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倉山房文集/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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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编辑]士大夫之賢,在官見不如其去官見。何也?在官見賢,違道幹譽者優為之;去官見賢,則味得於回而其真乃彰。然官有不得不去者,有可以去可以無去者。不得不去者,或遷或黜,或以篤老辭,人雖思其賢,而明知其勢不能留,則望絕。若可以去可以無去者,其過甚微,其跡甚公,其不當律令處亦甚小,人未免思其賢而望其留。及至竟去,竟不能留,而望之之心猶眷然其未絕。絕與不絕,送者心也,與去者無與也。
雖然,使其去官之故誠過也。過雖微,其賢自在,原不必因其賢而為之諱。若其所以去官之故,非過也,即賢也,則不特其在官之時賢不可沒,去官之後,賢不可忘,而即其所以去官之故,亦當為之白其賢於天下。今夫誣告者加等,越訴者笞,此令甲也,憲以示民者,古人象魏之義。然越訴之憲,宜於督,於撫,於監司,於太守,而何以憲於縣之庭?蓋一邑中有里老,有尉,有主簿,有丞,而後有令。訴者宜先之里老,之尉,之主簿,之丞,而後之令。
此古人立法意也。令體且然,其上焉者可知。左氏曰:侵官犯也,冒官罪也。今之人侵之冒之,而自以為功,則何不並群職而廢之?故曰:為政難,知政體尤難。
太守沈研圃先生為民訴不理,鐫級去。夫民訴理之,宜也。縣牒未至,而侵冒之,非政體也。然以為過,則亦無辭。先生治江寧六年,民熙熙然不知有先生。及先生去,幼者啼,老者泣,恤然若有所亡。嘻!上之設官,所以為民也,然往往去留之故,多矯拂於民心。而為之民者,必號於上而爭之曰:若宜留,若宜去。民之權,無能為也。倘上之人又必強其民而脅之,曰:若雖留,而汝勿許詛也;若雖去,而汝勿許思也。則上之權亦無能為也。審夫上下交相勝之故,而先生不能已於行矣,民不能已於送矣。邦之人歌詩代餞,而屬枚先焉。其詞曰:
我有亡友,號程啟生。先生敬之,為其窮經。我有弟子,厥名陶湘。先生延之,與論文章。兩生窮士,顯者所棄。先生不然,曰我之事。惟古太守,興氓育才。今無其權,敢無其懷?抱此區區,施於有政。難告上官,可告孔孟。漢守吳公,治行第一。只薦賈生,他事沒沒。又有文翁,循吏居首。考其本傳,一事無有。但聞入學,釋菜奠酒。古人往矣,存此高風;先生來矣,心與古同。一朝命駕,民送於野。或鍥其車,或絜其馬。有酒盈尊,有淚盈把。謂余不信,請聽歌者!
庚寅夏五,女弟秋卿以娩難亡於汪氏。兩家以為大戚,凡甘姆餘須扈養輩,亦俱走位哭三曲而偯。蓋其居恒製行字而敬德,而度有以孚人之深也。逾年,妹婿楷亭屬序其詩,余不禁累唏洵涕而為墨其前行曰:
嗚呼,吾忍序吾妹也夫!吾忍不序吾妹也夫!妹為叔父健磐公第四女,生長粵西。余歸叔喪於杭,始見妹。妹莊姝愔嫕,從禮而靜,心雅憐之,不知其能詩也。居亡何,讀《中秋》、《七夕》等作,愛其清絕,色然而駭。亟餉一釵以劼毖之。妹竊喜,自負益奮,從此以詩名噪於時。
既婚汪氏,得尊章歡,恩前室孤如實出己,治家循整,鷗畜逼縱,罔或勿蠲。暇則咿唔聲與針衽間作。汪故巨族,人繁而囂,聞妹賢且才,爭來窺觀,或寄卷冊丐題,或呈所作求唱喁削改。妹推奩具坐,肆意酬答,藻思坌湧,靡不顉頤伏歎,有林下風。
余過揚州視妹,妹事余謹甚。一浣濯,一膏饜,必躬辦治。知余嗜淖糜,雖漏盡歸,霜燈熒熒,猶蘊火盦盂以俟。探刺余少休,輒剡剡起屨,捧草稿出,拭几磨墨,旬餘而笑。余戲曰:「女弟子又索診詩耶?」應聲曰:「阿兄之聰也。」嗚呼!此情此景,曾幾何時,而今不可再矣!
妹詩淵雅,志潔而情深,繽乎其猶模繡也。因念遂古來哲人偉士,得一卷書傳後,死猶不死。
妹雖一女子,雖死有可傳者存,夫復何緗!獨是余年屆大董,妹年才三十八耳。例以曹大家為孟堅續史故事,妹當序余,余不當序妹。乃忽反其局以相將,天道茫昧,一至於此!嗚呼,命矣夫!
吏科給事中方毓川來言曰:「制軍鄂公其有道者歟!攝篆未及稔,劾池守王,擢上元令藍。其於舉錯也當。」余聞之,始知藍君之遷於邳也。夫出處,士之大端也。世有寢兕持虎,望之威如,而居前居後,無足輊軒者,比比也。有人焉,能使人即其出處以卜其薦之者之賢否,則其人之賢否可知也已。
乾隆十六年,天子南巡。南之吏借供張名掊克自私。藍君獨不然。蒿秣甘軹,非不取之農也,必償其直;灑氵昔甓裓,非不役夫工也,必酬其傭;幣純四咫,非不貸之紳士也,必量其家。當是時,蹶者、趨者、翕翕熱者、耀其能於上者,僉拙君之所為。不一年,雜徭畢,乘輿旋,民相與述於道,官相與議於廷。今之所謂賢否者,非昔之所謂賢否也。且夫藍君亦豈違人情,弛王事,徒煦煦焉好聲矜賢而已哉?不過體聖天子恭儉慈惠之意,力用公正,先天下而無所於私也。夫當野燎原時,而獨施一障以相蔭,民跂跂然趨之者,自往而不可休,此亦情事之易知者也。然使知之者多,而能之者又多,則藍君不拙於前而賢於今矣。
下邳土瘠而鄰河,流亡者頗脫不止。鄂公以君薦,知君能登下其數,藹藹萋萋,必有以懷柔之也。雖然,上山者,業已高矣,然左右視,而巍巍者尚在其前,則進而上之無已焉。夫人發一言善,行一事正,則必有善與正之色應面而至。此無他,未能忘己故也。士君子必能忘其異乎人之己,而後能存其同乎人之色。《記》稱禮有擯詔,樂有相步,溫之至也。《易》稱君子獨立不懼,而仍藉用白茅,柔之至也。逖矣藍君,行之哉,勖之哉!邦之人所不能已於君者,請為歌詩,書於吾言之後。
作詩如鼓琴然,心虛則聲和,心窒則聲滯。未有靳拳膠目,仡仡自賢,而能學詩者也。吾雅遊龔子旭開有年,其人伋然而靜,禁緩其纓行於途,望之者皆知為詩人。余論詩稍苛,而於所交好者為尤苛,以故旭開詩為汰其七八,意方疑旭開之以不聽聽之也。
亡何,旭開端書兩卷來,凡余所未取者盡棄之,或取而有所商榷者,盡易之。嗟呼!今學者略識偏旁,解韻語,便築堅城而自囿者,比比也。旭開於詩深造有年,獨能從吾言如轉圜。然則吾言之是非,余亦未敢深信,而旭開宅心之虛,美哉淵乎,未可量也!其詩如琴之和也固宜。
旭開不專名一家,而布格選調不落唐以後。余按《周禮》:調樂以鍾磬為主,作鍾磬,必先依律調之,然後施於廂懸,諸音皆受鍾磬之均,所謂聲應律也。至於享宴殿堂,無廂懸,即以笛為鍾磬。旭開能以唐詩為鍾磬,為笛為均,其於鼓吹休明也尚矣。因其付梓,為序而先焉。使世之人知旭開之心,而後讀旭開之詩。
學之士,三年而大比;學之官,六年而秩滿。士之舉於大比者,百有一二焉;官之舉於秩滿者,百無一二焉。夫官,士為之也。為士而舉易,為官而舉難,是何也?則獨不見夫學中之士乎?翩然蔚然,濟濟然,雖堙沉而俚者,亦各挾策而思上臻。其學中之官,則苶然頹然,窮窮然,雖梟俊而銳者,亦久於其中而莫克矜奮。
所以然者,國家用人如倉庾氏之登穀也。其美者以供帝之粢盛,其次焉者以餼百官養兵,而其紅朽而將腐者,則又念其本五穀也,不忍棄之,則姑置之於陳陳相因不甚辜榷之所。學官亦然。無權、無勢、無財,而又無所督過,故其氣易衰。於是世之人見公卿中,嶽、牧、守、令中,有拜起舒遲者,喘而言、需而動者,爭圭撮之利而徵於顏者,必相詆其曰:是何其類學官歟!於學官中,見有襜襜盛服者,儦々利走趨者,齒牙鏗鏘能識時務而不泥於古者,必震而驚之曰:是奚不為公、卿、嶽、牧、守、令歟?嘻!學之官,所以教天下之為公、卿、嶽、牧、守、令也,而世之人尊彼而絀此,乃至於是,則官之流弊使然也。雖然,於無人之地,而求其有也難;於無人之地,而欲掩其有也又難。陳奇寶於廟堂,人皆曰宜,則亦過而忘之矣。
若置之卑辱奧渫之所,雖鄉曲儇夫,亦必代為傷屯悼屈,而動色相顧。此又物理之自然,而不關乎其遇不遇也。
農坡劉君,官上元學六年,予疑其人浮於官,將必速飛。今年二月,果舉最為縣令,而江南北之任是職者,凡百數十人,皆莫與焉。邦之人爭為君榮,不知不足以榮君也。何也?君固公、卿、牧、伯才也,匪止一縣令也。惟其一紆折於學官間,而人乃適適然驚。然則是舉也,非君之榮,乃學官之榮也。且夫物之能雄其曹者,非止一隅一所而已也。既能雄乎學官之曹之上,必能雄乎邑宰之曹之上。君之此行也,其無所不雄,又可知也。然而黃、老家言,固有以舍為取,以退為進者,吾願君自今以往聽其身之日上而心不與焉。是則朋友贈言之義而已。
乾隆庚辰,予過東皋,邑侯何西舫數稱汪生楚白之才。予心識之,而以遽治裝故,不獲相訪。今六稔矣。弟子秦雲亭來,手一編曰:「此汪君所選《東皋詩存》也。汪君死,遺命呈先生,且索序,且付梓。」
嘻!汪君此選,將以存東皋詩耶?然汪君存,則東皋詩因汪君而存;汪君不存,則汪君之名,又將藉東皋詩存而存。其序與梓也,誠不宜緩也。
何休曰:古者婦人五十無子,擇其辨獲伉健者使居民間采詩,故幽隱必達。今其法已亡,雖有鈞《韶》異音,聽者一過,蕩為飄風。無人焉彙而存之,詩寧能自存耶?汪君慨然,仿《宛雅》故事,輯而存之,篤矣乎仁者之情,亦居東皋者之幸也。惜剞劂未已,齎志以歿,而余又相稽於邂逅,不獲一交臂,共揜群雅,殊嗛人意。然亦豈料汪君
於委化時不瞀亂,不顧妻子悲泣,而轉以鄙人之弁語為拳拳。方知韓仲卿稱曹子建夢中求序,定非誕語。而汪君之於是集,果如是之不苟然也。宜表而出之,使後人知之。
古名臣未有不抱出世之心,而能有高世之功者也。昔人稱謝傅功高百辟,心在一丘,猶云晉人風味。若唐太師裴晉公則謇謇王臣,以身繫天下安危,乃園居綠野,物外自娛,此其心豈真耽江湖忘魏闕哉?蓋亦守不以寵利居成功之戒,而且以為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大臣事也。
倘進之日多,退之日少,則宜其忠不足而過有餘矣。退而靜思,非深山邃林,其奚居焉?
裴二知先生開府皖江,畫科頭小像,雅跽松石間,兩僮抱琴,一兒子執書侍其旁,疊障重岩,綿亙莽蒼。觀先生圖,知先生不愧晉公之裔也。今夫鳳皇儀於虞廷,騏驥駕於殷輅,夫豈不際隆翌聖,為世禎祥哉!然其心未嘗不樂煙霄而思山野也。惟其能有是心,故不縶不蹶,而用乃益神。先生以此意托之於畫,若有所慕而未遂者然。不知身之所居者跡也,心之所存者神也。神之所存,跡不足以拘之。古之人有履朱門若蓬戶者,有視伊、呂若管庫者。先生於道大行時,則能遐思物外,不以勳業自矜,此其胸中早已滌萬物而籠千古矣。然則牙旗羽葆,皆可作清泉白石觀也;嗬殿引喤,皆可作松風水竹聽也。縱天子為蒼生故,不肯以此境賜先生,而先生心中之清夷,又何嘗終日不在畫中耶?若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之語,則未免猶有己之見存,而未足為先生誦也。
畫之前,未題額。畫之中,未題詩。先生不畀他人,先以屬枚。先生之意,以山水付山人,猶之居細旃廣廈間當聞鈞《韶》,而之乎蓬蒿廣莫之鄉,則必為野音而後善之也。枚不敏,其又何辭!
聖湖渟々然橫于杭之城西,而春而秋,而昏而朝,丈夫女子,儦々俟俟,咸嬉遊焉,躑躅焉,群以為美,而卒不能言其所以美也。樸廬先生為詩若干,凡嘉卉雜樹、荒祠古亭,靡不以五字韻之。而又自趙宋以來,一典實、一故事,必縷述焉。凡聖湖之所有者,詩靡不有也。即聖湖之業已無者,詩則未嘗無也。今而後,聖湖之美,先生言之矣,且盡之矣。
惟是先生與枚同傍聖湖而生,同別聖湖而仕。當先生在家時,未始有詩,而今始追而為之,則又未嘗不歎人情之近則易忽,而遠而相思也。今年先生七十有六,枚亦四十有五。園田宅舍,同具白門。想重到兒時釣弋處,相攜而疊謠,知復何日!蒼蒼在鬢,煙波在天,三復斯篇,如蕩舟湖中,水色猶明紙上。然則先生之索序於余也,蓋亦越吟而使越人聽之之意也。
人能詩,疇不欲傳其詩。雖然,有天焉,未可必也。第梓而行之,公之於天下,而詩人之事畢矣。余交海內詩人四十年,其詩之已梓者勿論,或未梓而其人存,或雖不存而其子若孫猶存,則梓之傳之,吾何容心焉!惟夫苦吟終身,而且貧,且賤,且死,且無後,則所矜矜自抱者,豈不如輕風飄雲之澌滅哉!當其賞一句之奇,搜一字之巧,何嘗不渺棄萬有,指千秋以為期?而一旦溘然付諸不可知之數,易地以思,於余心能無悁悁乎?使敝帚自享,原不足以長留天地間,則亦聽其湮沉焉宜矣。而往往不傳之詩,有高出於世所傳之詩之上者,則天之所以留後死之人者,其意為何也?
何休云:古者男子六十無子,使之民間采詩。余今年正符此例,因取平生所錄亡友詩各加一傳,梓而行之。取昌黎「幽光」二字為其集名。
嗟乎!此集中者,皆東西南北之人,余業已不獲過其鄉,弔其墓矣。而藉此一編,開卷宛然,九原若作,足慰衰年懷舊之思。且使天下人得而讀之,知我所集者如是,我所未集者尚無窮也,則或有繼我而為采風者。
今年春,高公子雨亭從京師寄圖來,屬其弟潤亭索余題詩。圖畫美少年著縑單衣,坐松石上,心欽遲之。以為公子貴人也,而飄飄然有物外之思,何超雋乃爾!且長安詩人麻集,誰不趨公子下風者?雨亭不此之求,而偏走家書千里外,乞言於不肖之身,何也?居亡何,聞宮傅有西河之戚,心憂之,未敢請間。又月餘,潤亭手一編而泣曰:「先兄未見所題圖,已委化矣。然先兄雅好吟詩,曾執訊來索子詩與歸愚尚書詩。今所存若干,慮其零落,子為我序而存焉。」
余讀之,麗則清婉,想其人深於情者也,敦古處者也,淡榮利者也。嗟乎!物必相合也,而後相思。銅山鍾鳴,蕤賓鐵應,皆以氣相感召者也。雨亭之詩,余一見而愛之,然則余詩之蒙雨亭之求之也亦宜。
昔人云:荀君雖少,後事當托鍾君。予羸老也,半生煙墨,不獲付托於知音。而翩翩公子之詩,反灑老淚為之點定。天下事寧堪測量哉!然歸愚尚書先雨亭一年而歿,則此時之與雨亭地下賡歌無疑也。而余猶視息人間,未知何日得遂執鞭之願。悠悠千載,結此心期。生不過畫上相逢,死不過集中一序。天使我二人之交情如斯而已,則又不如兩不相知之為妙也。悲夫!
文之駢,即數之偶也,而獨不近取諸身乎?頭,奇數也,而眉目,而手足,則偶矣。而獨不遠取諸物乎?草木,奇數也,而由蘖而瓣鄂,則偶矣。山峙而雙峰,水分而交流,禽飛而並翼,星綴而連珠,此豈人為之哉?
古聖人以文明道,而不諱修詞。駢體者,修詞之尤工者也。《六經》濫觴,漢、魏延其緒,六朝暢其流。論者先散行後駢體,似亦尊乾卑坤之義。然散行可蹈空,而駢文必徵典。駢文廢,則悅學者少,為文者多,文乃日敝。若夫四六者,俗名也。《庚桑楚》及《呂覽》所稱四六,非此之解。柳子稱駢四儷六,樊南稱六甲四數,亦偶然語耳。沿此名文,於義何當!宋人起而矯之,輕倩流轉,別開蹊徑。古人固而存之之義絕焉。自是格愈降,調愈卑,靡靡然皮傅而已,雖駢其詞,仍無資於讀書。文之中,又唯駢體為尤敝。
吾友胡稚威有意振之,得若干卷,錦詀霞駁,技至此乎!然吾謂稚威之文雖偶實奇。何也?本朝無偶之者也。迦陵、綺園非其偶也。今人不足取,於古人偶之者,玉溪生而止耳。再偶,則唐四家與徐、庾、燕、許也。吾將偶之,而恐未逮,乃先為之序。
馬端臨志地極博,然吐蕃一考,不過采《唐書》舊語而無所發明。蓋端臨以宰相子為儒臣,未嘗出塞,不能見而知之。而兜牟介胄之士,又不能磨盾鼻以相助。就使有其人,而爾時南宋屯危,求保一隅尚不可得,何暇走荒服以外哉?此輿地之學,所以必詳於大一統之朝也。
吐蕃至本朝為西藏,來享來王,最為馴伏。蕭公十洲鎮安康五年,著《西征》一錄。余讀之,不徒嘉其鉤考詳密,而兼歎公之將略獨偉,出於等夷。從來著書之道,與治兵通。治兵者,號令,其發凡也;隊伍,其體例也;行止,其章法也;魚麗鵝鸛,左盂右盂,其目錄也。大而至於鳥蛇龍虎之變,細而至於梁麗、渠答、鉤梯、井灶之微,分而省之,合而參之,必使部居別白,而後可以克敵取勝。公輯吐蕃之疆域,以至物產、方言,靡不鱗羅包舉。是豈徒矜典博,以將軍而爭太史之職哉?誠恐小有驛騷,則按吾圖籍,措而安之無難也。乃公竟齎志以卒,不能為帥師之長子,銘功勒石,唱呼而還,又不獲為鞮棨象胥,宴舌人而歌《槃木》,得毋有未竟其才之憾乎?
然吾所悁悁而悲者,猶不止是也。每見世人著書尺許,問其子孫,不知卷若干者多矣。獨先生子松浦能抱父書來徵吾言以信之於天下,其孝足稱也。而予於空山水雲間,偶展卷觀,覺邊笳戍鼓,隱現紙上,幾欲屬櫜,賦《從軍》,一證書中之奇,而自搔白髮,則又未嘗不傷其身之老而衰也。序成,投筆為向西長望者久之。
試鴻詞科,同舉京兆,同登進士,同入詞館者,余平生其二人焉:其一為歸愚尚書,其一為書山庶子。尚書以詩名,而先生以說經聞。論者曰:說經人多不能詩。又曰:詩頌聖者難工。不知詩即經也,賡歌喜起,半頌聖也。果能說經,而何有於詩?果能頌聖,而何憂其不工?
先生著《春秋》若干卷。晚年督學楚、黔歸,恭逢天子有謁陵、平西夷兩大典。先生拜手賦詩,彙而顏曰《日下草》。質不過樸,麗不傷雅,洵足以光揚緝熙,昭章玄妙。因念先生與尚書俱持節,俱衡文,俱詠《卷阿》,又俱予告回籍,以其道傳東南之學者。文人遭際,晚年益隆。
余齒最少,官最卑,三十年來,與先生宦轍乖迕,通一訊不可得。今忽相依石頭城下,春餘夏初,花欄水窗,時時張飲置具,婆娑文墨。先生白髮飄蕭,而余亦蒼蒼在鬢。文人遇合,晚年益親。然而回首玉堂,彼此都如天上。自今以往,所以重科名而報國恩者,其在數行文字間乎!昔也同升,翱翔王路;今也同歸,詠歌升平。天實為之,非偶然也。故承命為序,而不禁欣然奮筆焉。
亡友萬柘坡,遺集若干,程魚門昵之,陳古漁非之。二人皆深於詩者也,訟而質於余。余欲通兩家之意,特加點按。集中五七古,沉摯之思,如窮淵泉而縋出之,真古豪矣。近體索索,殊少真氣,說者謂為宋人所累。余按宋名家絕無此種。考厥濫觴,始於吾鄉輇材諷說之徒,專屏彩色聲音,鉤考隱僻,以震耀流俗,號為浙派。一時賢者,亦附下風。不知明七子貌襲盛唐,而若輩乃皮傅殘宋,棄魚菽而啖豨苓,尤無謂也。
孫伯符誚公路云:「恨不及其生時與共辨論。」柘坡與余總角之交,九原有知,必喜聞過。而余亦深悔當年不早進規語,致留才人未竟之憾。逝者已矣,來者未已。為抉其瑕以見其平生之所誤者止於是也,而大美乃以益彰。且以嚴詩之防,而謹其所趨。否則,文章公器,目論者謂竟可以好尚異也,其不然矣。
昔予知金陵,南村、西圃兩同年時來官舍。蓋西圃蕪湖人,南村蕪湖宰。一葦之杭,渡江便至。而三人者,又均以詞臣改官,故相得尤歡。予乞病之年,為跋其《同舟唱和詩》,忽忽三十年,都不省記。今年,南村之子衍杜將板而行之,寄此卷來,屬予點定。予就其詩考其存歿,南村亡十五年,西圃亡七年,作序之寶意先生亦亡十年。卷內人無一在者。而予當日同官中最少年,今亦皤皤六十翁矣。杜少陵所謂老病懷舊,生意可知。除淚落行間外,尚何餘語!惟念衍杜能存先人之詩,並能寄先人數千里外之友,而使之共存其詩,有子如此,可謂賢矣。至於詩之清婉,讀者知之,無需宣揚。而一篇之中,往往一則曰「隨園」,再則曰「推袁」,想見當日交情相厚如是,而亦若預知我之將為後死之人也。噫!
徵士綿莊程君將葬,枚往助屬引之役。其季南耕手一編,泫然曰:「此先君子所述作也。先君子純終領聞,有踐繩之節。其犖犖大者,具諸名公墓表矣。惟詩文之多遺,嗣章與亡兄懼遏佚前人光,集僅存者,將付於梓。子甚文,而又與亡兄同辟公府,為加墨簡端,似於誼所不當辭。」
枚受而讀之,其理淳,其言正。幽谷之芳,翠於百草,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嘗謂世無無本之學,古所傳談、遷之史,韋氏之經,皆父學也。南耕與其兄,以經史分家,各有纂者,非先生基之者深,何以有此?然綿莊垂死,以此編授南耕,南耕年亦七十五矣。耳聾目營,行圈豚,一揖幾墮,而猶日守父書,欽欽在抱。嗚呼哉,孝也!亦庶幾古之為人後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