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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文/卷06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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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百八十四 全唐文 卷六百八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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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湜(一)

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第進士,補陸渾尉,仕至工部郎中。

歸去來兮,將息我以倦遊。日月出入如忽忽然兮,何東西南北之悠悠。淹踵楚以轢宋,畿途梁而軌周。旋巴鄧兮結鞅,事崤函兮相輈。衤虒予魄於波瀾,委予跡於靈丘。來默默兮無定,往區區兮曷求。朝吾既去夫帝鄉,越嵩華而並河。經淮水兮淩大江,抵揚州之寄家。亙年歲以不居,謂須臾息足於蓬蝸。曾不得暖床之席,扁舟渺兮前程途。時浩瀚兮月逶迤,陟火嶺之峨峨。既脫身於水險,聊憩弄兮雲波。彼夷越之都府,於滄瀛之曲阿。將窮耳目兮又氵斥東南,眇千里兮煙霞。閩禺會衝,諸海親日。飛蟲伏蠆,鑠肉消骨。溽蒸湫親,浸淫歐鬱。城薄沴兮雲生,山遇炎兮火出。戾止逾月,館城之東。垣垝肩及,庭蕪膝容。屋下羅星,戶內泠風。淖泥淤瀲,虺毒陰攻。地淹於澤,水貴於玉。療渴者胝肩,趨庭者踵足。眠發夕兮反覆,坐終日兮拳跼。念假宿之若狂,嗟爾居人兮誰寘於毒。駕言出遊,期於少蘇。烏夷犬戎,咽水囂衢。狀貌群分,頭角萬殊。渠股反舌,蟲聲鬼軀。麵綠眼青,空穴遠紆。見人驚異,直愕不起。忽如嗬鬥,側言真喜。腥臊濁澤,吹鄽襲裏。躬顛仆眩,兀然雙止。入室何處,出門何從。冠帶不襲,言詞不通。茸果卒歲,輕葛禦冬。朝避天火,夕逃海風。如何君子,棲遲斯邦。喟舒息兮無所,竮鬱咽兮誰與。安讀書之下幃兮,樂儒行之環堵。苟吾道之無爽,又何陋於斯土。顧言行之有常,雖蠻夷兮可處。燕市屠狗,趙人博徒。絕聖棄智,忘貧化粗。望見相識,聞聲來趨。時與追隨,聊寬須臾。雲盎盎兮雨紛紛,夜明月而不見人。情眷戀於江介,夢綢繆於渭濱。公孫遊兮蓮勺,尼父聘兮蔡陳。一困身於王者,一固窮兮聖人。思九州之博大,胡自陷於斯民。盍歸來兮,無自苦恨。

傷獨孤者,傷君子也,蓋傷君子有道而無命也。河南獨孤申步勝冠舉進士,博學宏辭登科,典校秘書,不幸短命無後。其人也君子也,天厚之才而嗇之年,又亡其家,傷哉!餘獲知於君也久,而叨磨漸之益焉。不幸淪喪所知,追想其人,作賦傷之也。

惜逝者之日遠兮,心隱憫而內傷。顧來者之不可與期兮,雲誰嗣子之芬芳。思夫君之好修兮,企千載之相望。紆文章於六《經》兮,儒林為之有光。何事業之始酣,而誌力之方剛。宜盛德之日新,俾滋大而熾昌。飛霜肅其早零兮,意慘慘而不長。俄銷鑠以委絕兮,還四氣之無當。謂明神正直兮,始吾以為信然。天賞善而聽卑兮,吾乃今知其過之。必夷夷而長久兮,蹇煩遠而曆茲。斯美人兮下泉,雖為芳蘭兮誰與佩之。追往日之歌歡兮,曾宿息而不離。我不見其幾何兮,殄七日及斯。涕浪浪以相接兮,痛湛湛而不移。謂陽光而烜燎兮,遽蔑爾其焉之。或左右之歔欷兮,若感慟兮虛儀。懷玉音之清泠兮,似屬耳而依依。嗟眷想之若存兮,竟天地而長辭。願一撫而無孤,更出涕而淋漓。聞古人所孜孜兮,貴身沒而名存。顏冉不登下壽兮,無百里而愈尊。齊梁趙楚之君非不富且貴兮,人不得而稱之。嗚呼!自古而固然兮,予何歎乎今人。

昔劉伶作《酒德頌》,以折搢紳處士。予嚐為沉湎所困,因作《醉賦》,寄任山尹君。君嗜此物,亦以警之爾。

沉湎於酒,有晉之七賢。心遊於夢,境墮於煙。六府漫漫,四支綿綿。逶隨真淳,陶和渾鮮。遺天地之闊大,失膏火之燒煎。寂寂邈邈,歸根複樸。居若死灰,行猶飄殼。車屢墜兮無傷,衣鎮濡兮不覺。機發而動,魂交而瞑。合文子之淳味,反騷人之獨醒。曾不知其耳目,尚何懼於雷霆。寓四體之合真,歸一元而太甯。曲糵既散,竹桂滋已。百慮森傷,七情紛始。風飄火爇,矜誇跱跂。嗟海鳥之聚還,顧息肩兮未幾。蘇門子聞而笑之曰:子之於道,其猶醯雞歟?彼至仁者之於天地,根性命於虛無。拂披聚散,脫遺寰區。形猶大象,心冥太初。故大道不失,而至道可居也。今乃假荒惑之物,沉耳目之機。其解須臾,憂恚繁滋。中心不可捐,外患生於時。為疹為毒,為狂為醨。負責人道,陰陽戾違。束乎巫醫,驅乎有司。辱身滅名,痿肺淫支。狼狽顛蹶,為人大嗤。不得盡年,玉色先衰。曾不知都無醉時,使人困苦兮如茲。

群雞兮喧卑,獨鶴兮超特。何靜躁之殊致,顧仙凡之異德。今乃同處,斯為失職。恃軒昂之貌,棲恥鑿垣;抱清迥之心,餓羞爭食。恐沉於眾,何德之孤。誌在寥廓,跡依泥塗。戀祥雲於紫蓋,憶仙馭於清都。處眾而將齊一鶚,離群而每羨雙鳧。孰曰其微易散,茲乃實繁有徒。在識家而競入,悲得食而相呼。憂心悄悄,慍於群小。憩霓裳於永夜,鮮玉羽於清曉。思太湖之澡刷,念秋漢之清矯。涅而不緇,素以為表。寂寞清唳,依違馴擾。同李陵之入胡,滿目異類;似屈原之在楚,眾人皆醉。或振羽以將鳴,或峨冠而瞪視。囂囂煩耳,紛紛撲地。安知警露之質,豈識淩雲之意。獨立不懼,誠則莫之與京;碩大無朋,所謂拔乎其萃。何憂乎彼眾我寡,而患乎去同即異。慘澹無色,低徊不平。困眼前之擾擾,哀足下之營營。動必以誠,鄙度關之詐;戒之在鬥,非擅場之名。誰卹大以舍小,念彼濁而此清。和而不同,卑以自牧。動憂違眾,居常慎獨。彼雖距似金,形似木。終羞與噲等為伍,孰慮夫下交之瀆。是宜翔金穴,集芝田。冀鬆喬於碧落,侶鸞鳳於紫煙。而乃忽齒陋質於階下,混庸眾於君前。惆悵非所,昂藏自賢。顧彼雞矣,相群若是。多多益辨,兩兩而比。自謂鳥中之賢,且具天下之美。與之遊息,甚可嗤鄙。每戒比之匪人,常恥獨為君子。時乎有在,物不終否。爾惡能浼我哉,吾當一舉千里。

冰之薄兮,消釋可期;人之履兮,憂患是持。將秉心於處險,諒投足而增疑。故君子假輕重之喻,為安危之資。跬步未移,顧見吉凶生矣;躊躇欲泮,行觀左右流之。是以義比垂裳,戒同狎水。乍兢兢而股戰,時剡剡而屨起。步雖免於褰裳,憂有甚於濡履。則知吉凶繫乎物,動靜由乎己。不敢不蹐,雖厚地而莫安;時止時行,固輕冰之可以。故知我者見我戰戰兢兢,不知我者謂我視川若陵。既無咎於素履,尚可期於積冰。或北陸初結,或東風始興。睹之也知其脆易破,涉之也恐其任不勝。由是屏氣而行,虛心而進。在陽敢思乎不冶,通陰庶懷乎克慎。身若重於千鈞,冰疑消於一瞬。憂心輾轉,危步虛徐。空色不分,每疑於滅趾;冰容無響,或遠於曳裾。將釋兮畏明君之渙若,其行也懼大易之屯如。然則觀薄冰之為象,知立身之所尚。類將墜於焦原之前,如待然於積薪之上。始玲瓏而若盡,復皎皛而可望。就其淺玉石無以隱其輝,臨其深魚龍不能掩其狀。大矣哉!其薄斯在,其虞則深。將以戒乾乾於終日,持惕惕之小心。當見晛而或躍,懼霜霰之未任。故曰古之機言,今之攸戒。儻所行而不惑,俾處薄而勿壞。

有珍禽兮在南土,金碧其容質,蔽芾其毛羽。玩夫色,必自鑒以呈形;愛其儀,故乃見而屢舞。從裔壤,貢丹墀。未識僛僛之狀,徒觀采采之姿。是詢孺子,爰發此思。知照水而自闚,尚且心乎愛矣。俾對鏡而言舞,不勞歌以送之。於是爛出雕籠,鶯成綺翼。奇章若繢,翠彩如織。瞥然影起,乍躞蹀以多姿;爾形分,遂蹁躚而可則。苞七步之節奏,備八佾之程式。俄俯仰,乍逡巡。透雪彩而姿逸,洞銀華而色新。錦臆雙呈,因疑其若合;花毛兩向,未知其孰真。視月中兔形自隱,闚台上鵲影慚陳。駭目自遺百戲,忘餐奚顧八珍。對百煉而流睇,翻五色而交麗。異巴渝而折旋,類夏采而行綴。搖金距非知善鬥所為,轉朱身庶與來儀相契。方激昂而匪懈,將偃仰而增銳。誰雲不節之儀,式表能勤之繼。映朱光而影耀,射金景而私照。兩邊而分寸不差,一體而纖毫必肖。類鳳因簫感,哂鶴為琴召。豈假為冠於漢,然仰我威容;不同似木於齊,方稱乎觀妙。宜其鸞回於綺殿,雪落於青瑣。雖自好而則然,必假鑒而獲可。變態盡其妍不,曲折擬諸形容。幸無私於一照,庶餘光而可從。

問,朕聞古先哲王之理也,元默無為,端拱司契。陶心以居簡,凝日用於不宰。立本以厚下,推誠而建中。繇是天人通,陰陽和。俗躋仁壽,物無疵癘。噫!盛德之所臻,敻乎其莫可及已。三代令王,質文迭救,而巧偽滋熾,風流浸微。自漢魏已降,足徵益寡。朕顧昧理道,祇荷丕構。奉若謨訓,不敢荒寧。任賢惕厲,宵衣旰食。詎追三五之遐軌,庶紹祖宗之鴻緒。而心有所未達,行有所未孚。由中及外,闕政斯廣。是以人不率化,氣或堙厄。災旱竟歲,播植愆時。國廩罕蓄,乏九年之儲;吏道多端,微三載之績。京師諸夏之本也,將以觀理,而豪猾逾檢;大學明教化之源也。期於宣化,而生徒多惰業。列郡在乎頒條,而幹禁或未絕;百工在乎按度,而淫巧或未衰。俗隳風靡,積訛成蠹。其擇官濟理也,聽人以言,則枝葉難辨;禦下以法,則恥格不形。其阜則發號也。生之寡而食之眾,煩於令而鮮於理。思欲究此繆盭,致之治平。茲心浩然,若涉泉水。故前詔有司,博延群彥。佇啟宿懵,冀臻時雍。子大夫皆識達古今,誌在康濟。造庭待問,副朕虛懷。必當箴主之闕,辨政之疵。明綱條之所紊,稽庶富之所急。何術斯革於前弊,何澤斯惠於下土。何施而理古可近,何道而和氣可充。推之本源,著於條對。至若夷吾輕重之權,孰輔於理;嚴尤底定之策,孰葉於時。元凱之考課何先,叔子之克平何務。推此龜鑒,擇乎中庸。期在洽聞,朕將親覽。

對。褐衣小臣蕡,沐浴齋戒,伏於彤庭之下,謹頓首上言皇帝陛下。臣誠不佞,有匡國致君之術,無位而不得行;有犯顏敢諫之心,無路而不得達。但懷憤抑鬱,思有時而一發耳。常欲與庶人議於道,商旅謗於市,得通上聽,一悟主心。雖被妖言之罪,無所悔焉。況逢陛下以至德嗣興,以大明垂照,詢求過闕,諮訪謨猷,下制中外,舉能直言極諫者。臣既辱斯舉,專承大問,敢不悉意以言。至於上之所忌,時之所禁,權幸之所諱惡,有司之所予奪,臣愚不識。伏惟陛下少加優容,不使聖朝有讜直而受戮者,乃天下之幸也。非臣之所望也。謹昧死以對。

伏以聖策有思先古之理,念元默之化,將欲通天人以濟俗,和陰陽以煦物,見陛下慕道之深也。臣以為哲王之理,其則不遠,惟陛下致之之道何如耳。伏以聖策有祇荷丕構而不敢荒寧,奉若謨訓而罔有怠忽,見陛下憂勞之至也。若夫任賢惕厲,宵衣旰食,宜黜左右之纖佞,進股肱之大臣。若夫追蹤三五,紹複祖宗,宜鑒前古之興亡,明當時之成敗。心有所未達,以下情蔽而不得上通;行有所未孚,以上澤壅而不能下達。欲俗之化也,在修己以先之,欲氣之和也,在遂性以道之。救災旱在致乎精誠,廣播植在視乎食力。國廩罕蓄,本乎冗食尚繁;吏道多端,本乎選用失當。豪猾逾檢,由中外之法殊;生徒惰業,由學校之官廢。列郡幹禁,由授任非人;百工淫巧,由制度不立。伏以聖策有擇官濟治之心,阜財發號之歎,見陛下教化之本也。且進人以行,則枝葉安有難辨乎;防下以禮,則恥格安有不形乎。念生寡而食眾,則可罷斥惰遊;念令煩而理鮮,要在察其行否,博延群彥,願陛下必納其言;造廷待問,則小臣其敢愛死。伏以聖策有求賢箴闕之言,審政辨疵之令,見陛下諮訪之心勤也。遂小臣屏奸豪之誌,則弊革於前;守陛下念康濟之言,則惠敷於下。邪正之道分,而治古可近。禮樂之方著,而和氣克充。至若夷吾之法,非皇王之權;嚴尤所陳,無最上之策。元凱之所先,不若唐堯考績;叔子之所務,不若虞舜舞幹。且俱非大德之中庸,未可為上聖之龜鑒。又何足為陛下道之哉!或有以係安危之機,兆存亡之變者。臣請披瀝肝膽,為陛下別白而重言之。

臣前所言哲王之理,其則不遠者,在陛下慎思之,力行之,始終不懈而已。臣謹按《春秋》,元者氣之始也,春者歲之始也。《春秋》以元加於歲,以春加於正,明王者當奉若天道,以謹其始也。又舉時以終歲,舉月以終時,《春秋》雖無事必書,首月以存時,明王者當奉若天道,以謹其終也。王者動作,始終必法於天者,以其運行不息也。陛下既能謹其始,又能謹其終,懋而修之,勤而行之,則可以執契而居簡,無為而不宰矣。廣立本之大業,崇建中之盛德矣。又安有三代循環之弊,而為巧偽滋熾之漸乎!臣故曰惟陛下致之之道何如耳。

臣前所謂若夫任賢惕厲,宵衣旰食,宜黜左右之纖佞,進股肱之大臣。實以陛下誠憂勞之至也。臣聞不宜憂而憂者國必衰,宜憂而不憂者國必危。今陛下不以家國存亡之計,社稷安危之策,而降於清問,臣未知陛下以為布衣之臣,不足與定大計耶?或萬幾之勤,而聖慮有所未至也?不然,何宜憂者而不先憂乎!臣以為陛下之所慮者,宜先憂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海內將亂。此四者乃國家已然之兆,故臣謂聖慮宜先及之。夫帝業既艱難而成之,胡可容易而守之。昔太祖肇其基,高祖勤其績,太宗定其業,玄宗繼其明。至於陛下,二百有餘載矣。其間明聖相因,擾亂繼作,未有不委用賢士,親近正人,而能紹興徽烈者也。或一日不念,則顛覆大器,宗廟之恥,萬古為恨。

臣謹按《春秋》,人君之道,在體元以居正。昔董仲舒為漢武帝言之略矣。其所未盡者,臣得為陛下備而陳之。夫繼故必書即位,所以正其始也;終必書所終之地,所以正其終也。故君者,所發必正言,所履必正道,所居必正位,所近必正人。臣又按《春秋》,閽寺弒吳子餘祭。書其名,《春秋》譏其疏遠賢士,昵近刑人,有不君之道矣。伏惟陛下思祖宗開國之勤,念《春秋》繼故之戒。將明法度之端,則發正言而履正道;將杜篡弒之漸,則居正位而近正人。遠刀鋸之殘,親骨鯁之直。輔臣得以專其任,庶寮得以守其官。柰何以褻近五六人,總天下之大政,外專陛下之命,內竊陛下之權,威攝朝廷,勢傾海內。群臣莫敢指其狀,天子不得制其心。禍稔蕭牆,奸生帷幄。臣恐曹節、侯覽,複生於今日矣。此宮闈之所以將變也。

臣謹按《春秋》,魯定公元年春,王不書正月者。《春秋》以為先君不得正其終,則後君不得正其始,故曰定無正也。今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專廢立之權.陷先帝不得正其終,致陛下不得正其始.況皇儲未建,郊祀未修,將相之職不歸,名分之宜不定.此社稷之所以將危也。

臣謹按《春秋》,王劄子殺召伯、毛伯。《春秋》之義,兩下相殺不書,而此書者,重其尊王命也。夫天之所授者在君,君之所操者在命。操其命而失之者,是不君也;侵其命而專之者,是不臣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將傾也。

臣謹按《春秋》,晉趙鞅以晉陽之兵叛入於晉。書其歸者,以其能逐君側之惡人,以安其君,故《春秋》善之。今威柄陵夷,藩臣跋扈。或有不達人臣之節,首亂者以安君為名;不究《春秋》之微,稱兵者以逐惡為義。則政刑不由乎天子,征伐必自於諸侯,此海內所以將亂也。故樊噲排闥而雪涕,袁盎當車以抗詞,京房發憤以殞身,竇武不顧而畢命。此陛下皆明知之耳。

臣謹按《春秋》,晉狐射姑殺陽處父。書襄公殺之者,以其君漏言也。襄公不能固陰重之機,處父所以及戕賊之禍,故《春秋》非之。夫上漏其情,則下不敢盡意;上泄其事,則下不敢盡言。故《傳》有造膝詭詞之文,《易》有失身害成之戒。今公卿大臣,非不欲為陛下言之,慮陛下必不能用之。陛下既忽之而不用,必泄其言,臣下既言之而不行,必嬰其禍。適足以鉗直臣之口,而重奸臣之威。是以欲盡其言,則有失身之懼;欲盡其意,則有害成之憂。故低徊鬱塞,以俟陛下感悟,然後盡其啟沃耳。陛下何不以聽朝之餘,明禦便殿,召當時賢相,與舊德老臣,訪持變安危之謀,求定傾救亂之術。塞陰邪之路,屏褻狎之臣,制侵陵迫脅之心,複門戶掃除之役,戒其所宜戒,憂其所宜憂。既不得理於前,當理於後,不得正其始,當正其終。則可以虔奉典謨,克丞丕構,終任賢之效,無旰食之憂矣。

臣前所謂若夫追蹤三五,紹複祖宗,宜鑒前古之興亡,明當時之成敗者。臣聞堯、舜之為君而天下大理者,以其能任九官、四嶽、十二牧,不失其舉,不二其業,不侵其職。居官惟其能,左右惟其賢。元凱在下,雖微而必舉;四凶在朝,雖強而必誅。考其安危,明其取捨。至秦之二代,漢之元、成,鹹願措國如唐、虞,致身如堯、舜。而終敗亡者,以其不見安危之機,不明取捨之道,不任大臣,不辨奸人,不親忠良,不遠讒佞。伏願陛下察唐、虞之所以興,而景行於前;鑒秦、之所以亡,而戒懼於後。陛下無謂廟堂無賢相,庶官無賢士。今綱紀未絕,典刑猶在,人誰不欲致身為王臣,致時為昇平?陛下何忽而不用之邪!又有居官非其能,左右非其賢,其惡如四凶,其詐如趙高,其奸如恭顯者,陛下又何憚而不去之邪!神器固有歸,天命固有分,祖宗固有靈,忠臣固有心。陛下其念之哉!昔秦之亡也,失於強暴;漢之亡也,失於微弱。強暴則賊臣畏死而害上,微弱則奸臣擅權而震主。臣伏見敬宗皇帝不虞亡秦之禍,不剪其萌。伏惟陛下深軫亡漢之憂,以杜其漸,則祖宗之鴻緒可紹,三五之遐軌可追矣。

臣前所謂陛下心有所未達,以下情塞而不得上通;行有所未孚,以上澤壅而不得下浹者。且百姓有塗炭之苦,陛下無由而知,則陛下有子惠之心,百姓無由而信。臣謹按《春秋》,書梁亡不書取者,梁自亡也。以其思慮昏而耳目塞,上出惡政,人為寇盜,皆不知其所以然,以其自取滅亡也。臣聞國君之所以尊者,重其社稷也;社稷之所以重者,存其百姓也。苟百姓之不存,則雖社稷不得固其重;苟社稷不重,則雖國君不得保其尊。故理天下者,不可不知百姓之情也。夫百姓者,陛下之赤子。陛下宜命慈仁者親之育之,如保傅焉,如乳哺焉,如師之教導焉。故人之於上也,敬之如神明,愛之如父母。今或不然,陛下親近貴幸,分曹建署,補除卒吏,召致賓客,因其貨賄,假其氣勢,大者統藩方,小者為牧守。居上無清惠之政,而有饕餮之害;居下無忠誠之節,而有奸欺之罪。故人之於上也,畏之如豺狼,惡之如仇敵。今四海困窮,處處流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鰥寡孤獨者不得存,老幼疾病者不得養。加以國權兵柄,專在左右,貪臣聚斂以固寵,奸吏夤緣而弄法。冤痛之聲,上達於九天,下入於九泉,鬼神為之怨怒,陰陽為之愆錯。君門九重,而不得告訴,士人無所歸化,百姓無所歸命。官亂人貧,盜賊並起,土崩之勢,憂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師旅,繼之以凶荒,臣以謂陳勝、吳廣,不獨生於秦;赤眉、黃巾,不獨生於漢。臣所以為陛下發憤扼腕,痛心泣血也!如此則百姓有塗炭之苦,陛下何由而知之乎!有子惠之心,百姓安得而信之乎,致使陛下行有所未孚,心有所未達者,固其然也。臣聞昔漢元帝即位之初,更制七十餘事,其心甚誠,其稱甚美。然紀綱日紊,國祚日衰,奸凶日強,黎元日困者,以其不能擇賢明而任之,失其操柄也。自陛下禦宇,憂勤兆庶,屢降德音。四海之內,莫不抗首而長息,自喜複生於死亡之中也。伏願陛下慎終如始,以塞萬方之望。誠宜揭國權以歸其相,持兵柄以歸其將。去貪臣聚斂之政,除奸吏夤緣之害。惟忠賢是近,惟正直是用。內寵便辟,無所聽焉。選清慎之官,擇仁惠之長,毓之以利,煦之以和,教之以孝慈,導之以德義。去耳目之塞,通上下之情。俾萬國歡康,兆人蘇息,則心無所不達,而信無所不孚矣。

臣所言欲人之化也,在修已以先之者。臣聞德以修已,教以導人。修已也,則人不勸而自至;導人也。則人敦行而率從。是以君子欲政之必行也。故以身先之;欲人之從化也,故以道禦之。今陛下先之以身,而政未必行;禦之以道,而人未從化。豈不以立教之旨,未盡其方耶?夫立教之方,在乎君以明制之,臣以忠行之。君以知人為明,臣以匡時為忠。知人則任賢而去邪,匡時則固本而守法。賢不任則重賞不足以勸善,邪不去則嚴刑不足以禁非。本不固則人流,法不守則政散。而欲教之使必至,化之使必行,不可得也。陛下能斥奸邪不私其左右,舉賢正不遺其疏遠,則化洽於朝廷矣。愛人以敦本,分職而奉法,修其身以及其人,始於中而成於外,則化行於天下矣。

臣前所謂欲氣之和也。在遂性以導之者。當納人於仁壽也,夫欲人之仁壽也,在乎立制度,修教化。夫制度立則財用省,財用省則賦斂輕,賦斂輕則人富矣。教化修則爭競息,爭競息則刑罰清,刑罰清則人安矣。既富則仁義興焉,既安則壽考生焉。仁壽之心感於下,和平之氣應於上,故災害不作,休祥薦臻,四方底寧,萬物鹹遂矣。

臣前所言救災旱在致乎精誠者。臣謹按《春秋》,魯僖公一年之中,三書不雨者,以其人君有恤人之誌也。魯文公三年之中,一書不雨者,以其人君無恤人之心也。故僖致精誠而不害物,文無憫恤而變成災。陛下誠能有恤人之心,則無成災之變矣。

臣前所言廣播植在視乎食力者。臣謹按《春秋》,君人者必時視人之所勤,人勤於力則功築罕,人勤於財則貢賦少,人勤於食則百事廢。今財食與人力皆勤矣,願陛下廢百事之用,以廣三時之務,則播植不愆矣。

臣前所謂國廩罕蓄,本乎冗食尚繁者。臣謹按《春秋》,臧孫辰告糴於齊。《春秋》譏其國無九年之蓄,一年不登而百姓饑。臣願斥遊惰之徒以督其耕植,省不急之務以贍其黎元,則廩蓄不乏矣。

臣前所言吏道多端,本乎選用失當者。由國家取人不盡其材,任人不明其要故也。今陛下之用人也。求其聲而不求其實,故人之趨進也,務其末而不務其本。臣願核考課之實,定遷序之制則多端之吏道息矣。

臣前所言豪猾逾檢,由中外之法殊者。以其官禁不一也。臣謹按《春秋》,齊桓公盟諸侯不書日,而葵邱之盟特以日者。美其能宣天子之禁,率奉王官之法,故《春秋》備而書之。夫官者五帝、三王之所建也,法者高祖、太宗之所制也。法宜畫一,官宜正名。今又分外官、中官之員,立南司、北司之局。或犯禁於南,則亡命於北;或正刑於外,則破律於中。法出多門,人無所措。實由兵農勢異,而中外法殊也。臣聞古者因井田以制軍職,間農事以修武備。提封約卒乘之數,命將在公卿之列。故兵農一致,而文武同方,可以保乂邦家,式遏亂略。暨太宗皇帝肇建邦典,亦置府兵。台省軍衛,文武參掌。居閑歲則櫜弓力穡,將有事則釋耒荷戈。所以修複古制,不廢舊物。今則不然,夏官不知兵籍,止於奉朝請;大將不主兵事,止於養勳階。軍容合中官之政,戎律附內臣之職,首一戴武弁,嫉文職如仇讎;足一蹈軍門,視農夫如草芥。謀不足以剪除奸凶,而詐足以抑揚威福;勇不足以鎮衛社稷,而暴足以侵軼裏閭。羈絏藩臣,幹陵宰輔,隳裂王度,汨亂朝經。張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馭英豪。有藏奸觀釁之心,無仗節死難之義。豈先王經文緯武之旨耶!臣願陛下貫文武之道,均兵農之功,正貴賤之名,一中外之法。還軍伍之職,修省署之官,近崇貞觀之規,遠複成周之制。自邦畿以刑於萬國,始天子而達於諸侯,則可以制豪猾之強,而無逾檢之患矣。

臣前所言生徒惰業,由學校之官廢者。蓋以國家貴其祿而賤其能,先其事而後其行。故庶官乏通經之學,諸生無修業之心矣。

臣前所言列郡幹禁,由授任非人者。臣以為刺史之任,理亂之根本係焉,朝廷之法制在焉。權可以抑豪猾,恩可以惠孤寡,強可以禦奸寇,政可以移風俗。其將校有曾經戰陣,及功臣子弟,各請隨宜酬賞,如無理人之術者,不當任此官,則絕幹禁之患矣。

臣前所言百工淫巧,由制度不立者。臣請以官位祿秩,制其器用車服,禁以金銀珠玉。錦繡雕鏤,不蓄於私室,則無蕩心之巧矣。

臣前所言辨枝葉者,在考言以詢行也;臣前所言形於恥格者,在道德而齊禮也;臣前所謂念生寡而食眾,可罷斥遊惰者,已備之於前矣。臣前所謂令煩而理鮮,要在察其行否者。臣聞號令者,乃理國之具也。君審而出之,臣奉而行之。或虧益止留,罪在不赦。今陛下令煩而理鮮,得非持之者為所蔽欺乎!

臣前所言博延群彥,願陛下必納其言;造庭待問,則小臣豈敢愛死者。臣聞晁錯為漢畫削諸侯之策,非不知其禍之將至也。忠臣之心,壯夫之節,苟利社稷,死無悔焉。今臣非不知言發而禍應,計行而身戮,蓋所以痛社稷之危,哀生人之困,豈忍姑息時忌,竊陛下一命之寵哉!昔龍逢死而啟殷,比幹死而啟周,韓非死而啟漢,陳蕃死而啟魏。今臣之來也。有司或不敢薦臣之言,陛下又無以察臣之心,退必受戮於權臣之手,臣幸得從四子遊於地下,固臣之願也。所不知殺臣者,臣死之後,將孰為啟之哉!至於人主之闕,政教之疵,前日之弊,臣既言之矣。若乃流下土之惠,修近古之治,而致和平者,在陛下行之而已。然上之所陳者,實以臣親承聖問,敢不條對。雖臣之愚,以為未及教化之大端,皇王之要道。伏惟陛下事天地以教人敬,奉宗廟以教人孝,養高年以教人悌,育百姓以教人慈,調元氣以煦育,扇太和於仁壽,可以逍遙而無為,端拱而成化。至若念陶鈞之道,在擇宰相而任之,使權造化之柄;念保定之功,在擇將帥而任之,使修閫外之寄;念百度之求正,在擇庶官而任之,使專職業之守;念萬姓之愁痛,在擇長吏而任之,使明惠養之術。自然言足以為天下教,動足以為天下法,仁足以勸善,義足以禁非。又何必宵衣旰食,勞神惕慮,然後以致其理哉!謹對。

居蓬衣白之士,所以勤力苦心,矻矻皇皇,出其家,辭其親,甘窮餓而樂離別者,豈有貳事哉,篤守道而求知也。有位之人,所以休聲茂功,鑠光保大,不絕勳而窮名者,亦無異術焉,樂育材而得人也。人無所知,雖賢如仲尼,窮死而道屯,況其下者乎?未得其人,雖聖如唐堯,水不抑而凶未去,況其下者乎?故上之於人,下之求知,相須若此之急,而相得若此之難者,何也?蓋以在位者居高而聽深,在下者行卑而跡賤,其事勢不同,出處相懸故也。況乎上之人負其位不肯求,下之人負其才不肯屈,此其所以相須若此之急,相得若此之難也。湜自學聖人之道,誦之於口,銘之於心,徒恨今之人徒士之分,以虛華而已,今之士望人之分,以毫末而已,上下相鼓,波流相翻,抱特行者混眾人,抱奇才者乏卓識,智與愚相混,古之道不行,是以役役棲棲,獨鬱鬱而不語。竊以閣下以周召之才,居周召之職,獨智傑出,孜孜以下問,收接而博觀,自江而西,沉潛液澤,傳之天下,汪洋喧鬧。是以發憤而來,非有他也,欲以望閣下之輝光,闚閣下之深高,下靡豪傑之風,以快平生之心耳。伏惟降其尊嚴而省覽之,裁其可否而去就之,無以淺微,察其辭,觀其誌,而不錄其罪,幸甚。謹獻舊文十首,以先麵贄。幹犯左右,惶懼於旌門之前。

臣聞一人莫非王臣,尺土莫非王有,山川林藪之所產殖,雨露春秋之所成就,莫非王材,誠宜推至公以示無外。今國家既有公府,又為私藏,使州郡貢賦之外,進奉相及,恐非以天下為家,示天下無私之道也。且任土之貢,生產有常,履畝之收,等籍既定,人識所出,吏難為奸;進奉既無程度,莫知紀極,瓷橫徵發,因緣贓私,驅陛下赤子,措之不存之地,侈君之嗜欲。惑君之聰明,實大奸之門,大罪之竇也。臣雖熟知陛下上聖之姿,深仁之理,凡內藏之實,以充宴賜,非務積藏,如四遠未知何?如百姓受弊何?如後嗣平中之主由此而傷儉德萌侈心何?雖漢有少府水衡,管榷山澤之利,終不若領之於大農也。且地之財無盡,王之用不會,何必固之內府,以開濫關耶?伏望陛下罷內藏歸之公府,約別進合之古制,徵斂有常,財用無虧,絕奸之根源,除政之秕蠹,全大體,興大和,天下大幸。伏見正月十一日赦書,陛下深念疲人,懇責貪吏,往之隨使貢來,一皆罷之,此實白日之明,層雲之澤也。凡諸州府,必有羨餘,不歸之王廷,必沒於私室。伏請每使當罷,必上其數而謹其收。水旱之不虞,疾疫之不期,以振罷羸,以代蠲免;軍旅之事,工役之用,以給其費,以供其須;居常之歲,閉藏以待時,無敢散泄而幹刑司。如是則大齎於人,大伸於用矣。

辱書,適曛黑,使者立複,不果一二。承來意之厚,《傳》曰「言及而不言,失人」,粗書其愚,為足下答,幸。察來書所謂今之工文或先於奇怪者,顧其文工與否耳。夫意新則異於常,異於常則怪矣;詞高則出於眾,出於眾則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於犬羊,鸞鳳之音不得不鏘於烏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炫於瓦石,非有意於先之也,乃自然也。必崔嵬然後為嶽,必滔天然後為海,明堂之棟必撓雲霓,驪龍之珠必錮深泉。足下以少年氣盛,固當以出拔為意,學文之初,且未自盡其才,何遽稱力不能哉?圖王不成,其弊猶可以霸,其僅自見也,將不勝弊矣!孔子譏其身不能者,幸勉而思進之也。來書所謂浮豔聲病之文恥不為者,雖誠可恥,但慮足下方今不爾,且不能自信其言也。何者?足下舉進士,舉進士者,有司高張科格,每歲聚者試之,其所取乃足下所不為者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足下方伐柯而舍其斧,可乎哉?恥之,不當求也;求而恥之,惑也。今吾子求之矣,是徒涉而恥濡足也,甯能自信其言哉?來書所謂汲汲於立法甯人者,乃在位者之事,聖人得勢所施為也,非詩賦之任也。功既成,澤既流,詠歌紀述光揚之作作焉;聖人不得勢,方以文詞行於後。今吾子始學未仕,而急其事,亦太早計矣。凡來書所謂數者,似言之未稱,思之或過,其餘則皆善矣。既承嘉惠,敢自疏怠,聊複所謂,俟見方盡。湜再拜。

湜白:生之書辭甚多,誌氣甚橫流,論說文章不可謂無意。若仆愚且困,乃生詞競於此,固非宜。雖然,惡言勿從,不可不卒,勿怪。夫謂之奇,則非正矣,然亦無傷於正也。謂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謂不如常者。謂不如常,乃出常也。無傷於正,而出於常,雖尚之亦可也。此統論奇之體耳,未以文言之,失也。夫文者非他,言之華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務奇,然亦無傷於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難也。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文為貴者,非他,文則遠,無文即不遠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夫繪事後素,既謂之文,豈苟簡而已哉?聖人之文,其難及也,作《春秋》,遊、夏之徒不能措一辭,吾何敢擬議之哉?秦漢以來至今,文學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馬遷、相如、揚雄之徒,其文皆奇,其傳皆遠。生書文亦善矣,比之數子,似猶未勝,何必心之高乎?《傳》曰:「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生自視何如哉?《書》之文不奇,《易》之文可謂奇矣,豈礙理傷聖乎?如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見豕負塗,載鬼一車」,「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此何等語也?生輕宋玉,而稱仲尼、班、馬、相如為文學。按司馬遷傳屈原曰:「雖與日月爭光可矣。」生當見之乎?若相如之徒,即祖習不暇者也。豈生稱誤耶,將識分有所至極耶,將彼之所立卓爾,非強為所庶幾,遂仇嫉之耶,其何傷於日月乎?生笑「紫貝闕兮珠宮」,此與《詩》之「金玉其相」何異,天下人有金玉為之質者乎?「被薜荔兮帶女蘿」,此與「贈之以芍藥」何異?文章不當如此說也。豈為怒三四而喜四三,識出之白而性入之黑乎?生雲虎豹之文非奇。夫長本非長,短形之則長矣,虎豹之形於犬羊,故不得不奇也,他皆仿此。生雲自然者非性,不知天下何物非自然乎?生又雲物與文學不相侔。此喻也,凡喻必以非類,豈可以彈喻單乎?是不根者也。生稱以知難而退為謙。夫無難而退,謙也;知難而退,宜也,非謙也,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生以一詩一賦為非文章,抑不知一之少便非文章耶,直詩賦不是文章耶?如詩賦非文章,三百篇可燒矣;如少非文章,湯之《盤銘》是何物也?孔子曰:「先行其言。」既為甲賦矣,不得稱不作聲病文也。孔子曰:「必也正名乎?」生既不以一第為事,不當以進士冠姓名也。夫煥乎鬱鬱乎之文,謂制度,非止文詞也。前者捧卷軸而來,又以浮豔聲病為說,似商量文詞,當與制度之文異日言也。近風教偷薄,進士尤甚,乃至有一謙三十年之說,爭為虛張,以相高自謾。詩未有劉長卿一句,已呼阮籍為老兵矣;筆語未有駱賓王一字,已罵宋玉為罪人矣;書字未識偏傍,高談稷契;讀書未知句度,下視服鄭。此時之大病,所當嫉者,生美才,勿似之也。《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孔子曰:「君子無所爭,必曰射乎?」問於湜者多矣,以生之有心也,聊有複,不能盡,不宣。湜再拜。

湜白:時論所以難,在諭其本而善守之,使千流萬轉,不遷於末。則蕩而失,其憒毛無睹,囂囂相訾,何所得哉?始與生言奇不言正也,故論止於奇,生以正抑其奇,然後參正流焉。譬與生說先牛馬,以說駱駝,而非雲也。雲以無傷於正,猶《易》之凡言「無咎」,本皆有咎。此未了也。《易》之「無咎」不一:本有咎,由慎故免,亦曰;咎自己招,不可咎人,亦曰。義生以凡目之,當是讀書未熟。自仆雲無傷也,生言非常之物如何得常。故當爾也,所以千年聖而愚比肩也。生言天象形象非常者,皆為妖妄。如天出景星,地出醴泉,蓋非常,謂之妖,可乎?假如妖星熒惑,天所常懸,牛溲馬勃,地所常有,足尚乎?生何窒!生以松柏不豔比文章,此不知類也。凡比必於其倫,松柏可比節操,不可比文章。大人虎變,君子豹變,此文章比也。有以質為貴者,有以文為貴者,引茅屋越席易黼藻玄黃之用,可乎?生雲奇與易作者何別,在所為耳。請考之於實。生為易矣,試為仆作難者,視何如相如、揚雄也?恐生乃不能,非不為也。《楚詞》《史記》《太玄》之不朽也,豈為資笑謔乎哉?如鳥鵲啁啾,聲斷便已,人如不聞爾,何足貴也?所言《詩》《書》之文不奇,舉多言之也,易處多,奇處少爾。《易》文大抵奇也,易處畿希矣。孟子常引《詩》云:「周餘黎民,靡有孑遺。」豈周遂不遺一民哉?仆之言猶是。生雲知難而退為謙,是知不可取然後止,非可取而不取也。菽麥異生而師惑之何哉?生之師且惑菽麥,生卷中文能囊包天地耶?此不遜悌之言,吾不信也。《詩》載臣之譏君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非麵命之,言提其耳。」此過於以時奉譏也,詩人尚不聞得罪,生何諱之深乎?《易》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生奉書相幹,宜有答也,又再三瀆,瀆則不告也。韓退之複張籍書曰:「頑然不入者,親以言諭之,不入,則其觀吾書,固將無所得矣。」生勖之而已。

湜求聞來京師三年矣,一年以未成顛蹶,二年以不試狼狽,及今三年而不遇有司。且夫以方輪鹿軸,而求疾驅迅馳,祗足見其坎坷,杭杭輗款而來不安,未見其能取一也。退則惟,其初未通人事,謂人之得失,或為在己,始求賓興,眼中始無人,而心巉然。謂其天下公議可抵而掇也,律身以古人而不知時,凡所出行,動與今戾。其所聞見可揭而行也,是以矜勢,自取窮辱,不能展轉其心,乃於再三。夫如是可以怨天耶,尤人耶,罪時耶?縱橫耶,反覆耶?無所歸適,乃幡然複故,即日裝貧策羸而歸,將複愚見自鈍唫於數晦,永無誇人之望。出潼關,曆峽遊洛,順河而東。一路逢識友,為道所歸者,其疏者口餘,親者麵餘,鹹以為年未勝冠,當役力於名達,銳心於取進,而遽以行止為論,是為佻薄,為太早計。謀進而黜,退而不能。以為年之少,得失未可知,不可當遽歸,何言止耶?則顏子當奔驅進取,不宜遽安一室閑而樂也。然而顏子安之者,時也。以為老而將亡,然必當止耶?則太公當幽潛伏死,不宜複出磻溪而幹文王也。然而太公幹文王者,時也。夫行止何惑哉?不先時而已矣。

又有以榮為諭者,是又不然。以所聞所得之道,在於我者也,故不由其道矣,雖富而貴,為辱滋甚。顧吾道何如哉?必富貴而後榮,是秦齊梁楚之君當與大舜侔,曾參不得為孝,猗頓動天地矣。且今之取進者,曲拳折人,非以為屈,疾趨卑拜,非以為衝,妄歸聽以拘錄細計,騁門室之辨,鈞色適之欲,以入其身,必見以為恭,低顏以為惡,且悅其所為容焉。必以在乎群萃,默其口而止,蓬其外而起,理吾盡知之矣,然而未言,道吾盡知之矣,然而未行,不必為粹深淺慎,且不測其所為與焉,必下矣與其上,援之聲與力,拔與雙,疊登而取,階崇而級厚,頤然不知羞,偃然如固有之,其所為然也。且直己行道之人,常其禮貌,定其交際,身不以形勢屈,口不以觀望柔,行特其拂心,言苦而倒耳,是之則受,非之則辭,惟道所存矣。夫順人之與拂其人也,豈不懸哉?必怒其所為矣。在於群萃之秀出,心畏所加,識之高下,目之所取,動而正則枉者嫉,為而是則非者形,默則相忌,雲則不合,如是而求誌之得,道之光,德之貴,名之白,聲之充,難矣。固當決鬱而未通,密塞而歸,浪滂而不救,亦其所為然也。

《語》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傳》曰:「見險而能止者知矣哉。」困則知變,窮則思反,必之後圖,餘懼其無所為及也。行當持手於窮澗,貫利瀕江,穀土練麻而養,逍遙溫飽,期不失其所以為心而已,自外皆休請矣,人心為何如也?夫窮與達非其相反,皆係於所遭。今達而光,吾師禹皋陶;窮而獨善,吾師顏子;窮哀天下,負其道以轘軫諸侯,以全仁義,吾師仲尼。古聖人跡之得失何殊,未全聞彼泰其心,此改其樂也。故士無遇不遇,視其時,當其道,不失其己。百經怪時,董生之賢,乃賦《士不遇》,司馬遷又從而悲之,《離騷》之文,又大於哀,自非邇聖人,必有偏而不起之弊耳。比有城遊,郡而處,其相知心者不一二,其餘麵而已,是以憤懣而誰說,意氣不得泄。今又遠去江南,若複默口,將懼無複,故出興舒疊僂指而質言之不慚,亦唯子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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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唐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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