,即日登程。”吾母噭然而哭。是夕,下江宁县狱,二三同学急求护心柔骨之药以行。安知尚有生还之日,支体无伤,子孙亲戚尽在左右哉!此乃三圣如天之德,世世子孙毁家忘身,而未足以报者也。狱辞上,蒙恩免死,系籍汉军。己亥夏,以疾困自危,作书示宗子道希,命次第归赎高庄出卖之田,以其半供祭扫。自忖不得复见先人之坟墓,安知衰残之躯延至八十,亲见宗祠祭田之粗具哉!
《滇游纪闻》案,吏议方宗人无疏戚,皆罪在大辟。安知圣祖矜悯,并免放流;世宗肆赦,各还乡里;祠成之日会祀于金陵者五十有七人哉?此又吾祖宗阴相,哀吁于皇穹,而得自天之佑也。余乃使子孙私莲池及吾所自置之田,而弃先人之遗命,忘祖宗之享祀,敢乎哉?
吾兄弟三人,少忍饥寒,勤学问,皆喀血。弟早夭。吾与兄时抱疾而远游。每戒行,吾母隐湣,背人掩涕,必涉月连时;良辰令节对女妇,每当食而哽噎。兄归自燕、齐,疾遂不振。乙亥,余在涿鹿,几死者屡焉。计所以赎莲池。置桐庐、高淳之田,皆吾与兄心力之所瘅,吾母涕泪之所寓也。子孙而以纤毫自私,忍乎哉?凡兹条目,尚其世守之!
宗法祭礼之废久矣!唐、宋诸贤所讨论,当其身不能尽行,而欲世为天下法,得乎?礼虽先王未尝有可以义起者,以协诸人心而众以为安也。古者建国始得立五庙,北宋以前犹有四庙、三庙、二庙之制。自程子谓人本乎祖,服制以高曾相属,则时祀宜及高曾,冬至宜祀始祖远祖。自是以后,学士大夫及庶民皆遵用,而功令亦不复为之程,以人情所安,不可强抑耳。而朱子于始祖远祖则不敢祭,非独疑于僭也,盖内反于身,觉哀敬思慕之诚达于高曾,已觉分之难满,又进而推之远祖始祖,恐薄于德而于礼为虚。孔子曰:“诵《诗》三百,不足以一献;一献之礼,不足以大飨;大飨之礼,不足以大旅;大旅具矣,不足以飨帝;毋轻议礼。”此物此志也。盖程子以己之心量人,觉高曾始祖之祭阙一,而情不能安;朱子则以礼之实自绳,觉始祖远祖之祭备举,而诚不能贯;义各有当,并行而不相悖也。
苞性顽薄,少壮远游,祭多不与;难后涉公事,朝夕促促,有祭而无斋,抚躬自思,惟父母兄弟忌日,必为怆然耳。春秋秩祀,布几筵,奉荐而进,虽吾父吾母,亦未尝如见乎位,如闻乎容声,况王父母以上未逮事者乎?用此将祭之先,既祭之后,以临尸不怍及爱其所亲之义内讼,乃知无怍于祖、无怍于高曾之难,为之怵然,而因此见朱子之心焉。又思若竟废高曾之祭,则愧怍亦无由而生,是又程子使中人以上,各致其情,自勉于礼之意也。
兹酌定祭礼,兼立祠规,皆以愚心所安,依古《礼经》,而准以众人所能行。吾子孙能恪守之,则于古者立宗收族之义,犹有什一之存焉。其或愈于荡然不为之制也与?
自余客金陵,朋齿中以文学著称于庠序者,多不利于科举,而吴君宥函为最。岁甲申,总其课试古今文为二集,而属余序之。
余观自明以来,取士之功令,施于学校之试者犹宽,而直省礼部之试特严。惟其少宽也,故士之声实虽未得备知,而历试之册籍可稽也,其乡之士大夫可访也;惟其特严也,故不肖者由苟道以营其私,而所号为贤者,亦自任一时之见,而无由考其信。故学校之试,以中智司之,而不当者十之一;直省礼部之试,以明者主之,而当者十之五。朱子有言:“恃法以禁私者,非良法也。可以为私而不私,然后民受其利。”余尝谓乡举里选之制复,则众议不得不出于公,而或恐士皆饰情以乱俗。呜呼!是不达于先王所以牖民之道也。凡物矫之久,则性可移,而况人性所固有之善乎?东汉之兴,士大夫之厉廉隅而尚奇节者,其初岂不出于矫也哉?然其究,至于毁家亡身而不贰,则亦非人情所能伪矣。揉木以为轮,虽藃暴而不复挺者,矫之久以成性也。悬法以驱民于死,其势甚逆,然秦人行之数世,则其民之冒白刃而捐要领也,若性然。况乎教化之行,其显者渐民于耳目心志之间,而其微者足以赞化育而密移于性命之际,董子所谓“陶冶而成之者”是也,而反疑其长伪以乱俗,过矣!夫教化既行,其取之也,求以可据之实行,而论之以少长相习之人,犹未必其皆得焉。乃用章句无补之学,试于猝然,而决以一人无凭之见,欲其无失也,能乎哉?
宥函学老而行醇,上之所求于士者,宜此等也,而数摈于有司。故余序其文而有感于教人与取之之得失如此。至其文则皆出于课试,流传四方而众载其言久矣,盖不以余文为轻重也。
昔余从先兄百川学为时文,训之曰:“儒者之学,其施于世者,求以济用,而文非所尚也。时文尤术之浅者,而既已为之,则其道亦不可苟焉。今之人亦知理之有所宗矣,乃杂述先儒之陈言而无所阐也;亦知辞之尚于古矣,乃规摹古人之形貌而非其真也。理正而皆心得,辞古而必己出,兼是二者,昔人所难,而今之所当置力也。”先兄素不为时文,以课馀,时时为之,期年而见者尽骇,以试于有司无不摈也。余曰:“时文之学,非可以济用也,何必求其至,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哉?”先兄曰:“非世之人不能好也。其端倪初见,而习于故者未之察也。且一世之中,而既有一二人为之,则后必有应者,而其道不终晦。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昔朱子之学,尝不用于宋矣,及明之兴,而用者十四五。当天地闭塞,万物汹汹之日,以一老师率其徒以讲明此理于深山穷谷之中,不可谓非无用者矣;乃功见于异代,而民物赖以开济者,且数百年。故君子之学,苟既成而不用于其身,则其用必更有远且大者。此与时文之显晦,大小不类,而理则一也。”自先兄不幸早世,其所讲明于事物之理而求以济用者,既未尝笔之于书,独其时文为二三同好所推,遂浸寻流播于世,至于今,而海内之学者,几于家有其书矣。夫时文者,科举之士所用以牟荣利也,而世之登高科致籥仕者,出其所业,众或弃掷而不陈,而先兄以诸生之文,一旦横被于六合,没世而宗者不衰。好奇嗜古之士,至甘戾于时,以由其道。夫以学中之浅术,而能使人有所兴起如此,况其可以济用者而适与时会乎。然用此亦可知儒者之学,虽小而不可以苟也。
先兄之文虽为世所宗,而得其意者实寡。今储君礼执殆所谓应之者与?窥其所以为文之意,而按其理与辞,何与先兄之所言者相似也?自先兄之亡,余困于贫病,非独其学之大者不能承,而时文之说亦卤莽而未尽其蕴焉。观礼执所见之能同,未尝不惊喜而继之以悲也。
余客游四方,与当世士大夫往还日久,始知欧阳公所云:“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者,于世毫无损益,而不足为有无。”洵足悲也!故中岁以后,常阴求行身不苟,而有济于实用者。
雍正元年,川陕总督年羹尧入觐,所至院、司、提、镇皆过礼以崇敬。一时争传山西寿阳令供具一守驿站故常,传呼纷至,则独身前往。羹尧亦异之,问其姓名,则江西安义熊应璜偕吕也。是年,始以进士出试用,到官,即象八卦区境内为九宫,各计广轮,择走集支凑之地,设社仓一,义学一,中央倍之。凶荒赋粟,不远其居,少长相师,以亲以睦。区中联伍,相保相纠,盗贼奇邪之民,居无所容,窜无所匿。期月政行,乡郊无犬吠之警。呜呼!此《周官》比、闾、族、党、州、乡之法,朱子所谓合学校、教养、德行、道艺、选举、爵禄、宿卫、征伐、师旅、田猎而共为一事者。此法行,则人人安其居,宿其业,守其分,承其事,而天下平矣。乃君逾年而卒于官。
余难后,先祖及亡兄弟再卜葬,再以阴流入圹起厝。乾隆七年,告归。余生至自江西,为余求兆域。八年秋,又因吾友魏方伯慎斋而得熊秀才又昌,叩之,则寿阳君之子也。因是具悉君之生平:其进退取与,必以古义自绳,久困公车,房师某畀数百金,使由捷径,君固辞不受。及当官,则为前令任宿负,以毁其家。其家居,倡复庐溪堰,润三十馀里,垂五十年不困于旱潦。噫!行身不苟,而才济于实用,君其庶几乎!惜乎吾与生同时,而不得一见其人,罄其胸中所蕴蓄也。
又昌倜傥有父风,为余涉三江、彭蠡之险,往反四千馀里,连岁再至,而后有成事;将归,出君制义请序。发而视之,其源出于其乡先生陈、章诸公,而小变其格调。盖君久于场屋,不得不参用欧公所谓顺时者,而性质之耿介,智识之闳深,时跃露于辞气之外,则其积于中者不可掩也。然以君之笃志经、史、古文,皆未克成书,而所存惟制艺。以君高望,远志于《周官》之治教,而不获成政于一邑之间。序其文,未尝不掩卷而三叹也!
乾隆八年冬十月,余生焈以余先兆未卜,复至自宜黄,出其尊人东木先生时文请序。余正告之曰:“子之尊人与余共事书馆,无间晨夕,后虽各有典司,而旬月中未有不再三见者。其所志所学,所为诗、古文,无不与余商论,而未尝及于时文,今锓版行世有年,而有是请,殆子之意,非尊人之命也。余自序宜兴储礼执之文,为其本师所点窜,以序为戒者已数十年,虽相知如慕庐韩公、莲山廖公不能强,而今为此,则义有亏。且余虽立戒,而恃游好自为序而标余名,及不知谁何之人诒托以诳书贾者,数数然矣,而未尝一为别白,以吾之戒素明也,而今为此,毋乃使人疑夫诒托者之皆真乎!”
焈作而言曰:“吾父获交久长而不敢请,以先生之戒明也,而私尝命焈曰:‘汝能使先生序吾文,则孝莫大焉。吾非欲以时文争名于时也,先生老矣,吾所祈向,与所以交于先生,不可使没于后世耳。’愿先生即取兹所以命焈者,而笔之书,则不惟可明戒于前,且可以辨伪于后矣。”焈之请也有辞,而持之有故,乃发其父之文而观之,盖久困于举场,故择义遣辞,不敢过为艰深怪特,而中所蕴涵,则非顺时取誉者所能貌似,此好古积学之自然而流露者也。西江士友并称安义熊偕吕之文,其子及衍亦以序请,而未以其文来。会余感焈言,历为戒之颠末,使报其尊人,故并及之。
丙午秋,吾族叔父诺夫至京师,相问劳毕,即出一编曰:“此吾妹夫左君华露遗文也。华露为忠毅公之弟侍御曾孙,年十二,能倍诵五经,游庠序有闻,未三十而夭。吾妹不食经旬,既而以姑老,义不得死,隐悯至今十馀年,累然麻衣。近始为定嗣,且刻其遗文,谓能使其夫之名字不没于后者,惟子之一言。子恶能已于言哉?”往者邑子何景桓垂死,以文属所亲,必得余序,死乃瞑。余既哀而序之,又以叹夫为科举之学者,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惟时文之知,至于既死而不能忘,盖习尚之渐人若此。今华露之文,非自欲刻之,则无病也,而吾族姑念无可以致厚于其夫者,而图名字之不没于后,则与寻常女妇之所见异矣。
华露之文,实清新可喜。惜乎天夺其年,而不克终其业也。诺夫夙精于文律,故余为叙其大略,而论定之详则转以相属云。
自明以《四书》文设科,用此发名者凡数十家。其文之平奇浅深、厚薄强弱,多与其人性行规模相类。或以浮华炫耀一时,而行则污邪者,亦就其文可辨,而久之亦必销委焉。盖言本心之声,而以代圣人贤人之言,必其心志有与之流通者,而后能卓然有立也。
丙午、丁未间,闻喜杨黄在守选京师,与余交,间出其时文,能曲畅所欲言,以显事物之理;又能抽绎先儒之书,而发其端绪之未竟者。余亲为点定,凡数十篇。观其文,意其人必能自树立,常欲开之,使得展布。其后高安朱可亭入为御史大夫,叩以江西良吏,则以君为首。时君令建昌,寻以部推,知广西宾州,未赴任,丁外艰,及服阕,补广东德庆州。则高安既没,余亦罢官。君以忼直忤监司,巧法相中。其在江西,事二守二监司,皆苦相挤,而大府持之,以君为高安所重耳。君既削职,士民醵金为道赍,三日而具,送者布路,二百里不绝。
乾隆十二年冬,博野尹元孚督学江苏,欲得正直有学行者相助正文体,磨砻群士,余谓非君不可。元孚通书,使者再返,以次年五月望后五日至昆山,而元孚以七月望日卒于松江使院。君适遘疟寒疾,就余于金陵,将与余纵览江介川喦洞壑,而疾久未瘳。其子云松重刻其时文,余覆阅之,益信文之于人,譬诸草木,枝叶必类本也。君治法不愧古循吏,士民诚服,独所至必见恶于长官;元孚思用其文学以广教思,涉月而有变;欲少从容山水间,而疾困之,不可谓非所遇之穷也。然余戒为时人作序四十馀年,至君之文,则不请而有言,览是编者,可慨然想见其为人矣。
青要山在新安东北隅,涧樵吕公读书其中,因以名诗集。公之子耀曾,余同年友也,而公尤善余,属序其诗有年所矣。余夙有戒,屡固辞焉。公将归,谓余曰:“子之戒,苦众人之扰扰耳。吾两人皆衰老,姑序以慰吾心,而出之于身后,若何?”公至家三日而殁。其孙肃高来告丧:在途有遗命,谆谆及此;耀曾以书速,至再三。余卒卒无馀闲,又念志公之墓已及公诗,无为复序也。
雍正八年十有一月朔后三日,夜过中,梦公持《青要集》刻本,手翻余夙所心惬,使更视之,坐移时,作而曰:“兹为永诀矣!”俄而若将远行,公使人来赆。觉而公之音容凄然在吾目也。呜呼!岂公既殁,而犹拳拳于此乎?抑余负诺,责心有歉焉,乃《周官》之所谓思梦乎?公之灵果在天壤,所不可知,然用此知力所不给,不宜漫应以病吾心,而古贤之无宿诺,惟其始之严且确也。
公诗格调不袭宋以后,吟咏性情,即境指事,恻恻感人,实得古者诗教之本义。乃备叙始末,俾耀曾以告公墓,而毋刊布焉,是乃公与余之成言也。
苞童时,侍先君子与钱饮光、杜于皇诸先生,以诗相唱和,慕其铿锵,欲窃效焉。先君子戒曰:“毋以为也!是虽小道,然其本于性质,别于遭遇,而达以学诵者,非尽志以终世,不能企其成;及其成也,则高下浅深纯驳,各肖其人,而不可以相易。岂惟陶、谢、李、杜峣然于古昔者哉!即吾所及见宗老涂山及钱、杜诸公,千里之外,或口诵其诗,而可知作者必某也。外此,则此人之诗,可以为彼,以遍于人人,虽合堂同席,分韵联句,掩其姓字,即不辨其谁何,漫为不知何人之诗,而耗少壮有用之心力,非躬自薄乎?”苞用是遂绝意于诗,而自糊口四方,历吴、越、齐、鲁以至都下,海内以诗自鸣者多聚焉。就其能者,或偏得古人之气韵,苦膋其格调,视众人亦若有异焉,然杂置其伦辈中,亦莫辨为谁何。其门户可别者,仅两三人。至晚岁乃得廌青,廌青,山人也。余往来京师四十馀年,未有道其诗与名字者。盖余方混混尘俗中,所见多衣冠驰骛之士,而廌青匿迹于穷山,其声光自莫由而达也。
乾隆二年杪冬,余自武英殿出居西华门隅,子侄辈多称东村石君之诗。东村以诗投,果萧洒无世俗人语,遂因东村以得廌青。其后廌青以诗来,不待终篇,而知非他人作也。又二年,或锓其诗于版,乞言于余。东村之门人闻之,亦刻其山居诗二十首。东村一旦悉焚平生所作,誓不更为,而谋去家以从廌青于山中。噫!廌青,非山人也,其家世勋旧,方圣祖仁皇帝西征泽旺,尝自请赴绝塞开垦,以给屯军;在军中逾年,莫有知者,遂归,绝人事,闭关于盘山。盖天实限以诗人之遭遇,而使之尽志于斯术也。
东村齿未艾,其子仕进方得路,而欲从廌青于山中,且焚诗而不为,与先君子所以戒苞者,似有合焉,其志可量也哉!
《易》《春秋》而外,经之难治者,莫如《诗》。《礼》各有所指之事;《书》之事可知也,人可知也,世可知也。《诗》则事之有征及辞意显而可辨者无几,而得其人与世者尤稀。学者惟就其辞以意逆之,故其说终古而不可一。必欲得其事,必欲得其人,必欲得其世,而附会以成之者,《小序》也。自朱子以理为衡,辨而斥之,然后《诗》之大体,有可稽寻。然以恶《序》说之深,或并其犹可以通者而斥之;或于《诗》之辞意可以两行者,而一断之。故自是以后,学者虽知《序》说之非,而于朱子之说,亦尚有不能惬者。语曰:“三代之际,非一士之知也。”盖圣人之经之难治也,亦若此已矣。
泾阳王巽功以《诗说•国风》示余,其所疑于《序》说之可存,与朱子之说之未尽者,同余者十六七焉;其自为说同余者十二三焉。余尝谓:经者,天地之心,说之而当,必合于人心之不言而同然者。用此嘉巽功之笃学而又自喜用心之不谬也。然吾闻君子之为学也,至于辨之明,思之审,以致于理之一,然后合于人心之不言而同然者。若夫朋友讲习之初,必彼此互异,抵隙攻瑕,相薄相持,而后真是出焉。故朱子于志合道同之友如南轩、伯恭,往复论辨,龃龉者十七八。若好人之同乎己,则介甫之所以自蔽也。余之说既多与巽功同,恐不足以益巽功。巽功其更求异己者,而与之讲议可也。
巽功将更定其书之体例,而索序于余,乃为述古人共学之义,俾知其难,毋好同而恶异,以致于理之一,而余亦得因之以自镜焉。
歙县曹晋袁传其高曾以下,远近宗妇贞烈者四十有五人,曹氏之女许嫁而守贞,终世为嫠,遭变而死义者十有三人。余观妇人以节完者,六经所著,卫共姜、纪叔姬两人而已。盖自周以前,妇人不以改适为非,男子亦不以再嫁者为耻。齐桓怒少姬,未绝之也,而蔡人嫁之。郤犨求婚,鲁人为夺施氏妇。公侯卿族如此,则他可知矣。李斯颂秦,始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妻为逃嫁,子不得母”之文,盖前此非教禁之所及也。
尝考正史及天下郡县志,妇人守节死义者,秦、周前可指计。自汉及唐,亦寥寥焉。北宋以降,则悉数之不可更仆矣。盖夫妇之义,至程子然后大明。前此以范文正公之贤,犹推国恩于朱氏,而程子则以娶其子妇者,为其孙之仇。其论娶失节之妇也,以为己亦失节,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言,则村农市儿皆耳熟焉。自是以后,为男子者,率以妇人之失节为羞而憎且贱之,此妇人之所以自矜奋与!呜呼!自秦皇帝设禁令,历代守之,而所化尚希,程子一言,乃震动乎宇宙,而有关于百世以下之人纪若此。此孔、孟、程、朱立言之功,所以与天地参,而直承乎尧、舜、汤、文之统与!
黔、越有民焉,女子许嫁,则去其家而适野,有身然后归。匪是,则父母不收,夫家不迎也。岂其性殊与?亦习所蔽耳。使严申国禁,而开以圣贤之教,安知其不可终革乎?吾因晋袁所述,有感于古今礼俗之变,其发有端,其成有渐,而备论之如此。又以见晋袁之为此,亦将有辅于世教,而非徒为曹氏之光荣也。
余与穆堂始相见,即相与议所处。康熙庚寅杪冬,穆堂以庶吉士觐省归里,道长干,停船过余。余时以老母衰病,不敢远行,而守土吏及族姻皆谓:“误殿试期至再三,惧物议。”穆堂独正议以排之。余因谓穆堂:“子必大为世用,不及今肆力于学,则无其时矣。”
逾年而余以《南山集》牵连,兼罹宗祸。荷先帝赦除,召入内廷编校。而穆堂宦益达。各以职事拘缀,惟一见于故相国安溪李公所。及先帝登遐,穆堂自北河入临,朝夕聚丧次,始知其学益老,识益坚,气益厉,而可任公卿之位。无何,果起家为吏部侍郎,巡漕运,开府粤西,总督直隶,不通问者,复四三年。其后穆堂亦挂吏议,荷圣上赦除,典司别馆编校。暇日过从,出其已刻散体文示余,则已数十万言矣。又逾年,总其前后所作,别为三集,各五十卷,而属序其正集。其考辨之文,贯穿经史,而能决前人之所疑;章奏之文,则凿然有当于实用;记、序、书、传、状、志、表、诔,因事设辞,必有概于义理,使览者有所感兴而考镜焉。其平生所志,及已见于设施者,即是编以求之,抑可以得其崖略矣。
穆堂自始进即得显仕,出入中外,近二十年,任重而事殷,其于诵数讲习,宜未暇遑,而竟能以文章振发于世,岂非其材有兼人者与?余终世未尝一日离文墨,而智浅力分,其于诸经,虽粗见其樊,未有若古人之言而无弃者,而文章之境,亦心知而力弗能践焉。观穆堂所编,未尝不踌躇满志,而又以自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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