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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川先生集/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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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贈送序

吳之東南,其屬為崑山、嘉定,壤地相接。界上之民,往來兩縣間,能道其官之賢與否,或時各舉其令之長以相誇。往年,王侯儀尹嘉定。王侯賢,嘉定之民稱之,崑山之民亦稱之。余崑山人也,嘗有按部者至,余從諸生出候郊外。王侯亦至,下馬與諸生揖讓,儀觀偉然,輿馬奕奕。諸生夾道讓行,目屬王侯,蓋賢者易以聞也。然於令則然,於丞則否,豈丞之賢皆不若令哉?勢位弗與令比也。

嘉定,天下之壯縣,著在圖籍,地方八百里。後割而為州,猶存四之三。蓋古方嶽大國之地,其令視公侯,其丞為之僚,奚啻如古之上卿。余觀春秋間,列國之大夫往往以其名聞於諸侯,雖至京師,天子亦改容焉。今為丞而賢,亦不易及民,雖及民,而人亦不樂道之,委任之勢使然也。

嘉定之丞魯侯,將以考績去,縣學生龔有成來徵予文,以道其行。予於侯無聞焉。有成曰:侯,賢者也。余知其為賢者也。學生與丞不相涉,有成又敦飭之士,足未嘗履侯之堂,而以其文請,是重侯之去也。先是,吾邑丞方侯鋐者,有吏才,後去為零陵令,小民至今思焉。余以語有成,有成不聞,則予之不聞侯之賢也固宜。

銓曹方務得人,苟格令所至,奪而去之,不顧其民之欲與否。昔吾方侯之行也,予曰,是必復來。已而立乎境中,望侯之車馬而不來矣。今子之侯之行也,子勿復言也,子將立子之境中,望侯之車馬而不來矣。

士之居官,非以享爵祿,操利勢,使人奔走承奉之為榮。惟其所至有惠澤及於人,使其民愛戴之如父母,令名垂於無窮,此其所以為榮也。《詩》曰:「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於周,萬民所望。」言君子能以道得民,民愛慕其德,詠歌其衣服容貌言語之美,其還歸於周矣,而萬民猶望之也。

嘉靖乙卯,侍御餘姚周公,被簡命來按吳中。故事,御史巡行天下郡國,率一歲還報,公滿歲且去,而吏民伏闕上書,願留者數千人。詔聽復留。於是幾及三載,始改命提學於南畿。蓋巡按御史無再歲者,其奉特旨,自國初以來,如公等比,三四人而已。公在吳,每行縣還,百姓扶老攜幼,填溢街巷,使車不得行。嗟乎!仕而得民之愛慕如此,可以為榮矣。

國家貢賦,仰給東南,異時承平無事,不幸遇水旱,有司猶不肯議蠲貸。而自頃歲島夷為寇,兵興,賦調滋繁矣。然盜逾度大海,輕行內地,數千里間,剽掠一空。歲復大旱,民嗷嗷無經宿之儲,當時議者猶以國計為辭。而海上用兵,所急者財賄,聞蠲賦之語,往往相顧而笑。公獨慨然上奏,盡停蘇松歲入數百萬,以死傷垂盡之民,而措之衽席之上。自寇之入,人皆憂將之不選,兵之不練,賦調之不給而已。若如議者拘攣之見,非惟稅無所出,將盡驅東南之民以從賊,朝廷豈徒失數百萬石之賦而已哉?昔人有言,古之大過人者,能於擾攘急迫之中,行寬大閑暇長久之政,此天下所以不測而大服也。使世之君子能持此說,夷狄之患,庶乎可免矣。公為政寬大不擾,受命分閫,皆先進老臣,輒裁之以法。所調天下兵聚海上,狼、廣、粵、僰之人,繹絡城下,無不斂戢,民不知兵行之害。此皆卓然可稱者。

公去吳之明年,士大夫多紀述之,而河南布政使雍裏顧公因民之志,作頌一首。以謂古詩《三百篇》,作者皆不自為序,而有待於卜氏之徒,故屬其序於鄙野之人云。(崑山本作《周御史保障江南頌》,後段小異,更有頌辭。今從常熟本。)

鏡湖熊公初舉進士,受命守太倉州。稍遷為吳郡別駕,尋升太倉兵備僉憲。今又奉璽書,有憲副之擢。自筮仕迄今為方面,幾及一紀,官凡三遷,而不離太倉治所。太倉,舊崑山沿海之地,前代備禦日本,惟慶元、澉浦、上海置戍,無言太倉者,自淮陽王建海運,則泛海之役,皆自此始。萬斛之舟,雲屯風飄,接於遼海,當時屹為巨鎮。國家罷漕事,設兩衛,百數十年間,海外無事。惟沙丁差戶,時或跳梁,然不逾時撲滅。而三吳生聚,反依大浸以為天險。

嘉靖初,言者欲罷新建州,請置兵備分司,朝廷留州而置分司。先是,浙省有水利僉憲,兼領吳中水利,今則並歸於兵備。自建兵備而後,日本之患作矣,蓋若有前兆焉者。寇之始至,實公為州之日也。能以承平狃習之民,而捍蟻附之眾,城守之功為最,而言者欲以微文致罪。然州人愛公如父母,故奪眾議而留公於吳。及秉憲節以來,日率拊循之民,而督之以疆場之事,威行惠孚,指麾如意。椰帆鐵艦,飄忽而來,潰於南而殲於北者,誰之功也?朝廷知公聲望日隆,東南之寄,無以易之,故有今日之擢,而余獨以為吾民之幸焉。

天下皆言久任之利,而未有行者,蓋其勢有所不能也。公雖為州人所愛,即徵擢以去,闔郡之民,伏闕請留,亦未有能從者。今事勢相維,公乃又為郡、為憲司,屢遷而不易其地,至十數年,勢位日崇,無異於為州之日。其治於民,可謂習矣。漢侍御史賈昌與州郡討賊,歲餘不克,時議遣大將發兵。李固以為發兵州郡可任,但選有勇略仁惠、能任將帥者,以為刺史太守,可責其成功。遂用張喬、祝良二人,卒平嶺外。今太守無兵權,而武將不與民事,唯公兼兵、民之任,李固之議,庶其在此。余論國家所以待公者,蓋合於古之道有二,用是深為歎息。且公內撫瘡痍,外嚴扞禦,島夷阻隘,不能內薄,久知為寇之無利,亦將自戢矣。

余昔承乏汴省,而公今官亦系銜於汴,有先後僚寀之義。邇者屏處林隈,公不鄙夷,咨訪不倦,情分日深。於公之遷,輒不自揆,用不腆之辭以為賀云。

太學生張沛來自嘉定,道其令某侯之賢曰:「天子有詔徵侯,侯今且行矣。沛欲有所言而未能也,願有聞於子。」

予觀古循吏傳,雖異世猶慨慕歎惜,惟恐其紀載之不詳,況與之生同時,而風聲相及者乎?吳為東南大都,而嘉定邊海,疆土最廣,號稱壯縣。吏是者,非強明仁恕,不足以為治。然前此數有賢令,弘治以來,廟食者多矣。今侯又賢如此,豈其地然耶?固予所慨慕而歎惜者。而沛言侯之治行,其大者有三,曰:「往者颶風大作,海水飛溢,平地數尺,瀕海之民,蔽流上下,死者千數。侯甫下車,恤其餘民,俾有寧宇。其賢一也。一二小醜,負險逋誅,出入洪波,肆行鈔掠。嘉定去海,不半日可至,無堅城勁卒之捍,而不見侵犯。其賢二也。歲饑民貧,逋負日積,使者督責,相望於道。父死而誅其子,兄亡而逮其弟,笞掠瘐死,流離困頓,所不忍言。侯能操縱有法,賦辦而民不驚。其賢三也。」

予以為沛所言者,其二者一時之變,其一則此方之民無窮之患也。侯既能恤之於為令之日,今去為天子耳目之官,天下之事,何所不可言者?東南財賦之區,國家取之將二百年矣。譬之人,少壯有力,嘗勝百鈞之重,迨夫羸老疲敝,猶以前日之任驅之,未有不絕脈而亡者。今三限之法,責之一時,數年之負,並於一歲,可謂不遺餘力矣。侯何不一言天子,盡捐數十百萬以予民乎?此逾於增戍益漕,以厚西北之防者萬萬矣。沛也,以此言於侯可也。

國家混一宇縣,版籍所隸,延袤萬里。三吳之民,獨以區區一隅,輸天下財賦之半。昔之守土者,嘗一抗疏為民請命於朝,宣宗皇帝慨然下詔,減省舊額。然議者猶以當時建議,不能大有發明,使曠然一新,以見治世均平之政,有恢張不盡之歎。其後吏胥緣以為奸,民賦日倍如其舊。而主計大臣,執議牢固,雖有水旱螽蝗螟蝝之災,輒拘成法,未嘗肯減上供之數。比歲胡馬南侵,廷議以運餉不繼,督逋之使,相望於道,是以為令者尤難焉。上之不能遂其求,曰:何事我而不承我也;下之不能勝其求,曰:何撫我而不恤我也?於上易以罪,於下易以怨。令之難為,從來久矣,而未有甚於今日者也。

吳之屬邑有八,而嘉定最廣,然瀕海而土瘠。地廣則賦繁,土瘠則民疲,以疲民供繁賦,尤難矣。順義張侯,由進士出宰茲邑。處甚難之時,上勤而下撫,事辦而民和,又能以其餘力,興學校,浚河渠,繕宮館,飭武備,期年之間,百廢具舉。非有愷悌之德,通敏之才,何以克此?於時侯將入覲,是行也,天子舉考績幽明之政,用進律增秩之典,侯之承恩詔、被光寵也必矣。

余門人李某,以縣父老之意,來徵余文,以重侯之行。余非知文者,先是憲副張君為贈行詩,既俾余志其末,繁蕪之詞,何足為侯瀆也。而某之勤懇,終不能以辭,復為序之,蓋亦所謂樂道之者不一而足云。

江南諸郡縣,土田肥美,多秔稻,有江海陂湖之饒。然征賦煩重,供內府,輸京師,不遺餘力。俗好俞靡,美衣鮮食,嫁娶葬埋。時節饋遺,飲酒燕會,竭力以飾觀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產,役財驕溢。婦女、玉帛、甲第、田園、音樂,擬於王侯。故世以江南為富,而不知其民實貧也。其俗選蝡,畏避科徭,以保身全家為念,故其事天子之命吏尤恭順,號為易治。而吏於其土者,必進士之才良者得之。然率不過一考,即遷以去。數十年來,江南之俗與其吏治如此。

嘉靖丁未,南昌朱侯舉進士,得吾崑山。庚戌,朝京師,治行為天下最。其秋,吏部之徵書至,於是將行。崑山之民,樂侯之賢,而恨其去之速也。侯以通敏之才,知民之俗,而不逆其情,故其民尤易治。雖然,俾假以年歲,寬以繩束,與當世之士大夫切摩治體,講求方略,深知其積習之故而力變之,於以推於旁郡,民之敝可振也。天下之患,譬之於人,貌美而中病,飲食言語猶人也,其外魁然,而實有不可測之憂,今江南是已。以數千里雕瘵之民,當奢逾之俗,上奉無窮之求,而更數易之吏,如吾民何哉?國家漕輓數百萬,貢賦所出,天下根本,大可慮也。有光等與於南宮之試,親見天子黜幽陟明之典,所以風勵天下者,退而考侯之治,而知其所以然。於其行也,恨其不可留,猶以江南之事望焉。

《詩》曰:「樂只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為民父母之心,不忘於朝著之間,其崇論竑議,足以固基本、垂休光也。又曰:「我馬維駒,六轡如濡。載馳載驅,周宛咨諏。」《皇華》之使臣,於行道之際,尚欲得民之利病而諮訪之,以告於天子,況侯親民而深知其弊者?於是為耳目獻納之司,有可以讚廟謨而裨國論,必不能忘吾江南之民矣。

今之為吏者,以才智自馳聘,趣辦於簿書期會之間,若此可謂能其官矣,而未及乎愛民也。溫良子愛,知人疾苦,務於葆息而安全之,若此可謂愛民矣,而未及乎待士也。待士之禮,其軼已數千年,自兩漢循吏,有稱於是者蓋少。今世之士,一出於學校科目,國家品式具備,吏奉行之低昂上下,委之自然之繩墨。禮之所加,以為其所固宜,而吏無特以待士言者。其間時有所崇獎延進,必其人已有名聲,足以自見。不然,雖子思、孟軻之學,呂望、伊摯之能,許由、伯夷之高,亦氓隸之而已矣,奴虜之而已矣。噫,士生於今之世,不出於學校科目,無名聲以自見,豈不悲哉。

某東海之鄙人也,屏跡於田畝之間,以其耕漁之暇,稍誦習古人之書。有所感發,亦復摹仿古人言語,以為文詞,而未嘗敢以示於人。而當世之利病,生民之休戚,士大夫之賢不肖,雖非所及,而時或有動於中。嘗聞吳邑侯張先生之賢,自吳而風海,海濱皆曰:是今之能其官者也,是今之愛民者也。而某無因以望見焉。今年以老親之命,應試於郡城。先生見之於途而哀憐之,呼與之語而索觀其文,為之進於有司,而其意猶歉焉若有所不足者,慨焉若其力有不能自致者,惻惻焉若有不忍棄者。夫士之處勢,固世之所氓隸而奴虜者也,非出於學校科目,有聲名以自見,又無相遇之素,而先生待之如此,惜施於某之非其人也。假今之世,其賢有萬於某者,先生所以待之者可知矣!

適先生以考績至京師,某固猶在於氓隸奴虜之間,無以為國士之報。於其行也,士民多誦其德美,某獨致其私於己者。蓋先生之用意,乃出於數千載之上,持以事明天子,真大臣宰相之事也。(此文得之汪計部苕文藏本,題稱《送貫泉張先生序》,文稱「某」而不名。據自序「不出於學校」,今按先太僕年二十為博士弟子,若以未弱冠之年,非宮牆之士,於鄰縣令長之考滿,輒為文以贈行,近於上交之諂,太僕不為也。當是代人作。莊識。)

張侯自尚書秋官郎出判蘇州,會其屬縣崑山之令闕,來署其事。未逾月,新令且至,吾黨之士為會於玉山之陽,邀侯為一日之歡,蓋莫不戚然於侯之去者。

噫!人之相與,有歷歲月之久,未必其相愛也。豈徒不能相愛,有厭其歲月之久,而去之唯恐其不亟也。若侯之不鄙夷吾人,與吾人之所以愛侯者,可謂有情矣。吏之來,皆四海九州之人,無親知之素,一旦以天子之命,卒然而相臨如是者,豈法度威力之所能為哉?夫亦恃其有情以相愛而已。今或自謂其能制百里之死生,法度威力之可以為,視其人漠然,而獨行其恣睢之意,則今世之俗吏類如此也。侯為人慈愛愷悌,可以望而知其情,故不逾月而縣之士民無不愛且慕焉。

嗟夫!吾縣之人,力耕以供賦貢,曲事天子之命吏,蓋亦無所不至。雖駢死敲撲之下,未嘗敢有疾怨之心,獨於是非之實,亦有不能昧者,或時僅見於里巷之歌謠。蓋孔子之刪《詩》三百篇,美一而刺九焉,所以導民之情,宣之使言。若《十月之交》、《雨無正》,雖幽、厲之虐,不能絕也。今大吏或相與比於上,不曰吏之無良,然且詬詈吾人,以為風俗之薄惡。夫二百年仁孝忠厚之俗,奚至於今而獨惡耶?

方侯之視事,即有倭寇之警。賊自濱海深入百里,絡繹城下,侯以安靜鎮之。雖在倥傯之際,不肯因循舊弊,以擾於民。自前年賊至,而縣常先時塞門,又嚴縋城之禁。小民斗米束菜,悉為吏卒所苛取。近郊之人,扶老攜幼,望門而呼,城上莫有應者,獨坐視其宛轉於鋒刃之下,且日鉤取疑似之人,以為賊諜而屠刳之。蓋冤苦無訴之民,有不獨死於賊手者矣。如前之為,今歲皆無之,則賢人君子之所至,豈必其歲月之久。如時雨之沾溉於物,豈有涯哉。夫然後知侯之所以非今之俗吏,而期月之間,吾人愛慕之深如此,則夫知吾縣風俗之不薄者,亦莫如侯。余故樂為道之云。

侯名牧,辛丑進士,山陰人。

太府黃公,由省署來守吳興。期年而百姓服從其教令,有君師之尊,有父母之愛。於是歲之七月二十有八日,當公嶽降之辰,郡之士民,咸造在庭,為公薦萬年之觴。有光為其屬邑之長城,且當代去,而邑之士民以有光尚有一日之留,其於事上之禮,尤不可廢,咸叩頭以請。遂於是日,率吏民,從六邑之長,拜賀於庭。

余觀於吳興之士民,意其猶有古躋公堂以上壽之風也。惟仕宦以治民為難,而俗之美惡劇易,尤有大相什伯而不能以同者。至論所以治之,不過剛、柔二用而已。然二者出於人之性,有不能易者。自皋陶言九德,而周公亦云「迪知忱恂於九德之行」,要之剛者不能抑而為柔,柔者不能矯而為剛,惟有常之吉士用之,則無不宜。自昔聖人之世,人才之偏已如此,亦期於治而已。太公、伯禽,同受周公之命,以之齊、魯,而其所以為之者,遂迥然不同,而其後二國之治亦以大異。然當齊、魯之初,豈不皆謂之同沐聖人之化者也。前漢治民,如趙、張、三王、黃次公、龔少卿、薛贛君、朱子元之徒,皆卓然有聞。考其行事,何可一概而論乎?獨怪梁相州初以惠愛為先,當開皇迫急之時,遂用不能見譴,及再請為郡,即以一切立名聲,豈不謂之「詭遇而獲禽」者歟?今公為郡,如相州之俗,而獨處剛柔之中,不見改為,而民情大服,其賢於古遠矣。

有光不佞,二載為吏,往來苕、霅之上,仰卞山之高,緬懷蘇長公之高風,邈不可追。茲乃得賢太守而事之,不幸遂遷以去,方已決歸田之計。有光家在姑蘇,而姑蘇本與吳興為一。有光自此雖不得奉承教令,為公屬城之吏,而歌詠太平,尚得為公擊壤之民也。因為之序云。

梓潼蒲君,以太學上舍,選授吳郡幕官。會崑山闕令,使者檄君來攝縣事。未幾,代至,君當還府,縣之士大夫送之。君為言:崑山之俗易治,民有爭訟,可以數言而決,無深隱不可測之情,惟賦稅號為繁難,能釐整其法,而取之以時,亦不至於病民,而巨室大族,無驕悍難使之害。君之言如是。

先是,崑山數更令,令輒以其俗為不善。惟南海盧侯寧為令,未期年而調去,盧侯蓋不得志於此者也。至其去為他縣,及遷官於朝,未嘗不稱崑山之美,士大夫以此服盧侯之平恕。其後上黨任侯環李侯敏德,山陰張侯牧,皆以別駕來署縣。三君者,或以廉靜,或以通敏,或以寬厚。皆有德於民者也。故三君之去,其稱崑山之美如盧侯。今曰難治者,謬也。

嗟夫!民之望於吏者甚輕,苟不至於虐用之,而示之以可生之途,無不竭蹶而趨奉之者。今則不然,徒疾視其民,而取之惟恐其不盡,戕之惟恐其不勝,民俯首不敢出氣,而閭巷誹謗之言,或不能無。如是而曰俗之不善,豈不誣哉?

蒲君為縣僅兩月,庭中常無事。及新令之至,民夾道觀者,皆曰:願得如蒲君,足矣。故曰縣易治,宜蒲君之有是言也。余故樂為之書,且以告凡今之為令者。

吳之屬邑,崑山最大。異時割縣之東以建州,則濱海膏沃之壤,敦樸之民,多歸太倉,而縣以貧敝。嘗有言於朝,欲省州還之縣,事寢不行。楊君又居州之最西,今猶與縣為界,蓋自建州至今僅六十年,雖為州,常不自忘其故,其民皆曰某縣人云。崑山俗號曰玉山,故君自號玉溪。君家世力田,雄於其里。嘉靖戊午,奉例至京師,得楚府司儀以歸。沈生大受,以其妻之兄弟乞贈言於予,蓋道君之所以榮朝廷之賜也。

予聞而善之。爵者,天子之所以馭天下之貴。天下之患,在於不知爵之為榮。夫不知爵之為榮,則天子之權輕,而天下之事莫與為也。士受一命之寄,無不自貴而氣勢赫奕,望之可知。天下孰不知爵之為榮也?夫此非能真知為榮者也。藉此以加於人,謂為己之能而已矣,不知為君上之賜也,故詡詡焉恣其欲而已,國家之利害,生民之休戚,不問也。上之所以爵吾,其誰思之也?若是則古謂之素飧,謂之竊位,而豈所謂榮者乎?是故苟冒貪競,而天子之爵愈輕。由此言之,士誠知一命之榮,則有不可苟者矣。

楊君登田裡為王官,然未有真祿秩也。視世之受命者,其責為輕矣。然君獨自以為得之之榮,而不敢輕上之賜也如此。使世之有爵者皆如楊君,則天子之權重,而天下之事孰不竭力以為?而中國無事,四夷不交侵矣。

漢世祖命桓榮說《尚書》,甚善之。每朝會公卿間,敷奏經書,未嘗不加賞歎。當時儒者尊寵,莫過於榮,其後累葉,皆以榮任,並至顯仕。他如魯陽、蔡陽,咸以授經,封侯傳世。漢之崇儒重道,軼於前代矣。

今天子嗣位之初,太保顧文康公昔在經幄。公音吐弘亮,奏對詳明,每當進講,天子竦聽。時上方鄉學,御製《敬一箴》《五箴注》,皆自公發之。嘗以冬月講《洪範》,未終篇,雖祁寒不為撤講。其後公每進一官,聖諭未嘗不以講讀舊勞為言,蓋上之好學崇禮儒臣,終始不倦如此。公之塚孫,以公蔭,奉符璽幾二十年,位至卿少。而公節以公曾孫,復以經筵恩入胄監,今將謁選天官。蓋國家之於任子,其法視前代稍狹,惟獨加惠於帷幄之臣,況公尤上所眷注者。

公節茲行,天子見公姓名,思念舊學,肯以常調處之乎?公節年壯,有意氣,顧自以輔臣子孫,當以恩澤進,不欲與書生爭一日之長。今天下所在列位皆科目,獨禁近環衛,持囊簪筆,多勳戚與公卿大臣之世胄。一日天子臨朝,左右顧視,無非所謂親臣、世臣者,祖宗之用意深矣。公節行矣,其亦無忘前人,而以忠孝事君也哉!

海寧徐先生,與余相遇於禮部,歡如平生交。別去十餘年,先生隨調州縣,厭簿書之冗,乞改教松江。松江去吾邑一舍,先生在官四年,而余不知也。會以試事至吾邑,始得復相見,道故舊,而先生已有國子之命,且行矣。程生大猷,乞文以為贈。

竊謂科舉之學,相傳久矣,今太學與州縣所教士,皆以此也。夫取天下之士,列於庶位,以共濟斯民,宜無用於今世之文者,然而國家損益百代之制,固以為無出於此。蓋欲學者深明聖人之經意,以施於世而已。至於久而天下靡然,習其辭而不復知其原,士以嘩世取寵,苟一時之得以自負,而其為文,去聖人之經益以遠。蓋自今天子御極以來,輔臣每以文體未復為言,詔書屢下,風厲學者。有司不知所本,務變其末流,此所以愈變而愈不能復也。

夫科舉之所為式者,要不違於經,非世俗所謂柔曼、骫耎、媚悅之辭以為式也。昔張文寶知貢舉,所取進士,中書有覆落者,下學士院,令作貢舉準格。學士李懌笑曰:「余少舉進士登科,蓋偶然耳。使余復就禮部試,未必不落第,安能與英俊為準格?」當時以為得體,歐陽公特著之《五代史》。今以柔曼、骫耎、媚悅之辭以相誇,而以得者驕其未得者,以此為格,此歐陽子所以歎也。

南陽成誼叔欲應舉,而郡先輩無為進士業者,誼叔乃曰:「《四書》、《五經》,吾師也,文無過於《史》《漢》、韓、柳,科舉之文,何難哉?」誼叔竟以取進士,為當世名卿。嗟夫!誠使學校之官修明經史,而略其末流,使士不求準式於《五經》《四書》、《史》《漢》之外,天下士風庶幾少變,而人才可觀矣。先生嘗以經義倡導松江之士,余故以斯言祖其行。聞今官於太學者,多餘同志之士,其並以吾言告之。(文從鈔本,與常熟本小異。)

吳、越之地瀕大海,天下無事二百年,宴然靡犬吠之警,百姓反若依海以為固,不如三邊歲有戎馬之侵。揚州葆疆,古之所謂天地之中,莫能過也。承錢氏據土,宋室偏安之後,皆以錢塘為國。而皇家定鼎建業,浙為首藩,都邑之盛,物產之殷富,天下稱杭州云。

自頃承平日久,海防廢弛,島夷乘風迅入寇,則杭常被其患。乃自獨松嶺入四安,以趨金陵,自華亭、澉浦則軼於蘇、常之境,而江、淮之間,無不騷動。杭於寇最逼,而首當之,故建督府,調天下兵四集其境,則行省之務,劇於往時百倍矣。然自使以下,有左右參政,左右參議,實前代平章政事、左右丞、參知政事之職,皆方岳大臣,總攬大綱而已。凡行省諸務,不得不責之於從事,非其才賢,莫克以任也。故從事而能其任,則使以下常逸,而省之事無不舉;從事而不能其任,則使以下常勞,而省之事或不能無廢墮。唐制,皆大臣自辟,而後命於天子。或者以冗從視之,不可也。況今浙省時事之艱乎?

吾邑柴君秩,以太學上舍謁選天曹,而得此官。君平日未嘗出門,與人居,終日恂恂然。昔寇犯鄉邑,君獨率諸少年登陴,下視圍城之賊,連發數矢,皆應弦而倒,人始知君有可用之才。今內外文武大臣孜孜求才之日,士稍有以自見者,多得不次之擢,此君自砥礪立功之日也。

君之先大夫黼庵公為南京兆,會太廟災,與兵部侍郎顧公珀、太常穆公孔暉同時罷去,議者惜其不能盡其用。公之厚德,宜有發於其子孫者矣。

昔余讀書鄧尉山中,於郡西太湖邊諸山,無所不陟,惟獨其北陽山大石,聞其勝,舟行時過之,而以不得登為恨。大石傍有陳翁居之,生平不知城市官府,其容頎然有太古之色。而其子子加,乃以文學俊秀遊郡邑,薦於鄉書。然子加之誠篤,猶翁之風也。子加與同縣殷一清,每出入必俱。一清之誠篤,猶子加也。每計偕,二人者必同舟,而吾邑陳子達與相善。蓋三君皆以嘉靖己酉膺薦,數詘於南宮。而予之被詘尤久,每下第還三千里,三人者,舟相先後。予時與子達同舟,時相呼過從也。歲歲逾淮渡江而別。

今年,天子欲親貢舉之法,思得敦樸有道之士,則一清、子加宜褎然首選,而竟落第。余幸叨薦,而子達就調元城,一清方待舍選,子加以乞恩教饒之浮梁。余與三人俱在京師南薰街,寓舍相近。雖一時聚會,然自此當離析,雖子加與一清無時不俱,而今亦異向矣。念欲如往時下第,舟先後相呼過從,不可得也。

於是陳翁年七十,子加之乞恩為祿養以此。子加將赴浮梁,過吳歸拜其親,余以是序而送之,且以為翁壽云。

吾崑山雖吳之偏邑,而人才在前世知名者不少。如范至能、衛清叔,其遺跡至今往往可尋。然欲求其子孫,有不可得者。士大夫之家,能使詩書之澤久而不絕者,蓋寡矣。

宋左朝請大夫王彥光先生,有名紹興之世,迄今而其後裔猶存。當國初,朝廷重貢士之選,州郡學每歲入貢,廷試入太學選,與進士等,高者多為九卿。朝請之後按察司使俊伯,以貢為監察御史,高皇帝命署都御史事,親題其名於殿柱。其後歷官陝臬。俊伯孫秀水博士,以布衣遊京師,當憲廟時,客樊都尉所,與館閣諸公賦詩倡和,以博士歸老於家。如吳文定公、王文恪公,皆與交善,多為其家文字。博士年九十餘,與予外高祖夏太常有姻。予少時,博士以篤老尊行,邀予至舍,出其孫拜之,即博甫也。

博甫為諸生久,家日益落,又不利科試,迄今乃以年資入貢。予昔嘗貢禮部,試奉天門。時張懋恭行歲貢舊法,頗有選為尚書屬及御史者,然流俗終以賤簡,未幾法復變。今少師徐公,每言貢法當復祖宗之舊,尚未有行。而博甫適徐公當國之時,必有峻拔如乃祖俊伯之為者,不然,亦當為郡佐縣尹,或調博士如乃祖秀水之為者。博甫於王氏不絕如線之緒,又將起而振之。夫賢者之後,至數百年而後,人猶有知者。視其餘諸公泯沒不傳,則余於博甫之進,為王氏幸多矣。於是博甫戒行,縣大夫為之勸駕,博士先生與諸生為祖道,而予為之序。

國家受天明命,奄有萬方,日月所出入之處,莫不賓貢。其浮海而來者,出於載籍之所未有。倭夷始雖狂狡,卒未嘗不惕息扶服而請獻焉。頃歲乃敢陵斥州縣,浸淫疽食,濱海之區,為其所傷殘者,沿絡萬里。蓋承平之久,禁網闊而武備弛也。天子當寧太息者,十年於茲矣。疇咨海內,妙選守境武略之臣,於是定遠戚公以世胄任驅馳,積功兵間,遂奉璽書,受專閫之寄。

先是,兩浙之氛稍息,而蜚集於閩海莆陽之境,剽掠殘斃,郡邑為之丘墟。去冬復來,攻圍仙遊,相守逾月,危城幾不能保。公提兵振旅,呼吸之間,百萬之眾,一時崩藉,遂解重圍。閩人懲往歲之害,人人惴恐,自以公再造之恩,歡呼鼓舞。而餘賊奔潰溫陵,公方追奔,期於殲蕩而止。當是時,宜黃譚公以中丞居提督之任,而南明汪公為廉訪使,運籌協讚之力為多,宜其成功之易矣。

余忝東南鄣候之寄,捷書亟聞,私心慶幸,不能自已,是用馳使往賀。蓋江、淮、閩、浙首尾之勢,閩海寧息,則江、淮亦無騷動,非獨古者鄰境相慶弔之禮也。余昔嘗見公談兵,固已窺其胸中之奇。又自以虛庸,繆當重寄,懼不教之兵不足以應敵,方求劉之禮,尋古《握奇》、《八陣》之法,數千里遣使,有咨於公。公時已調集浙兵,即命使者介馬自隨。夜二鼓,統兵三萬過新嶺,寂然無聲。黎明,遂破賊巢。其神速,古之名將弗過也。使者歸言其狀如此。其號令精明,被羽先登,身當百死,皆所目見。噫!世謂當今無將,蓋伏而未見也。

天子神聖英武,詔書數下,飭勵邊帥,凡任疆圉之責者,莫不人思效命,而有卓然如戚公者出焉。王靈所加,海宇清宴,將書勳太常,被河山帶礪之盟。後之考論中興元功者,非公其誰哉?是為序。

今制,御史監郡,奉詔條無所不問,尤莫先於察吏治得失,登賢顯能,去其治行無狀者。然率一年更之,蓋其職以巡行糾察為事,馳驅諮諏,懷靡及之志,計一歲中,部內之賢不肖,亦可以周知之矣。

自頃島夷入寇,江海之間,數被侵掠,御史餘姚周侯,時按蘇、松,於兵戈倥傯之中,拊循勞徠,甚得民心,民詣闕保留之。至三年,始被命督學南畿。夫三年之間,其於所部吏,知之尤宜詳也。

邇者周侯既得代,之留都,甫視事,即下書郡邑,旌獎賢能。吾縣學博士宜春袁君,獨首被之。近年以來,州郡所監臨御史,無慮五六人。他御史旌獎常易得,惟巡按御史,自非為治有聲跡卓異者,率不易得。其得之者,不逾歲而徵書至。今周侯臨部既久,復為督學。督學位望,又在諸御史之上,其於教官,臨之尤專,則旌獎之尤不易得。侯之所以有取於君者,宜非苟然,而君之所以得此於侯為甚難,宜乎人之望之而以為榮也。於是泰和王侯以郡丞署縣,奉御史之檄,以羊酒彩幣,至學行事。諸生四百餘人,以為此盛典也,不可以無序,列狀來請於余。

余以昔倭賊內訌,孤城幾陷。君與化州張君,率兩齋之士,登陴禦守。時縋城請兵,斬馘殪敵,多出於諸生之中。又勸勉士大夫捐金出粟,以給守卒,城賴以全。諸生被掠無歸,棲之學舍,遍於廊廡之間,上其名於督學,賑恤之。常時有司仍踵敝風,於學校多所簡外。君知其情有所屈,必反覆言之,無不得直。士或貧居郊野,經歲不至,亦不以介意。至於人情事變,立談之間,無不洞悉。由此言之,非獨為儒官,施於吏治,亦有餘地矣。蓋御史所以獎之者如彼,而諸生所以稱之者如此。夫官無崇卑,以得行其志為樂。袁君之能獲於上下,其於仕豈不裕哉!予是以書之。

技術之事微矣。自司馬子長傳扁鵲、倉公,自後為史者,概取神奇詭怪之說,以附於正史。予頗疑其非經世之要,欲為後世立史法,削去「方伎傳」,庶幾不詭於聖人。然觀《周禮》,周公所以治天下者,無一事之不備,至於醫師,特令上士為之,下迨於鳥獸,亦有醫。以是知百家伎藝,皆聖人之所創制,民生之不可一日無者,其為經綸參讚之功至矣。今世醫亦有官,而四方之為醫者不少。求如史傳之可紀者,未之或聞。其或有稱於一時,考其實,不迨者多矣。嗟夫!世道之變,豈獨士大夫學術之不古,而伎術亦然,可歎也哉!

嘉靖己亥,吾族之諸父有病危者,醫士張雲厓起之。圖所以為謝,因命予述雲厓之能。予於雲厓所治病狀未詳,不能依《太倉傳》例。而獨聞雲厓世為武弁,其家在京師,而雲厓為醫,自軒岐以來百七十九家之言,靡不洞徹,談論滾滾,治人生死立效。正德間,巨榼用事,頗以權力致天下之伎能。當是時,雲厓遊其門,四方之言醫者,莫能難也。其後事敗,雲厓不與其禍,來居淞江,後乃遷吳門,所至皆有利於人。噫!若求其可紀者,或者其在斯人也。

吾家自唐宣公以來,以文學應製科,常為天下第一,世有顯仕。國朝懲元氏之玩,法令嚴急,士大夫懼罪,不敢出仕。長陵之世,吾祖先以人材舉,猶不敢應命。迨累世承平,則皆以高貲雄鄉里,子弟多臂鷹騎馬,出入馳騁為樂,不思仕進。吾曾祖始以諸生登科,為吏齊、魯之間。先皇帝御宇,余與憲副弟始登進士。然余試南宮久,憲副一試即得之。是時大宗伯王公,諸進士旅見者四百人,公獨進憲副前,問道余姓名,曰:「非爾之族乎?」蓋以余之族姓單,而吳中之歸無二祖也。

隆慶三年,余自邢州入賀。而柏泉叔方為大鴻臚,賜告還。余弟子敏,奉部牒,官尚醫。蓋於是而吾之族屬知仕進之榮,而子敏以下諸弟,方治進士業。昔海虞章大理,其父為侍御,而大理兄弟三人皆舉進士,為大官。唯二子不第,亦以資為官。先是,章氏治宅,畚土獲五鱔,其後侍御五子皆橫金帶,協於五鱔之祥,海虞人至今稱章氏之盛焉。吾叔之諸子,殆將似之。以此為尚醫賀,且祝諸弟媲美章氏。而石塘弟以太學上舍,同在京,其樂有家門之慶,與余同也。因為之序。

大慈仁寺在京城宣武門外,西寺,蓋孝肅皇后以其弟為僧故,為太后時建此寺。憲宗皇帝兩製碑記,順奉母後之志也。

余舍於寺左方丈,見其長老。云:祖師名吉祥,姓周氏。為兒時,好出遊,嘗出,不復歸家,家亦不知其所在,太后自未入宮,師已與其家不相聞。久之,去祝髮於大覺寺。然常遊行市中,夜即來報國寺伽藍殿中宿。太后意亦若忘之,忽夜夢伽藍神來,言後弟今在某所。英宗亦同時夢,夢覺,相與言皆同。即日遣諸小黃門以夢中所見神言求之。至則見師伽藍殿中,遂擁以行。小黃門白入見,帝、後皆喜。後問所以出遊及為僧,時為泣下,因曰:「何如今日為皇親耶?」吉祥不願也,復還寺。後不能強,厚賜之。英宗晏駕,太子即位,後為太后,出內藏物建大慈仁寺。報國寺故小剎也,今為大寺,其西伽藍殿猶存云。

孝宗時,太后為太皇太后,為立《護敕碑》,碑所載莊田,無慮數百頃。師以左善世示滅,帝遣官致祭。師時所招僧至數百人,迨後慶壽寺毀,僧亦來居於此。僧眾矣,惟今道宇,獨其九世世嫡也。

隆慶元年,余入覲,來見道宇,尚披髮。後三年來,則道宇之師已化去,道宇以年少荷重負,得部劄為左方丈住持。於是京城內外凡為其教者,皆來為道宇賀。而道宇之徒師昂,為之請序於余。

余謂祖師脫屣皇舅之貴,而樂世外之教。孝肅皇后在慈宮,二聖隆孝養,恩賜無所不至,而祖師淡寂自若。英廟以來,外戚恩澤侯者,不能數世。祖師之賜莊猶存,衣食寺中數百人。此有以見一時富貴之不能久,而淡寂者之長存也。道宇神氣清明,卓為禪林之秀,吾知祖師之傳不墜,遂序之以為贈。

予昔年讀書吳郡西萬峰山中,舊有《大藏經》在佛閣下,間往觀之,因得盡見所謂五千四十八卷者,而《妙法蓮華經》、《維摩詰》諸上品,皆略究其大旨。雖數萬言,不過一二要言而已,而支辭漫說,若此之富。故知佛教之東來,此佛之衰也,摩騰、竺法蘭之徒之罪也。自是數喜與其徒論說空理,求第一義諦,又欲廢五千卷而後止。安亭居崑山之東境,有菩提寺,其長老名德坤者,予數見之,亦以是語之云。

嘉靖辛亥,予因悼亡,為延僧誦經,取其疏觀之,往往懺罪求福之語。蓋布施持戒之說下矣,而又如是,失逾遠矣。因以為亡者之心,與佛之心一而已,即輕舉遐覽,乘雲御風,逍遙於兜率之天,豈有所謂三道六趣云者?於是悉取其語而更之,直著此心,達之空王而無怍,使世間果有佛,即其理如是。長老唯唯,率其徒誦數十晝夜,予蓋恍然真見珠宮貝闕生天之處矣。

念長老之勞,無以為報。會是年八月二十三日,其初度之辰,里人相率以花果供養,且持文卷謁予為文,以序其事。予不能文也。因思《法華經》第一卷千萬億種供佛及僧,則不腆之辭,為亡者供佛及僧可也,遂序其所以與長老之說。又歎吾里土瘠民貧,歲荒賦急,流冗日多。菩提寺建自孫吳,於今數千年,佛土莊嚴,廟宇如故,長老之能守其法可知也。於是長老僧臘五十,世壽七十矣。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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