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鳧藻集/卷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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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鳧藻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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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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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嘗讀史,病其煩而難記,散而難觀也。因仍《通鑒》之舊,採掇而分次之,所以舉要以省其煩,立類以合其散,使之粲然可考而無難也。總為二卷,名之曰《史要類鈔》。

嗚呼!世教衰而博學審問之功廢,學者日趨於苟簡而不自止。故經有節文,史有略本,百家諸氏之書皆有纂集,以為一切速成之計,遂使義理之微不備,事變之實不詳,無以淹會貫通,明其同異而辯其得失矣。此蓋為學之弊至是而極矣!余為是編,豈所謂恥過而作非哉?亦余之不得已也。

夫三代而下,作者日滋,其於言雖有淺深大小之不同,然其間皆莫非至理之所在也。苟欲窮之,則茫洋浩汗,非殫歲月,疲精思,有不能究其萬一,亦可謂難矣。而況余以魯鈍之資,處喪亂之世,奔走之役勞其形,憂患之事拂其性,而欲從事於此,豈不又難矣哉?然嘗懼其荒落而卒於無聞也,故區區於聖賢之書,猶不敢廢,間因讀史而作是編,以自便覽閱,雖未免苟簡之失,然其興壞理亂,有切於當世者,亦具在是,則庶乎可免為無聞之人矣。故曰:亦予之不得已也。

天若欲成其志,使得有沄粥之養,以自返於大山長谷之中,一肆其力於所未知,則亦將無事於是編也。

夫明時治曆,自黃帝、堯、舜與三代之聖王,莫不重之,其文備見於傳記矣。雖去古既遠,其法不詳,然原其要,不過隨時考驗,以合於天而已。

漢劉歆作《三統曆》,始立積年月日法,以為推步之準。後世因之。歷唐而宋,其更元改法者凡數十家,豈故相為乖異哉?蓋天有不齊之運,而曆為一定之法,所以久而不能不差,既差則不可不改也。

元初承用金《大明曆》。庚辰歲,太宗西征,五月望,月蝕不效。二月、五月朔,微月見於西南。中書令耶律楚材以《大明曆》後天,乃損節氣之分,減周天之秒,去交終之率,治月轉之餘,課兩曜之後先,調五行之出沒,以正《大明曆》之失。且以中元庚午歲,國兵南伐,而天下略定。推上元庚午歲天正十一月壬戌朔子正冬至,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同會虛宿六度,以應太祖受命之符。又以西域中原地理殊遠,創為里差,以增損之,雖東西萬里,不復差忒。遂題其名曰《西征庚午元曆》,表上之,然不果頒用。

至元四年,西域劄馬魯丁撰進《萬年曆》,世祖稍頒行之。十三年平宋,遂詔前中書左丞許衡、太子讚善王恂、都水少監郭守敬改治新曆。衡等以為金雖改曆,止以宋《紀元曆》微加增益,實未嘗測驗於天。乃與南北日官陳鼎臣、鄧元麟、毛朋翼、劉巨淵、王素、丘鉉、高敬等,參考累代曆法,復測候日月星辰消息運行之景,參別同異,酌取中數,以為曆本。十七年冬至,曆成,詔賜名曰《授時曆》。十八年,頒行天下。二十年,詔太子諭德李謙為《曆議》,發明新曆順天求合之微,考證前代人為附會之失,誠可為之永久。自古及今,其推驗之精,蓋未有於此者也。

今衡、恂、守敬等所撰曆經及謙《曆議》故存,皆可考據,是用具著於篇。惟《萬年曆》不復傳,而《庚午元曆》雖未嘗頒用,其為書猶在,因附著於後,使來者有考焉。作《曆志》。

古者女子之居室也,必有傅姆師保為陳詩書圖史以訓之。凡左右佩服之儀、內外授受之別,與所以事父母舅姑之道,蓋無所不備也。而又有天子之后妃、諸侯之夫人,躬行於上以率化之。則其居安而有淑順之稱,臨變而有貞特之操者,夫豈偶然哉?

後世此道既廢,女生而處閨闥之中,溺情愛之私,耳不聆箴史之言,目不睹防範之具,由是動逾禮則,而往往自放於邪僻矣。苟於是時而有能以懿節自著者焉,非其生質之美,則亦豈易致哉?史氏之書所以必錄而弗敢略也。

元人受命百有餘年,女婦之能以行聞於朝者有矣,然其繁殆不能盡書。今採其尤卓異者,具載於篇。其間有不忍夫死感慨自殺以從之者,雖或失於過中,然較於苟生受辱,與更適而不知愧者有間矣。故特著之以示勸厲之義云。

余世居吳之北郭,同里之士有文行而相友善者,曰王君止仲一人而已。十餘年來,徐君幼文自毗陵,高君士敏自河南,唐君處敬自會稽,余君唐卿自永嘉,張君來儀自潯陽,各以故來居吳,而卜第適皆與余鄰,於是北郭之文物遂盛矣。余以無事,朝夕諸君間,或辯理詰義,以資其學;或賡歌酬詩,以通其志;或鼓琴瑟,以宣堙滯之懷;或陳几筵,以合宴樂之好。雖遭喪亂之方殷,處隱約之既久,而優遊怡愉,莫不自有所得也。

竊嘗以為一郡一邑,有抱材藝之士而出於凡民者,皆其地之秀也。若諸君,其諸州之秀歟!以諸州之秀萃於一鄉,吾里何幸哉!且人之求友者,或命駕裹糧,遊於四方,而未必可得。今余不出閭閈,而獲友之多如是,則非吾里之幸,而余之幸也。

然自前年士敏往雲間,去年幼文往吳興,今年處敬又將往嘉禾而仕焉。眾客觴別於余舍。酒半,余戚然曰:「諸君之居吾里,誠幸矣!今去者過半,而留者猶未可羈也。然則誰終與處此乎?」客有起者曰:「子毋戚。子單居寡侶時,不知有諸君之合也。及朋聚群遊時,又豈知有諸君之離哉?合而離,離而合,其理無常,則他日之復合於此者,固未可知也。」言既,客又有起者曰:「君子所貴乎同者,道也;所喜乎合者,志也。古有尚友於千載、神交於千里者,以有所合而同爾,豈必生同時,居同里,連棟宇之密而接杖屨之勤乎?諸君能不以遠而忘其好,不以疏而易其志,不以窮達而渝其久要之心,則雖限胡與越,而亦不異於北郭之近矣。」眾客皆喜。

既醉而別,余善其言,遂錄為送處敬序。

余少未嘗事齪齪,負氣好辯,必欲屈座人。一日,遇倪君於客館,其年又少,而氣則過余。與之論兵家書,窮晝漏,余不能屈也。故余且異君,而君亦不鄙余,遂相與定交焉。自是每見,必挾史以評人物成敗之是非,按圖以考山川形勢之險易。或命酒對酌,歌呼淋漓,意氣慨然,自謂功名可致,不難也。

中罹變虞,余旅食江上,別君者累年,屏伏摧沮,曩時之意盡矣。及歸而訪君城南,則亦載筆僕僕,新辟為宥府掾曹署。間問之,則曰:「親老矣,方急於祿養,餘非吾事也。」間出其從征時所為渡長江,逾長淮,登龜山,過盱眙、壽春諸詩讀之,皆悲壯沉鬱,感風物於一時,懷英雄於千古者,然後知君雖折而氣不衰,其過余者固在也。

今年春,檄調松江幕,旦過辭,且求所謂贈言者。余聞良材之木,不就刻斫,則無以為美觀;逸足之駒,不服調御,則無以能致遠;瑰瑋魁閎之士,不遭困約卑屈,則無以益智慮而成志業。使吾二人者,當時以邁往之氣,未試之學,驟進而用之,則今寧不有悔乎?故凡不達於少者,非不幸也。

雖然,君今出而與有民焉,苟盡心於為政,則此而上,猶階而升堂也,功名果何難致哉!若余日習荒陋,不能自白於世,聞海隅多棄地,可耕以卒歲,則願受一廛焉。

至正二十三年,四方粗平,大藩遠夷,悉效職貢。天子以惟列聖降祐,用克康濟斯難,將有事於大室,以告成功,以答靈貺。而樂器故弊,懼無以格神召和,乃命春官某馳傳江南,爰求善工,以修制之。於是錢塘施輝以斫琴應詔。

昔我世皇受命,既定海宇,肇造一代之樂。時輝之祖,實以是藝進,得官而歸。今輝能世其業,際中興之運,復得用於宗廟之間,是可嘉矣。雖作樂之意,所謂崇德象烈者,非其所喻,然製作中程者,發響應律,備搏拊之用,合詠歌之聲,使雲車風馬洋洋而來下者,亦豈可少哉?故其行也,士大夫咸餞以詩,而俾啟為之序。啟竊有所感焉。

蓋聞諸董子曰:「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是天下之政,猶琴瑟爾。今國家承大亂之後,紀綱縱弛,凡百年所行之法,其久而弊若此器者,亦多矣。苟得大工以修舉之,則其感和順之氣,格頑蠢之心也何難焉?《書》曰:「工執藝事以諫。」輝能以此一言乎?

至正己亥歲,余閱浙江行省貢士目,有名祥麟、名祥鳳者,其氏俱賈,其籍俱杭之海寧。詢之,蓋兄弟也。余謂浙之為省,列郡累十,支邑累百,抱藝而就試者累千也。然限以名數,能進於列者,無幾焉。求二人同出於一郡者,寡矣,況一邑乎?求二人同出於一邑者,又寡矣,況一家乎?賈氏二子,一舉而畢登是列,豈不足稱哉!今人家有草木花實駢生而並秀者,猶傳以為瑞,二子非賈氏之瑞乎?時頗心羨之,而未識其人也。

明年,行宰相以京師道梗,不能使試於禮部,遂以便宜授校官。於是祥麟為長洲縣學教諭,祥鳳為學道書院山長,皆來於吳,因得與之友焉。問學以相資,道義以相勉,不自知其好之深遊之久也。

乙巳春,二君始得代告歸,求所謂贈言者。余觀二君之名而有感焉。夫麒麟鳳凰,天下之瑞物也。出必當國家之治,不治而出,非瑞矣。二君今歸海隅,益習舊業,不急於其出,則所謂翔浮雲之表,遊大野之外也。他日應時而來,和其聲,耀其文,則又為一國之瑞,不特瑞一家矣。初尊君命名之意,其亦出諸此乎!二君歸謁,試以諗之!

嘗讀《五代史》,見縉紳之士能嫉世遠去不汚其亂者,曰鄭遨、張薦明二人而已。而其隱也,皆托跡山林,為老氏之徒。余始怪之,以為君子知不可仕,則韜晦以養其志可矣,何必變衣冠之制,棄詩書之業,長往而不返哉?豈非干戈之際,武夫得志,章甫縫掖之流不為時之所喜;抑恐為人之所迫,不如是不足以自絕歟?求其志,未嘗不深悲也。且當是時,中國之主屢易,士以苟得幸免為心,而無愧恥之節,風俗蓋大壞矣,而猶有二子者焉。今天下雖亂,未至於極,斯人者何獨少哉?蓋有之而余未得以見也。若呂山人,其庶乎二子之所為者乎?

山人少欲舉進士,遭時兵興,遂避地梁溪、汾湖之間,閉門教授,服弊茹糲,以勤苦自厲,絕不干於人。久之,猶以為未也,乃著黃冠,謝遣弟子,將東遊海濱,求大山長谷而居之。噫!山人之志,亦可悲也夫!

昔歐陽公傳遨、薦明之事,歎世亂文字殘缺,賢人之跡湮而不聞,故所得者甚寡,有悲傷不滿之意。余懼山人之名亦遂泯也,故為文以送之。他日史臣欲訪遺事於草萊之間,庶區區之言,或有足徵焉。山人名敏,字志學,毗陵人。

友人余君唐卿,將以使事社海虞,抵余言別,且有請曰:「吾友王仲元氏有痔形,下體甚苦,越醫何朝宗益熾以藥,使盡其毒而起,眾始駭而卒服焉。仲元德之,欲吾文以報。適有區區之役,不克為之執筆,願子惠一言焉。」余未識仲元,雖唐卿之友猶余友,而余文豈唐卿之文哉?然朝宗與余遊,余亦嘗德之者,其又何辭?

夫治絲之棼者,必斷之;治水之濫者,必決之;治疾之法,亦猶是矣。方疾之深伏而固結也,喣焉而恐傷之,撫焉而恐撓之。譬如狎猛獸而養暴兵,將不勝其患矣。故必攻之以撥其根,潰之而泄其勢,庶可以收全功而無遺悔也。然其安也,或出於至危,非醫之自信者,不敢試於人;人之信於醫者,不能使之試。自信而人信之,世之相遇良難也。今仲元之智足以信其醫,朝宗之能足以自信,宜其所以收全功而無遺悔也。

嗟夫!天下之事有之矣,憚小害而不為,顧大患而不恤,逡巡歲年,而莫知其所終,豈非自信而人信之者,其相遇為尤難歟!唐卿既行,使吏持卷來徵書,余既為論次,遂並以所感者寓焉。

《荊南唱和詩》若干首,句吳周履道、毗陵馬元素所共著也。二君嘗客陽羨荊溪之南,故以名編。庚子春,余始識履道於吳門,相與論詩甚契,因以一帙示余,曰:「此野人之詞也,恐世之嗜者少,故未敢出。子今為我評之。」予讀之,愛其清粹雅淡,有古作者之意,因乞而藏於家。自是履道與余遊,未嘗不道荊南之樂,且曰:「恨子不識元素。」

後余卜館雲岩之西岡,履道每乘扁舟訪余。至則留連累日。余與之緣厓溯澗,蒐覽無厭。一日,雨霽鳥鳴,春木蔭壑,余邀履道坐磐石,命諸生行觴鼓琴。酒酣,履道起歌其詩數章,既而歎曰:「自吾別元素,去荊南,謂山林燕詠之樂不可復得矣!今乃與吾子相羊於此,豈偶然哉?」又曰:「吾衰矣,恐無以稱列於後。苟得片辭之傳,使吾名因而自見,亦可以少無憾矣!」余當時甚怪其言之悲也。越二年,履道客會稽,竟卒於兵。余亦遭亂奔走,不遑啟處。

今年冬,棲寓江滸,間理篋中,家乘盡失,獨《荊南集》在焉。因拊而歎曰:「此詩不亡,天欲成吾履道之志乎?其有傳必矣!」然履道學古人之道,而區區欲以是名,豈其志狹哉,亦足以觀時之否矣。尚念履道雖不幸於事無所試,然讀其詩者,見其居處窮谷而無怨尤之辭,處亂世而有貞厲之志,則可並其所蘊者而得之,不特詩也。履道於地下,其真可以無憾矣乎!

是編之首,履道、元素與遂昌鄭先生皆已有序,余復為其後序,以識履道平昔之語。聞元素猶隱銅官,它日持是而請交焉,相與尋履道舊遊之跡於山荒水寂之濱,豈不為一慨乎!

東南之郡,惟會稽、錢塘為佳,士之仕於外者,咸樂居之。以其風氣清美,有山川台榭之勝、魚稻茶筍之饒,人吏恬柔,桀猾之蠹稀,賓客材俊遊賞之會盛,足以慰其勤勞,宣其煩滯也。而錢塘又為前代之遺都,民習侈巧,廛屋繁麗,歌管之聲不絕於西湖之上,故仕者尤樂居焉。雖近殘於兵,而其所餘,猶非他郡之可及也。

丙午秋,淮南顧君攝尹吳陵還,調是府判官。賀者咸謂:吳陵廢邑,錢塘名都;攝尹長吏,判官貳職;去廢邑而得名都,則釋愁歎之殷;罷長吏而居貳職,則解責守之重。顧君之樂,當又過於凡仕者矣。

余則以為不然。初君之歸自吳陵,示余詩若干篇,無悼己羈淹之辭,有哀民憔悴之意,藹然豈弟君子也。夫其往能忘其憂而思民之憂,則於今肯專其樂而不同民之樂乎?凡欲同於民,有不獲則憂,憂則樂復不得而全矣。雖然,君子之仕有所勉,樂不樂非足計也。君之行,凡與遊者咸賦詩四韻以餞,而余為之序。

濮陽公始鎮暨陽,其客丹陽孫先生實為郡師。暨陽當兵後,學久廢。先生至,則顧其俎豆壞缺,弦歌不興,歎曰:「是非吾責邪!」乃言於公曰:「夫禮義者,民之軌,國之衛也。民不知禮,則無以格其非;不知義,則不能死其上。然禮義之教出於學,今學廢,民其不知教乎!公撫是土而用不教之民,緩急其誰與守此?」公大然之。先生乃葺齋祭之廬,修講肄之室,以與諸生升降乎其中,孜孜汲汲,日以聖賢之言鐫切之。未幾,咸知鄉方,莫或自惰,來遊來歌,充滿廡下。公視事之間,亦輒從先生遊。先生為言修齊治平之道、興壞理亂之端,與夫政事之是非、生民之利病,公往往悅而聽之。

去年冬,公易鎮中吳,先主適以秩滿告,公遂要先生俱東。暨陽之大夫士,久服先生之訓,念其去而無述也,乃使來乞文焉。

啟惟學校之廢尚矣,豈俗之難化哉?吏少學而師不善教故也。當承平時,相習為文具,莫有能致其意者;及喪亂薦興,老生碩儒竄伏草莽,抱經而不講,先王之教幾熄矣。間有欲振之者,則圜視而笑其迂曰:「民且死,奚暇事此哉?」時皆以為良然。今暨陽屢殘於兵,井邑荒落,其民饑困偃踣,宜若不可以進於學矣。然先生一唱之而興弦誦於呻吟之餘,行揖讓於鬥爭之際而無難者,是知人無不可教之時,而天理民彝之存於其心者,未嘗一日泯也。

啟以先生之善教可書,又足以釋時之惑也,乃不辭而序之焉。

余客江上,得晉陵徐君友焉。嘗出其詩曰《野潛槁》者,屬余序之。余以君詩之工,覽者宜自得之,不待余贅也。若其名槁之意,則請推言焉。

夫魚潛於淵,獸潛於藪,常也。士而潛於野,豈常也哉?蓋潛非君子之所欲也,不得已焉爾。當時泰,則行其道以膏澤於人民,端冕委佩,立於廟朝之上,光寵烜赫,為眾之所具仰,而潛云乎哉?時否,故全其道以自樂,耦耒耜之夫,謝干旄之使,匿耀伏跡於畎畝之間,唯恐世之知己也,而顯云乎哉?故君子之潛於野者,時也,非常也。且雷鳴於夏,收於冬,亦時也。方陰氣凝沍,百蟄未啟,而雷發焉,則妖矣。天地閉塞,綱紀淪斁,而士出焉,則謂之何哉?《傳》曰:「君子在野。」《書》曰:「野無遺賢。」是時不同,而君子之有潛顯也。然時可潛矣,而欲求乎顯,則將枉道以徇物;時可顯矣,而欲事夫潛,則將潔身而亂倫。故君子不必於潛,亦不必於顯,惟其時而已爾。

凡知潛顯之時者,可以語夫道。不然,難乎其免矣。當張氏擅命東南,士之摳裳而趨濯冠而見者相屬也,君獨屏居田間,不應其辟,可謂知潛之時矣。及張氏既敗,向之冒進者,誅夷竄斥,顛踣道路,君乃偃然於廬,不失其舊,茲非賢歟!然今亂極將治,君懷負所學,可終潛於野哉?聞君素善《易》,於隨時潛顯之義,必自有以審之矣。

延陵胡氏,自文恭公為宋嘉祐名臣,其後子孫登進士第、致兩制方伯者以十數,故世為大族。文恭之十世孫元威,嘗領鄉薦為校官,若承旨濟南張公、祭酒隆安魯公,皆以器許之,未得試其材。遭時孔艱,家喪於兵,轉徙旅食於湖海者十有餘年。去年冬,余客吳淞之滸,君適避地於此,遂相與定交,並識其子景彥。

余時違群遠寓荒江岑寂之濱,得君父子甚慰。時往造其室,見其環堵蕭然,而父子講《易》終日,超然自得,無戚窮慕達之意,余深賢之。夫世之故家舊族,為子若孫者,平居率負以自高,及罹變故,困踣戎馬之間,不能固厲,卒隳志易業以辱其先者多矣。若君父子,豈不可嘉也哉?

今年三月,景彥將客邑人蔣氏家,來乞言為別。余謂景彥年壯而學富,志強而行恭,況熟聞父師之訓,固無往而不可,尚何待於余言哉?然吾聞出之大者望必深,望之深者責必重。景彥能不以出之大者自喜,而獨以責之重者自懼,則其進如川之方至,吾未能量其所止也。文恭之澤未絕,中衰而復昌者,安知非景彥乎?

嚴陵徐先生大年,嘗被召至京師,與修《元史》。書成上進,詔擇纂修之士官之,先生以老乞還甚力。會春官議修《五禮》,為一代之典,乃復奏留之。未幾,其書又成,先生固申前請。大臣知其志,不欲強煩以事,乃命有司具禮傳送以歸其鄉。

都之大夫士相與祖餞幕府門外。有言者曰:「先生之學,宜備顧問;先生之文,宜掌綸;先生之經術操履,宜在成均,為學者師。今皆不可得,顧令以布衣老於家。歸雖先生之志,然豈不為司人物之柄者惜哉?」

余進而解之曰:「皇上始踐大寶,首下詔徵賢,又責郡國以歲計貢士,欲與共圖治平,甚盛舉也。故待賈山澤者,群然{艸造}庭,如水赴海,而隱者之廬殆空矣。朝廷待以庶秩,猶梓人用材,巨細畢取,豈獨於先生有遺哉?蓋先王之為政,莫先於順人情,亦莫先於厚民俗。力有所不任者,不迫之使必為;義有所可許者,必與之使有遂。所以人之出處皆得,而廉恥之風作矣。今先生以齒髮非壯,厭載馳之勞,戀考槃之樂,抗辭引挹。上之人不違其請者,蓋將縱之山林,使其鳥飛魚泳於至化之中,以明吾天子之仁。又將以風厲海內,使皆崇退讓而息躁競也。順人情而厚民俗,實在於是,故寧失一士之用,而不惜以其所得者大也。不然,先生豈苟去之徒,而大臣豈棄材之士哉?況先生之歸也,必能著書立言,以淑諸人;詠歌賦詩,以揚聖澤。則又非潔身獨往而無所補者也,尚何疑哉?吾又聞漢祖中興,嚴光不屈,後世莫不高之。今先生之鄉,即光之鄉也。嘗遊其耕釣之處,山高水長,想瞻遺風,必有邈契乎千載之上者矣。今之歸,其無負於夙昔之志哉!若余遭逢明時,不能裨益萬一,懷恩苟祿而不去,於先生蓋有愧焉矣。」於是言者是之,請書貽先生以識別。

洪武三年四月,制以大都督府參議琅琊樊公為江西行省參知政事。僉都督事濮陽吳公遣其掾來致言曰:「國家始定江右,置大都督府以總軍政。樊公時以材選,首署府僚,自照磨歷都事、經歷,以至今職,處幕府者蓋十五年矣。上意屢欲大用,以方有事征討,而公閑於戎務,藉其讚佐之力,故遲之以俟成功。蓋公於廷臣之中,職甚劇,任甚久,而受知亦甚深也。當王師拓中原,下南服,平幽朔,取關隴,戎車四駕之秋,凡邊書之所奏論,廟謨之所指授,與兵資戰具之供儲,尺籍計簿之鉤校,期會嚴迫而案牘繁滋。公度緩急之宜,審利害之勢,參畫處裁,無繆愆違滯之弊。使戎臣藩將,去闕門數千里之外,而征書不稽,奏請無壅,以得遂其攻取之計者,蓋於公頗有賴焉。今年,上以武功告成,羽檄既簡,乃始輟宥密之居,付屏翰之寄,蓋將息其勞,優以崇顯,恩至渥也。吾嘗貳掌樞管,實與公共事。每念其勤而德其助,於其別也,固不能無情焉。子其為文以泄吾私!」

啟作而歎曰:「唐、虞官人,以三考為黜陟。漢之用士,以久任而責其成。苟有治績,則降詔以褒之,增秩以勸之,不輕改授也。故人得盡力於其職,練識情偽,眾既信附,而吏亦不敢欺焉。若甫拜而遽遷,朝此而夕彼,雖有過人之才,坐席猶不暇暖,況能攄其蘊乎?今樊公四遷其官,更十五年不出宥府,其能自效卓卓如此者,誠由聖天子知人善任之所致也。何其盛哉!啟叨掌國史,名臣之行事,職得采輯而紀錄之。於茲文也,固不敢辭。然又聞豫章之區,襟帶江湖,今之大藩也。皇上方將載韜干戈,與斯民休息於無窮。公能靖撫一方,使耄安稚嬉,以復睹熙洽之治,他日雍雍來朝,寵賚有加,鴻聲偉績,足以焜燿不朽者,啟尚當執筆而嗣書焉。」

詩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辯其體,意以達其情,趣以臻其妙也。體不辯則入於邪陋,而師古之義乖;情不達則墮於浮虛,而感人之實淺;妙不臻則流於凡近,而超俗之風微。三者既得,而後典雅、衝淡、豪俊、穠縟、幽婉、奇險之辭變化不一,隨所宜而賦焉。如萬物之生,洪纖各具乎天;四序之行,榮慘各適其職。又能聲不違節,言必止義,如是而詩之道備矣。

夫自漢、魏、晉、唐而降,杜甫氏之外,諸作者各以所長名家,而不能相兼也。學者譽此詆彼,各師所嗜。譬猶行者,埋輪一鄉,而欲觀九州之大,必無至矣。蓋嘗論之,淵明之善曠而不可以頌朝廷之光,長吉之工奇而不足以詠丘園之致,皆未得為全也。故必兼師眾長,隨事摹擬,待其時至心融,渾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執之弊矣。

余少喜攻詩,患於多門,莫知所入。久而竊有見於是焉,將力學以求至,然猶未敢自信其說之不繆也,欲求徵於識者而未暇焉。同里衍斯道上人,別累年矣,一日自錢塘至京師,訪余鍾山之寓舍,出其詩所謂《獨庵集》者示余。其詞或閎放馳騁以發其才,或優柔曲折以泄其志。險易並陳,濃淡迭顯。蓋能兼采眾家,不事拘狹。觀其意,亦將期於自成而為一大方者也。間與之論說,各相晤賞,余為之拭目加異。夫上人之所造如是,其嘗冥契默會而自得乎,抑參遊四方有得於識者之所講乎?何其說之與余同也!吾今可以少恃而自信矣。因甚愛其詩,每退直還舍,輒臥讀之不厭。

未幾,上人告旋,乞為序其帙首。辭而不獲,乃識以區區之說而反之。然昔人有以禪喻詩,其要又在於悟,圓轉透徹,不涉有無,言說所不能宣,意匠所不可構。上人學佛者也,必有以知此矣。毋遄其歸,尚留與共講焉。

去年秋,余解官歸江上,故舊凋散,朋徒殆空,唯同里丁儼至恭,日抱琴與余遊。余愛其清雅和易,且能相慰於寂寞之濱,故數與燕詠嘯歌,甚相樂也。今年春,一日至恭過余言曰:「家君主河南之永寧薄,年老遠仕,儼侍左右,顧母在又不可離,輒歲一往覲。去歲既往,今茲將復行,先生能無一言之贈乎?」

余觀吾鄉之人,俗不好遊,多安於田里,視去家數舍則有難色。今吳距洛幾三千里,必涉江溯淮,入穎逾汴而後至。況兵革之餘,灌莽蕭條,狐兔之跡交於塗,行者非有名役,必以利驅,不爾不往也。今至恭治裝裹糧,不憚遠邁,非有二者之徇也,特以定省久缺,欲一候望顏色以釋思慕之懷,可謂知所重輕矣。余豈得以失相從之私,而有所介然哉?然獨有所感焉。

夫殊鄉遠別,忽父子相見,上堂起居之餘,舉觴奉歡,此人子之深願,而天下之至樂也。然其得與不得,則有幸不幸焉。蓋自海內分崩,所在梗阻,子之思其親而不得見,陟岵而歌,望雲而歎者,有不可勝數。今皇上削平四方,車書既同,雖遐邦異壤,往來若東西州然。故至恭之思其親,欲見即往,無有關閡者,實遭逢升平之時也。然則人子之深願,而天下之樂者,在當時人有所不能得,而至恭今得之,豈非由上德惠之所及哉!幸逢斯時,而蒙上德惠之及,則為臣子者,可不思所勉乎!

於其行,遂論次為序,既贈至恭,且為永寧君壽云。洪武四年二月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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鳧藻集

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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