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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图第一奇女/全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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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兰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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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生人,亦不偶矣。假使大千世界,父无不慈,子无不孝,君无不明,臣无不忠,夫无不贞,妇无不烈,则亦何必于什伯庸众之中,而别之为慈,别之为孝,别之为明,别之为忠,别之为贞,别之为烈?惟为父者不尽慈,为子者不尽孝,为君者不尽明,为臣者不尽忠,为妇者不尽烈,乃弥觉此父慈、子孝、君明、臣忠、夫贞、妇烈为天壤间必不可少之人。呜呼,造物之生人,盖如此其难也!然天既以之数人者力不可必得而既已得之。则当曲体其情,顺从其志,爱惜其精神,快慰其际遇,庶足以见爱护之心。不知以宴安为爱,不若以尤患为爱;以雨露为爱,不若以冰霜为爱。将欲予之,必先靳之;将欲伸之,必先屈之;将欲荣之,必先辱之;将欲成之,必先败之。直待迟之又久,而始有吐气扬眉之一日。盖不如此,则无以全其慈,无以成其孝,无以彰其明,无以尽其忠,无以完其贞,无以见其烈也。呜呼,造物之爱人,盖又如此其挚也。一部十七史,头头是道,遇快意事,不知歌笑之何以忽生;遇不如意事,不知悲泣之何以忽作。然词旨奥衍,非缙绅先生不能道。《十粒金丹》一书,向无刊本,其立意不外劝惩,其遣词却极浅近,黄口小儿、绿窗静女阅之而解,蓬门老妪、草野蠢夫阅之而亦解。昔东坡在黄州喜听人说鬼,陶靖节隐居好与田父语,意趣襟期,各有所寄,若必以雅俗判工拙,岂是解人?

光绪戊子仲秋漱兰居士书

宾红阁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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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之《画史》曰:画魑魅魍魉易,画圣贤神佛难;画仙山异境易,画层楼叠阁难。何则?有形者必求形似,无形者可以意为之也。宾红阁外史曰:是可悟著书之法。今夫谈神说鬼,吊诡矜奇,目极盘古以前,神游太虚之境,一画中之魑魅魍魉、仙山异境也。故《聊斋志异》、《夜谈随录》、《萤窗异草》、《阅微草堂》皆优为之。家人父子,日聚一堂,曲绘悲欢欣戚之情,细摹忠佞贞淫之事,一画中之圣贤神佛、层楼叠阁也。故《红楼梦》以后,更无说部之佳者。《十粒金丹》一书,不详著书人姓氏。其以俪偶为标目,固章回书之通例;中间杂以七言有韵句,则其体又近于盲词,雅不足与于作者之林。而其可泣可歌,可惊可愕,可怨可叹,可恨可怜,忽为天女之散花,忽如壮士之舞剑,离奇夭矫,令人思议俱穷。而所叙者又皆家常之事,不同牛鬼蛇神,谁谓小说中无善本欤?戊子七夕,将作白门之游,寄鸥室主人乞制弁言,为之倚装属稿。盖昔之因作画而悟著书者,又因论著书而悟作画矣。

宾红阁外史

第一回 大宋朝锡爵酬庸 镇国王扶危济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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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大宋神宗天子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驾下有位忠良,姓高名廷赞,表字耀侯,乃镇国王高琼之子,东平侯怀德之孙,曹夫人所生。为官正直,秉性慈仁,忠君报国,惜老怜贫,扶危济困。仗义轻财,满朝文武,无不敬畏,草野居民,多受其恩,致有善人之称。自十三岁袭侯爵为将,征南战北,立下奇功无数,十八岁封公,二十六岁封王,乃神宗驾下第一位名臣。这是为人大概,从前还有一段话说,待余粗表一番。

当日太宗在位之时,高君保与刘金定平南之后,闲居无事。刘金定阅览古今书史,忽悟人生如白驹过隙,无常一到,难免轮回,因此弃舍红尘,归山而去。那时君保与他正是少年佳偶,免不了朝思暮想,恹恹成病。老皇姑爱子之心,时怀忧恐,入宫请安时,即将此情节奏闻太后。太后素爱甥儿,如珍似宝,即谕太宗将长皇孙女玉洁公主下嫁高琼。成亲两月,不意江南马元佑造反,太宗钦命高君保统兵平南方去。半载,公主病故。高琼兵至江南。被贼所困,老皇姑赵美容为国为子,亲提人马下江南解围破贼,母子重逢,玉洁公主的凶信,未肯告诉君保知道。

彼时丹阳守将桂阳侯曹翰被贼将铁弹子张威打死,其女月娥精通战略,代领其众,与老皇姑合营,杀贼报仇。老皇姑见其女容貌生的与刘金定一般无二,又爱其武艺超群,因与高琼商议,假说定为次室,纳采联姻,未敢成亲。及至平定江南回兵之时,刚至半路,太宗忽然降了谕旨,旨内所云:“因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吕惠卿一本,参劾高琼三罪:不与公主成服,临阵收妻,背主私娶。例应拿回,因念两世国戚,有功于社稷,殊恩宽宥,免罪不究。今西凉波罗国王造反犯境,著高琼带罪征剿,事平之日,以功赎罪,曹氏准其为配。”此旨一下,老皇姑星弛入京,驾前辨冤,奏云:“高琼未与公主成服,乃贱妾之罪,因他现掌大兵,为千军之主,闻公主凶信,一定悲凄哀恸,恐似前番致疾,有误军务重情,隐匿未告,所以不曾成服。曹翰之女,原因谋破妖人邪法,合营议事,并无不合。二则皇侄女已经归西。高琼无子,少不得请旨续弦,不过权且言定,候回京之日请旨完婚,此事合营将卒,人所共知。如有虚言,甘领欺君之罪。”彼时太宗并未深究,再三安慰老皇姑道:“甥已提兵西下,朕即降旨,命与曹氏完婚,待得胜回兵之日,自当殊恩升赏便了。”那时老皇姑闻谕,谢恩回府了。

你道吕惠卿因何上此一本?原来君保南下之时,运粮官吕英,就是惠卿之子,兵至西湖,他且去观花玩景,误了军情,高君保将他打了四十大棍。吕英心中惧怕,逃回京中。吕惠卿将他藏在府内,恐高琼奏劾,因此借这个题目上了一本。

那时高君保与曹氏夫人兵至波罗,与敌人打仗,或战或守,一十二载。曹夫人生得一位公子,就是方才所说的镇国王廷赞是也。生在万马营中,自幼聪明颖悟,膂力过人。七八岁上,习骑演射,夜晚灯下读书,习学的文韬武略,无不精通。九岁临敌,使一杆梨花枪,骑一匹银鬃马,打仗冲锋,无不取胜。夫妻父子,舍死忘生,经了数十场鏖战,才把番王征服,献了降表。差官上京报捷。老皇姑已去世一月了。

那时太宗驾崩,真宗即位,吕惠卿已进位首相,接了捷本,虽然心怀旧恨,但真宗天子圣德英明,因此不敢作弊,只得奏闻。真宗大悦,敕召高琼班师。忽又生出事来:塞北番王耶律泰兵犯雁门关,总镇飞本告急。吕惠卿趁此机会,即保奏高琼以得胜之兵,长驱向北,定获全胜。真宗准奏,遣使赍旨迎至潼关。

高君保安营接旨,宣读已毕,方与使臣叙话。询及家中之事,问老皇姑安否,方知亡故多日,恸哭悲哀,呼天抢地。遂换了孝服,望东遥祭,伏地泣血,几不欲生。黄昏独宿营中,含悲灯下,自叹道:“念我高琼自十六岁下南唐保太祖大破于洪,安逸未久,塞北交兵,南征马元佑,西克波罗国,这二十馀年,挣个王爵在身,何曾得一日清闲?终朝铁甲缠身,金戈在手,亲冒矢石,忘生舍死。这固然是臣子分所应当,但叹我那生身老母,昊天罔极之恩,何曾得一日菽水承欢之报!从前剿贼灭寇,既尽其忠;今望归家以图少展孝思,谁知一旦永逝,竟成终天之恨!闻信急欲奔丧,又有征北敕下;即欲扶榇归土,亦所不能。为人子者,心何以安?”想至其间,放声恸哭。哭了一回。忽想起:“怪不得刘氏王妃弃家归山,原来红尘的苦恼,千劫万数,似我作武将的,将来这把骸骨还不知作何结果!”越思越想,不觉心如冰冷。渐渐神思困倦,伏几而卧。

朦胧之间,只见刘氏王妃站在面前,说了四句偈言,拂袖而去。君保醒来,将这四句偈言细细参解,却是劝他出世离尘。当时大悟,遂换了衣裳,悄悄出营,飘然而去。行至天明,到了一座大山,也不知是何地方,坐在石上歇息。只见曹夫人与公子带领众将赶至跟前,大家再三只劝回去,夫人娇啼宛转,公子跪恳哀怜,众将也苦苦央告。君保身不得脱,心中焦灼,站将起来,说道:“罢了,罢了!我已无心于人世了。尔等既不容我出家,我情甘一死,以绝尔等之念。”说毕,挣脱双手,望涧中纵身一跳。

忽觉两足站地,只听有人说道:“果是真心,堪以度化。”君保睁眼看时,众人俱已不见。只有刘金定站在面前,方知是他前来点化,连忙拜恳说:“多蒙指引,弟子已历尽人世之苦,一念无他,情愿法座之下为徒,乞恩收录。”刘金定此时已超凡入圣,受了玉敕封为义勇仙姑,当下遂带君保归紫芝山朝霞洞,授以礼星拜斗修真之法,到后来也登了仙果。

且说彼时曹夫人与公子次日见桌案上有“脱垢离尘”四字,就知是他心灰意懒,出家而去,少不得差人四外寻找。找了多日,不见踪迹。思想已奉了敕命,恐被临阵脱逃之罪,只得带著一十三岁之子,亲统大兵,去征塞北。修本一道,付使臣带至京中,奏闻主上。本内陈说君保因夜间巡察营寨,失迷无踪,生死未定。臣妻母子情愿妻代夫劳、子继父志,征服凶番,赎父前罪,乞恩准请。真宗见本,叹惜良久,因降旨封曹氏为英烈太夫人,赐高廷赞袭东平侯爵,为帅征北。母子受封谢恩,领兵向北。一去五年,只杀得番王番将,魂梦皆惊,献了降表。

此时真宗宾天,神宗即位。吕惠卿父子已死,曹氏母子才得班师回国。神宗降旨褒奖,封高廷赞镇国公,赏赐甚厚。老皇姑还停柩未葬。当日那高兴周原是燕人,渔阳东门外小燕山下就是故土。此地山明水秀,土厚人朴,当高怀德的时候,陈桥兵变,佐太祖开基平定天下。太祖封赏功臣,赐高驸马黄金十万、白银十万。高怀德就在燕山下置买地土立了庄院,名为麒麟村,盖了府第。太平时远离京邸,指望作个归隐闲人。谁知刀兵未息,身已殉国。到了君保之时,只得住了半年,就奉旨出征去了,派一个老营家郑琰看管。郑琰有个儿子,生来忠正朴实。一身的武艺,名叫郑昆,跟著曹夫人母子出征,立的功劳颇多。曹夫人欲表奏天子,替他请恩,他却再三不肯,说道:“天下那有人奴为官之理?与主人同朝,会在一处,叫小人何以自安?再者,主仆投缘,主人以骨肉看待,小人实实不能相舍。”曹夫人道:“因你有功于国,吾不忍使你埋没。你说人奴不可为官,汉之卫青岂非以功封侯者乎?”郑昆道:“卫青可,小人断断不可。必欲表奏,小人死矣。曹夫人见他如此,只得罢了。后来随主临敌,中贼冷箭,瘸了一条左腿,曹夫人将他送回渔阳家中照管。此时郑琰已死,郑昆同妻子梁氏内外照管。当下曹夫人母子扶老皇姑的灵柩回家安葬已毕,回京伴驾。

此时镇国公年已一十八岁,身长七尺,面如美玉,目秀眉清,唇似涂朱,远望之威风凛凛,近视之温雅和平。满朝文武有女之家,咸欲得以为婿,媒婆日日来往提亲,你说张天官家小姐出众,我说李翰林家闺秀绝伦。那曹太夫人千挑万选,选中一位千金。你道是谁家女子?说起来又是一篇长话,诸位莫嫌耳絮,此书节目甚多,若不把发源的线头儿理清,恐听至后来不知从那里提起。

且说这位小姐乃天波楼无佞府顺天侯杨石翰之妹,平西大将军杨怀玉之女,文广之孙女,乃隆氏夫人所生。这位隆夫人并非本地之人,乃西凉国鳞石山王隆海之女,号称百胜公主。因当日杨文广奉旨征西,被回国军师海大真人摆一座五鬼凶魔阵将杨文广困住,宋将死的无数。魏化回京取救,杨怀玉挂印为帅,征西救父,一路收了四位夫人:王家鸾、凤二英、李明霞、隆淑贞。到了西凉,王、李三位夫人俱已死在阵内,惟有隆淑贞受过异人传授,骑一匹点子青鬃马,使一杆五勾神飞枪,面带神威,直杀得妖道丧生,回人丧胆,破了恶阵,回王献了降表。十年的工夫,方才得胜班师。彼时杨文广已故,隆夫人夫妻带子领兵扶柩回朝。彼时真宗在位,龙颜大悦,封杨怀玉为顺天侯,封其妻隆氏为保国夫人,就将太祖所赐高祖母佘太君的龙头拐杖赐与隆氏,许他上殿奏事,参劾奸佞。

此时隆夫人寿登花甲,怀玉已故,石翰袭爵。这位小姐乃晚年所生,名唤端娘。生来姿容秀美,性格端方,聪明沉静,言笑不苟,隆太君爱如珍宝。时当二九,欲觅乘龙。正值高府提亲,正所谓门当户对,女貌郎才,两下万分如意。当下过礼完婚,夫妻好合,相敬如宾,孝敬萱堂,尽心竭力。四五年中。不意曹太夫人寿终归西,夫妻哀恸。自不必说,即乞假归葬。隆太君与顺天侯夫妻送出城外。临别流涕,太君嘱咐道:“贤婿、姑娘,服满之日,早早回京,老身桑榆暮景,惟儿女是念,勿使我作过期之望。”高公夫妻洒泪点头,当下分手,车马起程。这一段话是镇国王三代履历,《十粒金丹》的起首发源,往下方是正传。

却说高公扶柩,那日到了渔阳麒鳞村。早有执事人等同总管郑昆预备诸事已妥,镇国府大厅上停了太夫人的画棺,讣告亲朋。合郡文武乡官都来吊祭,披孝诵经,择日安葬已毕,高公就在墓旁草庐中茹素独眠,以尽子道。

光阴似箭,不觉三载已满。除服之日,杨夫人带著男女家丁,抬著祭礼,至慎终源扫墓除服。正值隆冬时候,祭毕方要归家,只见天色忽变,彤云密布,朔风凛凛,飘下一天瑞雪。高公说:“天气太冷,莫如在此用了午饭,大家饱暖,也好御寒走路。”夫人说:“老爷言之有理。”遂吩咐将祭物整治上来,夫妻用毕,即赐与众人们食之。那雪越下越大,高公向夫人说道:“雪下不止,停一停再走。我合你何不到祠堂后廊下看看雪景如何?”夫人说:“也倒罢了。”于是仆妇扫出路径,丫鬟打起油伞,一同来到祠堂廊下,举目观看。

但只见:层峦一带平铺粉,峻岭嵯峨被玉封。纷纷碎剪梨花落,万里江山一色同。避寒鹊鸟归巢隐,畏冷猿狐尽匿踪。宛转银河如素炼,孤舟不见钓鱼翁。万木枯枝垂败叶,惟有苍松桧柏青。看不真红墙围绕山头寺,只有座玉塔玲珑插碧空。荒凉四野无车马,阳关一望少人行。鹅毛更比从前大,朔风阵阵冷如冰。高老爷,眼望夫人呼诰命,未从说话叹一声:“我合你体著重裘还觉冷,似那些贫苦之人怎么经。下官久有心头愿,一向思量在腹中。赖有祖遗田地广,前年双俸外加增。得胜回时蒙恩赐,这而今堆聚在家中。我想来,资财本是通流宝,多积就要暗生凶。又道是,此家多来彼家少,一家聚来百家穷。况且是,无常一到难携带,纵有成山也是空。我欲要就从明朝冬至起,舍些棉袄共粥羹。黏补桥梁修寺院,租分三等益田丁。贫不能葬施棺木,穷不能娶助婚成。不敢言善求多福,惟愿人宁我也宁。”夫人陪笑将头点,说“妾心正与老爷同。”夫妻正讲仁德的话,只听得咕咚响了一声。丫鬟仆妇抬头看,高公夫妇各睁睛。从东来了人三个:妇人同著一幼童。推定独轮车一辆,车上一人用被蒙。手足冻木不知觉,人倒车翻在雪中。只见他浑身都被琼瑶没,哭不出来口内哼。扒起跌倒好几次,追体筛糠面色青。高公一见心不忍,忙令仆妇唤家丁。孙王二氏如飞去,不多时唤到家丁人四名。

张和、王平、李清、赵泰向前打千儿,问:“爷呼唤有何吩咐?”高公用手一指道:“你们快去把那雪中跌倒之人抬至房中,与他些暖汤热饭吃。等回暖过来,带来见我。”家人们答应,如飞而去。

高公与夫人回至行舍吃茶等候。良久,仆妇上前回说:“那贫人吃了汤饭,饱暖了,要来叩见千岁。高公、夫人说:“唤他进来。”不多时,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走进房中,双双跪倒。那妇人叩头说道:“贫妇人是那里的造化!冻倒雪内,自分必死,幸遇佛心的老爷、夫人,搭救活了,又赐香汤暖饭,真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此恩此德,谅我这穷花子今生今世也不能答报,只好来生来世变个驴儿马儿、猪儿狗儿,再答报大恩便了。惟愿老爷、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孝子贤孙都作大官。”说著,不住的磕头。引的那些仆妇丫鬟都抿口而笑。老爷、夫人说:“你且起来,我有话问你。”妇人合小子起身,站在一旁。高公说:“你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因何至此?细细说来。”妇人见问,目中落泪,说:“老爷、夫人容禀:

小妇人,家住山东曲阜县,本是平安村内民。丈夫名叫任守理,自幼儿残疾痨病身。这是小叔任守志,喑哑喉咙是废人。家又贫穷无田产,仗著我说媒接喜度光阴。偏遇连年遭旱涝,米贵如珠柴似金。无奈投奔收成处,打听得此地丰登土脉纯。一路儿夫犯了病,昨朝沉重命归阴。店家撵出不容住,我叔嫂举目无亲苦万分。回家腰内无盘费,在此栖身难靠人。偏遇老天降大雪,腹馁衣单怎么禁。倒在雪中刚待死,幸逢千岁与夫人。施恩搭救回阳世,不然定作九幽魂。虽然目下得饱暖,到明朝依然无地可存身。”妇人说到伤心处,哑子一傍恸泪淋。高公不住将头点,开言有语叫夫人。

“夫人,你看他叔嫂二人可谓苦之极矣!”夫人道:“老爷既然怜悯,何不施恩资助,周全到底?”高公点头问道:“你如今还是回家,还是投别处呢?”妇人道:“家中几间破房,已拆变作了盘费,回家何处栖身?”高公说:“既然如此,我那坟墙外几间草房,尽可居住,你叔嫂二人就住在此权且替我看守坟茔。与你一口棺木。先埋葬了你夫主。再与你些柴米棉衣,过了残冬。与你叔嫂十亩田地,来春耕种,足够你叔嫂糊口。等有了底本,再回故土,何如?”叔嫂闻言,双双拜倒。那哑子纵不能言,心里明白,这番感激一言难尽,不住的叩头。朱氏说:“千岁、夫人这样大恩,我们情愿在此尽心竭力看坟到死,还提什么回家!”

当下高公命家丁安置他叔嫂二人草房住下。雪已少止,遂同夫人又到坟前焚香化纸,恸哭了一场,这才上轿回家。进了上房,唤过总管郑昆,当面吩咐与朱氏棺木一口、棉衣两件、铜钱十贯、五个月的柴米。又吩咐自冬至日起,在本庄紫竹庵施舍粥饭棉衣,到来春清明方止。贫不能娶、死不能葬者。量人资助,千万仔细察问明白,莫为奸人所骗,遗笑于人。又吩咐佃户租钱亦自明年始,丰稔之年,收起满租;八分年景,收租六分;半成之年,止收三分;若逢大歉之岁,一概免租。盖庙修桥,随时布施,出入帐写清,一月一算,禀我知道。郑昆一一领命而退。

过了残年,钦限已近,正该面圣谢恩,不敢少停,遂打点上京。家事交与郑昆、梁氏料理,记下帐簿,一年上京呈算。择了吉日,车马起程。那日到了京都,总管傅成接进镇国府,置酒洗尘,不必细表。高公更了朝服,入朝谢恩。正遇天子在养心殿观书,侍郎吕椿侍读,伴驾太监奏道:“今有镇国公高廷赞服满回朝面圣谢恩,现在端门候旨。”天子大悦,即命吕国材暂退,宣高廷赞见驾。内臣领旨,不多时将高公宣上宝殿。拜舞山呼,谢恩已毕。天子命平身赐坐,道:“自卿丁忧葬母,遂尔暌隔,荏苒光阴,不觉三载,朕甚念卿,谅卿亦必念朕。卿今既全子道,复尽臣职,甚惬朕意。此次来朝,又深慰朕怀,卿可谓忠孝兼有之矣。”高公连忙俯伏奏道:“念臣庸材菲质,仲蒙天眷,愚母子得全骨肉私恩者,皆陛下之所赐。臣虽粉身碎骨,不足报圣德之万一!圣谕垂褒,使臣不胜惶恐惭愧。”天子覆命平身,赐龙团茶一盏,问些渔阳民风优劣、官吏清贪,高公俱一一实奏。天子复又问道:“为君治国者,当以何道为先?”高公起身拜倒,说:“臣闻圣主明王,

首重宽仁与纳谏,亲贤远佞喜直言。赏功罚罪无偏向,勤劳节俭不惮烦。慎择廷臣远美色,宦阉外戚勿干权。时考仓廒与府库,清除污吏并贪官。有一等粉饰是非能舌辩,有一等伺察圣意窥天颜,有一等险邪包蓄人难测,有一等谄媚迎合暗行奸:似这些奸佞臣子从来有,全凭著天聪洞鉴辨愚贤。圣上垂恩问及此,这就是苍生社稷福绵绵。微臣敢不倾赤胆,竭诚复奏在爷前。”高公奏毕将头叩,神宗爷龙面金腮带笑颜。

天子道:“卿且平身,朕尚有话问。”高公叩头平身,天子问道:“侍郎吕椿,朕欲著其参知政事,卿以为可否?”高公奏道:“吕椿为人谦和机变,臣虽不深知,已见其大概。前岁蒙恩谕合朝文武送臣母归葬,至城外,臣叩谢辞行,翰林柳德元与他并立还礼,起时误踏其衣,泥污后衿,他不好直说柳德元,回头怒视家丁,家丁吓的面如土色。只此一小事,其为人鄙弃,又临下不宽可想而知矣。由此度之,岂鼎鼐之器哉?”天子闻奏,点头不语。当下君臣又谈了一回治国安邦之道。天子道:“卿一路鞍马劳乏,给假一月,回府安歇。俟朕有召,再来朝见。”高公遵旨,谢恩出朝,回至府中。次日与夫人同至杨府看望隆太君,母女相逢,顺天侯郎舅见面,这一番欢喜非常,谈心叙旧,设宴接风,不必细表。

过了两三个月,朝中忽然有事:因高丽王造反,越海犯境,天子钦命镇国公为帅,带战将三十员,精兵十万,征讨高丽。高公受命,一去五年,血战成功,班师回国。天于大喜,封高廷赞镇国王爵,赏彩缎三百端,黄金五万两,给假三月歇息。那镇国公自封王之后,思量官高可惧,比从前更谨慎,兢兢业业,勤劳王事。

时当春日,正与夫人上房闲坐,只见仆妇向前回话:“今有杨舅奶奶昨夜又添了一位公子,老太太甚喜,说杨门四世,今见双孙,特著人来与千岁、夫人送信报喜。”

那仆妇,回话已完一傍站,这便就引起高公心事来。默默无言多一会,口中长叹一声唉,暗思量:“杨门有幸生双子,我又何曾有女孩。年已二十有八岁,就是中年光景来。成婚已经十数载,夫人何故不怀胎?想因那点阴功损,细味我此心端的不曾乖。不孝有三无后大,细思此事好伤怀。虽然眼下官极品,老来死后靠谁埋?一脉同宗无二个,连一个承继之人找不来。断绝香烟与祖宗,我的这不孝之名躲不开。果真人生世上十全少,保不齐子禄与妻才。莫不是造定命中该晚立,不必著急费疑猜。”这老爷思来想去心不定,紧皱双眉口不开。夫人猜透其中意,说道是千岁何须闷在怀。

夫人说道:“老爷莫非因听见家兄得子,又引起老爷虑后之心么?这个何必忧愁?妾身上年也曾言过,劝纳几房姬妾,千岁不肯,只说且待夫人不生再纳不迟。今妾身已二十八岁,窃料不能生育,再若迟延,恐误大事。明日就差人访买姬妾便了。”高公道:“何用许多?命中若有,夫人早已见喜了。买妾不过尽人事以听天命,合该庶出,自然生育。果然命中无有,何必耽误多人的终身,反是罪孽。承夫人美意,买一房足矣。”夫人点头说道:“这件事交与妾身,管保觅一位好女子伏侍老爷就是了。”夫人忽又想起一事,要与老爷言谈。不知说些什么,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黎德让寄书接眷 贺财主改字吞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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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杨氏夫人望子之心,尤甚于高公,因又想起一事,说道:“妾闻虔诚一念,感格神鬼。想当初纯阳吕祖既显圣于先人,自然默佑子孙于后世,老爷何不与妾早晚到吕仙祠焚香祈祷哀求,真仙有灵,一定垂怜赐子。”列公,镇国府内为何有吕祖祠堂?不说不知。只因当年高兴周在残唐为将之时,被敌人困在一座无水山中,人马将要渴死。兴周情急,在吕仙庙中跪叩求告,一日一夜,头破出血。忽听一声响亮,不异山崩地裂,从甬路东边石缝中涌出甘泉一股,甜美异常。当下兴周大喜,率众拜谢了圣像,人马由此得生。所以家中修祠堂祭祀。遇有疑难,求打生生神数,指引之言,无不响应。至镇国王,已供奉了四辈。当下夫妻二人,每日早晚至祠堂求祝。

且说次日夫人将总管傅成传一堂,当面吩咐道:“千岁因膝下缺嗣,欲娶偏室。你可经心察访,买一位美貌端庄女子。有时抬来我亲自相看,千万仔细。其有来历不明、容颜欠秀、年纪大一概不要,作速办理,不可迟误。”总管答应,领命而去,留心察访。恰访著一位有福的红妆。你道是谁?此女家住山东曲阜县平安村人氏,父亲秀士,乡宦出身,姓黎名德谦,母亲陈氏,名门之女。所生二女,长女淑娘,年方二十一岁,早嫁与本庄冯乡宦家,夫主是个文举;次女名素娘,一十七岁,待字未聘。黎秀才年已半百,先时与胞弟德让相守读书,指望上进。不料官星不现,连科俱是落第,把些家业渐渐花去。又遇德让妻子病故,年景又逢旱涝,德让见此光景,与兄嫂商议,弃了诗书,带几两银上东京习学买卖去了。秀才在家,训几个蒙童得些束修,将就度日。又因年少时不善保养,双腿有了脚气残疾,有时犯了,不是十天就是半月,卧床不起,散了学生,那束修也就大不周全。日往月来,看看支持不来,还幸兄弟在京买卖得意。一年寄几次银两来家;人女淑娘家也有些资助。虽然如此,那里接济得上?偏遇岁歉,柴米价高,不免少衣缺食。

这日正是初秋时节,金风吹败叶,白露散清凉,三口儿坐在房中,好生萧条冷落。

只觉得情绪恹恹愁漠漠,忧心悄悄意悬悬。秀才叹气呼娘子,“想不到科甲功名这等难。想当初费尽家私图上进。寒窗苦守砚磨穿。又谁知玉堂金马无我分,空被诗书误少年。到而今,功名未得身先老,饥寒交迫有谁怜?亲朋疏淡绝来往,无帖邀请孔方还。是我无能该自受,带累你母女受饥寒。大丈夫不能饱暖妻共女,好教我又悲又恨又羞惭。”林氏说:“相公说的什么语,自古说夫乃妇之天。终身一体同甘苦,妇人家耐贫守富理当然。万一晚年交好运,难道一生是这般?虽然无子现有女,大女婿已入黉门可望官。他登甲第大家幸,半子之劳有靠山。”秀才说:“未来的事先莫讲,目下的饥寒怎么耽?”素娘说:“若依孩儿愚拙见,耐性宽心听自然。徒劳无益伤身体,多虑多愁疾病添。人口平安便是福,我劝爹爹且耐烦。苍天必无绝人路,儿还有,针指生活几百钱。明朝还可一日用,且待我加工细作不偷闲。”秀才听毕长吁气,又是伤心又喜欢。夫妻父女正讲话,忽听门外有人言。

外面招呼:“黎相公在家么?令弟寄了书信来了。”秀才连忙答应:“来了,来了。”遂出房开门观看,原来是左邻徐明,从京中买卖回来,带了黎德让一封书信,三十两银子。老秀才欢喜不尽,拿进房中,与他母女观看。笑向陈氏说道:“怪不得女儿方才说天无绝人之路,果然来了这点接绪。我儿真是聪明之见。”陈氏说:“且看看书上有什么言语。”老秀才忙叫素娘点灯,偏偏灯里油少,昏昏暗暗,看不真切。取过眼镜儿带上,慢慢观看。书中大概:自别兄嫂,倏忽数裁。殷勤贸易,颇得利益。积得五六百银,今与仁义当贺财东合本,更觉兴隆。因思兄嫂侄女,两地悬隔,甚属不便;再者家中无甚产业,莫如携眷来京。一则骨肉完聚;二则京中人多之地,可与二侄女择选乘龙;三则弟室尚虚,请兄嫂来京共议姻事。先租房一所,暂住家眷,到时再买。下写“弟德让拜寄。”内夹路程单一纸,上写“到京东华门往西一直走两箭远,问水月庵馒头小铺对过坐北朝南三间小房便是。”老秀才一面念,一面说:“很好,好,好!我正要离了这穷家呢。”陈氏说:“我想著也好,就只舍不得大丫头淑娘,这一去不知几时方得见面。”说著掉下泪来。秀才说:“到底是妇人家的见识。方才劝我还说的是很明白的话儿,这回就糊涂了。自古道:女生外向。大女婿有时得中了进士,选了别处远官,带去上任,咱们难道还留下女儿不成?上京后姑爷服满一定也上京会试,万一作了京官,只怕常在一块儿守著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夕话,说得陈氏心安意乐,于是把那银子换了,三口儿置买棉衣行李。将房屋租与邻舍,几件粗家伙也都变卖了。雇了一乘车子,择了吉日,拜辞了亲友,女儿、女婿都来相送,翁婿母女姐妹彼此洒泪而别,登车上路,离了山东,竟奔东京大路而来。

行程正遇残秋后,荒郊一派景凄凉。但只见,万木雕残飞败叶,百草经霜颜色黄。冷凄凄金风透体离人醉,悲哀哀碧天云外雁成行,哗啦啦小桥流水银波细,幽雅雅篱边菊绽送清香。一阵阵旷野无人狐兔走,荡遥遥钟声远寺韵悠扬;叫喳喳林中野鸟争巢闹,乱纷纷飘渺天丝素线长。见几处田野收割农忙事,携妻带子运新粮。见几处重楼瓦舍垂帘幕,纱窗笑语隐红妆。见了些村妇门前抱幼子,大朵红花压鬓旁。宿了些荒村野店茅屋小,走了些崎岖颠险路羊肠。过了些州城府县庄村镇,经了些寒暖饱饿共风霜。涉水登山非一日,十月初旬到汴梁。

进得城来,但见人烟辏集,铺面鲜明,到底是兴隆之地,那一派热闹,言之不尽。老秀才下车,拿著路程单儿问至水月庵来,果见路南有座馒头小铺,路北一所房子,街门锁著。陈氏用手指著说:“相公,想必就是这里。”秀才说:“为何锁著门?”素娘说:“叔叔一个人,想是在当铺去了,这房无人看守,自然是锁著。”秀才说:“等我问问,自然明白。”

正说至此,只见馒头铺中走出一个老者来,望著秀才说:“这位相公想是山东来的,贵姓黎么?”老秀才陪笑拱手道:“承兄下问,小弟正是山东来的,寻找舍弟。”老者说:“且请少待。”遂回身进铺,手拿一对书子回来,向秀才道:“令弟昔年到此,与弟萍水相逢,相交甚厚,拜为兄弟。近与仁义当财主贺新合本,十分利益。不意自前月偶感风寒,患病在床,就在这新房内调养,请医服药,都是小弟过去伏侍。他在病中眼睁睁只盼兄嫂早到,连我也替他著急。不料延医罔效,祷祝不灵,于本月初三日病重身故。临终以书付弟,伺兄来时,千万交付。令弟还有些被褥、衣服、鞋袜等物,都在弟处收存。”老者话未说完,秀才浑身乱抖起来,顶梁骨上轰的一声,魂灵不知飞去多远。

老秀才,大叫一声“疼死我,”跌倒尘埃直挺著。陈氏素娘黄了脸,母女双双跳下车。一边一个忙扶起,捶胸呼叫泪如梭。只见他面如金纸唇如靛,气闭眉垂二目合。那老者铺中忙把姜汤取,牙关轻橇与他喝。慢慢苏醒多一会,老秀才,性定神归又转活。恸泪纷纷朝下掉,浊痰吐尽口嗳哟。翻身站起双足跳,又是哭来又是说。叫声受苦的亲兄弟,“你半生枉自受奔波。可叹双亲辞世早,你哥哥少算无能命运拙。跟著我苦读书来熬岁月,耽饥受冷数年多。可怜异乡苦挣无帮手,劳心劳力自张罗。可敬你手足情深明大义,得时不忘你哥哥。可恸你临终那有亲人送,肝肠望断苦如何。我只说骨肉重逢天大喜,又谁知忽然变作梦南柯。细想你异乡抱病凄凉况,我的这心似千刀万刃割。到不如把你哥哥叫了去,我合你地府相逢两会合。最可恨现世的活著成材的死,想是我黎门不幸少阴德。”老秀才数数落落心恸碎,陈奶奶呆呆呆呆似楞鹅。黎素娘悲悲切切泪如雨,那老者嗟嗟叹叹也伤悼。三口儿哭至难分难解处,傍边里转过车夫把话说。

车夫叫道:“黎大爷,别哭了!哭一年二相公也活不了,我们等了这早晚,人饿不饿的罢了,牲口也该喂喂了。”那老者也不住的解劝,三人只得住了哭声。

老秀才重新与老者见礼,说:“亡弟多蒙照应,真令小弟感恩不尽,还不曾请教尊姓大名。”老者说:“不敢,贱姓周,名善良。”秀才说:“周兄既与亡弟结义,即是小弟异姓骨肉。娘子、女儿过来拜见伯伯、伯父。”母女依命上前万福,老者连忙还礼,口称不敢。秀才说:“周兄不要太谦,小弟是个直肠人,初至此地,又遭这不幸之事,心神昏愦,凡事望兄指教一二。”周老儿说:“既承不弃,小弟依命便了。贤弟,你好疏忽,你看这个东西。”说著,从袖中取出。原来是德让的遗字。秀才收起,口内长叹道:“闻知亡弟凶信,登时心如刀割。就是万两黄金也顾不来了。”老者说:“虽无万金,那书字看著他写的,可有五百八十两银子,你看了书中言语,自然知道。且安放他娘儿们再讲。”

老者当下拿了钥匙开门,大家进去,看见德让的灵柩,未免又是一番大哭。哭罢取出银子,开发了车夫。周老儿帮助买了些米粮柴炭,安排已毕,陈氏生火烹茶来。秀才让周老者吃茶叙话,问那贺财主的原由。老者道:“二弟在日,原与仁义当贺新合本,后来病重,与他算了清帐,说是有银五百八十两交与他暂时收贮。你明日就拿了此书为证,急急找他去。要不然,人心难测,恐有变故。”秀才说:“多承指教,但不知他住在何处。”老者说:“从此向南一里多路元宝巷,吕丞相府斜对门,那黑油漆大门就是他家。”秀才一一记下,老者吃了一回茶告辞回铺,秀才送出回房,在灯下拆书观看。见上面的言语与老儿所说的相同,后面又有几句永绝言辞,实是兄弟亲笔,不由得呜呜咽咽,哭个不了。陈氏与素娘虽然解劝,也是泪如涌泉。三口儿哭了一回,少不得收拾安寝。

那秀才因连日辛苦,受了些风寒,未免两条腿就犯了残疾,又有些疼痛。次日,只得扎挣起来,早饭以后,去找那贺财主。问到了门首,招呼出来,说明来历。贺财主满面春风,十分和气,让进客位,小厮们端上茶来。老秀才说:“亡弟德让遗书说有银五百八十两,与兄合本贸易。因病重清算,交与兄收贮。如今乞赐见还,以了燃眉。”说毕,将遗书取出递与贺新。贺新看了一看,摇头笑道:“黎兄初至京师,不知小弟的为人。再说句狂话,小弟家中也不短这几两银子使用。令弟这书,兄长请看,笔锋无力,字画歪斜,明明是病笃之人,精神恍忽,大大的写错了。

他当年初到中学贸易,同著那贵地邻居徐舍亲.首先到我的杂粮铺,果然精细又殷勤。妥靠诚实能写算,每年额外赠劳金。我见他为人诸般好,又怜他抛家失业人。更比那别个伙计多看顾,所以他攒下这些银。前年入本八十两,算至如今正六春。每年利息添作本,川流不息似云腾。也是大家财星现,赎来当去不离门。他也曾十两八两望家中寄,买鞋买袜买衣巾。前日他病重与我算清帐,同著他素日知心伙计们。通共二百三十两,合铺之人尽晓闻。原封未动交与我,在我家柜内暂收存。书字上忽多三四百,这事真真屈我的心。细想他素日为人忠厚处,我们俩义气相投情最深。若说他有心赖我我先不信,必是他病重神虚心性昏。这事反叫我心难过,好像是贺某见利坏良心。我若有半点暗昧不明事,报应循环有鬼神。黎兄必要凭此字,讲不起贺某陪补这宗银。”老秀才书呆子脾气忠直性,听了这一片甜言就信作真。

老秀才含笑开言道:“贺兄何必多心,资财这一宗,小弟虽贫,极是看得破的。既如此说,想是亡弟写错了,也是有之。就请将所收的赐弟,天色将晚,小弟也要告辞了。”贺新说:“兄说那里话来!二弟在日,与我情同骨肉,今日幸会兄长,正要少伸敬意,那有就去之理?”说著,就叫小厮们放桌暖酒。

老秀才见他意思殷勤,只得坐下。不多时,端上菜来,十分丰盛。用毕,又吃了一回茶。贺新进内拿了一个匣儿来,打开匣子,与秀才观看:四个元宝,一包碎银。当面称兑,高高的二百三十两。还有一纸寄单,写的是“原银二百三十两,交贺兄暂收。年月某日。”贺新叫秀才看一看,到也像兄弟的字迹,遂连连道谢。贺新说:“还求黎兄赐一收字为信。”秀才连说使得,提笔写了一张收帖。书上花押,交与贺新。贺新这才把银子递与秀才,共是五包,接来揣在怀中。打躬谢扰,告辞出门,贺新送了老秀才,方才回去。老秀才残疾腿、行步迟慢,刚刚走至大街人烟稠密之处,忽见四五个醉汉撕打乱滚,拥至跟前。老秀才腿脚迟慢,躲之不及他们,踉踉跄跄,挤至墙跟之下,半蹲半站,动转不得,只好紧紧靠在墙上。那一伙人推来推去打闹了多时,幸亏来了几个看街的兵丁,用黑鞭赶散,老秀才方得直起腰来,弄了一身灰上,用手挥拂,心中忿怒。幸喜离家不远,不多时到了门首,用手叩门。素娘开了门,说:“爹爹这时候才来,叫我娘儿们好不放心。”秀才说:“贺财东苦苦留饭,回来又碰见一伙打架的挡住路途,所以来迟。”说著,父女一同进房坐下。老秀才口内还喘息未定,陈氏说:“那姓贺的见了二叔的遗字,可照数给银子么?”秀才就把方才之事说了一遍。陈氏说:“这也奇了!病人昏愦,别的字写不错,可可的单把数目写错了,只怕是他昧心。”秀才摇头道:“妇人家不要猜疑人,我看那人十分谦和,说话义气。说起二弟与他交好,怎样知心,言至关切处,还有些伤感,起誓发愿,再三表白,又有二弟的寄字为凭,我料断无暗昧之事。”陈氏说:“无个对证,真假难辨,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了。”秀才说:“你还说这话!他说黎兄如若不信,小弟情愿陪出这宗银子。你想岂是不真的事?我怎白讹人三四百银子?岂是读书人所行乎!”素娘说:“真假且莫说,只是那二百三十两可曾交与父亲了么?”老秀才点头:“都拿了来了。”遂用手掬出,打开一看,三口儿大惊。要知为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老秀才暗里遭殃 周老者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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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黎秀才掏出银包,打开一看,并非银子,却是两块石头。原来被那一伙装打架的游街贼换去了。幸喜那三十两小包留在后边,不曾著手。正是:马倒鞍子转,没兴一齐来。三口灰心丧气,面面相觑。老秀才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

老秀才手拍胸膛双跺脚,怒气冲空叫上苍:“黎德谦平生未作亏心的事,为什么雪上又加霜?在家贫寒难度日,奔至京中弟又亡。五百多银子得了一半,还可以将就发殡度时光。刚才到手忽失去,分明是逼吾早见五阎王。”说著站起往外走,来至那德让灵前点上香。抚棺大恸呼贤弟:“阴灵不远听端详:我只说风风光光发送你,不枉你万苦千辛挣一场。又谁知你的哥哥交死运,财散人离两渺茫。到不如急速把我叫了去,省多少忧愁烦恼与悲伤。我合你黄泉路上重相见,阴曹同侍老爹娘。免的我触目生悲哀无限,追念前情欲断肠。再不得苦守寒窗习儒业,弟兄相伴念文章。再不得解衣让食敬兄嫂,著敝推新自忍凉。再不得轻携款抱怜侄女,时觅甘甜哄素娘。再不得怕我忧愁常解劝,谈今比古话衷肠。再不得怜兄憔悴愁兄病,衣不解带药亲尝。再不得兄唱弟和联妙句,月下花前雁字行。还指望并力操持成家业,手足完聚转回乡。谁知你飘然长逝抛了我,闪的我举目无亲成孽障。从今遇有为难事,你叫我向谁言讲向谁商?”老秀才越哭越哀如酒醉,陈奶奶低头无语泪千行.黎素娘忍恸含悲劝父母,门外边来了仁慈周善良。

外面叩门,素娘说:“爹爹别哭了,周伯父来了。”秀才只得住了悲声,出去开门。老者抱著德让遗下的被衣等物,走进房中,一宗一宗付了,这才坐下吃茶叙话。那取银子的事情,老秀才说了一遍。老者点头叹气说:“罢了,这也是贤弟你的命运使然。但只如今家中停口棺木,甚是不便。常言亡者入土为安,莫如早早打发出,也完了这件大事。剩几两银子挪出几两,合在小铺中作本,每月得些利息度日。侄女弟妇若会针工,待我揽些生活,也得几钱银子的手工,就可以糊口了。贤弟以为何如?”秀才说:“小弟此时如在醉梦,承兄厚爱,所教自当从命,还望兄长替弟料理料理。小弟这两条腿久有疾病,这回一发疼痛,举步都觉艰难了。”老者点头应允。

到了次日,周老者请了一位阴阳生,择了日期。此时秀才两腿肿痛,躺在床上不能动转。全亏周老儿一力照管,糊了几件冥器,雇了一顶棺围,四个吹手,与德让棺发引。秀才在床上躺著,大哭了一场。陈氏母女坐两乘小轿,送出宣化门外义地埋葬。计点所剩之银,不过十七八两,拿出十两交与周老者作本,每月分些利息,买柴粜米,将就度日。又是初至京中,油盐酱醋都是钱买,这一点来头那里接济得上?不上半年,把那十两本银也就用尽。老秀才腿疾时好时犯,看看成了废人。岂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也是黎素娘前因造定,遇今世的颠沛循环,那陈氏奶奶忽然患起病来,十分沉重。素娘著忙,求神问卜,请医服药,岂知大数该然,百般无效,到了八天上,辞世去了。当此时一无所有,父女二人,计无所出,只落得相对哀哭。悲苦之状,一言难尽。

正在万难之际,周老者拿了香纸前来吊奠。行礼举哀已毕,素娘叩谢了,站在一边掩面哀哭。老秀才此时又犯了病,在床上歪著,让坐道:“小弟有贱恙在身,少礼取罪不少。”老者说:“贤弟至交,何出套言?请问弟妇的事,我看这个光景,想来还不曾预备。”秀才流泪道:“兄长,不但衣衾棺椁全无,即目下就是釜底生尘了。向蒙兄长时常周济,小弟此时难再腆颜。但事出无奈,还是求兄指教。”老者说:“贤弟说那里话来!

我当年赖有祖遗薄产业,家内常存几贯铜。只因生性多愚蠢,竟把资财看得轻。大凡那人逢患难都帮助,无论亲疏友共朋。最爱出头管闲事,与人合事我出来。费力花钱全不惜,诸凡只愿两公平。张家有事求我办,李家来烦我也应。这家来了那家去,跑的我无暇吃饭腿生疼。这几年中偏有故,大事连出十数宗。发送先兄与先嫂,侄女侄男把婚成。银钱花费无其数,只落得少入多出后手空。有些田产都折变,只剩这馒头铺内小经营。贤弟你这事若在前几载,还可以有个商议与调停。逼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非我为人无始终。我方才万想千思还半晌,今到有一线挪移你可从。”秀才听至这句话,口内长吁唤长兄。

“兄长,小弟此时方寸已乱,兄有高见,就请指教,那有不从之理?”老者说:“我如今想起一个人来,先去求具棺木,殓了弟妇再说。”秀才说:“此系何人?住在何处?”老者见问,叫声贤弟:

“说起此人天下晓,这位爷原籍燕地在渔阳。姓高官名讳廷赞,轰轰烈烈在朝堂。广积阴功行方便,怜贫济苦悯孤孀。施舍芦席与棺木,不能嫁娶助成双。总是武将心慈善,官高不傲性温良。这京中多少贫人沾恩惠,那个不知镇国王。所行的好事言不尽,受恩人无由答报只焚香。祝求他桂子兰孙百世茂,夫妻福共海天长。待我去央烦他府中傅总管,转达老王爷求助帮。把你这苦恼情节细细表,我管保不独棺木还要赠钱粮。愚兄虽然想至此,素知你秉性孤高最好强。还恐你多心空计较,因此与你慢商量。可行可止拿主意,小铺无人我事忙。”秀才还未回言语,转过佳人黎素娘。

素娘含泪上前说:“伯父指教的这条明路,正所谓昏夜得灯。母亲现今未殓,求口棺木,也免得露暴尸骸。我父岂有不愿之理?”秀才说:“虽则如此说,只是又要重劳你伯父,使我实实不安。”素娘说:“孩儿看他老人家也未必是施恩望报之人,爹爹到不如从直为妙。”老者连连点头说:“好位聪明姑娘,出言敏捷,将来一定有些福分,不知可曾许了人家么?”老秀才长叹一声,说:“若提起他来,又引起小弟一块心病。德薄无子,膝下只有他姐妹二人,长女嫁在本乡,我只说带他至京择一才郎招在家中,以娱晚景。不料变中生变,耽延至今,年已二九,尚然待字。这件事少不得将来还是求吾兄操心。”老者点头应允。

当下周老者急至松竹巷镇国府,见了傅总管,就把黎秀才求棺的苦楚代表了一番。傅总管原来与周老儿相识,遂让进房中,吃了茶,同至黎家看了虚实,方才回见老爷。原来镇国府舍棺木芦席有个旧规,却是高公吩咐过的:大凡有求者必须亲察确实,方许给与,不然恐为匪人所骗。当下傅成回府,进内禀事,正遇高公书房看书。傅成向前打千回话:“禀千岁:今有山东秀才姓黎,住在水月庵旁,家贫妻丧,求助棺木一口,请爷示下。”高公问:“你可察看明白?”答:“是小人亲自去来。”遂把黎秀才的景况细说了一遍。高公听毕,说道:“既是这般寒苦,死者虽然得了棺木,活者何以为生?为人须为到底,你可到库房支取二十四两银子,用四两买口棺木与他,那二十两叫他做个小小经营,还可将就度日。吩咐他不可浪费。”傅成答应,到了库上支了银子,同周老买了棺木,叫几个闲人抬至黎家,将那二十两银子亲手交付秀才。将高公所嘱之言说了一遍。老秀才这一番感激,一言难尽,向总管千恩万谢,托他在千岁面前致意代表。总管立饮杯茶,告辞而去。

老秀才得了银子,真是绝处逢生,买了一件青绢棉衣、一条素裙,布衾布褥,烦过周奶奶来帮著素娘,把陈氏装殓已毕。请阴阳择了吉日,雇两乘小轿,周奶奶陪著素娘,老头儿步行送出宣化门外,埋在德让左边。掩土已毕,大家回来,打发抬工人散了。素娘整了一桌酒菜,把周老夫妻让在上面,把盏道乏。老夫妻领了几杯,告知而去。自此之后,父女二人形影相吊,孤孤凄凄,是十分惨切。

此时正遇残秋候,冷露金风天气凉。素娘针指床前坐,秀士观书歪在床。阶前落叶纷纷堕,篱下菊花点点黄。四壁蛩吟声断续,天高雁叫动人伤。他父女,愁度时光无令节,薄粥淡莱过重阳。流光快,日月速,看看又到仲冬初。酒淡寒深不耐冷,心悲意懒梦糊涂。雪散琼花陋室满,梅开玉蕊暗香浮。度残冬全凭针指帮薪水,又到了冬至阳生气候舒。处节至,庆新春,火树星桥爆竹鸣。东邻歌唱西邻醉,南巷繁华北巷丰。惟有孤单双父女,垂头落泪在房中。菜羹米饭过新岁,炉香盏水敬神明。九九尽,春又来,碧水东流桃杏开。清明祭扫无车马,也只好望空焚纸尽哀怀。又谁知秀才脚气逢春犯,这一回十分利害起不来。连著那饮食汤水都不进,这不就吓杀黎氏女裙钗。佳人怕,暗悲伤,又虑天伦又想娘。芳怀委婉愁千缕,杏脸常湿泪千行。金钱刺处心随痛,素线牵时恨共长。为愁薪水勤针指,强理残绒倚绿窗。见天伦伏头不起恹恹睡,气短神虚面色黄。这佳人提心吊胆身旁坐,只见他慢慢睁睛唤声素娘。

老秀才沈睡多时,忽醒转来,眼望素娘,叫声:“我儿。”素娘连忙答应,问道:“爹爹有何话讲?”不知秀才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傅总管托访名姝 黎素娘甘守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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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素娘见父亲这一次犯的利害,饮食少进,面容消瘦,还有些昏沈模样,不免心中害怕,守在身旁,总是流泪。老秀才也自觉沉重,对素娘说道:“生死乃一定之数,我儿不必伤心。你去把你周伯父请来,我有要紧话说。”索娘说:“大街上孩儿怎好出头露面?”秀才说:“你从门缝张看,他若出铺,你隔门唤他便了。”素娘依言站在门内,等了多吋,只见周老者自东而来。素娘把他唤住,一同进房。看见秀才面容黄暗,病势恹恹,叹息不已。素娘说:“求伯父请个医生与我爹爹调治调治。”秀才连连摆手说:“千万不必,我这残病是治不好的了。我请你伯父前来,为的是有要紧的事相商。你且烹杯茶去。”素娘答应,转身而去。周老者说:“贤弟有什么话讲?”秀才见问:

不由的一阵心酸难忍耐,泪似珍珠往下淋。哽咽半晌呼兄长:“你今竟是我亲人。从前之事难答报,受过我兄莫大恩。小弟惟有心知道,客套俗情不必云。我今自觉多沉重,残生难保不归阴。死生有命全不怕,惟惦著少父无娘这孽根。孤身幼女将谁靠,谁是他丹心著己人?房屋租限看看满,叫他何处去安身?家徒四壁无生计,却将什么度光阴?这些为难还罢了,须知女大必当婚。已交二九单一岁,摽梅久过在闺门。趁弟尚有这口气,求兄长执柯急速觅良缘。也莫讲门当与户对,也不有行茶与聘金。只挑个良善人家好女婿,只要郎才不怕贫。完他这件终身事,纵然弟死也甘心。”秀才说至伤心处,斯文二目泪纷纷。叹怀仁慈周老者,口内长吁把话云。

说:“贤弟,谁无个三灾八难?不可过虑。脚气症候,犯过就好了。至于侄女之事,自有个一定的姻缘,也不必著急。”

正说话间,索娘端上茶来。老者接茶在手,看了素娘一看,点头不语。秀才说:“兄长何故欲言不言?”老者说:“贤弟方才说侄女之事,如今到有一个绝好的人家,说出来恐贤弟见怪,故此踌躇。”秀才说:“兄长说那里话来?你我异姓骨肉,弟之小女,即如兄弟之令爱,怎说‘见怪’二字?”老者说:“我今早因有点小事,到松竹巷尹家店去,遇见高府总管,说起话来。他说奉夫人之命与千岁觅一位如夫人,托我替他仔细察访。我意欲成全了侄女之事,恐你不愿。咱弟兄商议,可行可止,再为作主。”原来这一段话。就是上回书所表杨夫人吩咐总管访买女子第二日之事。当下秀才见说,遂问道:“王府娶妾,只消吩咐官媒一声,怕无有千百个女子,何用宛转托人?”老者说:“贤弟有所不知,这话我也问过,他说夫人治家严正,最不喜那出千家入万户的花媒油婢,此因乏嗣,比别者买妾不同,必须觅一良家闺秀,还要德性温良,容颜端美,他日生子,定肖其母,接续香烟,承袭爵位,关系非小,所以不用官媒。”秀才说:“替夫买妾,夫人之贤德可想而知了。但不知这位王爷多少年纪,房中可还有姬妾无有?说与小弟知道。”

老者说:“若要提那高千岁,京中那个不知他?位列当朝官极品,忠正廉明实可夸。又武全才人品秀,今岁青春二十八。只为膝前无子嗣,夫人贤惠觅娇娃。夫妇同心双乐善,救活了无数孤孀贫苦家。这王爷或在街前常看见,生来的英武神威貌俊拔。侄女与他成婚眷,逼真是女貌郎才两朵花。去年时我与弟妇求棺木,傅总管让至别舍去吃茶。家丁们全无势力多和气,果然是,主善仆良话不差。姑娘若还有厚福,过门一定见兰芽。一品封章都有望,目下偏房怕甚么?贤弟若还无挑剔,我就作月下冰人把赤线拿。”老者之言还未尽,黎秀才变忧成喜实堪嘉。

秀才甚喜,道:“我当是谁,原来就是我父女的恩人。小弟正自愧感,无可为报,今承兄长指引,小女若得侍奉箕帚,使他报葬母之德,也少伸小弟一点感恩之意,正所谓天从人愿。就烦兄长前去,见了总管,就说一分聘金也不要,择个吉日娶去便了。”周老者说:“既然如此,待我就去见他。”

当下老者回家,用了午饭,到了松竹巷镇国府,见了傅总管,就把来意说了一遍。傅成甚喜道:“这位姑娘,我恍惚看见,果然不错。但只一件,我们千岁从来施恩再不望报,若知是黎家之女,断不收留。夫人还要亲自相看,中意时,方才留下。我明日用轿去接,你可嘱咐姑娘,见面时,莫说姓黎,也莫提他父在黉门,就说是平民之女。过后千岁总然知道,其事已成,也就没有的说了。身价必须领去,黎相公家寒,留作薪水之费亦好。这件事并非朦胧作弊,一则我们夫人仁德贤明,二则黎姑娘与千岁一双两好,三则全黎相公报德的美意。周兄,你道如何?”老者连连点头,道:“很好,我就去回复他便了。”

好一个真心向热周老者,为全友谊不辞烦。回来见了黎秀士,就把前言表一番。秀才说:“诸凡全仗兄指教,只要他收留我就心愿完。”说话之间天色晚,周老者告退转家园。黎素娘听得明日入高府,不好明言心暗酸。父旁不语垂头坐,难舍严亲泪不干。秀才一见长吁气,娇儿不必你伤惨。女大难留古来语,谁能彀终身服侍在膝前。我儿本是聪明女,你听为父几句言。非是我将你聘与人为妾,这也是前因命定遇机缘。你今虽说为侧室,不与别家一样般。第一宗,受他的深恩当补报,免的我来生结草去衔环。第二宗,赫赫王爵非下贱,英武仁德美少年;堪与我儿为配偶,正是对根幽枝雅并头莲。第三宗,夫人淑德人人晓,最侥幸侧室欣逢正室贤。成就你的终身事,从今魂梦也安然。只要你,谨慎殷勤遵家法,柔顺平和要自谦。恩待奴仆与使婢,有事相商莫自专。有多少,妻妾争怜生内变,臭名留与后人谈。你要在镇国府内挣口气,你爹娘如同升了天。总说一言超百语,这些话牢牢紧记在心间。依我教训行你的事,就算我儿把孝全。”老秀才一面说著擦眼泪,黎素娘半晌启齿便开言。

素娘低声说道:“爹爹如今病在床上,动转不得,无人伏侍,如何是好?”秀才说:“我自然有你周伯父照应。他方才说叫他五孙子过来与我作伴,伏侍几天,你只管放心去罢。”父女二人,彼此相劝,难割难舍,直说至半夜方才安寝。

至次日,刚用了早饭,那周老者就来叫门,同著傅总管,两乘小轿,一个仆妇,来接素娘。那仆妇走进房中,先与秀才见礼,又与素娘万福,笑吟吟不住的观看素娘。素娘满面羞惭。那仆妇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放在秀才的面前,说:“这是白银三两,且请收下,权当与姑娘添妆。”老秀才此时呜呜咽咽,也说不上话来,半晌方才答道:“又蒙夫人费心,真使学生受之不安,却之非理。”仆妇道:“来此多时,就请姑娘上轿罢。”秀才含泪点头,催促素娘。素娘大恸,拜别父亲,周老者从中解劝,父女二人洒泪分手,山门上轿。总管与周老者后面跟随。不多时到镇国府,从前道抬至仪门落轿。早有两个丫鬟迎接引路,素娘、仆妇一同下轿。

黎素娘莲步慢移睁杏眼,一路行来仔细观。但只见石脚粉墙高八尺,朱砂门上钉金环。假山影壁画山水,铺花甬路细磨砖。一路行来多洁净,厢房相对月窗围。雕花槅扇装五彩,阶除似玉有栏杆。碧纱窗外悬鹦鹉,说客来了,丫鬟快去把茶端。擎檐明柱朱红染,云匾高悬配对联。左边是积德栽培心上地,右边是修身涵养性中天。匾额金书思补过,垂花斗拱衬重檐。日丽风和花气暖,金钩高挂水晶帘。堂屋内,东西两座花梨案,宝鼎金炉焚降香。玻璃瓶插珊瑚树,玛瑙瓶内种芝兰。八宝椅上铺锦褥,夫人端坐正中间。恰好似百鸟压声随凤彩,两旁边垂手侍立从丫鬟。那夫人家常裙袄多幽雅,全不在锦绣缠身金凤冠。美容妙面难描画,那一派稳重端庄出自然。黎素娘看毕不由加敬畏,慢转香躯步地毡。向前来端端正正深万福,杨夫人早把佳人仔细观。远望时不亚微风摇弱柳,近看时好似轻烟罩牡丹。冰肌玉骨丰肩秀。目如小杏面如田。素罗裙下金莲小,青衫袖内玉笋尖。愁颦西子双鹅黛,泪隐湘妃竹上斑。举止安详多稳重,娇羞䩄腆可人怜。这正是前缘辐辏初相见,看罢夫人开笑颜。

隔杨氏夫人含笑开言说:“姑娘少礼,姓甚名谁?青春多少?因何卖身?家中可有父母?一一实言,不可隐匿。”素娘见问,复又万福,说:“奴家姓李,今年一十九岁。本是山东良民,随父来京投亲不遇,因贫卖身,别无他故,请夫人放心。”夫人闻言甚喜,道:“既然如此,你父可要多少身价?”素娘说:“鄙质庸才,不敢言价,惟夫人之命是从。”夫人笑道:“那有发官价的道理?还是你们自说才是。”只见去接素娘的那个仆妇跪下禀道:“启上夫人:奴婢方才去时,周善良也曾向他父亲问价,他父亲说且请夫人相看,如果中意留下时,自此便是贵府之人了,仰求夫人施恩,疼顾他些,就是莫大之恩,何在价值多少。总管见他言出恳切,所以不曾订价。”夫人点头道:“吩咐侍儿去把我的银子取出六封零十两来。”丫鬟答应,去不多时,将银取到。夫人命仆妇拿出去,叫傅成与周老者交与他父亲三百两身价,那十两与周老为谢,叫他父亲写一纸文约来吓。仆妇答应而去。

当下素娘见交出身价,就要与夫人行叩拜之礼。夫人连忙止住道:“今日之事与人家买妾不同,必应等千岁下朝回来,拜告了天地祖宗,然后再行家庭之礼。”素娘见说,只得止住。夫人进房,命丫鬟开柜检了一套衣服首饰,命侍儿预备香汤,令素娘沐浴更衣。通书上可巧今日二月十三日正是个上吉良辰,夫人甚喜,就把后面三间兰室作为洞房,吩咐备下喜筵,等千岁下朝赴筵成亲。

偏遇著朝中有事,因镇守岭南诸葛城的威远王九千岁五旬正寿,神宗爷天性友爱,又念其保国功高,特旨命众王公大臣共议典礼,欲加殊恩。众臣奉旨说加酌议,奏复候旨。至晚旨下依议,众臣方才下朝。高公回府,天色已晚,夫人迎进房中宽了朝服,叙礼归坐。夫人陪笑说:“老爷恭喜!妾身今日觅了一位才貌两全、堪以伏侍衾裯,今日恰是良辰,就请千岁跨凤乘鸾。”高公闻言笑道:“多谢夫人费心!你可问明女子的来历么?”夫人就把前言说了一遍,老爷点了点头。当下夫妻二人带著素娘先在天井内设案焚香,拜告了天地,然后至吕仙祠、家宅六神、祖先堂内俱焚香叩拜已毕,行了家庭之礼。夫人命传齐合府男女家丁与素娘叩首参见,吩咐以二夫人称之。然后把老爷请至兰室,备了一席花烛喜酒,请老爷与新人合巹交杯。高公笑道:“谨领夫人雅意。”当下高公上坐,夫人在左,命素娘在右。素娘道:“妾与夫人乃嫡庶之分,安敢僭坐。”夫人说:“你这话固是深明大体之言,但只有个俗论,新妇初归,华筵上必有一坐。你今虽居侧室,亦是于归之始,况是家宴,别无外人,只管坐下,不要过谦。”素娘只得含羞坐下。

兰室中画烛高烧春气暖,仙郎相伴两飞琼。玉盏金杯斟上酒,夫人亲手敬高公。说道是:“妾身今效华封祝,愿千岁多福多男多寿增。喜今宵良缘永缔人如玉,预庆君五桂连芳百世荣。”高公接盏忙回敬,说道是:“多谢夫人美厚情。”敬毕大家同归坐,开怀慢饮喜盈盈。三杯竹叶流霞碧,两朵桃花上脸红。不觉的月转花阴交二鼓,人静香阶露气浓。夫人说:“夜已深了该安寝,妾要失陪恕不恭。”丫鬟撤下残席去,回身复又献茶羹。杨夫人立饮一杯说待慢,轻移莲步进房中。众丫鬟铺设香衾垂锦帐,熏香放幔撤去灯。郎才女貌成佳偶,百岁良缘天配成。一宿晚景都表过。丑末寅初天又明。

次日一早,高公下朝回来,与夫人、素娘同在上房吃茶。只见仆妇手拿一纸向前回话:“禀千岁、夫人,今有周老者来送二夫人的文约,请千岁过目。”老爷接来一看,向夫人问道:“你昨日说他姓李,今日为何写的是姓黎?”夫人未及开言,素娘向前把他父女受恩图报之意说了一遍。高公闻言,嗟呀不已,向夫人说道:“我虽居显爵,也不该以宦门儒生之女为妾,这到令我不安了。”夫人说:“千岁不必多心,就是咱家也不辱没于他,况生米已成熟饭。黎公无子,千岁何不将他接来养老送终,以泰山相待,岂非至美之事?”高公听了点头称善,立刻吩咐总管,命人把老秀才接到别院,派人伏侍。又买茔地迁葬了陈氏奶奶与德让的棺木,逢时按节,命素娘祭扫。那老秀才就如平步登云,十分安乐。谁知命薄福浅,只享了半年的荣华,就下世去了。素娘悲哀,自不必说。高公、夫人甚是叹惜,就命葬入新茔。也不必细表。

流光迅速,不觉又是一载有馀。这日无事,正遇牡丹盛开,夫人命侍儿花园设宴,请镇国王赏花。同素娘大家步入花园。

只觉得艳阳和霭东风细,春光满目动人怜。慢绕回廊行曲径,主仆们举目抬头四下观。但只见桃红似火梨如玉,柳线垂丝罩画栏。芍药笼烟舒醉脸,长春带露吐金颜。太湖石前生瑞草,仙人洞侧海棠眠。望月台左右栽松柏,春阁东西设假山。邀月楼下青竹院,清心亭畔洗心轩。小桥流水鸳鸯戏,泊一只小小采莲船。花蝴蝶舞如柳絮,林内莺声似管弦。满园幽雅堪图画,一味香风欲降仙。来至那省心亭上齐归坐,面对著魏紫姚黄俊牡丹。众丫鬟献茶已毕忙摆宴,黎素娘举杯递酒把席安。设摆著干鲜水陆佳肴品,玉液琼浆味更甜。镇国王学富才高通翰墨,杨夫人咏絮颂椒独占先,黎素娘落笔成章才调美:三个人情如金玉比芝兰。讲一回文章谈一回道,说一回古事论一回贤。饮酒观花花助兴,作赋吟诗出对联。家庭乐事真无比,妻又宽宏妾又贤。传杯换盏时多会,不觉得月移花影下雕栏。

高公停杯,向夫人说道:“酒已过多,诗已尽兴,咱们且回前边去吃茶。”夫人说:“这等好花,真是国艳天香,非群芳可及,实是令人难舍,何况有限春光,正是千金一刻,若不及时赏玩,追思无及,少时月色上来,灯月之下,观花如看美人,比白昼更觉妩媚。且屈千岁再坐一回,略赏片时。”素娘指道:“松梢上光茫微露,月色上来呀!今日二月十三,我原来来了二年了。”只此一话,又把高公的心事勾起,长叹一声,眼望夫人开言。不知说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吟诗赌酒二美和谐 扫地焚香三人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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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镇国王听得素娘之言,引起心事,长叹一声,向夫人说道:

“想当初只为下官忧后嗣,苦苦劝我纳钗裙。蒙你劳心将他娶,直到而今又二春。依然还是无影响,镜花水月枉劳神。夫人不生他不育,分明是苍天有意灭高门。想来是我缺德行,带累了祖父与先人。断绝香烟非小可,廷赞不肖罪更深。百岁后死去何颜见宗祖?细想我平生无事敢欺心。看看不久青春去,念而今夫人与我已三旬。望子之心灰一半,也只好听天由命混光阴。一子难求这句话,虽是俗言却是真。”老爷说著长吁气,夫人含笑启朱唇:“千岁且莫多忧虑,妾身还有一番心。我与素娘即不育,何不再买女钗裙?多置几房姬侍后,花多一定子成阴。”老爷摆手呵呵笑:“夫人你枉自明白见不真。小人家一夫一妇无侍妾,满堂儿女反成群。命中若有终须有,何必贪心多误人。”高公刚然言至此,只见禀事的丫鬟跪在尘。

“启上千岁:今有寇老爷著人送了一位失目的先生,绝好的时调书曲,送来与老爷解闷。”夫人说道:“也罢了。”高公吩咐:“领进他来。”又叫总管:“赏送来之人三钱银子哦。”

丫鬟领命去,不多时把那先生领进亭中。只见他头戴万字巾,身穿宝蓝绢道袍,腰系丝绛,怀抱三弦,手提明杖,闭目合晴,站住脚步。丫鬟说:“千岁、夫人都在上面,小心拜见。”先生说:“晓得了。”遂把弦子望胳肢窝内一夹,一只手长,一只手短,搭在一处,望上一举,作了一个大揖,说:“千岁、夫人在上,江湖散人有礼。”此时高公、夫人面南而坐,他这揖却是向西北作去。夫人、素娘、丫鬟俱掩口而笑。高公吩咐看座,先生告坐坐下。高公问道:“先生贵姓何名?会多少书曲?”先生见问,欠身答活。

说道是:“小人家住朱仙镇,草号人称胡半仙。大书小传全都会,百调歌词记得全。会一套武王伐纣封神榜,渭水河边请大贤。会一套文王吐哺安天下,成王八岁坐金銮。会一套幽王举火把诸侯戏,千金一笑丧江山。会一套昭关出走投明主,伍子胥灭楚鞭尸大报冤。会一套尝胆卧薪越勾践,提刀跨马定江山。会一套锋剑春秋前七国,孙庞斗智两争餐。会一套始皇兴兵吞六国,赵高弑主起狼烟。会一套楚汉争锋斩蛇记,十面埋伏九里山。会一套晋阳起义兴唐传,雄师十万破重关。会一套太宗征东收薛礼,白袍三箭定江山。会一套魏吴乱汉三国志,三顾茅庐五丈原。会一套光武中兴诛王莽,二十八宿降尘凡。这是大书十二套,还有那小传的名儿诉一番:天仙送子金石配,五代恩荣巧团圆,醒世良言麒麟阁,比目鱼儿白罗衫;巧丝珠与鸳鸯带,红梅阁共绣香团;玉杯金印双珠记,七擒三战入桃源;芙蓉屏共钗环镜,鸡宝山与虎牢关;五凤合鸣单刀会,八义同侠戏牡丹;玉簪记与千金报,蜃中楼合摔凤冠;五贵连芳双节义,三度文公玉连环;桃花扇与檀香坠,奇逢种玉共生禅;牡丹亭凤仪亭访贤嫁妹,凤求凰凰求凤奇遇天缘。这些小传都表过,再把那词曲排名讲一番:满江红的大套十二月,大四景春夏秋冬紧相连;八仙庆寿十二调,四时安乐万年欢;银钮丝是乡里奶奶把亲家看,乱地风是二姑娘上庙爱花钱;薛礼回家的八段锦,刘全进瓜哭皇天;栽大葱与纱窗儿外,绣荷包共九连环;太祖私访莲花落,时新的贤孝太平年。杂排大曲三百六,小曲还有六七千。千岁若问占卜事,说时好似弄虚玄。断生断死无差错,富贵穷通只一言。占晴占雨占失物,卜灾卜病卜平安。只须用手一掐算,便知其中就里缘。若有一事不应验,掉了我的弦子掘马杆。非是小人说大话,有个缘故在其间。虽然自幼失了目,好佛喜善敬神仙。真心感的真仙降,那日有个老道到门前。口念歌词来往走,不住只说化善缘。慌的小人不怠慢,素菜馒头往外端。原来老道非别个,就是那洞宾纯阳吕大仙。见我好心多善念,他把我带到江南云梦山。白云洞内教卜算,跟随学艺整三年。说我尘缘还未尽,他教我周游天下结良缘。只等著三万三千功行满,那时节一同跨鹤上西天。小人尊奉恩师命,不辞涉水与登山。判断吉凶把迷途指,不敢多贪取卦钱。往南到过交趾国,往北到过黑龙潭;往西到过雷音寺,往东到过扶桑山。走遍天下十三省,如今整整二十年。今朝有幸逢千岁,却不知老爷喜爱那一般?或是听书或听曲,或是起课问平安。”高公听毕微微笑,慢吐清音把话言。

高公微笑开言:“依你这等说,你竟是半仙之体了。”那老生把头一歪,伸了二个指头,欠身答道:“不敢多说,只有二分仙气了。”高公听说哈哈大笑,夫人、素娘,丫鬟们也都笑了。胡先生控背躬身说:“千岁喜听什么,待小人伺候一回。”高公说:“你把《还带记》说一回罢。”

先生闻言,挺起腰来,顺过三弦,带上指甲,登楞登楞定准了弦子,先唱了八句引子,又道八句谎言,提过内中,引出一部《还带记》的奇闻。这位君子姓裴名度,命该饿死,只因还带的阴功,转祸为福,位居首相,荣华富贵,寿享八旬。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放下三弦,丫鬟递了一杯茶、四碟点心。吃茶已毕,问道:“千岁、夫人还是听书听曲?”夫人向高公说道:“这书也是听过的了,他既课卦极灵,千岁何不算上一卦,问问子嗣何如。”高公点了点头,夫人遂吩咐:“全莫说书,且与老爷看看流年星神月令如何。”先生欠身请问千岁的贵造,夫人说:“壬午、戊申、乙亥、庚子。”先生拳回手来掐了一回:“行年三十岁,属马,七月初三子时降生,好一个荣华富贵、福寿双全的贵造!”夫人说:“目下的荣华,人所共知,日后的收原结果,子宫有无。”胡先生听说,说:“夫人有所不知,人之八个字便是人的根本。本命中带了好来,自然说好;带了不好,也不敢奉承。如今千岁这八个字本是万中无一的贵造,若问日后的收原结果,且听小人再看流年。六岁行运,今年三十岁,三十六岁交运。过年这步运名为大海行舟,风里杨花,虚浮不定,遇著顺风,急登彼岸,获宝而归,诸番得意。若逢中阻,不但荣枯不定,更有大惊大险。只要把这虚浮运闯将过去,到了五十六岁上,交了正南火运,千岁乃佛面金命,金逢火炼,分外光明。若何子嗣,自来年已丑至癸巳这五个年头都该见喜,命中似乎有两位公子。只是此时虚浮未定,小人不敢断作必有,也不敢说是必无。只等过了这步险运,那就妻财子录。到老了还有一说,虽是有命,也要心力栽培。往往有妻财子禄俱全的美造,我们推算自然要照著八字批出许多的好处;及至后来寿禄不久,或无子嗣,竟与所算不同,便说我们江湖口不是凭信,却不知自己作了伤天害理之事,折损去了。如今千岁这个贵造,虽有十数年的虚浮险运,幸喜命中有天月二德为护,祸不成凶。再者千岁阴德浩大,天佑善人,自然逢凶化吉,后来福寿一定无量,还要紧防小人暗算。千岁把我这几句批语记下,日后若不应验,就把我这先生的眼睛挖了。”素娘说:“过几年你跟吕祖成仙去了,却望那里去找你?”夫人说:“即便找著,一个神仙的眼睛也是凡人挖的么?”高公大笑。当下又听了一回小曲儿,天色将晚,一同来至前边,待了酒饭。次日,赏了三十两银子,令人送到寇翰林府中去了。

素娘向夫人笑道:“那胡先生说他吕祖徒弟,就有些不信。”夫人笑道:“那不过是江湖人装门面的话儿,你到心实。”高公沈思一回,屏退仆妇、侍女说道:“你莫小看了这个失目的,细想他说的言语,竟大有意思。夫人当日也曾言过,感格一念,可以通神。今日听他之言,命该绝嗣,若肯勤修善德,还可以转祸为福;况吾命还在两可之间,你我朝夕求祝,虽未见嗣,必竟是咱们虔诚未至。如今我欲恳恳切切修一道求子哀表在吕仙祠焚化,若蒙垂怜,替咱转求上帝慈悲赐子也未可定。”

于是三人定了主意,次日上朝乞假十天,到家与夫人、素娘沐浴斋戒三天,至晚屏退奴仆、丫鬟,堂屋中设下香案,供上黄纸、朱笔、净砚一方。高公焚香,三个人拜了纸笔,然后平身。夫人研朱,素娘剪烛,高公提笔,恭恭敬敬的写上:弟子高廷赞、妻杨氏名端娘、妾黎氏名素娘,

诚恐诚惶百叩首,敬启昊天上帝君:念弟子年已三旬无子嗣,为愁的是香烟不续累先人。细思想弟子平生无大过,就是这杨黎二氏也慈仁。自幼所作所为的诸般事,自有昊天见的真。我也曾舍死忘生扶社稷,忠心赤胆报乾坤。我也曾百顺千依尊父母,修身竭力孝双亲。我也曾轻财重义交朋友,宽宏大量待家人。我也曾补路修桥开义井,装修佛像塑金身。我也曾舍衣舍饭施棺木,帮婚助葬救贫民。似这些都是弟子真本色,并无半点沽名买誉心。叹弟子不知何处把阴功损,夫妻无嗣已三旬。实因情急出无奈,并非斗胆冒苍穹,赫赫皇天恩浩大,可怜我草木无知夫妇们。念弟子哀哀一点真诚意,望苍天洪恩广布赐条根。倘若是高门至此该绝后,愿将我夫妻的福禄准折匀。但求一脉能接续,便是苍天再造恩。虽然是祖上以来无厚德,也算是忠孝传家到至今。望苍天怜念高门宗共祖,都是些为国亡身屈死的魂。高公写至这句话。恸泪纷纷望下淋。杨氏夫人心伤感,素娘一旁滚泪痕。写毕平身忙拜表,三个人,二十四拜跪埃尘。

拜罢平身,高公捧表,夫人提灯,素娘开门,一同来至后园吕仙祠中,将表供在案上,点烛焚香,三人拜祷了一番,然后请下来火池内焚化,这才回房各寝。但不知后来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谪尘寰金童玉女 缔夙好絮果兰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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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纯阳吕祖在终南山朝元洞中养静,命玉京真人柳大仙下降尘世,寻察一次,谁家虔诚,谁家懒惰,作善作恶,有功有过,俱一一察明,以备奏复玉帝,好按功过施报。当下玉京真人柳大仙就将高公的哀表捧至洞中,禀告吕祖。吕祖见其情词恳切,打动了慈悲之心,甚为怜悯,因问柳仙:“高廷赞近日行为如何?”柳仙答道:“忠心赤胆,照常行善,并无退悔之意。”吕仙说:“既然如此,待我携表上天,启奏玉帝,替他求子便了。”

纯阳祖,双手棒定朱书表,足驾云光起在空。那消半盏茶时候,就到了南天门外号金城。紫玉阶前收云站,知会了看门天将与天兵。值日的星官忙启奏,把吕仙召入琼楼玉宇中。纯阳来至殊胜殿,但只见金碧辉煌映目明。金童玉女擎八宝,幢幢宝盖锦飘铃。琼香缭绕飞紫雾,瑞霭缤纷绛彩笼。群星列宿分班站,天仙五老共三清。紫霄宝殿坐玉帝,纯阳祖顶礼山呼拜圣明。两手高擎朱书表,万寿无疆不住声。俯伏细奏其中意,从上边走下引奏小仙童。

仙童上前接过黄表,呈献玉帝。玉帝览毕,望下呼曰:“纯阳子!”吕祖答应:“弟子在。”玉帝道:“你今所奏高廷赞,忠孝立心,仁德济众,不应绝嗣,替他哀怜求子,这个自然是你一点仁慈公道之心。但只是你只知其大概,不知其隐微。大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内,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即奴仆、乞丐,那一个的善恶不令值日功曹写在薄上,以备察考施报,作善报善,作恶报恶,分毫不爽。那高廷赞所行许多善事,难道朕竟不知,使忠孝之人三十无后,何以警我世人行善之心?你且平身,叫你目下见个分晓。”吕仙站起躬身道:“弟子愚蒙,望我主指教。”

玉帝遂命传宣太白将掌善恶簿的两个曹官宣来。不多吋,二曹官随旨进殿。只见一个身著绛袍,白面长髯,微有笑容;一个体挂皂衣,茄皮脸上堆著一团怒色,一齐上前,参见已毕。玉帝命将南赡部洲大宋天子驾下武臣高廷赞三代的善恶簿呈来,二曹领旨,登时取到,呈在龙案上。玉帝唤道:“纯阳子过来!”吕仙答应,走至案前。玉帝指著二簿说道:“这是高家底案清帐。他家三代已前本是平民,虽无大善,亦无大恶,功过相掩,不必观看。你可将他三代以后之簿,细细一看,便知他无子的根由了。”吕仙答应:“弟子遵命。”遂向前打开一看,只见簿面上写著两句言词是:但留面目见祖父,莫坏心田害子孙。后面是高家三代杀孽:高兴周,残唐为将二十三年,杀将二十八员,兵四百二十六名。高怀德,大宋为将四十六年,杀将五十七员,兵四千八百三十四名。其妻赵美容杀将九员,兵二百一十名。兴周次子怀亮,为将八年,杀将十八员,兵一千五百零三名。高怀德之子高琼,为将十二年,南唐杀将十五员,兵六千七百八十五名;征北杀将八员,兵三千九百八十四名;江南杀将三十员,兵二千零九名;征西杀将二十五员,兵一千八百二十三名。其妻刘金定,杀将二十六员,兵二万三千零七名。隐修曹月娥杀将十一员,兵五千一百三十名。其子廷赞,征西杀将二十六员,兵三千五百名;征北杀将十七员,兵六百名;征东杀将四十员,兵二万五千八百六十四名。共损人命七万九千九百九十四名。吕仙看至其间,悚然变色,口中只说:“善哉,善哉!”

只听得玉帝叫声纯阳子,“你可细看莫疏忽。七万九千九百九十四命,尽在他祖孙婆媳手中诛。虽说是各为其主争天下,岂不知一将成功万骨枯。杀伐太重伤和气,难禁那怨鬼冤魂日夜哭。一团杀气冲霄汉,连我这琼楼玉阙也模糊。论正理赏功罚罪毫无假,善恶昭彰报更速。因他家妇人贤德男忠孝,所以得富贵荣华享大福。人命太多非小可,那能得妻财子禄样样足。高琼就该绝了嗣,因念他潜修悔悟把家出。高廷赞谪星下降因有罪,罚他美中总不足。杨端娘司花天女临凡世,不久的该他归位弃尘俗。后半世赏善报恶还未定,且在这两可之间把脉线浮。行好自然施好报,天宫岂将善人辜。你再留神朝后看,前因后果内中伏。虽然说天公造命为一定,却不知天随人意作乘除。”吕仙稽首忙答应,遂向那龙案之前开锦袱。

吕仙打开了善簿,只见上面也有两句词,道是:惟愿世人多作福,八两原来换半斤。高兴周杀伤太重,因其为人忠正,取长补短。次子怀亮性暴喜杀,同子高玉俱罚夭折,以警世上好杀者之心。高怀德夫妻虽获杀伤之罪,忠心耿耿,孝意绵绵,为国亡身,其情可悯,后人仍赐荣华,故有子。高琼刘、曹二氏,玉洁公主,俱不应有子,因刘氏自悟归山,将他本身杀伤罪孽折去一角,又因高琼曹氏忠正贤良,又遇天寿星有罪应谪,就罚他托生在高门为子,一十六岁就该夭亡,故生于万马营中,受尽了千惊万险。谁知他一点灵光昧昧,自有知以来,就忠孝立心,仁慈临下,因此上天又格外加增了福祷。这几年的荣华富贵,全是自己阴功德行兑换来的。有子无子,尚未定案。下面也有两句言词,却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吕仙正看至其间,只见广德真君驾前拜倒,口呼:“玉帝,今有下界南赡部洲举大善事,请旨降福优悯。”玉帝吩咐:“呈表来。”打开一看,原来是高廷赞一道本章:因陜西民变杀官造反,宋天子大怒,遣将平定之后,欲下旨洗净那一郡的居民,共有十五六万。高公恳恳切切上本一道,分说谏阻,乞天恩赦宥。此本一上,神宗大悦,钦命高公为清察使,至陜抚民除贼。高公至彼,尽心竭力,仔细清察,竟择出七万八千六百一十二个良民,请旨赦免他。其功浩大,本宅灶君急将这件善事奏闻玉帝。

玉帝览毕,圣颜大悦,叫道:“纯阳子,你看他这一念仁慈,出于至诚,一言救活七万馀生灵,这件阴功非小,理该赐福消灾。”命掌簿曹官细算,今日所活者与昔日所杀者若多若少。曹官领旨,清察明白,奏道:“所杀者七万九千九百九十四个,今日所活者七万八千六百一十二个,所活比所死尚欠一千三百八十二个。”玉帝沈思一回,道:“他那表中云愿将福禄求子,如今赐他一子一女,报他忠孝仁义之行,折了他的福禄,准那一千二百八十二个人命,使他受些磨难,如若不改初心,赐他福寿终身便了。”遂吩咐掌生簿南斗曹官去取杨、黎二氏命册。曹官领旨取到,玉帝观看:上注杨氏系琼宫司花院主,因赶散成双金丝蝴蝶,贬落凡间,初次托生在猎户家为子,长成喜学枪箭,打死过一对鸳鸯,故今生又罚为女子,与高廷赞恩爱夫妻,半世分离,准折前罪。又看黎氏名下写著:黎氏系瑶池侍香仙子,因贪睡误却焚香,初次贬在泰州民间为女,翁姑严刻,丈夫庸愚,受尽打骂,兼受饥寒,且喜仙根有在,全无怨尤。故今世又罚为妾媵,先贫后富,以观其志,幸喜贤孝温良,尤胜前生,以下未定收场。玉帝看毕,说道:“杨氏谪期将满,赐他一女,然后归天,准折前生打死义鸟之罪;黎氏小过,已受过一世罚,今赐生男,也降一场磨难,以消懒惰之罪,前案皆销,共登善果。

遂又命四大天君与三星五老共议,该著那个星宿下凡转生于高门为子女。金星奏道:“东斗、黑虎俱该落凡。”玉帝道:“就著黑虎率众列宿分投于大宋文武忠义之家为子,扶佐高廷赞子女共保大宋江山。东斗转在高门为嗣。只是他这一女,可命何仙下界方好?”斗牛宫的司宣大使带领王母坐前金童玉女,进殿拜倒,

俯伏瑶阶呼玉帝:“小臣有本奏天庭。王母蓬莱去赴宴,吩咐下玉女金童看守宫。不料二人贪顽耍,他把那云冠衣带尽相更。金童敷粉妆玉女,玉女冠带扮金童。二人对镜正嬉笑,王母回宫看的明。更换不及齐有罪,王母说一动顽心是凡念生。命臣带来见圣驾,按因定果请施行。”玉帝闻奏微微笑,沈思一回叫长庚:“你看这金童妆束似花朵,俨然一个女花容。正思量高门之女无人转,恰遇著金玉思凡机会逢。就命他二人倒转为夫妇,齐下凡间走一程。历尽红尘颠沛苦,方许他超凡入圣转天宫。准折这段风流罪,消磨欲念戒凡情。”金星闻谕将恩谢,昊天王,又把纯阳子叫一声。

玉皇叫曰:“纯阳子过来,你可把二人带至凡间,金童转在高家为女,玉女转在忠孝之家为男,与金童配为夫妇,警教一番,不可深泄天机。”玉女、金童含泪叩首,玉帝说:“休得含怨,系你自造姻缘,下凡之时,须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万不可失本来面目。”当下吕仙领了金旨,带著金童、玉女,回至终南山。

天上一日,就是人间一年。此时杨夫人已三十三岁,忽然怀了六甲。高公越发感念吕祖灵应,终日焚香叩拜不惰。到了八月十三日,正欲预备庆贺中秋佳节,夫人十月满足,就要临盆。素娘同稳婆守在上房,高公独自坐在兰室。看看天交初鼓,不见报喜,心中甚是挂念,取过一本书来看了一回,只觉神思困倦,遂隐几而卧。

只听得外边似有人呼唤,镇国王站起翻身至院中。但只见面前有位门客,背后跟随一幼童。一顶道冠头上戴,松黄袍上彩云生。腰系丝绛垂两穗,大红云鞋足下登。眉稀目朗髯三绺,行云流水带仙风。背后别挂松纹剑,眼望高公带笑容。说:“贵人终朝忧后嗣,难为你祖孙三世立奇功。得此失彼休含怨,因果分明莫当轻。后路崎岖耐著性儿过,福因善造祸恶生。但凭忠孝为根本,莫因不测乱其衷。善果勤修须努力,志可回天无不行。”转身一指说“你看”,那小童一闪影无踪。半空中飞下青鸾鸟,啼声宛转似箫鸣。看那道人手一指,青鸾飞入后堂中。镇国王惊喜相交才要问,只听的耳畔低低呼唤声。

说是:“千岁醒来,夫人分娩了!”高公睁开二目,只见素娘笑容可掬,站在面前说:“老爷大喜!夫人方才添了一位小姐。”高公听见得了个女儿,虽然不比生儿,一则母女平安,二则方才那梦奇异,料不是个凡女,心中到也十分欢喜。遂唤侍女取水净手,在天地、吕祖、祖先处焚香叩拜已毕,然后走进上房。

见夫人锦被复身,倚枕而卧,老爷坐在一傍,问:“夫人身上可好?”夫人道:“方才服了参汤,甚觉精爽。”高公道:“产后之人甚虚,必须仔细调养,千万不可疏忽。”夫人道:“老爷终日盼子,不料生个女儿,甚不满妾意。”高公道:“夫人是何言也?我高某三十多岁方见这点亲生,虽是女儿,也是神天见怜,祖宗默佑。我正喜之不尽,夫人何故出此世俗之论?再者,夫人既见过头胎,必有连喜之望,切不可以男女介意。”夫人闻言,笑了一笑,说:“此女竟有些奇异,落草时房中人闻得一阵清香,洗浴之时,他一足蹬去,几乎将金盆蹬翻,稳婆连声称异,道洗过婴儿无数,从未见有这大的膂力。”高公笑道:“将门之女,自然无有软弱的了。我方才得了一梦,亦有来因,此女一定不凡。”夫人问道:“不知何梦?”高公遂把梦由说了一遍。夫人沈思一回,说:“道者之言,大有寓意,明是指教咱们不可为善不终,努力前进,自有好报。青鸾宗瑞,此女长成必有过人之才,但不知福寿如何。”高公道:“养儿女者譬如栽培花木,全仗作父母者阴功教化,使他良材成器。往往见人家幼年子女,面貌端好,性质聪明,将来可望成材,不意大来变成下流之辈。此病皆由作父母者不善教化,致使良材化为废物,美玉变成顽石,甚觉可惜。咱们这个女儿,切不可娇纵。因他梦鸾而生,就取‘梦鸾’二字为名,记他来踪不凡,如何?”夫人道:“千岁之言最是。”

素娘说:“说了这一回话儿,老爷还不曾看看小姐呢!待妾身执灯,请千岁看看,这模样儿真似花朵一般。”高公点头站起,走向床前,望红绫暖被围中一看,但见那小女儿:

明珠方吐艳,兰苗始萌芽。双腮莲润雨,娇面玉无瑕。

又见他眼含秋水三川秀,眉似初春嫩柳芽。鼻梁儿高耸耳轮厚,天庭饱满地格圆。点点樱唇如带笑,葱葱绿鬓好栖鸦。眼睛儿不住的把灯光看,活托一个玉娃娃。高公越看心越爱,口中不言心内夸。此女好个周全貌,似一朵带露含苞未放花。若还长到成人候,定把群芳独自压。就只怕,红颜太盛多薄命,诸般占尽有驳杂。但愿你憨憨的性儿休伶俐,到大来出落点儿怕什么。自古庸人有厚福,从来好物早遭塌。而今见面望你成半子,千万莫玷你爹妈。这正是:生儿方晓双亲意,人世间为人子者细详察。

镇国王自言自语,只听得玉漏已轻滴四下,素娘说:“天气不早了,千岁也该安寝,夫人也该歇息,劳乏著不是顽的。”高公道:“言之有理。”素娘吩咐丫鬟熏香放幔。待夫人安寝,高公回至兰室。至次日一早,起身上朝。

素娘命人往无佞府中报喜,然后吩咐总管派人往亲友家分送喜子。何为喜子呢?原来那大宋时风俗:大凡生子女之家,都煮熟鸡子,用五色绘染,男单女双,分送亲友,谓之通喜。那接礼之家,见鸡子双单,使知是璋瓦之喜。当下杨府老太君闻报大喜,遂同顺天侯的夫人李氏坐轿至镇国府看望道喜。素娘接进后堂,老太君见女儿平安,外孙女儿生的俊秀,十分欢喜。稳婆同侍儿、仆妇、丫鬟都与老太君、李夫人叩喜,杨府的仆妇也与杨夫人、素娘叩喜,彼此放赏。

正坐吃茶,人禀千岁下朝。

黎素向前迎接先禀话,镇国王点头走进上房中。太君婆媳忙离坐,高公拜见礼谦恭。婆媳二人齐道喜,老爷含笑说彼此同。太君、大家齐归坐,丫鬟后又献茶羹。太君说:“听得姑爷得异梦,这孩子将来定不凡。”高公说:“只因梦兆多祥瑞,所以就用梦鸾名。”太君说:“大来叫他读书史,刺凤描鸾学女工。”高公说:“啼音清朗有膂力,骨格坚壮似男童。”太君说:“等我教他习武艺,作一个文武全材女俊英。”高公含笑说:“遵命,等候成人送府中。”大家欢喜正说笑,只见仆人禀事情。说:“众位老爷家来送礼,名帖喜酒共花红。留与不留请爷示,张先生等候书帖好奉行。”高公闻听忙站起,迈步翻身上大厅。

老爷走至前堂归坐,总管将名帖呈上,高公从头观看。列公,那高老爷位居王爵,为天子重臣,合朝文武,无不敬重,君子固是如兰投蕙,小人也不免曲意附合,所以汴梁城中的文武官员,到有十之九来送贺礼。怎奈高公生性孤高谨慎,今日接帖受礼,自然要细细检点,至亲好友、人品端方者留下礼物,那些不足与交者一概不收。吩咐总管:“叫张慕宾收礼之家写谢帖,不收者写辞帖,抬礼人每人赏钱一贯,押礼管家赏五钱银子。外写我与夫人的名帖,照数命人请众位老爷、夫人明晨吃面。”总管答应,转身退去。

不多一时,只见总管手拿一个名帖,向前打千儿回话:“禀千岁,菊花街寇老爷那里,小人命人去请,那里打发管家送回请帖,拿辞帖来,说道他家老爷说多多上复老爷,明日有事,不能领席,容日再来贺喜。”高公看了一看辞帖说:“俦仙不来,使我败兴。你可知道他家有何事体?”总管说:“小人问他管家,他说昨夜夫人添了一位公子,也是明日三朝,所以寇老爷不能来此贺喜。”高公大喜道:“原来如此,就该速速去送贺礼才是,怎么今早不来送喜子?”总管说:“寇老爷为人,老爷还不知道?是最不好事的。就是方才这话,他管家还再三嘱咐小人,不叫告诉千岁知道。”高公道:“既已知晓,必须急去送礼,明日等席散后,我亲自与他贺喜去便了。”当下总管领命,即派人往寇府去送礼。

且说这位寇老爷,乃杭州府仁和县居住,世代书香。祖是兵部员外;父是进士出身,初授锦江县宰,历任太守。夫妻去世,撂下这位寇老爷,那时年方二八。自幼生来聪明颖悟,志大才高。十六岁入泮,二十一岁中举,二十七岁中了进士。天子爱其少年英俊,授为翰林院兼太子侍读。为人秉性清高,不喜滥交,好饮能诗。平生最喜李青莲为人,因此取名侣白,字俦仙。夫人海氏荣娘,有一妾槐氏秀娘。老仆许通,妻子王氏。寇公自入翰林院后,接了家眷来京,住在菊花街,与高公情性相投,十分交好。那高公虽是个武将,满腹经纶,二人遇有闲暇,彼此相访,会在一处,谈忠讲孝,句句投机,竟成了异姓手足。还有一个香河县的进士姓赵名梁栋,为人正直慷慨,也与高、寇二人交好。赵进士候选在京,手内寒素,都亏了高公义助。闲言少叙。

且说高公将次日之事都吩咐了总管,这才回至后堂,与隆太君闲叙。不多时,用了午膳,坐至天晚,杨府打轿来接,高公与杨夫人再三款留。太君向李夫人说:“我且住下,明日你与石汉早来,晚上咱们一同再去。”李氏夫人答应一声:“媳妇遵命。”

镇国王吩咐外边先备轿。手下丫鬟应一声。转身出去忙吩咐,不多时轿至中门候起身。李夫人告辞深万福,高公还礼就打躬。杨夫人带笑呼嫂嫂:“妹有一言望屈从。我这里内外是素娘人一个,难照应许多千金与诰封。奉屈大驾须早降,斗胆相求作代东。”李夫人点头说:“遵命,只怕我粗钝愚拙误事情。”杨夫人带笑说:“何苦,能者多劳勿谦恭。”李夫人说:“既承不弃明早至,暂且失陪要起行。”太君说:“快些去罢看明瞧我,那些个奶母丫头们都跟了去。”李夫人笑应忙移步,素娘相送至中庭。杨府的仆妇忙伏侍,一齐上轿去如风。说话之间天色晚,画烛高烧点上灯。一宿晚景无可表,丑末寅初天又明。执事家丁忙安设,擦抹台椅设绣屏。清扫庭堂都洁净,滴水檐前拴宫灯。璎络垂珠悬古画,结彩悬花挂大红。戏台搭在天井内,又来了梨园子弟与歌童。女乐后边齐伺候,头门外细打轻吹众乐工。纷纷车马如流水,来了贺喜的众亲朋。堂客后边接堂客,高公前面候诸公。锣鼓齐响开大戏,唱的是张仙送子喜相逢。后堂中凤冠霞佩飞五彩,前庭上乌纱乱展衬簪缨。水陆毕陈珍错列,三歌五献甚丰盈。高公席前频劝酒,宾主交欢喜正浓。只见总管忙来报,双膝跪倒在尘中。

“禀千岁:今有侍卫宁太监到来,请爷接旨。”

高公闻言,不敢怠慢,急命住了锣鼓,大堂正中摆设香案,众官肃立两边,高公出府,把天使迎进大庭。宁太监居中站立,说道:“咱家奉皇爷之命,口传圣旨,高廷赞跪听宣读!”高廷赞连忙拜倒,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臣高廷赞参圣驾!”宁太监曰:“朕闻自古君臣,一体相依,乐庆无殊。今朕闻卿获门楣之喜,将萌兆熊之瑞,朕不胜欢悦。今赐卿女珍珠索一围、暖玉香圆一枝。金销连环,取其绵长勿替;玉圆双固,取其洁白团圆。此二物乃日本国所贡。珠能夜光,玉能香暖,卿其珍之。外赐玉酒百瓶,代卿以宴嘉宾。”高公俯伏谢恩平身,与宁太监叙礼道:“不知天使降临,有失迎迓,多多得罪!”太监道:“老大人恭喜,咱家仓卒捧旨而来,未曾备得贺礼,容日再补。”高公连说不敢,众官也都过来,彼此见礼。高公道:“屈尊老太监少坐,容高某少伸薄敬。”太监道:“咱家还要回朝缴旨,不敢多停,另日补礼,过来再扰喜酒。”高公举手道:“诸位年兄且请入席,小弟就此入朝谢恩。”向顺天侯道:“尊舅且为小弟代劳,多敬诸兄几杯。”当下遂同宁佐出府。

不多时谢恩回来,命将玉酒三十瓶送入后堂款待堂客,馀者打开,大家欢饮。梨园打动锣鼓,开了大戏,名为《女中魁》,乃是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正本。唱完歇了中台,众歌童怀抱丝弦,席前弹唱。撤下残宴端上插花喜面,然后百果攒碟。众亲友放赏已毕,就要告辞。高公那里肯放,苦苦留住,又饮了数巡,方才散去。

高公记挂著要望寇府去贺喜,遂将诸事都吩咐了总管,坐轿往翰林府而来。

镇国王忙里偷闲来看友,都只为金兰义重情更深。执事鸣锣前引路,大轿八抬快似云。不多一时至寇府,早有人报与蟾宫折桂人。那时喜了清高客,亲自迎接出府门。高公下轿朝前走,相逢彼此面含春。忘形友遇忘形友,全无客套与虚文。携手同把书房进,分宾坐下就谈心。高公开口说:“恭喜,书香有继产麒麟。”寇公说:“幸与兄长同遇喜,门楣兆瑞获千金。”高公说:“添个小女何足贺,喜如我弟喜兴真。”寇公说:“先花后子今预庆,将来玉树定成林。与兄多日未相会,今朝又遇喜双临。小弟亲酿菊花酒,开坛正值桂花馨。与兄放量同欢饮,吃一个大醉方休才爽神。”高公拍掌连称妙,“谁要推辞罚一大樽!”寇公就把家童唤,桂花轩内设杯樽。二公一同更衣服,出了书房小院门。来至轩中归了坐,只见禀事家丁跪在尘。

跟高老爷的家丁向前回话:“轿马人夫还是先去,还是伺候,请千岁的示。”高公道:“俱令先去,初更后不用执事,备马来接。”家丁答应,转身面去。这里寇府家僮摆上攒花果碟,无非是干鲜果品。寇公亲捧一杯与高公说道:“兄长请尝此酒滋味如何。”高公接来喝了一口,果然甜美异常,连声夸奖。二人归坐。

高公问道:“何处得来的方法,酿得这等佳美?”寇公说:“说来甚奇。前月十二日,有个道士在门外来往吆喝百花酿酒奇方,有缘者早来问法。小弟是喜饮的,即唤他进来一问。他说不拘什么鲜花,捣碎拌上粳米,装在瓯中,注满清泉,坐在釜中,一煮便成佳酒。小弟不信,同他当面一试。他问要用那样花,小弟说此时秋令,不过些时花。他说不然,只要贵人随意要那样鲜花,贫道俱能现取。小弟故意难他,说了个羽口衔红菊花。道人用手望空一招,飞进一只青鸾,衔著红冠背黄菊二朵,放在桌上,腾空而去。道人取过红菊,装入瓯中,用手周围披拂数次,瓯如火热,竟成美酒,其色淡红,甘香异常。又叫小弟把黄菊收好,用时多装几瓯,好作三朝喜庆之用。小弟今早依法整治,果成十瓯美酒。彼时小弟见他有些意思,问他何以知我目下有喜事。他说金、玉同来,两家见喜。弟又问他那青鸾自何而来,他说自天而来,贫道要送他至金闺绣阁,将来好与令公子作河洲之伴。小弟见他说话含糊,再三请问,他却哈哈大笑,临行时絮絮叨叨,只说十三日子时三刻便见分晓。竟自飘然而去。

高公听了惊喜道:“那道人怎生一个面貌?”寇公道:“面如美玉,三绺长髯,九梁道巾,松黄鹤氅,背插宝剑,手执棕拂,精神朗朗,仙气飘飘。”高公说:“奇哉,奇哉!如此说来,这道家竟与我梦中所见一般了。又有青鸾,莫非这两个孩子是一路来的不成?小女是子时生,但不知侄儿是什么时辰生?”寇公拍手道:“小犬也是子时。请问吾兄,却是何梦?”高公细细说了一遍。寇公听罢哈哈大笑,口呼兄长:

若依小弟愚见解,你我的儿女有来因。那道家既然见梦与兄长,小弟斗胆要接亲。欲求淑女归犬子,分兰移蕙耀寒门。兄长若有不愿处,只管明言弟不嗔。”高公大笑说:“如命,贤弟与我有同心。我这里正自思量有天意,两孩儿日时皆同真罕闻。弟若不弃庸才女,愚兄情愿结朱陈。咱们是丈夫作事休烦碎,一言为定重千金。也不用三媒六证添搅扰,也不用行茶过礼弄虚文。交换庚帖与信物,良缘百岁到终身。省多少招摇耳目生嫉妒,省多少小人议论乱纷纷。吉期就把庚帖换,等到那孩儿长大再完婚。”寇公闻言忙站起,说道是:“高论明白弟谨遵。”这回书金玉联姻偿宿债,改头换面结良姻。若知此后端底事,下回再看接前文。

第七回 只为求亲牵旧恨 翻教别友动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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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寇翰林与镇国王因友成亲,结了秦晋之好。当下寇公见高公应允,连忙站起说:“承兄厚爱,许结朱陈之好,小弟礼当拜谢。”说著,恭恭敬敬作了四个揖。高公起身还礼道:“贤弟达人,何必多此一番套礼?”寇公道:“虽不随俗,礼不可废,兄长请坐。”又命书童奉上酒来。

这正是:良友结亲情更密,知心相对话又长。恰逢佳节中秋夜,白露无声润海棠。烛烟酒气如春暖,寇公吩咐启纱窗:但只见一轮冰镜当空照,月光如水映灯光。亮堂堂万里无云天气爽,飘渺渺微风轻起送花香。他二人,欢呼畅饮快豪性,谈今论古讲文章。说一回英雄俊杰谁为首,历代那个是忠良。赞一回夷齐阻兵叩马谏,仁义双全死首阳。叹一回未婚烈女从夫死,未亲夫面继夫亡。谈一回闵子孝亲芦花记,实意真诚感晚娘。夸一回弃子留侄郑伯道,九世同居的郑大郎。论一回千金赎友吴公子,为全友义走他乡。言一回李杜诗才高八斗,颠曾思孟圣门墙。笑一回佳人才子风流话,申生请死为娇娘。骂一回贼臣误国欺圣主,庸夫少见信妻房。两个人高谈雅论相答问,无非是礼义廉耻共纲常。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直饮到花移月影转回廊。

二人饮至三更,高公起身告辞,寇公还不肯放,说:“每年中秋,蒙圣恩御园赐宴,虽是皇恩同乐,终究不免拘束。今日与兄同庆汤饼之会,真是人生罕遇之事。屈兄少坐,多进几杯。”高公道:“你我明日都要早早上朝,岂可贪杯。再者,贤弟贵恙,多饮了就犯,还要检点才是。”原来寇公有点宿疾,酒饮多了,便要头晕,非服药不愈,一年必犯几次。高公深知,因此不肯久坐。寇公陪笑道:“兄长厚爱,自当从命。但只是仙酒难逢,小弟不敢多敬,请兄再饮三杯。”高公说:“这个,愚兄谨领。”说著,望下问道:“接的人可曾来了?”下边答应:“伺候多时了。”高公立饮三杯,回敬了寇公一杯,彼此打躬而别。寇公送至府门外。看著上马,四只火把,两对灯笼,家丁护拥而行,到了府中,已至半夜,遂至兰室安歇。

到了次日一早,上朝回来,走进上房,夫人欠身让坐。高公向夫人问道:“夫人身上可好?”夫人道:“多承老爷挂念,妾身甚好。千岁昨夜归晚,想是又与寇翰林饮酒迟了?”高公一面答应,一面回头望被中一看,只见小姐睡得正浓。

镇国王,看著爱女心中喜,春风满面笑颜生。面带欢容把夫人叫:“今有奇巧事一宗。昨与俦仙去贺喜,我二人席前欢饮诉心情。咱家梦鸾与他的子,年同月同日时同。我那晚梦中所见的玄门客,又到他府中指引显神通。俦仙因此求秦晋,拙夫慷慨许婚盟。今日良辰下定礼,未识夫人可愿情。”高公说罢一夕话,夫人欢喜笑盈盈。说:“俦仙本是清高客,忠孝传家旧有名。千岁所见岂有错,况有天意在其中。得与杰士为秦晋,使妾闻知实乐从。”夫妻正自说未了,只见那仆妇前来禀事情。

“启千岁、夫人,寇府著人送礼来了。”高公吩咐取来,仆妇答应。去不多时,捧了一对朱红方盒,上面压著两对赤金如意,放在面前。高公用手打开,见一个盒中是两匹西洋红锦,内夹著大红全柬寇公子的八字庚帖;一个盒中是大红锦子包著个水晶比目鱼儿,红木匣儿盛贮。高公一见,欢喜非常,向夫人说道:“寇贤弟用此物为定礼足见万分郑重了。”遂问道:“来了几个家丁?”仆妇道:“四个抬盒的,老院子许通押礼。”高公道:“先赏酒饭,抬盒人每人赏银二两,老管家赏银五两。”仆妇领命而去。

夫人、素娘一齐问道:“方才千岁说那定礼珍重,莫非那鱼儿有些异处么?”高公道:“正是。此物乃俦仙之父昔年在锦江为官,爱民如子,那一郡的黎民感戴。锦江公闲时邀几个父老驾只小舟打鱼为乐。一日,亲手打著这个鱼儿,出水时还蠕蠕而动,及至取在手中,竟化为水晶。锦江公就知是件奇物,带回放在笔筒里面,闲中把玩一回,也不大在意。一日上边落了些墨迹尘垢,锦江公意欲洗洗。刚望水中一放,谁知他见水即活,鳞甲张动,就游起来。寇公伸手捞出,依然化为水晶。连试几次皆然,方知是件活宝。从此珍重收藏,嘱咐后人留作传家之宝,若非至亲好友,不与观看。那时俦仙拿与我看,我劝他不可卖弄,恐为小人生隙。今日用为定礼,所以知他待我之心无尔我之别。”说著,夫人接在手中,细细观看,向素娘说:“你看他这眼珠儿闪闪耀耀,何尝不像活的?”素娘说:“何不放在水中看看?”遂叫丫鬟取一盆水来,放在里面。果然就浮起,摆尾摇头,满盆中游来游去,好生可爱。看了一回,然后收起。高公命取了两个金丝莲办八宝团盒,桃红全柬写了小姐的八字,用两疋百花葱绿锦夹在里边,装在盒内;那一个盒中就把御赐的暖玉香圆连一个琥珀匣儿装在里面作为回定,盒盖上押两对珊瑚如意,也派了四个家丁送至寇府。寇府重赏来人,自不必说。

此后无事,平平安安到了满月之辰,那些亲友又要来庆贺。高公使人预期挨家阻辞,说:“添个小女,何敢当贺?再者三朝已蒙光顾,不敢复劳玉趾。”众亲友见辞的恳切,也就罢了。那日就是隆太君与李夫人同来,赴了早宴,接了杨夫人与梦鸾小姐挪了产床,住了几日,送回高府。

那梦鸾小姐本是玉骨仙根,自然与尘世儿女不同,过一日添一日的伶俐,度一月增一月的娇妍。

常言道: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快似云。行见梅开白如玉,忽然又看柳垂金。风花雪月更寒暑,茬苒光阴又二春。梦鸾长到三岁整,眉目分明画里身。性格儿沈静言词少,说话儿聪明吐字真。镇国王夫妻爱惜如至宝,隆太君相待似奇珍。只怕他才大命薄无永寿,大伙儿终朝提著心。那知道神仙下降偿宿债,正非世俗等闲人。未来之事先莫讲,且叙眼前目下文。他夫妻有了女儿仍盼子,还照旧虔诚日日把香焚。那一日素娘忽然怀六甲,喜坏高公夫妇们。越发感念纯阳祖,顶札焚香分外勤。祷祝只求生子嗣,堪堪就是产麒麟。这日四月初八日,隆太君七旬正寿庆生辰。当今皇爷赐寿礼,还有合朝武共文。后堂中千金诰命多少位,宴毕闲谈论古今。别的诸人且不表,且说那侍郎诰命吕夫人。

且说镇国王与杨氏夫人是预先来的,到了正日,来了许多夫人小姐,都与老太君祝祷。看见了梦鸾小姐神如秋水,貌似春花,人人喜爱,大家拉著手儿,抱在怀中,引著他说话。那小姐历历回答,敏慧过人,引得那些夫人诰命,各各生怜,都赞杨夫人有德有福,生此神童。闺秀内中有一位吕侍郎的夫人康氏,分外喜爱,回家向侍郎夸梦鸾模样如何秀美,资质怎样聪明,真令人爱杀。侍郎听完,鼻孔中冷笑了一声说:“好死是人家的孩子,岂不是白爱?”康夫人说:“要不白爱,这也不难。”

康夫人满面含春开言道:“老爷听我讲其详。妾身到有一番意,与君细讲慢商量。咱们的吕芳今年整五岁,与他家的女儿年貌正相当。咱的孩儿也不丑,正是一对小鸳鸯。老爷何不烦月老,明朝去见镇国王。根基世代多相配,王府的千金相府的郎。门当户对无差别,一说包管就停当。我爱他脸皮细嫩如花朵,头发漆黑亮生光。我爱他小小年纪无孩气,行为举止甚安详。我爱他浑身骨格无俗态,两眼犹如水一汪。我爱他说话聪明多伶俐,难得他大人样子甚端庄。若得那个女儿作媳妇,看著岂不乐非常!”夫人说话多一会,吕侍郎无语摇头只看墙。夫人不解其中意,开言复又问端详。

“老爷,妾身说了一回,为何总是不言?”吕侍郎说:“高某为人,秉性不好,眼空面硬,我与他合不来,怎么结亲?”夫人说:“妾身往往听得人都夸他仗义疏财,难道是些虚名不成?”吕侍郎道:“夫人还不知,他父亲高琼与咱祖、父都有些嫌隙。如今我到不念旧恶,赶著与他交好,谁知他满肚皮的不合时宜,使出来令人无站足之地。这也罢了。还有一事,可恨之极!那年他服满回京,面圣之时,圣上赐坐问话。皇爷欲升我入阁他竞阻拦上意,诽谤我的短处,因此这几年不得升转。想将起来恨他不过,还与他结什么亲?”康夫人说:“他在驾前之言,老爷怎得知悉?”吕国材屏退使女,悄悄说道:“你妇人家不知世务,既然要作好官,须通内路。内路无耳目,不但不得好官作,连吉凶祸福也是瞎撞。自古以来,那些书呆子们,不顾天颜喜怒,直言诤谏,触起圣怒,竟至身首异处,祸及亲族,只落一个忠正虚名,也当不了生前的受用,岂不可笑可叹?我故此暗交结那些近御的公公们,作一个耳目,以窥圣意,悄递这个信息,预备召见,奏对时自然暗合龙意,得邀天宠,得作大官,都亏了这个法子。这高廷赞昔日奏对之言,就是近御太监宁佐与我透的消息。”康夫人道:“怪不的我见常常与他送礼,原来是这一段隐情在内。依我说,这也是过去的事了。自古道:一家女儿百家求。烦人过去说说,许了也未可定。咱们是个男家,也丢不了什么。”

吕侍郎被夫人说的活动,将西宾傅士请过来,就把求亲高府奉烦作媒的话说了一遍。

傅西宾控背躬身说:“遵命,此乃人间美事情。晚生愿作槐阴树,效力从中系赤绳。求得淑女配君子,老大人喜酒多多赐几钟。”侍郎大笑连说有,“不独喜酒还谢花红。”传生闻言也大笑,吕国材吩咐手下备能行。傅生出门上了马,后边跟定二家丁。穿街过巷来得快,到了那高府门前下走龙。家丁向前答了话,高府家丁把话明。说道是:“暂屈相公略等侯,回禀千岁再来迎。”说毕转身朝里走,来在书房小院中。

镇国王正在牡丹槛外,背著手看那姚黄魏紫,只见家丁手拿拜帖,打千儿回话:“禀爷,今有侍郎吕老爷家的西宾称说奉东人之命,特来求见。”高公接过帖来一看,见上面写著“求教晚生傅士拜。”高公腹中暗想:“吕侍郎与我无甚交情,今日突如其来,却是为何?”沈思一回,吩咐有请。家丁答应,去不多时,把傅生请进来。高公紧行几步,迎至角门以外。傅生先打一躬,高公连忙还礼,让进书房,叙礼归坐,书童献茶。茶罢搁盏。高公道:“闻先生在吕府,受业的可是吕公令郎么?”傅生答道:“晚生菲才后学,蒙吕大人谬爱,从读者乃吕公族侄,幼失椿萱,吕公收来抚养。吕公令郎年才五岁,却也聪明得紧。敝东人闲时领至书房,晚生写几个字儿与他记让,过几时问他,他一一了然,不忘一字。”高公道:“这也难得的很,将来定是麟角之器了。”傅生道:“正是,敝东翁因玉树在前,既有佳儿,故思早择佳妇。

吕公子不但聪明多颖悟,更兼他品貌清奇非等闲。吕公喜爱如珍宝,要选位名门淑女配良缘。有多少同寅宦室曾提过,吕大人总不如意称心田。闻听得贵府有位千金秀,打动了深心甚喜欢。一则是久慕清德常景仰,二则是户对门当两并肩。郎才女貌成佳偶,东翁斗胆要高攀。欲求两好谐秦晋,特差晚生叩台前。千岁若是不嫌弃,小可执柯作保山。就此回复传音信,吕大人专候在家园。”傅生说毕将躬打,镇国王欠身还礼慢开言。

高公含笑说道:“此乃吕兄深情雅意,本当从命。但只是愚性生来有些小意,

他的那令郎今年才五岁,小女目下仅三龄。小孩儿花斑痘疹全无见,许多的关口不非轻。见多少美貌秀丽孩儿变丑陋,见多少残疾腿脚与失明。结亲之时都相配。及至成人多变更。这都是父母不曾虑及此,要想那一床两好万不能。愚意为此不敢许,只因儿女未成丁。并非择嫌与推故,恐致后悔是实情。重劳贤契替谢罪,多承厚爱命难从。”老爷说著忙站起,望著书生打一躬。傅士听了这些话,一团高兴化成冰。连说不敢忙还礼,说道是:“大人在上请听明。”

傅生陪笑开言说:“老千岁所虑固是,但只晚生临来是吕大人曾言及此,说姻缘之事,分由天定,爱亲作亲,至于儿女之美丑,亦无足介意,小儿已出过痘疹,小姐或未曾出痘,以后就带点残疾,我这里断不背盟嫌怨。晚生因见东翁一片至诚景仰,又因吕公子英俊可嘉;再者王府千金、相门公子,正所谓门当户对,百美毕集。故不才斗胆执柯,还望老大人三思。”高公乃直性之人,见他酸酸的咬文嚼字,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多承美意,只是愚性自来言无二意,此事关乎儿女终身,非可冒昧,且等长成再议不迟,此刻断难从命。”傅士见如此说,料难再讲,只得搭讪说了几句闲话,告辞而去。

高公回至后堂,夫人问道:“妾闻书房有客却是何人?”高公就把吕府求亲之事说了一遍。夫人道:“老爷何不以实言相告,就说已受了寇府定礼?”高公道:“你那里知道如今的世事,我与俦仙交好,本是义气相投,并无私弊,可笑那些小人都有些意外猜度。若知我两人结亲,更生嫉妒了,不知要生多少诽谤离间。遇著议论国事,本是至公之言,他也猜作徇私之语,更有许多不便。如此辞去,他总然吃恼,其奈我何?”夫人道:“明中不能怎样,就怕暗中记恨。”这一句话却被杨夫人说著了。

且说那傅生回至吕府,吕侍郎见了,满面生春,口称:“重劳贤契,请坐,请坐。”傅生打躬坐下,说道:“劳何足惜,可惜是劳而无功了。”吕侍郎说:“是怎么?难道高某不允不成?”傅生说:“晚生替大人致意,百般说,他百般推故。”就把方才之言说了一遍。吕侍郎闻言,勃然大怒。

吕国材满面通红开言道,连声冷笑脸含嗔:“什么是儿女幼小不幼小,分明是自大欺心藐视人!不过是功高买得君王宠,枪刀事业武压文。两辈子的国戚根子硬,仗著是金枝玉叶孙。往往的参人过犯性儿莽,是不是斗胆直言就陈君。我好意上赶著亲近你,难道配不过武卒根?自古道,日月不能长晌午,东出终究往西沈。有一朝势败求著我,保不住将女求亲送上门。倘若是崎岖路上偏相遇,那时节各显其能各显神。何苦的落他话柄惹他笑,绝不该求他这门亲。”吕国材越说越恼频发恨,傅西宾陪笑开言呼大人。

“老大人不须动怒,若依晚生拙言,男家求妇,允与不允,也无甚要紧。这般门第,这样郎君,到将来中个状元与他看看,只怕他后悔已晚。”

吕侍郎被他劝的消了气恼,忽又想起此事因夫人而起,遂走入后堂,把夫人尽力数落了一场。自此又把前仇勾起,便要谋害高公,只是无隙可乘:一来高公忠正,无一点非理之事;二来无佞府的隆太君不是好惹的,有先君赐的龙头拐杖,敕封他上打不法王位宗亲,下打犯律国戚皇亲,把那些蒙君作弊的权臣显宦也不知搬倒不多少,他的女婿岂是容易害得的?所以吕侍郎虽然怀恨,不敢轻易下手,见了高公,不但不露一些愠意,反加了一番亲近和气的光景。

这叫作,咬人恶犬不露齿,深心阴狠暗怀毒。镇国王见他谦和无恼意,到敬他明达省悟胜当初。那里知小人心比江湖险,吕国材横运忽发把官升。这也是高公该把魔星现,偏遇著首相病呜呼。吕侍郎重托宁佐替谋画,宁太监保举不明言。只好从傍窥圣意,虽然是用力暗中扶。这一日皇爷坐在通明殿,把那些众臣之名御笔书。龙意是报告天地求贤相,却不防受贿蒙君的恶阉奴。

神宗天子乃圣德明君,只因四相中病故了一人,意欲于九卿中择选一相,恐用非其人,有快军国大事,故此求天卜选。将九卿之名,御笔亲书,撚作阄儿,装入玉瓶,供在龙案,焚香祷告了天地,这才回宫独寝。这九卿中有吕国材之名。宁左猜透了圣意,打发皇爷寝后,悄悄把瓶中阄儿都倒了出来,单把吕国材的名字套著御书写了八个,撚阄装在里面。次日清晨,天子起身净手,拜了昊天,用金箸放在瓶中搅了一搅,夹出一个阄儿,打开一看,列公想这自然夹著就是吕国材的名字了。皇爷只道是天意所命,那是宁佐在暗中换了,蒙弊圣聪。

当下天子降旨,就把吕侍郎拜相入阁。吕国材这一喜非同小可,暗暗谢了宁佐许多金珠宝物。有那些趋炎附势的纳交贺喜,纷纷投拜门下。内中恼了一位君子。

诸公道是谁家子?就是那好饮俦仙寇翰林。听得国材身坐相,书房闷坐暗沈吟:“吾皇本是英明主,何故今朝错用人?吕国材深心笑面人难测,当事不言怕祸侵。全无为国忘生志,一片全家保禄心。这般材料评国政,到只怕是非颠倒坏彜伦。小人日进君子退,保不信降邦外国起烟尘。有心谏言非我分,主若不从枉费心。大丈夫见机而作是正理,到不如而今远害且全身。何况我酒疾不愈时常犯,何必等作外丧魂。家中有几亩薄田堪度日,这顶乌纱岂足论!急流勇退归故土,无荣无辱过光阴。”越思越想主意定,提起霜毫写表文。修了一道辞官本,这老爷乘马如飞至午门。

豪爽人作事全无迟滞之意,修本已完,即乘马入朝,知会黄门官。此时天子早朝已散,内侍将本传人宫中奏闻,神宗天子素爱寇侣白之才,见了辞本,圣心实在难舍,意欲不准,又见本上是告病缘由,情词著实恳切,沈吟了一道旨意,内云:“念卿数年侍朕,翰墨勤劳,朕实不舍。宗卿有恙,朕又不忍固留,今准卿暂归,痊可之日,优诏召卿,可急赴阙,勿劳朕念可也。”

旨下寇公谢恩,辞国驾回至府中,就把辞官之事向海氏夫人说了一遍。遂命秀娘收拾行李,后日初六日一早起身。夫人说:“此时暑热天气,怎生行路?”寇公道:“忽起故乡之思,不觉归心似箭,那里还等得时侯?”遂命丫环吩咐院子许通,急速积备车辆,叫你槐舅爷先骑到临平江口雇下船只。”丫环答应,吩咐出去。寇公更了衣服,命家丁备马,往镇国府去辞别高公。高公听见他要回南,好生不舍,留在书房痛饮了一回,寇公大醉,方才别去。

高公因次日是端阳佳节,恐皇爷召宴,遂连夜上了告假的本章。天子准奏,赐假十天。高公次日用了早膳,命人抬著酒礼与寇公发脚。寇公迎进书房,二人打躬坐下。茶罢,搁盏,寇公急命看酒过来,满斟一杯递与高公。高公饮干,回敬一杯,二人分宾主归坐,慢饮谈心。

镇国王手内擎杯心内惨,口内长叹把贤弟呼:“我与你自从那年相交认,意合情投似手足。虽然说别有亲朋与知己,要像咱同心合志世间无。贤弟明日回南去,再无知己满京都。我的名利之心也灰了,不久回转燕山把地锄。省了多少耽惊事,无荣无辱甚舒服。”寇公说:“小弟只因生此念,才把那功名富贵不贪图。就只是此日一别何日会,这一段想思入骨酥。”高公说:“一日三秋从此始,好歹的便鸿多寄几封书。愚兄还有一言劝,贤弟铭心切莫疏。你与我一般弧苦亲人少,兄弟全无缺手足。千万的节饮加保养,一身所系岂轻忽。须念那启后承先关系重,弟妇年轻子女孤。非是愚兄多此虑,你的酒疾不愈我踌躇。”寇公点头说:“遵命,谢兄长金石良言弟佩服。”二人言至关情处,扑簌簌四目纷纷滚泪珠。彼此伤感多一会,寇老爷拭泪开言把兄长呼。

二人落泪多时,寇公忽然欢喜起来,说:“兄长不要伤感,小弟想起一事,甚是可喜。”高公说:“何事可喜?”寇公说:“你我孩儿今已三岁,不过数年,俱已成丁。那时小弟亲带了犬子来,一则求取功名,二则到尊府就亲。且叫他小夫妻在兄嫂膝下侍奉几年,小弟也住在尊府,与兄盘桓几载,岂不是一举三得的乐事?此时何必如此伤感。”高公听了呵呵大笑道:“贤弟所见极当,且把此日的离怀,预作他年欢会便了。”二人说至乐处,欢呼畅饮了一回。高公问道:“贤弟路费花销可曾齐备?”寇公点头说:“将就够了。”

高公说“途长路远非一日,到了那马头还得把船更。天宫的晴晦难预料,怕的是连阴风雨阻归程。万一手短无借处,出门最怕路途穷。愚兄奉赠银千两,略表相交一点情。晚间命人送至此,路途使用也从容。”寇公说:“承兄厚爱多关切,使小弟受之有愧却不恭。但只是兄长事多花费广,怕的是入少出多后手空。”高公回言:“无妨碍,我有些祖遗田地在家中。每年间,租银两季八千两,郑昆亲送至京都。搭著俸银足够使,贤弟不必虑愚兄。惟愿你一路平安归故里,速寄平安信一封。愚兄也好将心放,免的我行云目断望归鸿。”寇公答应说:“知道,不须兄长再叮咛。”二人正自言未了,只见那院子前来禀一声。

老苍头许通忙忙走进书房向前跪禀:“启上老爷,今有高老爷府中管家奉夫人之命,说家中有事,请高千岁回府。”高公说:“你可问他有何事故?”许通说:“小的不曾问他。”寇公说:“叫他进来。”许通答应,转身而去。不知高府有何事情,且看下回便晓。

第八回 玉臂双拳佳儿怀异宝 金丹十粒义仆结仙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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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许通把高府的家丁唤进书房,叩首已毕,垂手站在一边。高寇二公一齐问道:“有何事故。夫人著你来请?”家丁道:“二夫人方才添了一位公子,夫人命小子与千岁报喜,就请回家。”高公闻言,这一喜非同小可,寇公也欢喜非常。高公又问道:“什么时辰?”家奴道:“夫人说正午时落草,夫人与公子俱各平安,请老爷放心。”高公含笑点头。寇公道:“兄长终日忧虑后嗣,今日天赐麒麟,将来定有五桂连芳之望,小弟先敬三杯喜酒。左右,快取寿山福海的大玉杯来!”高公连忙止住道:“贤弟有所不知,不才今日得子,深感上天垂德,祖宗默佑,理宜焚香叩谢神明祖先,然后才敢受贺。愚兄暂且失陪,明日早来饯送贤弟。”寇公见说,不敢强留,说道:“兄长请回府,少时小弟还去登门奉贺。”高公说:“贤弟事忙,不消重劳。”说著,打躬告辞。寇公送出府门,举手而别。

高公乘马回至府中,下马入内,夫人迎至中堂,口中道喜,面上堆著笑容,却有些勉强之态。高公回道:“此乃夫人贤明之助,若非劝纳偏房,焉有今日?此子之生,香烟有继,此皆夫人之德也。”夫人连称不敢。高公更衣净手,先在天地、吕仙祠中,焚香叩谢拜祖先已毕,这才同夫人走进兰室,来看孩儿。

只见那素娘倚枕拥衾坐,红绫绣幔半边掀。傍边卧著小公子,面容端美甚周全。目似朗星眉带秀,啼音清亮耳垂肩。高公看毕心欢喜,转身慢慢坐一边。问了素娘身上好,就与夫人闲叙谈。说一回寇府送行饮酒话,怎样的肝胆相照两留连。夫人说:“可曾商议孩儿事?何时才来娶梦鸾?”高公说:“他俩今年才三岁,至少也等十数年。”素娘说:“但愿姑爷登科甲,功名早就作京官。好在一处长相守,免的分心两挂牵。”夫人说:“万事不由人算计,离合悲欢总在天。”老爷说:“老来之事且休讲,夫人打点纹银整一千。差人送至俦仙府,帮他路上作盘缠。”夫人听毕将头点,开言启齿叫丫鬟。

夫人吩咐侍女将内收银两取出一千来,老爷命管家送至寇府。只见仆妇又来回话说:“总管傅成讨千岁、夫人示:众亲友家喜子是今日送去还是明日送?”高公向夫人说:“今日晚,明日送罢。”

只见夫人低头不语,素娘默默无言。高公见光景有异,忍不住问道:“今日天幸得男,真乃千万之喜,我见你娘儿两个俱有不悦之色,却是为何?”高公一连问了几次,那杨氏夫人,

无奈启齿开言道,未从说话口中唉。“说来老爷休烦恼,这是咱夫妇前生命里该。好容易求天告地得条后,不料孩儿是废材。他的五官四肢都全备,就只是十指拘拳伸不开。所以妾身心烦闷,素娘为此也愁怀。老爷须要开怀想,命中造定强不来。”高公听毕夫人话,仰面朝天发了呆。

老爷纳闷多时,说:“夫人,你把他抱起来与我看看。”夫人向前慢慢抱起公子,松开抱裙,伸手将他两支小臂膀托出。只见他十指俱有,只是指甲尖牢牢叩在掌上,攥著两个小拳头,再也分他不开。高公看毕,长叹一声。

镇国王,眼望夫人说:“罢了,这是我缺少阴功德行伤。难为你替我勤劳求子嗣,晨昏顶礼拜穹苍。幸喜得儿心愿满,指望他承袭父业列朝堂。不料生个残疾子,好叫我十分惭愧又傍徨。到大来习文写字难提笔,习武怎样使刀枪?传出去难免外人生议论,反作了小人的批评话短长。从此后,妄想心肠打叠起,命不好人还要什么强。”夫人说:“妾身方才曾言过,劝老爷不消烦恼过思量。世间上痴聋盲跛人颇有,还有那残疾不便娶妻房。咱的儿有点微瑕无大害,除此是个好儿郎。只要他,即妻生子把香烟续,作个闲人也不妨。万一苍天垂保佑,将来还可望连芳。”高公只是无言语,不住摇头看著墙。夫人正劝高千岁,傍边转过小梅香。

丫鬟慢慢向前说:“禀夫人,傅成还在外边伺侯著听示下呢。”高公道:“你吩咐他一概不送,如有礼来,俱各辞去。三朝、满月,全然不作。就说我身不好。”丫鬟领命,吩咐出去。

高公闷闷不已,拉著梦鸾小姐的手儿,回至上房,坐在椅上,抱他坐在怀中,问话儿解闷。看著天晚,寇老爷前来道喜,高公留住吃了一回酒。寇公事忙,不能久坐,告辞而去。次日,早去饯行,出京城三十里之外,两下执手叮咛,洒泪而别。

这回书不言俦仙归故里,再把高公表一遭。得儿不但不欢喜,反到忧疑心内焦。懒见宾朋亲合友,终日介书房独坐太无聊。心灰意懒无情绪,竟把那好胜心肠渐渐消。只说是世间好事无全美,那里知人算不如天算高。塞翁失马不须虑,祸中偏隐福根苗。这一段离合悲欢从此始,这因果原不爽分毫。过了初伏交仲夏,小公子离著满月欠三朝。镇国王这日独坐南轩内,绛纱窗下看芭蕉。杨夫人不见老爷回房内,带著那梦鸾小姐把父亲瞧。

杨夫人多时不见老爷回后,知他这些时心中不快,常常闷睡,恐其作疾,放心不下,亲带养娘抱著小姐,步入后园,寻至轩内。高公见了,欠身离坐,夫妻见礼坐下。

小姐说:“父亲原来在此纳凉,叫我们好找。”高公见说,不由喜笑颜开,忙抱在怀中问道:“你找我作甚?”小姐说:“今早爹爹教与孩儿那四个字,我忘了上边两个字,找爹爹问问是什么。”高公说:“那四个字是‘知足常乐’,你想是忘了‘知足’二字么?”小姐说:“爹爹可记得么?”高公笑道:“我怎么不记得?”小姐说:“父亲既然记得知足,为何不长乐呢?”只这一句话,说的高公鼓掌大笑,口内连说:“异哉!此女非凡女也!三岁婴儿,聪慧若此,若是个男儿,定成大器。但是聪明太过,恐无远寿。”夫人笑道:“千岁何必过虑,难道世上福寿双全之人都是庸愚蠢笨之材不成?”高公说:“虑也无益,且落得眼前欢喜。”说著,拉著小姐向夫人说:“咱且带著女儿看看园中的风景。”

这老爷携定梦鸾头里走,后跟著夫人乳母共丫鬟。出了避暑轩一座,慢步徐行四下观。但见云淡风轻无暑气,绿树阴浓遮碧天。蝉声聒耳如箫管,蜂蝶寻香翅慢扇。百花亭前春去也,不见了,魏紫姚黄俊牡丹。茉莉花开香夜发,柘榴未败尚鲜妍。绕过了假山背后荼蘼架,有几棵五色鸡冠金凤仙。青竹院内梅如豆,相配著苍松翠柏月台前。又到了荷花池岸垂阴下,一同止步倚栏干。只见那碧叶团团如雨盖,称著些抱辫含苞未放莲。乱纷纷蜻蜓点水飞来往,一阵阵香气袭人非麝兰。顿令人四体空凉浑忘暑,不觉的助起精神高兴添。镇国王眼望夫人含笑道,说道是莲称君子果然妍。

“夫人,你看此花,国色天香,不妖不艳,令人可爱。”夫人说:“正是。就是这一种香味清远深长,也与别花不同。”

说话之间,只见一块浮云,把太阳遮住,扑簌簌落下儿点雨来。

高公、夫人、小姐、丫鬟、乳母,人家都避进爱凉亭内。丫鬟要去取伞。高公道:“这是浮云中带来儿点雨,一过便住,不必取伞。”说话之间,果然住了。只见云净天开太阳高照,林木如洗,更显的嫩绿红,那池中的荷叶,微风荡动,恰似万粒明珠在翡翠盘中乱滚。高公与夫人连称有趣,与小姐观看。

大家正自耍笑,仆妇走来回事:“启千岁,郑昆押送麦租银到了。”夫人说:“今年为何来的这等早?”高公说:“夫人难道忘记了?今年闰四月,所以麦秋早成。”夫人点头道:“正是。”高公吩咐仆妇:“唤郑昆这里来见我。”仆妇答应而去。不多时,只见老苍头走进亭来叩首请安已毕,递上帐簿。高公看了一遍,放在一边,问了回家乡风景、旧日宾朋。郑昆一一细禀。高公又问道:“你与谁来了?”郑昆道:“李清、赵泰,脚夫,连小人的儿子郑安宁共三十个人。”高公道:“八九岁孩子,你带他来作甚?”郑昆说:“他一定要跟小人来,在此伏侍老爷,小人与小人女人再三拦阻不住。”高公笑了一笑道:“他小小年纪,竟有此心,你且唤来,我有话问他。

老苍头答应一声出亭去,点脚徐行往外走。去不多时复回转,只见那安宁后面紧跟著。夫人这里抬头看,高公举目细观瞧。只见他豹头环眼方海口,面如紫玉色光毫。前发齐眉后盖肩,八岁的身材三尺高。不慌不忙把亭上,挨次请安折了腰。礼毕垂手一傍立,并不东看与西瞧。进退举止多官样,全无孩气轻薄半点飘。俨然是个大家子,长成的材调不须学。高公一见生怜爱,暗说道:“此子将来福不薄。”杨氏夫人心欢喜,开言有语问根苗。

老爷夫人一齐问道:“郑安宁过来,我且问你:你要来伏侍我可是出于你的本心么?”安宁见问,向前跪倒说:“是出于小人本心情愿。”高公说:“你把你情愿意思说明,我就留下你在此。”安宁说:“小人也无甚意思,我只想著老爷在朝伴驾,日夜勤劳,却把丰衣足食养著我等在家坐食;小人父亲又腿带残疾,不能侍奉老爷。思量起来,甚觉不安,因此央我爹爹带我来京,愿随千岁左右。虽不能任重,就是端茶扫地,也算替小人的父母少尽一点奴仆之心。”高公听了,心中大喜说:“不料你小小年纪,竟有此忠孝之心!这一点念头便是立人之本了。我留你在我身边,光念些书,留心听训,著意习学,大来教你些武艺。将来定有青云之望。”夫人点头说道:“此子可取,千岁再加教诲,一定成器。”自此安宁跟高公,不离左右,到后来习了一身的武艺,高公遇难,全亏了他尽心保护。后话休提。

且说郑昆站在一傍,看见梦鸾小姐坐在北边床上,众丫鬓乳母围著他认字号儿玩耍,老头儿欢喜,说道:“千岁、夫人,上几年只愁膝前寂寞,如今姑娘这样大了,公子又看看弥月,真乃万千之幸喜,老奴也庆幸不已。”高公闻言把双眉一皱,说:“你再不要提起这话,反添我一段愁烦。”郑昆吃惊道:“老爷却是为何?”高公就把公子双手拘拳之故说了一遍。郑昆听毕连连跺足,只说:“可惜,可惜!当面错过一位活神仙!”高公道:“郑昆你说什么?”老苍头说:“今年春间,有一个疯道人,在上米仓镇上卖卜,舍药与人治病,十分灵验,贫苦人分文不要。有人问事求卜,他并不真言,只说几句颠倒话,当时参解不开,过后无不应验。那日见过小人,他近面拦住,伸著两支手,大声嚷道:“你来请我,想是与你家少爷治病?快拿千两银子的谢礼来,我就去治。”小人说:“我家并无少爷可治。”他拍著双手说:“你舍不得千两谢礼与我,难道我白伸了手不成?”小人见他都是些疯活,遂转身走开。他大喊道:“你去,你去!你明日想我伸手还怕不能够了,不要后悔!”小人彼吋不以为意,如今细想起他的话来,明明说出伸手二字,竟是未卜先知的仙语,岂不是错过了?”高公听毕,惊异非常,问道:“此人如今踪迹何处?可能寻找?”郑昆道:“小人未起身时,他早已离了渔阳,此时不知去向。”夫人道:“他的面貌你一定记得,然既预先警教,与你一定有些缘分,你留心察访。万一遇见,千万请来。”郑昆道:“小人遵命。”高公道:“你一路辛苦,且歇息几日,等过了你公子的满月去罢。”老苍头答应退去。当下大家回至前边。

不觉到了六月初五日,就是公子弥月之辰。

这一日高公夫妇清晨起,焚香上供谢穹苍。拜了六神合吕祖,然后叩拜祖先堂。素娘梳洗出兰室,拜罢一同到上房。画堂设酒排家宴,阖家庆喜饮琼浆。虽然说欢呼笑语吃喜酒,都有些美中不足带勉强。全亏了梦鸾小姐聪明女,百般诡态哄爹娘。早膳已毕天将午,镇国王竹轩独坐去乘凉。设摆著浮瓜雪藕冰山架,竹叶笼阴罩碧窗。看一回古书观一回画,弹一回瑶琴焚一回香。茶烹凤尾银针细,花影迟移晴昼长。自觉的暑退凉生精神爽,直坐到松稍倒影漏斜阳。忽然想起一桩事,迈步连忙转上房。

高公回至上房,叫素娘把租银取出六封来,唤进郑昆,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将这五百两银子与状元桥赵老爷家送去,不许受赏,急去快来。”列公,你道那个赵老爷?就是上回书所表香河县的进士赵梁栋。家本寒素,在京侯选,多亏高老爷义助,近因选了山阳县令,路费花消与京中的账目一无所出。前几日向高公求借三百两银了。高公应道:“肝胆之交,何云借字?二三百纹银,愚兄可以拿得出来,明日著人送来便了。次日赵府不曾来取,高公也就忘记了。今日忽然想起,知他初九日就要起身,所以急急送去。

那郑昆带了两个家丁,将银送至赵宅。三人回来,走至元宝巷,远远只见仁义当门首围著许多人,在那里吵吵嚷嚷,有人站在台阶上。

只听他口吆喝著实打,“牛鼻子可恶恼人心!妖言惑众胡作耗,拿住捆上送衙门。总然打死也无碍,不过花费几两银。”郑昆闻言心不悦,好上个强梁狂妄人!开口要将人打死,这般大话太欺心。”打的却是何人也?不知起首发源为甚因?”傍边走过一老者,悄语低声把话云。手指著那边说:“请看,那就是当铺财东名贺新。提起此人实可恼,奸狡曲猾有万分。他当年游闯江湖卖拳脚,耍枪舞棒赚金银。来时是个光身汉,每日在财神庙里去安身。不知他怎么发财开当铺,认了那侍郎的总管作干亲。仗著相府家奴势,霸道横行欺负人。如今更又高升了,吕侍郎有个侄儿叫吕芹。请了他去教武艺,腆著肚子作师尊。侍郎新近拜了相,好似他平步上青云。狐假虎威狂又傲,更比从前加几分。”苍头听了时多会,启齿开言把话云。

郑昆问道:“不知打的是何人?为的是何事?”老者说:“有个云游老道,相面算卦,极其灵应。贺新叫他相面,他说贺新五九之年必有杀身之祸,贺新害了怕,问他可能救。老道说:‘若要脱灾,却也不难,只要你痛改前非,众善奉行,诸恶莫作。还得把黎家那三百五十两银子舍与贫道,替你修桥铺路,济苦救贫,作些好事,还可以转祸为福。切记不要听人指使。’贺新闻此言,勃然变色,便骂那道人,道人用手一指,他就望前一跌,磕在柜上,把嘴唇撞破,鲜血直流,霎时肿起。他吃了这个亏,如何依得?便叫出几个奴才,打那道人。道人并不还手,那奴才们拳脚下去,如同打在石上一般,只是往后倒退,也有仰面自倒,抬不起腿来的,也有攥著手嚷疼的,半天也不曾伤著道人一下。急的贺新怪叫吆喝,只叫拿住捆上送官,怎奈那些人不能近身。依我看,那道人虽疯疯颠颇,却有点来历。”

两个家丁说:“郑大叔咱们何不分开众人,进去看看,是怎样一个道人?”郑昆说:“我正有此意。”

三人说著同移步,分开了围绕的多人往里去。但见乱乱烘烘人数多,擦背抡拳齐动粗。拉拉扯扯不敢打,七手八脚混支吾。道人只是哈哈笑,惧怕的形容半点无。郑昆仔细只一看,不亚如得了斗大夜明珠。带跛连颠朝上跑,厉声大喝众豪奴:“你等快退休无理,这道爷本是神仙降帝都。”众恶奴猛然听得吓一跳,认的是镇国府中郑大叔。不由害怕朝后退,一傍呆站嘴咕嘟。老郑昆往前走紧三两步,双膝跪倒在当途。望著道人将头叩,口中连把仙长呼。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人亲奉主人命,特寻仙驾指迷途。可巧今日逢仙长,便是我主仆前生幸与福。就请同至镇国府,慈悲暂恕众愚徒。”贺新一见黄了脸,吓的他目瞪痴呆声不出。

贺新认的郑昆与两家丁是镇国府中之人,见他这般敬重道人,又料著必定是王爷相认的,小人的度量,恐道人借刀报仇,吓的屁滚尿流。才要另换一副面孔,向前陪礼,只见道人伸手扶起苍头说:“你是个好人,我去,我去!只是那一千银的谢礼,少一分我是不伸手的。”郑昆连连答应:“必有,必有!”遂一同举步,来至镇国府门外。郑昆说:“两家丁,你二人陪著仙长在此少等,我去回老爷就来相请。”说毕进内。

高公正在大庭闲坐,郑昆向前回明了送银的话,又说道:“千岁万千之喜!那疯道人被小人请将来了!”高公甚喜道:“快些请进来!”苍头答应,忙忙而去。去不多时,转了回来说:“禀爷:那道人说,我乃江湖散人,非辖非管,你王爷唤我不动。既是求贤,理宜宾礼相待。叫你主人主来迎请,我才进去,不然我就要走了。”高公闻言,沈吟不语。郑昆说:“那道人大有来历,定非凡夫,既有所求,千岁就迎迎他也无妨碍。他还说定要千金为谢。”高公说:“那个自然不欠他的,只是他太倨傲些了。”郑昆说:“艺高人狂,一定之理。”高公点头,站起身来带著苍头迎出府门外,就看见了道人。

只见他晃晃摇摇站不稳,浑身褴褛丑形容。破布道巾头上戴,烂袖青袍打补丁。前衿去年扯去多半幅,后衿飘零用线缝。草鞋无袜光著腿,半截裤脚绑麻绳。九结丝绛腰中系,挂著个小小金漆葫芦红。满脸油泥厚指半,宝剑一物背上横。鼻涕过口长三指,两眼白翻直瞪瞪。自言自语身乱动,那一阵风送浑身气味凶。高公至此难回避,他只得勉强相迎打一躬。道人执手忙还礼,高公就让请先行。进了府门朝里走,举步一同上大庭.叙礼分宾归了座,家童即便献茶羹。茶斟两道搁下盏,道者开言问一声。

道人向高公问道:“贵人今日呼唤贫道,有何见教?”高公道:“久闻仙长有济世之德,故诚心相访。因不材年近四旬,新得一子,胎带残疾,双手拘拳,十指不伸,斗胆奉烦求仙师妙术医治。若得痊好,千金之谢必不食言。”道人说:“且抱令公子出来,待贫道看看,便知分晓。”高公命郑安宁进内去禀夫人。

夫人、素娘闻之,惊喜非常,命仆妇抱公子,一同来在前堂。夫人与素娘、众丫鬓都站在屏风后面观看。仆妇走至掩屏后,郑昆接过公子,递与高公,高公抱至道人面前。道人站起接过,放在怀内,伸手松开介带,托出他两只小臂膀来,只见他一对小拳头牢牢紧攥。道人看了一看,呆笑了几声,拉著他两只小手儿说:“我看你来时是好好的两只手儿,今日为何作此光景?哦,是了!你是怕拿刀使枪费力气。要作个得闲人么?我既管了这一段事,少不的全始全终,偏要叫你作个忙人!又唧唧喳喳说了一回,高公也听不真切。又见他大声念道:“东斗东斗,速速开手!先锋宝印,岂非你有!”

灵宵奉敕大家来,协力岂容你作呆!今朝铁锁逢金钥,不欲开时也要开。天开开,地开开,慈悲降福早消灾,金开开,木开开,水行连转退四肢;火开开,土开开,土生万物润培栽。运化开,莫疑猜,吾今助你作全材!”念毕用手一捋,只见那公子十指尽伸开。那时喜坏高千岁,屏风后女伴笑盈腮。仆妇家丁齐喝彩,都赞道:“定是神仙降蓬莱。”只见那道人挽著公子的腕,取出一方玉印来。眼望高公把贵人叫:“令公子命中造定有奇灾。我将这青城玉印印掌上,保管他抱上去依旧领回来。切记著八月十五中秋夜,月儿高照梦阳台。最可惜青鸾自舞凌花镜,寂寞兰房分半钗。直待那庐江岸上将功立,寄书人见面事完就明白。”这道人疯疯颠颠说又笑,高老爷不解缘由发了呆。

高公听他这些言词,一字也是不解,痴呆呆听了一回,说:“仙长的言,必是未来之事。既承慈悲下降,何不明明白白指教一番,也好令我等迷人趋吉避凶。”道人笑了两声说:“贫道说的是令公子命中有点浮灾,我这青城玉印,两面镌著朱字,与他印在掌上,保管逢凶化吉,福寿绵长。”说著,拉起公子的双手,将那玉印在他手上按了一按,只见两手上八个红字,左手是“永保遐龄”,右手是“遇难成祥”,其色朱红。高公说:“那浮红色可能耐久么?”道人说:“十七年后还是如此,管保似生成的一样。快些抱进去罢,叫人家抱了去,不是玩的!拿我的谢礼来,我要走了。”郑昆抱起公子,送进后边,夫人、素娘大家迎著欢喜喜进内去了。

高公说:“仙长且请坐,特备素斋,家有佳酿,小饮几杯再去如何?”道人说:“出家人来不扰人家的酒饭。”高公闻言,遂命郑安宁进内取银子。又向道人盘诘说:“请问仙长,洞府何处,道号仙名?”道人说:“四海为家,草眠露宿,那有什么洞府?泡影浮身,也不必虚名假姓。”高公说:“可有师尊兄弟?”道人摆手说:“无师无友,只有拙荆合我,我合拙荆。”说著起来,身摇背晃,口内嘟嘟囔囔说:“美中不足,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连说带笑,高公听不明白。只见仆人用方盘端出一千两银子,放在桌上。高公说:“仙长若不能拿,我著人跟送至寓所,岂不省仙长费力。”道人笑道:“这点东西,贫道自能携带,不劳胜介乏脚。”说毕把那元宝用手拿起,一封一封都揣在怀内。看他胸前时,平坦犹如无物一般,高公暗暗称异。只见道人揣完银子,向高公把手一拱,说声慢坐,往外就走。

高公爷起身在后忙相送,后跟著家丁与郑昆。下了台阶过影壁,出了仪门到府门。那道人下马石傍止住步,眼望高公叫贵人。用手指定拴马柱,说:“这个东西你小心。千万莫与他把帽子戴,戴上帽子就杀人。还要防一个眼的回子扛大棍,一下打你大发昏。”说著又把郑昆叫:“烦你相随去换银。”高公吩咐速跟去,道人举步走如云。苍头后面赶不上,一跷一拐紧随跟。一气跑了二里路,使的他吁吁气喘汗浑身。到了幽静无人处,道人止步面含春。东瞧西看多一会,一伸手从怀内掏出百两银。向前拉住苍头手,悄语低言把话云。

说:“长家,难为你费心举浑,叫我发财,得了千两银子的谢礼,我甚不过意,有心在那里奉酬,怕你主人见怪,同伴分争,因此只说烦你换银。此处无人,这两个元宝送你买酒吃。再有这样好生顾,求你多寻几家,还有重谢。”说著,递过来了。郑昆一见,往后退说:“仙长说那里来!仙长治好小人的主人,小人这里感恩尚且不暇。道爷受谢,理之当然,小人安敢从中取利?仙长大德,小人心领,这回断断不敢从命!”那道人又再三尽让,郑昆再三推辞。

道人沈吟一回,说:“你不要银子,我心不安。罢了,把我这葫芦儿送与你罢。这里面有金丹十粒,能治不起之症。无论自缢、自肿、水溺、火烧,跌打损伤,俱用凉水调服,立时痊愈。还有一件,受了官刑,吃下去立止疼痛,添神壮力。妙处千般,难以尽述。”说毕,递与苍头。又说道:“你须紧紧收藏备用,你主仆离合悲欢,都在这十粒金丹之内。你看,那边是谁了?”郑昆回头一看,那道人将身一晃,不知向那里去了。郑昆惊喜非常,知是神仙降世,连忙望空拜谢,收起葫芦儿,慢步回家。一面走著,心内踌躇仙长时才说“离合悲欢”这四个字里边,定有一段事故。“莫非我主人有什么灾难不成?唉!只可惜不曾问个明白。”又自忖道:“吉人自有天相,佛佑善良,只求苍天垂护便了。”老苍头思思想想,回镇国府来。不知高公后来有甚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乘紫凤魂返大罗天 对黄花肠断西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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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郑昆回至府中,见了高公,就把道人化阵清风而去之言说了一遍。高老爷闻言,又惊又喜,遂走入后堂,告诉了夫人与素娘知道,彼此欢异。夫人说:“真是神仙降世,孩儿手上印记不但擦不下去,这回分外红润了,果似生成的一般。可是一向千岁烦闷,不会与他起个名字,今日何不与他起个名儿,也好呼唤。”高公说:“就叫他双印如何?”夫人、素娘一齐说好。

这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家高兴胜先前。引著那梦鸾小姐说又笑,烦闷忧愁一笔消。后堂设宴同欢庆,庆今朝人天相遇仙缘。夫人含笑呼千岁:“细想来还是咱家德行宽,才能感得真仙降,顿愈胎疾真罕然。”高公说:“愧我并无德能处,敢劳神圣降临凡。慈悲治好残疾子,想必是父祖阴德遗到咱。上天降福加垂佑,这段鸿恩非等闲。明朝就献合堂供,满斗焚香答谢天。”素娘说:“妾身为此曾许愿,趁著良辰一事儿还。”夫人点头说有理,“一秉丹诚心要虔。”三个人说说笑笑同欢饮,不觉的花影移斜日色阑。

午宴已毕,大家起身。高公自和往书房去了,夫人与素娘有走至藤萝架下大理石床坐下著棋,丫鬟一旁烹茶伺候。著了两盘,看看天晚,高公走向前来说:“日已垂西,该上香了。”夫人、素娘一同立起,净手已毕,侍儿秉起绛纱宫灯在前引路,一同到了园中。至八仙祠外,丫鬟推开隔扇,高公、夫人、素娘都走将进来。只见供桌上白光光的不知什么东西,使女举灯一照,原来是一堆银子,数了数二十个元宝,整整的一千两。高公一见,恍然大悟,顿足叹道:“原来早间那疯道人就是吕祖现化来的,可惜,可惜,不曾拜识仙真,当面错过了!”夫人说:“真人不露相,怎肯叫人识破?”高公说:“不然,大仙明明说出,是我愚迷不悟,而今悔之无及矣!我曾问他可有师友,他说无师无友,只是我合拙荆,拙荆合我。彼时我认作疯话,此时详解起来,拙荆者妻也,合我者两口也,两口岂不是个吕字?这不是明明说出么?”夫人、素娘一齐点头道:“何尝不是?妾身在屏后也听他说双印儿千万小心莫叫人家的人抱了去,又是什么八月十五抱了去领回来,这些话都有些隐意在内。”高公说:“我送他至府门以外,他用手指著栓马柱,说此物带上帽子便会杀人,这句话又不知何玄机,我细细恭详良久,再也不能了彻。”素娘说:“过去易解,未来难详。就只是还有两句话,他说的我好生格影,青鸾自舞、兰房分半钗,细想不是吉详之语。”高公双眉上皱,低头不语。夫人笑道:“死牛有命,难虑许多,且喜孩儿得愈,足可开心,咱们欢乐一日是一日,你不必预作楚囚之想。”素娘、高公一齐笑了。当下焚香叩拜已毕,丫鬟们拿著银子回至前边,大家安寝。

次日一早,高公上朝回来,择了吉日,设供酬谢天地神明。过了几日,打发郑昆、李清。赵泰回转渔阳去。

自此以后无别事,安心乐意甚宽怀。夫人、素娘加仔细,经心调养小婴孩。斗转星移流光快,暑退凉生秋又来。蟋蟀声繁居四壁,金风吹送桂花开。这一日夫人园中闲散闷,与素娘云轩对坐斗骨牌。侍女炉中焚紫降,帘幕垂红窗半开。夫人说:“这回你要赢了我,输你一对凤头钗。”素娘说:“不如赌下金斗酒,吃一个大醉扶归方乐哉。”夫人开言笑道:“你原来好饮不贪财。到像个风流学士真本色,可惜是位女英才。我的酒量不如你,输了只怕饮不来。不如赌下题诗句,将题面作莫迟挨。”素娘点头说:“也好,还有

一言讲明白。夫人作诗我饮酒,输赢彼此尽说开。”夫人大笑开言道:“你太偏依我太呆。”素娘说:“妾身额外加孝敬,奉献一双祝寿鞋。”他二人说说笑笑将牌斗,欢欢乐乐喜盈腮。正然耍在高兴处,见一个使女掀帘走进来。

丫鬟春辉向前说道:“秋月姐姐叫我请二奶奶快点去罢,公子睡醒哭了好一回了。”夫人连忙放下骨牌,催著素娘快去。

列公,难道王侯之家无有乳母不成?不说不知。自得了双印三朝之时,夫人便要觅个乳母,因见素娘乳汁如泉,因想不如著他自哺,诸凡体贴,岂不强似他人;素娘也愿自哺,所以未雇奶娘。当下素娘忙忙去了,夫人独自坐了一回,觉得闷倦,起身走出轩来,步至池边,凭在栏杆上看那莲子残荷。

但见莲房出水含翠,花退残红蜂蝶疏。荷叶半雕擎雨盖,露冷风摇水面浮。夫人看毕一声叹,说:“流光转换这般速。才见那桃开似火三春景,转眼间炎蒸盛暑又三伏。这而今丹桂飘香秋已至,不久的梅花放蕊雪花扑。光阴似箭催人老,不亚浮蝣如露珠。可怜绿宝红颜女,变作了鹤发鸡皮一老妪。人生不及花开谢,看看群芳想想奴,花遇春回仍放蕊,人去青春无返途。浮生若梦真无趣,空受些奔波劳碌苦何如。叹只叹,世人尽被七情扰,四座迷关跳不出。恩枷爱索牵连债,为的是儿女夫妻情意笃。却不知,无常一到难相顾,到头终是属虚无。怎能得斩断迷关登彼岸,翻身跳出闷葫芦。妾身空有离尘念,就只是无人指引渡迷途。”夫人正自频嗟叹,只听的半虚空中把姐姐呼。

夫人自凭栏自观,忽听空中有人呼唤说:“院主姐姐,别来无恙么?”夫人闻听,抬头举目望上瞧:

但见五色云中飘瑞霭,异香扑面送清风。云生半露一仙子,妙面金容大不同。紫玉祥霞冠头上戴,天衣无缝锦飘钤。左手举定丹霞诏,一只香篮右手擎。眼望夫人呼院主:“一别许久未相逢。可记得琪花会上同欢笑,斗牛宫内宴群星?可记得香炉同炼长生药,三仙伴驾赴蓬瀛?可记得惜花赶散金丝蝶,受罚初次转山东?绝不该人间打死鸳鸯鸟,准折你今生鸾去凤孤鸣。这而今谪期已满尘缘尽,所以你顿起禅机道念生。吾今特奉娘娘旨,指引你心头茅塞自虚灵。返本还原归旧路,今日个子时三刻就来迎。暂且失陪妹去也,明朝相会蕊珠宫。”说罢的仙娥只一晃,香风一阵影无踪。杨夫人恍然大悟前因事,把那三世的缘由历历明。点头答应说“遵旨”,身背后伺候的丫鬟吃一惊。

两个使女著忙,慢慢转在面前说:“夫人与那个说话呢?”夫人用手指著空中说:“我与司兰仙子说话呢,难道你们看不见?”丫鬟大惊道:“空中那有什么仙子?青天白日,莫非有什么魑魅魍魉敢来现形,混人不成?”夫人说:“不要胡言,是王母差来召我回宫的。”丫鬟听毕,越发害怕起来,这一个望著那一个说道:“妹子,你在此看著人人,等我快去禀千岁、二夫人知道。”说著,抬起腿来飞跑而去。

夫人此时犹如月照清潭,一悟彻底,因笑道:“你们何必大惊小怪,事由天定,人力难违,就是叫他们来,还留住我不成?到没的吓他们一跳,快跟我前边去罢。”说著,转身移步,自觉足下飘飘,如一叶之轻。刚然走至角门,只见素娘面黄失色,同几个奴妇飞奔而来。迎见夫人,方才收住脚步,喘吁吁说道:“夫人好端端的来了,你看彩云这丫头轻事重报,几乎把人吓死!绛霞在背后摆手送目,又指了指夫人。素娘见如此光景,心内犹疑,两眼不住的观看夫人。

当下大家同进上房,夫人坐在床上,吩咐左右:“快备香汤,我要沐浴。”仆妇答应而去。素娘见夫人神色异于平日,向前问道:“夫人方才是看见什么来,何不说说?”夫人说:“老爷可在书房么?”素娘说:“杨舅老爷请去议事,还未回来。”夫人看了看窗间日影说:“你可著人去请千岁,连老太太与舅爷都一同来,我有话说。”素娘见说,心中惊恐,再要问时,只见夫人二目双合,手打问讯,口内低低的都是些未曾听见的经咒。素娘见此,一发慌张起来,连忙命人到扬府送信。少时仆妇端了香汤来,夫人起身,走进内室沐浴去了。

且说那奉命的家丁到杨府,就把情由细细云。杨府家丁吓一跳,齐进中堂禀主人。来请的原由说一遍,吓坏了高公杨爷隆太君。连忙吩咐看轿马,便装常服就起身。太君上了八人轿,后跟诰命李夫人。乳母在中带公子,却是明器与明珍。一家大小忙不住,乱乱轰轰出府门。高公郎舅头里走,打马加鞭快似云。轿行如飞车似箭,仆妇家丁一大群。霎时到了镇国府,黎素娘中门迎候诉原因。大家慌忙朝里走,不暇客套与寒温。一直奔到上房内,抬头举目看夫人。只见他,闭目合掌床上坐,微微带笑面含春。道装打扮多清雅,青衫云氅罗裙。面容饱满多红润,更比平时颜色新。面南端坐不言语,病态形容无半分。众人一见发了怔,老太君看罢心内嗔。

老太君起先闻信,吓的魂不小附体;及至奔了来看,见女儿面不改色,全无病形,好模好样坐在那里,双是道家装束,老人家就有些不悦。叫声:“端娘我的儿,你从来不是那样,今日为何装神弄鬼,做这般模样,是何道理?”高公与杨爷一齐动问,素娘向前就把两个丫鬟的话说了一遍。高公遂把彩云、绛霞细问,丫鬟说:“夫人说空中有什么司兰仙子来召,奴婢们看不见。”李夫人说:“园囿阔大,伺候人少,撞著什么邪祟也未可定。”老太君说:“从来邪不能侵正,老身活了八旬有馀,自十五六岁征西破阵,一二十年死人堆里度日,尸骨丛中过活,并不曾见什么邪祟。”杨老爷说:“妹妹素来薄弱,一时偶染,也未可定。”太君说:“既如此,命人快去取我的青锋剑来,挂在床头,任他什么邪祟,霎时就退。那剑乃昔年高祖征南,自日本国得来,传说是太乙真人镇洞之宝。”高公说:“且等太医来诊一诊脉便知是何症候了。

正在议论,只见夫人慢慢的睁开二目。

眼望太君呼声母,又叫兄嫂与王爷:“大家不必胡猜想,那本是王母差来奉玉牒。天机不敢明说破,只恨我前世为人太狠些。半世姻缘三世事,只为鸳鸯与蝴蝶。我此去返本还原归阆苑,脱过了红尘搅扰事无歇。逍遥自在多欢乐,劝你们痴心不必痛离别。到将来琼华会上重相见,悔杀了多情空把爱缘结。恰好似傀儡下场收线索,那是儿女共爹妈,黄粱大梦终须觉,月有圆时就有缺。少时便要失陪了,还有那同伴前来把我接。”夫人说罢合了眼,吓坏了太君、李氏、二豪杰。

众人听了这些言语,一个个惊慌无措。老太君手拉著夫人,目中落泪说:“我的儿,你心里觉著怎样?还是糊涂,还是明白呢?”夫人摇头不言。只见丫鬟来禀:“太医到了。”李夫人与素娘都避进内室,仆妇放下帐幔。高、杨二公将太医迎进,叙礼坐下。先问了得病原由,丫鬟放下一张小桌,垫上一束红绫,用罗包了夫人玉指,从帐缝中托出,轻放在绫上。太医坐在对面,闭目凝神,细细珍了一回,并无脉息。又诊了左手,也是如此。太医忙站起身来说:“夫人双脉已绝,学生不敢论证开方。老大人另请高明,学生告退。”高公见如此说,知是不祥,只得送出太医。回至前庭,唤进总管傅成,吩咐速与夫人预备后事。总管领命办理,自不必说。

高公回至后堂,天色已晚,大家哭哭啼啼,秉烛坐守。看看天交三鼓。

只觉的一阵异香扑人面,满房中紫雾霞光瑞气浓。香风过处音乐响,半空中隐隐微闻鸾凤鸣。夫人猛然睁开眼,口中连笑两三声:“列位贤妹可都好,云车何处且消停。”眼望太君说声母,“孩儿就此转琼宫。不可过悲须看破,他年玉苑又相逢。今朝分手非无故,也有段因果在其中。我的娘只因少年杀伐重,养女不能送母终。幸喜杨门德行广,儿孙相继庆芝荣。莫把好景愁中度,承欢全仗嫂与兄。小妹命薄困修短,从今难顾手足情。端娘不孝撇老母,并非今世是前生。”说毕复又呼千岁:“妾有一言须记明:老爷本是奇男子,你与那碌碌庸夫大不同。镜花水月虚世界,同林鸟散莫伤情。各奔前程完各事,牢牢把舵紧收绳。端详步履由中道,莫从豺狼小路行。撞透铜城开铁壁,一身属我任纵横。素娘本是贤明女,知轻识重令人痛。可惜名花无获栏,难避无情雨合风。幸赖栽培根本固,凌霜熬雪亚青松。双印全恁双印记,不用人劳心抚养自成丁。惟人梦鸾能问事,他会从容审口供。”夫人说罢忙合掌,说声怠慢闭双晴。太君一见如刀搅,手抱夫人大放声。素娘哭倒尘埃地,寸断肝肠血泪红。顺天侯与高千岁,嚎啕大恸手捶胸。悲声惨切泪直倾,丫鬟使女家丁辈,恸哭主母尽伤情。这正是,生死离别情最苦,一时哭坏左金童。

那梦鸾小姐虽然年幼,性情至孝,倒在老太君怀中恸哭不已。黎素娘撞头打滚,哭了个死去活来。又因夫人仁慈怜下,那些男妇家丁,一个个嚎啕恸哭。合家大小,哀声震地,只哭了个天昏地暗。李夫人见老太君哭的气息咽咽,面容改色,恐哭伤身体,只得自己止住悲哀,劝住了高、杨二公。顺天侯夫妇跪在老太君面前,好容易才把老人家劝住。

高公遂令人备了锦绣衣裳,监木画棺,装殓了夫人,即飞马入朝,面圣乞假。

镇国王只为中年失佳偶,十分哀恸又伤惨。思量便是多不幸,意惨心灰懒作官。见主告假且告病,恳乞辞职归故园。太和殿中见圣主,皇爷闻奏甚垂怜。说道是:“念卿中路失佳偶,又兼有恙未安痊。准你辞职朕不舍,勉强留卿又不安。如今给假归家养,或是三年或二年。那时节养好身体期服满,依然待诏到金銮。赐与卿黄金百锭银千两,助卿归葬与盘缠。诏书到日须早至,勿使朕意日悬悬。”高公叩首将恩谢,出朝上马转回还。有那些文武同寅来吊奠,谈经点主与接三。夜深事毕宾朋散,高老爷送客回来到后边。

高、杨二公送客回来,一同走入上房,举目一看,只见那一番凄惨的光景,令人难堪。

隆太君怀抱梦鸾床上坐,昏花二目泪汪汪。李夫人垂头落泪无言语,黎素娘悲悲切切站一傍。高公一见心难受,坐在椅上泪千行。太君带哭把姑爷叫:“老身有件事相商。贤婿告假辞了职,眼前就要转渔阳。未如何日重相会,我的暮景无多难少长。女儿不幸抛了去,恸思难断九回肠。意欲把梦鸾留在我膝下,承欢权当是端娘。未知姑爷可肯许,如若不愿别商量。”太君说著泪如雨,这不就恸坏了高公镇国王。口呼岳母说:“遵命,彼此一样有何妨。就只是蒙懂无知年太幼,反到累姥姥操心事一桩。李氏夫人说:“无碍,这孩子,聪明伶俐世无双。定遵闺训识训教,将来出落个好红妆。”杨公说:“明日我也去乞假亲送姑爷转故乡。太君说:“早去早回休迟滞,家内无人朝事忙。高公说:“岳母保重休悲感,惟愿年残身体康。小婿虽然回故里,我必差人每岁到京邦。”大家正讲衷肠话,只见那梦鸾小姐问端详。

那梦鸾小姐听得姥姥说将他留下,遂向高公问道:“爹爹此去,几时才来看孩儿?”这一句话,问的高公心如刀搅,众人闻听,无不伤感。那些仆妇丫鬟,也都掩面而泣。高公拭泪道:“你不必牵缠为父,好好跟著你外祖母、舅母,听说听训,不可啼哭。只要你无病无灾,我就放心。我到家葬了你母亲,无事自然来看你。”小姐闻言,点头儿答应,不住掉泪。当下夜深,大家安歇。

不觉过了三七,择了起行的日期,高公入朝,辞了圣驾,拜别了亲友,留下傅成在京看府,合家起身。六十四扛抬了杨夫人的画棺,家丁用锦被抱著公子双印,在灵前打幡。杨老爷恐太君悲劳太过,央之再四,太君大哭了一场,带著梦鸾小姐回无佞府上了。李夫人与大公子明器,棺傍相送。执事冥器,锣鼓喧天。送殡的亲友、文武官员,车马如云。送出城外,高公辞射诸亲友,登车上路。那日到了渔阳,早有人先到了家中与那昆送信。老苍头夫妇闻主母归西,恸哭悲哀,不必细表,照著主人的来书,把诸事预备停妥。灵柩到日,吉期安葬,俺上圆坟,诸事已毕。杨公住了几天,告辞回京而去。

光刚似箭,过了残年。高公追念夫人在世之日,逢时过节,夫唱妇随,合家欢乐,今日自觉冷落凄凉。又过新年令节,对景增悲,心中伤感。素娘见老爷烦闷,把公子抱至面前,引逗玩耍。只见仆妇向前回话说:“今有看坟的老任来,与千岁、二夫人叩节。还是叫他进来,还是叫他回去呢?”原来任婆与素娘都是山东曲阜县平安村人氏,见面时彼此认得。素娘念其同乡,十分看顾。婆子专会小意殷勤、百般亲热,哄的素娘甚是喜爱。又知他口角伶便,善谈能诙,意欲取个笑儿解闷,遂吩咐唤进他来。仆妇答应,转身而去。

不多一时脚步响,任婆子相随仆妇进房门。只见他满面含春先问好,然后回身拜在尘。说:“贫婢子身受鸿恩无可报,愿千岁福如流水的东洋海,寿比南山的松万春。”拜毕平身退两步,复又叩拜二夫人。高公、素娘说:“罢了,难为你守墓看坟甚小心。”婆子说:“犬马之劳当效力,点水难报涌泉的恩。”高公说:“你那哑弟也可好?”婆子说:“拾柴捡粪倒殷勤。”素娘说:“今年他有多少岁?”婆子说:“再过六载整三旬。”高公说:“可曾与他定媳妇?”婆子说:“谁家闺女嫁废人?”素娘说:“看他的面貌倒也好。”婆子说:“心里明白便不浑。”素娘说:“娶个贫贱人家女,也好传家后代根。”婆子说:“何尝我不是这般想,只为无钱少了金。”高公说:“等你说成来见我,助你几两雪花银。”婆子闻言忙拜倒,说:“谢老爷屡次鸿恩海样深。”

高公说:“快此起来,不必如此。”婆子站起看见双印,夸道:“好位福相的公子将来定作大官。不知多大了?”素娘说:“今日初五,整整的八个月了。”婆子说:“好大身材,活像三四岁的样子。听说夫人留下一位小姐,不知今年多大?”素娘说:“五岁了。”婆子说:“夫人仙寿多少?”素娘说:“三十六岁。”婆子口内嗟呀说:“可惜那位佛心的夫人,怎么就未带了寿来。自从那年上京之后,老婢时常想念,指望还有相见之期,不意他老升仙去了!想起来昔日的恩惠,由不的令人伤心。”一面说,那眼中的泪往下乱掉。高公、素娘齐伤感。

说了一回闲话,素娘向仆妇说:“你领老任吃饭去。天气甚冷,多与他几钟酒喝哦。”仆妇答应,领婆子去了。不多吋,回来叩谢要走。高公赏了两贯铜钱,素娘给了此馒头、果饼。婆子欢欢喜喜拜辞要行,素娘说:“老任,你且站住。咱们这里近村人家若有会浆洗生活的妇人,你与我雇二个月工,二月中旬领来,好拆洗被褥。”婆子说:“我的奶奶,若讲描鸾刺凤,我可是多年的乱头发,一点儿不通。要说浆洗这一道,却是窗台儿上放饽饽,还带著卖药的说嘴。”秋月说:“怎么讲呢?”婆子说:“能够管好,好,好!”引的高公、素娘发笑起来。素娘说:“既然你会,等天暖了我著人唤你去便了。”婆子连声答应,拜辞而去。自此无事。高公闷倦之时,便邀几个旧日相识的父老,携酒提杯,游山玩水。

每日家笑傲烟霞游胜境,无拘无束甚清闲。相知故友谈今古,自觉得逍遥自在胜为官。高公得了闲中趣,不思罩紫与披蓝。诗酒琴棋消永昼,看柳观花乐自然。为爱群芳重修理,兴工添造养心园。一带粉墙高丈二,虎皮石脚衬磨磨砖。周围栽种榆槐柳,还有那古柏苍松透碧天。石铺甬路如集锦,门开正北对燕山。一道小河通园内,两边屈曲护株栏。搭座竹桥高三丈,河里边,几只画浆采莲船。正中间高起邀月楼一座,两座亭轩在两边。月台后有藤萝架,太湖石设月台前。桃林杏圃葡萄院,假山对面有秋千。绕过牡丹亭正北,松竹丛里是梅轩。曲径通幽朝霞阁,七间书室面朝南。开了个北窗圆月洞,预备乘凉好看莲。金鱼池上栽垂柳。东南上重整祠堂供吕仙。满园中广置奇花与异卉,紫药金菊玉牡丹。迎春木笔黄金榜,绣球合欢共芝兰。锦被珍珠十姊妹,茉莉蔷薇白玉簪。海棠月季晚香玉,瑞香秋萝落地钱。夹竹桃配黄金盏,望江南衬锦鸡冠。玉兰木兰合玫瑰,碧桃丁香与凤仙。渊明花在东篱下,百种香菊更可观。四时不卸春如在,群芳相继吐娇颜。会友邀朋常玩赏,一身潇洒甚清闲。春去夏来秋又至,期服已满到周年。祭扫新茔化钱纸,惨切悲哀一可言。一自服满回家后,这老爷心内悬悬想梦鸾。

高公回家已经一载,牵挂著小姐,又思念隆太君,遂命郑昆采买了许多的土物,修了书信,打发张和、王平上到无佞府问候太君,打听小姐。二仆领命起身,不必细说。

那日重阳节,有几个常与高公同游的老头儿,邀了老爷到燕山上留云观中登高赏菊。素娘在家中也无心庆节,独自一个闷闷不已。哄的双印睡了,叫秋月一边看著他。无精打彩,信步至西书院小轩中。只见纱窗半起,廊下摆著二十盆各色的菊花,开的十分锦烂。素娘转身坐在窗下。

黎素娘,眼望著菊花心增感,口中长叹双泪垂:“想当初有我贤惠的夫人在,共庆重阳酒满杯。与妾身笑折俊朵亲插鬓,爱奴长替画双眉。著热知疼如姊妹,形贴影靠紧相随。曾记得详解诗书究理义,陪伴你碧窗同绣坐深闺。曾记得碧桃花下联诗句,相伴你杨柳楼头看落晖。曾记得晴桨轻摇池沼里,陪伴你天香满袖采莲回。曾记得共敲棋子消晴昼,陪伴你鼓罢瑶琴步月归。曾记得桂花香里熬郎醉,相伴你海棠无力入罗帏。曾记得共拥红炉观瑞雪,陪伴你暖香阁内看红梅。到而今回思旧景人何在,好叫奴触目伤心总是悲。我的娘一旦狠心撇了去,撂下这无穷悔海与愁堆。天大的深恩无补报,我的这冷落凄凉诉与谁?今日偏遇重阳节,你叫我与谁欢笑与谁陪!”素娘越想心越痛,两泪纷纷往下垂。正在伤感悲思处,忽听说“好一盆齐整醉杨妃。”这佳人慢擦眼泪抬头看,但只见一人进步把角门推。

未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瑟柱频移暗弹清泪 琴弦重续谁是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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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素娘正自悲感,忽听有人说话,抬头一看,却是任婆子朱氏走将进来。口中夸道:“好俊菊花儿!好俊菊花儿!”看著素娘说:“我的奶奶,叫我好找,原来在此看花儿呢!”素娘说:“你找我作甚?”婆子说:“印哥的小褥子、糠口袋都桨洗出来了,就是那么做上,还是等添些新的呢?”素娘说:“还将就使的,就是那么做上罢,老爷与去世的夫人最怕因为孩子糟塌东西,恐折了他的福寿。”婆子说:“阿弥陀佛!这才是会养儿女的呢。怎不叫他增福延寿?似千岁赫赫王侯之家,要穿甚样的没有?我见如今外边这些新发户的毛财主家有了几个臭钱,不知怎样的卖弄!把孩子打扮的花花绿绿,金锁子、银铃当、项圈、镯子,带在身边,一眼看不到,丢了东西还是小事,往往连孩子都拐了去。”素娘笑了一笑说:“我们印哥儿皆因怕人拐了去,所以不与他上好的穿戴。”婆子也笑道:“那个七个头八个胆的忘八蛋敢来这里拐人?再者,这样深宅大院。生人也不容易进了来。”素娘道:“真话,除了你别人可是进不来的。”婆子闻言哈哈大笑道:“好奶奶,你老要骂我个忘八蛋就照真的说罢了,何必绕个弯子?”素娘笑道:“我是个比喻,谁骂你来?”

婆子看素娘面有泪痕,问道:“奶奶想是因节间又想起夫人,伤感来呢。常言说人死不能复生,徒悲也无益,我劝奶奶保养自己的身子要紧。”素娘见说,长叹了一声说:“是,任妈妈你那里知道?”

想当初,自我那年将门进,那夫人何曾把我当偏房?同心合意无猜忌,满拟著地久共天长。再不料一旦升仙撇了我,闪的我少魄失魂无主张。出来进去成孤鬼,过节逢时愁断肠。怎么得绿窗再续同心侣,百年聚首不分张。”婆子闻言连夸奖,说:“夫人的心性真贤良。见人家嫡庶如仇常打闹,巴不得大房夫人早早亡。那像这样常思念,倒添高兴喜洋洋。奶奶既然愁寂寞,何不与千岁细商量。断弦重续何妨碍,有个绝好的亲事正相当。”素娘闻道:“谁家女?今年多大住何方?”婆子用手东南指,说:“离此五里四贤庄。这姑娘今年二十单四岁,德言恭貌世无双。”素娘说:“若大如何还待字?”婆子说:“若要提时话正长。”

“奶奶听我细讲:他家姓伏,世代书香。去世的老爷作过县宰,膝下一儿一女,小姐就是我才说的这位站娘,乳名顺娘。公子伏华是个国学,上午死了,娘子滑氏,膝下有个小公子,名叫准郎,今年八岁了。家中不大十分富足。滑氏娘子与伏小姐姑嫂二人十分和美,又因小姐四德咸备,伏大娘子不肯草草许婚,恐怕委屈了小姑儿。如今的世态,瞒不过你老人家,都是锦上添花的多,轻财重义的少。那些绅缙卿宦富足人家,嫌他无父无兄,孀嫂嫁妹,妆奁不能丰盛,不愿结亲。那次等人家有钱无名,伏大奶奶又不肯许。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所以至今还未受聘。我想老爷续弦,不过挑位好姑娘,断无计较妆奁的话。奶奶问千岁,若愿意的时候,这宗喜钱就照顾了老婢子罢。我明日就去,一说儿管保十成有准。”素娘说:“你怎么就知那姑娘甚好呢?可曾看见过么?”

婆子见问哈哈笑:“那是知他底里深。四贤庄离咱坟园没二里,常去常来走破门。小公子当年是我接的喜,直到如今八九春。认我干妈胡搅闹,姑嫂俩见人分外亲。伏娘子痨病时常犯,叫我去打腿捶腰住几旬。伏小姐因嫂身有病,抚养公子甚殷勤。那准郎自从三岁跟姑母,更比他娘疼万分。淘气撒泼耐著性儿哄,呕的人一旁冒火他不嗔。体饥问饱百般爱,煨湿就干辨寒温。这都是我亲眼见,可见这姑娘是贤惠心。若要到了咱家内,定把那印儿怜如掌上珍。与奶奶二贤相会合了事,保管赶上去世的夫人。”任婆说了个十分好,黎素娘粉面生春把话云。

素娘听了说:“若依你这等说来,果是个贤良性格。就只怕你那一张油嘴,有些言过其实。”婆子说:“呀,我的二夫人!我的多大胆子,敢来这里谎哄千岁?老婢子若有一字谎言,就是个狗入的。”素娘忍不住笑了一声说:“既然如此,等我与千岁商议,若要允了,就烦你作个冰人。”婆子连连答应说:“效劳,效劳。”

正说至此,丫鬟来请,说:“千岁回来了,找二夫人呢。”素娘遂起身回至上房,向前问道:“老爷回来了?”高公点头问道:“你往里去来著?”素娘说:“我到西轩看了看菊花,老任也找了去,我二人就说起话儿来了。”高公笑了一笑道:“与他有些什么话说?”素娘说:“说起夫人期服已过,内堂无人,何不续娶一位夫人。妾身说,恐无相当女子。他说四贤村就有一家乡宦的姑娘,四德俱备,老爷若愿意我就去说。”高公闻言,摇头不语,取过一本书来放在桌上观看。素娘见老爷有些醉意,也不便再言,退到一旁。不多时天晚,大家安寝。

次日饭后,素娘又在高公面前提起此事,高公说:“你只是再三劝我续弦,我反复思量,有三事不可:一则儿女双全;二则年已四旬;三则室中有你,又何必多生烦恼?”素娘陪笑道:“老爷说的三不可,依妾身想来,却是三可,若说因室中有我不娶正室,这句话被人闻之,关乎老爷的声名不美了。”高公说:“却是为何?”素娘说:“岂不议论千岁溺婢妾不娶正室?”

况千岁,并非老迈衰朽,三十内外算青春。虽有他们姐弟俩,谁不愿七儿八女打成群?娶位夫人多生育,承欢膝下复添人。再者内里无主张,老爷出门剩妾身。孤影单形无伴侣,那一派凉凄景况惨人魂。劝老爷鸾胶重续鸳鸯侣,携带我香闺有伴结同心。只当是好心的夫人还阳世,家庭乐事又重新。”高公听毕一声叹,说:“世间那有一般人?万一娶个不贤妇,岂不是烦恼无门自己寻?”素娘带笑说:“无碍,我也曾仔细从头问老任。千岁若是不放意,唤来一问便知真。”高公听毕不言语,侧身仰面自沈吟。素娘见有活动意,忙令丫鬟叫老任。

使女奉命,去不多时,将婆子唤来。素娘说:“就是咱们昨日说的那件事,你可细说与千岁听听。若还中意,就烦你去为媒。”婆子见说,欢喜不尽,张开两片油嘴,加了许多的粉饰,说了个天花乱坠。高公听了道:“虽是续弦,关乎终身,不可一时冒作,且过几时再说不迟。”婆子见说至此,只得退出。

又过了几日,素娘巴不得早娶一位夫人来,还像当初杨夫人在日,合意同心,朝欢暮乐,遂在高公面前不时提念。高公被他念的心活,便将苍头郑昆唤进后堂。

当面吩咐这件事,命他去四贤村中细打听。苍头奉命连忙去,午饭之后便回程。走进后堂见千岁,细禀其中就里情:“小人去访伏小姐,去问他附近邻居众老翁。提起尽知都夸奖,人人说他好性情。从不出头与露面,未闻说话有高声。也曾有人偶瞧见,人品不过上中平。举止安详多稳重,幼也读书不大通。年纪不过二旬外,而今待字在闺中。这是小人访来的话,不敢增减禀爷明。”高公听毕将头点,素娘欢喜乐无穷。说:“老任果然话不假,这就是树的影儿人的名。所说之言无大异,这段良缘定有成。赴著天色还不晚,今日个就命任婆系赤绳。”这也是前因造定非小可,借由生事起魔星。不遇盛寒极冷日,安得梅香与柳青?高公当下发长叹,说道:“素娘休忙你且听。”

高公向素娘摆手道:“你休性急,我这心内还有一段思量。人凡世上两来之事,多不能相会。此女虽有贤名,但不知才调何如。当夫人在世,你与他耳鬓厮磨八九年余,难道不知他的性情?他并不是一味的柔和,赏功罚罪,各当其然,是非曲直,明见如神。当言则侃侃而言,遇义即慨然而作,绝无欲言不言之态,全无畏前畏后之形,所以令人钦敬。那些男妇、仆人,戴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仆人有不了事,他却能善能察看:无心之失,虽大过亦恕而不究;有意欺主,虽小失也不能饶恕。虽然责罚,却不轻易打骂,都是叫至面前善言教训,使其改过自新。恩宽不溢,严威不猛。虽系闺娃,实有男子气象。我合他夫唱妇随,相敬相爱,如宾如友,十数年并未红过脸。只因他常有规谏之言,我无非理之作,所以至今不能忘情。伏家女子虽有贤名,恐无才智。常言道:好好先生不是柔忍之妇,定是无骨之才。万一不及亡人,我这下半世岂不是自寻烦恼?思量起来,到不如鳏居到老。”素娘说:“千岁若拿不定主意,妾身到有个决疑之法:何不求祝吕祖打一生生神术,且看批词,再作道理。”高公说:“这倒罢了。”

说话之间,天色已晚,二人更衣净手,也不带仆妇、丫鬟,素娘提灯,高公随后,同至后园吕仙祠内,焚香拜祷已毕。高公写了“问姻缘”三字,打开术本,素娘打算,高公书写。霎时打成四句词,却是: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河洲重睹面,方是好鸳鸯。

素娘看了笑道:“老爷恭喜!河洲重睹面,岂非再娶之意?好鸳鸯,定是佳偶。这段良缘,一定不错。”

这正是:天深远人难测,当时怎解未来言?高公这才主意定,皆因是素日虔诚信吕仙。回至前边安寝下。一夜无词到早间。早膳已毕房中坐,命叫任婆至面前。仔细吩咐提亲话,任婆子欢喜乐非凡。说道是:“老婢就此他家去,不消晌午就回还。”说毕返身出内室,绕过前庭把箭道穿。出了府门朝东走,小路斜抄慢向南。放开两条追风腿,挪动了一尺三寸的小金莲。这婆子虽然肥胖身躯重,全亏他惯载千斤的两旱船。陆地撑开急似箭,不多时到了伏家庄院前。

婆子贪赏的心,十分高兴,连颠带跑,不多时到了伏家。门首那门户紧闭,遂走向前来,把门用手一拍,高声叫道:“开门来!”声未毕,只听得“汪”的一声,从水沟洞窜出一条黄犬,张牙舞爪,向婆子咬来。唬的婆子连忙弯腰乱抓地下的石子土块,望著狗连连掷去,往后倒退著喊道:“看狗来来来!”只见大门开放,苍头劳琼拄著拐杖,口内一面咳嗽,一面叱狗,抬头看见婆子说:“任嫂子贵人哪,怎么许久不来走走?怨不狗看著眼生。”婆子说:“你家好攘刀子的牲口,吓的我心跳到口里!想今年春天我没在这住过好几天?蜂姐不得闲时,都是我倒口子饭喂他,那时看见我,他就摆尾摇头,前窜后跳。才几时不来,难道这没良心的囚攘的就不认的了?”劳琼说:“我的嫂子!想著当日我们大爷在日,朋友弟兄一大群,你说生死之交,我说患难扶持,每日在一处吃喝,把筷子咂了七十多捆。不算银子,钱也不知白骗去了多少。新鲜东西下来时候,你也惦著盟兄,送两个钱的王瓜进鲜,我也想著把弟,奉三个钱的杏儿。干儿子来孝敬干爹,那一番亲热,一言难尽难。原来都是些虚情假意,哄的是现在的吃喝。及至后来大爷得了病,家业萧条上来,一个个就不大上前儿了。一会儿家还有点子情儿,到了死后撇下孤儿寡妇,日费艰难,那些如漆如胶,长吃长喝,受惠的爷们都躲到东洋大海去了!那日大奶奶犯了病,躺在床上没有盘缠,小公子又要零钱,姑娘著急无奈,叫我去找大爷素日亲密的朋友求几串铜钱,好与大奶奶养病。

我从那清晨跑到晌午后,腰又酸来腿又乏。这个给个不见面,那个回说不在家。刚刚碰见白大眼,铺儿里同著朋友在吃茶。我将他招至一边言就里,只见他叹气连声把嘴咂。说道是:“我的日子难瞒你,不过是外边好看打八岔。拆东补西将就混,内里空虚有甚吗!想当初干爹怎样恩待我,难道我有条横骨把心搽?他老不幸身辞世,我应该照看兄弟与干妈。这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怎奈我艰难自顾尚不暇。你回去干娘一定思量我,好像我忘恩负义弄浮滑。我今向你起个誓,若要撒谎是忘八。这事如今怎么好?真真可把我难杀!要不然等我替你转求借,辞不的辛苦与磨牙。明日你来听我信,说完一溜兔儿花。自从那日言此话,直到今日未见他,人还如此浮上水,狗儿怎不灶中爬?”老儿说至这句话,任婆子拍手打掌笑哈哈。

任婆子听了说:“管家,我说了你们的狗一个不好,就招出这些话来!只是顾听你捣鬼,却误了我的正事。好生看著狗罢,我好进去。”

当下劳琼把他送进二们,婆子走入上房,只见滑氏与顺娘小姐坐在窗下斗牌叶玩耍。婆子向前万福问安。姑嫂二人连忙放下纸牌,含笑让坐。滑氏说:“任嫂儿,贵人哪,今日那阵风吹发你来咧?蜂儿快倒好茶来与你任妈妈喝哦。”丫鬟答应,送过茶来看著任婆子说:“任妈妈如今发财的时候,还肯往咱们娘儿们这里来么?”婆子说:“你看这丫头属小鸡儿,刚顶了蛋皮儿就露著嘴尖。你等著,我合大奶奶说说,给你招个好鸡巴女婿,配你那张伶俐嘴!”蜂儿正站在婆子背后,顺手一个脖子拐,打的婆子往前一跌,洒了一身茶,口内含的也喷了出来。引的滑氏与小姐都大笑起来。婆子一面笑,一面抖著衣服说:“奶奶、姑娘还笑呢,也不说说,你家有礼法的,姐儿打起客来!我是来与府上报喜的,还不曾讨赏,倒先挨了一个脖子拐!”滑氏说:“你就报出喜来,打的不算,一定有赏。”婆子说:“我是与姑娘说个好婆婆家,岂不是大喜么?”顺娘见说,把脸一红,站起身来,走里间去了。

婆子一见哈哈笑,滑氏有语问端详:“这一家姓甚名谁何处住?住在城中是落乡?”婆子说:“离咱这里五里地,就在西面麒麟庄。提起高家谁不晓,合郡都知镇国王。”滑氏说“闻听旧岁夫人丧,莫非续娶作填房?”婆子说:“正室无人家业大,续弦执掌内中帮。”滑氏说:“他家共有人几口?”婆子说:“一儿一女一偏房。”滑氏说:“侧室为人可也好?”婆子说:“仁慈礼义性贤良。”滑氏说:“此人目下有多大?人才品貌可相当?”婆子说:“整整齐齐三十岁,容颜绝妙有风光。白面朱唇眉目秀,掩口微须二指长。”滑氏说:“久闻他家多富贵,就只是不晓虚实内里详。”婆子说:“我时常来去深知细,听我仔细表一场。他的那府第人人都见过,雕梁画阁似天堂。绸缎绫罗全有库,财宝金银注满箱。牛马成群猪羊众,仓中堆聚万年粮。古董玩器无其数,大的珍珠用斗量。仆妇家丁多少对,丫鬟小厮几十双。吃的是珍珠与美味,穿有是缎服共罗裳。玩的是琴棋合书画,看的是古本与明章。渔阳乡宦头一位,广行好事善名扬。奶奶若是将亲许,不愁日费度时光。无干之人还义助,似这样著己亲戚一定帮。”这婆子锦上添花一片话,说的那伏家娘子喜非常。

滑氏含笑开言:“若依你这等说来,这个人家可也不错,虽是填房,大个五六岁也不算多。你回去见了那里,就说我允了亲事。也不用行茶过礼。一来我家没人照应,二来你也知道我的手窄,要不然把茶礼折几两银子来,也好搭帮著聘他。”婆子点头道:“很使得,我这一回去就定了,大约今年必要娶,你老也预备预备。”滑氏说:“二十三四的姑娘,要娶我也不拦,又无甚大陪送,随他几时娶就是了。”婆子说:“话已说定,我也该走了。”滑氏说:“你且吃了饭,喝盅喜酒如何?”婆子说:“这倒使得。”

当下滑氏即命蜂儿整治四碟好菜,暖上酒来。婆子先斟了一杯,递与滑氏说:“我借花献佛,先敬奶奶一杯喜酒。”滑氏接来饮了,也斟了一杯与婆子说:“你吃暖脚双盅,另日再与你酬劳。”婆子一面接酒,一面叫道:“大姑娘,今日天气凉凉的,请出来吃杯热酒罢。”滑氏说:“他还理你?你那不是白讨脸?”婆子嘴一咂,说:“罢呐!我的姑奶奶,你这回不理我,等将来到了享福的时候,只怕感念我不尽哩!今日大风小刮,怪冷的,为与你说媒,冻的我肉生疼,小姐怎么谢谢我罢?”滑氏说:“等明日我谢你三两细丝。”婆子说:“哎哟,好奶奶!我是合姑娘说玩话呢。咱娘儿们如何提到那上头去?”滑氏说:“皇上也不白使人,我必有点薄意。”

正说之间,一阵脚步响,原来是小子劳勤带著小公子伏准玩耍回来,跑进房中,公子叫声:“妈妈,快与我三十个钱买糖糕吃,我饥咧!”滑氏说:“你一口家常饭也不吃,一早起就花了四十多个钱了,这回又要三十文,可无有那些了。这里还有十六个钱,你拿了去罢。”说著从腰中掏出递过去了。小公子见了嫌少,望后倒退了两步,带著哭声说:“我不要。”滑氏说:“好乖乖,今日晚了,就剩了这几个钱,你拿了去罢。等明日我叫劳琼当了当来,与你一百钱。”公子闻听哭起来了。只听顺娘在套间里低低叫道:“准哥这里来,我与你添上。”小公子这才擦了眼泪,走进房中,拿了钱出来,笑嘻嘻的拉著劳勤往外就跑。滑氏说:“仔细你忘八蛋的狗皮!叫你哄著,有多少钱都叫他胡买了,你好跟著口馕!”劳勤说:“谁吃他的东西来著?他看见什么,不论吃的玩的,他都要买,不是哭就是骂,花了钱回来,奶奶又是骂,叫我怎样好呢?”滑氏说:“好个娼妇养的,望我犟起嘴来了!”任婆说:“你看这孩子,奶奶说两句,你听著罢了,还管调嘴舌的,快去罢!”滑氏说:“好,势败奴欺主么!这小杂种大不像先了!他爷儿两个要有能为,早就走了。”婆子说:“小孩子家不知好歹,你老是作主子的,高高手儿他就过去了。一半儿见,一半儿不见的罢了。我的酒也够了,该走了,明日再来送信罢。”滑氏说:“你再坐坐如何?”婆子说“恐天色晚了,就此告辞。”当下蜂儿看狗,把婆子送出门来。

世间上惟有六婆多诡诈,十句言词五句虚。只图自己得谢礼,那管彩凤配山鸡。有多少红颜秀女陪痴汉,有多少美貌郎君伴丑妻。有多少老朽年残娶少艾,有多少移花接木误佳期。有多少良善苦遭悍妒妇,有多少聪明女子丈夫痴。似这些虽说有个前定数,细思量其中未免被媒妁愚。弄的那鸳鸯颠倒无可奈,也只好认个悔气胸心闷。任婆子,欢欢喜喜往回走,自家打算暗寻思:伏大娘子方才许,谢我三两好细丝。大料高家也不少,约摸著得他数两余。到手之时先放帐,拣著那老实主儿要加一。过上三年并五载,财长财生息作息。过年秋间上一半,作套合身新绢衣。那一半资生有底本,好与哑叭娶房妻。怎么丑来怎么俊,只图生男盼子侄。要不然替男招个夫主罢,复又自笑说使不的。一来年老没人要,二未品貌一出奇。胡思乱想全拉倒,且自喝盅买肉吃。这婆子一面思量一面走,两脚如飞快又急。霎时到了镇国府,天色刚然交未时。不用退禀朝里走,转过前堂到内室。高公正在房中坐,这婆子向前叩见禀端的。

婆子见礼已毕,就把伏娘子许亲之言,说了一遍。素娘说:“既然许了,老爷看个良辰,好下定礼。”婆子说:“伏大奶奶说来,他身上有病,家里无人张罗,又无其陪送,不受茶礼,一言为定,但恁千岁这里择日迎娶就是了。”高老爷说:“婚姻大事,岂有不受茶定聘之礼?这个如何使得?”

婆子说:“我今照直说了罢,伏大奶奶是为难。受聘就得会亲友,家中铺垫少银钱。有心把礼折银两,又难出口实害羞。”高公听毕将头点,命丫鬟取过通书举目观,择了个本月十八下红定,佳期十月在初三。取出了纹银二百零十两,使女盘托放面前。高公说:“伦常大礼岂可废,过红下定必当然。此银帮他为使用,足可中中把事完。非是我小看亲戚多冒渎,世间上孤儿寡妇甚堪怜。”婆子说:“阿弥陀佛我的千岁,难为爷仁德心肠想的宽。我去见了伏娘子,他一定感念恩情重如山。那里还说小看话,这真是难渡的愁江遇便船。”高公说:“我就命人同你去,天不大晚早回还。这是二锭银十两,赏你拿去买衣穿。”婆子闻言忙跪倒,连忙叩首在平川:“老婢子一家三口蒙恩惠,生者得饭死得棺。只恨无能难补报,也只好来生结草与衔环。这点微劳当效力,怎敢受赏与偷安。”这婆子眼看银子将头叩,黎素娘一旁含笑慢开言。

素娘说:“老任,老爷既赏了你,你就拿了去罢。”高公说:“不必多礼,快些起来。”婆子见说,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拿过银子来,掖在腰中。当下高公命李清、赵泰同著婆子将那二百银子与伏宅送去,自不必细表。

过了几天,高公吩咐备了祭礼,与素娘同到慎终源与夫人上收化纸,大哭了一场,回至家中次日就是下定之期。

这一日,高公、素娘清晨起,传进家丁至书堂。设摆盒盘十六对,看著那仆女丫鬟把礼装。玉翠珍珠金首饰,纱罗绫锦缎衣裳。干鲜果品江南酒,染红鸭鹅共猪羊。郑昆梁氏押著礼,出门竟奔四贤庄。来至伏家大门外,任婆先跑步慌忙.伏家使女接梁氏,劳苍头迎候在门旁。礼至中堂忙设摆,滑氏一见喜非常。红纸封儿放了赏,就让来人进厢房。设席款待忙收礼,喜坏了伏家公子小儿郎。吃了些荔枝抓龙眼,揣著核桃咬著糖。劳勤哄著也吃了个够,两个人撺撺跳跳喜洋洋。不多一时用毕饭,助忙的男女献茶汤。滑氏取红纸包儿十几对,每盒中二钱的如意放一双。赏了婆子银三两,一对银簪帕两方。打发高府人回去,不觉西方坠太阳。

“世情观冷暖,人面逐高低。”两句俗话,却不曾说错。当日有伏华在日,为人浩荡,所交之人都是些帮嫖看赌之徒,不多几年把父亲作一任知县弄来的银钱花去了十中之七,及至死后,家业萧条,那些亲友渐渐断了来往。不料今日与高府结亲,这一个礼,村中人看见,霎时传开,不多几日,那久不上门的亲友今日来一家道喜,与姑娘添箱,明日来一家奉贺,与小姐浇头,倒热闹了几天。那滑氏为人心性更窄,见了这些人不但不领情,连笑带刺说上几句讥讽话儿。那些趋炎赴势的人,白花了银钱,又讨一场无趣,岂不可笑?且说高公当日在家时,与夫人住的是中堂东上房,左右厢房闲著,耳房丫鬟宿处,前边大庭仪门外周围群房郑昆家丁居住,西边大院是客位书房。中堂后一道粉墙,开个甬门,北边一溜七间。三友轩院中,两颗青松,一丛绿竹,窗下设几盆红白梅花,三间卧室,两边两间作了收藏书画牙签的所在。一自归葬杨夫人回来,那东房中有他遗下的妆奁器皿,高公睹物思人,不忍居住,即命锁闭不开,遂与素娘住在西屋,此时就作了洞房。将后面三友轩挂了个兰室的匾额,命素娘居住。将一应之事都吩咐郑昆料理,所有的亲友一概辞谢,不收贺礼。

说话间就到了十月初二日,少不的随俗挂红结彩,亮轿响房。高公只叫吹打一次,就命急速退去,只觉心中伤感,独一个走至书院小暖阁中拥炉独坐。

镇国王断弦重续思结发,含情独坐把头低。对景伤心追已往,腹中暗暗叫贤妻。想当初青年燕尔成佳偶,不亚如燕侣莺俦比目鱼。夫唱妇随相敬爱,如宾如友数年余。一旦间珠沈玉碎明花卸,艳魄芳魂何所之?闪的我青鸾自舞菱花镜,梧桐枝上凤孤凄。再不得北堂侍宴劝老母,膝下承欢棒玉卮。再不得问安侍药慈帏。昼夜殷勤不能衣。再不得葬母扶柩归故里,素饭麻衣尽媳职。再不得谨慎预防夫有过,软语柔情进谏词。再不得忧虑香烟求后嗣,留心替我访姣姿。再不得规训仆人归善教,恩威并用两操持。再不得女工勤谨遵妇道,增添惜俭尽相宜。再不得闲评今古观书画,弹罢瑶琴看象棋。再不得花前小宴同欢饮,月下拈题对咏诗。我只说百年偕老长欢聚,却不道红颜薄命早归西。我为你兰闺不启长封锁,怕见当年金缕衣。睹物增悲肠欲断,一日思卿十二时。这而今断弦重续非忘义,都是为家庭无主内堂虚。虽有素娘居侧室,为人软弱太仁慈。侍女众多仆妇广,恩宽难免错规仪。尚不知伏氏可能成专主,我只怕无才掌大旗。虽然说媒言仙卜同道好。我的这心中未免要薄疑。怎么是洞房花烛夜,反复思量无意思。这老爷目中落泪心中惨,只听得帘笼开处步轻栘。

一个使女走进阁中说道:“禀千岁,张和、王平自京回来了。杨大公子奉舅老爷之命,跟来看望老爷。”高公连忙问道:“今在何处?”丫鬟说:“都在上房。二奶奶叫我来请千岁。”高公遂拭泪起身,走入上房。杨公子连忙站起,紧行几步,上前躬身问好。高公回答,也问了老太君与梦鸾小姐的及合家的安否。杨大公子就让姑父转上,要行拜见之礼。高公道:“远路风霜,贤侄鞍马劳乏,免礼请坐。”杨公子不肯,两下谦至再三,高公说:“常礼罢。”杨公子只好依然朝上,恭敬敬作了四个揖,高公还了两礼这才大家归坐。侍儿献上茶来,吃茶叙话。

张和、王平进来叩见主人,回话说:“禀千岁,小人等八月底到了京中,原来京中自春瘟疫大行,十家九病。傅成夫妻双双染病,于五月内俱各身亡,都是杨舅爷著人照看,埋葬了他夫妻二人。小人临起身,舅老爷命人将咱府中的家伙器皿都搬在舅老爷府中收藏,将那里府门锁闭了,回来请爷示下。”高公听了,又是一番叹惜伤感。当下杨府家丁进来叩见姑老爷与二夫人,抬进四只箱子,打开献上。一箱笼团、凤尾、君眉、女儿、苦丁、雨前、六安各色名茶;一箱匣果蒸酥、蜜饯、果脯、哈蜜瓜干、烟熏火腿、鹿脯、南酱瓜、橙柑异品,吃食等物;一箱花翠脂粉、绣衣彩裙、香串荷包、金针绒线,这是送与素娘的;那一箱是两套织金锦绣小衣、束发金冠一顶、垂发攒珠小帽一顶,项圈手镯,金锁银铃等类,是与双印穿戴之物。高公看毕,遂向杨公子道了谢,命人收起,吩咐郑昆领杨府的家丁去款待酒饭。

这里杨公子净面更衣已毕,取出顺天侯问好的书信,递与高公。高公接来拆开观看,见上面也是老太君的言语,劝其早早续弦。高公看了,长叹一声,向公子说道:“这件事岳母与大舅爷也说在这里,我被素娘劝念不过;又因内室无主,素娘身居侧室,为人性软,恩宽心隘,恐家规不整,故不得已续弦。前者已定下东村伏氏之女,明日过门。欲去通知岳母、大舅,奈道路遥远,吉期已近,凑巧贤侄到来,正好会亲。”说话叫,摆上接风酒宴,大家叙礼入坐,共饮谈天。天晚各自安歇。

次日,合家早起,大家人家作事,诸事都有执役之人,早打发轿夫、吹手、娶亲人等,吃了饭,起身去了。家中设下华筵,中堂摆列喜纸。五里之遥,霎时就到。刚交了辰初,彩轿临门,娶亲女眷搀新人下轿,红毡铺地,步上画室,宝相赞礼。高公此时心中伤感,勉强拜了天地祖先,把新人扶入洞房。合巹、交杯、坐帐的俗礼,一概全免,竟走上前庭来陪送亲的官客。华筵已毕,亲友散去,遂与杨大公子坐在书房吃茶闲叙。

且说素娘打发女眷去后,走进洞房来看夫人。未知新夫人好否,且看下回便知。

第十一回 吕国材借事陷忠良 高廷赞奉诏辞乡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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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素娘走进洞房,只见锦帐半掀,新夫人面南垂首而坐。

只见他:粉翠珠冠头上戴,宫袍织锦染腥红。百褶湘裙垂绣带,羊脂玉带系腰中。面南不语低头坐,羞惭满面脸通红。只见他盘龙髻厚乌云重,双眉微皱似愁容。脸儿也白鼻儿正,目儿也秀眉儿清。手儿也尖足儿小,腰儿也细身儿轻。虽无仕女班头貌,人才尚属上中平。就只是性格儿软弱无主意,心地儿流活错用情。素娘看著心暗想:这夫人面容善良大家风。想来是我前生幸,龙华一会又相逢。从此家庭不寂寞,赏心乐事有同人。思思想想心中喜,眼望著使女开言问一声:

“丫鬟呢?夫人可曾用了些饮食么?”陪房蜂儿向前说道:“方才二夫人命人送来的冬笋燕窝汤,姑奶奶不吃,我们劝了半天,只呷了两口就不吃了。”素娘笑道:“大凡作新人的都是如此,过后想起来,岂不是装呆?”蜂儿说:“在家就好几天没吃什么儿,大奶奶急的了不得,只怕病了。”任婆在旁说:“我的傻姑奶奶,那个女不作媳妇?此乃人间的大礼。何况这样万中挑一的人家,要是我,只怕乐的饭量更大了,分外掏几碗。”一句话引的素娘与那些仆妇丫鬟哄然大笑,新人也忍不住笑了,忙用衫袖把脸儿掩住。当下大家说说笑笑,天色已晚,洞房中画烛高烧,内堂之上宫灯密点,又摆了喜盒果酒。天交二鼓,这才大家安歇。

次日一早,伏家苍头劳琼带著他儿子劳勤,捧著两个盒子与他家小姐送茶食,高公吩咐每人赏了他们三钱银子,装了回礼,打发去了。到了三朝,新人出房拜了六神,又到三里镇终源坟上拜了祖先,回来叙家庭之礼。杨公子拜了姑母,素娘与家人们恭拜了大夫人。到了八朝,伏大娘带著小公子伏准赴喜筵,会亲吃酒。

不多时喜筵已毕新亲去,镇国王送客回来内室。高公顺娘、杨公子,大家同坐把菜吃。杨公子陪笑呼姑父:“小侄来此已多时。怕的是祖母家居心牵挂,明日清晨要告辞。况且又遇年节近,就得到嘉平月内到京师。”高公点头说:“也是,就只怕天气严寒走不的。”公子回言:“无妨碍,多套重温几件衣。”高公说:“过年我还去看望,这些时意念悬悬梦也思。”公子说:“梦鸾妹妹常提念,看他人小有心计。资性聪明能记事,教他认字描花都爱习。祖母爱惜如至宝,时随左右不相离。最爱男装扮童子,懒把铅华脂粉施。”素娘说:“自幼不曾穿环孔,男子装扮倒相宜。”高公听到这句话,不由口内气长吁。说道是:“三朝不肯轻穿耳,那是他亡母的慈心把儿女惜。如珍似宝千般爱,怕的是引起脐风生病疾。却不道,一身长逝擞了去,万种恩情化作虚。冷暖饥寒全不晓,痘疹灾危顾不的。”这老爷,说到此间心内惨,素娘伤感把头低,杨大公子心酸恸,勉强含春把话提。

杨公子见高公话至伤心,看看掉泪,自己心中虽然难受,同著新人怎好落泪?遂勉强含笑,用些闲话岔开。高公命摆上果酒与杨公子畅饮。杨公子让姑姑同坐,顺娘满面通红,迟滞了半晌,方说了一声:“我不会吃酒。”公子见说,只得坐下。高公相陪,饮至更余方才安寝。次日五鼓起来,杨公子一定要走,高公备酒饯行。公子领了几杯,用饭已毕,告辞起身。高公送至庄外,执手而别。自此无事。不觉到了满月之期,伏家打发车来接姑爷、姑娘回门。高公不去,命素娘装四匣糕果,叫夫人自己去了。

黎素娘送出夫人回内室,含春眼望镇国王。说:“人间俗礼为满月,回门来去要成双。老爷今日不同去,怕的是伏舅奶奶要思量。”高公说:“半世之人重又娶,可以不必算新郎。我的心事难瞒你,这几天对景增悲倒更伤。你看新人怎么样?”素娘说:“老实忠厚又端状。也无个花言并巧语,性情软款定贤良。”高公微笑连摇首,口内长吁叫素娘:“非我对妾将妻论,早巳看透那红妆。一味的随合无主意,竟是个好好先生道学腔。常言说,男无血性难成立,女无血性乱攘攘。这脾气遇鬼随他游地狱,逢神也可上天堂。只好副

位听传宣,不能挺立把家当。这是我命薄运蹇前生定,中途失散好鸳鸯。从此后诸事还须你照管,且叫他熏陶渐染慢参详。习练三年并五载,量才酌用再商量。”素娘听见这些话,犹疑半响自仿徨。

素娘说:“千岁吩咐不敢不遵,但只是如今既娶了夫人,正室有主,还命妾身主事,恐那些家丁、仆妇背后有些议论。”高公说:“若要叫他掌家,赏罚不明,恩威混用,那时连我都议论上了。”那素娘知道高公的秉性,也就不敢再言了。

从此后,内事还是素娘管,一概不用禀夫人。梁氏相帮同整理,外事依然是郑昆。高公适性惟山水,诗酒琴棋闲散心。书中按下渔阳事,听表奸邪不义臣。吕国材自从进位为亚相,斟酌政事甚留神。交结满朝文共武,和气谦恭加几分。利口伶舌能粉饰,善取天颜窥圣心。外装忠厚如君子,阴狠柔毒暗里存。自己杀人常借剑,心里冰凉满面春。重利贪财如性命,嫉妒贤能恶好人。满怀奸狡全不露,一味的虚词欺鬼神。这日正遇爷登殿,神宗驾坐九龙墩。文武班齐朝见毕,只见那奏事的黄门跪在尘:

“启上吾皇万岁,今有塞北雁门关的总镇姜洪病故,北安王耶律泰趁势南进兴兵犯关,副将张得功差官报告急两道本章,请皇爷御览。”说毕呈上,内侍取本上殿,放于龙案。天子开看已毕,吩咐丞相吕国材、侍郎闻锦上殿。二人答应出班,驾前拜倒。天子吩咐平身,命内侍将本递下,与二人观看。天子道:“北安王耶律泰久为心腹之患,今总兵姜洪病故,又复乘势南侵,朕欲兴兵问罪,二卿共议何人可当此任?”

闻爷未及回圣谕,吕国材斗然触起害人端。昔日仇恨还未报,求亲不许又一番。退步辞官回故里,全身远害想安然。今朝恰喜逢机会,借剑杀人好报冤。何不保举了高廷赞,且叫他刀枪戟林中住几年。万一遇著强手中,狂贼莫想再生还。奸相心中主意定,向闻爷满面春风把话言:“学生想起人一个,素日威名似泰山。善武能文谋略广,斗引埋伏智量宽。腹有忠肝怀赤胆,玉柱金梁一样般。单枪匹马千合勇,十三四岁扫狼烟。两次平番功甚大,杀的胡人心胆寒。镇国王四海知名无不惧,管保他马到成功不费难。若保别人恐误事,你我难免罪名担。为国损身还是小,圣上江山岂等闲。”这奸臣口是心非一夕话,只说的闻爷点首口称然。一个是为国为民忠正意,一个是怀弊怀私假荐贤。二人彼此商议定,尽礼双双拜驾前:

“启禀吾主万岁,臣等斟酌,共举一人,两世国戚、元勋之后镇国王高廷赞,威名素著,番寇久服,若命此人为帅北伐,则不日成功矣。”天子闻奏,龙颜大悦,连连点头道:“二卿所举正合朕意,朕当准奏。但总兵之缺,亦须一大将方可。”吕相连忙奏道:“若依臣愚见,莫如就命高廷赞权署此印,自掌兵符,雁门关将佐由他调遣,令出一人,成功必易。若委新总兵同去,用兵时少不的商议合谋。万一秉性不投,闲言生隙,从中梗阻,反误大事,其害不小。臣意如此,伏望圣裁。”天子闻奏,点头称善。当下传言,命翰林写诏,钦差太监周贤奉旨连夜上燕山去召高公。

说话时就是次年夏季的时候。先是高公在小燕山下窦公墓侧盖了一座凉亭,名曰公乐。正当炎天,邀几个相知同去乘凉避暑。

这一日,渔樵耕牧四老者,相伴同游公乐亭。大家席地当中坐,凉亭四面透清风,一道小河流绿水,栏杆屈曲更玲珑。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白衬红。沿河绿柳垂青琐,靠涧苍松挂赤龙。两座小桥通来住,采莲船在水波上横。野花铺地如集锦,绿树成行荫更浓。蜂蝶寻香摇暖翅,山禽唤雨静中听。远望著遍地青禾都秀穗,近看著稷黍繁繁豆叶青。只听著近寺山僧棋子响,遥闻著牧童山中弄笛声。一行行蜻蜓点水鱼吹浪,一阵阵君子花香气味清。设摆著沈浮瓜李时新果,冰桃雪藕共鲜菱。众老者欢呼畅饮发豪性,轮流把盏敬高公。论古谈今说旧话,猜枚行令赌输赢。这老爷心爽神怡真快活,说道是:“今朝吃个醉酩酊!且待那松梢月上消暑气,趁著那露珠清味再回程。”众老欢呼齐道好:“小人们送千岁转家中。”高公说:“今朝方晓闲中趣,胜似我随朝待漏满天星。卸却两肩名利担,老隐燕山过一生。合你们风花雪月同游赏,强似我披锐执戈怕耽惊。”老渔说:“老爷高见真不错,臣伴君犹如伴虎同。似我这生意在船儿上,其中乐趣更无穷,驾小舟,执钓竿;青丝纲,把鱼搬;出水金鳞分外鲜。多加椒料河水煮,开锅下酒更香甜。红杏雨,杨柳风,桃花浪暖好搬清。得鱼换酒归家饮,大家围坐月明中。”老樵说:“我的乐处强似你,等我说与你听听。一担柴,分半挑,长街卖钞换香醪。剩一铜钱与稚子,儿童围绕乐滔滔。携利斧,越山凹,老树新枝一概伐。最高之处须著眼,万里乾坤似一家。”老农说:“我春种秋收自食力,不似你来不似他。半顷田,一只牛,布衣得暖胜绫绸。香蔬玉笋鸡鸭子,一日三餐饽饽粥。也不低,也不高,听天由命乐逍遥。盼得丰年多收粟,粳米干饭枣儿糕。”老牧说:“你们三位休夸口,我的乐处更高超。倒骑牛,横短笛,书挂角,披蓑衣,兴来念句千家诗。人也睡来牛也卧,人在沙滩牛在溪。水儿秀,山儿青,行到西,又到东,无拘无束过一生。衣食自有人照管,何须苦作采花蜂。”四人说罢齐鼓掌,高公欢喜连声说:“你们都是蓬莱客,我也算个散仙翁。”正然饮倒高兴处,但只见一骑飞来快似风。跑至河边忙下马,却是张和走上亭。

管家上前打千儿禀道:“启上千岁,今有钦差到了,请爷快些回家接旨。”高公闻听,不敢怠慢,连忙站起来,口中说:“失陪你们四位了!”就走下亭来。四老也忙忙起身,一面相送,一面说:“老爷回家看看圣旨上有无什么要紧的事呵,还回来喝咱的酒哇,我们在这里等著哩!”高公答应了一声,上马加鞭,如飞而去。郑安宁与张和后面跟随。不多时来至府门以外,老爷下马,家丁接去坐骑。

此时中门大开,周太监早已立在庭上。高公入内,更了朝服,捧起香案,跪听宣读已毕,老爷望旨谢恩,接过皇宣,供在龙庭。这才向周太监叙礼道:“不知天使老公公降临,有失迎迓,多有简慢!”深打一躬。周内监笑嘻嘻顶礼相还道:“好说,好说!”又打一躬道:“恭喜千岁荣升显爵,可喜可贺!”高公道:“惭愧,惭愧!”遂吩咐看茶摆宴。太监连忙止住道:“不消费心,城中的官儿那里已预备下了公馆,一来咱家身体乏倦,要早早安歇;二来钦限紧急,明日就要起身,老大人也该料理。我明日著人来约会便了。”说毕,吃了一杯茶,告辞而去。

高公送出府门,打躬而别。回至上房,坐在椅上,命人将合府的仆妇、家丁、丫鬓、使女都唤至面前。老爷先向郑昆、梁氏开言讲话:

这如今,塞北又把刀兵动,皇爷召我去出征。欲作闲人林下老,岂料国家不太平。既食君禄当报效,舍死忘生须尽忠。此去未知何日返,夫人、黎氏都年轻。事多人众公子幼,全杖你夫妻内外两调停。诸事留神加仔细,凡百照我在家行。照常三九施粥饭,依然帮嫁助贫穷。还有一件休更改,佃户租银不可增。素娘还是管内事,你们的帐目花销要写清。惟有双印更要紧,他是我高姓香烟头一宗。仔细之中加仔细,大家照看小儿童。那个不遵我的话,回家之日定不容!倘有不测意外事,准备我龙泉剑下不留情。你本是忠正良仆年又长,何须用我细叮咛?所咐之言须紧记,赏你夫妻银一封。”郑昆、梁氏齐遵命,双双跪叩口中应。接银退步一旁站,不敢落泪眼圈红。高公复又开言叫:李清、赵泰与王平,还有张和人四个,每人十两赏家丁。嘱咐他帮助郑昆同照管,同心合意莫分争。四仆领命将头叩,心中伤感尽吞声。老爷一见将头点,复又从头吩咐明。

原来高府家丁有三十馀名,连著老小共有五六十口,使女、丫鬟也有十七八个,高公恐离家之后,人多事繁,难以尽善,又因那些使女年纪及笄,亦当遣嫁,遂向郑昆吩咐道:“待我去后,你把几个年长的丫鬟,有娘家亲眷者,每人与他二十两银子,叫家长领去,无亲人的,急急遣媒,寻良善人家嫁他们出去。家丁留下李清、赵泰、张和、王平四房人足够使用,余的每人赏二十两银子,令其自便。当下那些被遣的仆人,

听得老爷吩咐毕。一个个含悲带恸跪尘埃,一齐落泪呼恩主:“因何弃舍众奴才?虽说千岁出征去,还有那公子、夫人、二奶奶。想老爷恩待我等如骨肉,终身伏侍是应该。犬马之劳当尽力,即便粉身碎骨报不来。怎么敢忘恩负义出此府,小人们实在难为舍不开。”众仆人口内说著心内惨,一个个恸哭失声泪满腮。俯伏地下齐哽咽,引的那刚烈的英雄也动哀。说道是:“你等起来休伤感,听我把原由讲明白。我此去平番带镇守,归期未定几时来。主母年轻未经历,公子幼小是婴孩。郑昆夫妻年纪老,怕的是人多势众怎安排。叫他们闭户安然清净过,我在他乡免挂怀。你们且去投生理,不须留恋免悲哀。若念前情思旧义,等我来时你再来。”众仆听罢高公话,大伙儿叩头答应在尘埃。

常言说的好:“情真意切,无有感不动的人心。”只因主人量材酌用,知苦知甜,如待儿女一般;杨夫人下世之后,素娘当家,更是一位善菩萨,所以那些仆人如恋父母一般,不能相舍。高公常说人谓奴仆为贱,吾则不然。细想鸿蒙初破,混沌开辟,始生盘古氏一人,此后日久人繁,便分彼此。大德者王天下而管万民,大才者辅大德共成盛世。负担推车,执鞭随镫者,乃小才之人也。天之生人,如生万物,有美玉便有燕石,有明珠就有鱼目,有梅梓即有杨柳,牡丹无野花,何以见其尊?朱砂非红土,何以显其贵?万物以备万用,皆天之所生也。今天下四海亿万无数之人,天子、王侯、官民、下役、奴仆、乞丐,推其根要,皆盘古氏一人之后也,有何彼此可分?有何贵贱可别?假使天下之人尽是帝王之才,则无士农工商、操作之人。人能悟彻这个道理,何必凌辱下人?再想那些为仆之人,原因生而无能,贫穷难过,万分无奈,卖身投主,以求衣食,捱打受骂,忍辱低头,无可控诉,岂不可怜?焉知那奴仆的祖宗不是昔日的富翁,也曾使过奴仆,只因过于凌下,折准的子孙今日为仆,照样受辱。人若能作设身处地之想,未曾凌下,先思我之后人可能永为人主乎?把那作财主的傲性略减几分,便是莫大的阴功。”如今镇国府被遣的家奴,若遇那样暴虐的主人,巴不得儿的说一声开发出来,早离罗刹,另投天堂,再不然就是“逃之夭夭”,那里还肯哭哭啼啼,难分舍呢?

当下那些家丁使女,一阵恸哭不舍,留恋之意,令人酸鼻,连那不去的仆人也都伤感不已。夫人、素娘也都是掩著脸儿呜呜咽咽,把个镇国王引的长叹几声,也落下泪来,好言安慰一番。众家丁齐道:“愿千岁马到成功,指日回归,小人等好来伺候。”说著,叩头站起,一齐退出。郑昆向前问道:“老爷也须带个人去伏侍才好。”高公说:“不消,我这一去,归期未定,到得那里自然觅人伏侍,又何苦叫他们抛妻闪子?”苍头未及回言,只见郑安宁向前跪倒说:“小人并无牵挂,情愿跟去服侍千岁。”高公道:“你现有父母,怎说无牵挂?”安宁说:“小人父母在家丰衣足食,安如泰山,何及用小人牵挂?千岁左右,如在父母膝下一般,替我父母少尽犬马之劳,正是两全其意。”郑昆闻言,心中大喜,向前跪倒:“千岁,这小子既有此意,老爷就带他去罢。何况这几年常在身边,使唤惯了。自古道:他乡无侣伴,童仆是亲人。”梁氏也说道:“一来他服侍老爷比新觅之人妥当,二来学些武艺,也是千岁一个护身,岂不是好?”高公见他三口出于志诚,也就点头应允。

当下天晚,素娘命摆上酒宴,与老爷钱行。高公慢饮了几杯,即命撤去。仆妇俱各屏退,向素娘说道:“你把前年上赐的金银取十锭黄金、白银千两来我用。”素娘答应,带著秋月、蜂儿,提了钥匙去,不多时用盘端来,放在高公面前。老爷眼望伏氏夫人,开言讲话。

这老爷手指著黄金十锭银千两,开言启齿叫夫人:“下官此去平塞北,不知何日转家门。去岁冬间娶了你,算至而今无一春。大丈夫为国忘家难两顾,鞠躬尽瘁报君恩。因你于归日子浅,因此上,凡百未叫你操心。不知就里难管事,你暂且清闲作个老封君。这些金银赠与你,自家收放柜中存。虽说是锦衣美食诸般有,须防日久与年深。膝前虽有儿合女,不知他成人长大性清浑?何况又非夫人养,免得你老景凄凉身受贫。非我故说生分话,这而今世道人心古异今。”老爷说著看伏氏,只见他,低头无语泪纷纷。高公微笑将头点,说:“还有一言你莫嗔:我此去吉凶祸福全无定,迟归早至也难云。倘若鞭敲金镫成功早,这就是大家有幸喜重新。万一命丧沙漠地,镇国府再无第二个姓高人。冤家双印成孤子,他有个差池就断根。你我坟前谁拜扫?那是连心著己亲。梦鸾不过是个女,成人长大要出门。亲戚虽有非一姓,香火全凭他一人。虽说照管有黎氏,其中全杖你留神。自小儿加恩扶养常怜悯,到大来自然合意有同心。你若爱他如己子,他必孝你似生身。到大来习文习武因材教,岂不闻孟母昔年择过邻。千言万语无别话,这个孩子是奇珍。”只因祖父香烟重,这老爷再三再四语谆谆。素娘听著心内惨,向前来眼含珠泪启樱唇:

“老爷明日起身远行,何苦出此不利之言,使人闻之愈觉难堪。”高公说:“我从来不信这些俗论,那有说凶就凶,说吉就吉之理!若还事随言应,我明日到了塞北,也不用斯杀打仗,只说几句好话,就平服了不成?”夫人、素娘听了,都微微而笑。

坐了一回,见伏氏总无一言,就是说出一句话来,也无要紧。老爷看著,腹中暗暗的嗟叹,忍耐不住,复又开言叫了声夫人。

说道是:“下官还有一言咐,休嫌耳絮莫嫌烦。你有一桩很不好,且须自己细详参。性慢心活耳又软,疑真信假见识偏。长将冷眼观看你,遇事当言又不言。似此行为最误事,自害终身后悔难。从今后,凡百经历拿主张,不可流活还象先。妇人更要主意定,还有个严明二字紧相连。明而不严为懦弱,严而不明为不贤。随方就圆因事论,不明大理枉徒然。昔年杨氏亡妻在,他行事从不茍且与牵连。刚柔并用得其所,说话从来无二言。男妇家丁人不少,无人作弊敢欺瞒。不可恕时真不恕,当恩宽处更恩宽。公平正大人畏敬,心里仁慈外貌严。夫人细把吾言悟,管保你增才长智胜先前。”高公正自言未尽,黎素娘从傍抱过小儿男。

素娘见高公只是频频说那伏氏,又见伏氏面红过耳,欲言不言。遂把双印抱至面前说:“千岁且看看孩儿,这几天说话越发真了。”高公见他白白的脸皮,黑发红绒,挽著两个小髻,穿著一件大红绣花兜肚,绿纱洒花裤儿,项挂珍珠宝锁,赤著双足,露著一身胖肉,犹如粉妆玉琢的一般,灯光下越显的眉清目秀,白面红唇,笑嘻嘻向高公扑来。老爷一见,心中欢喜,伸双手抱将过来,放在膝上引逗著玩耍了多时,方才大家安寝。要知高公次日起身之事,且听下回便知。

第十二回 无佞府父女相逢 四贤村姑嫂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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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次日镇国府合家早起,高公梳洗已毕,先在天地、吕仙祠上叩拜了,又拜辞了祖先,回至上房,摆上酒宴。素娘执壶,夫人把盏,与老爷饯行发脚。此时行李驼驴诸事齐备,郑昆进来回话,禀道:“周太监著人来约会千岁在城内枣林儿会齐,好一同起身。”高公说:“知道了。”遂立饮了三杯,接过双印抱了一抱,递过素娘,起身就走。

镇国王眼望素娘与伏氏,满面欢容说暂别。虎步如飞朝外走,贪恋全无甚剪绝。夫人素娘后边移步送,不好啼哭腹内哀。仆妇丫鬟随左右,慌慌忙忙走不叠。一齐送至仪门外,只见那老爷早巳下台阶。夫人素娘止住步,郑安宁紧紧跟随千岁爷。看著他。头也不回扬长去,二人相对暗伤嗟。转身各自回房内,心悲惟有自发呆。家丁送至府门外,郑安宁叩首辞拜他老爹爹。好一个英雄高镇国,逼真是忠心赤胆大豪杰。念念君恩思报效,他把那妻子家园一概撇。上马加鞭登途路,后跟著行李人夫一大群。进城会著周太监,还有那地方官员把天使接。军国事大钦限紧,晓行夜住不停歇。那日到了东京内,周太监先去交旨见皇爷。

周太监进得朝来,正遇天子在勤政殿批览本章,闻奏其喜,吩咐宣镇国王见驾。高公随旨而进,拜舞山呼,叩驾已毕,天子命平身赐坐。天子道:“今因塞北耶律泰复侵内地,贤卿威名素著,番寇久败于卿,承相吕国材、侍郎闻锦二人共荐,故朕召卿赴都,封你为兵马平番大元帅,署理雁门关总镇。钦限半月操演人马,克日兴师,卿须尽心竭力,荡净夷狄,勿负朕托。回兵之日,另加升赏。”高公连忙跪倒谢恩道:“微臣敢不尽犬马之劳,以报陛下!”天子道:“卿一路鞍马劳乏,且回府第歇息,明日武英殿赐宴。”高公谢恩出朝。牵挂著梦鸾小姐,遂往无佞府而来。

这时候,杨府早已知此信,顺天侯等候在家中。家丁来报姑爷到,杨公欢喜乐无穷。整顿衣服离了坐,举步忙忙往外迎。郎舅二人见了面,悲喜交集各打躬。彼此慰劳同问好,携手相挽往里行。杨爷说:“一自那年相别后,眠思梦想在心中。”高公说:“愚弟心怀也如此,到家时常意念兄。”杨爷说:“一日三秋非谬语,无人能解此衷情。”高爷说:“一念牵连难断绝,身在渔阳心在京。”杨爷说:“梦鸾虽小识见大,但凡提起眼圈红。可喜他举止端庄言笑雅,身才骨格带锋棱。这而今学书习绣般般会,善问广记绝聪明,六岁的身才如许大,男装活像小神童。”杨老爷一面走著一面讲,高老爷一边微笑一边哼。进了中门走甬路,穿过前堂到后庭。杨爷便望上房让,说:“家慈专等早相逢。”郎舅二人往里走,有梅香报与残年老诰封。

隆太君听得女婿来了,不由又悲又喜,挪下牙床,叫丫鬟:“快取我的拐杖来,恃我迎接姑爷。”说话间使女们打起帘笼,高杨二公走进房中,彼此相见问好。高公道:“岳母大人请转上坐,待小婿拜见。”太君说:“姑爷一路鞍马劳乏,免礼请坐罢。”高公道:“久违膝下,礼当一拜。”太君执意不肯,杨爷说:“妹丈骨肉至亲,说不得恭敬不如从命,行个常礼,到也罢了。”高公听说,只得向上深深作了四个揖,太君还了万福,然后就是李氏夫人带著明器的媳妇少大娘子过来相见。明器、明珍也拜见了姑父,叙礼归坐。侍儿献上茶来,大家吃茶叙话。

老太君眼望高公呼贤婿:“自你前岁转渔阳,我与石翰常提念,且喜时常有信至京邦。可是的姑娘素娘们都好?外甥双印可安康?”太君说到这句话,不由的难忍心酸泪两行。忙用手帕擦了去,凄惨惨复展昏花目一双。高公爷强陪笑脸说:“都好,谢岳母常怀记挂费心肠。”这老爷面上含春心内恸,二目一红脸一岔。顺天侯背转身躯面向北,想起同胞心内伤。李氏夫人用话扬,说:“外甥可曾把差事当?”高公说:“今岁春间出了痘,这而今痘痕退尽脸皮光。”太君说:“过了大关就不怕,恭喜贤婿喜非常。”夫人说:“大家只顾说闲话,还未去请大姑娘。太君点头说:“正是”,回头有话叫梅香。

“丫鬟呢?快去请你三公子来。”使女答应,转身而去。高公说:“这是怎么个称呼?”太君说:“这孩子不喜花翠,最爱男装,他妗母就把他打扮了个假小子,往往跟他舅舅出去,人看他两个哥哥,与他大嫂嫂都叫他三弟三叔叔,他却欣然答应。我又与他起个别字,排著他两个哥哥,叫作明玉。丫鬟使女们都叫他三少爷、三公子,以此为戏。他还很爱习武,别人见面只当是你兄长之子,都夸好个清秀学生,可是令郎么?你兄长也就含糊答应。我命木匠作些小小木头兵器,闷时带至后园教他几路兵法,他一见就会,小刀小枪耍起来真真把人爱杀。”

正说之间,只见一群侍女簇拥著梦鸾小姐,自后而来。怎见他丰神态度?有词为证:

望去神如秋水,行来貌似春花。绿云垂四鬓,赤锦绾双鬟,轻罗小袖笋笼芽,体态丰神入画。若非蕊宫异卉,还疑阆苑奇葩。明珠耀彩玉无瑕,万两黄金非价。

镇国王一见亲生女,又悲又喜又生怜。小姐紧行三五步,叫声爹爹扑向面。桃花面上珍珠滚,拜倒膝前哭软瘫。老爷含泪说:“休悲恸”,探背弯腰用手搀。手拉手儿盘问话,爷儿俩四目相观雨泪连。小姐说:“新娶的母亲安康否?二娘与兄弟可安然?那日听说去召父,盼了爹爹这几天。难为你烈日炎天怎么走,叫孩儿时常悬念暗牵连。又听说还叫爹爹征塞北,此去不知何日还。可恨为儿偏是女,蒙懂无知在幼年。我若长到十五六,就要从军征北番。朝夕陪伴依膝下,强如这父在沙漠女在南。”神女说著泪如雨,引的那在坐之人都痛酸。李氏夫人忙劝解,顺天侯吩咐手下设杯盘。

当下摆上酒筵,杨爷把盏,叙礼归坐,饮酒谈心。只见家丁来禀:“今有兵部拨来的将校兵丁副参恭游守来递手本,参见姑爷,现在府外伺候。”高公说:“今日免参,吩咐中军,明日帅府点名哦。”家丁答应而去。此时杨老爷早已命人把镇国府铺设停当,高公饮至初更告辞而去。

次日入朝赴宴谢恩,回府点名造册,操演人马。钦限了出师吉日,头一天至杨府辞行。饯行酒罢,高公拜别,向老太君与顺天侯称了声岳母妻兄。

镇国王手指著梦鸾小姐长吁气,说道是:“这个冤家系我心。偏偏他公公已回南去,这几年雁杳鱼沈少信音。我的归期无定准,瞬忽间是光阴似箭就成人。”高公之言还未尽,这不就叹坏了杨爷与太君。齐叫:“姑爷休过虑,但愿你成功即日报捷音。即便多迟三五载,这件事交与吾儿与老身。差人去接寇公子,且在舍下倒插门。小夫妻留在我家住,等著你得胜回来拜丈人。”高公见说把躬打,拭泪回言说:“谨遵。就只是有累妻兄与岳母,廷赞何以报深恩!”杨公说:“妹丈缘何言及此?你我是骨肉相连那样亲。”镇国王,回头又把梦鸾叫:“几句言词要记真。外祖母妗母面前加孝敬,诸凡听话莫生心。千依百顺遵闺训,习书学绣要殷勤。继你亡母生前志,了我平生一片心。吾儿本是聪明女,那用叮咛再四云。”小梦鸾双手牵衣心痛碎,悲声惨切泪纷纷。说爹爹所嘱儿紧记,慈训良言敢不遵。但只是天伦此去须保重,自加调养莫伤身。手下虽有兵合将,哪是爹爹的亲人?斗引埋伏加仔细,冲锋打仗要留神。饮食自己调饥饱,穿衣酌量冷和温。虽说是为国忘生当报主,也须念自己家中众业根。天伦若好儿也好,父有个差池儿不存。成功早报平安信,免的你业障丫头揪著心。孩儿若长到十岁外,我必要万里之外找天伦。”高老爷,心如刀搅强扎挣,说:“松手罢,为父如今要起身。”这小姐,嚎啕大痛难分舍,引得那众人掩面泪纷纷。李夫人慢擦眼泪朝前走,双手抱起小千金。高公得便忙移步,拜别杨爷老太君。把心一横朝外走,杨老爷后面相随出了府门。

杨公父子送出府门,两下嘱咐而别。高公回府歇一夜。次日五鼓入朝辞驾,帅领随征众将,祭旗出城。十万貔貅,排开队伍,浩浩荡荡,竟奔雁门而去。

且说那北安王耶律泰,扎年时节,能征惯战,时常起兵犯内,当日被高公与曹太夫人母子二人,杀的绝粮断草,无奈献了降表,愿受王化,受了天朝的敕命。这“北安”二字,就是宋天子所封。年年进贡,岁岁称臣,数十余年,并无犯境。近因他有个异母弟名唤耶律通,年已二旬,曾遇异人传授,能飞石打人,百发百中。身长力大,武艺精通,心高志大,只要扶保哥哥抢夺大宋的天下。北安王虽是番人,天性友爱,言听计从。因雁门关主将病故,即命耶律通为帅,带领番将,十万雄兵,长驱南下。多亏副将张德功能守善战,刚刚把城池保住。及至高公救兵到来,只剩了五日的粮草。高公至彼,与番兵打了几仗,北兵败了两次,悄悄退了。追赶下去,他即渡过黑河,潜踪远避。及至收兵回来,他又瞅空南抢,野战混杀。那镇国王日夜操劳,铁甲缠身,金戈在手,千方百计,御敌迎锋,虽未大胜,且喜不曾折兵损将。

这些都是后来事,且把当时节目说。也不言梦鸾住在无佞府,也不言高公塞北动干戈。书中再表何人等,听来那坏事的三姑与六婆。镇国府一自老爷离家下,黎素娘夫人伏氏甚相和。每日家说说笑笑安然过,抚养三岁婴儿双印哥。素娘是个和平温柔性,夫人是随风就倒竟听喝。金乌玉兔催寒暑,光阴似箭快如梭。伏尽秋来天气爽,早过了牛郎织女度银河。桂吐黄花槐结子,风清露冷厌轻罗。伏夫人这日正在房中坐,同著那素娘窗下作生活。蜂儿伺候一旁站,秋月床边抱阿哥。耳内只听帘栊响,走进传事的管家婆。

梁氏向前回话说:“禀夫人二奶奶得知:四贤村劳勤前来送信,说伏舅奶奶又犯了痨病,十分沉重,要请夫人去见个面呢。”伏氏听说,落下泪来,说:“你叫他进来,我问他话。”梁氏说:“我叫他等著,他说家里无人,还要到咱们坟地去叫妈妈作伴,不能等候,如飞的去了。”素娘连忙吩咐:“唤郑昆进来。”苍头进来著千儿问:“二夫人有何吩咐?”素娘说:“东庄大舅奶奶病重,来请夫人,令人速备车辆,你再打点铜钱三十贯,粗细米粮四石送去,好与奶奶将养。若是不好,衣食棺椁,早备下,这都是千岁在家时吩咐下的。”苍头答应而去。伏氏连忙更衣,蜂儿亦就打扮。素娘亲手装了果盒四个,又派两个仆女跟随,又命人把伏公子唤来好一同前去。

列位,那伏公子如何在此呢?这一段话上回书未表。只因伏家寒素,孩子不能攻书,高公见伏准生的倒不愚蠢,有心栽培他成个器皿,因对滑氏说了,接了他来,对门住著个姓费的举人,开馆训蒙,高公叫他入塾读书,纸笔束修,皆是高府所出。这也是镇国王仁德之处。上文表明。

且说伏氏公子,上了车儿,两个仆妇与蜂儿坐在后面车上,张和打了顶马,李清、赵泰左右扶辕,车夫举鞭,骡马走动,竟奔东村而去。

五里之遥不太远,半盏茶时一阵风。送来的大车刚回转,小车儿早巳到门庭。任婆迎在门儿外,叩头问好不绝声。二门外,伏氏下车头里走,进了滑氏卧房中。只见他闭目合睛床上躺,面如金纸嘴儿青。又是咳嗽又是喘,一半儿唉哟一半哼。十分憔悴形容瘦,拥衾倚枕发蓬松。伏顺娘,捱身坐下呼嫂嫂,伤心二目泪直倾。准郎也把妈妈叫,那滑氏定性安神把眼睁。看见小姑与儿子,用手一拉不放松。叫声:“妹妹想杀我,今日吹来是那阵风?自你出门缺看望,只为无钱家下穷。少车无辆接不起,心有余而力不能。姑老爷时常周济惦著我,到叫我受之有愧却不恭。偏遇我这遭病儿犯的十分重,又无个人儿作伴煮粥羹。自从劳琼身死后,家中越发冷清清。又想准郎又想你,刚然闭眼又相逢。无奈何才叫劳勤去送信,还怕你不能来盼个空。”这滑氏,又哭又喘言不已,任婆子,走向前来劝一声。

婆子向前说:“我在这里称呼大奶奶,在那里叫舅奶奶;在那里叫夫人,在这里叫姑奶奶。大奶奶若依我老婆子说,姑奶奶容易来在家里,你老又在病间,老姐儿们见了面,多生欢喜,少生烦恼,说说笑笑的,一来你老也去几分病,二来姑奶奶心里也舒坦。你老再看看,少大相公比先白胖了许多,生来的又伶俐,念上几年书,姑老爷那里是培植的起的,中秀才,作宰相,作知县,作老大的官儿,都不定的,你老人家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哩!若不好好保养著,万一有个山高水远的,将来叫谁作老太夫人呢:这早晚儿也该进点儿饮食了。姑奶奶拿了四盒上好的干鲜果品,何不就茶吃点儿?再不然有了钱了,要想什么吃买去。”一夕话说的滑氏心花开放。

伏夫人也喜欢了,叫蜂儿把盒子端在滑氏面前,打开盒盖,说:“嫂嫂你拣心爱的吃点儿。”滑氏挑了几样,就茶慢吃,说:“妹妹,你也吃点儿。”伏氏说:“我如今不大爱吃那些甜物,每日早晚用点心就吃两个实馒头。”滑氏道:“准哥,你也吃点儿。”伏准拉著盒子,挑来挑去,都不中意。用手一推,说:“我不吃了。”婆子说:“阿弥陀佛!大奶奶,你老看看,姑奶奶与少大相公把这样好东西都吃俗了,可见每日是珍馐美味,享用不尽的。似这样异品,小户人家别说吃他不著,一辈子看不见影儿的颇多。那几样儿,我就不知他叫甚么名色。”伏夫人笑著抓了一把说:“老婆子,你也尝尝。”婆子伸了双手接著,说:“姑奶奶赏我,我就闹口。”滑氏说:“蜂儿过来,也给你点子吃。”蜂儿摇头说:“奶奶别抓,我不吃。每日夫人、二奶奶早晚吃点心剩下都是赏与我们,吃不了都收起来,放陈了杂儿八儿的还有一抽屉呢。”

正说至此,只听外面有人接口说:“蜂姐姐吃高了口味了,有那些吃不了的东西,为何放著不带点子来送与我吃?”说著蹭了进来,却是劳勤。滑氏抬头一看,说:“你这忘八啼子,冒冒失失,打那里滚进来了?有时叫干了嗓子也唤不应,听见说吃东西你就搭讪来了?”抓了一把,“猴儿人的,拿了去罢!”小厮接过来,笑嘻嘻的就要跑。滑氏说:“滚回来,别走,帮著你任妈妈弄饭。”小子答应说:“我知道了。”

说话间,高府仆妇在厢房内吃了茶,说:“夫人,奴婢们该回去了。夫人多咱家去,吩咐了好打车来接。”夫人说:“你回去问二夫人,他要几时接来,我就几时回去。”滑氏把眼一丢,说:“姑奶奶,不是我说,你太无个脊骨,你是个正头乡主,那一个不是你属下的?你说多咱去就叫多咱接来,又问什么二夫人三夫人的呢?”滑氏说:“你们俩嫂儿吃了饭再去罢。”仆女道:“才吃了茶点,我们都不饿。”滑氏命任婆倒了盒子装上四百文铜钱,递与仆妇。仆妇叩谢,出门而去。这里任婆收拾了晚饭,大家吃毕,点上灯来。伏氏恐滑氏劳神,遂叫铺被安寝。任婆说:“姑奶奶在那屋里睡?”滑氏说:“你铺在那屋里去罢,我成夜家咳嗽,看吵的他睡不稳,叫准郎和他姑姑那屋里睡罢。留蜂儿在屋里,好和你替换著与我捶捶打打的。”当下任婆收拾,大家安寝。不知滑氏之病可能好否,且听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滑氏包藏毒虺心 任婆狠试屠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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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伏夫人次日起来,即命劳勤请了医生来,与滑氏诊脉开方。太夫说:“得用人参。”伏氏就叫劳勤到镇国府中望素娘要了一包来与滑氏合药煎服。

也是那妇人此时不该死,服药后渐觉沈屙减几分。饮食多进精神长,不似从前神色昏。伏氏见此心欢喜,任婆子伏侍更殷勤。一连就有十数日,那滑氏止住咳嗽病离身。这一日灯前同饮消夜酒,大家闲话共谈心。伏氏说:“明日我也该回去,不久的就是中秋佳节临。他二娘必然家中盼望我,明日个就叫劳勤走一巡。”滑氏听说一撇嘴:“是咱的行动提他最恼人。谁家有偏房妾小如元帅,正头夫人像众军?想春间双印出花去道喜,还有那女眷亲戚一大群。丫鬟仆妇人无数,个个都是把他尊。内堂大小诸般事,都来启禀二夫人。仓库钥匙在他手,收藏账簿管金银。我们这位姑奶奶,没事的活佛头一尊。东不知来西不管,就会房中陪著人。越看越叫人生气,直到如今闷在心。”那蜂儿,把手一拍说:“奶奶罢哟,要提前话更新闻。千岁临行的头一晚,句句言词意味深。数说姑娘多不好,排服的就剩低头把泪噙。我看哪有夫妻意,那光景一门的望著二房亲。”伏顺娘把脸一红说:“你胡讲,丫鬟家妄口答拉最恼人。既是无心惦著我,为何留下许多银?”任婆子听到此言连忙问,说:“千岁临行有甚云?姑奶奶何不讲一讲,大黟儿替你参详辨假真。自已家里何妨碍,这屋里都是心腹没外人。”这婆子闻财起意拿话套,那滑氏见风就雨便搜根。他二人彼此含春不住问,伏夫人启齿开言把话云。

说:“嫂嫂不知,那是你妹夫临行头一晚上,向我说:“我这一去归期未定,娶你未久,又无个一男半女,虽有梦鸾姐弟,非你亲生,恐难免后来之叹。与你留下白银千两、黄金十锭,作个备后之用。就是这话。岂不是他姑父的好心?蜂儿反说无义,我就不解。”滑氏说:“这等说起来,如今这全分家事还是二奶奶掌管么?”蜂儿说:“是吗,除了二奶奶有那个有才配当家呢?”滑氏说:“不是我说,这个算是姑爷不明白,偌大的家事,你不在家,既娶了正头夫人,怎么叫小老婆主事?这可不是故意抬他么?”蜂儿说:“罢,人家是有儿子的,怎肯让出家来,受人辖制?”伏氏说:“他虽当家,也没在我面前失礼。”滑氏冷笑道:“我的傻妹子,你再等等儿,他的孩子大了,可就不是这副面孔了!蜂儿那个丫头是个伶豆子,他都看的出光景,听的出滋味来,他是你的亲人一般,自然向著你,你凡事还该他提补。”伏氏说:“也无人说什么不好话儿。”蜂儿把眼一丢,说:“奴婢又要多嘴了。老爷临行那一晚上,说的那些言语,那一句不是抬著二房压著你老?”

滑氏见说连忙问,蜂儿开言把话云。说道是:“说咱姑娘无才志,心活耳软性情昏。不能当家主大事,不及他那死夫人。又说是:公子本是无价宝,要我们千万留神加小心。双印若是有舛错,那光景只怕要杀人。”滑氏说:“二房的可曾说什么?光景怎样意何存?”蜂儿说:“也不答言也不采,也不欢喜也不嗔。”滑氏说:“他那心里有老底儿,汉子当头作护身。”他二人尖嘴薄舌胡谈论,任婆子一旁无语暗沈吟。听得方才说的话,伏氏有千两纹银十锭金。自古清酒红人面,这婆子斗起贪财取利心。细听著滑氏蜂儿都有意,那伏氏流活秉性有八分。“我何不这般如此把话说,随机应变哄金银。万一该当时连转,从此后也享荣华不受贫。”婆子想毕才要讲,摇头复又细沈吟:“千岁待我十分好,真是天高地厚恩。二奶奶更有情多少,又是同乡一土人。若是我今举此念,岂不是恩将仇报坏良心。”这婆子想来想去多一会,怎奈他念念只是想金银。利心偏比良心盛,由不的暗暗打算又沈吟。细想:“我前半生受尽贫穷苦,无非是将将就就混光阴。布衣粗食熬岁月,要指望扬眉吐气似登云。今朝遇著这件事,正是发财机会临。趁此若不将财取,此身休想再翻身。”婆子一狠主意定,他这里装模作样假出神。呆呆呆呆无一语,把眼睛一挤泪双淋。滑氏一心不解,有语开言叫老任。

滑氏说:“他任妈妈,好端端的大家说话儿,你为何哭起来?”婆子也不言语,只是擦泪。伏氏与蜂儿也都一齐追问,问了多时,婆子擦了擦眼泪,叹了一口气说:“罢了,罢了!我老娼妇后悔不来了!我当日提亲原是一片好心,如今细听蜂儿之言,竟把一位老实忠厚姑奶奶叫我送了无结果,想将起来,又是疼我那老实姑奶奶,又是自恨,怎么不叫我伤心?”伏氏听得惊疑不止,问道:“我怎么无有结果?”婆子说:“大奶奶、少相公、姑奶奶、蜂儿你们都听著我说,我要说的不是,只管大嘴巴打我。千岁与姑奶奶留下金银,休当是好,这明明是二夫人的作用,他怕千岁去后,你老万一翻过脸来,要自掌家园,他说不出理去,少不的退下三禅宝殿,所以调唆著老爷与你老留下若干金银,又说你许多不好,这也是他慢慢进的谗言,又叫你感念,又叫你死心塌地,不管别事。他不但目下施为,还把日后坐纛旗拿稳。这些金银,你老也无什么使处,还是与他儿子收著。你看舅奶奶这里有事,他张罗在头里,无非是叫你老说不出话来。可是蜂儿说的,不过是仗著他有儿子,你老好似有官无印,不过是个闲人。这如今凡事由他管理,家人们由他调遣,将来他儿子长大成人,袭了官职,母以子贵,自然凡事尊他。到了那个时候:

儿子长成娶媳妇,母子婆媳是一心。要一奉十随他意,扬眉吐气属他尊。就是那手下家丁与仆妇,谁不趋奉老封君。即便是三亲六眷诸人等,自然也敬二夫人。讲什么大来论什么小,姑奶奶你也得屈心让二分。”婆子之言还未尽,那滑氏拍手连说真真真。蜂儿说:“我出早已虑至此,就只是不敢轻易吐出唇。”婆子说:“若要深究往后讲,令人一想更寒心。老病著床上无疼热,那是连心著己亲?大面上不过有点得拉礼,关切知心未必真。苦辣酸甜自己晓,那一派凄凉景况惨人魂。空说是个正头主,有名无实不如人。老婢既然想至此,少不得细把其中利害陈。”婆子说著看伏氏,只见他目瞪凝呆面似金。滑氏咂嘴将头点,说道是:“你多炼多经见解深。”伏准正在旁边躺,听说至此一翻身。手拉顺娘叫姑母:“不必忧愁请放心。他们日后错待你,侄儿一定打他们。拿住黎氏剜了眼,双印冤家抽了筋。”婆子点头说:“罢了,到底儿亲者还是亲。”滑氏听得心内喜,眼笑眉开把话云。

说:“好小儿,你有本事到大来作个官儿,把你姑母接在家中孝顺奉养,就不借那畜生的光儿了。”任婆子说:这相公不愁官作,从小看大,三岁知老,你看十来岁的孩子就说的是大人话,他要没出息,我就是个忘八蛋子!”

那伏氏原是个无主意的人,今被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心内犹疑不定,说:“若依你们这等说,我可怎么好呢?”滑氏说:“俗语说的好:成也萧何败也箫何。老任,你方才说当日不该为媒,如今还是你想个法儿与姑奶奶争过这口气来,将功折罪。”婆子说:“法儿尽有,只怕他老舍不的大大的赏我。”伏氏说:“只要你想个好主意,我将来不至落人之后,我就大大的赏你,你说要什么?”婆子伸著两个指头说:“你老赏我两个元宝,一锭金子,我就舍死忘生,作一个前部先锋,争过这一阵来,保你作个自自在在第一有福分人。就怕你老舍不的这些大赏。”伏氏说:“一锭金子,两个元宝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你作的周全妥当,就赏你这些。”婆子闻言,满心欢喜,连忙爬在地下磕头说:“老婢子先谢赏。”滑氏说:“你起来说正经话罢,姑奶奶不是撒谎的人,定不失信。”蜂儿说:“你不放心,等我保著,且把主意说说,要是不好,赏你一顿脖子拐,也是我打。”伏氏把双眉一皱,说:“你不要混他,叫他说罢,我这回心中实实昏闷。”

婆子说:“你老不必心烦闷,我这里早把妙计想周全。不但是姑奶奶将来有结果,大相公借此有收园。大奶奶这里诸事都方便,不用在黎氏手内讨银钱。一举两得移花计,保管他,威风自减让兵权。”滑氏说:“到底是个什么法?”婆子说:“黎氏所仗在儿男。只要无了小双印,他就塌了半壁天。”婆子之言还未尽,伏氏忙著吓一偏:“莫非是要将他害,我可不从说在先。人命关天非小可,宁可胡乱混天年。”那滑氏望著婆子一努嘴,老恶妇随机应变快非凡。忙陪笑脸说:“那里话,那孩子与我有何冤?岂可狠毒将他害,自然我有巧机关。我从来心慈面又软,行好烧香爱向前。怎敢欺心伤人命,你老只管放心宽。并非设计将他害,送个好处把身安。”这婆子,口内说著心内想,只见蜂儿把话言。

“任妈妈,你说了这半天,到是个什么计策?”婆子说:“每处春秋,二奶奶都是叫我浆洗衣裳,要不是大奶奶叫了我来,早就去了。等明日姑奶奶家去,我也跟了去,二奶奶一定留下我。等中秋十五那夜,合家一定庆节赏月,必有一番痛饮。等半酣,我有一种妙药,暗暗下在酒中,将二奶奶与秋月迷倒,悄悄把双印抱出来。预先说与哑叭,在后园外等著抱出来。”伏氏说:“抱到那里去?”婆子说:“咱这北边周家庄有个大财主胡员外,年过半百,膝前无子,我在那里时常走动,安人再三托我替他觅个娃娃,我应了他。凑著这个机会,就叫哑叭抱著,趁夜与他送去。他那里得了孩儿,如珍似宝,将来也掌上万贯家财,也不算难为了他。姑奶奶就把少大相公过在膝下,

那时节姑姑侄儿成母子,亲上加亲分外亲。要个贤良好媳妇,一心一计过光阴。彼此知痛又著热,比著那庶出之儿强万分。虽然不得袭官爵,大相公才高一定跳龙门。你老也把荣华享,夺过他那个老封君。再者那个胡员外,本是山西外路人。听说早要回家去,只为无儿难动身。怕的是同族人等争家产,所以迟误到如今。他若是得了双印一定走,年残怕作外丧魂。他若去了咱更好,不怕泄露免悬心。未从作事先筹算,岂肯惹火自烧身。这本是移花接木周全计,不损阴功不害人。”滑氏听著心内喜,正中机关十二分。连连点头夸好计:“你比那诸葛陈平谋略深。他不受伤咱得好,妙计真堪瞒鬼神。”婆子说:“若无覆地翻天手,怎敢讨赏要金银?”蜂儿说:“此事若不此时作,到只怕树大难拔扎住根。”伏氏听毕一夕话,摆手摇头把话云。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要把印哥除了。好好一个孩子,抱去给了人家,我是再舍不的。罢呀,都别说了!好歹混去,横竖他们将来不致害死我,再不要提起这话了。我今日多吃了几杯酒,坐不住了,收拾睡罢。

那滑氏与任婆、蜂儿听了此言,面面相觑。滑氏把伏准暗暗推了一把,伏准会意,望伏氏怀中一躺,说:“我的姑妈,这样好计你不依从,莫非怕我与你作儿子,不肯尽心竭力孝顺你么?我要日后负了心,就不永年!”伏氏连忙用手把他的嘴掩住说:“你这孩子说的这样怪事,不喇喇的,还不禁声!”滑氏说:“妹子,你别失了主意,错过机会,悔就晚了。你想自已哥哥的骨血亲侄作了儿子,横竖比小老婆养的强。”伏氏一面站起来,走著说:“嫂嫂这事断乎作不的哟!蜂儿点灯去罢,我要睡了。”当下伏氏过去就睡了。

那滑氏久有羡慕高府家资之意,蜂儿是盼著伏氏掌家,他好专权,任婆子是谋骗金银,三个人费了多少唇舌,都是一样的利心,见伏氏不肯依从,彼此扫兴。滑氏说:“可惜!白说了这半天。傻姑奶奶总不听,奈何?”蜂儿说:“别管他允不允的,既是大家有益的事,就背著他作了去。”任婆说:“他要闹起来如何是好?”蜂儿摇首道:“不妨,不妨。”滑氏道:“老任,你不知他的脾气,果真作了,他也无的说了。明日就依计而行便了。”婆子说:“作便作,只是我的赏著落谁昵?”蜂儿说:“大奶奶听著,这件事全是为了大相公打天下,自后掌了家业,要高待高待奴婢,我就偷出两个元宝,一锭金子与任妈妈作事。”滑氏说:“好孩子,你要帮成此事,我就认你个干女儿,叫准儿与你寻个好人家,当姐妹一般瞧你,如亲戚走动。这个如何?”蜂儿含笑点头,向任婆说:“妈妈怎么样?”婆子说“给我东西,我就作事。”滑氏说:“老任,你方才说把双印送与胡员外,我想著不在妥当。常言道:‘剪草不除根,逢春必发。’莫留后患才好。”婆子道:“我的奶奶,我是管作什么的?我是如此这般个绝户计,除了咱娘儿三个,就是哑叭知道,他又不会说话,还怕泄露不成?”滑氏道:“妙极,妙极!”

正说至此,只听帘外劳勤接说:“俗语说的好,别叫哑叭说出话来,万一哑叭要说出话来,可怎样了?”说著,笑嘻嘻跑进房来。三人吃了一惊,滑氏“呸”啐了一口骂道:“无规矩的忘八日的!人这说正经话,谁许你冷不防的跑进来岔嘴?吓人一跳!”蜂儿说:“劳勤兄弟,这不是耍笑的话,你既知道,若要走了风声,大奶奶可要追你的狗命!”劳勤说:“我又没疯了,穿青衣抱青柱,再者大家有益的事,我也占好大的光儿,怎样倒疑起我来?”滑氏说:‘不用望我饶舌,等有什么故事,和这娼妇养的算帐就完了。”三人计议已定。至次日就是八月十二日,素娘知滑氏已好,命人打车来接,又叫仆人带了十两银子送与滑氏过节,又叫任婆子去拆洗衣被,一同回府。到了十五日摆宴庆节,合家欢乐。素娘分赏了众仆人的瓜饼果品,又把任婆叫至面前,也与了一分,还有几斤肉面,叫他送回家中与哑叭过节。婆子谢了,提著竹篮要走,素娘说:“老任,你送了去快些回来,咱们好吃酒赏月。”婆子答应,走至上房,恰好夫人不在房中,那蜂儿竟自拿了两个元宝,一锭金子递与婆子,又叮咛了几句。婆子接到手中,如得性命一般,心花都是开放,连连说:“蜂儿放心,断不误事。”说著,走出上房,穿过箭道,出了府门,望慎终源而来。

这婆子,一面走著心欢喜,乐的他抓耳挠腮意似狂。口中只把财神叫:“多谢慈悲把我帮。这注大财想不到,我必然虔诚上供与烧香。想是我的鸿运至,时来顽铁也生光。这如今拿到家中且别露,将他放起密收藏。等把事情冷一冷,再想主意另商量。此处久站不大妥,带著守志转家乡。就只可惜了小双印,苦了佳人黎素娘。非是我恩将仇报行事狠,都只为了金银爱的慌。此财也非常容易得,费了我嘴上油皮好几张。再者也是该如此,命中造定岂非常。逢我发福生财日,该你娘儿们两散场。这如今,天时人事都更变,好人不及恶人强。别的话儿都莫讲,现得金银腰内装。”这婆子思思想想来的快,到来高府祖茔旁。正遇哑叭拾柴转,叔嫂俩举步一同走进房。

婆子坐在炕上,放下竹篮,向著哑叭说道:“这东西是府中二夫人与你过节,你自已弄著吃罢,我还要回去吃犒劳呢。”那哑叭闻言,心中著著实实的感念,含笑点头。婆子伸手把腰中金银掏出,望坑上一扔,说:“你看看。”问道:“这东西好么?”守志一见,惊喜非常,又是诧异,用手指著,口中不住哼哼哈哈。婆子说:你问这东西的来历么?原是如此这般,府上大夫人托我作这件大事,与我的酬谢。此事还须你助我一臂之力。

你把那肉面作好吃个饱,刨后院中,下个深坑预备著。等至日落黄昏后,就到那高府花园北上坡。槐树荫中藏身体,想著千万别挪窝。三更前后人已静,我暗暗抱出来他家双印哥。咳嗽为号须紧记,防备著被人看见了了不得。等我轻轻递与你,你就急急把脚挪。到家就望坑里撂,别管草死与苗活。埋个结实踏个住,大事全完没的说。金银密密收藏起,等过几日再商酌。咱们不必此处住,买个驴儿置辆车。回转山东归故土,赎房置地买家伙。或作买卖或放帐,日增月盛自然多。过上三年并五载,那时发财不用受奔波。与你娶个好媳妇,养女生男有后托。咱们也作个财主享点福,不枉我劳心费力设机谋。”婆子越说越得意,任守志心中展转自颠播。

“我想那里得这些个金银,原来嫂嫂要作一件损阴功的事。”正自沈吟,只见婆子用布手巾包上金银,装在一个破布口袋内,卷起坑席,掀开两块砖,把口袋子安放在内,复又盖好,向哑叭说:“你晚上干了那件事,明日也不用抬柴去了,在家好好看著咱那黄白货儿。等我在那里混上几天回来,择个吉日回上原籍便了。哑叭点头应允。婆子又至后院指与他刨坑的所在,嘱咐了几句,这才回镇国府而来。

走至上房,只见夫人、素娘都在那里看著仆女们收拾月纸,设摆供献。素娘说:“你为何这咱晚才来?”婆子说:“好奶奶还不知道我鞋弓袜小,举步儿艰难,只好慢慢的行走?”众人闻言,一齐发笑。当下用了午饭,无非是肉山酒海,不必细表。看著天晚,一轮水镜升空,照的画栋雕梁犹如水晶宫殿一般。素娘命设宴中堂,请夫人上坐,自已下面相陪,秋月扶著双印站在横头,梁氏与仆妇两边伺候。饮酒赏月,说说笑笑,天将二鼓,夫人不胜酒力,停杯不饮。素娘说:“佳世良宵,请夫人再进一爵。”夫人道:“你知我的酒量,三杯之后,满面发烧,今日多吃了几杯,自觉晕起来,再要吃就大醉了。”只见婆子凑跟前说:“老婢子大胆说一句话,二位夫人不要见怪。这天也不早了,露冷风寒,小公子穿著单衫,凉著他不是玩的。你看他不住的打哈欠,只怕也是困了,莫如打发他睡了再慢慢消饮。”夫人说:“你说的是,我也不吃了,收拾睡罢。”二夫人说:“夫人既然不饮,妾身就告便了。”遂命撤去残筵,秋月抱著双印,梁氏仆妇相随,来至后边,打发公子睡下。

素娘说:“老任、秋月,你俩跟梁氏过去,大节下也吃几杯酒去,我这里也不用人伺候。”任婆说:“我这老东西又要斗胆了,这大空院子,我们怎敢撂下你老一个人在此?我才见你老也吃不多几盅,既是奶奶恩典,叫我们前面去吃酒,莫如此取过点儿来,咱娘儿在这月光之下自自在在饮一回,岂不是好?”素娘点头说:“罢了。”遂向梁氏说:“你过去把清淡酒菜送过些来。”梁氏等答应而去。当下秋月就在窗外竹旁铺下地毡坐褥,放一张朱红桌。不多时两个仆妇,一个仆妇捧著双盒,一个抱著酒坛子过来,打开盒子,镶金碟内八样下酒,摆在桌上。素娘说:“你们都过去罢。”仆妇答应而去。秋月闭了角门,婆子开坛暖酒,素娘面南向月而坐,说:“你二人今夜不必拘束,也来坐下,咱们娘儿们吃上几杯好睡觉去。”二人依命,打著半边坐在两边。婆子先斟一杯与素娘,又递与秋月一盏,然后自已斟上,陪著素娘慢慢消饮。婆子殷勤,口中打混,又说些个趣话,只盼素娘多吃。

不觉又是半个更次,素娘说:“咱们再吃了这半壶酒,也该安歇了。”婆子说:“奶奶说的是,天也不早了,月姐你再暖暖去,热热的吃两杯好睡。”秋月答应站起提壶而去。婆子也站起来说:“我有点子酒渴,起来喝茶去。”说著,走进房中将蒙药取出来。原来这婆子的母亲是穿珠花的出身,走百家穿万户,引奸淫事,下镇物,配邪药,无所不为,他却于中取利,这些方子都是他令堂的传授。当下婆子把药取在手中,走了出来,坐在原处。秋月暖了酒来,婆子拿过素娘的杯来,将身一影,把药下在杯内。

双手高擎递过去,说:“奶奶趁热饮琼浆。吃杯暖酒好安寝,这回子露重风清有点凉。”黎素娘用手接来一气饮,说:“热酒吃著分外香。你俩每人再一盏,大家一同入梦乡。”二人答应一齐饮,这素娘只觉一阵眼前黄。玉体发酸身乱晃,杏眼朦胧无主张。手扶桌案看看睡,秋月一旁著了忙。说:“奶奶这是怎么了?”婆子连连说:“不妨,不过多了几盅酒,快快搀了入兰房。慢慢打发他躺下,睡到明早就安康。此时若要把他混,难免出酒吐肮脏。”使女年轻不晓事,那知恶妇歹心肠?只说:“妈妈说的是,你快前来把我帮。”他二人扶素娘进内室,轻轻放在象牙床。盖好棉衾垂绣帐,房门带紧止灯光。二人悄悄朝外走,任婆子低声悄语叫姑娘。

“月姑娘,我还不困呢,咱娘儿俩再坐一回,爽著把那几盅酒儿打扫了罢。”秋月说:“我这回有些迷迷糊糊的了,再吃要醉了呢。”婆子说:“傻孩子,主子都醉了,咱们还不随著醉等什么呢?”秋月也笑了。二人又到原处坐下同饮,那婆子灌了秋月几杯,瞅冷儿把迷药下上,也将使女醉倒。婆子将他扶进房中,放倒睡下。出来也不收拾家伙,独自坐在廊下竹床之上。听了听樵楼三鼓,万籁无声,自言自语说:“是时候了。”遂站起身来,要作歹事。未知抱去双印害得性命否,且听下回便晓。

第十四回 救公子远逃黑夜 投乡村失落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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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任婆子从腰中取出钥匙来,开了东角门。原来镇国府的规矩,都是梁氏每夜带著仆妇各处提了灯照看一遍,按门上锁,次日_上房来取钥匙,这才开门。今日这钥匙是蜂儿偷出与他的。且住!常见那大户人家到了晚间都命仆妇在内里上夜,难道赫赫王府倒无有上夜的妇人?有所不知,只因高公秉性正直,说是仆妇白日内堂伺候,理之当然,黄昏上夜这一节最属不雅,主翁年老还可避嫌,若要少年主人,青春仆妇,留在内边过宿,王道本乎人情,本夫未免生疑,只是身居篱下,无可奈何,主人面前虽不敢怎样,见了妻子却有一番话说,竟致使人夫妻不和,自己又背了恶名,令人猜忌。更有一等好色狂徒,倚财仗势,以大压小。借著上夜之名,作那些暗昧之事,遇著烈性妇女,往往死于非命。一朝事犯,报应临头,那作主人的难免杀身之祸,败产亡家,不一而足。又道防夜原是男子之事,软弱才尚不可用,遇有盗火之事,谅几个妇女济得甚事?再者不作凶事于人,亦无飞灾临己,防患莫如省心,守夜不须妇女。高公以此居心,所以镇国府总不用妇人上夜。

当下任婆见夜深人静,鸦鹊无声,遂把一溜门户慢慢开了,壮起贼胆,走入园来,两只眼不住的东瞧西看。婆子虽然胆大,园广夜深,径曲路幽,花木稠密,亭轩又多,到了这夜深的时候,哗拉拉池中的金鱼跳水,扑腾腾树上的宿鸟惊飞,不觉有些害怕起来。喜得月明如昼,路径又熟,一口气跑至后门之内,咳嗽一声。哑叭在外咳嗽一声。婆子又咳嗽一声,外边又咳嗽了一声。婆子听是了哑叭的声音,满心欢喜,开了门,见他站面前,说:“你等著,我抱他去。”说毕忙忙转身,回至兰室,轻轻推开门儿,慢慢掀起绣帐。只见素娘躺在床上,公子睡在旁边。婆子连衣带裤用红绫被包好,把公子轻轻抱起来,悄悄来至花园后门外,递与哑叭低声嘱咐道:“你把他那手镯子和珍珠都摘下来,好生收起。那镯我听说是皇上爷送与的,是无价的宝物,千万想著,小心仔细!”哑叭点头,婆子说毕,关门而去。哑叭转身回慎终原而来。

任守志怀中抱定小公子,一边走著自沈吟。腹中暗暗叫嫂嫂:“你原来人皮子包著畜类心。想当初,饥寒难忍离故土,只为无钱家下贫。哥哥犯病身亡故,店主不容逐出门。你和我雪中冻倒看著死,遇见了仁慈千岁与夫人。救进暖房赐汤饭,又赏了棺木与衣衾。赏柴赐米赐地土,又赏房屋存下身。不但是你我死中得活命,那老爷洪恩真追及亡魂。自从那年到今日,我心中耿耿难忘这段恩。就便是粉身碎骨难报答,你怎么反害他坟前拜孝根。昨日有心将他劝,怎奈我有口不能云。欲待不来抱公子,又怕你另起阴谋生歹心。我今宵抱他到家存一夜,明日清晨送上门。看你心中悔不悔,也羞羞嫉妒的大夫人。二奶奶详情究理难饶你,定把阴人打断筋。”这哑叭,心中发狠来的快,到了燕山高府坟。

到了家中,推门进去,那公子怀中还是沈沈熟睡。遂把他放在炕上,自己坐在一旁,心中思想:“我明日若送了公子回府,二奶奶猜度出这个机关,一定要难为嫂嫂,还怕一怒送至官府,审出原由,国法难容,嫂嫂哇,你罪可就不小了!

想当初,我五岁无娘死了父,跟著兄嫂过光阴。兄长是个痨病体,虽作个生活赚几文。全仗他说媒接喜作针指,养著我兄弟残疾一双人。虽然他诡计多端生性狠,待我从来无坏心。体饥问饱知甘苦,缝补不停辩寒温。从不憎嫌与打骂,知疼著热似娘亲。今朝作这糊涂事,只因小见爱金银。待我并无一点错,我怎忍为报人恩负嫂恩。若不将来送回去,何处安放小官人?若还等至明日早,连我也难辩清浑。”守志想至为难处,急的他扑头盖脸汗淋淋。忽然转身说:“且住,我何不竟往边庭走一巡。抱他去找高千岁,且在他乡住几春。与我嫂嫂留个空,叫他得便好脱身。趁此深夜急速走,若待天明祸便临。”主意一定忙站起,忽然复又自思寻。

暗想道:“且住,我听得说往雁门关去的路甚远,若是独自一人,寻茶讨饭也可以去得,这小公子乍离了乳食,必须买些好物将他养,无有盘费,如何是好?”寻思了一回,说:“的了,现放著十两黄金,百两银子,拿他一半,有何不可?”复又忖道:“此项金银原是高府之物,嫂嫂得之非道,留下这损阴坏德的资财,不但他不能消受,一定还要折的灾祸临身,莫如全然拿去,一来与他免罪,二来叫他自警,也知这非义之财,来的容易去的也快爽,枉费一场心机,还是一场春梦。他万一悟过这个理来,改作一个好人,也未可定。”哑叭想定,忙忙站起来,掀席捣砖,取出金钱,掖在腰中。又想了一想:“破箱定还人几百铜钱,索性拿著好买糕果与公子吃。”把日间未吃的月饼、果子也用手巾包上,揣在怀中,慢慢抱起公子,举步出门。不由一阵心酸,暗暗叫声嫂嫂:

“非是我而今心狠将你舍,只因你作事不仁难顺从。愿你改过自新把好人作,我将来有命回归再补情。”这哑叭口中长叹腮流泪,听了听远村锣响鼓三更。急忙忙趁著月色朝前走,思量辗转在心中。听得人说出口路,从此一直往西行。顺著大道不怠慢,两脚如飞快似风。半夜走了六十里,不觉丑未到天明。公子睡醒怀中动,哑叭即便坐端平。取出了果子月饼将他哄,那公子并不啼哭也不哼。这也是前缘已定该如此,龙华一会喜相逢。坐怀中吃著果子玩又笑,哑叭一见乐无穷。暗想道:“怕他啼哭不认我,怎走长途千里程?谁知他竟乖的很,免我忧心担怕惊。”看他吃饱又抱起,直奔阳关大道行。一连走了三四日,离家三百有余零。这日到了前安镇,夷齐山下小河东。天色已交晌午错,忽然间一片阴云把日蒙。凉风阵阵雷声响,细雨纷纷洒碧空。哑叭著忙说不好,被角忙遮小相公。连颠带跑进庄去,奔至了一座篱门把步停。

守志心内著急,忙忙跑至庄头第一家门首,坐北朝南三间旧草房,一带篱笆七长八短,望里都看的见。哑叭也不管好歹,用手拍著门,口中不住的哈哈,惊动这里边的人。

你道是谁?这里叫作前安镇,属卢龙县管,此人姓单双名守仁,就是此处的良民。祖父务农为业,有他父亲单修本在日,也还衣食丰足。这单守仁幼年也读过几年书,虽不大通,在庄农人家也算个提得起笔来的人物。不料自他双亲死后,交了败运,一般的禾稼,偏他的不收,时常不是有病就是有事,三五年中,把个小小的产业花了多半,只剩了几亩薄田,将就度日。谁知又灾星照命,害起眼来,医治不好,疼来疼去,两只眼都长出螺蛳盖来,把一双瞳人罩住,视物不见,成了一个废人。成郎又小,平氏妇人家有甚能为?又不上二三年的光景,那几亩薄田也推出去了。无以为生,少不的习学子平,每日出去游街算命,赚的多来吃上三餐,赚的少了吃上两顿,赚不来的日子只好三口儿忍饥。这日早间出去,算了四五十文钱,买了半升粗米,一束山柴.熬粥吃了,指望出去再算上几卦,弄顿晚饭,不料又下起雨来。看著天晚,雨又不止,那成郎哭哭啼啼,只说饿了,平氏耐著性儿抱在怀中哄著他,单守仁坐在一边,听著甚是难受。

单守仁怜妻疼子心中惨,长叹一声叫老天:“瞎弟子前生造下什么孽,终日家如在阴曹地府间。不如早死得干净,免的受罪在人间。独自一人还罢了,偏有那娇妻幼子把心连。”说著又把贤妻叫:“你听拙夫几句言。目今已至深秋候,再挨半月是冬天。一日两餐且不足,你想么那有冬衣布和棉?饥寒怎把严冬度,咱三口儿一定赴黄泉。与其一处同守死,不如活变且从权。贤妻你才二十九,三十未过是青年。寻一个年貌相当良善主,把成郎带去在身边。孩儿也可得活命,我也得些财礼钱。彼此免受饥寒苦,咱们三口尽安然。贤妻既念夫妻义,替我抚养小儿男。成人是我一脉后,感念深恩重似山。听我良言如此作,就算你疼夫将子怜。奉劝贤妻休固执,不可痴心还像先。除了此计无别策,势到了至急为难万万难。”守仁说至伤心处,这不就痛坏佳人平佩兰。

平氏听得丈夫之言,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哭了半晌,方才说出话来。

悲声惨切呼夫主:“苦苦逼奴是怎的?这话说了好几次,絮絮叨叨今又提。你今虽然身贫苦,难道说不念糟糠结发妻?冻死饿死都是命,何苦活散与生离。奴家虽是庄农女,也知妇道贵从一。三贞九烈不必说,四德三从也自知。好歹和你一处混,至死不作二人妻。你只说得些财礼救眼下,要知道将来也有用完时。到那时饥寒依旧亲人散,只身独自更孤凄。倘有个头疼脑热谁伏侍,那一个与你缝补破衣?双目失明难动转,自己又不能煮饭吃。劝你不必胡思想,宁心耐性强执持。熬的孩儿成人后,他自然养活亲娘瞎老子。即便到了尽头路,情愿同死在这屋里。自今再要说此话,我寻个无常先告辞。”守仁听得妻子话,纷纷落泪把头低。平氏正自劝夫主,只听得吧吧声响打门急。

平氏擦泪,隔著破窗一看,只见一人站在门外,怀中抱著个红物,手拍篱门,口中大声的哼哈。守仁说:“你出去看看,是什么人叫咱的门呢。”平氏说:“我看见了,是个哑叭,还抱著孩子呢。他那意思怕是要避避雨儿。”守仁说:“你快放进他来,一个残疾人又抱著个孩子,大雨地中,那不是方便?”

平氏闻言,连忙走至堂屋,问道:“你可是走路的,要避雨么?”哑吧点头儿。平氏开门,一同进来。守仁也走在堂屋说:“哑大哥,东屋里坐了罢。”哑叭抬头一看,原来是个瞽目,年约三旬上下。那妇人面容端好,穿一件青布旧衫,虽然补纳,却十分的干净,看光景知是两口儿。遂把公子放在东屋炕上,回身走出,向守仁、平氏一面哼哈作揖。平氏还著礼说:“夫主,哑大哥与你见礼呢。”守仁连忙还礼说:“我是个失目之人,多有怠慢。我到好笑,一个失目,一个咽哑,今日有缘会在一处。我会说话又看不见你,你看的见我又不会说话,也不能盘桓盘桓。大哥,那屋里坐罢。”哑叭点头含笑,走进房来哄公子。

摸了摸,土坑冰凉无暖气,周围墙壁挂灰尘。粗使家伙无一件,那地下只有湿柴十数根。窗棂无纸芦席垫,一领蒲帘配破门。哑叭点头心暗叹:“看他这般光景比我贫。”思思想想天将晚,那雨儿滴滴点点到黄昏。“这炕冰凉怎么睡?只怕冰坏小官人。我何不脱下衣衫铺上了,小被儿严严盖在身。我坐在里边将风挡,将就一宵到早晨。”哑叭想毕上了炕,灰尘掸去解衣衿。打扫干净铺盖好,卧下了临凡东斗星。将身斜倚南窗下,睡梦留神加小心。不觉的天晴雨止东方亮,只听得平氏西屋开了门。

次日天明,哑叭起身,见红日东升,天已大晴。平氏开门出来,哑叭哈哈了几声,作揖致谢,回身抱起公子,出门而去。单守仁因昨未得晚饭,饿的体软心慌,还在炕上躺著。听的哑子去了,遂问平氏道:“外面晴了么?你烧点热水我喝几口,洗洗脸儿,好出去作买卖。”平氏说:“天虽晴了,只是地下泥泞的狠,如何走的?你且等等再去,我先烧水。”说著走进东屋来取柴。一脚踏著一件东西,弯腰拾起,沉重非常,却是一个破口袋子,里边沈甸甸的不知何物,倒出来一看,手巾包裹,打开手巾,却是一锭黄金、两个元宝。平氏忙忙走至丈夫面前说:“你摸摸个东西,必是哑叭掉了去的。”守仁伸手一摸,大惊道:“不是他掉的是谁?你可看见他望那个方去了?”平氏说:“上了山坡,望东北方去了。”守仁说:“你快拿我的明杖来,待我赶上还他。你想他一个喑哑之人,抱著一个孩子,行此远路,又不知他为著何事;况且又是掉在咱家,并非失手于路上,倘有性命之忧,岂不是咱们的罪过?”平氏说:“你我虽贫,此不义财帛。夫主之言最是,料他去尚不远,快去追赶。”说著递过明杖,单守仁忙忙出门。仗著是自幼儿走熟的路径。

他这里拖泥带水朝前赶,口内高声叫哑兄:“快些回来有话讲,丢了东西且慢行。”一面赶著一面喊,上了山坡足不停。虽然当年是熟路,怎奈他双目失明记不清。又搭著山石拌脚泥沙滑,又是个偏坡不好行。荆棘牵衣树阻路,转弯的去处是深坑。脚下一滑站不稳,哎呀不好,翻筋斗跌了个倒栽葱。一跌溜在坑里去,跌的他两耳生风遍体疼。定性多时扎挣起,口内长吁叹一声。

未知守仁怎生得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守志守仁轻财重义 黎氏伏氏醉死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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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单守仁因赶哑叭跌入坑中,幸喜这坑中土多石少,又著了雨。泥是软的,虽跌了一下,却不曾受伤,不过昏了一回,就醒将过来。只得站起,明杖也不知那里去了,少不得慢慢摸著寻找出路。止望爬了出去,怎奈脚下又滑,又有许多碎石子,摸在这里,摸在那里。不是碰在树上,就是撞在荆棘上,扎的两手生疼;不是被石子绊倒,就是被泥水滑倒。这坑有丈数多深,刚刚摸著一块石头,遂用手拍了结实,尽力望上一扒。谁知那块石头一半在土中盘著,被雨淋湿,一个人望下一曳,如何擎得住?咕咚一声掉下来了,把个单守仁跌倒。弄的浑身泥水淋漓,犹如打泥母猪一样,在这坑中转过来转过去,爬起跌倒,再也不得出路。

一连数次皆如此,跌的他怒满胸膛冒火星。翻身坐在尘埃地,大叫:“苍天在上听:单守仁平生未作欺心事,为什么诸凡雪上又加冰?拾的金银不吞没,恐因财物把人倾。急急赶来非歹意,到惹的神天见怪灾星。掉在这里出不去,总然喊叫有谁应。从昨至今未吃饭,饿的我阵阵烈火把心攻。我若是作歹为非该现报,难道说好事也不容瞎子行?何时才等人来到,妻子受饿在家中。又想起家中光景实难过,活在人间待怎生。半路失明成废物,料想发迹万不能。何必单等冻饿死,另去投胎是正经。”守仁越想无出路,一腔怨气把心攻。翻身站起身朝后退,一头碰去拼性命。谁知碰在荆棘上,刚好刺的右眼睛。哎哟一声痛难忍,鲜血直流满面红。

只因这一扎,却扎出奇闻来了!他拾金不昧,这一段阴德非小,登时上帝垂佑,赐福消灾,现示其报,那荆棘尖儿不歪不偏,恰恰扎在单守仁的右眼珠儿上,把一个螺蛳盖儿轻轻挑去,露出瞳人。那一汪余血,合著服泪流了下来,疼痛难当,也顾不得寻死,一屁股坐在地下,抚著眼不住的擦泪,口中声唤连天。半晌止了疼痛,只说:“罢了,罢了!这一扎越发的瞎了!”口中说著,把眼一睁,“哎呀!我怎么看见东四了?是了,是了,想必我方才是碰死了。记得素日作梦时都看的见,这死了与作梦一样,一定是死了,死了!”复又东瞧西看一回,见那山石树木明明都在目前。犹疑半晌,不知是死是活。“哦,有了!听得人说鬼不知疼,我何不试试?”遂把个手指头放在口中用牙一咬,咬个生疼,心中欢喜非常,大叫道:“我可好了,真不瞎了!”咕碌跳起来,面南跪倒。

响头不住连连叩,阿弥陀佛念千声:“老天果然有报应,今日如出地狱门。方才弟子多冒渎,枉生抱怨是胡云。该死该死真该死,求恕无知草木人。念我贫穷无可报,也只好早晚磕头答圣恩。从此分外存忠厚,自有昊天看的真。”拜罢平身忙站起,看了看,上下浑身泥水淋。帽子踏到泥里去,明杖跌折两半根。自己点头不住笑,叫了声:“两世为人单守仁。若不是这点善念蒙神佑,怎得枯木又逢春。”他这里自言自语惊又喜,忽听得喊叫之声震耳轮。

这来的正是哑叭任守志。原来他从单家出来寻找饭店。到了前安镇大街上饭店中,哄著公子吃完了饭,走堂的算了帐,要拿钱开发。伸手腰中一摸,不见了口袋子,这才想起来昨日脱衣与公子铺盖,一同放炕上,忘记带上。不由吃了一大惊,登时心头乱跳,忙忙把公子手中一个小银镯子摘下来与堂倌,抱起双印,两脚如飞,奔回旧路。

任守志惊慌失色回里跑,心内著急不住喊。自己暗暗骂自己:“该杀该死臭奴才!若干的金银非儿戏,你怎不著意留神惦在怀?千里长途无盘费,只恐饿坏小婴孩。这一回去将银找,只怕他们吞起来。我看他那般寒苦艰难样,岂有不爱这宗财?我又喑哑不能讲,难以分析辩明白。”守志想到为难处,急的他,连喊连哭泪满腮,顺著旧路回里走,绕过松林上山崖。坑中惊动单义士,他这里手扶柳树把头抬。

此时单守仁坑中看了出路,手拉著树枝,才要往上扒,听得哭喊之声,哑叭正走至坑边,守仁看见是他,心中大喜,招呼道:“哑叭大哥,可是丢了银子子么?不必著急,是我拾著了,在我家放著呢!快跟我取去就是了。”说著,扒上坑来。哑叭一见,倒吓了一跳。只见他浑身泥水,脸上又有血痕,光著脑袋,把纲子歪在一边,头发上粘著些败叶黄泥。听话儿是单先生模样,声音都像,就只多了只好眼。不由心内老大的惊疑,用手指著守仁右眼,不住的哈哈。守仁心下明白,叫声:“哑兄,你莫非儿见我睁开这只好眼,不敢认我么?”哑叭连连点头。单守仁遂把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又道:“你那金银现在我家,分毫不曾动,快跟我回去。”说毕,拉著就走。那哑叭得此言,满心欢喜。

十分敬重言不尽,暗念恩德深感激。不住点头跟著走,一路打算自寻思:“这样人慢说贫贱人家少,就是那富室财郎或也稀。不但此人是君子,大料著也是一房贤惠妻。此恩此德当补报,我若是分财相赠定推辞。再想我边庭去找高千岁,路远途长非一时。看看又是冬天到,出塞严寒谁不知。小公子娇生惯养肉皮嫩,冒雪搪风受不的。万一有个好共歹,这一场千辛万苦枉奔驰。劳而无功还是小,我恩公香烟千载仗他持。再者我身带金银走远路,倘有个不测后悔迟。我何不一举两得将恩报,就在此处把身栖。帮助义兄成家业,抚养官人且待机。这样好人不依靠,便是糊涂心性愚。”任义士一路思量主意定,单守仁来至家门把话题。

二人走至门外,守仁就让哑兄请先行,哑叭含笑躬身,一同走进。那平氏自从丈夫去赶哑叭,多时不见回来,又惦著未曾吃饭放心不下,那成郎又啼哭吵饿,遂把他哄著站在堂屋,呆呆的朝外望著。忽听丈夫说话,迎面一看,只见哑叭在前,一人在后,走将进来。后边那个人犹如泥母猪一般,面上泥血淋漓,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再说不是丈夫,声音衣履都像;再说是他,又睁开一只好眼。平氏心内老大的惊异,仓猝之间,由不的问了一声:“你是何人,跑到我家来?”守仁哈哈笑道:“贤妻,你怎么连我也不认的了?我每日抱怨老天,只说无个报应,谁知都是我无知作孽的话,今日方知果然神佛有灵,不负好人!我因掉在坑中,怨气攻心,一怒之间就要碰死。岂意神天见怜,转祸为福。如此这般,失目复明。岂非苍天再造之德?咱夫妻快些望空叩拜!”平氏听了此言,犹如得性命一般,欢喜非常,口中只念“救苦观音、阿弥陀佛”,夫妻双双拜倒,连那五六岁的孩子也踊跃起来,跟著他父母磕头,说:“我爹爹眼可好了!哑叭放下公子,也来叩拜。拜毕平身,守仁叫平氏取出那破口袋子来,打开与哑叭看,两个元宝、一锭金子,还有几百铜钱,说:“大哥,这是你的原物,拿了去罢。”说著,照旧装上,递过来了。

哑叭含笑,摆手摇头,往后倒退。守仁不解其意,问道:“哑兄却是为何?”

任守志向前把守仁拉一把,指指心来指指天。拍拍守仁拍拍己,执手躬身面向南。比著样子来屋里躺,回身找了个破碗端。自己嘴上比一比,复又送到守仁前。拾了根草地下画,画的是二人对拜在平川。一边一个将头叩,香案纸马供中间。画完指与守仁看,口内哈哈三五番。闹的守仁直了眼,不解其中就里缘。平氏参透其中意,叫声哑兄你听言:“莫非要与夫结拜,意思要住我家园?”哑叭听见这一问,心中欢喜乐非凡。又是点头又是拍手,又指心来又指天。不住的哼哈看平氏,单守仁醒悟含春把话言。

说:“哑兄果是此意么?”哑叭不住点头。守仁说:“你这意思,我也明白了。因我不吞你的金银,你心中感念不过,因见我家寒苦,与你结拜将此金银作营运,成个事业,鱼水相帮么?”哑叭见他越说越是,喜的他眉欢眼笑,连连点头。哈哈不已。守仁沈吟了一回,说:“大哥!我有一言,说来不要见怪。一则你不能说明这金银的来历;二则不知你是何方人氏,因何至此。你固然是一片好心,但恐其中有什么干系,岂不连累于我?”哑叭不住摇头,指天指地。守仁说:“你指天地明心,想必无甚干系。但不知这孩子是你何人?”平氏说:“等我猜猜?是大哥的儿子么?”哑叭连忙摆手。平氏说:“不然就是兄弟,想必是父母都不在了?”哑叭连连点头。守仁说:“结义同居,抚养幼弟,到也罢了。看面貌你不过二十四五,我今年三十一岁,可就要僭大了。又不知你的姓名,既然结义,咱三人就如同亲手足一般,我名单守仁,与贤弟更名单守义,这小兄弟取名单守英,你可如意么?”哑叭闻言,点头欢喜,暗暗称异:“他名守仁,我名守志,这果然是兄弟排称。

可见是前缘一定该如此,暗暗相合作弟兄。暂且抚养小公子,帮助恩弟把家道成。打听千岁回故里,是他父子好相逢。”这哑叭思思想想心内喜,守仁平氏不消停。院中忙把破桌放,供上清泉水一盏。瓦炉之内将香上,二人拜倒意深深。守仁祝告了结义话,任守志回身又拜嫂合兄。成郎又把叔父拜,一家欢喜乐无穷。守仁换银买柴米,这才煮饭把饥充。从此弟兄商量著,愧死同胞一母生。任守志,时刻抱著小公子,行走坐卧手不松。平氏看待如骨肉,一家和气甚安宁。择选本庄良家女,先与哑叭把婚成。单守仁一念仁心交好运,诸凡作事利源增。不上十年与八载,穷汉成了大富翁。公子长到七岁上,请师教训把书攻。这些都是后来话,书中先找上回零。且说毒妇任婆子,送出公子转身房中。看了看二娘秋月依然睡,老恶妇复又翻身望外行。躺在廊下竹床上,双合二目暂朦胧。忽忽悠悠睡不稳,不多时画鼓频敲过五更。婆子起身取凉水,先到秋月卧房中。慢慢与他灌了口,又到那兰房掀起被红绫。也与素娘吃下去,看著鸡唱大天明。婆子依旧出房去,躺在床中声不哼。

那秋月醒转过来,猛然睁眼,看见天已大亮,一翻身忙忙起来,口内说:“好醉,好醉,直死睡了这一夜!也不知公子哭起来无有,快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走至堂屋,听得鸦雀无声,心里说:“二奶奶也大醉了,还没醒呢。”遂轻轻推开门,走进房中,慢慢掀起绣幔,但只见有枕褥,不见公子,又一看,也不在素娘被中。不由心下吃惊,忙唤了声奶奶。素娘此时也将醒来,微开眼,应了一声:“作什么?”秋月说:“公子呢?谁抱去了?”素娘睁眼一看,也吃了一惊,一翻身坐起:“今日如何睡的这样死?这早可有谁抱了他去,你快瞧瞧去,想任妈抱往前边去。”说著,也就下了牙床。

秋月听说,忙忙走至院中,听的睡鼾,回头一看,只见任婆子四脚拉叉,躺在床上,睡的正好。秋月越发慌张起来,跑至跟前,用手连推带搡,说:“任妈妈醒来,醒来!你可看见是谁抱了公子去了?”婆子假装猛醒之状,愕愕怔怔,问道:“你说什么呢?”秋月说:“我问你没看见公子么?”婆子说:“我醉了一夜,醒在你后头,你怎么问我呢?”秋月闻言,也顾不的回答,转身往前跑。开了南角门,走至上房廊下,只见蜂儿才开后门,任婆子也就慌慌张张跑来。秋月向蜂儿问道:“谁抱了公子来?”蜂儿说:“我才开了后门,前边嫂子们才进来伺候,有谁去抱公子?”任婆子手一拍,说:“这也奇了,无人抱来,可往那里去了?”那伏夫人刚穿上衣服,正在床上坐著,听得此言,恰好似顶梁骨上折打了一块,失声叫道:“哎呀,坑死我了!你们好大……”刚说至此蜂儿跑进房来,望夫人又是送目,又是摆手。伏夫人浑身乱颤双手扎煞,两双眼瞪的一般儿大,看著蜂儿。

那秋月听见蜂儿之言,惊慌无措,转身望里就跑。迎头碰素娘,说:“奶奶,公子没在这里哟!”素娘听得此言,

只觉得顶梁骨上真魂冒,好似那当头浇下水一盆。登时粉面如金纸,哎哟了一声坐在尘。只叫:“娇儿倾死我,此事真真是罕闻!好端端的昨夜房中睡。关著窗棂闭著门。今日缘何不见了,你们快些各处寻!”秋月答应朝前去,任婆子故意慌张后跟。蜂丫头跑出房来搀黎氏,口中只叫二夫人。伏夫人又急又气难出口,暗骂蜂儿与老任。登时府中全知晓,吓坏苍头老郑昆。梁氏王氏与孙氏,步履如飞往里奔。张和王平黄了脸,李清赵泰走真魂。乱乱哄哄齐寻找,声声只叫小官人。大厅书房都找遍,连那了厨房仓库也搜寻。开门又到花园内,亭轩楼阁细留神。各处找遍无踪影,那时急坏众家人。郑昆里外干搓手,梁氏著急滚泪津。无可奈何且回禀,男男女女跪在尘。

说:“小人们各处找遍,全然不见公子,也无什么踪迹。请夫人二夫人的示下。”伏氏怔(忄可)(忄可)一言不发,素娘放声大哭。郑昆说:“二夫人且莫悲啼,若依小人愚见,就此写下找贴,速速各处贴挂,收留谢银一千两,报信者谢银五百两。”素娘含泪道:“你就办理去罢!”苍头答应,出了后堂,当下写了几百张招帖,令人分头去帖。留张和、王平在家,自己带了李清、赵泰,唤了百十个庄户,百里内外,分头去找。

人口如飞,登时传到四贤村内。原来伏准自十四日素娘备了节礼送他回家,与他母亲过节。十六日一早,正与滑氏吃饭,只见劳勤笑嘻嘻的跑进来说:“大相公,咱爷们可享定了福了!昨夜把个双印丢了,郑昆方才带著许多人从这庄里找过去了。”滑氏一声喝道:“还不住口,什么享福不享福的,这也是当话儿说的么?”劳勤说:“只咱娘儿三个,又无外人,可怕个什么?”滑氏说:“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了去,立刻就是饥荒!说著你还七个八个的强嘴,浅嘴的杂种,舌头就欠割了!”骂的劳勤低了头,撅著嘴走过一边。伏准说:“我得急急回去才是。”滑氏说:“你见了他们,如此这般方像。你合你姑妈、任妈、蜂儿说话时,都小心著些儿,不要叫人听去了。劳勤,快吃点子饭,送你大相公去。急去快来,到了那里少浪答拉,说出事来,要你狗入的眼睛!”劳勤说:“我知道。”当下吃完了饭。劳勤送伏准至高府,各自回去。不知伏准见他姑母说些什么,再看下回便知。

第十六回 占灵卦逢凶化吉 写回书威逼势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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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伏准回至高府,进了上房,抬头观看。

举目留神观仔细,个个样儿都有别。黎素娘面黄声哑嚎啕哭,众仆妇木雕泥塑各发呆。蜂丫头丢眉撒眼一旁站,伏夫人低头无语把嘴撅。任婆子满面愁容不住劝,那一番小意殷勤真不觉。伏士仁故意惊慌问来历,老恶妇指手画脚诉情节。素娘说:“平空降下糊涂祸,令人心中疑难释。冤家若要无下落,高氏香烟那个接?千岁有日回家转,我有何颜对老爷?”蜂儿说:“郑昆四下去寻找,派了庄里一大些。大料不久有喜信,劝奶奶不必苦伤嗟。”伏准说:“可曾失了别样物?”婆子说:“并无丢个灯草节,单单不见小公子。”伏准说:“莫非夤夜遇妖邪。”三个人故意问答开设论,黎素娘,口内长吁泪珠撇。

素娘说:“依我想来,不是妖邪摄去,定是有仇人抱去害了。”婆子连忙说:“我的奶奶,你老可是相差了!千岁与二夫人素日行好积德,良善之名传于四方,咱这渔阳一郡只有受恩感德,思量欲报无由的,那里还有挟仇记恨之人?就是今日黑时,郑大叔刚说了个雇人去找公子,这合村之人响应而至,人人要去,都不要工钱,可见是老爷平日施德之效了,我劝奶奶安心等候,不久必然找回公子。天时不早,你老也该进点饮食,不要焦愁坏了身子。梁氏也不住的解劝,把素娘送兰室,命厨下作些汤饭,劝他吃了几口。

说伏夫人见他们都往后边去了,左右无人,望著蜂儿说:“你们好大胆子,作的好事,叫我心中怎么好?”说著,落下泪来。蜂儿说:“作了不悔,悔了不作。你老把大相公看重了,别的话全不用说。”伏准跑至面前说:“我的姑妈,等著作老封君享福罢,不用犹疑了。”说著两手拉住衣袖,把脑袋顶在胸前,把伏氏连推带顶顶到里间去了。

且说素娘回至兰室,看看天晚,不见回音。

由不得心中阵阵如刀搅,站不安来坐不稳。将眼望穿无回信,看看红日要回宫。合衣躺在牙床上,呜呜咽咽吐悲声。秋月伺候一旁站,泪珠儿不断暗伤情。娘儿俩一递一声长叹气,一直哭到太阳红。黎素娘不梳不洗不茶饭,一阵糊涂一阵明。浑身瘫软无气力,改变娇颜似病形。桃花粉面如金纸,春山锁断翠眉峰。寸断肝肠流血泪,度日如年一样同。盼至十八交午错,李清送信到家中。先至堂前把夫人禀,转身又到后房中。素娘正在窗前泣,李清跪禀在尘中。说:“小人奉命寻公子,不敢偷安暂歇停。村庄店道家家问,寺院巷观不放空。临近之处都找到,明日芦花枉用功。郑昆著急无可奈,闻听说福禄巷中卦最灵,亲至那里求一卜,断语吉详并不凶。命我抄来与夫人看,他还要,百里之外去寻踪。”说毕取出双手递,秋月接来往上行。

秋月接过了卦语,送在素娘面前。素娘连忙手净焚香,供在案上,叩拜已毕。这才取来一看。但见上面五言四句断语,写得明白,是:“莫讶风波恶,难头获宝珠。团园奸字引,得庆喜何如。”后面一行小字,写的是:“占得此卦,先凶后吉,遇难成祥,贵人扶助,定有骨肉重逢之喜,不出一月,必应。”素娘看毕,口中念佛,心内舒展了二分,说道:“若看此卦,不但不凶,还有重逢之望。”遂吩咐李清还去速速寻找,李清答应转身而去。仆妇与秋月一齐问道:“奶奶何不将这卦语讲讲与奴婢听听,心内也宽绰宽绰。”素娘说“第一句‘莫讶风波恶’是说不可惊慌害怕,第二句‘滩头获宝珠’,宝珠就是双印,将来找回如获珠宝一般;第四句‘重庆喜何如’,找回他来,乃是失而复得,如花之重开,月之复圆,岂非重庆之喜?又有‘贵人扶助,遇难成祥’之言,大料我儿不至受伤,少不得安心等候。且写著一月之内骨肉重逢,更是可喜,不必狐疑。只是第三句‘团圆奸字引’五字,令人不解。”梁氏说:“神谶隐语,过后自然应验。”秋月说:“若听奶奶这等说来,果是上吉之卦。既有不出一个月必应之言,娘儿们念佛等候便了。”

娘儿两个说此话,任婆子一旁听的明。贼人胆虚心害怕,不由腹内暗吃惊。自家思量说不好,倘若是应了神言事不成。回家看看心才放,性命之忧莫当轻。想毕之时忙移步,凑至了素娘跟前把奶奶称:“你老放心休忧虑,吉详卦语必然灵。神佛见怜加保佑。定把公子找回程。老婢今日告个假,听得说哑叭染病在家中。被褥浆洗多一半,等我回来再找零。”素娘说:“既然如此你家去,这时侯,我也无心作女工。”婆子叩拜朝外走,出了后户至前庭。上房拜辞说就里,迈步翻身往外行。急急出了镇国府,两脚如飞一溜风。霎时来到坟园内,但见门儿半掩冷清清。跑进院中留神看,满地下灰尘柴草乱丛横。只当哑叭尚睡觉,不由的心内生嗔叫一声。

“开开门罢,哑爷别挺尸了!”赌气把前门用手一推,吱喽一声,门分左右,忙忙走进房中,一看,那有一个人影?婆子心内生疑,放下东西,自言自语说:“莫非他拣柴去了?”复又忙忙走至院中一看,只见扁担荆筐都在窗前放著,越发慌张起来,说:“每常他要出去都是锁上门,这如今有了若干的金银,他怎么到开著门走了呢?这个东西好不小心!”一面抱怨著,来至坟园寻找,放开了那一条叫驴嗓子,高声呼唤哑叭老二。坟前坟后树木祠堂内叫找了多时,不见踪影。暗说:“奇怪,他可往里去了?我且看我的黄白货儿要紧。”忙忙跑进房中,跳上炕去,掀起席来,揭去砖,伸手往炕洞里一摸。罢咧,空空如也!吃一大惊,忙忙回身,咕咚一声,仰八叉跌倒。也顾不的痛疼,一咕噜扒将起来,奔至木箱子跟前,打开一看,连那几百铜钱也不见了。

这婆子轰的一声魂离壳,恰似当头浇下水一盆。双手扎煞满地转,浑身乱颤面如金。口中只说:“杀了我,这事跷奇闷死人!哑叭料他无处去,总然出去有金银。莫非被盗失财物,他躲向别方怕我嗔。莫非被人谋害了,这里荒凉无四邻。”这婆子,惊疑不定心乱跳,复又暗想自沈吟:“我且后院瞧瞧去,他可曾依我之言埋那人。”忙步跑出观仔细,两眼张开验假真。但见依然是平地,并无刨开新土痕。婆子一见直了眼,火上浇油胜几分。骂了声:“挨刀的短命鬼!好个哑贼杀的安著什么心。既不愿作你勿去,抱了他来生甚因。连自金银都拐去,如今却要把谁寻?什么想头何主意,难道说别人比你的嫂子亲?那点财物非容易,使碎心机磨破唇。我只说借此生财成家业,不想一番谋筹枉劳神。”这婆子又是疼来又是气,又是自急又伤心。咬呀切齿连声恨,捶胸跺足手拍门。“眼前我若寻得你,咬了贼肉生嚼吞!”忽然想起烧心事,由不的老大著忙暗自云。

“不好,不好!这如今郑昆带了许多人四下寻找,万一遇见哑叭,祸事就不小了,如何是好?”想至其间,急的他汗流满面,泪如泉涌,大哭了一场。又自劝自:“不要著忙,如今且勿往镇国府去,打听个下落,那时见景生情,再作道理。”婆子左右思量,提心吊胆,无精打彩。只得把院中屋里收拾了,也不顾吃饭,躺下睡了。睡梦之中,只见那元宝、金银在眼前乱闹。

过了好几日,打听的郑昆已回来了,并未找著公子,这才放下心来。把房中的东西安排,锁上门,往麒麟村而来。进府到了上房,只见伏夫人坐在床上,面前放著一封拆开的书子,婆子上前叩头问安。蜂儿说:“任妈妈来的正好,这是京中无佞府杨舅老爷差人送来千岁的家信,说是边报带了来的,书内著紧问的是双印好否。夫人没了主意,不知回书怎么写才好,杨府的管家等著急急回去呢,你快替想个法儿。”婆子说:“这有何难?夫人如今把二奶奶唤来,就势儿立个威风:“孩子是在你屋里丢的,再者详情究理,那有个睡觉丢了孩子的?就是做贼的也没有单单偷了人去。千岁的来书牵挂著双印,这回书的设词少不的是你写去,这个沉重我可不能担当。你老说这一套话,看他怎样回答。抓他个错缝子,翻过来脸来,打骂一顿,追出仓库的钥匙,贬他下去,这个样可就夺过来了。”蜂儿把手一拍,说:“如何?一人不过二人志,我和大相公说了这一回,也是这个主意,他老总个不哼,我是干著急。这个回书终是要写的,夫人道是怎么样呢?”伏氏也不言语,迟了一回,低声向婆子问道:“你说个法儿把他弄回来吧。那金银我也不要了。”婆子吃惊道:“嗳呀,我的祖宗!这是什么话?那胡员外得了儿子,千欢万喜,月底就回老家去了,叫我那里去找他?事已至此,我劝你老别心活了。再者我们哑叭病死了,我这心里实在难受。”一面说,一面眼中泪滚下来。伏氏说:“怎么的?前日说他病了,这几天旺跳跳的小伙子就会死了,却是什么病症?”

婆子见问心暗想,“我何不借著因由骂一场?出出气来解解恨,咒他个畅快有何妨?”未从启齿先叹气:“提起他的病症话儿长。起先原是发疹子,后来变病起了(疒皇)。噎食转食生到了,腿膀盖上一个人面疮。眼疼带著又走肚,时常拉拉泻粪汤,浑身的疔毒无其数,前心又生了个大疔疮。一疔疔到后心去,烂了屁股与胸膛。鼻子流脓口吐屎,臭气难闻熏的慌。胳膊腿子都烂了,作个鬼去也腌脏。临死又瞎两只眼,阴曹也难抢水浆。”伏氏当是真实话,叹气连声说:“可伤,今年他有多大了?可曾纳聘定妻房?”婆子说:“正南正北的短命鬼,二十五岁见阎王。我指望,回乡把他老婆娶,不料他无福作外丧。”伏氏说:“剩你一人坟难看,那里荒凉少村庄。何不在此伏侍我,强如独自受凄凉。”婆子说:“又蒙垂怜多万幸,老婢子尤如上天堂。”伏氏说:“另去派人把坟看,我与他们再商量。”蜂儿背后撇了嘴,望著任婆把脸一扬。说:“我的太太,这点小事儿也不作主,难道说还去回禀二娘娘?若要照先把他奉,准备著日后大饥荒。方才说那回书话,可要强长威风作主张。趁此若不拿下马,过后儿休想再投降。事已作到关口上,还讲什么细商量。”婆子说:“蜂儿姐之言说的是,劝你不必热心肠。回书若不叫他写,千岁回来那个搪?”两个人你一言来我一语,伏夫人口内无言心内慌。

伏氏低著头思忖多时说:“你要不了叫他去。”蜂儿得了个“叫”字,答应一声,两脚如飞而去。婆子望前凑了一步,说:“方才那回书的话,你老千万想著叫他亲笔写。他要推辞,可就趁势儿翻了脸,不怕他不拱手让位。”伏氏搭著眼皮儿,总不言语。不多时,蜂儿把素娘请来,慢步掀帘,走进房内。

伏氏自觉心惭愧,勉强抬头举目观。只见他浑身乱抖无气力,面色如同纸一般。蛾眉双锁愁无限,秋波含泪万般难。娇音却弱莺声哑,头以蓬松似乱毡。慢向床前深万福,说:“夫人呼唤有何言?”伏氏一见这光景,不由一阵好伤残。理亏情虚心乱跳,不知起首怎开谈。未曾说话先红脸,言迟语慢甚阑珊。说:“这封回书怎么写?贼偷了孩子主何缘?杨府的管家等著走,须得人去把坟看。老任在此哑叭死,这个干系叫谁耽?老爷回来怎么好,叫我实在的为难。”素娘听著全不懂,发怔无言眼望天。婆子一旁就努嘴,蜂儿背后眼急圆。二人不住打手势,教著他生嗔把脸翻。伏氏越发糊涂了,素娘启齿问根源。说:“夫人之言奴不懂,什么回书那个传?杨府的管家多咱到,哑叭几时赴黄泉?”伏氏开口才要讲,只见蜂儿走向前。

说:“二奶奶不知,奴婢替夫人说说罢。这是千岁寄来的家信,杨舅老爷差人送来。书中紧问的是公子好否,急要回书。夫人见字,又是为难,又是生气,不知回书用何言词对答老爷,因此气的连话都说不上来。”素娘听毕,泪流满面,呜呜咽咽哭个不住。任婆子向前与素娘叩头问好,素娘勉强擦泪回答说:“你哑弟可惜怎么就死了?”婆子说:“正是该死。”蜂儿说:“杨忠说:舅老爷吩咐快写书,他一半日还要急急回去。”一面说不住与伏氏送目。伏氏向素娘说:“你想个主意,怎么才好?”素娘大恸道:“妾身此时心如刀搅,残喘难延,望夫人吩咐一声,就照实言叫费先生写写罢。妾身扎挣不住,暂且告退。”遂道了一个万福,晃晃荡荡,走出房门,哭向后边去了。

蜂儿、任婆一齐向前悄悄说:“夫人,夫人,借这个因由,快唤他回来,一声断喝说:好贱人,我合你说话未完,你竟自走了!孩子是你丢的,书子偏叫你写!他要分辩,就给他个利害。”伏氏把双眉皱:“哎,罢呀,罢呀!你们别闹咧!你们看他那付待死的样子,怎么忍的还闹?我实在受不的。我生说不出来了。”说著。眼圈儿通红,把靠枕一推,面朝里躺下,闭上眼睛,不言语了。任婆与蜂儿面面相觑。只见伏准走进房中,用手推著伏氏说:“我的亲妈,你这样老实,事已至此,慈悲不的了!”伏氏翻身说:“你也呕我来!我生来就这样秉性,人越七嘴八舌,我越发乱,说不上话来。我又不会利害似人家那响花花的嘴,自以为能,我听著吵的慌。”伏准说:“你老到要响花花的呢,也得会说他。”伏氏说:“我不会说。罢,不何好歹的冤家!劳勤今早来说,你妈又不好呢,我这心里烦上加烦。就是后房的,你们拘拘良心,想想他有什么不是,只叫我望他闹!”任婆说:“我的祖宗,你想那两国相争,难道都有仇恨?无非为的是争夺天下!如今咱这勾当,也是一般,有他无我,势不两立。你老要不贬他下去,哼哼!”蜂儿说:“莫说别的事,那仓库的钥匙,怎么望他要?”伏氏说:“胡乱混去罢,我实在不会闹也不忍的闹!”蜂儿把眼东丢西丢,晃著脑袋,鼻子里一笑。任婆子撇著嘴点头。伏准推著伏氏说,闹的伏氏急了,把手望床上拍著,大声说道:“好妈们,都出去罢,让我歇歇儿,躺躺儿罢!”遂掉过脸去,唉声叹气不上。

伏准把手一招,三人走到外间。伏准低低向蜂儿说:“看这个光景,他老是不能作事的了。莫如这般如此,你去传道假旨,看是如何。”,

蜂儿点头说:“等我去。”掉转身躯把步挪。出了后门朝后走,越过穿廊脚如梭。未进兰房先卖嚷,一声怪叫嗓子泼。故作惊慌装模样,说:“二奶奶这可了不得。夫人今朝大动怒,嗔怪你老礼不全。话来说完撂下走,回书到是怎么哟?定叫你老亲笔写,杨府家丁立等著。别看著素日性儿好,动了无名气更直。若是观喜不动怒,心慈面软像活佛。他要翻脸动真气,活佛立刻变活魔。那日我打了他个心爱碗,拿刀要把我脑袋割。不亏大奶奶劝的紧,小命儿早已见阎罗。命我来把回书取,二奶奶忙忙的快写吧。”恶婢说著留神看,见贤人纷纷二目泪滂沱。哽咽多时才讲话,叫声蜂儿听我说。

“我方才不写书,也并非故违夫人之命,只因头晕眼迷,浑身酥软,站立不住,所以过来了。你过去替我面禀夫人,不要错怪于我。回书叫费先生照实写就是了。”蜂儿说:“夫人方才说来,千岁临行也曾说夫人少志无才,不能主事,只好擎个现成的茶饭,如今丢了公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回书若非二夫人的亲笔,千岁一定生疑,因此夫人不敢担这个沉重。再者夫人今日盛怒之下,奴婢也不敢去回禀。实话对你老说罢,我看他老今日大发了雷霆,就是二奶奶只怕也要受辱,何况奴婢下人?也不敢空手回去。你老不管怎么,将就著写罢,免的带累奴婢挨打。”素娘未及开言,秋月一旁听的明白,不由心中大怒,走向前来叫声蜂姐。不知秋月说些什么,且听下回便知。

第十七回 切切悲啼伤心思往事 悠悠逝水无计吊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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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蜂儿句句词意逼勒素娘,秋月不由的心中动怒,说:“蜂姐姐,等我合你去见夫人,奶奶这里连命都顾不过来了,就教费先生写写也使的。再者公子是二奶奶亲自养的,难道千岁还疑是二奶奶害的不成?”蜂儿说:“可是呢,夫人皆因怕千岁错疑了别人,才叫二奶奶亲写回书哇。”秋月说:“这不都是我的错!每夜我起来几次,偏那一夜我睡死了,致有此祸。回书只管照此写去,等千岁回来,我情愿领个死罪,断不累及别人。我合你去见夫人。”蜂儿把眼一丢,说:“好妹子,咱姐儿们流贼的永昌钱,不知算个什么新样儿的吉哈。”素娘一声喝断:“贼婢们少要斗口,休得放肆!若再胡言,一定重责不恕!蜂儿过去,回禀夫人,书中只管把不是撂在我一人身上,原是我自不小心,并非夫人误事,等千岁回来,我自然认罪领死!”蜂儿听毕,不敢再言,只得答应一声是。

转身回至前边去。秋月说:“好个胆大的小娼根!自从那日失公子,我见他分外长精神。狐假虎威来欺主,卖俏抓乖惯咬群。”素娘摆手说:“且住,让我歇歇定定心。”秋月闻言不言语,不多一回到黄昏。兰房秉烛交更鼓,娘儿俩,默默无言暗断魂。黎素娘面对银坐,想后思前痛碎心。自叹:“生来多命苦,父母膝前身受贫。奔到京中叔父死,亏了义伯老周仁。因遵父命入高府,为报王爷葬母恩。如鱼似水成佳偶,又逢贤惠那夫人。相爱相怜如姐妹。知疼著热似娘亲。一旦千金贵体归黄土。闪的我,无著无落少精神。苦劝老爷将弦续,还指望似月重圆花再新。谁知娶了庸才女,恰好似寒冰移向火炉焚。也只好终日强颜陪木偶,再不想平生天大祸来临。孩儿去向真奇怪,莫不是高门该断这条根?细想那日求来卦,神言岂肯有虚文。曾说是骨肉重逢一月内,今日是廿八天了还是杳无音。再过两天绝了望,我还有何心世上存。蜂儿方才那些话,分明是夫人要把我的错来寻。与其等著受凌辱,何不早早见阎君。”素娘想至这地步,泪似珍珠望下淋。秋月看著心不忍,慢擦眼泪启朱唇。

走至素娘面前,说:“天已交了一更,我劝奶奶也该安歇,养养身体。这些时水米不进,只是啼哭,万一焦劳病了,找回公子来的时候,叫谁抚养他?”素娘长叹了一声说:“痴丫头,你还指望找回来么?我想再也是不能的了。”秋月说:“今早郑昆又派了五六十人往百里之外寻找去了。奶奶为何只说不能?”素娘说:“前月十八日郑昆求得卦来,曾有一月之内骨肉重逢之言,彼时见了心中到宽绰了许多。秉著心肠盼至如今,已是九月十六了,算来已是廿八日了,也不见动静,只剩了两天工夫,难道就找著不成?”秋月说:“就是剩了一天,保管有喜信。”素娘说:“何以见得?”秋月说:“我想公子必是个有大福的,断不致不明不白的泯没了他。若不是个大器,满月如何惊动吕祖下降,与他分开了十指,又印上‘永保遐龄,遇难成祥’的朱字?有这一番的奇遇,岂是无福无寿之人?二夫人想想吗!”

素娘被他提醒,说:“好丫头,解的明白,倒叫你提起我一个念头来了:趁此夜间,你可随我到园中吕仙祠中叩拜哀求一番,吕祖大发慈悲,保佑我母子重逢,也未见得。”秋月说:“这是正理。当初是向他老求了来的,如今有了难,还是求他老搭救。我点灯笼去,咱娘儿俩就走。”素娘说:“门都锁著,如何是好?”秋月说:“把箱柜上的钥匙都拿著,开开试试。”素娘点头,慢慢起身,才要下地,只觉眼一黑,几乎跌倒。秋月连忙扶起,复又坐下,口内气息奄奄,说道:“只怕走不去了。”秋月说:“人无根本,水食为命。奶奶这些时茶饭少进,日夜啼哭,精神虚损,自然没有气力。我劝扔奶吃点东西,也接接元神,不然若跌在那里,如何是好?”素娘说:“我是咽不下去哟。”秋月取了一盘茶点,放在素娘面前,说:“奶奶强吃些罢。”素娘只得勉强吃了几口,饮了一盏香茶,定了一定,说:“这回儿的心刚刚不大跳了,咱们走罢!”

秋月答应不怠慢,连忙点上绛纱灯。主仆二人离绣户,开放园门往里行。但见一天夜色凉如水,满园寂静悄无声。残荷败柳黄花瘦,玉阶露冷坠梧桐。惟有渊明花色好,紫白红黄对月明。黎素娘慢步苍台穿曲径,对景伤心百感增。不多时来至吕祖祠堂内,焚香顶礼秉虔诚。恳恳切切深深拜,哭诉心中万种情。千言万语苦哀告,只求保佑子相逢。秋月后边也拜祷,忠心只为主人公。二人祝告时多会,忽听谯楼起二更。主仆只得回房转,黎素娘浑身无力喘不停。秋月扶持安寝下,神思短少眼朦胧。斜扶绣枕身乏倦,一阵迷离入梦中。只觉著己身还在祠堂内,哀怜叩拜在埃尘。只见那吕仙坐上说了话,口中嗟叹两三声。高叫:“侍香休悲痛,因果分明莫当轻。前生作下今生受,今世修来后世擎。须知善交无好运,否极才得泰来逢。梅能傲雪称佳品,几寒而后显松青。报恩只有雄乳母,护庇临凡东斗星。”素娘说:“弟子叩恳无别望,惟求早见小儿童。”吕仙点头说:“休急,除非死后再相逢。”素娘听说魂离体,哎哟一声把目睁。

一翻身坐将起来,心头乱跳,虚汗珠。连叫:“吕祖,吕祖!痛死我弟子了!我今日可绝了望了!”

死后相逢这句话,明明是叫我歇心。娇儿一定无了命,必是家遇歹人。我终朝痴心妄想重相见,今日个梦里分明指教真。罢了罢了真罢了,命薄无福苦万分。追想从前肠寸断,叫几声仁德贤惠那夫人:只为求儿心中碎,日夜焚香拜上神。好容易得他姐弟俩,不亚如怀中美玉掌中珍。看待双印十分重,比你的亲生胜几分。世间贤惠人虽有,不似你端正廉明那样真。死后必然登仙籍,怎不来护佑你坟前拜孝棍。这而今忽遭异变你知否?怎忍的割断生前万种恩?夫人哪,英灵不远等等妾,领领我,孤苦伶丁屈死魂。非是奴家寻短见,只因进退两无门。一来无颜见千岁,断了香烟罪更深;二来心内实难受,如何料理过光阴;三来夫人情性变,难免恶作辱奴身。总然老爷不见罪,这段牵连怎么禁?不如一死千般净,又省愁烦又省心。”这佳人,一怒横心主意定,慢下牙床把手伸。取了条罗帕长三尺,蹑足潜踪奔绣门。玉腕高扬才要扣,忽听得一阵悲伤入耳轮。

素娘住手细听,原来是秋月梦中说睡话,一面啼哭,一面说:“好奶奶,不吃饭喝几口汤罢!”素娘闻听,一阵心酸,簌簌泪流面,暗暗赞叹道:“这丫头到有点忠,情真意切,形诸梦寐,叫我如何舍得下他?如今一死,这孩子不但无人疼爱,只怕夫人要归罪于他,如何是好?”想了一回,说:“有了,我何不如此这般,哄他逃命便了。”想毕,把秋月唤起来,故意的欢容满面说:“丫头,咱娘儿们可好了,纯阳老祖果然灵么,方才梦中指引我,说我三日内有大祸临身,必须暂且离家躲避躲避,不但化凶成吉,管保我母子目下团圆见面,谨记,谨记。我说那里去才好?吕祖说:‘投奔江家,万无一失。’我心中一喜,忽然醒来。细想你娘家姓江,莫非教往那里去躲避躲避。圣仙之言,岂可不遵?趁此夜深,咱们就走,万一应了仙言,会著印儿,岂不是万千之幸?”秋月闻言,踊跃起来,念了声阿弥陀佛,“既是吕祖指教,咱娘儿就走。”素娘说:“你去把那包碎银子拿著,再包几件衣裙,你娘家甚窄,咱们到那里也好用度。”秋月答应,进室收拾去了。素娘便用针线把浑身衣服鞋脚缝了个结实,又写了几个字放在桌上。不多时,秋月收拾完了,包了一个包裹,提了也来。主仆二人,悄悄开门,穿过亭轩,从花园北门出来,四下一看。此时西南上一轮明月如画,更深夜静,悄无人声。素娘低问道:“你可记得路径么?不要走错了才好。”秋月闻言,

用手一指说:“夫人看,转过这前面的山坡慢向东。顺著那运粮河岸朝北走,不过二里有余零。今年倒来了两次,岂有心中记不清?”素娘闻听不言语,跟著秋月往前行。手胼足胝强举步,心灰意懒暗伤情。可怜他娇娆弱体金闺艳,似这等徒步而行那惯经?只觉著夜气侵人凉入骨,金风飒飒冷如冰。双弯蹴损弓鞋绽,四肢酸楚腿儿疼。香汗如珠湿绿鬓,娇喘难停粉面红。刚刚走了二里路,上了那运河堤交四更。只听得秋月低声说:“好了,那边不远是门庭。趁此无人咱快走,看看月落要天明。”素娘闻听不言语,香躯缓缓坐埃尘。

秋月说:“我也歇歇儿。”遂坐素娘背后。坐了多时,只见那素娘一带清波,点著头不住的掉泪。秋月用手指著说:“奶奶看,那里堆堆的就是太平庄了。从这小路儿下了河岸,再走一箭远,就到了。天已交了五鼓,咱们走罢。看有人走动,不大方便。”素娘也不言语。秋月又催促了两次,只见素娘猛然说道:“痴丫头,那是我的去处呵?这话实对你说了罢,我是要死在这里!我得的并非吉祥之梦,躲避逃灾,等候双印相逢俱是哄你之言。我梦见吕仙警教是真,说道:‘你想母子重逢,除非死后。’因此我绝了念头。强活了这多时,还指望找回来,今既得此不祥之梦,不死何为?有心不死家中,一则我这一把无用骸骨,不必埋在高家土内;二则又恐连累于你,所以哄你出来,各逃性命。那包裹中几件衣裙,散银子有六七十两,拿到你娘家,叫你父母与你择个良善人家,以此碎银为赠嫁之费,也是主仆一场。从此永别,各奔前程去罢,不要思念我了!”

素娘的话还未尽,把秋月吓的弃了包袱,一咕噜爬将起来,双手一伸,把素娘衣裙紧紧拉住。

咕咚一声面前跪,悲声惨切带呜咽:“奶奶活活吓死我,好性儿的亲娘千万别。凡事只往宽里想,快把这个念头歇。虽说儿女牵连重,怎就把恩爱夫妻情义撇。公子总然无下落,难道说,你老望后就不生咧?老爷有日回家转,那时节花又重开子再结。何况此时还有望,我料著公子这命不轻绝。古来吉人有天相,将来一定衍瓜瓞。千岁奶奶都慈善,好事行了一大些。好人若还无好报,除非天上没了玉皇爷!夫人素日多明圣,读过诗云念子曰。凡百事儿见的透,称得起闺中领袖女中杰。为何今日行拙志,半世的聪明变傻呆?你老回心再细想,奴婢的言词贴不贴。奶奶不听奴婢劝,我还寻甚么娘来找甚爹。情愿随主一同死,好合你,阴曹作伴永不别。”丫鬟说著嚎啕哭,两泪纷纷往下滴。黎素娘发怔无言抬头看,但见天边明月往西斜。

素娘见他双手拉衣,哭哭啼啼,劝个不住,沈吟了一回,说:“罢,起来,你说的都是好话,我不死了,听天由命,混去便了。天已渐明,咱们快些回家去罢!”秋月说:“这才是我的好奶奶呢!”说著站起身来,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拉著素娘,回归旧路。

走了几步,冷不防素娘把秋月一推手,秋月叫声哎哟,身子一歪,松开左手。这个空儿,素娘得便,

一纵香躯朝下跳,只听扑通响一声。秋月此时真吓杀,大叫“亲摊把我颠。”直瞪著双睛河内著,只见那,水势滔滔猛又凶。见主母就浅就浮黑影影,霎时间波急浪涌去无踪。这丫鬟望著河中双脚跳,刀搅柔肠恸泪倾。哭了声:“奶奶哟你可疼死了我,好性儿的妈呀你怎不得善终?好好的合家欢喜把中秋庆,忽然间半夜丢了小相公!倾的奶奶无了路,才有今朝这事情。细想全是我的错,嘴谗的娼妇欠生疔。不灌黄汤睡死觉,也知个风声影共踪。可怜你一月以来瘦了半,寸断肝肠血泪红。虽是你著己连心劝几句,无非那郑昆梁氏还有个真情。上房的不言不语如木偶,是一个好好的先生。蜂儿丫头诡计多端贼贱婢,昨日起样儿大不同。奶奶呀,你自己横心不顾命,至死还能把我疼。赏银叫我回家去,我怎忍偷生自去走前程。为仆若不知忠义,牛马心肠畜类同。”这丫鬟,满腔怨气双眉皱,一怒横心把包裹扔。大叫:“奶奶等等我,秋月如今陪你行!”举步撩衣才要跳,只听的一声喊叫令人惊。

这喊叫声不知是人是鬼,等我歇歇再说。

第十八回 黎素娘遇救重生 隆太君改书慰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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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秋月正要投河,只听得有人大叫:“秋月不可,我来了!”只见一人飞奔而来。秋月吃了一惊,吓的倒退一两步,月下看的明白,却是他老子江泰。原来这老头儿在县中当的个禁役,只因今日往亲戚家贺喜,惦著次日点卯,所以连夜赶回。顺著河岸往家正走,远远只听得哭声,心中纳闷:这时候有谁啼哭?细听又是妇女声音,越发疑惑起来。紧行几步,听出声音好似女儿秋月,近前仔细一看,果然是他。见他正要投水,老头儿著忙,大叫一声,将秋月吓住,急急走至面前,一把拉住说:“好了丫头,你作了什么歹事,来此自尽?快快实言,不要隐匿。”秋月见了亲人,不由的哀上加哀,遂将已往之事,哭诉了一番。

江泰闻言,跺足捶胸,目中落泪道:“可怜那等一位良善夫人,落了这个收场结果,可伤,可伤!

如今你也难回去,只可随我转家园。打听那里怎么样,再作商量送你还。”秋月回言:“我不去,背主忘恩大不然,不如葬在鱼虾腹,免的父母受干连。”江泰摇头说:“休讲,快跟我走莫迟延。”说著向前提包裹,催促女儿两三番。秋月无奈强移步,心疼主母泪不干。走一步来哭一步,老老头儿听著心恸酸。父女二人哭回去,只当贤人赴九泉。岂知良善神佛佑,早已就惊动纯阳吕上仙。暗护落难侍香子,忙把那玉京真人唤至前。如此这般亲吩咐,送他去安身立命等子团圆。柳仙领命不怠慢,足驾祥云起在天。棕拂抛在波涛内,把素娘的香躯托上边。顷刻送至天津卫,见了乡宦归家的家眷船。

原来这只船是一个山东的进士,在丹徒县为官,任上病故,夫人扶柩归葬,泊船在此。这日老院子刚然起身,立在船头上,正与两个船家说话。只见水面上飘了一个人来。老院子说:“你们快来捞救这个人,岂非一件阴功?”船家说:“大清早救上来,万一是个死的,岂不悔气?”老管家只是著急,叫他救,船家又不肯。正说之间,只见舱中走出一个丫鬟来,说:“夫人说,叫你们救上来,要是活了,每人赏银一两。”船家听说有赏,齐声应道:“夫人吩咐,小人等遵命。”忙取钩竿,看著那人飘摇飘摇凑了船来,这个说:“好生奇怪呀!这样的紧溜,他为何消消停停儿的飘来?你是等著我救哇!”那人说:“原来是个女娘子。”

说话间,到了跟前,二人一齐伸手,用勾杆搭住衣服,老院子也帮著用力钩竿拉上船头。这个说:“好,好!还有气息呢,只怕活的了,咱们要得赏咧!”又只见舱中走出两个丫鬟来,说:“夫人吩咐,既是女子,有的气息,叫我们抬他进去呢。你们闪开。”两个船家连忙躲过一边,丫鬟向前,抬入舱中。夫人说:“快些与他换上干衣,用被包裹,再把热汤灌下一碗,把他坐定,慢慢呼唤。”丫鬟答应,一个人取姜汤,一个去换干衣。一面说:“夫人请看,这女子非失足落水,却是有心自尽的,这衣服都是用线缝在一处。说话间,换了干衣,灌下姜汤。夫人说:“好生扶定,叫他慢慢醒来。”

他虽然一怒横心寻自尽,幸有那柳仙的法力暗中帮。口内并无一点水,身体全然未受伤。胡胡悠悠合二目,就是那冷水侵肌遍体凉。开水姜汤喝下去,浑身穿上暖衣裳。魂还气转神归舍,开眼犹如梦一场。但见自身坐在船舱内,左右相扶人一双。有位佳人床上坐,罗帕包头似病妆。看罢不由心纳闷,疑惑不定暗思量:“曾记得我与秋月离家下,同在河边话短长。舍命横心身赴水,怎么就胡里胡涂到这厢。床上那人多面善,仿佛见过在何方。这些人不知是人还是鬼,令人纳闷好仿徨。”黎素娘,惊疑不定胡思忖,只见那夫人有话问端详:“娘子不必心惊异,贵姓高名住那方?这是坐船从此过,看见尊躯浮在江。令人捞救回阳世,这也是前缘幸遇巧非常。有何为难寻短见?只管实言却不妨。果若情有可原处,待我从中作主张。”素娘闻言如梦觉,未从启齿泪千行。说:“多蒙大德将我救,枉负恩人心一场。处此之时终是死,说起情由痛断肠。妾身原籍曲阜县,跟随父母到京邦。父名德谦叔德让,妾身名为黎素娘。我的父受恩感念高千岁,聘去镇府内作偏房。”素娘之言还未尽,但见那位夫人扑下床。向前双手忙抱住,悲声惨切泪汪汪。叫声:“贤妹想杀我,再不想,今日相逢在这厢。不必惊疑再细认,我是你姐姐黎淑娘。自从那年离别后,眠思梦想暗神伤。徐明已死音信断,关山相隔路途长。那年你姐夫中进士,接请合家上汴梁。指望骨肉重相见,令仆人寻访踪迹日日忙。好容易遇见周老者,才知道叔父爹娘命已亡。说你聘在镇国府,上和下睦甚安康。又要高府将你看,听得说,归葬诰命转渔阳。后来儿父点县宰,跟随赴任度时光。在外宦游这几载,你姐夫身得重病见阎王。愚姐扶柩归故里,前日得了个遗腹小儿郎。泊船在此雇乳母,才得相会在长江。闻你际遇十分好,贤妹你生来性格最端庄。却因何事寻短见,快把原由表一场。”素娘大恸才要讲,旁边走过小梅香。

两个丫鬟一齐劝解说:“夫人今日与姨太太相逢,乃是喜事,再者夫人尚未满月,岂可过于伤感?天气又凉,且请上床温暖温暖,与姨太太慢慢叙话,岂不是好?”姐妹二人这才止住悲啼,携手站起来,叙礼归坐。丫鬟送上热茶,二人慢饮谈心。

素娘把那别后数年,自进高府直至今日之事,从头至尾哭诉了一番。淑娘听了,伤感不已道:“咱姐妹一个样的命,我是半路亡夫,你是中途失子。”素娘说:“姐姐若较之小妹还强一倍。姐夫虽然去世,尚有外甥,抚养成人,便是你老来之靠了。”淑娘说:“血泡赤子,那里就指望的了?这不过听天而已。就是双印外甥,细听贤妹方才之言,也还有几分指望。满月时既有真仙下降,与他治好胎疾,这孩子必非凡器。贤妹你想,那有个无福无寿之人,惊动神仙点化?你在昏愦之间,未尝细想,这一跳水未免猛浪些了。”素娘说:“侍儿秋月亦曾以此相劝。但姐姐不知,丢他之时,合家惶惶,郑昆差许多人分头去找,求签问卜,无所不至。求得福缘庵观音灵课十分吉祥,曾有月内骨肉重逢之言,就只是第三句‘奸字引’三字令人难解。”淑娘说:“卦语既是吉祥,何故寻此拙见?”素娘说:“小妹因见了这个卦语,安心耐性,自八月十八日等至昨日九月十六日,整整二十八天,也不见个喜信。著急无奈,夜晚求吕仙,果得一梦,见吕祖说:‘若要重逢,除非死后。’小妹因此绝了念头,所以投河自尽。”淑娘说:“那卦语贤妹可还记得?”素娘说:“小妹记得。”遂念了一遍。淑娘沈吟了一回,欢喜道:“贤妹恭喜,只管安心等待,将来与外甥一定团圆会面。”素娘说:“姐姐何以见得?”淑娘说:“妹妹聪明一世,蒙懂一时,这课语真是灵应。一月之内,骨肉重逢,已应在咱姐妹身上了。‘滩头获宝珠,重庆喜何如’这两句是说见了外甥,如同得宝,滩头便是江河,今日与我重逢,要再找著外甥,岂不是两番喜事?那时就应在‘重庆喜何如’这一句了。‘奸字引’三字,一定也要应验,此时断不能句句令人解开。”素娘连连点头称是,又说道:“姐姐所见虽明,小妹终疑‘死后相逢’这句话大大不吉。”淑娘说:“这更易解。你昨日投河,便是死了一次,再与外甥相见,岂不是死之后了么?”素娘闻言,如梦方觉,恍然大悟道:“姐姐所见高明,小妹不及多矣。自此不必胡思乱想,哀告著神佛,耐心等候便了。

淑娘说:“贤妹此时也难复回尊府,不如跟我同上山东,权住舍下等著。或是找著外甥,或是妹夫回来,再作道理。”素娘说:“多蒙姐姐见怜,小妹愿去,但不知几时起身?”淑娘叹道:“因你姐夫暴病亡故,我过于悲恸,及至分娩了你外甥,血虚气弱,一点乳食也是无有。泊船在此,雇觅乳母。此地居民都嫌路远,重价与他,俱不肯去。这几天钱花费无数,找这近处村妇,一日暂贴几次。不是因此耽延,也早已起身多时了。”素娘说:“何用去觅乳母?这点小事小妹替姐姐代劳。我的乳汁至今未断,待我乳哺外甥,岂不胜似他人?”

淑娘说:“此事怎好劳贤妹?令人不安使不的。”素娘回言:“何妨碍?亲姐妹不必客气与推辞。抚养更比他人好,偏遇著事儿凑巧甚合机。世间人除了自己生身母,连心疼爱是姑姨。妹代姐劳是正理,亲戚自然是亲戚。不过是姐妹相帮扶幼子,难道说你还叫我奶妈子?”淑娘闻言忍不住笑,说:“贤妹高情深感激。”素娘复又开言问:“外甥名儿叫甚么?”淑娘说:“自从生了这个妨爷种,我的心中如乱麻丝。不知叫个甚么好,奉烦贤妹替寻思。”素娘说:“我的孩子叫双印,因他有手内仙文作护持。如今叫他个冯宝印,排著他哥哥可使的?”淑娘点头说:“很好,如此不必再更移。”姐妹谈心还未了,只听得院子帘前把话提。

老管家在舱门外说:“小人进禄与姨太太叩头,与夫人叩喜。”两个船家也与夫人、姨太太叩头。慌的两个丫鬟连忙向前磕头说:“奴婢们还不曾拜见姨太太、与夫人叩喜呢!”素娘说:“不消,快些起来罢。”淑娘叫丫鬟取四两银子赏于船家,吩咐道:“原说每人赏银一两,如今救的是姨太太,多赏一倍,就此开船。”船家欢喜非常,这个看著那个说:“伙计,留神望河里看著些,万一再飘一个来,咱们又要发财了。”院子把眼一瞪:“还不悄言,看夫人听见。快些开船,赶路要紧。”

欢天喜地答应是,解缆抽锚挂起篷。将篙一点离了岸,似箭如飞趁顺风。水路行程急又快,不多几日到山东。到了冯宅安置毕,从此后经心扶养小儿童。贤人得了安身处,秋月父女那知情。只当主母河中死,悄悄的烧化纸钱祭亡灵。那一日,高府之人清早起,不见了素娘、秋月吃一惊。郑昆、梁氏黄了脸,蜂儿、任婆暗咕哝。伏氏口内胡批论,夫人低头心不静。众人寻至花园内,瞧见门开一路通。复又回至兰房内,东寻西找乱烘烘。桌案上边拾著了遗字纸,方知自尽赴幽冥。义仆夫妇魂不在,郝昆先放了悲声。家丁各各流珠泪,喜坏了伏家小畜生。同到上房把夫人禀,那伏氏半晌开言问一声:“他今自尽因何故?你们大伙儿作调停。老爷回来怎么讲,打捞尸首可还能?”梁氏开言心内气,说:“难道夫人还不明?二奶奶只因无了路,想是心疼小相公?”伏准向前一摆手,说:“依我思量有隐情。”郑昆听到这句话,心烦火起动无名。

义仆见伏准词意刻薄,心中虽恼,不敢失礼,压著气儿,向伏氏说道:“大相公言之差矣!我们二夫人自十九岁娶到府中,言非礼不发,事非礼不作,稳重端庄,幽闲贞静,合府人所共知。别说别人不敢妄议,就是千岁与去世的夫人还加倍敬爱。如今这一死乃万分无路,此乃是一定明情,有何可疑,有何猜忌?不是老奴斗胆说你一句,大相公你小小的年纪,不要这等设心。”几句话说的伏准满面通红,只得强辩道:“我并非猜疑,他老既要自尽,家中池沼颇多,何必出去跳在河里?再者,他老是为思儿,难道那秋月丫头也陪著死了不成?恐是他见二娘死后,那屋里就是他一人,盗些资财,暗暗回他娘家去也未可定。”蜂儿说:“这个只怕猜著几分了。要是我不肯随著宾了天。”任婆说:“何不到江家看看,若找著拿回来,拷问二奶奶下落。”郑昆闻言心中暗暗的动气,切齿道:“若是杨夫人在日,那容这些狗男女七嘴八舌胡言乱道!”伏氏说:“要不著个人到江泰家中看看去?若是在那里就叫了他来,不在那里就罢。”苍头说:“不必著人,等小人亲去便了。”

说毕,退出上房,自后出去,穿过花园,上了河岸,不多时到了太平庄江家门首,大声呼唤。秋月父女正在房中嗟叹素娘,老婆儿听见招呼,著忙说:“这是高府著人找你来了,女儿快些躲避躲避。”秋月说:“这声音是郑大叔,我正要见他诉诉奶奶的苦处。爹爹快些请他老进来。”

江老儿闻言不怠慢,跑到门前请义仆。郑昆跟随将门进,秋月一见放声哭。站起身来迎上去,二目纷纷滚泪珠。郑昆说:“侄女不必心伤感,二夫人如今竟何如?”秋月见问如刀搅,带痛含悲叫大叔:“二奶奶如此这般辞了世,早向西天去享福。蜂姑娘他可舒坦了,这而今,眼疔肉刺尽皆无。我就跟你去领罪,好叫他头清眼亮把病根除。千岁在外奶奶死,这如今高家的世业尽归伏。”义仆闻言长叹气,未曾启齿泪如酥。说:“合该主人时运败,这也是前因造定岂轻忽。我岂肯带你回去投罗网,我自有一番言语去回复。”江泰闻言忙拜谢,拭泪开言叫大叔。、

江老头儿说:“若得大叔从中隐瞒一二,小女之命如同再造了。”秋月母女也一同拜谢。郑昆连忙还礼道:“你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今日我不叫别人来者,恐他们不能见机而作,再者此事并非背主昧心。我这一回去只说有人看见你与二奶奶一同投水身亡,你们自此另寻个住处,免的大家不便。”当下江家三口儿千恩万谢送了苍头。郑昆回家见了夫人,只说素娘、秋月一同赴水,有人看见随波而去了。

伏氏听说发了回怔,落下几点泪水来。蜂儿、任婆这才放心,一力撺掇素娘房中所有一概连钥匙收入上房,伏准叫费举人写了一封书字,大概是说素娘中秋夜宴大醉回房,丢了孩子,自知罪重,投水身亡等语。又修一封问好的安启,备了些土物,打发杨忠回京,见了主人,叩安已毕,呈上书信。顺天侯打开与隆太君一同观看,前边是几句套话,后面就是丢双印原故。母子二人一见彼此吃惊。

一齐口内说奇怪,旁边立怔了李夫人。老太君眼望杨爷将儿叫:“此事好叫我疑心。书中言语多不对,黎氏为人我知的真。四德三从知礼义,稳重端庄情性温。不致饮贪杯误事,岂有个半夜房中丢了人?”杨爷说:“为儿也是这等想,一定其中别有因。”夫人说:“人若不到千难处,怎肯自尽命归阴。”隆太君说:“此书若寄到边庭去,你妹夫疼个昏来气个昏。怎生料理军情事,还怕他气恼加攻命不存。”夫人说:“何不暂且收藏下,另写平安报好音。”杨爷点头说:“也好,且免他目下著急与动嗔。”太君说:“还有一言须紧记,大家从此再休云。莫叫梦鸾听了去,孩子虽小更留神。他若知道这件事,不免悲啼与泪淋。倘然气闷成了病,那就活活摘了我的心。”太君说著长叹气,昏花二目泪珠淋。李夫人闻言忙启齿,吩咐那手下丫鬟使女们。

夫人说:“你们都听见老太太吩咐的话了么?那一个口角不稳,要叫大姑娘知道,一定处死!”使女们一齐答应。当下杨老爷叫李夫人把原书收起,另写了一封平安书信,交付边报,与高公带去。不知镇国王近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北阙献俘金缯拜赐 西陲告警墨绖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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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高公接得回书,知道家中平安,倒也放心。就知那耶律通甚是凶勇,他那五色神石乃异人传授,念动咒语,打将出来,一变十,十变百,又变千,又变万,无数的石子乱打敌人。交战毕念咒收回,依然还是一块。五六年中,高公与他战过一二十次,所仗的就是这个妖法。高公所仗者,随机应变,知己知彼,当进则进,当退则退,再不失机损锐。那耶律通料不能取胜,遂收兵在黑河北岸安营屯兵,意欲看机而动。高公猜透其意,也在南岸安下连营,当住要路。如此相持日久,不见输赢。

此时郑安宁已是一十七岁,长的七尺,虎背熊腰,学了一身的武艺,胆壮心雄,甚有谋略。高公爱如己子,遇有疑难军情,往往与他密地商议。此时番兵不进不退,不能取胜,高公忧国忧民,十分焦灼。安宁献了一条苦肉计,将关内监中应斩的死囚拣了一个与高公面貌相仿的,暗暗的杀了,高公借个事由将安宁重打了一顿,命他带著人头,黄昏渡过黑河,至番营献首级投降。那耶律通见他身带重伤,又见人头果似高公,北人性直,信以为真,欣然收纳。安宁遂献计道:“如今主将已亡,我是夤夜行刺,众将尚在睡梦,趁此劫营保全胜,取雁门关易如反掌。番王并不疑心,十分欢喜,贪功心胜,亲带番兵番将,命安宁在前引路,悄悄渡过河来。一声呐喊,杀人大营。耶律通当先率众闯辕门,只听咕咚一声,如山崩地震,番将番兵俱掉在陷坑之内。号炮连天,伏兵四起,把耶律通生擒活捉,搭上坑来。先从腰中掏出那块五色神石,丢在河内。

高公收兵安营,命人传谕北安王,如不投降,先杀耶律通与所擒番将,然后进兵北伐,誓必扫穴犁庭。北安王心疼爱弟,情愿投降,多献金宝,只求耶律通与众将回国。高公应许投降,放回众将,就只少不放耶律通回国,留下此人作了当头,押著耶律通与贡礼上京报捷。本内带了一道条陈,奏闻神宗,请将耶律通封为虚职,以礼相待,严加防守,留京为质,则北安王不敢复生异志矣。宋天子览本,龙心大悦,遂将番王宣上金殿,安慰了一回,封为归化公,赐府居住,高墙深院,不通外路,委用一个废指挥为行监使者,命其行看坐守,冠带宴饮,俱经侯礼相待。随征众将兵丁,俱各按功升赏。高廷赞已是王爵,无可加封,将镇国王上加了“忠勇”二字,钦赐蟒袍玉带,大升三级。次日,太和殿设宴庆贺太平。

朝事已毕群臣散,帘卷金钩驾转宫。闻贵妃与苏国母,同在朝阳把圣主迎。礼毕平身爷赐坐,国母含春叫主公:“皇爷日夜勤国政,时常龙意不安宁。今日我主回宫转,喜见天颜带美容。想必是那州府县出贤孝,国泰民安五谷丰。”天子说:“朕所忧劳因塞北,连年不继动刀兵。多亏忠勇高廷赞,为国为民苦尽心。智擒番王平化外,从此江山得太平。免的黎民遭涂炭,去朕心头患一宗。国母、闻妃齐拜贺,“庆我主鸿福齐天国运隆”。

二位娘娘一口音说道:“恭喜我主,鸿福齐天,此乃圣主盛德神威所及,方感得臣下用命。今日番邦归化,自此永保安康,妃等不胜庆幸。”天子说:“此乃祖宗德化所及,所经文忠武勇,万民归附。朕承先皇余惠,虽登大宝,兢兢业业,恪守遗规,尚恐失德,有何德能,敢劳皇后、贤妃之贺?”说著一伸龙腕,搀扶起来。苏国母、闻妃起身谢恩。

国母归坐,复又问道:“但不知随征将弁,我主何以施恩?”天子说:“俱召回朝,论功赠赏,惟高延赞加赐‘忠勇’二字,外赐金缎褒奖其功,尚未召还。朕意北番新降,其心未定,留他在彼多镇几年,再委一人实授其职,那时召他还朝,共享太平。”国母道:“前日顺天侯杨石翰的夫人进宫叩节,

小妃询及家中事,提起他妹丈镇国王。年纪已经四旬外,膝前尚未有儿郎。只有一女在无佞府,继妻与妾在渔阳。昔虽有子早失去,这而今妻南夫北两分张。妾闻此言心不忍,怜念他忘家为国是忠良。王道本乎人情哩,小妃斗胆奏吾皇。高廷赞离家已是七八载,一定是盼望归期两卦肠。何况膝下又无子,看看半百鬓将霜。番寇已降边庭静,乞我主召回镇国王。使他骨肉重完聚,诞育儿孙接书香。若使忠良绝了后,怕的是后世朝臣心内凉。”国母之言还未尽,龙心大悦喜洋洋。“梓童之言朕准奏,且待来年春暖召回乡。”国母、闻妃将恩谢,不多时排上御宴饮琼浆。筵宴已毕还共话,深宫坐对夜未央。明君贤后怜臣子,这其间怎把贼臣佞阉防。

且说老公头儿宁佐,见帝后归寝,遂把方才所闻之言,悄悄写要纸上,打发一个心腹小内监名叫勾子通,叫开禁门,只说娘娘要什么东西,看门的内监并不疑心,放他出去,只嘱咐快快回来。勾子通到了相府,交了密折,吕国材与了他五两银子,打发他回去。坐在灯下,打开密书,从头观看。

吕国材看罢不由心内恼,双眉紧皱气长吁。腹中暗叫:“高廷赞,鸿福运旺了不的。我出那样难题目,你竟偏能作好诗。我只说,将你送入虎口内,借剑杀人正中机。不料狂贼谋略广,单枪匹马破夷狄。越发邀得君王宠,树大根深怎动移。来年若是召回国,阵阵烈烈更威仪。那其间合朝文武谁不敬,生生气破我肚皮。怎得良谋将他害,除非是暗算无常死不知。倘若不密他知晓,狂贼怎肯把我依。”忽然想起无佞府,有最难惹的老东西。“隆太君是他亲岳母,岂不心疼护女婿?搜根寻底把仇家找,一朝事露怎相敌?他当年马踏西凉数百战,杀的那回将回兵胆尽虚。大破五鬼凶魔阵,逼死妖人海紫芝。全仗著老主御赐的龙头拐,辖管那满朝文武共群黎。老厌物最爱出头把闲事管,善与他人辩曲直。他也曾替人伸冤上金殿,直叩龙楼奏主知。他也曾叩阍重翻人命案,扳倒了多少亲王与贵戚。何况是他亲女婿,更要出头来护持。”奸相越想心越窄,急的他热血如珠往下滴。千般盘算无主意,少不的耐性安心且待时。恰遇著天寿星官该有难,准折他数年荣华换子息。隆太君年过八旬身衰朽,这几日精神短少费支持。饮食少进恹恹睡,顺天侯李氏夫人心内急。

杨公夫妇与梦鸾小姐见太君欠安,俱各心中害怕,连忙请医诊脉,开方服药,不甚见效。大家守在旁边,小心伺候。只见老太太沈睡了一回,忽然睁开二目,叫声:“石翰。”杨爷连忙答应:“孩儿在此,母亲有何吩咐?”

老太君,未曾启齿先叹气:“吾儿、媳妇你听真。老身只觉多沉重,延医服药枉劳神。为娘已觉登上寿,恩封一品太夫人。荣华享尽人间福,贤良媳妇孝儿孙。纵然死去无遗恨,就只有一事牵连惦在心。梦鸾今已十六岁,须知女大必当婚。他父边庭未回转,家中又是继母亲。你我是他亲骨肉,除了咱们有甚人?你妹夫临行曾托付,少不得终始周全你费心。我只说来春去接这公子,且在此处倒插门。老身看著也欢喜,留在咱家住几春。不料忽然身染病,有朝无夕命难存。只怕活不到明春去,你可急急快遣人,迎接姑爷将京上,好令他小夫妻一对配良姻。看著女婿才与貌,老身就死也甘心。”太君之言还未尽,杨老爷控背连连说谨遵。

顺天侯与李夫人一齐说道:“母亲只管放心,好好将养身体,孩儿就此遣人,著他水陆行程,急去快来,不过两三个月即就到来。太太好生保养天年,等甥婿到来,好看他小夫妻成礼。”老太君点头,复又睡去。

当下杨公来至前边,亲笔写了书信,唤了得力的家丁,给了盘费,嘱咐了一番,急急打发,立刻起身,兼程前进。

奉命的家丁急忙去,出京连夜下江南。风雨不歇朝前走,来至淮边雇上船。去了只有十数日,老太太比从首疾病添。只为心疼外孙女,实指把他终身大事完。饮食强进加保养,病中只盼早回还。岂知福寿今朝满,魔女星官该上天。到了四月十八日,丑时三刻嚎啕恸,哭坏佳人高梦鸾。杨老爷哭的多时去见驾,神宗天子降皇宣。钦命东宫皇太子,率著合朝文武官,无佞府中排御祭,旌表追封隆氏贤。大庭居中停寿器,锦帐绫帏衬画棺。棚中陈设诸般事,挂孝人多雪一般。开丧破孝会亲友,迎七点主把经念。择定良辰就发引,连那些非亲非友也吊唁。百官奉旨来送殡,车马如流人似山。众军民扶老携幼来观看,人人羡慕赞高年。少年时节如男子,银枪匹马扫狼烟。富贵荣华享上寿,凌烟阁上把名传。死后风光谁能及,一世为人不枉然。可敬他平生爱管不平事,替人家忘生舍死去伸冤。虽然寿享八旬外,老佛爷何不叫他多活上几年。旁观都是怜惜话,更有一人甚喜欢。

此人是谁?就是那奸相吕国材。杨府死了一位老太太,不亚如去了他眼疔肉刺,心中舒畅了许多。暗暗打算道:“这老婆子一死,吾无忧矣!且住,杨石翰也不是好惹的,他二人乃郎舅至亲,也是高某一个帮手,怎先去此人手方好。”自此每日思量,不得其计。

这日正在书房思想,只见大管家吕用忙忙走来,打千儿回话:“禀爷,今有兵部员外尹老爷到来,说有紧急军情求见老爷。”吕相吩咐有请。不多吋,尹员外走进书房,见礼献茶,不必细表。这件军情原来是因西夏回王忽然造反,冷不防兵抢潼关,总兵未尝抵备,仓卒临敌,大败阵亡。多亏副将、兵丁舍死守住城池。差飞报来京告急取救。当下吕相见此,不敢怠慢,打发尹员外去了,遂即吩咐打轿上朝。

吕国材坐在轿中心暗想:“人愿天从机会逢。正要除却杨石翰,就有潼关这事情。我今入朝去见主,万岁爷必然命我设调停。我何不如此这般回圣谕,大料皇爷一定从。先把镇国牙爪去,再施妙计想牢笼。”一路打算朝前走,大轿八抬快似风。午门以外下了轿,知会黄门奏主公。天子偏殿正观本,闻奏军情龙意惊。吩咐速宣吕丞相,随旨的奸臣往里行。进殿叩头恭圣驾,细奏潼关造反情。奏罢取出告急本,俯伏金阶双手擎。太监接来朝上走,放在龙书御案中。神宗爷吩咐平身命赐坐,遂把那本章从头看分明。

天子观本已毕,向吕国材说道:“是先皇在位,回国王屡次入寇,自杨家父子婆媳大破妖人成功之后,于今五十余年,进贡称臣,不敢仰视天朝。今忽造反,想因年深日久,锐气养成,故而复生异志。卿可酌量一人,上西凉兴师问罪。”奸相连忙离坐拜倒,口呼万岁:“若要平定西凉,非杨家父子不可。一则昔日英名在彼;二则石翰久经历练,二子明器、明珍少年英雄,俱系将材,再者杨府的夫人、小姐能征惯战,善解妖法。若命顺大侯挂印为帅,带眷征西,一定马到成功,以安圣意。微臣愚意如此,乞吾主圣裁。”神宗道:“卿之所议虽符朕意,但隆夫人新亡,杨石翰尚在制中,朕心有所不忍。”吕相道:“这固吾皇盛德之心,怜念臣下,但为人臣者忠孝岂能两全?杨石翰素明大节,陛下召来面谕,断不能以母子之私恩违君臣之大义。文臣尚且夺情留任,何况潼关要地乃国家大患,江山要紧。吾皇钦命,杨石翰必奉诏。”天子道:“卿可谓知人矣。”遂降旨将顺天侯宣来,面谕一番,封为平西大元帅,携眷征西,协力镇潼。救兵如救火,钦限紧急,八月初六黄道兴师。

杨老爷含泪磕头将恩谢,辞驾出朝回府中。叫过总管老杨义,急忙吩咐不消停。预备人夫与轿马,带眷征西好起程。管家奉命忙打点,杨公回转后堂中。夫人已知征西事,同著那梦鸾小姐把老爷迎。大家见他同归坐,杨公未语叹连声。“我只说闭门茹素守母制,少尽人间为子情。不料回贼身造反,少不得替主分忧去尽忠。”夫人说:“甥女之亭怎么好?寇姑爷不久就来京。”老爷说:“回寇猖獗钦限紧,为主江山岂敢停?”夫人说:“要不然先带明珍去,妾与明器暂留停。等候甥婿来京日,良辰挑选早乘龙。送他们小两口儿回南去,妾身然后再登程。合家都往西凉去,也须得留下一人看门庭。”老爷说:“杨义夫妻年将迈,历练忠直又老诚。留他在京看守府,等完了甥女的佳期你再行。”夫妻正自来商议,只见那报事的梅香禀事情。

“启上老爷:进宝、来爵自江南回来了。”杨公听说,忙忙站起,迎接甥婿。这一来不知道寇公子在此怎么入赘,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可奈何恋恋渭阳情 归去也依依乡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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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杨老爷才要出房迎接甥婿,丫鬟说:“老爷且慢,奴婢听得进宝说,寇姑爷有事不曾同来。”杨公闻言,心中惊异,复又坐下,说:“快唤他二人进来。”使女答应,去不多时,唤进二人,与老爷夫人叩头未毕,老爷急忙就问寇公子不来的缘故。家丁说:“小人们连夜赶至江南仁和县,进城寻至寇府,见了姑爷,谁知有大孝在身,不能成礼。”杨公吃惊道:“莫非翰林公有甚不祥么?”进宝道:“不但寇老爷归西,连夫人也相继去世了,七月内才过了周年。姑爷说,多多拜上老爷、夫人,深荷厚意,服制在身,不敢成礼。俟后年间孝满之后再来,一则就亲,二来科举。”杨公听了长吁,落下泪来,说:“寇亲翁平生正直,忠诚慷慨,是宦途中第一个好人,可惜天不与寿,今年不过四十多岁,竟弥仙游了。自别之后,时常想念,指望还有会面之期,不意作了故人。”夫人说:“好人不长寿,果应其言。”杨公又问道:“寇姑爷家中几口人过活?”来爵说:“有位小姐,乃寇姑爷的胞妹;一位小公子,乃二夫人槐氏所生。还有两三个侍女,书童进喜是老院子许通的儿子,院公夫妇今年二月内也死了。小人们见姑爷不能同来,怕老爷、夫人记挂,次日就起身,急急赶来,不意老太太升仙去了,小人等万想不到!”一面说著,挥泪不止,取出一封书字,双手递上,说:“是寇姑爷与老爷的安启。”杨公接过看了一遍,说:“你二人且去安歇,目下又要行远路了。”两个家丁一齐答应,退出中堂。

杨老爷眼望夫人开言道,未曾说话好伤惨。“可怜甥女真命苦,幼儿失母丧慈萱。虽有天伦离又远,女南父北这些年。太太在日常言讲,惟有此事把心连。我只说心遵奉遗言完素愿,成就他的终身凤配鸾。厚赠妆奁回故里,老太太在天之灵也喜欢。不料吾儿命如此,未见面的翁姑赴九泉。姑爷有孝难成礼,若等除服得二年。而今我又征西去,却将冤家放那边?”夫人说:“依我带他潼关去,后年差人送转还。打发他表兄来料理,把他的终身大事完。”顺天侯摇头说:“不妥,夫人你好欠恭详。此去不比平安任,两下征杀赌斗场。胜败输赢难预料,生死存亡顷刻间。他乃是秀闺弱质千金秀,怎任那箭海刀林与瘴烟。何况西凉途路远,一来一去就一年。风霜跋涉多劳苦,住不上半载又回还。方才我已熟思过,全然不要两为难。”夫人点头说:“也是,若还如此作怎齐全?”老爷说:“欲待送他回家去,愁只愁无疼少热有谁怜。”杨公说道这句话,转过佳人高梦鸾。

小姐向前说道:“舅舅、舅母不必为难,送孩儿回家乃为正理,但愿大人兵至西凉,马到成功,速寄一封平安信来,孩儿也好放心。

顺天侯沈吟良久说:“罢了,只好送你转家门。命你明器大兄长,明日清晨就起身。红梅青梅二待女,跟去伏侍可随心。预备人夫兴轿马,夫人你打点行李共金银。还有一言嘱咐你,到家凡事在留心。未知继母何情性,人心难测言未云。语错言差休使性,作儿女以顺为孝各尽心。继母总有不周处,他虽不义你要仁。我那亡妹你的母,一生只有半条根。四德三从你全晓,圣人曰,男效才良女慕贞。你亡母心高志大才思广,笑言不茍性格纯。你本盖世聪明女,千万的继他遗志慰他魂。我指望全始全终完你事,再不料半途而废两离分。舅舅从今指顾你,各奔前程各作人。”杨公说著泪如雨,叹坏丫鬟使女们。李氏夫人心酸痛,梦鸾小姐泪纷纷。说道是:“舅舅、舅母休伤感,不必牵连记在心。孩儿虽然事继母,各尽其道古人云。况儿已经十五六,不比那赤子无知繈褓存。难道还怕折磨我,我自能见景生情孝母亲。况儿在外祖母膝前蒙教训,钢刀当作绣花针。倘有不测意外事,我敢入深山荡虎群。到家住上三五月,我还要,亲上塞北找天伦。方才说那二侍女,红梅原是本京人。为儿此去回故里,又何必令他骨肉两分离。回家自有人扶侍,还求母舅再开恩。叫他娘家领了去,一路上,只用青梅把我跟。我主仆一同回故里,他的父也是渔阳燕地人。明日个不须轿马多费事,我有个方法更爽神。改作男妆乘快马,又省盘费又省人。一路上,看水观山急又快,胜似那坐在轿内闷昏昏。又免的招摇耳目人瞧看,谁能识我是钗裙?”杨公听毕微微笑,回头有语叫夫人。

杨公说:“夫人你听,可见是将门之女,出言这等雄壮。”夫人说:“我说他定是个小小子儿托生来的,有知以来,不喜花翠,很爱男妆,举动言谈也有几分男子气象。若是外甥,姑老爷又有个……”夫人说到这半句话上,猛然想起一事,连忙站起,走入内房,取出一封书,向小姐说道:“这件事瞒了你七八年了,如今送你回家,少不得告诉你知道,你可不要生气。”说著,递了过来。

小姐惊异非常,接书在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只见他登时改变了平常色,粉面莲腮似纸白。仰面呆呆了半晌,珠泪纷纷滚下来。反复细看书中语,长叹一声说:“怪哉!从来失盗人家有,那有个单偷孩子不偷财。这事我今猜八九,定有奸人暗使乖。我虽然当年幼小不记事,黎二娘动作行为想的来。外祖母时常向我长夸奖,最喜他沈静安详又有才。四德俱备三从晓,并无有乱作胡行半点歪。断不致贪杯误事丢孩子,这件事令人老大费疑猜。恨我那时太年幼,纵然知道也辩不来。叹我天伦真命苦,再不意家中降下这场灾。我只说回家看看亲兄弟,愁烦少解且宽怀。叹爹爹空喜一场成画饼,想必是前世命早该。这一回家看光景,我定要搜根拔树见明白。尚若因前有一隙可乘能回挽,还想著把我兄弟找回来。”小姐说到这句话,李氏夫人口内咳。

夫人说:“姑娘你不必痴心妄想了,这已是七八年的事了,知他有命无命?再者素娘已死,无头无脑,从何处追究?劳神无益,徒惹气生。你不听话,这一去,到叫我们惦著。”小姐说:“妗母慈训,焉敢不遵?但只是手足情亲,香烟事大,少不的细审一番。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也不过尽人事,听天由命。”杨公说:“见机而作就是了。”

说话之间,李夫人亲手打点行李,向小姐道:“梦鸾我的儿,这包裹大匣中黄金十锭、明珠二串,还有两包散碎银子,与你拿去,自己使用方便些。如今是你继母用事,省的从他手中取讨。那大红锦子包儿孔雀木匣中有个水晶比目鱼儿,乃是你婆家的红定,到家好生收起,不可忘记。”小姐说:“长者赐,不敢辞。愚甥女领受就是了。但只是舅舅、舅母数载慈恩,叫孩儿何以答报?”杨公把大公子明器叫至膝前嘱咐了一番,看看天色晚,大家安歇。

小姐回至香阁,只见青梅欢欢喜喜,红梅惨惨凄凄向小姐哭道:“姑娘,一样的丫头,为何两样看待?既带了我妹子去,怎么离舍了奴婢?”小姐说:“红梅有所不知,我今回家住上几时,还要去到边庭看望老爷,青梅又会本领,又有臂力,随我出塞,可以去得。你生来薄弱,又不会骑马,那时主仆仍要分离,留你在家,有谁怜悯?到是我一番牵连。方才已向老爷说,放你回家与你父母完聚,岂不是好?后会有期,不必伤感。”说著,又赏些衣裙花翠,首饰钗环。红梅叩头谢了,站住一旁,不住擦泪。青梅向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姐姐别哭了,后年秋间咱们就会著面了。姑爷服满来京赴考,中了状元,一定搬娶姑娘。那时娘儿们同在一处,求姑娘望姑爷说个情儿,把你搁在脚底下,与姑娘一辈子相守,不亦乐乎?”红梅掉过头来,呸一口啐了青梅一脸,说:“怪不的你这样欢喜,原来有这个好想头,要望脚底下去呢!”青梅笑嘻嘻擦著脸跑过一边去了。小姐看著微微而笑,说:“青梅只顾耍笑,别忘了正事。咱们的兵器可都包裹停当了么?”青梅说:“我早已送到上房,夫人亲手装入皮箱,留下清风剑与姑娘佩带。”小姐点了点头儿,听了交二鼓,主仆收拾安寝。

方才说的是什么兵器呢?看官不知,且听细表。那梦鸾小姐乃是左金童下界,生来聪明绝世,颖悟过人,心伶性巧,一见就会。揣度是非遇有疑难,明断如神。从三四岁上认字读书,过目不忘。至十一二岁,珠玑满腹,落笔成章。自幼儿最爱习武,使些木头兵器,跟著隆太君,已将十八般武艺举通。到十四岁上,臂力长足,隆太君画了式样,叫巧匠打了一杆竹节银枪。何为竹节呢?那枪长一丈,一节二尺,共是五节,雌雄笋儿相对,用时向右拧在一处,便是一杆长枪;不用时向左拧开,每节二尺,包裹被套,俱可携带。那老太君疼爱外孙女,无所不至,将那一百单八枪法教熟不算,还密传了九路败中取胜的神枪法,又传了一宗独艺。这宗器名为雁翎针,又叫作龙尾神钉,铁打成,头似磨石,尾似锥尖,遍体倒须钩儿,细索练擒绾,单打敌人头面前胸,中者必死;若打在下三路,打一个血窟窿不算,被那铁须将骨肉带去,其人不死也受大伤。小姐学时,先用草人,先大后小,后用香头,百步之内,打无不中。太君又教他马战,将御赐的两匹马,命人牵来,同至花园教演。此马乃西凉大宛国所进,这一匹浑身似雪,青尾青鬃,四蹄如墨,名为铁蹄银合,又叫作照夜登山玉,小姐乘坐;那一匹艾叶青驹,青梅骑坐。老太君跨在花亭上,看著他主仆二人,一个单枪,一个双锏对舞交锋,来往盘旋,杀到热闹处,鼓掌大笑,时常以此为乐。杨老爷得暇之时,也来观看,指点与他。老太君又取套兵书战策与他观看,四五年中,习学的武就文成。

更兼他秉性清高心更细,量既宽宏志又深。满面和平无二色,时常罕见喜和嗔。生就的天香国色颜如玉,闺中领袖第一人。诸凡举止遵闺训,老太大怜如至宝爱如金。舅舅舅母表兄嫂,也都是真心敬爱到十分。连那个丫鬟使女童仆婢,俱称小姐有慈仁。这一回转渔阳去,都有牵连不舍心。次一日,合家早起送小姐,中堂设酒列杯巡。高梦鸾匆匆便把男妆扮,婢作书童在后跟。李夫人同著两媳妇,杨爷明器与明珍。让上小姐居中坐,老夫妻相陪左右分。顺天侯爷亲执盏,李氏夫人把酒斟。表兄表嫂忙摆菜,小姐离席站起身。佳人立饮三杯酒,后边归坐又谈心。说不尽骨肉亲情情不舍,言不了别离留恋语谆谆。献过汤羹用过饭,饮罢香茶要起身。这小姐神主之前行大礼,叩拜亡灵老太君。后拜舅舅与舅母,说:“谢了数载调教养育恩。孩儿不敢言答报,也只好刻骨铭肝记在心。但只愿二位大人多康健,到西凉,旗开得胜奏捷音。莫把为儿心牵挂,自加保养少劳神。将来自有重逢日,休叹离别眼下分。”老夫妻含泪忙搀起,高小姐又拜二嫂与明珍。众仆人叩别流痛泪。把一个使女红梅哭个昏。

常言说的好:恩怨于人别时自见。高小姐自到杨府这几年,那些仆人受恩甚多。只因老太太与顺天侯的性情刚烈,李夫人治家甚严,主家人们但有错规,一定重责不恕。自小姐至此,时常解劝,或正在盛怒之下,方要重责,他便走至面前,从容解劝。说出来的话儿巧妙解愿,令人听著不但气全消,还要发起笑来,那有过的仆人登时脱一顿重打。他又背后讲今比古,好言开导他为仆的道理,又道:“适因念尔愚昧,又是初犯,所以苦劝尔主,暂免其责,今既受训,应思改过自新,主人自然格外加恩垂悯;倘不自如爱,如前获罪,我不但不去讨情,再也不与你们隐瞒了!”那些仆人因感此言,都尽心竭力,侍奉主人。数年以来,受责的甚多,无不感念高小姐的德化。今日之别,不独他至亲难舍,连那些仆妇丫鬟也都是真心留恋。别人还可,把个红梅只哭了个哽咽难抬。小姐伤感不已,只得用好言安慰。

正在依依不舍之间,只见家丁来禀:“驼轿人夫,俱已齐备多时,请大少爷与三少爷起身。”小姐拭泪说:“二位大人、兄嫂、侄男请各保重,愚甥女就此告别。”

这佳人眼含痛泪朝外走,青梅女拜别故主也悲伤。李夫人手拉手儿朝外送,心中不舍泪千行。老爷公子二娘子,奶妈抱定小儿郎;使女丫鬟与仆妇,一齐相送过前堂。仪门以外分了手,夫人带转痛回房。杨公送至府门外,只见那家丁伺候两边厢。杨老爷复又叮咛大公子,嘱咐跟随人四名。公子家丁齐遵命,老管家早把龙驹拉一旁。青梅伏侍上了马,高小姐控背躬身心惨伤。尊声“舅舅请回步,”据鞍顿辔把鞭扬。杨公悲惨回房去,驮驼人夫脚步忙。过了山陬与水澨阳,顺著大道走关塘。晓行夜住非一日,涉水登山途路长。这日到了渔阳郡,过了临河上米仓。眼看燕山高不远,大公子叫声三弟手高扬。鞭梢一指说:“你看,松树林东是贵庄。”佳人马上抬头望,但则见,树木森森绿两行。遥望时桑榆槐柳完村舍,附近看,古木苍松衬粉墙。不多一时临切近,显露出重楼瓦舍茜纱窗。走马门楼安稳兽,周围一带粉皮墙。珠红门上金环挂,白玉狮子列两旁。下马台石分左右,龙爪槐高遮太阳。匾额上横书镇国府,字如斗大起金光。四围村舍如屏障,一阵阵金风吹送菊花香,有几个家丁门内坐,彼此低声话短长。佳人一见增感慨,不由的一阵好悲伤。叹“我长到十六岁,今朝初次到家乡。若是天伦在家内,相逢一定喜非常。此日空说回故里,谁是我的爹爹我的娘?”这小姐,想至其间心如醉,袖掩香腮泪两行。青梅猜透其中意,含春有语叫姑娘。

青梅见佳人落泪,就知他对景伤心,连忙把马往前一拉,说:“姑娘,姑娘。”不知青梅说些什么,等听下回便知。

第二十一回 酒后谈心心更热 筵前叱婢婢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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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青梅恐小姐伤心,催马向前说:“小姐怪不的神仙都爱在山里住著,果然幽雅绝尘。姑娘听这一派珍禽俊鸟,娇啼宛转,听著何等爽神。”小姐也不理。那目中珠泪望下纷纷乱掉。杨大公子催马向前说:“贤妹休得如此,少时见了姑母,你不欢欢喜喜,作这个样子,岂不叫他疑?你是有心机的人,怎么见不及此?”小姐闻言,勉强止住悲哀,把泪拭了两拭。

说话间到了门首,家丁向前答话,叫道:“郑大叔,快去通禀姑太太,我们大少爷送小姐来了。”郑昆与王平、李清连忙站起,向前与公子叩头问好。郑昆心内悲喜交集,腹中暗暗说道:“我们镇国府今日也有个正头乡主来了。”一面睁著老眼,东西看,问道:“我们小姐车辆在那里?”青梅说:“郑大叔,这就是小姐。”郑昆抬头一看,见他雄冠剑佩,威风凛凛,竟是一位少年的武士,不由的怔了一怔,向前叩头问好,心里说道:“看小姐这个光景,一定会些个武艺,这才是我们镇国府的千金呢?”拜毕平身:“大少爷、小姐请行,小人先去回禀。”一瘸一拐,往里飞跑。

且说伏准自素娘去后,滑氏犯病死了,劳勤也跟到这里来了。那伏准居然自作了镇国府的大少爷,吃穿用度,任意纵横,花费银钱犹如流水。伏氏溺爱不明,他又会哄,家庭十分散乱,连那蜂儿、劳勤,手内都有了若干的体己了。那伏士仁一时侥幸,偶然中了一个秀才,这一番荣耀非凡,十分自满,以为举人、进士,唾手可得。那伏夫人也欢喜不尽,只说百年有靠,幸得其人。那伏准自得高公平北的喜信,恐怕有日回来究问前事,到绵了些时,后来进了学,心中一乐,就忘其所以,呼幺喝六,望那些家丁仆妇要立威风。又说郑昆年老,不能管事,要过帐来,自家掌管。又要改租,不论丰欠,俱要全租。郑昆谏阻道:“此乃千岁的大德,行之已久,一改变,不但人心不服,还恐千岁回家责罚,小人担当不起。”那伏准不但不听,还将苍头喝骂了一场。众家人俱有不平之气,都碍著夫人,不敢造次。伏准因有了一头巾,犹如作了亲王一般,张筵会客,交友接朋,同一班闲头的马箔六与几个合式的窗友,假作诗会文为名,宿柳眠花,听歌观戏,时常在外,几夜不回。伏氏若问时,他便用话支吾,劳勤也替他瞒著。别的家丁那有工夫管他的闲,那伏氏虽然不知也有些疑心。因他长成,要与他定亲,他自谓才貌出奇,定要娶个绝色佳人,说了几家都不中,所以至今未娶。近因东镇上来了一伙游妓,遂同两个好友去玩耍,告诉他姑母只说与白年嫂作生日去。伏夫人见他四五天不回,心中著实挂念。

这日,窗下正坐。

只见那梁氏含春来禀事:“夫人在上请听言。今有那无佞府的杨公子,送咱们小姐转家园。那边不是进来了?”使女连忙掀起帘。伏氏闻言离了坐,亲身迎至画堂前。只见那杨大公子头里走,后面跟随美少年。颜色红白眉目秀,形如玉树似潘安。还有个年幼的书童跟在后,前发齐眉后盖肩。杨公子紧行几步先问好,伏氏回答礼貌全。宾主间进上房内,杨公子吩咐家丁铺拜毡。让上姑母要行礼,那少年回身站一边。夫人说:“贤侄鞍马多劳苦,免礼请坐好盘桓。”公子依言行常礼,伏氏开方把话谈:“姑娘如今在何处?听说是你送回还。此位却是何人也?贵姓高名住那边?”小姐微笑忙移步,玉体轻摇走向前。说:“久违膝下娘不识,孩儿就是回家的高梦鸾。母亲大人请上坐,容儿拜见叩金安。”小姐说著忙拜倒,伏夫人惊喜交加用手搀。

伏氏搀起佳人,向杨公子笑道:“姑娘这等装束,我如何认得?”杨公子说:“只为家宾君事紧,如此这般,忽忙之际,妹妹又素性爽快,所以改妆而来。一路上果然速快。”伏氏说:“原来如此。”说话间,青梅叩见了夫人,家人彼此叩见。

夫人、小姐、杨公子拂尘净面已毕,吃了两道茶汤。夫人吩咐摆宴。杨公子连忙止住道:“姑母不消弗心,小侄方才言过,在上米仓打过午尖,并不饥饿。家君业已起身,小侄还要急急赶去随征,就此告别姑母。”伏氏说:“贤侄既有紧事,不敢久留,今日权住一宵,歇歇身体,明日早早起身如何?”杨公子说:“军情如火,小侄归心似箭,恐家君盼望,实实不敢久停。”遂托地一躬。

杨公子不住告辞只要走,吩咐手下即须行。伏氏再三留不住,只得相送到前庭。梦鸾小姐随在后,同至仪门把步停。母女送出杨明器,回身同至上房中。夫人吩咐排酒宴:“我与小姐还未曾吃晚饭,咱们娘儿饮几盅。”说话之间排上宴,叙礼归坐共谈心。不多一时天色晚,画烛高烧点上灯。饮酒间夫人细问京中事,小姐(告)知就里情。伏氏说:“舅舅这一征西去,不知何日转回程?”小姐说:“此去征西代镇守,若问归期无定恁。”伏氏说:“舅舅年过花甲外,冲锋打仗可还能?”小姐说:“虽然年迈英雄在,还有我明器明珍二表兄。我母舅运筹帷幄能决胜,他们俩勇敢战敌武艺精。二位表嫂与舅母,也都是惯砍能杀女中英。”伏氏说:“一般全是闺中秀,偏我胆小又无能。提起贼盗兵荒事,闻风就怕头带疼。若还是我到那里,活活吓死赴幽冥。”蜂儿旁边就插嘴,说:“谁似你老胆子轻?”小姐闻言回(头)看,目视丫鬟不作声。口内不言心暗想:“这贱人十分放肆实堪憎。平常必定无家训,日后悛改恐未能。常言道,口快舌长能坏事,他必然讹诈多端不老诚。”小姐心中想至此,忽然一事上眉峰。气遇酒提朝上撞,不由的一阵发烧粉面红。

那梦鸾小姐三四岁上到无佞府中,长到二八,那些仆妇丫鬟伺候主人都是垂手侍立,鸦雀无声,侍宴端茶,一步也不敢错走,这些规矩都是见惯的。今日看这位蜂姑娘摇头摆脑,挤眉弄眼,茄皮脸上搽了七斤宫粉,连眼毛都是白的,裙子底下那一对小红油漆莲船扭过来摆过去,不但小姐不悦,就是青梅也觉难堪。谁知又高兴接起下语儿来,小姐有心要喝他几句,只因到家,他又是继母的陪房,不好意思开口,心中自揣,就把心事勾起。此时酒有六分,自觉面上一阵发热,莲腮通红,把气压了一压,勉强又吃了几盅,慢慢向伏氏问道:“母亲,我兄弟双印却是怎么丢了?”那伏氏不曾打点,突然被问,登时间脸就红了。

意迟迟半晌开言说:“奇怪,说起此事闷死人。那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这屋里设宴举杯巡。后来过去睡了觉,我连影儿也不闻。次日说是丢双印,到把合家吓个昏。”小姐说:“谁与二娘后边睡?”伏氏说:“就是秋月紧随跟。”小姐说:“除他还有何人也?”伏氏说:“还有看坟那老任。”小姐说:“著他在此有何干?”伏氏说:“素娘叫来洗衣衿。”小姐说:“他素日以何为生理?”伏氏说:“说媒接喜度光阴。”小姐说:“二娘次日说什么?”伏氏说:“不过啼哭无话云。”小姐说:“二娘秋月今何在?”伏氏说:“运粮河内命归阴。”小姐说:“为何不在家中死?”伏氏说:“你、你、你说么稀罕闻。”小姐说:“合家男女家丁辈,除了任婆还有什么人?”伏氏摇头说:“没了罢。”小姐登时满(面)嗔:“细听母亲方才话,孩儿恭解有八分。咱家中,家丁都是忠诚辈,断不能背主忘恩生异心。这事必是任婆子,于中取利为金银。二娘贤明人尽晓。那有个自害亲生愿断根。常言说:三姑六婆人难测,奸贪诡诈有十分。不怕循环与报应,无般不作最黑心。明日清晨备祭礼,拜扫先祖去上坟。拿住任婆细审问,定然拔树要搜根。他若支吾与巧辩,定把奴才抽了筋。献出兄弟饶不死,格外留情开大恩。倘若痴迷不省悟,我叫他先把青蜂剑试新。”小姐说著冲冲怒,倒把伏氏蜂儿吓掉魂。

主仆二人听得小姐之言,句句点著真病,伏氏默默无言,蜂儿又指望帮话,陪笑向前说:“小姐才是不知道,不要错怪了,那婆子可是个老实人咧,从那年在咱家走动,从来无个。。。。。。”刚说至此,小姐酒有八分,看著蜂儿冷笑道:“好个伶俐丫头,口巧舌能,真正可爱。我有心赏你,偏无个应手的东西,罢了,且记下这次!青梅,你看著这个贱婢,再要在夫人面前插嘴接舌,著实赏他一顿嘴巴哦!”青梅答应一声,挽了挽袖子,扎煞著五个指头,嗔瞅著蜂儿。

恶婢吓的不言语,屏气低头躲一边。伺候的仆妇与梁氏,心中称快面堆欢。带酒佳人哈哈笑,慢放金杯把话言:“谯楼已经交三鼓,为儿斗胆要偷安。一路劳乏身体倦,明朝与母再盘桓。如今我在那里睡?好去歇息早早眠。”伏氏说:“东屋里空大厢房远,还有那为娘的里套间。总不如后边房屋多干净,院小墙高暖又严。松青竹翠梅花老,朝阳正好过冬天。我已经命人洒扫收拾好,把你的行李箱笼放里边。”小姐点头说:“很好,为儿的最厌繁华喜自然。”伏夫人即令仆妇将灯点,“送你姑娘到后边。”母女房中正讲话,门外边来了伏家小孽冤。宿柳眠花情已倦,意欲回家歇几天。领著劳勤同进府,听说小姐回家园。蹑足潜踪朝里走,意要偷看佳人媸与妍。慢慢走至房门口,斜倚著身躯启绣帘。灯光照耀如白昼,两眼睁睁望里观。见他姑母面向北,对席一位美青年。头带著将巾佩绣带,白绫箭袖四龙团。藕色亲衣松绿里,腰中紧束带狮蛮。官靴粉底时新样,冰梅鞘隐剑龙泉。又见他俏庞玉面如瓜子,翠黛眉弯画远山。秋水神凝双杏眼,唇似涂珠一点鲜。鼻倚琼瑶牙似玉,身材讶秀俏香肩。脸晕桃花微带酒,恰好似芙蓉笼雾柳含烟。慢放金杯灯下露,显出了玉笋春葱十指尖。逼真是:宜嗔宜喜倾城貌,丰神体态十分全。并无有怯弱娇痴柔软样,另一派潇洒风流态自然。狂生看罢魂离体,难收意马与心猿。腹中夸奖连说好:“若改了梳妆更可观。我终朝魂思梦想把佳人娶,今日里遇此娇姿或有缘。”他这里正自胡思生妄想,猛睁睛看见青梅站一边。只见他红绳束就双店髻,前发齐收后盖肩。豹子眼睛四方脸,不白不黑颜色鲜。重重眉儿小小嘴,看身材不是十四就是十三。穿一件水红短袄白绫袖,套一件元清半背锦沿边。月白色围裙高吊起,显露出虎皮花靴莺嘴尖。斩铁倭刀悬腰间,皮靴带上钉银环。看他好似有点气,一旁里斜著磨单拳。暗喜道:“若能匹配这小姐,还得一个好丫鬟。”复又摇头说:“不妥,他主仆这个光景定难缠。我只好小心下气将他们哄,常言说:月里嫦娥爱少年。”狂生正自胡打算,不防那王氏提灯到面前。伸手要把帘掀起,那里知伏准藏身在此间。一把抓在眼睛上,把一个狂生撞倒在旁边。

要知伏准跌坏了没有,且听下回便知。

第二十二回 问谠论独懔一心 哭墓门暗祝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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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伏准被王氏一把抓在眼上,哎哟一声,跌倒在地,把王氏吓得一闪。伏准连忙扒起,擦著眼睛说:“你太冒失,望人上硬走!”王氏说:“黑灯影里,我那阵知道有人在此?”孙氏说:“大相公几时来的?也没听见个脚步响。”伏准说:“我方才进来,听得房中有人说话,我先瞧瞧是谁,还不曾掀起帘子来呢,不防你就抓了我一把。”伏氏听见是他,连忙唤道:“准儿,你妹妹回家来了,快些进来,你兄妹相见。”伏生故意说道:“原来是我亲妹妹回家来了?我只当那里来的贵客呢!”说著走进房中,说:“贤妹请转上,愚兄有礼了。”遂深深的作了一个揖去。

小姐睁睛一看,见他面白唇红,生的到也不丑,就只是那一派浮滑浪荡的情形,显然外露,方才帘外偷瞧,小姐也料了八九,白忖道:“此人光景,必非端上。”只得回礼,问道:“表兄,今日初会,方才说亲妹二字是何意思?小妹不懂,请教明白。”伏生说:“自那年丢了双印兄弟,妹妹又在京中,太太膝下承欢无人,日夜悲啼,就把愚兄过来承嗣。我自八九岁上多蒙姑父大人错爱,留此读书,后来先慈见背,舍下更无一人,愚兄倾心吐胆,情愿依姑父母膝下,以报疼爱之恩。去年侥幸入泮,倘得寸进,方遂平生之愿。愚兄既承嗣高门,咱兄妹岂非亲手足乎?”小姐说:“原来如此。不知兄长贵昆仲几位?”伏生说:“上无兄,下无弟,就是愚兄一个。”小姐向伏夫人笑道:“母亲休怪孩儿多口,你老人家怕香烟有缺,却把伏舅母一个孤儿继了过来,只图咱高姓的祖宗不断祭祀,难道伏家的祖宗有后代的反到该(绝)香烟不成?就是一姓一家,无子继侄,还有个继次不继长的道理。那有亲戚家用起霸道来了?岂有此理,真正可笑!”几句话说的姑侄二人面面相觑,无言可对。青梅恐小姐还往下讲,遂缓缓说道:“夜已深了,请夫人、小姐安息了罢。”小姐点头,向伏夫人说:“母亲请安置,孩儿告退。”

佳人说毕回身转,领著青梅望后行。梁氏忙把帘掀起,仆妇遂即提灯笼。轻下瑶阶穿曲径,送至香阁兰室中。上房中,姑侄主仆三个,彼此发呆似哑聋。蜂丫头东瞧西看朝前走,凑至伏准的眼前叫相公:“我瞧著这位姑娘有点辣,心眼儿明白字眼清。敢说敢作全不怕,性情不是省油灯。那回儿说的那套话,好叫人毛骨悚然胆战惊。太太一句也答不上,默默无言总不哼。我指望帮句话儿遮过去,他就要叫他那丫头著嘴巴楞。”伏准忙问:“什么话?”蜂儿说:“这般如此你听听。他要审出任婆子,大伙儿饥荒打不清。”伏准回言说:“无碍,明日起个大五更。我命劳勤坟地走,叫老任速速躲避潜踪。且把目下搪过去,慢慢再想好牢笼。往后来,不但不用担惊怕,我保管大家欢度春风。”狂生且自说梦话,只听门外有人行。

梁氏与两个仆妇送小姐回来,关了后门,问道:“大相公还坐著么?”就吹了灯笼。伏生说:“我也睡觉去了,咱们一同走罢。”于是大家出去,蜂儿关了仪门。

伏准回至书房,歪在床上。劳勤说:“相公吃茶么?”伏准呆呆不语。“不然咱们俩喝几盅酒罢?”伏准也是不言。

只见他咕咕哝哝将头点,二目呆呆看粉墙。心中只想高小姐,暗将他花容玉貌细参详:“可喜他面貌不宽又不窄,身子不短又不长,说话不紧又不慢,举止不慌又不忙。带笑尤如花绽蕊,生嗔恰似柳含春。看不足万种娇妖与窈窕,谁见过王嫱西子与夷光?但能合他谐连理,少活几载有何妨?量小生,这等才学与品貌,堪可匹配这红妆。眉儿也清目也秀,唇儿也红脸儿光。温存软款全能够,敢学陆贾与张郎。佳人一定怜才子,我们俩女貌郎才是一双。可恨姑爷当年错,一岁的姑娘著什么忙?早早却把人家许,耽误我的美鸾凰。千思万想无别策,无非是习学韩寿那一桩。”这狂生胡思乱想神不定,一只手指指点点乱拍床。劳勤看了多一会,他这里慢慢捱身走在旁。

得手在伏准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相公这个样子,想必又是中了魔了。”伏生扬起脸来一笑,说:“你猜的不错,我今日梦想不到见了一位绝色的佳人,所以精神恍惚,如有所失。”劳勤说:“却是何人?”伏准说:“就是今日来的梦鸾小姐。”劳勤说:“这更凑巧,向太太说,叫他老作成一个绝好的姑表亲,岂不是好,何用踌躇?”伏准说:“你想来不知,他是受过聘的了,自小儿许与寇翰林的公子为配。”劳勤说:“我的个爷,你怎么聪明一世,蒙懂了一时,如今的世道,那里比的上古?近来凡事都有以权达变,人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依我看来:

成事全恁人算计,苍天扭不过世人。小子不才献一策,保管成就美良姻。”伏准听说连忙问,狗奴带笑讲原因。凑至耳边呼公子:“这小姐二八正青春。及笄该咏桃夭句,岂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自古道,佳人有意郎君俏,红粉无情子弟村。相公姿格不露来,出在当场很像人。你再要小心著意将他哄,百般趋奉总殷勤。打听他喜爱的长进奉,躲著他憎嫌的总不云。好似那孝子贤孙敬父母,骂著不恼打不嗔。破著工夫磨下去,日久情熟渐渐亲。若是他赏你一点欢喜脸,那时节趁势急急往里跟。你才说,他的性格多沈静,还有个方法记在心。把素日风流买俏全收起,装一个和平忠厚与斯文。自古良女怜君子,从来彩凤友麒麟。慢慢得入桃源路,那时节不难打退寇家婚。相公你说好不好,这就是成事全恁有用人。”狗奴说著嘻嘻笑,喜坏了好色贪花伏士仁。

狂生大喜,一翻身起来,把劳勤的脑袋一拍,说:“好小子,你真是我的智囊,我方才也是这个主意,不料不谋而合,二计相同,事成必矣。明日我先赏你二钱银子,事成还有重赏。夜深了,咱们睡罢!可是呢,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你明日黑早起来,到慎终源如此这般,告诉老任,叫他躲避躲避。”劳勤答应一声晓得。当下二人解衣就寝。

不表狂生生忘想,书中再说左金童。带酒含嗔归秀户,朦胧一夜到天明。慢欠香躯睁杏眼,口内长吁了一声。青梅听见佳人醒,轻掀锦帐进茶羹。小姐坐起嗽了口,妆台对镜整芳容。男妆衣冠全收起,巧梳宝发绿云峰。簪环珠翠全不带,只有根银绾雕花白玉横。素扡长簪银龙镜,上卦东珠几粒明。生成粉面何须粉,长就的红唇不染红。双峰展翠眉梢秀,两汪秋水眼皮重。一团正气含聪慧,万种娇妍画不成。穿一领白衬袄百花锦,罩一件薄锦儿外敞素元青,系一条冰梅水墨白纹褶,露一双粉底莲钩三寸弓。说甚么沈鱼落雁花含愧,讲甚么倾国倾城林下风。另一种琼根玉质精明在,不与那人世娇娃红粉同。这佳人与栉毕将茶饮,青梅女含笑开言说一声。说:“奴婢有句衷肠话,望姑娘恕我狂愚才敢明。”小姐说:“有话只管明言讲,这般小意主何情?好像我终朝打怕你,说句话儿也担惊。”青梅闻言复陪笑,悦色和容小姐称。

说:“姑娘昨夜的酒只怕多了几杯了。”小姐说:“果然,我也觉著有几分醉意了,自己说的话都恍恍惚惚的有好几句不大记忆。”青梅说:“奴婢因见小姐酒上著气,言语有些失于检点,所以斗胆谏言:咱们主仆初到家中,尚不知夫人与伏公子怎样居心,自古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必显然种仇?我看那蜂丫头著实是个作怪的东西,借此因在太太面前一定有些闲言闲语,小姐虽然不怕,到底不如和美为高。望后看那伏公子怎样一个行为,再作道理。就是任婆那件事,也要藏在心里。言一出口,他无有不知,岂肯如此?岂肯坐以待死?必有一番提防。小姐素日心细如发,喜怒未尝形于颜色,今忽如此,岂非酒多之过?姑娘看待奴婢情同骨肉,恩重如山,今有小失,奴婢们舌不言,岂复人类?望小姐三思。”小姐听毕,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是有见识的话,我定嘉纳。只是方才说要审任婆的话,你不知另有一番意思,如此说来,为的是察言观色。他们心中没病,必无异说;如果心虚,那任婆子不敢见我。我捉出这个影儿来,好找双印的下落。心是如此,但被酒之言,说的太紧。可见这杯辣水真是乱性之物,从今再也不饮它了。”青梅说:“玉液琼浆乃是天禄,各人的口福,岂可断绝?不过量而饮就是了。”小姐道:“两可之词,最不是话。既觉其非,岂可故犯?今日与你若不遇,万不得已之大事,我这一生再也不贪杯了。”那青梅知他的性情,也就不敢再言了。

只见梁氏走来回话说:“郑昆叫禀姑娘:祭礼车辆都备下了,小姐多咱起身,好打发人抬盒先去。”小姐说:“吃了早饭去罢。”梁氏领命而去。小姐起身来至上房,问了母亲的早安。伏准正在房中,见了小姐,忙站起来,恭恭敬敬作揖让坐,闪在一边,低头下视,端颜正色,与昨晚光景大不相同。小姐也不介意。不多时摆上早膳,大家用毕,小姐就将要祭先茔的话向伏夫人说了,伏氏说:“姑娘要去,为娘的也同你走走。”小姐说:“今日天气有些阴凉,母亲家中坐坐到也罢了。”伏准说:“太太不惯劳碌,待孩儿陪妹妹去罢。”小姐说:“少时就回,这也不须劳动兄长,我带苍头夫妇同去可矣。”

当下车轿齐备,小姐上了大轿,青梅、梁氏及两个仆妇四乘小轿,郑昆、张和、王平俱是骑马,押著盒担,在前引路。

出了麒麟庄一座,三里之遥快似云。不多一时就来到,行舍门前轿落尘。仆妇掀帘请小姐,入坐吃茶用点心。佳人摆手说:“不必。先拜祠堂去上坟。”家丁奉命坟内去,摆设香花把祭礼陈。小姐下轿移莲步,仆妇丫鬟后面跟。这小姐一边走著抬头看,秋波四望细留神。但只见闺墙一带依山势,明堂石柱配茔门。旗杆高立朱红染,朝天石兽两边分。杨柳数行高百尺,蔽日遮天满地阴。进了茔堂门朝里走,千株松柏碧森森。翠柏参天摇凤尾,苍松形似老龙身。白石群兽排左右,刻字碑碣紧靠坟。象牙白石桌似玉,设到香花五鼎新。这小姐先从始祖坟头拜,挨次儿祭奠磕头把纸焚。然后祭奠杨诰命,佳人拜倒泪纷纷。叫了声:“亲娘呀,高梦鸾今日回家来上坟。念孩儿父在边庭娘早去,外家扶养到如今;念孩儿满怀的委曲谁能晓,我娘的英灵不远定知闻。梦鸾默祝三件事,望娘亲暗中保佑各随心。第一件,天伦早早归故里,干戈平净罢烟尘;第二件,请示双印生合死,孩儿也好把他寻;第三件事,梦鸾年幼多孤苦,保佑我似玉如冰无祸侵。想娘亲一生才志谁能及,千万的莫叫为儿不如人。”这小姐,越哭越痛心如碎,身背后哭坏家丁仆妇们。

那些家丁仆妇见小姐哭的惨切,又想起先夫人的好处,又因近来受姓伏的不平之气,三事齐攻,悲怒交集,一个个跪在后面,俱各放声大哭。直哭了个天昏地暗,哀声不止。青梅恐小姐哭伤,与梁氏一同向前苦苦把小姐劝至行舍歇息吃茶。

坐了一回,小姐问道:“那看坟的老任为何不来见我?唤了他来,我有话问他。”王氏答应而去。去不多时,转来回说:“王平去唤他,见他那里锁著门,没在家中。此处无有邻居,无处问他的去向。”小姐沈吟一回,复又问道:“他时常咱家走动,其为人光景怎样?丢公子的那日,他可曾出府?”梁氏与两个仆妇一齐说道:“丢公子之后,他还与二夫人作了几天伴儿,听见他哑叭小叔子病了,才家去的。素日为人殷勤小意,知轻识重,也是个向热的心地。我们见丢公子的那几日,二夫人啼哭,不茶不饭,他也跟著我们泪道儿不干的。”列公,大凡世上无论男女,巧言令色,口是心非之辈,最难测度,那任婆子就是这一流人物。心比蛇蝎,口似沙糖,见人说阳话,见鬼说阴话,看风使舵,诡计百出,满心里要杀你,见了还是一团春风和气。那黎素娘虽然聪明,性情忠厚,被他那一番假意虚情哄信,拿他当个好人,再也猜疑不到是他弄鬼;何况仆人下愚之材?所以镇国府中男妇家丁,不但不疑,个个都信服他。今日小姐究问,因此这一番回答。当下小姐闻言,心中暗转:“听他们这话,那老婆子是个好人也未可定。”复又思道:“过耳之言,未足深信。谅他们这些蠢材也不能洞见人的肺腑,除非我自已看看才能辨出贤否。”因又问道:“不知他什么时候在家?”梁氏道:“他是个八只手的人,流水介说媒接喜,那里不去?新近又学会了瞧眼看痘,不是张家就是李家,整日的无个闲空,那里捉他的时候呢。”小姐说:“你说与家丁们,勤来找找,他若回来时,即唤至府中见我哦。”梁氏答应一声,吩咐出去。小姐又吃了一杯茶,起身回府。

伏准在大门以外,随轿至中门下轿,伏准向前打躬陪笑道:“贤妹回来了?今日天气小寒,不曾凉著么?”小姐以礼回答,一同来至上房,见过了伏氏夫人,大家归坐。伏准在一旁安安详详坐了一坐,塌著眼皮儿,躬身告退,就往前边去了。小姐与夫人说了几句话,也就回转兰室。

这里夫人向蜂儿说:“只怕是哭来著,看眼皮儿有些肿肿儿的。”蜂儿说:“吃饱了不饿,那是一定的礼。难为你老还要跟了去呢!到那里人家仆到先夫人之坟上诉委曲,道烦恼,亲娘长亲娘短,一阵大哭,我看太太那时还是听著,还是劝?”伏氏说:“我也想到此处,既到那坟上,无有不哭的。我不过那么说一声儿,难道真去?就是我看见亲娘的坟也要哭一场。”蜂儿睁著一个眼,合著一个眼。摇著脑袋,笑盈盈的说道:“自然哭吗,亲妈要哭,不是亲妈可就少哭哩!”这里主仆房中说话,不防青梅与小姐取手帕,走至门外,全然听见。未知青梅进房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风檐下絮语关情 雪地中梅香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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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青梅至上房来取手帕,听见蜂儿正自与夫人说长道短,自揣不便答言,拿了手帕,出房而去。

这青梅一边走著心暗想:“这贼人果然可恶了不的,从中说这两句话,姑娘来了能几时?为仆道理全不晓,素日人情可想知。我方才若要当面将他问,干碍著夫人使不的。小姐闻知定著恼,一定怪我错规矩。不如隐忍不说破,小姐的跟前也莫提。等他再要胡作怪,想个良谋巧妙机。将他槌打三五下,我看他还敢胆大把心欺!”这丫鬟自语自言朝外走,只听得对面人言把语提。

“青妹子,你自已捣什么鬼呢?”青梅抬头一看,却是张和的妻子王氏、王平的妻子孙氏迎面来了。三个人站在一处,青梅说:“二位嫂子问我么?我方才到上房去,听见蜂姑娘如此这般在夫人面前播弄是非,我打算著要摸索他一顿,又怕小姐著怪。”王氏看著孙氏笑道:“他还打人家,那里不知还要打谁呢!”青梅瞪起眼来说:“他要打那个?”王氏说:“因昨晚小姐叫你赏他嘴巴,你就要动手,又瞪著他,今早坐在尉房里,又是骂又是说。”孙氏说:“他二婶子别说了,别说了,看气著青妹子。”青梅说:“他骂的什么言语?”王氏笑道:“孙大姐不叫我说么。”青梅说:“不说我踩你的脚尖子。”王氏一边笑,一边躲,说:“不要动手,等我告诉你:说你狗头子大,小鸡子大,狗仗人势,就要打人,不看小姐分上,提溜起来就摔杀。”青梅说:“真个如此说来?”孙氏说:“如何?我料著你也不行。”青梅说:“怎么不行呢?”孙氏说:“打不过他,他那身量不亚如母大虫一样,你如何是他对手?依我说,妹子,骂叫他骂去,忍点气儿,撂开手罢。”王氏说:“妹子,你可提防著他些儿,冷不及叫人家捉住摔杀,可惜了儿的小命儿。”青梅被他二人激的冷笑连说:“二位嫂子看著,我要不教训他一顿,再不望你们说嘴。”王氏说:“你才来了两天,他也指望像我们一般的降下去。”

青梅说:“他素日都是怎样的一个坏法?”二人一齐说道:“自二夫人死后,他就红起来了。在主子面前只说别人不是,总是他好,声张出来,令人受责,他却洋洋得意,讨好出尖,抓乖取巧,一言难尽。”青梅说:“夫人的光景我看著到良善。”孙氏说:“虽不利害,那不理人的脾气儿可也够人受的了。也不大打人骂人,人有功劳,笑笑儿拉倒;人有了不是,也不重责。不似先夫人在日,赏罚分明,到叫人痛快。”二人说至此间,把眼圈儿一红。青梅说:“兔死狐悲,一样的人,何苦如此?”王氏说:“罢呀,妹子!待我们还是高等儿呢!像他李婶、赵婶在厨房里伺候,一点儿应奉不到,一阵旋风走来,指著脸子大骂,只得笑脸陪著他呢。厨子、端菜的、烧火的,那一个不怕他?只郑大叔、梁大婶子敢合他顶顶儿。这如今买东西的银钱都是从他手中发出来,再也不与个足数儿,买了来,夫人到不挑拣,偏他嫌好道歹,骂骂咧咧,只好受他闲气。还有劳勤那害寒病的外了丧的杂羔子,时常调唆他们少大爷打人骂人,要他一点,登时就是一把邪火。”孙氏说:“如今咱镇国府还想似当初二位夫人在时过那样太平日子,是再也不能了!”王氏说:“只念著佛保佑著千岁回来就好了。”青梅说:“这劳勤合蜂姑娘正是一对坏种,夫人何不把他二人女貌郎才配为夫妇?”王氏说:“好话呀,人家嫁奴才小子?那年伏舅奶奶不中用了,我跟了夫人去,舅奶奶临终那一日,哭哭啼啼,拉著夫人的手,吩咐了好些话。后来说,蜂儿那丫头是咱们有功之臣,是我的干闺女,姑奶奶千万寻一个乡宦好人家聘他出去,当个亲戚走动著,我死了也闭眼。”孙氏说:“真是这等说来著?我怎么没听见?”王氏说:“我也是影影绰绰的听了几句,不大真切,赶我进去,就不说了。”孙氏说:“怪不的任奶奶那一向东颠西跑的说媒,那一日我也听个话尾儿,听的任奶奶说乡宦主儿都知道咱这里无有大姑娘,究问的我没的说了,只说是太太的家下侄女儿,那里说等打听真了才说呢。又听蜂丫头说,扯他*的臊。想必就是这胡子药。王氏嗤的笑了一声,说:“越好撕了没羞耻的娼妇嘴巴骨罢!等著嫁乡宦,再活廿五岁可就该著了。”青梅说:“他有什么功劳,主母这等的高抬?”孙氏说:“想来……”三人正说的高兴,只见梁氏走来说:“你们三人在此作甚?青梅侄女,小姐叫你呢,快去罢。”青梅闻言,不暇再问,连忙回转香阁,孙、王氏也就走散。

小青梅自此留心观动静,听他的词意看他的行。亲见亲闻非一次,全然默记在心中。光阴似箭如梭快,不觉归家两月零。仲冬之候天寒冷,这一日,乾坤改变刮东风。纷纷碎剪鹅毛坠,万里山河被玉蒙。次一日,雪住风停晴日暖,几点梅珠白衬红。院公郑昆夫妻俩,带领著仆妇家丁到园中。扫开路径除积雪,暖阁中安放红炉设绣屏。为的是预备夫人与小姐,观梅赏雪好陶情。家丁们收拾已毕出阁去,老院婆孙王二氏在阁中。扫地垂帘添兽炭,焚香挂画把茶烹。正是收拾还未了,只听得外面有人唤一声。

“众嫂子们哪,夫人说,多少生活,这半天还不曾收拾完吗?叫我看你们来了。”说著,掀帘进来,却是蜂儿。梁氏说:“冻手冻脚冷哈哈的,才生火这就完了。”蜂儿一屁股坐在床上,把手向火盆上烤著,说:“不像来了位小姐,到像伺候主子的一般。大相公更敬奉的利害,买这个送了去,买那个送了去,我也无见赏出个热屁来。前日更可笑,大冬天叫我送把扇子去,是什么糖不虎的真笔,价值千金。我又说不上来,招的小姐笑个够。青梅那小娼妇儿更会凑趣,点著头儿说:糖不虎的东西你拿著他也不怕烫焦了手?小姐也不说好歹,叫我拿回来了。”梁氏笑道:“想是唐伯虎的字画,你记错了。”蜂儿说:“是呀,谁说的上那糖虎蜜虎来?就是在早起,巴巴叫我告诉小姐,教著我说:‘你到那里就说是大相公说的,令人洒扫暖阁,请妹妹观梅雪,解闷小饮,随意吩咐,或今日或明日,好令人伺候。”王氏问道:“却是几时来看?”蜂儿晃脑袋说:“白费了少大爷的好心了!小姐说身上不爽不来,又叫太太亲身去了,说是不好,慢怠出房,还是不来。”

梁氏三人见他词意不佳,俱有不平之意,又不敢得罪于他,却又恨他不过。

那王氏望著孙氏一努嘴,含春带笑叫姑娘:“妹子你不提到此,我们也不讲其详。从来自有小敬老,我看著太太十分无主张。”孙氏说:“若要依我愚拙见,趁他才来早早降。并非你我胡谈论讲大礼,女儿应当该怕娘。”蜂儿拍手说:“不差,我是为此气的慌。姑娘家在家娇养性儿惯,到了人家不妥当。”王氏说:“姑娘娇傲还罢了,还有一位傲香梅。不识顽笑面更冷,瞪起大眼似阎王。”蜂儿听见投机话,心中欢喜乐非常。说是:“大婶大嫂都曾见,那日晚上当不当?小姐要审任婆子,我说句公平话儿又何妨?姑娘动怒就叫打,那小妇横眉竖目手高扬。我若不是惧家法,就合贼人斗一场。看他不过鸡子大,敢讲利害逞强梁?有朝一日对了景,不打他个稀烂也平常。”孙氏见他说高兴,凑至跟前把话帮。

说:“蜂妹子,你是个好强人,自进了这门,谁不敬你?要教这小丫头子夺了翠去,可不完了?真个的,你多咱当顽儿合他试试。”蜂儿说:“我听见老说别人会什么五艺六艺的,万一打不过他,到叫他越得意。”王氏笑道:“无有的话,身大力不亏,你有他半高,他比在你跟前,尤如绵羊斗虎一般,压他个斛斗,还讲什么动手?”孙氏说:“我看他那小身量儿,我也治的住他,别说你咧!”

正说未了,只听门外叫声:“郑大婶在这里么?”梁氏答应一声。青梅说:“小姐叫我告诉你,说与郑大叔,看好天气,把那两匹马扣备好拉进园来,小姐要玩解闷。”梁氏答应:“晓得了。”孙氏连忙迎出来,看著青梅,一边使著眼色,一边招呼说:“妹子进来坐坐,暖和暖和。”青梅说声使得,一面走入阁中。梁氏、王氏一齐欠身让坐,说:“来罢,烤烤火罢。”蜂儿似动不动的说:“请坐呀。”青梅坐下说道:“今日好冷天气,走了这几步,把手冻的冰凉。”蜂儿笑道:“谁家会武艺的人也怕起冷来?”青梅说:“会武艺的人不能挡笑,除非长一身二指厚的肥膘可就不怕冷了!”孙、王二氏掩嘴而笑。蜂儿说:“也不是那们说,青妹子是京里的人,莲花盆内住惯的,娇皮嫩肉,不似咱乡庄村野,皱皮粗肉,风吹日晒,不以为异。”梁氏说:“果然青侄女儿不但此肉白净,比在一处也比你们清秀好些。”青梅说:“清秀也罢,村粗也罢,只要有福。就好像我这下流之才,只好当一辈子梅香;要像蜂姐姐有才智心胸,有功于主,太太一喜,认个干女儿,挑个乡宦人家聘了出去,嫁个王孙公子,转眼就是大大的夫人!”蜂儿满脸通红,心中暗转:“这小贱人话中有因儿。”遂把眼看著孙、王二氏。

孙氏说:“青妹子,你在京里可有什么新闻?”青梅说:“新闻可到无有,我跟著杨大娘学了个笑话儿,说与你们听罢。”王氏说:“很好。”青梅说:“一个南方人在北方作县令,嫌馒首不佳,意欲自蒸,命门子找好肥子。门子错听,把肥胖汉子找一个来,拉至门外,至内回话:“禀爷,肥子找到了。”官儿说:“劈两半著蒸。”肥子著忙,跪倒大声唤道:“老爷,老爷!小人不是真胖,是水肿呵!”梁氏与孙、王二人哈哈大笑。蜂儿恼又不好,也只得跟著笑了。

正然说笑,只听屏后一阵响声,吱吱喳喳,却是两个老鼠打架,在屏脚下跑来跑去。梁氏说:“这几个猫儿因天冷也不往园中来,他们就作了耗了,要咬坏了东西怎么好?”王氏说:“少时叫人抱一个来你看看,公然不怕人了。”正说未了,只见北窗上进来一个金镶玉铁猫儿,躬身剪尾,待望下仆。蜂儿笑道:“小东西的对头来了,少时衔了去皮骨皆化,看他还嘴利否?”青梅看著猫说:“你这个肥头大耳的畜生,仗柔眉取怜,窃腥膻为智,盗厨中物,庖人受累,破绣房窗,侍儿被打,日享美食,贪心无厌,还要杀害生灵以图悦口。待我赶开这厮!”说毕,取出一块炭正打在猫儿嘴上,大叫了一声,窜下北窗,飞跑而去。两个老鼠也就惊散。大家喝一声彩:“好准手!”

梁氏说:“青侄女想必也是跟著老太太学的?”青梅说:“冰梅、月梅、红梅连我共四个人,都跟著小姐学习武艺。月梅有了病,不叫他学了;红梅胆小,不会骑;冰梅虽会了些,为人性急气躁,小姐不大喜爱,后来就不叫他学了。”蜂儿鼻子里一笑说:“这等就是妹子你拔了尖儿了?”青梅说:“我也不会什么,不过瞎说。”孙、王二人满心里要蜂儿碰个南墙,好解解积恨,彼此用话加帮。

孙氏说:“果然青妹会武艺,咱俩何不摔个跤?果然你要摔倒我,从今不望你发标。”王氏说:“你不中用,合我一样更脓包。蜂儿妹子有点劲,拳脚结实身量高。叫他姐儿两个试一试,赌下东儿咱们保。”那蜂儿满心正要把青梅打,闻言喜色上眉梢。问声:“妹子敢不敢?咱两今朝玩一遭。”青梅带笑说:“拉倒”,故意摆手把头摇。说:“谁会武艺谁有力?我不过学了几路虚式耍枪刀。要讲摔跤可不好,你力大身长比我高。”蜂儿说:“不过消遣闲解闷,比比谁强谁要逃。”孙王二氏拍手笑,说:“青妹子如何发了毛?无非玩笑取个乐,跌一个斛斗也不算蹊跷。”青梅含笑说:“罢了,坌著跌个大紫包。有句话儿先说下,谁要恼了怎么著?”蜂儿说:“谁恼了是个忘八旦,摔轻摔重别叨叨。”青梅回言说:“很好”,他二人站起身来忙计较。

两个人一齐把大衣脱下,用手帕子束在腰中,提了提靴子,蜂儿就要动手。青梅说:“慢著,这里砖地碰破了脑袋。咱们往土山上梅树底下去,那里是黄土,又平坦,又向阳,就跌倒了也不至于大伤。”蜂儿巧咧咧来来来就走。青梅说:“咱们赌个什么东西?”蜂儿说:“使的,走走。”孙王二人笑嘻嘻的跟了出来。梁氏也跟在后面,叫道:“二位姑娘玩虽玩,好歹别恼了,哭哭喊喊,闹的夫人、小姐知道,连我都有不是的!”孙氏说:“你看这个大架子,可是多说,他们俩那个不知好歹,还用你老嘱咐?”王氏说:“可说吗,一个玩也有恼的?恼就别玩儿。”蜂儿说:“恼了便不算人!”孙氏说:“是咧!”

说话间,来至山坡上。青梅问道:“咱们是什么一个摔法?是抓著摔,是搭上架子?”蜂儿暗想:“若抓著摔,他的身子伶便,捉冷儿揪住我不好动转;莫若搭上架子,我比他高,他够不著我上边,我抓住他的两肩,用力往下一按,他就倒了,那里用摔呢?叫他在雪地打两个滚儿,叫他们看个笑话儿才觉有趣。”遂说:“搭架子罢。”青梅也不言语,会家不难,把左手往腰中一叉,伸出右手,把蜂儿前胸连衣带肉抓住,用力一揪。蜂儿疼痛难当,说:“妹子松松手儿,抓住肉了!”青梅说:“我才抓了你一处,你到抓了我两处,难道我肩头上不长著肉?你抓不的吗?既要摔交,就说不起肉不肉的。”蜂儿用力往下一抓,也指望连肉抓住,不知青梅是炼就的工夫,蜂儿一抓,他一揪劲,硬如树木,那里抓的起来,不过是揪著浮皮的衣服。心中有些发慌,两膀用尽平生之力,望下一按,指望把青梅按倒。青梅觉他这个主意,使了单手托天的架势,支拄住他的前胸,脑袋顶著他的心口,一撮劲推著他脚不著地倒退著飞跑。跑至不平的去处,青梅揪著一转,又跑了回来。青梅总是正跑,蜂儿却是倒退,一连几跑,把个蜂姑娘使了个汗似蒸笼,吁吁乱喘。梁氏与孙、王二人看他那胖嘴巴子来回答撒撒撤的乱颤,不由笑个不了。王氏嚷道:“你们怎么不摔呀,只是个跑哇?”蜂儿此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二人扭去,揪至梅花树下,青梅见他无了气力,腹中暗笑了一声:“笨脚娼妇,你该下去躺躺儿了!”遂把两脚一收,丁字步儿站住,用右手拄著他的前胸,扬起了左手,望蜂儿两双手腕子上左右开弓,乒乓而磕。蜂儿哎一声,双手一齐松开青梅的两肩,青梅得便,用力把蜂儿望怀里一带,复又望外一推,下面一个扫脚。

只听咕咚一声响,蜂儿跌了个仰八叉。青梅用脚只一送,顺著偏坡儿雪又滑。咕噜咕噜朝下滚,犹如一个大西瓜。跌了鼻子蹭了脸,摔掉了钗环碎了花。蹲了金莲破了嘴,断了满手好指甲。青梅撒脚往下跑,扯著腿子往上拉。叫了声:“好汉姐姐别装死,起来举个螃蟹扒。”哧喽喽拉到坡儿上,围著梅树绕三匝。说:“疙疸散散别叫姥姥,看见我杀个鸡儿,你可别恼快起来罢。”蜂儿哎哟“罢了我”,疼痛难当只叫妈。放开嗓子哭又嚷,犹如屠户把猪杀。乐坏了孙王人两个,一齐拍手笑哈哈。梁氏惟恐蜂儿恼,忙上前来用手拉。

有年纪的人到底老成,梁氏见蜂儿急了,怕闹的夫人、小姐知道,大家不便,遂忙忙向前拉开了青梅,一面扶起蜂儿,说:“姐儿们玩玩就是了,看玩恼了不是意思。”孙氏说:“大婶子,咱儿只是个恼哇恼的说咧,他们姐儿俩方才起下誓了,也有恼的?恼了不算好汉。”王氏向前仆撒著蜂儿身上,说:“可惜沾了红袖袄儿了,我与妹子弹拂弹拂。”那蜂儿自从素娘去后,兵权到手,就是个站著的夫人,只有他拨弄人的,那有敢惹他的?今日吃了这个亏,有心翻脸来恼了,一来原是自已想要抓尖儿,二来思量著小姐不似夫人由著他说长道短,必要问是非曲直,自已也难免受责。想至其间,只得压著气恼,说:“你们离搭开罢,谁这里恼哩!”一面站起身来,拣起了钗环,走进阁中,穿上衣裙,满面羞惭,出阁去了。青梅赶著叫道:“蜂姐姐,你看见郑大叔可想著呀!”要知蜂儿此去在夫人而前架甚是非,且看下回便晓。

第二十四回 轻薄子色胆推第一 端庄女舌辩自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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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孙氏见蜂儿去远,用手指著说:“该该!今日可完了姑娘的威风了!”梁氏说:“青侄女,你摔倒他就是了,不该拉著腿子那们一阵拉,我只怕拉坏了他,可怎么好?”孙氏说:“拉掉了那娼妇的腿才好呢,留著他作什么?”王氏说:“要是我就著他一滚的时候,再结结实实踢他两脚。”梁氏说:“唉,你们都是些什么话?”青梅笑道:“这个我留著二分情呢,不然略用点力儿,他胸脯子那一块肥肉就得掉下来。这不过疼个十天半月就好了。”王氏说:“我不信你这点丫头这等有力?”青梅伸手向王氏勾来说:“不信你来试试。”王氏回身就跑,孙氏哈哈大笑。梁氏说:“别闹了,咱们也该伺候晚膳了。”青梅说:“我也该看看姑娘去了。”说著同进暖阁,青梅解帕,穿了衣裙而去了。

王氏先向炉中熄了火,孙氏随即掩绣屏。一齐出了观梅阁,说说笑笑往前行。梁氏三人前面去,青梅回至绣房中。梦鸾小姐窗前坐,看见丫鬟问一声:“你一去缘何久不转?满面欢容主甚情?”青梅见问称小姐,未曾说话乐无穷。便将适才园内事,从头至尾细回明。佳人听毕前后话,沈吟不语皱眉峰。半晌开言把青梅叫:“也太顽皮欠老诚。蜂儿总有可恶处,他本是太太的陪房,又不层,万一若将他摔坏,夫人要问怎应承?好象是我主使你,岂不是薄视萱堂把继母轻?惹的太太心不悦,令我难逃不孝名。母亲若要猜忌我,心疑难免是非生。从今须要学安静,不可胡为任意行。再去惹事招嫌隙,一定重处不留情。”青梅陪笑说:“遵命,姑娘教训敢不从。”主仆二人正讲话,有一个仆妇掀帘往里行。

仆妇进房来请小姐去用晚膳,小姐说:“我今日身有些不爽快,不吃饭了。”仆妇说:“小姐不爱吃饭,叫厨下作碗鸡丝燕窝汤,多加椒醋,酸酸辣辣的,小姐用些儿罢。”小姐说:“不用鸡丝燕窝,淡淡清清一碗笋汤罢。”仆妇转身而去,不多时用盒子端来,银碗牙箸,嫩笋印鲜汤,白米饭儿,两碟南酱瓜茄,放在小桌上面。仆妇说:“这两天天气寒冷,小姐想是著了些凉?小姐何不饮几杯木瓜暖酒,是最发散的,待奴婢去取。”小姐止往道:“你们从今再不必提酒,我是总不饮的了。”仆妇不敢复言,一旁伺候。小姐用了半碗粥儿,喝了几口汤,就不吃了。仆妇拣去家伙,青梅送上茶来。

小姐正坐吃茶,只见伏夫人走进房中,小姐连忙起身,万福让坐。伏夫人坐下,说:“姑娘怎么饭也不吃?身上觉著怎么样?趁早请个大夫看看。”小姐说:“些须小恙,不消请医。孩儿方才吃了些热汤,此时潮汗满身。不过是偶染风寒,明日也就好了。天气甚凉,又劳母亲来看孩儿。”说话间伏准也来问候,恭敬敬说了几句话,也不坐下,就往前边去了。这母女二人拥炉对坐,谈些闲话。小姐因见伏准近来这一番的举动,礼貌谦恭,俨然是一个正人君子,比回家那一晚初见之时,人不相同,便疑那晚是酒之所使。他若似此自立成材,将来倒是我爹爹一个帮手。”心中想至其间,便向伏夫人说道:“表兄年已十九,母亲何不央媒娶位嫂嫂?”

伏氏说:“也曾提过好几处,不能如意怎和谐?不是大来就是小,再不然就是门户配不来。畜生偏又心高傲,又挑颜色又挑才。选遍了鱼阳乡宦主,并无出色女裙钗。耽误至今无配偶,老身为此甚愁怀。”小姐说:“娶妇须要择淑女,只要他端庄贤惠性明白。依我不必挑门户,自古道,敞巷荒草出俏才。明日何不烦月老,访一位贤明好女孩。离年还有一个月,说成即便娶了来。添人进口迎新岁,母亲此祭亦乐哉。”伏氏闻言将头点,说:“为娘急速把媒人差。”娘儿俩闲谈一回天将晚,看看日影下台阶。伏夫人起身回转前边去,那伏准坐在房内正发呆。自言自语床边坐,看见夫人站起来。

说:“你老人家才过来?娘儿俩有什么说的,坐了这半天?”夫人未及开言,蜂儿说:“夫人、小姐议论大相公来著,所以坐久。”伏生连忙问道:“议论我什么?”蜂儿说:“小姐说你十八九咧,该娶位娘子了。”伏准开言,狂喜不定,忙向伏氏问道:“果真这等说来著?”伏氏说:“正是”。伏生大喜,暗称有趣。

“我与他自一相逢到今朝,难得佳人这句话。他今这一提念我,明明有意把我怜。若无关切相怜意,如何为我虑姻缘?这是我天喜红丝该照命,匹配这能文善武玉天仙。劳勤的妙计真奇验,全仗著温柔软款动婵娟。今朝提我婚姻事,话中暗有巧机关。恨我那老实姑妈全不懂,不能顺水就推船。他老若是就上话,我这个好事完成不费难。佳人总有怜我意,女孩儿羞口难开怎好言。这正是:梅吐暗香传春信,我何不巫山觅路访桃源?见景生情观眼色,大叫著美满佳期在目前。”狂生越想越喜,抓耳挠腮满面欢。

夫人见他口内唧唧哝哝,狂喜非常,遂问道:“你这等傻笑是因什么?”伏生也不言语,只管点头,哼哼哈哈。夫人说:“我向你说话,为何不言?”伏生这才听见,说:“孩儿正有所思,故此不曾听见太太问话。”伏氏说:“你思量什么?”伏准说:“我想起一俗语来了。”伏氏说:“什么俗语?”伏准说:“我常听见人说,姑舅成亲,却是个什么话?”伏氏说:“这倒可笑,你连这么一句话也不懂的?舅母的女儿与姑母作了媳妇,就叫作姑舅成亲。”伏准说:“要是姑母的女儿与舅母的儿子呢?”伏氏说:“也叫姑舅成亲罢了。”伏准闻言,站起身来,笑嘻嘻走至伏氏面前说:“要不咱娘儿俩也作个姑舅成亲罢。”伏氏猛省悟过来:“哦,你这冤家,少要胡闹!他是有了婆家的人也,要是叫你妹知道,你看他可是个好惹的?讨一场无趣,是什么意思?”伏准笑道:“你老人家自管万安,圣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岂虚言哉!”伏氏说:“我不懂你那臭文,去罢,去罢,该睡觉了。”伏准说:“我还仰仗太太撮合好事呢,刚提一个头儿,就怕起来了。”伏氏说:“你还要说么?”伏准起身,一面走著,一面说:“有志者事竟成。”念念道道往前边去了。

伏氏向蜂儿说:“你看著这小老子,恁空生事,要叫咱姑奶奶知道,岂肯干休!”蜂儿腹中暗想:“这到是我个翻盆的机会,看大相公光景词色,明有窃玉怜香之意。

常言道:‘少年男子青春女,犹如烈火近干柴。’相公人物亦不劣,风流性格嘴儿乖。小姐今已十六岁,及笄之年情窦开。襄王有意邀春梦,神女一定赴阳台。还有青梅小狗贼,定作红娘躲不开。但愿他们果如此,我从暗里看分明。留神拿住三人短,从此后,不敢轻狂望我傲。别说丫鬟得伏气,就是姑娘也傲不来。”贼婢想罢主意定,悄语低声叫太太:“大相公说的是醉话,你老不必费疑猜。幸喜无人听了去,不可声扬隐在怀。只管装了不知道,何须烦恼自生灾。”伏氏也就不言语,蜂丫头,收拾牙床把衾枕排。夫人安寝且不表,再说伏准到书房。

伏士仁来到书房,劳勤见他这一番颠狂喜笑之态,就知有故,笑问其详。伏生就把适才之言,说了一遍。劳勤说:“如何?小人之策妙不妙?如今有点喜信,你明日就碰一碰。”伏生说:“我也是这般想,但无事不能到他房中,怎生得叫他欢喜的因由前去才好呢。”劳勤说:“凑巧的很哪,这里有个绝好的题目,你拿了去,小姐见了一定欢喜。”说著,从书架上取下来递与伏生。伏生接来一看,却是一本抄报,内有顺天侯杨爷西凉边事一段。原来杨公火速兵至西凉,一阵成功,杀退回王,献了降表,圣上大喜,加封公爵,赏赐蟒袍玉带、黄金彩缎,委镇潼关。各州府县都有知谕。那劳勤因有事进城,自兵房得来,在主人面前讨好。伏生看毕,心中大喜,连说:“好小子,到底是你留心!这本京报,分明是我的姻缘簿,小姐见了一定欢喜。他此时身上不爽,等过几天也好了,拿去与他观看,必然有些好处。”劳勤说:“相公得到了好处,千万也赏我个好处,不枉小人替爷筹算。”伏生带笑点头说:“你要与我成这件事,我许你往后合我一样的享福。”劳勤说:“这福怎么一样的享法?”伏生说:“我怎么穿,也叫你怎么穿;我怎么吃,叫你怎么吃。”劳勤说:“爷要怎么死呢,也叫我怎么死,一点不错。”伏生一声断喝,举手要打,劳勤抱著脑袋,笑嘻嘻的跑过一边儿去了。

这正是,妄想的狂生胡思作念,色胆如天不怕人。起意图谋有夫的女,不思报应与循环。要行窃玉偷香事,梦魂打算不安然。这日听得小姐好,他要香闺去见女婵娟。包巾笼发重梳洗,恨不能傅粉与搽胭。熏香洗澡把新衣换,对镜观瞧自喜欢。叫声:“劳勤你看我,大爷那束儿不周全?红的嘴唇白的脸,眉又清来眼又欢。衣服华丽人儿俏,真是风流美少年。虽然无有潘安俊,敢称潘二与潘三。自巳看著不住的爱,美人见了岂憎嫌?”劳勤说:“相公你去有八成准,我保管今晚良宵月心圆。”狂生带笑说吉利,把那边报拿来藏袖间。慢慢来至中堂内,隔著那帘缝儿望里观。只见那蜂儿槌腿床边坐,伏夫人午睡面朝南。他这里蹑足潜踪不惊动,急转身形扑后边。来至小姐窗棂外,自言自语慢答讪。说:“我几日无来此,却原来两树梅花都放全。”这狂生使著声儿朝里走,绣阁中惊动佳人高梦鸾。

且说小姐在窗下正坐,听得人声,未辨是谁,要出房去看。伏士仁一掀帘走将进来。小姐心中暗道:“他来却是何故?”少不的起身让坐。伏生见礼毕,坐在一旁,小姐面前小桌儿上著文房四宝,一张桃红笺上面数行草书,写的龙蛇飞舞,好似诗词一样。因指著问道:“这一定是贤妹佳作,还是有题,还是偶成呢?”小姐说:“小妹因见窗外梅花盛开,松竹相映,就将岁寒三友为题,胡写了几句解闷,也不足以称佳作。”那伏准满心里拿过来夸奖一番,因自己的学问有限,恐一时说错,到露了马脚,因此就不往下问了。未来之时,千思万想,打算下一套买俏招风、轻浮挑逗之词,无穷无尽;及至到此,见小姐那一段严重端之态,虽然对面讲话,正颜厉色,侃侃而谈,竟把他那一团邪气逼住,无可开口。坐了一回,小姐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说:“今日来到小妹房中,想是有什么见教。如无话说,请自方便。”

伏生闻言,这才想起袖中之物。陪笑道:“愚兄无事怎敢惊动贤妹?因进城得了一个喜信,特来报与妹知道。”小姐说:“却是何事?有何可喜?”伏生说:“因杨大舅舅平定了西凉,圣上大喜降旨加官增禄。在兵房看见边关报,喜的了不得,大料贤妹必然思念此事,我就急忙拿了来与贤妹看看,一定开怀。”说著,从袖里取出来,双手高擎,就要捧过来。青梅遂向前接来,递与小姐。小姐接来看一遍,心中甚喜,说一声:“谢天谢地,从今又放下我一条心来。多蒙兄长费心,小妹感谢不尽。青梅,与你大相公看茶。”青梅答应一声,送过一碗茶来。伏准见这番赐脸,喜的他心花开放,接茶在手,一面吃著,一面用些闲语慢慢引谈。讲了些古往今来朝章故典,伏生乘机说道:“愚兄尚听得人说古本闲书,有一段玉镜台的故典,不知是何讲解,贤妹博闻广记,望乞赐教。”且住,那玉镜台的故事,谅看官无有不知的,少不得表明伏准的心机。此事出在晋朝,有个才子,姓温名峤,下玉镜台为定,娶姑母之女,佳人才子,一双两好,姑舅成亲,传作风流佳话。今日伏准隐然以温峤自比,用话打动佳人。

不想小姐本是绝世聪明女,善察隐见如神。登时省悟恭解透,不由的满面通红心内沈。“这厮胆大真该死,就该剥皮抽了筋。小姐正自要发作,忽然复又自沈吟:“他虽然话中有话藏深意,并未敢显然越礼与胡云。我若翻脸将他问,他必然说是无心论古今。况奴家闺中之女千金体,怎好学道白分清细理论。较争起来反不雅,倒惹有旁人启笑唇。再者我继母是他亲姑母,看光景不是明白人。闹起来无非把闲气惹,未必能谁是谁非断的清。不辨贤愚还罢了,不免外想起疑心。不说禽兽无道理,定说我歪思不敬后娘亲。”小姐压著气恼暗思忖,那狂生眼珠儿不动看佳人。高梦鸾左右颠夺主意定:何不如此这般云?未曾启齿微冷笑,说:“表兄竟是假装昏。俗语说,秀才能知天下事,难道你闭眼睛入夤门?读书岂不明故典,何须故意问钗裙?似小妹不过略识几个字,无友无师又寡闻。正要领教几件事,望求讲解莫藏真。我问你:男效才良怎么解?‘才良’二字意何存?桀与纣身为帝王万民主,却因何直到而今骂昏君?伍子胥借兵灭楚鞭尸骨,楚平王因何事故逼忠臣?齐襄公斩了彭生自掩耳,但不知姜女是何人?董卓吕布认义子,何故日后被杀身?郭华死后人笑骂,死无结果撇双亲。柳下惠有何好处,使后人夸奖到如今?念小妹心性愚蒙全不解,请道其详我愿闻。”这小姐半含嗔半含笑,问住了好色贪花伏士仁。浃背流汗心乱跳,似哑如聋无话云。手摸椅背装咳嗽,高小姐冷笑一声站起身。一边走著把青梅叫:“随我园中散散心。”掀起帘笼出绣房,青梅未语面生嗔。叫声:“相公请方便,屋里没人要锁门。”狂生此时羞无地,恰似当头水一盆。只好答讪朝外走,垂头丧气少精神。来时已觉心花放,去时搔首自沈吟。一步一步朝前蹭,好容易来至书房小院门。

劳勤正在房中,他家相公低著脑袋来了,看那一番的光景,就知是撞了南墙,遂向前问道:“相公去了这一回,可得些光彩么?”伏生闭目摇头,咕咚往床上一躺,摆手儿:“莫提,莫提!我才略略儿说了一句,他就勃然变色,口似悬河,话如涌泉,问了我一个闭口无言。他却冷笑一声,出房去了。青梅那丫头更又可恶,瞪起两个大眼,把我硬赶出来。你说叫人扫兴不扫兴?”劳勤说:“这等说来,只好拉倒。”伏准说:“这样绝色佳人,我实实放他不下。”一面说,槌床发恨,叹气连声。只见劳勤猛然跑至跟前,拉著袖子看了一看,说:“相公,相公,你的姻缘簿呢?不知伏生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披图胜读荆钗记 佳节犹传绮席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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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伏准被梦鸾小姐抢白一场,自觉无趣,回至书房,烦燥不安。劳勤说:“若依小人的愚见,莫如叫太太如此这般,硬作主张,只怕有准。”伏生说:“太大的秉性你难道不知道吗?向他老一说,先就不肯;再不然就是个总不哼。”劳勤说:“有个计较,向他老一说,管保就肯了。”伏生说:“什么计较?”劳勤说:“他老心疼的是你。你装个病儿吓他,乘势儿苦苦一说,无有不依的。”伏生依言,果然装起病来,次日就躺在床上。

那伏夫人放心不下,亲身至书房,来看侄儿。只见他愁眉不展,在床上歪著。夫人坐在身旁说:“你身上觉著怎样?你说,好请医生调治调治。离年又近,早些好了。”伏生见问,故意低头不语。伏氏一连问了几声,伏准只是不言。伏氏著急说:“你哑了么?”只见劳勤凑至跟前。

悄语低声开言道:“太太在上请听言。非是相公不言语,有段情由在里边。他今得的是心病,请医调治枉徒然。这些时茶饭懒食精神少,似醉如痴魂梦间。药耳如何治的好?除非是百合香汤如意丹。非是小人多言语,事到如今不敢瞒。怕的是耽延日久成了病,性命之忧岂等闲。”伏氏听了这些话,心下著忙吓了撺。连忙就把伏生问:“你有话何妨向我言。什么心事急速讲,商量岂有不周全?”伏生说:”太太不与我作主,总然说了是枉然。”伏氏说:“只要吾儿的病好,事若能行不阻拦。”伏准闻言心暗喜,故意的未曾说话带愁烦。

伏准说:“我要不说,你老又苦苦追问;待要说了,你老又不依著我。”伏氏说:“只要你好,我就念佛,怎么不依你?”伏生又沈吟了一回,说:“你老要不想法儿把梦鸾妹子匹配于,我,我就不能好了。”伏氏说:“咳,你这糊涂孩子,原来是这般混想!你难道不知他是受聘之人了,叫我怎么想法?”伏尘说:“硬向他说。”伏氏说:“他定不从。再说,我作母亲的不正,一个女儿许两家,却叫我何言对他?”伏生说:“断无此理。他乃未出闺门幼女,自己的婚姻事,羞答答怎好开口?你老人家只管向他说道:作女儿的在家从父母,这如今你父不在家中,

凡事须依娘作主,这件事我早已熟思在肚中。我夫妻膝前无子嗣,还指望百岁承欢与送终。怎舍得将你聘到他乡去,急切间不能会面两相逢。数千程途难往返,老病著床眼盼红。再者咱家田地广,家财两得岂不美,亲上加亲情更浓。终日相聚不相舍,也强如牵肠挂肚各西东。又听说寇府日下非昔比,翰林亡后渐贫穷。后年寇生若来到,资助他纹银千两不为轻。归家另娶名门女,彼此相安两尽情。大料书生无甚讲,落得把我的良缘美事成。你老这样向他讲,他必然含羞带愧总不哼。自古道,要知窈窕心中事,全在低头不语中。那时不必多言语,即选吉日备乘龙。太太若能如此作,就算真心把我疼。你老若还不作主,只怕我的残生命合倾。”狂生说著长吁气,伏夫人半晌沈思把话明。

伏夫人为难,良久说:“你这些话都叫我为难。杨舅爷的书子,你难道不看见?杨义后年送寇公子来入赘,他要不依,可怎么好呢?”伏生摆手说:“没有的话,一个穷秀才,看见白花花的一千两,乐就乐死了,还顾的不依呢?”伏氏听毕,想了半天,说:“我即便向他说了,他要不从,你又该抱怨我不会作事了。”伏生说:“只要你老长的起来,他要有个不允的意思,你老就变脸生嗔,抖起威风来,吓他几句,说:‘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出闺门,须凭父母作主。我这是心疼你之心,你既读书,岂不明三从之理?我今作主,谁敢不依!再要作梗,便为不孝!就是你父回家,看见这对女貌郎才的小夫妻,又能永依膝下,也要欢喜。’你老只管去说,谅他一定从命。”伏氏被他缠绕不过,应允回转后堂。伏生见姑母吐了口儿,跃然而起,也不病了,欢欢喜喜,等侯好音。

伏氏回至后边,反复思量,难以启齿。过了几天,看看年近,伏准不见动静,心内著急,暗暗催了几遍。伏氏无奈,饭后走至小姐房中。小姐正在窗下作画,见了夫人,连忙放笔,起身万福,让母亲坐。伏氏坐在对面,青梅端上茶来,母女吃茶叙话。伏氏看著那桌案纸上说:“姑娘还会丹青。”小姐说:“不过胡乱画几笔解闷,不大精通。”伏氏伸手取来一看,原来是画稿,还未著色,上边画的是一带长江,几株垂柳,衰草黄花,是个深秋的景况,一个美女怀抱石块,面带戚容,在江边停立。伏氏看了一回,放在案上,向小姐问道:“这画想必有个名色。”小姐见问,含笑开言。

高梦鸾手指画图尊声母:“这是前朝一辈贤。传为节烈荆钗记,此女芳名钱玉莲。自幼曾受王门聘,荆钗为记许姻缘。他父为商常在外,继母孙氏性情偏。心活耳软无主意,信爱他家下侄男孙汝权。因见玉莲容貌美,套写休书暗使奸。安人逆从侄男意,强逼佳人侍二天。烈女至死不失节,抱石投江把名全。吉人天相逢搭救,王十朋一举成名中状元。破镜重圆婆见媳,舟中相会巧团圆。汝权害怕悬梁死,好色狂徒命赴泉。孙氏安人羞无地,终身抱愧见婵娟。节妇烈女人人敬,直到如今作美谈。为儿的因慕玉莲多节烈,故把他芳容描作书画看。悬在壁间为侣伴,为的是花朝备览观。可敬他玉洁冰清无二志,可爱他不为富贵动贞坚。留一个清名万代垂青史,父母增光颜面添。”这小姐微微含笑谈就里,那伏氏默默无言把眼翻。腹中暗暗说不错,“这丫头想必是神仙。我未启齿说那话,他先猜透巧机关。他的居心既如此,我总然说了也徒然,不如回去告伏准,叫他把妄想的心肠早早捐。”想罢含春将头点,说:“此话原来是这般。

老身素来不大听那古词唱本,今日细听我儿讲究,那钱玉莲到是个好女子。”那蜂儿一旁听著,由不的肚子里暗笑.当下伏夫人搭讪著又说了儿句闲话,起身回至上房。

只见伏生正在屋里等著,见了他姑母,站起身,悄语低声,连忙就问:“怎么了?”伏氏坐在床上,咕嘟嘴一言不发。伏生见此光景,心中焦燥,连连逼问。蜂儿笑道:“待我替太太说了罢。”遂把方才之言说了一遍。又道:“大相公,依我说,隔墙撂干花,死心落地罢!那个主儿不是好惹的。”伏生闻此言,心头恰似撺上一把烈火,带耳连腮脖子都是通红,向伏氏摇著头道:“你老既去了回子,到底探他的口气,听见人家几句比方话儿,吓的就跑回来了,这怎么会成事呢?”说著,撮手顿足,不住的抱怨。

这狂生闹的伏氏心中恼,说:“畜生少要把人排!我生成就是这个性,巧语花言说不来。本来他是有夫女,这个道理最明白。我还未曾说这话,他那话里早说开。讲今比古夸烈女,说他那继母糊涂行不该;强逼烈女把侄儿向,孙汝权见色胡为性情歪。你听他这一番话,叫我如何把口开?何况他性格傲烈心机重,并不是无能软弱女裙钗。万一惹他翻了脸,结下疙疸解不开。难道他还怎样我?无非是怕与冤家你种灾。想起上午那件事,叫我生生说不来。依我说,大家好好安然过,慢慢的差人察访美裙钗。多烦媒人细细找,难道说天下别无俊女孩?何必单单将他望,自古道,不是姻缘强不来。”蜂儿说:“太太说的是好话,大相公你也自己细思裁。俗语说:有钱难买心不愿,瓜儿强扭怎和谐。”主仆之言还未尽,伏士仁怒气攻心跳起来。

伏准一翻身跳将起来,袖著手说:“罢了,罢了!谅你老也不能与我成全,此事凭我自己本事便了。我今生若不娶高梦鸾为配,誓不为人!”把脚一跺,气昂昂走至上房。不料王氏走至院中,狂生这一句话说的声高,却被王氏听见,却轻轻的告诉青梅。青梅暗暗禀了小姐,小姐冷笑不言。自此除了早晚问安,也不往上房去了。就是猛然撞见伏生,小姐正眼也不看他。那知他色胆如天,背地里合劳勤还是千方百计的胡算。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残年。元宵节至,每年高公在家时,与合村人庆节,村人作各色花灯,高府出烛,挂满巷口。府门外扎一架烟火,搭几座彩棚。高公邀几个乡友饮酒,观花炮为乐。自高公去后,这都免了。苍头指料只在大庭上张挂几对花灯,庭中摆宴。夫人居中上坐,两廊下家丁仆妇,也都赐酒,合家欢乐。这日上元宵夜,郑昆、梁氏率领众家丁男妇,挂灯设宴,请夫人、小姐、公子饮宴观灯。夫人中坐一席,小姐左边一席,伏准右边一席,仆妇送上酒来。那伏士仁三盅入肚,意马脱僵,把这一向的稳重安静全都装扮不来,不觉露出本色。

不住的歪邪二目瞧小姐,态度颠狂神色轻。带笑殷勤频劝酒,摇头摆摆斗春风。言语轻薄含意味,眉梢眼角引春情。小姐不饮他偏劝,只是说佳节良宵莫放空。小姐看了时多会,忍不住怒气无明往上攻。暗暗只把狂徒骂:“礼义全无真畜生!我合你,中表至亲非别的,枉读诗书礼不明。颠狂嘴眼实难看,明是欺心把我轻。不怕继母嗔怪我,定把狂生挖眼睛。欺心放肆非一次,干碍著太太尽宽容。今朝若再将他恕,更把邪心坏念生。”佳人思忖时多会,忽然一计上眉峰:“我何不如此这般将他吓,且把狂徒惊一惊。好叫他打断邪心绝妄想,免的生事保安平。”小姐主意安排定,连饮琼浆过数巡。不多一时筵宴毕,上来了仆妇与家丁。叩头谢赏将席撤,丫鬟玉盏献茶羹。梦鸾小姐腮含笑,眼望伏氏开言把母称。要知小姐说些什么话,接连下卷看分明。

第二十六回 宋四失马潜逃 吕用拿人献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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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高小姐叫声:“母亲,今夜良宵佳节,才交二鼓,安寝太早。方才饮了哑酒,甚觉闷人,待孩儿舞一回剑与母亲看,聊以解闷。”伏氏笑道:“很好,为娘的长到这大年纪,从不曾看过舞剑。姑娘既会,就耍一回,老身见见。”伏生连忙接口笑道:“贤妹高兴就舞一回,愚兄见个世面。如不见弃,愿拜贤妹为师,我作个徒弟,学习几件防身也是好的。”小姐也不回答,吩咐青梅取了青锋剑来。小姐站起,脱去貂裘,用罗帕束紧柳腰,掖起湘裙,提剑在手,走出大庭。伏氏夫人与伏准、梁氏、蜂儿众仆妇都站在廊下,郑昆与家丁都在两边站立。小姐走至天井,此时冰镜当空,明如白昼,狂生两只眼恨不的剜下来著在小姐身上。

只见那小姐斜提青锋剑,一道寒光绕顶门。左右开弓东西闪,乌龙入洞慢回身。彩凤摇头三展翅,斜肩退步蟒翻鳞。起先剑慢人也慢,渐渐人勤剑也勤。只听得一阵风声响,飕飕冷气把人侵。一片寒光如雪练,乱舞梨花不见人。伏士仁怪叫连称好,众仆人低声喝彩面生春。伏夫人看的痴呆无一语,蜂丫头直瞪著双晴把舌伸。这些人正在眼花撩乱处,但只见一道银霞就地临。如飞来至台阶下,猛然显露女佳人。只听煞的一声响,明柱上,砍进钢锋五寸深。就在伏准脖子后,吓的他一溜歪斜便转身。但只见小姐止步居中立,杏眼圆睁满面嗔。莺声呖呖开言道,叫声:“男妇众仆人。自我那日回家转,暗里留心看你们。许多胆大欺心处,曾未处治尽开恩。知时务者须改过,也想想老爷昔年待你们,重生父母差多少,再养爹娘胜几分。不思答报我不恼,绝不该妄想胡行心太昏。今日明白告诉你,速改前非学好人。人非圣贤孰无过,知过必改圣贤钦。如再执迷不省悟,此柱为凭须记真。那时休怪无情义,我叫你,血染青锋骨化尘!”小姐说著冲冲怒,走至了明柱之前把玉腕伸。只听哗啷一声响,拔下纯钢剑一根。带领著青梅回后去,这其间险把狂生吓掉了魂。

伏生此时酒力已醒,心头乱跳,面目改色,把那卖俏招情风流的资格都吓的往东洋大海去了。蜂儿、劳勤与伏夫人娘儿四个,面面相觑了一回,方才说出话来,吩咐息灯安寝。众仆人各各心下明白,知道小姐这番举动是威吓伏准,都暗暗称快。当下收拾已毕,大家归寝。

小姐回至香闺,还是怒气不息,青梅连忙送过一盏茶来。

青梅女床前侍立低声劝,悦色和容把小姐尊。“不必深思著气恼,自家身子重千金。大料狂生也知惧,从今未必敢欺心。”小姐闻言长吁气,一阵心酸两泪淋。说道是:“叹我生来多命苦,自幼儿萱堂见背已伶仃。此时若有夫人在,咱家焉得有匪人!就即便老爷在家也无此事,偏遇著父去边庭这几春。虽说他明中不敢复生事,免不了暗里结仇海样深。太太虽然无话讲,心中一定也怀嗔。这些时不知因甚心不定,时常恍忽少精神。意会悬悬多怪梦,时时刻刻想天伦。而今业已交春暖,我正要带你男妆找父亲。若能得见严亲面,死在他乡也愿意。”青梅说:“小姐要去咱就走,看个良辰就起身。见一见外省的风光与人物,难道说走江湖只许是儿们。就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寇姑爷过年会试带完婚。金榜题名来搬娶,却叫谁去作夫人?”小姐听毕不言语,解带宽衣入绣衾。青梅也就安寝下,这小姐展转不寝总翻身。心惊肉跳难合眼,一会牵连想父亲。自古道:机事吉凶有预兆,先动连心著己人。只说是别离日久心牵挂,那里知高公在外祸临身。

不料他为国之心,反遭了杀身之祸!原来那年生擒了耶律通,北安王投降之后,高公与他约定黑河为界,岸北属金,岸南尽归大宋。雁门关中有战马几千匹,自平定之后,都是作槽喂养。高公恐耗费国帑,因此派二三百名精壮兵丁,每人十匹,山中牧放。十天一点,那个放的肥壮,按名重赏;放瘦的罚打五棍;失落了马匹,立时处斩。一自此令传出,那些兵丁每日赶马出城,山中去放。内有一个兵丁名叫宋四,这日会同伙伴赶马出城,正在牧放,忽起一阵大风,只刮的天昏地暗。那塞北的地方,风雪甚厉,刮起来的时候,石子飞空,黄沙迷目,对面看不见人。那些兵丁俱各伏在地下。后来渐渐风息,大家扒起来寻找马匹,别人的马匹皆足数,宋四的马只剩了八匹。宋四心内著急,忙忙寻找,不见踪迹。遂同伙伴在山前山后各处找寻。这里比不的口里,山领相连,涧深崖险,树木繁密,野兽成群,莫说两匹马,就是千头大象也无法寻找。一连找了两天,不见踪影。同伴劝他进城去见主帅,以实相告,原是陡起狂风,惊散马群,并非不加小心,故意失落,以此苦苦哀告,千岁军令虽严,最不喜杀,素性仁慈,一定谅情宽恕。彼时宋四若肯听些良言,随众进城,反不致死于非命了。怎奈他胆小心虚,不敢去见高公,向同伴说:“你们带了这八匹马先进城,我再找寻找寻。万一找著,岂不是好?”众人见说,只得赶马进城去了。

这宋四独自坐在山坡下,想后思前心内急。“老天与我生作对,这样狂风为甚的!伙伴多人同放马,独我偏偏丢两匹。他们劝我把城进,仔细思量去不的。老爷虽然多慈善,军令无情怎肯私?进城一定要立斩,岂不是自投罗网丧沟渠。横死他乡身作鬼,再休想骨肉团圆见子妻。”宋四想至为难处,放声大哭泪淋漓。忽又转念说“且住”,自骂自己傻东西。“为人何不求生路,坐以待死太愚痴。趁此无人速逃走。急急连夜奔京师。到家骨肉得相见,折变了那点小家私。带领著老小寻生路,别州外府把身栖。走遍天下端个碗,那里黄土不埋人?作个生意与买卖,何必当兵赚饭吃。”越思越想主意定,站起身来把步移。

宋四主意一定,忙忙起身,一路寻茶讨饭,奔望东京而来。

那日到了汴梁,白日不敢进城。等至黄昏,挨进城来。他家住在元宝巷西头,遂从吕丞相府后门外一条僻巷,藏藏躲躲,慢慢的溜来。正望前走,只见一伙人提灯携棍,迎面而来。宋四恐人盘问,连忙躲入一个小门楼下,指望躲了过去。不料这伙人乃吕府巡更之人,那吕相只因家资富厚,夜夜防贼,派三四十名精壮家丁,带领更夫,轮流查夜,委一个心腹管家臧用督率巡查。这一夜可巧巡至后门,远远见一个黑影往门楼下一闪,臧用即喝令家丁提灯照看是个什么东西。众人一拥向前,用灯照看。宋四吓的战作一团。臧用骂道:“你这厮藏藏躲躲,一定是个歹人,快些拿住!”众豪奴不由分说,向前把宋四揪住。戚用亲手抓过灯笼来,照在宋四脸上,瞪著两只三角眼,上下打量了一回,就认出是京兵宋四。一则久在一条巷内居住,时常见面;二则因高公为人最是怜恤下情,念那些随征之兵离家日久,家中老小一定彼此想念,奏明主上,乞将随征之兵与在京之兵三年一换,以安其心,那宋四出征数载,回京两次,臧用焉有不识之理?今忽夤夜进京,谅必有故。又知主人素与高公不睦,巴不得究出了因由,好在主人面前献勤讨好。遂望前凑了一步,扬了右手,一个嘴巴打在宋四的脸上,骂道:“该死的囚徒,藏在这里,一定是个毛贼,等到夜静更深,你好下手!快快实言,不说立刻送你的狗命!”说著,下面又是一脚踢来。宋四惊慌无措,没口的央道:“臧大叔怎么不认的我了么?我是雁门关高千岁镇国王麾下的马兵宋四,并不是贼。”臧用喝道:“既是官兵,何故黑夜私回?”连声追问,宋四难以开口。恶奴一见,越发生疑,手指宋四,冷笑开言:

“我奉著相爷的钧旨察巷口,既然拿住岂容情!看你这形踪诡秘如贼盗,一定其中有隐情。”喝令家丁速上绑,“带他回去见相公。”众多豪奴齐答应,如狼似虎一般同。鹰拿燕雀差多少,把宋四,胸背牢牢绑了绳。宋四此时魂已去,连忙跪倒在埃尘。口呼:“大爷请息怒,且容小的说分明。念我不曾为贼盗,官兵实在是官兵。”臧用不容望下讲,喝令家丁带著行。豪奴向前齐动手,推拥著宋四脚不停。不多时转至府门外,臧用吩咐众家丁:“看守这厮休乱动,待我堂前禀相公。”说毕翻身朝里走,穿过前堂至后庭。吕相正坐朝云阁,有几对美姬相伴饮刘伶。品竹弹丝歌且舞,倚翠偎红乐正浓。管家婆回事朝里走,跪倒筵前禀一声。

“启上老爷,吕用说有机密事要来回禀。”且住,方才说是臧用,为何又说是吕用呢?不说不知。这奴才本姓臧,因他生来机变诡诈,又有邪志,惯会逢迎主人,吕相十分喜爱,命他改姓,升为大总管,以心腹相托,所以叫作吕用。当下听有机密之事来禀,连忙吩咐止了音乐,屏退姬妾,唤吕用进来。

吕用向前跪禀道:“小人奉命巡更,在后门拿住一人,只当是贼,小人细看,认得是京兵宋四,随镇国王高老爷在雁门关镇守。盘问他来京的原故,他却言语支吾,神色惊慌。小人料必有故,因此将他当贼拿住,来见老爷。”那吕国材谋算高公已非一日,今忽得了这黑影儿,怎肯不抓一把?心中大喜,连忙吩咐:“快些带来见我!”吕用答应一声,去不多时,把宋四带来,战战兢兢,跪在地下。

吕相坐上腮含怒,故意发威喝一声:“这厮胆大真该死,藏在我后门以外主何情?定是安心行窃盗,夜间动手入宅中。既然被获难饶恕,这正是:天理昭彰恶满盈。据实说来饶不死,半字虚言狗命倾!”宋四自言连叩首:“相爷息怒请听明。小人实情非窃盗,我真是雁门关中一马兵。”那宋四说至此间不言语,吕用一旁喝一声。怒目横眉说:“快讲!”宋四无奈吐实情。说:“奉令出城放官马,不料那日遇狂风。旷野荒山多虎豹,丢了两匹马无踪。高千岁有令在先人尽晓,失了马匹不容情。小人不敢回关去,连夜归家奔到京。指望著托亲求友与折变,买上两匹骏马行。牵到雁门交元帅,乞恩免死望超生。心虚惟恐人识破,因此藏身小路行。这是小人实情话,不敢虚言哄相公。”奸相听毕一夕话,半晌开言问一声。面上回嗔叫宋四:“何须支吾把话哄。你分明奉你主帅私差遣,定与朝中那个通。必有多大机密事,可有书字在腰中?”吩咐吕用细搜检,恶奴闻言手不停。浑身搜遍无私物,奸相含春带笑容。叫声:“宋四休太傻,替人瞒哄算愚蒙。有话只管明言讲,说出原由罪倒轻。本阁自然开释你,我为人,面软心慈量最洪。”宋四摇头说:“无事,放马失马是实情。小的自知无罪戾,不是花言骗相公。”奸相闻言暗思忖,低头打算在心中:“我与高某结下恨,久要除他恨不能。今朝却好到找手,岂可因循让过人?”

这奸相把主意算定,忽又变下脸来,微微冷笑,叫声:“宋四,你方才这话有一半是真,还有一半是假。本阁明见如神,说来叫你心服。

我猜你放马失马是实话,你此来明明惧罪暗逃脱。买马陪偿全是假,胆大欺心哄本阁。是贼非贼且莫讲,逃军到处就该捉。送至法司先拷打,解回本地把头割。本阁好意怜念你,你反敢花言巧语不实说。”奸相说著冲冲怒,故意的发威大骂乱吆喝。高叫:“吕用听吩咐,把这厮带到闲居看守著。明日送到锦衣卫,行文递解至沙漠。”吕用答应就动手,向前来虎势昂昂用手捉。宋四此时魂不在,连连碰地把头磕。说:“老爷,小人无知该万死,辜负相爷大恩德。大发慈悲饶贱命,终身感念敬如佛。”这宋四恸哭伏地将头叩,那奸相良久方才把话说。

吕相点头点脑,叹息了几声,柔声和气叫了声:“宋四,看你这光景,想是怕死么?”宋四说:“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只求相爷释放了小人,便是天地之恩,再造之德了。不但小人杀身难报,连我那一家老小也是衔感不尽的了。”吕相手拈胡须,微微含笑,说:“你那里知道,你老爷最是慈善心肠,何尝不要放你?只是一件,你乃获罪逃军,既被我的人拿住,暗暗放了,万一被言官闻见风声,定参劾本阁纵放逃犯,隐匿边情,这个罪名如何担当得起?”宋四闻言,不住的叩头道:“求相爷救命!”吕相故意沈吟了一回,说:“罢了,本阁替你想个死中求活的主意,不但目下得生,还保你不久得个小小前程。你意下如何?”宋四满心欢喜,道:“若得如此,老爷便是重生父母,小人没齿难忘!但不知怎么开恩搭救小人?”吕相说:“本阁料你一个马兵,家中一定寒素,我先赏你三十两银子,以备入监使用。目下我差人将你送至锦衣卫衙门,你须紧记我的言语,堂上若问,你把放马失马之事一字休提,就说私逃是实,原为投相府报告机密重情,因主帅高廷赞与北番私通,谋为大逆,小人虽系小卒,也有一点愚忠,既晓其情,怎敢不先举发?再者主帅谋反,手下兵丁难免从叛之罪,因此连夜逃回,急急出首。你如此说去,不但无罪,而且有功。”宋四闻言,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方始开言。这正是:善恶关头际,由君择路行。不知宋四天良如何,且看下回便见。

第二十七回 奸宰相主唆告变 贤御史细意问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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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宋四听得吕相之言,低头思了一想,感高公往日待己之恩,心中有些不忍。欲待不依此计,目下性命难保;若依此而行,不但得生,还有前程指望,又现得二十两银子。小人见识,怕死贪生,又复得利,那管什么天理良心?却不知老天赏善罚恶,再也令人猜度不著。你要秉了良心行事,分明投死,他偏叫你转祸成福;你要坏了良心营求,明是发福发财的生路,他偏能化吉为凶。难是上天赏善罚恶的玄机,细究起来,都是各人自取。彼时宋四若要不昧天良,不听唆使冤枉主帅,挺身自认失马私逃之罪,那锦衣卫的御史原系清官,必然原情奏主;神宗天子又是尧舜之君,一定念其无心之失,宽恩减罪,那宋四倒不至于死了。今日听人主使,昧了血心,冤告恩帅,欲求生路,岂知反自寻其死。当下宋四忖了一回,说:“愿依尊命。”复又问道:“小人到了锦衣卫,如此说了,堂上老爷若问有何凭据,小人却怎生回答?”吕相说:“本阁也曾闻人传说,自番国投降之后,北安王与高镇国彼此来往,果有其事么?”宋四说:“却有之。那年秋间,番王请高干岁活佛寺赴宴,雁门关文武众官恐有不测,一齐谏言不可前去,高千岁不听,说:‘我乃赫赫天朝大臣,谅他不敢加害。吾命在天,岂怕草寇?若惧而不往,反被北人取笑。再者,既已投降,便是一家,列位何必多疑?’那时众官苦苦拦阻不住,高千岁只带了他的家将郑安宁一人,几个伏侍的兵丁,不过十骑,坦然而去,宴毕回来,安然无事。这几年中,赴过两次番宴了。每年二月十九日高千岁的生辰,北安王著几个宗亲大臣携礼祝寿,今年却是北安王亲身来的。高千岁留宿夜宴,宾主十分欢畅。那北安王趁机哀恳高千岁上本奏主求放他四弟回国,高千岁却不曾应允。次日,番王怀憾而去。这都是人所共知的实事。”奸相点头道:“这就是个因由了。你就说:‘近来高某与北番来往甚密,某日与番王夜宴,酒深人静,二人如此这般私语,被我听见,因此连夜来京,特投相府密告。

还有要言须紧记:锦衣卫那个御史甚清廉。此言他必不深信,一定生嗔把脸翻。万一动刑究问你,你千万紧咬牙关把痛耽。倘若是挺刑不住输了口,你的性命立刻完。我命那吕用随去帮护你,见景生情好进言。只要挺过这一次,管保你不久就出监。本阁驾前去上本,小小前程先作官。往后我再提拔你,显爵大位也不难。本阁真心疼顾你,这也是与我前生有大缘。念惜你,无心之失多冤苦,子幼妻单更可怜。所嘱之言须紧记,这条良计非等闲。依我之言行你事,管出虎穴与龙潭。”这奸相满腹杀机腮带笑,口比沙糖分外甜。宋四听了这些话,满心中感念恩德似泰山。只说:“小的难答报,只好是来生结草与衔环。”说著不住将头叩,山响惊人碰破砖。奸相含笑说:“不必,我无非好生之心体上天。”回头复又呼吕用:“与他松绑把绳宽。料他此时必饥饿,赏些酒饭与他餐。”恶奴闻言不怠慢,迈步连忙走向前。

吕用当下与宋四松了绑,奸相向恶奴丢了个眼色,说:“你就把我方才用的残物取几碗与他吃罢。”吕用会意,转身取了几碗肉食,两对馒首,一大碗白米干饭,用方盘端来,放在宋四面前。宋四连忙叩首谢过,半坐半跪,饱餐了一顿。吕用拣过家伙,奸相又命取了三十两银子与他揣在怀中。宋四复又叩头。当下奸相又低声嘱咐吕用一番,派了四个家丁跟随,吕用押著宋四,出了相府,来至锦衣卫的衙门,役人等通禀进去。

这位御史老爷姓苏名端,表字正卿,乃昭阳国母的胞弟,年才二十八岁。两榜出身,经纶满腹,义胆忠肝,理刑判事,明察秋毫。彼时听得是边关告密,事干重大,不敢怠慢,速即吩咐秉烛升堂,排衙伺候。不多时,点响开门,苏公升堂,吩咐将告密人带来。青衣答应吆喝,下边衙役接声喊堂,告密人进。

四个青衣不怠慢,簇拥宋四进角门。上了边砖走甬路,吕用后面紧随跟。二人举目偷睛看,只见那灯烛辉煌亮似银。众青衣抖索提绳丁字步儿站,一个个似虎如狼左右分。苏公秉正居中坐,威严相貌似天神。青衣动手提宋四,如飞两脚不沾尘。滴水檐前齐止步,二青衣左右扶持把手伸。倒揪著领子退两步,咕咚一摔在埃尘。吕用旁边忙跪倒,众公人喊堂声响振人心。宋四害怕扒在地,不敢抬头面似金。苏公坐上高声问:“吕府的家丁有何云?”豪奴说:“此人名字叫宋四,他本是雁门关中一马军。特投相府来告密,家爷即便问原因。他告的事关重大非小可,我家爷不便多究命小人,将他送至部治下,审明同去奏当今。”苏公摆手说:“且退。”吕用磕头站起身。倒退几步一旁立,两双眼不住的观瞧苏大人。苏公坐上叫宋四:“你可是镇国王高公麾下军?有何重大机密事,夜投相府告何人?是非曲直只管讲,据实从公莫妄云。本卫善断无头事,专以明镜照覆盆。但有隐匿支吾处,半字言差打断筋!”宋四闻言连叩首,战战兢兢把话云:“小人舍死来出首,也是我一点愚忠为主心。只因主帅高廷赞,近有私意暗通金。自从那年平定后,与番王宴会交游似至亲。今年二月十九日,北安王庆寿亲身到雁门。高元帅留宿后堂同夜饮,彼此被酒夜深沈。将佐兵丁都散去,二人灯下细谈心。番王说:‘多承美意将孤助,没齿难忘建国恩。’元帅说:‘我在这里为内应,各处的州县投降不敢争。’番王说:‘鼎力相帮得大宋,与元帅愿把江山一半分。’他二人不防小人在窗外站,还有些低声小语未听真。恍恍惚惚又几句,大概是发兵南抢在来春。”宋四之言还未尽,把一位忠正的苏爷怒气腾。连拍惊堂声断喝:“奴才该死竟胡云!若说别人有异志,本卫还可信三分。镇国王本是开国元勋后,忠孝传家直到今。东征高丽南定越,西退番王北克金。三十年来功似海,百战千征万死身。擎天玉柱差多少,架海金梁胜几分。全亏他扫尽烟尘平四海,才能够君民共乐太平春。他素来立朝耿耿无茍且,为国忘家不爱身。所行所作诸般事,都是忠君为国心。善人之名传四野,天下苍生蒙厚恩。你这奴才,小小马兵如狗豕,竟敢把血口来喷社稷臣!本卫猜度三件事,听吾说透你的心。不是怀仇计私怨,定是惧罪暗逃奔,再不然就是人主使,受人买嘱爱金银。更有不对可疑处,所告之言半不真。你曾说:窗外暗听谋反话,又说是:黄昏宴罢夜深沈。你并非中军旗牌与侍卫,不过是营伍当差一马军,镇国王贴身岂少人伺候,你这厮夜深怎得入中门?即此便是虚伪处,度理揆情定有因。今日既然投到案,怎容你信口胡言弄鬼神?据实招供倒无罪,只管实说主使人。冤有头来债有主,与你无干罪不深。再要支吾不实讲,一条狗命莫想存。”这老爷,冲冲大怒连声问,左右吆喝快快云。恶奴吕用黄了脸,宋四那时没了魂。张口结舌强分辩:“怎敢虚言诬好人?”宋四还要望下讲,苏老爷,怒发冲冠大动嗔。

那苏爷素日深敬高公为人,今日宋四此举他就疑是仇家唆使,又见他言语迟滞,神色慌张,所以用话逼著追问。岂知宋四听了吕相的嘱咐,怕死的心盛,怎肯实言?不住的叩头,只说:“小人所供是实。并非虚言。”

苏老爷听毕心如火,大骂:“奴才不近情!好意善言将你问,不肯实言等动刑。”老爷越说心越恼,伸手抓签往下扔。衙役军牢齐呐喊,向前来鹰拿燕雀一般同。拖翻按倒尘埃地,大腿臀尖搁上刑。两个按著一个打,一个旁边数的清。五板一换人六个,只打的肉绽皮开血水红。宋四忍痛不改口,他还是冤枉连连不住声。那时气坏苏国舅,双眉倒竖眼圆睁。这厮泼皮真可恶,吩咐青衣看大刑。吕用一见说不好,心下著忙吃一惊。壮著胆子朝前走,双膝跪倒在埃尘。

恶奴向前跪倒,呼:“老爷暂息雷霆,容小人一言上禀。方才来时,家爷吩咐小人说:宋四之言,半属荒唐,苏大人未必容他胡言乱道,一定动刑究问,不能得实。乞老爷且勿加刑,等明日一同奏主,请旨定夺。此时已打过三十大板,再动大刑,恐他不能担痛,万一不测,毙于刑下,这件事十分重大,死了活口,高镇国何以辩白,家爷与老爷亦有不便。请老爷三思。”苏爷听毕,点头道:“你家老爷所见极是。你且回去,禀你老爷,明日朝房会面,一同奏主便了。”吕用暗暗念了声“够了,够了”,遂答应了几个是字,站起身来,退出堂去。苏公吩咐传禁子将宋四钉镣收监,掩门退堂。

到了次日五鼓,苏爷起身上朝,同著吕相还有侍郎闻锦三人同进朝房,彼此叙礼归坐。奸相先就开言,眼望著苏爷,口呼国舅,

“昨日宋四那件事,学生心内甚犹疑。镇国王素曰多忠正,那厮之言未必实。吕用回家回复我,说是他提刑不招只叫屈。若想高公必无异,宋四的光景又如实。实是两可不明事,国舅高明怎处置?”苏公听见投机的话,这老爷素往为人爽又直。点头回言说:“正是,学生也是这般思。事关重大非小可,少不得同到龙楼奏主知。皇爷一定降明旨,且待我设法详情审那厮。务必要曲直从公请判断,也不枉身受国恩居此职。”奸相随口答应是,“全仗著大人神明鉴曲直。”这正是:画虎画龙难画骨,知面知人心怎知?二人正自言未了,只见那侍郎闻爷把话提。

闻老爷向二人问道:“学生听了这一回,不甚明白,二位所谈,莫非高镇国处有什么事?二人见问,遂把宋四告密之事说了一遍。闻老爷惊讶非常,沈吟一回,摇头道:“镇国王断无此事,宋四这奴才不是挟仇定是被人买嘱。”吕相把手一拍,说:“国舅所见不差,愚意也是这般猜想,少时见驾,大家条陈一二。依吾拙见,且不必惊动边关,只把宋四严讯,不怕不得实情。倘有叛情,拿问不迟。如若是假,先将宋四正法,然后奏主降旨,传谕边庭,以彰圣鉴。不但高镇国分外感仰明德,竭诚报国,即在边诸官亦自此莫不愿尽悴于王事矣。”苏闻二人听了此言,十分敬服,俱道:“老先生高见极当,学生领教。”

列公,世间不独万物有阴阳之分,就是那坏人使坏也有个阴坏阳坏。那阳坏之人,料看官无有个看不出来的,不必饶舌。惟有阴坏,那些老爷们令人万难测度。那吕国材就是得了这宗传授。他心里越与那人不睦,面上越与那人亲近,更加一番春风和气。一自那年为梦鸾小姐提亲勾起旧恨,时刻要谋算高公,见了面分外亲厚,背地里与那些文武同寅提起镇国王来,他却极口称赞,因此人人都说他与高公甚好。今日宋四告密之事,虽自吕府而起,人再猜不到是他唆使。他自以为鬼神不测,终究不能泄露,岂知机深祸不浅,任你善隐能瞒,不傻不呆,却叫你自显自吐,这也是老天治阴坏的一宗妙法。

当下苏、闻二人听了这些言词,只当他是为国为民的贤相,不由的满心悦服。

二国舅一齐点头说:“领教,这件事同奏当今主圣明。大家条陈加酌量,切不可轻动国家柱石臣。只把宋四严究审,其中奸隐自然明。”吕国材心中自有老主意,点头答应口中哼。说话之间百官到,只听得景阳钟声振耳鸣。首相率众将朝进,一个个玉阶拱立悄无声。内侍传宣人止嗽,禁门轻启露宫灯。遥闻著细乐声随龙凤辇,一阵阵金锁提炉紫气浓。雄赳赳镇殿将军分左右,一对对武士金瓜绕眼明。净鞭三响爷升殿,宝座上坐下天子宋神宗。众文武慢步金阶分等次,拜舞山呼叩主公。拜毕平身分班站,武在西来文在东。内臣宣旨金阶立,望下开言问众卿:有事出班须早奏,百官无本驾回宫。一言未尽人答应,班中闪出二文臣。一个是奸心辣手吕丞相,一个是义胆忠肝苏正卿。他二人口呼万岁臣有本,手举牙笏往上行。龙案以前齐跪倒,叩首连连拜主公。神宗天子开金口,慢吐龙音问一声。要知二人回奏事,接连下卷看分明。

第二十八回 饮鸩酒顷刻命归阴 羁犴狱吁嗟忠被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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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神宗天子望下问道:“丞相、国舅同来见朕,有何章奏?”奸相先奏道:“内阁侍读大学士巨吕国材有本奏闻陛下:昨夜初更,有一人投至臣府,报告机密,自称雁门关署镇国王高廷赞麾下的马兵宋四,年三十一岁,有机密事特来出首。臣略问几句,他的话颇诬及主帅,臣非刑官,不敢深究,即命人送至锦衣卫衙门,交御史苏端究治,尚未得实。事关社稷,不敢不奏,望乞圣裁。”奏毕,俯伏金阶。苏老爷也奏道:“锦衣卫御史苏端上闻陛下:臣勘得宋四所供主帅高廷赞通金谋反,据臣愚见,高廷赞决非谋逆之人。察得宋四似有虚情。他说二月十九日北安王耶律泰至雁门关祝寿,与高廷赞夜宴私谈,他在窗外得闻谋叛等语。臣想宋四乃营中马卒,何由得入帅府?一不可信。再者,谋叛大事,总然商酌,岂有绝不通人之理?臣因此将他责打三十大板,尚未吐实。未曾请旨,不敢覆勘。乞吾主圣裁。”天子闻奏,惊异非常,说道:“昔日先帝在位时,常向臣称说高、杨、曹、郑.史、马、石、王这八家武臣,俱是开国元勋后人,忠贞英勇,大有乃祖之风,皆国家股肱,尽堪委用。更有高廷赞乃皇祖姑之嫡孙,玉洁长公主之嗣子,为人忠孝廉明,乃栋梁之才,柱石之臣也。朕谨遵垂训,不敢少忘。那镇国王自十三岁在皇父驾前建下奇功无数,佐朕以来,竭诚尽力,忠君报国之心,朕所深知。今日宋四突然告逆,朕料未必果有其事,丞相以为何如?”奸相见问,连忙奏道:“万岁明察万里,臣与国舅苏端亦曾揣度此事,那宋四不是惧罪私逃,定是高廷赞的仇人唆使。”天子点头道:“先生此言不出朕料,虽然如此,必须召镇国王来京与宋四面质,此案方得明白。

奸相未及回奏,只见侍郎闻锦出班上殿,驾前拜倒,口呼万岁,奏道:“宋四出首镇国王谋叛之事,乃一面之词也,其中必有原故。乞吾主降旨一道,臣愿效犬马之劳,至雁门去察动静。如宋四所言不实,即当重治其罪;如镇国王果有异谋,臣虽文臣,管保捉他进京,明正国法。当日镇国王北伐,乃丞相与臣共保,果有逆谋,甘领举保非人之罪。”天子道:“事尚未真,卿且勿言。”那吕国材听得此言,心下著忙,连忙奏道:“闻侍郎条陈虽好,莫如暂待数天,乞吾主降旨宽刑,等宋四伤好,严加审讯,自然能得实情,那时再作道理。果有叛情,降旨拿问;如涉可疑,再去察访,亦不为晚。臣愚昧之见,吾主以为可否?”那吕国材谏阻闻侍郎察访边情,却是为何?不说不知。这就是他奸险过人之处。闻侍郎乃闻贵妃的胞兄,为人忠正神明,临事无私。若到了雁门,宋四放马失马惧罪脱逃之事一定查明,那高廷赞谋叛之事自然立时伸雪,不但高公不肯受诬,即雁门文武与闻侍郎也要一力保他不反。所以用几句缓言阻其前去,专等宋四一死,无丁对证,留下这几句口供,不但高公无可辨白,也使天子难以轻释,作成疑案,他好从中用力暗算高公。这就是他的深心毒算,人所不及。且住!那宋四无灾无病,旺跳跳的,如何就会死呢?那奸相阴谋诡计,说来令人发指。原来那一晚赐宋四酒饭之时,暗丢眼色与吕用,却是与他酒饭中下上毒约。此约名为欢笑散,乃东莱僧所赠,下在饮食,并无异味,使人吃将下去,不疼不痒,定血散气,暗泄元神,七日之内,不知不觉,一晕而绝。奸相今日的条陈,令人听著全是为国的忠言,那里知他尽是挟私为己?当下神宗点头准奏,降旨相、侍郎归班,谕御史苏端宽刑十日,待宋四伤好,严加审讯,得实奏覆。三人口呼万岁,叩首平身,退步下殿。

内侍传宣将朝散,帘卷金钩驾转宫。百官退出午门外,乘马坐轿各西东。别的官员不必表,单表忠直苏正卿。回至府中用过饭,又到衙门去理刑。判断别事早堂毕,传进了押牢节级叫张荣。禁子叩头听吩咐,老爷开言把话明:“本卫今早去奏主,逃军宋四事非轻。当今万岁亲吩咐,现带伤痕难动刑。宽限十天然后审,你千万小心看守在监中。饮食调匀加仔细,且把刑具略宽松。用些良药敷伤口,热汤频洗好消疼。待其伤平好审问,好取实供奏主公。本卫之言须紧记,不可疏忽误事情。”禁子连连答应是,退步翻身往外行。

张荣领命,到了监中,十分照应宋四。宽了刑具,又与他洗伤敷药。两三天的工夫,伤口渐平。宋四心中著实感念,取出银子来,叫小牢子们买些酒肉,大家吃喝。

不觉到了七天,这日宋四又拿二两银子请张节级合众牢子们酬谢吃酒,买了许多肉鱼菜蔬,整治出来,大家打围坐下,斟上白酒,彼此大吃大喝。

那宋四眼望押牢张节级,含春带笑叫恩人:“念小人,身带刑伤难动转,那几天一疼一个小发昏。不是张兄见怜悯,宋四难免不归阴。还有列位贤兄长,时时照应费辛勤。小弟无可图恩报,水酒一杯表寸心。每位先敬三大盏,望乞开怀饮几巡。”众人回言说:“不敢,些须小惠未足云。当言说,公门之内好行善,又只为前世前因缘分深。且等你官司恭喜出监后,咱兄弟拜个朋友认门亲。”宋四含笑说:“很好,若不见弃弟谨遵。不是小人说狂话,不久就出这虎头门。万一时来交了运,到那时,吐气扬眉也是人。列位的面前全照应,务必要答报今朝这段恩。”众人听毕哈哈笑,说:“宋兄实是有良心。但愿你发福生财鸿运至,兄弟们定要求帮找上门。”大家说笑同欢饮,虎咽狼餐把酒肉吞。宋四又把张兄叫:“贵耳留神听弟云:斗胆奉烦劳贵步,到我家中送信音。离此不远元宝巷,吕相府西边斜对门。家有老父六十岁,妻单子幼未成人。我来他们不知晓,还当我在雁门关中当马军。必然忆念心牵挂。又搭著少弟无兄缺至亲。送信稍带银十两,交与拙荆好救贫。嘱咐他们休害怕,不久回家探满门。”禁子回言说:“容易。些小微劳弟尽心。”宋四正然说梦话,只觉得两眼发黑一阵昏。浑身冷汗如珠滚,登时间唇如白纸面如金。手中杯箸拿不住,响亮一声掉在尘。身体无主朝后仰,禁子著忙站起身。大家伸手忙扶住,只见他把嘴一张腿一伸。

说话之间,那宋四气绝身亡。禁子张荣只因领了苏公的吩咐,又是奉旨的钦犯,他这一死,老大的干系堆上身上,当下直吓的魂不附体。众小牢子也都惊慌无措,一个个七手八脚,一齐向前把宋四扶起,捶腹拍胸。高声呼唤,还指望他醒来。叫了半天,见他气息全无,身上渐渐冰凉,就知不济事了。乱了一回,竟无可奈何,只得去禀苏公。

苏公闻报,甚是惊疑,亲带仵作从人,把宋四的尸首抬至监外,脱去衣服,浑身上下仔仔细细验看了几遍,并无半点伤痕。苏公尚是犹疑,又命人将太医院的董二老爷请来,问:“那世人杂症中可有这等猝死之病么?”董二老爷把宋四的手验了一遍,问道:“此人可是头晕心慌,一身冷汗么?”苏公道:“禁子回禀说,他正然吃饭,猛然跌倒,冷汗如浇,口吐涎沫,就断气了。”董二老爷闻言,闭目摇著脑袋参想了多时,拍手道:“是了,是了?这人乃是火脱痰绝之症。彼时若有明人在旁,不容他跌倒,急急搀架起来,不松手的扶他行走,将清痰降火之与他服下,百中还可活二三,这是万病中第一个恶症,最令人措手不及,所以往往不救。学生方才细看了他面色,明明是个紧脱无疑了。”苏公听了董二老爷这番议论,也就去了疑心。董二老爷吃了茶,道别告辞回去。

苏公遂即打轿上朝,到了午门,知会守门太监,内侍传宣出来:“万岁召国舅光明殿见驾。”苏老爷随旨而进,参见已毕,俯伏奏道:“臣遵旨宽刑,令宋四调养,伤痕渐渐平复。不意今早猝然而死。臣亲验数次,遍体无伤,皮色不改,又非中毒,太医董测断为火脱痰绝之症,现今未殓,乞圣意定夺。”

神宗听毕苏公奏,紧皱龙眉不作声。宋四今日暴病死,这宗公案怎得清?欲待去召高廷赞,活口身亡无证凭。真假未辨轻拿问,到只怕屈了忠心为国臣。一面之词难作准,免不了百官议论朕不明。欲待不究这宗事,谋反大逆岂非轻。神宗越想无主意,宝座上半晌方才吐玉音。吩咐国舅且暂退,命内侍口传圣旨召四人。太监领旨出宝殿,乘马如飞走不停。召的是侍郎闻锦吕丞相,汝南王与保国公。二文二武将朝进,拜舞山呼叩圣明。神宗爷吩咐平身命赐坐,敬礼宰辅叫先生:“今召卿等非别事,为的是边军告密事一宗。这而今宋四卒死无质证,真假虚实终得明。斟酌善处寻国典,众卿与朕设调停。”天子说毕一夕话,汝南王离坐躬身把主称。

郑老爷口呼万岁,奏道:“依臣愚见,镇国王断无此事,莫如暂且勿究,急急传谕各府州县,要路添兵,紧守严防。等至来春,便见分晓。宋四曾云来春举逆,若来春无事,则宋四之言不实可知矣。”侍郎闻锦与保国公一齐说道:“老千岁所见极当,我二人亦愿将禄位保高廷赞不反。”天子道:“镇国果无此事,迟缓几时,倒也罢了;如果是实,岂非养虎贻患么?”保国公与汝南王闻爷齐呼万岁,奏道:“圣意不安,且候至来春,如镇国王果有叛情,请先斩臣等三人之首,以正误国之罪。”天子未及开言,只见吕相从容说道:“汝南王,保国公,闻国舅所见虽高,不过是察高镇国素日为人,又恐折了国家栋梁,故以身家相保。这固然是三位大人爱主忠心,就是学生愚昧之见,凭高延赞所行所为,也未必是造反之人。只是一件,无风之水未必起浪,宋四此举亦有来因。镇国离乡已十馀年,知他近况如何?所以学生心中也不敢作准。虽料其未必有,亦不敢断其必无。且主上江山要紧,若缓至来春,万一鼓噪而进,那里斩了二位之头,亦不能退逆贼之兵,奈何,奈何!宋四虽死,口供尚在,这段公案若不勘审,何以得明?”三位见他说得有理,一齐点头称是。天子闻道:“丞相何以处之?”奸相说:“依臣愚见,趁此形迹未彰,不可降旨拿问,也不必遣使察边。我主另点雁门总镇一名,召他回朝,即交锦衣卫审问。御史苏端判事如神,必能断明真假。若果无罪,释之未晚;真有逆谋,即行问罪,亦免的养成大患,追悔无及矣。臣言已尽,伏惟天鉴。”当下神宗点头准奏,即点宁波侯海静为雁门总镇,召镇国王回朝。钦差太监同璧,临行天子亲嘱,命他至彼细察宋四私逃之故,暗访高廷赞叛谋真假。

那老公乃是宁佐的心腹,与吕相都是一气,领旨出朝,与诲老爷一同起身,不日到了雁门。高公率众迎至帅府,读了圣旨,交割了兵符,即便摆宴款待了钦差、新镇。次日与同老公一同起身,将校兵丁送出六十里之外,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镇国王为国忘家十二载,受尽了千辛万苦与风霜。三十七岁离故土,四十九岁转回乡。方去时掩口髭頾如墨染,这而今五绺乌髯尺半长。一路上庄村店道多更改,相识人高年故旧赴泉壤。这老爷途中走著增感概,吊古思今心暗伤。那日走至燕地界,斜抄南道过渔阳。郑安宁马上躬身呼千岁:“老爷在上听端详。何不多行二十里,北路便过麒麟庄。顺便到家通个信,路过瞧瞧也不妨。”老爷摇头说:“不可,我本是奉旨回京朝帝王。未到龙楼参圣主,怎敢先去探家乡?岂不闻禹王治水整九载,三过其门不进房?虽然不敢比贤圣,为人臣,先公后私礼应当。”安安不敢多言语,急忙顿辔把鞭扬。在路行来非一日,冬至方得到汴梁。郑安宁先押行李到杨府,高老爷掸尘伺候在朝房。同太监进宫复命夹缴旨,正遇著神宗天子在昭阳。深宫午宴刚完毕,只见那回事的宫人跪在旁。

“启上万岁,今有司行太监同璧回朝复命,在宫门外候旨。”天子道:“宣来见朕。”侍儿答应一声,不多时同太监随旨而进。参驾已毕,俯伏奏道:“奴才奉旨到雁门关,将镇国王高廷赞召到,现在午门候旨。”天子道:“宋四私逃之故,可曾访清?”同璧道:“奴婢至彼留心细问,那宋四果是雁门关的马兵,人人都知他暗暗私逃,就是不知为著何事。而且诏旨到日,高廷赞面上颇有惊慌之色,勉强奉诏而来,一路时有嗟叹之声。又访得北安王耶律泰不时以厚礼相赠,彼此宴会,十分亲密。这都是雁门关军民所共知者,奴婢不敢不奏。”天子闻言,龙颜大怒,道:“这等看来,高廷赞果是反了,可恼哇!朕与你骨肉至亲,君臣之义,虽有功劳,酬以高官厚禄,国恩似海,何曾亏负于你,竟自半途改节!盖棺论定,诚非虚语。谋反大逆,断难容恕,国法无私,朕岂徇情!”苏、闻二位娘娘见皇爷在盛怒之际,也不敢谏言。

当下天子传出旨来,命将高廷赞拿付锦衣卫,交御史苏端审问奏覆,钦命宁佐监审。原来大宋的国规,除了民间的词讼,大凡文武百官有罪交法司审问,必令太监监审,以便回奏。那宁佐领旨出朝,带著御林军校到了朝房来拿高公。高公爷正然候旨,只见宁佐捧著旨,带一群穿白靴的,雄赳赳走将进来,面南站立,喝叫:“镇国王高廷赞跪听宣读!”老爷连忙拜倒,口呼:“万岁,万万岁!”宁老公宣读了圣旨,吩咐拿人。高公此时如梦初觉,方知宋四所陷,心中无病,全无惧怯之形,言不失措,面不改色,叩首谢恩,宽了朝服,换上罪衣。众校尉向前上了绳索。宁佐捧旨乘马在前,一齐簇护到锦衣卫衙门。宁佐先入,不多吋,青衣出来捉人,校尉交了犯人,各自回去。

这里青衣把高公带至大堂,此时苏爷与宁佐并坐堂上,上面悬著圣旨。高公一见,向上跪到。

苏老爷闪目留神朝下看,打谅这为国忘身的矍铄翁。相隔数载今朝见,只见他不似当年少壮容。银盆脸色微苍老,长髯五绺已过胸。骨格如昔清神在,眼细眉长目似星。一团正气无邪色,不见惊慌惭愧形。跪在堂下高五尺,玉柱金梁一样同。虽著罪服无冠带,暗含英气与威风。苏公看罢心暗叹,不由起敬在心中。慢吐洪音朝下问:“镇国留神仔细听。从先建下功似海,你曾与皇家出力尽忠心。岂不闻有始无终人可笑,豹死留皮人要名。因何半路心更改,闻你与耶律塞北通。宋四来京将你告,莫非其中有别情?”高公见问开言道:“大人在上请听明。若问宋四的原故,他本是犯官麾下一马兵。私逃只为失官马,不敢回城怕受刑。犯官既然通塞北,怎肯活捉耶律通?宋四听见谋反话,是何对证是何凭?大人何不提宋四,当堂质证自然明。”苏公开言才要讲,只见那宁佐微微笑一声。

且说宁太监冷笑开言说:“咱家虽非问官,奉旨监审,说句话儿可也使得。宋四既失了官马,又复私逃,罪上加罪,镇国何不行文知会州县,捉获回去,按罪施刑,故意纵放,是何原故呢?”问至这句话,高公顿了一顿。却是为何?听愚细表。自宋四失马那日,同伴人等先进城去,替他回禀:因陡起狂风,马群失散,宋四失马两匹,尚在山中巡找未回,烦小人等先带八匹回见元帅,他寻著时即来交令。过了几天,不见宋四回城。高公明明知他惧罪私逃,意欲下令捉回,因念那些马步兵丁跟随日久,打仗冲锋,忘生舍死,好容易从刀枪林中逃出了这条性命,熬至太平时候,偶有无心之失,怎肯加诛?彼时他若随众回城,以情哀告,不过打他几棍,也就罢了。他今这一私逃,罪上加罪,拿回来时到不得不斩了。因怀了这段仁慈,所以不肯行文捉获。遂下令知谕兵丁道:“宋四寻马未回,多应死于野兽之口,失马之罪,已死不究。本帅代伊买马交官,尔等自兹以后,小心看放,不得故犯。”因此把这事压下。今日宁佐问到其间,高公明知未拿宋四的好心反受其害,所以顿了一顿,只得把肺腑情由说了一遍。宁佐哈哈大笑道:“此言差矣!你既然当了兵权,不得不申明军令,一马兵不能治,何以服三军之心?你方才几句话,圣上见了,不但不信,还要动怒,咱家怎敢回奏?”高公听了,心中大怒,伸眉竖眼,叫一声:“宁佐!你这意思,是叫高某把这叛逆通金之名担当起来么?我高廷赞之心,如青天白日,怎肯屈认这玷祖辱宗的恶名,以留万世之耻?速提宋四来对,便见分晓。”宁佐说:“实对你说罢,宋四早已暴病身亡了。圣上如今单要在你口中取供。”高公道:“宋四失马私逃,就是我的口供,别者不知。”宁佐扭著头看著苏公,尊声:“国舅,听见了么?看他这个光景,不得不用刑。”苏老爷满面含嗔,站起身来,举手让道:“学生枉居此位,不会问事,请老公公坐下,替下官一问,学生且在一旁听供如何?宁佐闻言,满脸通红,连忙也就站起谢罪道:“不敢,不敢。咱家不过是度埋之言,老大人不要见恼。国舅只管明裁,咱家领教就是了。”苏老爷点头微笑道:“学生奉旨勘问镇国,今云宋四因失马而逃,与宋四所供不符。学生怎肯妄自动刑?老公公奉旨监审,不过听诉取供。今镇国口供在此,你且拿去进呈御览,候主上如何降旨便了。”宁佐只得回答:“有理,有理。”遂把招纸袖了,回宫。

天色将晚,苏爷也就散衙,传禁子将高公收监,嘱咐道:“镇国王乃是好人,这场官司大半是屈,你须小心服侍,违背吾言,一定重责不恕。”张荣答应一声:“小人遵命。”当下苏公退堂候旨。但不知宁佐怎去回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刺血陈词老臣沥胆 批鳞直谏圣主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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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宁佐回宫,启奏神宗天子,呈上口供,只说:“高公临审,言语支离,似有叛情。宋四失马私逃之事,并未知会州县,明系捏造之言。苏御史未曾奉旨,不敢加刑,请万岁圣裁。”神宗听了,甚为恼怒,偏遇著吕国材在旁,又极力帮了几句话。天子大怒,次日降旨,仍命宁佐监审,谕御史苏端严刑究讯。

这正是,奸臣佞阉同作弊,私捏虚言蒙圣君。圣旨传到锦衣卫,急了忠直苏大人。明料高公是冤枉,圣谕传宣敢不遵?只得动刑把高公审,苦坏了忠心赤胆臣。问过三堂已半月,镇国王浑身上下带伤痕。这老爷至死不肯认叛逆,供口依然是旧文。吕国材暗自著急难下手,又不敢贿买清廉苏大人。只好暗地观动静,只盼他鞭棰之下命归阴。托咐宁佐加拷打,暗中不住送金银。这日又是勘审日,打点排衙提犯人。宁佐苏公堂上坐,带伤的忠良跪在尘。苏爷未语眉先皱,眼望高公把话云:“本卫有句衷肠话,镇国你可仔细听:你的口供是失马,宋四所首是通金。未捉逃军你自错,因此圣上起疑心。宋四已死无招对,他的几句言词是祸根。莫非是宋四与你有旧恨,再想想雁门关中军共民,那个可曾有怨隙,只管从直告我闻。待本卫,据情度理细推究,好与你追求主使人。”高公听了长吁气,说:“谢大人怜念高某这片心。若提雁门兵合将,彼此相怜似至亲。冲锋打仗同甘苦,兵将合心似一人。大人想,上下若非联一体,怎能够齐心努力净烟尘?高某虽然无厚德,我也曾常施小惠与小恩。扪心细想平生事,未必有抱怨怀仇那个人。大人垂怜问及此,高廷赞怎敢胡言昧赤心?”苏公听罢将头点,可叹遭屈被害人。

苏公听了这番言语,不由浩叹了一声,说:“罢了!据此说来,料非挟仇唆使之故。但皇爷盛怒之下,务要速明此案,老大人又无他词,纵然死于杖下,也不过是千古的疑案。老大人纵有冰心赤胆,那个替你表白出来不成?若依学生相劝,莫如伤心明胆,沥血招承,写一篇口供,本卫也好替你回奏,认一个情屈命不屈,到也罢了。”宁佐不懂苏公的隐语,连忙接口道:“高大人,国舅之言是也,你招了罢,何必令皮肉吃苦?”

高公被苏公提醒,高声说道:“大人明谕不差,待我招了罢!情由甚多,乞赐长纸笔砚,等我自已清清楚楚写一张便了。”宁佐闻言,满心欢喜,道:“就叫他自己写来。”苏公吩咐青衣与高公松了刑具。高公坐在尘埃,铺纸膝上,提笔在手,足写了半个时辰,方才写完。望上一举,说:“高廷赞的口供已完,拿了去罢!”青衣接来,送至案前。苏公接在手中,宁佐把椅子挪了一挪,伸著一条脖子,与苏老爷一同观看。

上写著:“万死罪臣高廷赞,沥血陈情诉口供。臣祖彦平高怀德,祖母皇姑讳美容。千征万战平天下,扶保著,太祖开基将国祚兴。南征北讨三十载,大小功劳记不清。河北兵伐王天寿,五光锤下丧残生。为臣的叔祖高怀亮,婶祖母名为李翠屏。臣叔高玉与臣婶母,都与皇家立过功。夫妻父子征西夏,尽在妖人剑下倾。臣父高琼字君宝,本是皇家御外甥。私下南唐去救驾,舍死忘生苦尽忠。臣的前母刘金定,四门大启截穷兵。解围救驾要降表,大破妖人于道洪。得胜班师回汴国,臣的父二十三岁把王封。太祖皇帝晏了驾,太宗即位坐龙廷。又逢塞北刀兵起,臣父母马到即成功。回朝无事干戈静,臣的母闻看《残唐传》一宗。载的是白袍征东功似海,薛刚元夜闹花灯。张司马蒙君作弊把功臣害,薛氏一门死苦情。男女老幼三百口,个个餐刀顶冒红。空立功劳难掩罪,不及平民得善终。刘氏母因此灰心辞世界,红尘弃舍去修行。太宗圣主怜臣父。因念从前血战功。重续国戚招驸马,钦赐了玉洁公主把婚成。燕尔新婚方两月,南唐马氏动刀兵。钦命臣父为元帅,提兵调将把南征。公主尤思身病故,夫南妻北未相逢。臣父至彼身遭困,里无粮草外无兵。一连数日无救应,险把残生峪内倾。带血连皮烧战马,生吞活咽把饥充。为臣的生母曹氏提人马,忘生舍死与贼征。整杀三天并三夜,臣的母浑身带箭似柴棚。直透重围救臣父,马元佑被获遭擒才得平。得胜回京至半路,太宗爷又命臣父把西征。钦限紧急连夜走,苦命的为臣在半路生。臣的母不顾产后身薄弱,讲什么避雨与防风!念为臣繈褓未得安稳唾,入死出生万马中。西凉征战十二载,为臣的九岁随父就冲锋。好客易平定西凉要降表,这其间真宗即位太宗崩。回兵刚把潼关进,北番王发兵夜寇雁门城。旨下又命平塞北,未得回朝转汴京。为臣的祖母年高身有病,望子思儿眼盼红。时时想念朝朝望,梦中哽咽唤高琼。一病著床八个月,只为思儿阳寿终。臣的父,恸念慈帏难见面,寸断肝肠血泪红。饮食不进形容瘦,强打精神领大兵。夜晚安营于山领,天明不见影和形。直到而今没下落,未卜存亡死共生。万岁皇爷哟,念为臣一家骨肉人数口,多一半为国忘家不善终!那时为臣十三岁,蒙恩袭职把侯封。臣母带臣征塞北,五年血战始成功。彼时真宗晏了驾,当今刀岁把基登。奏凯还朝非容易,臣十八岁方得到汴京。太平未及三二载,高丽朝鲜不进贡。皇爷命下发人马,为臣帅众去征东。六载平服回本国,那时节体倦神疲疾病增。因此上,乞假葬妻连告病,回转燕山故土中。只说是国泰民安不用武,臣得个骸骨完全保善终。不料耶律复造反,蒙圣恩召取为臣把塞北征。为臣的不敢辞疾与抗诏,舍业抛家愿尽忠。兵至雁门打了仗,耶律通妖术神石猛又凶。数年中迎敌争锋心使碎,死过几次又重生。妖法无敌难取胜,多亏奴子郑安宁,苦肉计暗摆一座梅花阵,才拿住番王耶律通。署理雁门十二载,臣把那妻子家园不挂胸。念为臣十岁西凉身中箭,胸前一个血窟窿。臣母抱臣驼马上,杀退回兵进大营。口中只有呼吸气,幸亏良医妙药得重生。征北贪功误坠盘蛇洞,跌了个皮开肉绽遍体红。彼时不遇人搭救,残生早也赴幽冥。征东怒赴和合会,刀山剑海似兵城。为臣的单手提枪擒辽主,闯透了高丽雄兵几百层。满身上刀伤箭眼十七处,未肯把高丽国王轻放松。铁背狼偷营行刺将臣斩,偏偏的鬼使神差刀砍空。虽说是仗主洪福平天下,那知臣千惊万险得成功。这而今宋四造端诬臣反,高廷赞此心惟可对天明。什么是宋四暴死身亡故,分明是苦命的为臣无救星。原告已亡无可问,只好是拷打为臣审口供。肉伴干柴多半月,念为臣身残无处可搁刑。总将臣斧钺加头刀砍体,怎敢把反叛污名一一承?不忠而且兼不孝,玷辱我祖父先人报国恩。这便是,高廷赞一生所作所行事,披肝沥血尽真情。冒渎陈情该万死,求大人,转将此纸奏天廷。”宁佐看毕直了眼,目视苏公不作声。苏公爷哈哈大笑连说好:“镇国你真不愧大英雄!”

苏老爷看罢这张招纸,不亚如吃了一服舒气散,十分痛快,仰天大笑.连称:“快哉,快哉!这张品供,果然不错!老公公,就请拿去面圣,学生候旨便了。”宁佐满心里的不自在,不敢与苏公相抗,一则苏御史正直无私,敢言敢作;二则又是椒房贵戚,宁佐虽是进御的太监,也惧他三分。当下袖起招纸,回宫见驾。

这里苏老爷向高公说道:“老千岁,这张招纸写的甚好,明明是一纸辩冤的血本,圣上见了,一定垂怜,明日必有好音到来。”高公道:“多蒙国舅用情,_未卜天颜喜怒,还不知是祸是福。廷赞冒死陈情,并非惜其一死,惟愿洗清此案,得保祖、父清白之名,高某虽死亦复何恨!”苏公说:“当今圣上宽洪大度,乃仁明之主,见此陈情,追昔念旧,自然开恩垂悯,断无触怒降罪之理。今日宁佐回奏,必是明晨降旨,待下官五鼓进朝,先去见驾,替老大人保奏一番。纵有不测,满拼著这顶乌纱不带,也无甚要紧!”高公连忙谢道:“若得如此,不但高廷赞没齿难忘,即祖父先灵亦感之不尽矣!”

不提这里讲话。且说宁佐进宫回奏,刚走至文德殿后,迎头遇见吕相自内阁走出。二人会在一处,见左右无人,吕相悄悄问道:“今日监审如何?那人可曾招了么?”宁佐笑道:“招却招了,只是这个口供新鲜的很,老大人看看何如?”说著,取出递与奸相。奸相接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惊慌起来,道:“这那里是什么口供,明明是诉功声冤一道血本,圣上见了,一定回心,这事大大的不妥了!老太监千岁不可呈献,见驾时只说高某见宋四已死,没了对证,不但不招,言语颇多不法。如此回奏,皇爷一定加怒,还是降旨加刑取供。那时老公公再用力加帮一二,不怕他不死于杖下。”宁佐闻言,把舌头一伸,说:“这个我可不敢,这张纸是同著苏老儿写的,要在驾前对出来,如何是好?咱家吃不了!”奸相说:“你今日入宫奏对,圣上明日一定降旨著锦衣御卫复审,苏国舅何暇见驾?只要激起圣怒,老公公监审时多加言语催他动刑,明日早堂一顿把他敲死,大事全完,过后谁还提他招纸不招纸呢?即或提出,你只管如此这般回奏,也就掩饰过去了。”宁佐摇头道:“不妥,不妥!当今万岁不比庸愚天子,乃圣明之主,万一闻风追究起来,咱家的脑袋是不禁杀的!”奸相笑:“当日原是借仗老公公的鼎力,才把高廷赞治到这般地位。常言道:杀人不死,不如不杀。如今留这后患,若被他访著风声,怎与咱们干休?本阁与老公公祸事旦夕至矣!事已至此,老公公少不的耽些利害,周全到底,学生再奉千金为谢如何?”宁佐听说到银子上,把他爹的生日都忘了,那里还顾的许多?满口应承道:“使得,使得。”别了吕相,进宫而来。

正遇天子在昭阳夜宴,苏国母与闻贵妃一同伴驾,说至镇国王这件事上,天子甚是著恼。二位娘娘善言奏主说:“高家乃骨肉至亲,三世功劳,两朝驸马,圣上莫凭宋四一面之词,轻废国家栋梁。妾等虽居深宫,亦有风闻。”遂把素日访闻高公所行忠君爱民之事,一件一件在驾前表扬。又道:“陛下圣鉴,似此忠肝义胆之行,为非作歹之人可作得出么?”天子闻奏,默默无言。正说至此,宁佐进宫,驾前拜倒,只说高廷赞熬刑不招等语。天子只说了个知道了,夜深归寝。

且说御史苏公,因审高公,早朝候旨,衙事都是监审太监代奏,所以宁佐得从中用力。苏老爷为保高公,不等宣召,次日五鼓起身梳洗,打轿上朝,午门伺候。等的百官朝散,他即知会了黄门,奏说:“御史苏端有本奏闻陛下,现在午门候旨。”天子降旨宣国舅见驾。苏公随旨而进,参驾已毕。天子问道:“朕未曾宣召国舅,有何本章,前来见朕?”苏公见问,口呼我主。

苏老爷尽礼磕头呼万岁:“皇爷在上请听之。臣来见驾无别故,为的是替国留贤保柱石。为臣勘审高廷赞,留神著意验虚实。这些时,虽受官刑无怨色,始终言语总如一。理直气壮神色坦,意切情真不似虚。问过数堂言不岔,他总是失马私逃两句词。为臣的追问谋逆通番事,他不过仰天垂泪气长吁。再要加刑复拷打,臣见他伤痕遍体少完肤。若不少宽容养息,残生难免丧沟渠。他本是皇家重宰关国典,况且这叛逆之情未的确。不明不白刑下死,此案千秋终是疑。何况他祖孙三世功劳大,免不了天下军民替叫屈。昨日的供招如血本,想宁佐已奉当今奏主知。望圣上细览其词思已往,暂免严刑待几时。自古道:雪内埋尸终要现,是非日久自然知。这而今浑浊难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望我主且将廷赞监禁起,待为臣遣人暗暗访踪迹。务必要澈底穷根明此案,那时节再叩金銮奏主知。果有造逆通金事,律应万剐问凌迟。明正其罪人无怨,显圣朝赏功罚罪并无私。倘若是被人陷害含冤枉,也不枉善把忠臣良将屈。为臣冒死上保本,为的是大器良材替主惜。”苏公奏毕连叩首,把一个宁佐霎时魂吓迷。

那宁老公因受吕相所托,把招纸隐藏起来,只说苏公现今免朝,再去监审,假传圣旨,催著动刑,一顿把高公敲死,他好笑纳吕相的千金。不意苏公今日不召自来,这个秃奴才站在皇爷的背后,听著苏老爷奏事,他那心中好似打夯的一般,朴登朴登跳个不了。正自著忙,只见神宗回首,问道:“宁佐,高廷赞既有招纸,你昨日回宫,为何不奏?”宁佐连忙跪倒,幸有吕相所教的几句话在肚子收著,即叩首道:“高廷赞招纸虽有,只因那上面的言语依奴婢看来,似有些怨望之事;又因吾主昨夜刚然宴毕,圣意微醺,所以奴婢不敢进呈御览,恐万岁见了著恼。”天子问道:“如今招纸何在?”宁佐从袖中取出,双手递上:“招纸在此,请皇爷过目。”

神宗爷手擎招纸睁龙目,留神仔细看端详。见上边言词恳切如滴血,字字刻心意味长。暗念他南征北讨多少战,入死出生几百场。再算他自小至今将半百,都是刀枪林里度时光。活了四十单九岁,只有九载在家乡。细想他平生所作多少事,都是不离大义与纲常。细参他果有造逆通番意,怎么肯随召如飞转汴梁?何况他独自孤身居塞北,合家老幼住渔阳,他若背国行叛逆,岂不怕拿他的家口赴法场?又想那耶律通为质监在此,因此才投顺了北安王。彼时纳款曾相约,干戈两罢守封疆,再要背盟兵犯内,耶律通难免餐刀把命伤。北安王既然不爱同胞弟,何如当日不投降?神宗爷手拿招纸观看好几遍,不由的一声叹息意惨伤。这皇爷沈思细想时良久,自古道:聪明不过是君王。忽然猛省龙心悟,逼真是圣鉴天子洞万方。暗说道:“是了,宋四失马事必有,私逃惧罪不荒唐。或者是廷赞的仇人闻此信,借剑杀人起不良。唆使宋四加贿买,趁机诬告镇国王。偏偏的此奴暴死无了对证,这宗案万难显露与明彰。叛迹无实难问罪,骤然释放又不当。赏罚不明行颠倒,倒只怕文武军民笑断肠。”神宗思忖时多会,眼望苏公讲端详。

说:“国舅方才所陈,俱是忠君爱国之良言,朕甚嘉纳。准卿所奏,且将高廷赞停审监候,待朕召九卿会议,降旨施行。”苏公叩首谢恩,退出宝殿。天子也就回宫。这一来,那镇国王的性命犹如盲者临深涧,孤舟遇飓风。但不知生死如何,下回便知。

第三十回 汴梁城里探监 松陵驿前遇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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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天子驾转昭阳,国母闻妃一同接驾。行参已毕,大家归坐。天子将苏国舅保奏之事说了一遍,又将镇国王的招纸取出,递与二位娘娘一同观看了一遍。国母闻妃心中不忍,落下泪来,一齐下拜,异口同音,愿以苏闻二姓的家口保高廷赞不反。天子道:“镇国之无叛心,朕已料其八九。但只一件,业已拿问入监,刑责几次,此案未明,若还含糊释放,岂不失了国体?”国母道:“陛下圣意既鉴其屈,何不破格开恩,降旨一道,真假免究,念功减罪,贬他回籍为民,俟有用武之时,再去取召。他有忠君之心,自然还与国家出力,那时再按功行赏,亦显我主圣德神威,不负功臣。”天子道:“梓童、贤妃请起,朕自有区处。”国母、闻妃谢恩平身。说时天晚,大家安寝。宁佐忙把这个消息悄悄命人透与奸相。

吕国材得了这个机密信,老大的著忙心内焦。不顾夜宴观歌舞,暖阁独坐皱眉梢。暗恨御史苏国舅,出头多事惹牢骚。抱怨闻妃与国母,分明是与吾留下祸根苗。他若出监得了命,不亚如纵虎归山龙入涛。访著是我将他害,强贼岂独肯轻饶?一定本奏当今主,这件饥荒怎开交?这奸相左思右想无主意,急的他目似銮铃汗似浇。反复思量时多会,忽然巧计上眉梢。回嗔作喜将头点,口内连夸主意高。“我的这神机妙算人难测,高廷赞安翎插翅也难逃!纵然将他杀到底,还叫他不知是我暗操刀。”奸相越想越得意,拈髯含笑乐滔滔。回至后堂安寝下,这一夜,万算千思睡不著。

那吕国材的生性,乃是祖造的一段偏才。他那心中诡计阴谋有六顷七十多亩,横算竖算,千变万化,鬼神不测。登时想了个绝计。到了次日,只怕天子降下贬旨,早早入朝伺候。神宗刚然阶殿,百官朝毕平身,他便俯伏奏道:“臣吕国材有本奏闻陛下。”天子命宣上殿来。奸相进殿叩首,天子道:“丞相见朕,有何奏章?”

奸相叩首呼万岁:“为臣有本启当今,望我主龙意回嗔容细奏,臣冒死为保国家有用臣。宋四所首通金事,这而今,度势观形未必真。臣想他,平生正直无茍且,不似欺君造逆人。孝廉方正多仁义,又念他汗马功劳海样深。问过数堂无异话,定有别因暗里存。这隐情,惟有宋四一人晓,万不能起死回生辨假真。这而今,难以问罪难释放,为臣斗胆设条陈:乞我主,开恩降道免究旨,免其死罪问充军。将他发到岭南去,路远途遥离大金。纵有逆谋无妨碍,难通来往免悬心。秘旨晓谕收监者,命其察管细留神。果有真形与实犯,便宜行事即除根。果然要照先赤胆无他意,俟有功依然召取转京门。这如今一时难以分真假,且等个日久天长便见心。望皇爷念功恕罪怜国戚,这便是圣德如天格外恩。为臣冒死愚言毕,诚恐诚惶达至尊。”这奸相暗投机会一夕话,神宗爷龙心甚悦面生春。

天子闻奏甚喜,道:“先生所奏,乃为国忠君两全之策,寡人准奏。”奸相叩首谢恩,退步归班。天子遂即降旨,晓谕锦衣卫知道。圣旨大概是:宋四所首镇国王高廷赞通番之事,并无实迹,一面之词,未足为凭。原告已亡,无可质证。朕今念其祖孙三世有功于国,又是国戚,破格开恩,免其死罪。但宋四失马逃军,例应获斩,故纵不捉,事涉可疑,律应拿问。今有丞相吕国材、御史苏端合同上本保奏,恩准免究,将高廷赞削去王爵,废为庶人,发至岭南诸葛城威远王麾下为军,逢放不赦,俟有军功,许赎前罪。不必再奏。钦哉!谢恩!

当下圣旨传至锦衣卫衙门,苏老爷命人将高公提至,当堂开读,谢恩已毕,送了天使回来,向高公打躬作贺道:“可喜老千岁得脱囹圄之苦,学生不胜庆幸!”高公谢道:“若非国舅与吕大人鼎力周全,罪人之死,难逃旦暮矣!廷赞何德,敢劳二位大人用情,使罪人何以答报!”苏公连称不敢,又道:“旨谕行期太紧,二月初八日就要起解,大人须令贵从速修行李方妥。”高公答应:“多承指教。”当下苏公吩咐禁子:“高千岁不日出监,且将刑具宽去,散住几天,小心服侍。”禁子领命,将高公带回监内。高公算了算起解的日期,止剩三天,也不见郑安宁回信,心中甚是盼望。

列公,你道那郑安宁那里去了?只因上回书不暇表白。自高公回京那日,他先押了行李送至无佞府,交与老院公杨义收存。他才要回去伺候主人,只见一个家丁张口结舌跑来说:“不好了,不知为何?姑老爷被旨拿问,送至锦衣卫衙门去了!”院公杨义大惊失色。郑安宁魂不附体,就要跑去打探,杨义连忙拦阻说:“贤侄不可自投罗网,你乃姑老爷贴身家将,倘有重大之事,必然干连于你。且莫出头,待我先去打听是何事故,留你在外,也好商量主意。”郑安宁只得依言。杨义到了锦衣卫衙门外,等的审了下来,跟至监中,见了高公,细问其情。方知被宋四所陷。急忙回来告诉郑安宁知道。安宁舍命便要叩阍击登闻鼓替主鸣冤。杨义拦阻道:“宋四已死,又不知唆使之人,总然叩阍,与谁对证?也不过入监候审,空把个身子拘管。如今姑老爷吩咐你不可露面,急急回家送信,与你父亲、夫人、小姐大家计较一个主意,搭救主人,倒也罢了。”

郑安宁听得院公话尽理,主人之言又不敢违。点头答应说:“我去,不过二月中旬我便回。家主人事托叔父,事不宜迟我即归。”杨义回言说:“全在我,咱这里见景生情探事非。”他二人彼此叮咛分了手,郑安宁打马出城天渐黑。催马加鞭连夜走,全不顾天寒雪冷朔风吹。赤胆忠心疼恩主,废寝忘餐痛泪垂。路途遥远急难到,恨不能人会腾空马会飞。冬至走至年节过,不觉的脑尽梅开春又催。恰到新正十六日,小英雄,马上抬头对面观。看见家乡镇国府,不由又惨又伤悲。见他父正与王平门外站,这豪杰,加鞭顿辔马如飞。

郑安宁催马向前,滚鞍下马,扑至郑昆面前,跪倒放声大哭。把个老苍头吓的魂不附体,连问不叠。安宁把主人被陷之事,哭诉了一遍。郑昆_王平闻言,登时而如土色。老苍头两腿好似坠上千斤,拉著安宁,哭进中堂。

伏夫人与梦鸾小姐在上房刚用了早膳,正坐吃茶。只见梁氏慌慌张张跑进房中,说:“夫人、小姐,可不好了!老爷遭了什么事故,安宁小子回家送信来了!一言未尽,郑昆父子一同进房,嚎啕恸哭,跪在尘埃。夫人、小姐急忙就问。

郑安宁含悲带恸从头诉,吓坏合家听话的人。仆妇、丫鬟齐落泪,伏夫人体战身摇面似金。惟有梦鸾高小姐,恰好似乱刀攒身剑刺心。大叫天伦疼死我,咕咚跌倒在埃尘。只见他面如金纸唇如靛,紧闭了双睛失去了魂。青梅梁氏朝前跑,伏氏夫人站起身。大家连忙搀扶起,齐声呼唤泪纷纷。佳人定睛时多会,悠悠气转又还魂。浊痰吐尽泪如雨,惨惨悠声叫父亲:“念天伦报国忠君心似铁,不亚如美玉无瑕百炼金。那有背国通番事,贼宋四平地生非血口喷。细想其情非无故,必有阴谋唆使人。”这小姐又是悲伤又著恼,战栗开言叫母亲:“孩儿舍死去救父,今日个改作男妆就起身。金殿叩阍上血本,求圣主念功免罪赦忠臣。皇爷若不赦我父,为儿的愿替天伦刀碎身。万一去迟爹爹丧,我梦鸾同死他乡把父跟。青梅速去备行李,母亲快去备金银。”这小姐说著站起方移步,只觉的霎时好似火烧身。眼前一阵金花舞,双脚犹如踏火盆。浑身骨节疼难忍,两耳生风似驾云。望前一跌又要倒,青梅女连忙扶住女千金。伏夫人含泪向前拉住手,摸了摸头面尤如烈火焚。说道是:“我儿想是身得病,少不得且进兰房慢养神。”梦鸾小姐嚎啕哭,说:“罢了,天哪何故不容忠孝人!”郑昆说:“夫人小姐休急坏,待老奴速往东京走一巡。多带金银去打点,见景生情再理论。”上房中正在慌忙言未了,门外边跑进狂生伏士仁。

伏生进房,不住跺足捶胸,唉声叹气,向夫人说:“我方才听得妹妹改妆上京,他乃千金闺秀,长途路远,这如何使得?”夫人说:“他今忽得病,去不得了。”伏生说:“就是不病也不用贤妹出头露面。现放著我,就是论亲骨肉至戚,遇著这样大事,也该出力尽心,何况孩儿现在膝下为嗣,父亲有难,为子者竭力救护,乃是分所当为。事不宜迟,为儿就此与郑昆一同起身,急急赶至京中,舍著一死,叩阍辩冤,搭救老爷便了。”小姐闻言,为父的心重,不暇他顾,遂说道:“兄长果能救父回家,小妹衔环结草,报之不尽。”伏准听得此言,满心里这一欢喜,不亚如得了暮生子哥哥儿一样,没口的回答“不敢,不敢。”小姐此时自觉头重身轻,坐立不住,错沈起来,伏氏命人搀扶后边去了。遂即忙忙打点行李、金银五千两,打成驼骡,立刻起身,留下张和、王平看家。郑昆父子、李清、赵泰五个人俱乘快马,押著驼骡脚夫,飞奔东京而来。

到了二月初七,刚刚赶到汴梁。进城一路打听的高公无恙,大家方才放心下来。苍头向伏生说道:“大相公且同安宁把银子行李送至杨府,老奴先到锦衣卫衙门等候便了。”伏准依言,同往杨府去了。苍头到了锦衣卫监外,知会禁子。禁子听得是镇国王的家丁,忙忙放入。这都是苏老爷吩咐过的,凡有官事入监之人,不论官宦军民,那良善正直之人,许他亲友看望;那些刁豪恶劣之人,俱不容见面。

这日高公不见郑安宁的回音,心中正自著急。忽见禁子走来,说:“外面来了个老者,说是千岁的家人,名唤郑昆,要见老爷。叫他进来么?”高公惊喜,忙道:“快些唤他进来。”禁子答应出来,领著苍头进了虎头门,穿过西所囚房。只见那些犯人披枷带锁,垢面蓬头,嚎哭之声,惨不可闻。郑昆暗忖道:“怪不的常闻人说,监牢便是人间的地狱,我那老爷怎受这般狼狈?”想至其间,泪如涌泉,不由问了一声:“哥,荣我主就在这房中么?”禁子说:“堂上老爷因念高千岁是个好人,另著一间房居住,饮食茶饭,俱要洁净。这些时都是在下亲手服侍。”郑昆闻言,感谢不尽。

说话之间来的快,那间房狱神庙后面朝南。但只见房屋矮小多黑暗,半掩双门挂布帘。郑昆进房东西找,看不见故主在那边。忙擦老眼东西看,见一张白板床头铺旧毡。床上坐著一个人,形容狼狈好难看。面无血色黄又瘦,颏下长垂五绺髯。义仆至此心如碎,扑到跟前仔细观。这才认出是恩主,哎呀爷跪倒在面前。目中恸泪纷纷滚,手抱磕膝哭软瘫。高公一见心难受,说不得丈夫有泪不轻弹。强忍伤心开言道:“郑昆不必你伤惨。如得重逢即是幸,我这里肺腑深谈有万千。快些起来我问你,家中日月可如先?小姐到家好不好?夫人行为愚与贤?怎么丢了双印子,素娘几时赴黄泉?”都只为杨义探监常来往,所以高公知的全。苍头见问如刀搅,遂把那已往情由细细谈。就只未说小姐病,伏士仁欺心之处未深言。为的是主人正在尤愁际,何苦又多添烦恼与牵连。高公听毕将头点,口内长吁暗叫天:“念弟子,求天告地非容易,为的是祖父香烟接续难。幸得一子能接脉,又谁知空喜一场火化烟。我若不去平塞北,那有这夜晚丢人事一番。还是我善少德薄行未到,也只好由天听命度馀年。”这老爷自叹自嗟伤不已,只见那禁子张荣走近前。

禁子进房说:“外面来了一位少年,同著一位相公,看望老爷来了。”

说时,伏准与郑安宁一同走进房中。安宁一见主人这般形容,不由心似油煎,跪倒面前,恸哭不已。伏生也向前叩拜。高公说:“贤侄请起。为我受此风霜劳碌之苦,且请坐下,忙忙叙话。”伏生站起复又作揖,坐在一边。高公定睛细看,见他身材长成,面色红白,到也带几分秀气,只是出落的眉目含情,眼光如醉,明带一段惹草招风、浮浪的光景。老爷沈吟暗想道:“细观此子面貌,再味郑昆方才之言,料他未必是个忠厚孩子。我家有这样人久住,只怕往后不免是非了。”高公又想了一想,把心一横,自叫自己:“高某哇高某!你自己的性命如今尚且如丝悬瓶。不知几时坠地,暂留这口气在,为的是等个水落石出,沈冤得雪,保的祖父清名不朽,就是我高门之幸了,那里还顾的许多?”想至其间,万虑皆消。向伏生说道:“吾闻贤侄已人爨门,何其幸也!过年乃是大比,何不发愤读书,倘得连登及第,亦不枉老朽一番仰望之意。”伏准躬身连称如命,又说道:“孩儿此来,原因梦鸾妹子闻大人被冤之信,急要改妆来京,叩阍上本,代父鸣冤。我想他乃深闺弱质,怎好出头露面?孩儿既在膝下,即是亲生的一样,故连夜赶来,不惜一死,明日与大人鸣冤便了。”高公摇头道:“多承美意,这倒不消。今有苏、吕二公一同保奏,蒙圣恩免死不究。发岭南为军。圣旨已下,理宜遵行。再者原告已故,这冤枉从何处辩起?心领盛情,千万不可造次。我明日起身南去,贤侄与郑昆急急回家,我有一件大事倒要烦贤侄费心办理办理。”伏生道:“有何事体,大人只管吩咐,孩儿遵命。”高公道:“因小女梦鸾自幼许配与江南寇翰林的公子为室,明年寇公子来京赴考就亲杨义送他至燕,那时就在咱家拜堂入赘,待过一月,将家资所有分半为奁,著人送他小夫妻回南。了我这一件心事,我就死在他乡,九泉之下也是暝目。”

伏士仁听了高公一夕话,趁势开言把老爷呼:“梦鸾妹子这件事,我姑母时常为此费踌蹰。闲中叙话言及此,我妹子无语低头只是哭。娘儿俩意合缘投相敬爱,不亚如怀中美玉掌中珠。太太说:眼前只有他一个,怎舍得远嫁他乡万里途?怕的是急切之间难见面,牵肠挂肚想何如。到将来老病著床空盼望,总有那便鸿难寄紧情书。止望著倚靠终身成半子.好与他共掌家园享后福。”高公听毕微微哂,说:“你姑母果然高见不糊涂。难为他宦门之女王侯妇,似这些不经世故忒粗疏。爱子之心人皆有,须把他义方教训指迷途。但晓私恩亏大道,何异居槽牛舐犊?别作良图权变话,可笑他公然开口竟说出。自古道:一与之齐偕老死,纲常干系岂轻忽?古圣贤存亡尚且心不易,那有个为怕途遥自反复?这意思莫非将女重择配,毁却前盟另寻夫。”伏生一见高公恼,面红过耳嘴咕哮嘟。低头屏气无言语,只听得老爷有语把郑昆呼。

“郑昆过来。”苍头答应:“小人伺候。”小姐这件大事,全然交付与你。过年寇姑爷来时,照我之言办理,过了三朝,即命张和、王平送他们回南。违背吾言,有日回家,重责不恕!”高公又叫禁子取过纸笔要写书信,怎奈浑身刑伤太重,提笔在手,疼痛难当,把眉皱了皱,勉强书写。

郑昆一见,忽然灵机触动,向前说:“千岁伤痕未愈,老奴现有仙丹,何不服上一服,保管见效。”高公便问:“何处得来?”郑昆遂把双印满月,吕祖赐丹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吕祖说:‘此丹有起死回生之妙,无论沈病怪症、跌打刑伤,服下去立时便愈。’又道:‘你主仆离合悲欢,全仗这十粒金丹之力。’小人方要细问,转眼间不知去向。小人依言珍藏,至今方才想起,始悟从前隐语。”高公猛省道:“今日之事,大仙昔年也曾当面指点,可惜彼时不能猜透。那日我送他出府,他手指著拴马椿向我呆笑几声,说:‘这个东西带上帽子便会杀人。’如今我被宋四所陷,你想木字著个宝盖,岂不是个宋字么?”郑昆跌足道:“是了,是了!可惜老爷若将那厮捉获斩首,也无这一场大祸了!”高公笑道:“你不是糊涂人,为何也说这话?我命中该有这横祸,就是杀了宋四,也要从别处生隙,找到头上。只恨我自己德薄,不能感格神天,转祸为福,杀人免祸,断无此理。”郑昆闻言,吁气点头。

当下高公命禁子取了水来,苍头取出葫芦儿,倒出一粒金丹,有指头大小,只见霞光射目,异香扑鼻。老爷接来放在口内,用水送下。刚有半盏茶时。

只听得腹内不住连声响,登时间伤肿全消止住疼。不但是浑身活动多伶便,且觉的气爽神清耳目明。更比从前多健壮,颜色红活膂力增。这老爷口内连连说:“妙药,吕祖垂怜委实灵。”说毕下床忙跪倒,望空九叩秉虔诚。禁子说:“果是仙丹真个好,霎时取效见奇功。每日何曾得动转,都是我尽力搀扶慢慢行。刚然吃下能行走,贺老爷难满灾消遇救星。”伏士仁口念仙真忙拜谢,郑昆父子乐无穷。拜罢平身归了坐,镇国王忙写家书字一封。写完交与老院子,再三开口细叮咛:“到家亲手交小姐,你叫他遵命父言把事行。我此去虽生如死差多少,途长难以定吉凶。大料今生难见面,这封书便是遗言一样同。他若是玉洁冰清全父志,我虽是死在他乡目也暝。”郑昆答应忙收起,昏花二目泪直倾。伏生不便多言语,高公又叫郑安宁:“你随你父回去罢,这一次不比当年把北征。充军从此无归日,路远山遥万里程。你的父母年衰朽,你又是独自一人无弟兄。我的祸福吉凶凭命罢,不忍你骨肉分离各西东。”高公之言还未尽,他父子双双跪倒在埃尘。

郑昆父子一齐落泪道:“小人蒙千岁养育之恩,视同骨肉,虽杀身亦难报万一。恩主负难远行,小人理当尽犬马之力,怎敢回家自享安闲?莫说蛮瘴之地,便是投汤赴火,也要跟随老爷。若不叫小人跟去,即死_于千岁面前,以尽一点愚忠。”说著,恸哭不已。高公见他如此,只得依从。又吩咐郑昆将那五千两银子留下三千两,带二千两回去,“如今家中去了俸禄,不过仗那几两租银度日,入少出多,恐日后不能接济,千万谨守,诸事不可过费。”郑昆一一领命。老爷又命取一封银子赏与张荣。禁子连忙拜谢。

到了次日,苏公升堂,令人提出高公,去了刑具,换上行枷手炼。两个解子,无非是张千、李万。当堂领了公文,与高公一同出衙。郑昆、伏准、李清、赵泰一行人雇了车辆,出了汴梁南门,来至临平江口。高公、解子、郑安宁一齐上船。郑昆看著把金银行李安放舱中。诸事停妥,就要开船。苍头看著主人,哭了又哭,依依不舍,万分无奈,主仆只得分手。

这回书不表苍头回故里,再表遭屈的高大人。披枷带锁船中坐,郑安宁寸步不离在后跟。饮食茶饭亲经手,怕的是解子暗地起亏心。紧紧提防加仔细,处处留神护主人。幸遇初春天气暖,桃花含笑柳垂金。一路上风平浪静船行快,过府穿州似驾云。那日到了松陵驿,吴江县尹验公文。弃船上路换车马,郑安宁徒步而行后面跟。正走之间天色晚,看看红日往西沈。荒凉四野无人走,周围一望少烟尘。沙石土岭无平道,面前一座大松林。小英雄紧行几步睁虎目,眼快心灵看的真。喊叫:“车夫且莫走,前面林中有歹人。快些把车回里赶,待我前去把贼擒。”说话的英雄伸虎腕,脊背上拔下双鞭把贼迎。言还未尽马啼响,跑出了截路强人一大群。俱各是五色抹成花红脸,奇形怪貌似凶神。喊叫吆喝留买路,枪刀并举乱纷纷。解子车夫魂不在,腿肚子朝前转了筋。高公急命催车走,恨不能肋生双翅会腾云。高公说:“快些与我松刑具,我主仆并力挡贼人。”解子车夫昏迷了,又搭著车走轮鸣听不真。郑安宁手舞双鞭迎上去,施威奋勇打贼人。只听得兵刃交加声乱响,有几个著重的强徒掉在尘。小豪杰,挡剑遮刀真利害,犹如猛虎入羊群。众贼人拼命向前仍不散,把安宁围在正当心。有一个黑面的强人骑骏马,叱咤如雷把话云。

“众位兄弟们哪,将这厮围住,待我去干那事要紧。”说毕,催马去赶高公。不知镇国王可能脱得此难否,且看下回便晓。

第三十一回 曹公子挥剑斩狂寇 伏秀才改书赚赖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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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说话的是黑面贼人,人叫:“众兄弟将这厮围住,千万莫放,等我去干那件要紧的大事!”

说罢强人催战马,如飞似箭赶高公。安宁听见这句话,心下著忙吃一惊。欲透重围去保主,怎奈人多不透风。鞭叉斧钺如雨点,棍棒刀枪四面攻。舍命的英雄朝外闯,急的他暴跳如雷冒火星。那贼人瞧见车辆朝东走,紧紧相追不放松。马快车迟一定理,看的赶上了高公。大呼:“镇国休想走,吾今送你赴幽冥。”手举钢刀如雪片,直奔前来猛又凶。负伤的高公难动转,只因身上带官刑。车夫解子黄了脸,哎呀爹呀妈呀我的祖宗!老爷正在危急处,只听得一声叱咤似雷鸣。大骂:“强贼该万死,青天白日敢行凶!你们不必惊慌吾来也,我今打个抱不平。”强人勒马回头看,高公解子各睁晴。东北跑来一匹马,如飞就地似鸟龙。马上坐定一壮士,将巾褶袖手青锋。身材凛凛多威武,面如美玉色微红。两道剑眉含秀气,一双凤目怒圆睁。仿佛征东薛仁贵,不亚常山赵子龙。马至近前扬宝剑,照著强贼不用情。强徒拨马来招架,偃月钢刀往上迎。只听当啷一声响,贼人的虎口冒鲜红,坐骑一冲撞过去,强贼纷纷失了魂。不敢回手拨开马,心虚害怕想逃生。催马拖刀朝下走,英雄岂肯尚容情?赶了个嘴尾相连临切近,小豪杰施展神威力倍生。带背连肩朝下砍,但听贼人吼一声。红光乱冒喷鲜血,翻身掉下马难行。小英雄催开坐下乌云豹,重围来救郑安宁。贼人本是乌合众,怎敌临凡黑虎星?马快刀急雄又猛,消瓜切菜一般同。安宁见有人来助,抖擞威风往外冲。里外夹攻只一阵,贼人多半赴幽冥。

这伙贼人,看官莫当作真强盗,此乃是吕国材差来的刺客,假扮强人,截杀高公。这领头的就是仁义当的财东贺新。他乃吕用的义子,又是吕芹的教师。只为媚哄相府,孝顺干爹,所以凑著伙亡命四十馀人,先期渡江,扮作响马,在这荒僻之处截路等候,干这件奇功,在相爷面前献好,当作泰山之靠。岂知天理难容,登时现报,横死他乡,直落得身首异处。四十馀人。只跑了十三四个,还带了重伤,虽然得命,却成了废人。细想起来,为人何苦助恶?那几个漏网贼人逃跑回京中,相府得信,把个吕国材气了一场大病,睡梦中只恨骂那多事的壮士。待要生法摆布他,出出恶气,却又无处问他的姓名,也只得罢了。

这位壮士,你道是谁?说来令人敬慕。此人姓曹,名警,表字文豹。他乃武惠王曹彬之后,太原侯之孙,父亲曹鹏举作过兵马统制,母亲赵氏乃宗室之女,早年去世,家资富厚。这曹公子自幼生来心直口快,重义轻财。读过几年书,弃文就武,文请名师,习学了一身武艺。十三岁应试,十六岁中了武魁。挥金如土,最爱打抱不平,遇人有被屈之事,虽素不相识,也肯出头救援。乡党之中人多敬重。自父母去世之后,把些仆妇使女,善遣出门,留下一个老院公,名唤陈良作伴。曹公子此时年已十九,尚未定室。老院公劝他议婚,他却执意不肯,单等与国家建功立业,挣一个腰玉封侯,那时再娶,因此并未定姻。每日与几个武学朋友携弓带箭,担酒提盒,到那胜迹名园,观花饮酒,演武习射,舒遣性情。年纪虽幼,却作过好几件人所不能作的事,所以远近都知仁和县曹公子是个少年英俊。近因苏州府昭文县有个秀才姓卫名珍,为一个游娼误事,在仁和县打官司。花了若干的银子,刚刚保住衣衿,完了官事。官释出来,又被下役串通六房押司,扣住索钱,把卫秀才弄的衣袍典尽,行李全无,还是不放。卫秀才控诉无门,其苦难言,素闻曹公子之名,找到武惠王府,见了公子,将衷情哭诉,求其救援。曹公子闻之,触动不平之气,走至县衙,将六房人等指脸大骂一顿,直入公堂与知县面讲。知县理短情亏,只得把下役人等责罚一番,立刻放卫秀才出来。卫生感念不尽,跟至府中拜谢曹公子。公子留待酒饭。那卫秀才善于诙谐,甚是有趣,二人话至投机,恨相见之晚,遂拜为兄弟。留他住了数日,临行赠了三十两银子。两情不舍,亲身送他回家。卫秀才也留了几日,曹公子因曾与几个朋友交约下要往南海进香,怕误了行期,只得作别回家。走至松陵驿的路上,看见贼人截路,心中大怒,拔剑杀贼,救了高公。

当下贼已散去,还有几个带气儿的在地下躺著挣命。这位小爷看见,下马抛刀,拔出剑来,找著乱砍,口中不住骂:“泼皮狗男女,早死早净世界!”郑安宁向前叩拜道:“多蒙老爷搭救家主,恩同再造,刻骨难忘。且请收剑过去与家主相见拜谢。”曹公子插剑,伸手搀起安宁道:“不消,请起。”

说话间,高公早已下车,与解子、车夫一同走来拜谢。高公举手道:“罪人不幸,遇此强横,危在目前,非荷虎威救庇,死已久矣。请壮士转上,受某一拜。”说毕,深深连作四揖。曹公子见高公虽打罪服,言谈清朗,品貌不俗,光景是位被罪大臣,亦不敢轻慢,连忙还礼称不敢:“中途相遇,想有前缘,且进林中石上少坐一叙如何?”高公道:“最好,正要领教。”遂一同步进林中。安宁从车上取下两个坐褥,铺在石上,二人叙礼坐下,彼此道姓叙名谈起来。原来曹统制在日与高公也是忘形之交。说至其间,曹公子起身复与高公见礼,说道:“原来是叔父大人,小侄不知,取罪不小!”高公连忙还礼让坐。曹公子道:“小侄久闻叔父大人为朝廷所重,路人提起,莫不盛称威德。究为何事至此?”高公把前事说了一遍。曹公子嗟呀不已,道:“如此说来,那宋四明系有人唆使,只可惜已死难究,叔父之冤何日得雪?”高公道:“只可听天而已。”又问道:“贤侄住在仁和县,那城中东街望石桥北有一家乡宦,翰林公,姓寇名侣白,字俦仙,贤侄可知道么?”曹公子道:“翰林公亦是先君的契友,几世通家,怎么不知?”高公道:“他膝下有位公子怎生面貌,其为人若何?”曹公子道:“寇公子乃是窗友,幼有神童之誉,长有祖父遗风。聪明正直,才貌兼美。十三岁入泮,如今守制在家,苦读不辍。”高公点头喜道:“寇贤弟可谓有子矣!”曹公子道:“叔父问及于此,想是相识么?”高公道:“小女曾受寇府之聘,寇公子乃是小婿。”曹生惊喜道:“原来如此,叔父何不随小侄同到仁和,至敝友家中盘桓几日再走,岂不是好?”高公道:“多承美意,不能如命。一则钦限难违,二则枷锁在身,令人观之不雅,不去倒也罢了。贤侄见了寇公子,替我致意,过年早早到京就是了。

说话之间,只听得呻吟之声,原是去赶高公那个黑面贼人被曹公子一剑砍在肩上不曾丧命,醒过来哀声呼痛。曹公子一见,心中大怒,起身拔剑向前,没头没脸,一阵乱砍,登时砍为数段。这人就是吕用的假子贺新。可惜人无先见之明,那时若知是他,趁有活口,问个明白,高老爷也不用南去了,只须写纸冤状,一封书信,叫郑安宁急急回京,投至锦衣卫禀告苏公,那苏御史一定本奏当今天子,必召高公与吕国材当面质对,高公之冤立时便雪。只是高公料不及此,又遇个性急手快的曹文豹,把个活口登时弄死,所以把机缘当面错过。这一来是高公灾难未满,二来是合该那些奇女奇男垂芳百世。留下这《十粒金丹》的传奇与诸公醒目解闷,岂不是好?若无错误,这书便止于此矣。

且说当下日将西沈,只得赶路。高公与曹公子只得作别,再三致谢两下分手。

书中不言曹文豹,听表临凡天寿星。大难一场逢化解,登时上路又南行。及至黄昏投旅店,天明五鼓又登程。陆地乘车或骑马,遇水登舟快似风。饥餐渴饮非一日,夜宿晓行不少停。那日过了南龙府,大岭荒山把路横。但则见怪石奇峰高万丈,崖深涧险令人惊。密杂杂古树参天阴满地,乱蓬蓬荆藤交绕路不清;嗐剌剌虎啸狼鸣声振耳,闹嚷嚷狐跑兔走乱哄哄;叫喳喳野鸟奇禽难问种,一条条长蛟怪蟒并蛇虫。好容易渡过岭南入蛮地,但则见人物风俗大不同。举止粗俗无礼貌,言语啁啁辨不清。男子是尖帽油靴悬利刃,黄发高鼻大眼睛;妇女是窄袖花裙蓬头髻,负担挑筐两腿精。见几处笙响铃摇人跳月,女随男走乱烘烘;见几伙成群少女将茶采,细调蛮歌怪好听。老爷观罢心暗想:果然外省不同风。这日正走来的快,到了那大定州西诸葛城。

且说这镇守蛮边的主将乃当今万岁的宗兄,威远王九千岁,名唤赵敏。少年时英勇无敌,南蛮作反,屡征屡胜,先帝敕封亲王,携家镇守三贤诸葛城已四十馀年。将近七旬,须鬓皆白,英风如旧。南蛮王畏之如神,不敢复侵中土。这日张千、李万将高公解到,领了回文,各自去了。九千岁升坐宝帐,把高公提来细问了一遍,知他有些被屈,又念他有功于国,免了那一百杀威棒,将他编入工伍,著令监造三贤庙,每日赐工食银一两三钱。

镇国王蛮地埋头熬岁月,顺时听命且由天。书中不言岭南事,单表苍头返故园。李清赵泰与伏准,一行人晓行夜住奔燕山。这一日离家只剩了一天路,黄昏下店把身安。伏士仁妄想一场成画饼,不由的紧皱双眉不耐烦。坐在店房胡打算,自言自语暗详参:“我只说到京慢把姑爷哄,见我殷勤定喜欢。从权俯就将婚许,只得一言似泰山。梦鸾必然遵父命,我这好事成全不费难。谁知老儿多古怪,偏要拘泥前圣贤。不肯失信将婚毁,倒只怕这个相思害死咱。嘱咐表妹书中话,定有些全始全终近礼言。怎得把书更改了,移花接木弄虚玄。除非郑昆随了我,暗中助我定机关。”狂生自忖时多会,又想道:“世上之人总爱钱,我何不这般如此将他买,不怕苍头不入圈!”伏生主意安排定,他把那义仆连忙唤至前。

狂生定了主意,支开了李清、赵泰,唤进苍头来,笑嘻嘻说:“你坐下,有句体己话儿合你商量。”苍头说:“大相公在此,老奴怎敢坐下?有话只管吩咐便了。”伏生说:“偌大年纪了,讲什么规矩?只当你是我个老哥哥,坐下何妨?”义仆只得坐下。伏生回身取出两个元宝来,递与苍头:“这点东西你拿去买杯酒吃,起来我有话说。”苍头料必有故,也不推辞,接来揣在怀内。伏生悄悄向苍头说道:“我前日向老爷提小姐之事,乃是夫人的主意。只因舍不的远聘他出门,又有偌大家产,老爷无子,他是分得著的;我又未娶,又与他年貌相当,亲上结亲,两全其美,你说好不好?”苍头说:“好果然好,怎奈老爷不愿,如何是好?”伏生说:“老爷如今已经远去,你若肯从中玉成,把那封书信取出换了,这事便有九分成就。”郑昆说:“换书倒也容易,只不是老爷的亲笔,小姐见了一定生疑。”伏生说:“这全仗你帮上几句话儿,只说老爷手带刑伤,不能提笔,他老口念,命我书写。如此说去,小姐必然信了。你若肯助我成此美事,从今便是我的老兄,我日后还要大大的看顾你。”苍头欢欢喜喜,点著头。遂把老爷的原书取出。拆开观看,一口气写了一封书启。苍头说:“待我把这原书拿到外边焚化了罢!”伏生甚喜道:“很好,很好!”

苍头拿书出房,转身回来,取伏生写的书字,仔细观看上边是些什么言语。

写的是:为父口念亲付字,书谕吾儿高梦鸾。父遭不幸发南地,未知何日转回还。你今已有十七岁,女大当婚自古言。悔我当初一朝错,不该把你许江南。我若有日回家转,止望你半子之劳是靠山。反复思量难割舍,事逢变处要从权。昨朝见你伏兄长,言语投机甚有缘。可喜他谈吐风生才调美,可爱他品格清奇面貌妍。黄门秀士宦门子,潇洒风流美少年。面带精神多福寿,一定将来中状元。堪与吾儿为配偶,逼真是郎才女貌并头莲。我已当面将亲许,千万不可背吾言。家书到日须从顺,良辰挑选把婚完。你乃贤孝聪明女,一定是依命而行我喜欢。打听得寇府如今已落破,翰林亡后甚贫寒。过年书生若来到,赠他纹银整一千。从前姻事休提起,叫他另去续姻缘。为父异日回家转,你也得终身侍奉在膝前。叮咛嘱咐无别话,以顺为孝理当然。郑昆看毕心暗笑,他这里连连称赞五七番。

“大相公这封书字写的好极,小姐见了,必然从命。可喜可贺!”伏生开言,喜之不尽,这一夜何曾睡的安稳,恨不的将到家中。且喜只剩了六十里程途,次日午牌时公就到了麒麟村内,镇国府门外下了马。张和、王平眼巴巴正然盼望,看见来了,抢步向前,忙问千岁的事故如何,又与伏生请安,与李清、赵泰一齐收拾行李。伏生、郑昆同至上房,不见夫人。蜂儿向前问好,伏生道:“太太那里去了?”蜂儿说:“小姐病重,昨夜一宿不曾熄灯,今日不中用了,夫人往后边守著去了。”伏准、苍头吃一大惊,二人忙忙往后跑来。刚至角门,只听得一片哭声振耳。伏准叫声亲爹,“可不好了!”抢将进房,举目一看,见小姐已穿上了蟒衣,面如金纸,紧闭双睛,躺在床上。夫人与青梅、梁氏等围著恸哭。伏生一见,呱的一声,叫唤起来。未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觅得返魂香彼姝无恙 载吟陟岵句我马其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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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伏准、郑昆恸哭了一回,只得止住悲声,向前与伏夫人请安问好。夫人止泪,细问京中事,郑昆禀了一遍。梁氏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老爷保住命就是万幸了。”伏生问道:“妹妹一病何致如此?难道不曾请医调治么?”夫人说:“自你们去后,他一日重似一日,昏沈起来,人事不知。明白的时候,就是哭他父亲。请医服药,问卜求神,全然不效。这些时水米不进,每日只饮一盏梨汁。今日病更沉重,方才已是不济事了,只好与他穿戴上,听天罢了!”青梅用手口边摸了一摸。哭道:“这回气息越发小了!姑娘呵,我可不活著了!”大家复又哭起。

苍头猛然想起,忙止住道:“夫人别哭了,老奴有药。”伏生忙说道:“是,是,快取来。”夫人问道:“是什么药?”伏准说:“少时再说,服药要紧。”当下苍头取出金丹,青梅连忙用水化开,梁氏用箸撬开牙关,一口一口慢慢的与他灌将下去。

纯阳祖未卜先知留妙药,今朝搭救左金童。从此引起惊天事,因果分明定不轻。一粒金丹服下去,将死的佳人又复生。菩提树上花开放,涌泉直透泥丸宫。金公黄婆重睹面,婴儿姹女又相逢。清气上升浊气降,青龙白虎长威风。炼丹炉内复添炭,阎王殿上有人行。不消半盏茶时候,只见他香腮转色显微红。鼻凹鬓角出潮汗,体动身活口内哼。悲音惨切叫声父,忙欠香躯把杏眼睁。那时喜坏青梅女,伏氏夫人长笑容。梁氏连连称妙药,狂生一见乐无穷。走至面前忙问好,托地弯腰打一躬。这小姐猛然一见心惊动,未知天伦吉共凶。手推绣枕忙坐起,惊疑不定问连声:“兄长几时回家转,天伦事体可安平?”伏生见问忙陪笑,这般如此细说明。小姐这才心少放,双手加额谢苍天。“幸喜爹爹得保命,这还是主上鸿恩念旧功。谢兄跋涉多辛苦,另日酬劳再补情。”伏生连连说:“不敢,此乃是分所该然理上应。”狂生正自将情送,只听那王氏前来禀一声。

王氏向前说:“厨下汤药齐备,请大相公洗脸用饭。”伏生道:“我还不饿,坐坐再去吃罢。”夫人说:“姑娘身上才好些,也该养养精神,咱们前边去罢。”

伏生见说,只得起身,大家回前去了。

过了几天,郑昆将伏生换书之事告诉梁氏,把那一百两银子与高公的原书叫他悄悄送与小姐,细禀其情。小姐见了父亲的手字,心如刀搅,恸哭了一场,将那一百两银子赏与梁氏,也不说破此事。过了几天,小姐身子大愈,出房走动。来至上房,正与伏夫人吃茶叙话,伏生叫郑昆将假书送与小姐。苍头来至上房,说:“这是老爷与小姐书信,命老奴亲手交与小姐。”说著,放在面前,退步出房。小姐也不睬他。夫人伸手拿来,拆去封皮,说:“我儿,这是你父亲与的书字,你念念我听,是何言语?”小姐接来看了一看,冷笑了两声,重又放下,说:“这言语谅母亲也未必不知,我父亲断然说不出来这几个字儿。母亲也可看得下去,你老人家自己慢慢看罢。”说毕起身回后边去了。伏士仁站在窗外听的明白,又是一番无趣。

这狂生一团高兴如冰解,登时间犹如泥塑木雕成。怔了一回说罢了,带怒含嗔往外行。走进书房床上坐,拍桌打椅气冲冲。劳勤一见开言问,带笑嘻嘻叫相公:“这几天,我见你老多欢喜,却为何今日忽然怒气生?”狂生说:“我的心事难瞒你,多情不幸遇无情。我为那人心使碎,谁知今日又成空。不能随我心头愿,只怕难活要驾崩。”劳勤摆手说:“无碍。小子不才献一功。这一条轻舟慢橹捉鱼计,管保你不费思量好事成。”狂生说:“果然你有良谋计,咱俩从今拜弟兄。一辈子合我一样的吃喝乐,银钱任你花消我不疼。小劳勤歪著脑袋说:“拉倒,看折去了我的草料崩了轰杖。这些酬谢我全不领,惟有一事要相公应。你老得配天仙子,我也得个狐狸精。不须恩赐别的物,只求把青梅赏我作拙荆。”狂生大笑说:“依你,快说妙计我听听。”狗奴说:“小子得了一宗妙药,名叫作美女脱衣自送情。下在茶饭吃下去,管叫他立时邪念萌。猿驰马跳难由己,便要去巫阳云雨行。你如今先与夫人商量妥,托咐蜂儿把事行。给他个暗排八卦连环阵,管叫他不知不觉入牢笼。”狂生听毕狂奴话,心中大喜乐无穷。

狂生说道:“好小子,好小子!这样妙药,从何处得来?”劳勤说:“相公那几天不在家,我闲暇无事,到了别山店上金凤儿那里旷荡了一回。见他妈妈钱鸨儿用十九两银子买一包,说是试过几次,十分灵验。要用时我就买去。

伏生大喜,取过通书,看了一看,三月二十六日就是个良辰,便道:“事不宜迟,你今日骑了马去买。止剩了三天工夫,此乃人间大道,礼不可废。你一面把白、黄、胡、邢四位相公一同请下,好作傧相。鼓手、彩匠、厨役人等,都招呼下,叫他们后日早来伺候。”劳勤答应,忙忙去了。下午买药回来,伏准命他把夫人请至书房,悄语低言,告诉了一遍。

夫人听毕狂生话,老大的著忙吃一惊。叫声:“伏准休胡闹,这件事体并非轻。梦鸾不比软弱女,他本是善武能文一俊英。你难道忘了正月元宵夜,至今想起我犹惊。虽然是一时著迷终有醒,到那时岂肯轻饶善放松。他那壁间常挂龙泉剑,生嗔就要亮钢锋。那时谁敢将他惹,到只怕好事多磨吉变凶。”夫人之言还未尽,伏士仁紧皱双眉不受用,微微冷笑说:“无碍,凡事究理要详情。生肉下锅成熟肉,那有个新妇提刀杀老公。我与他郎才女貌多相配,到那时业已成婚就无话明。好容易遇此机缘得妙药,我的老太太,不须害怕与耽惊。”夫人只是无言语,伏士仁心内著急用语叮。说:“你老今朝不作主,我一头碰死在庭心。”狂生不住连声问,无奈的夫人只得应。商量著托咐蜂儿下迷药,或是茶中或饭中。洞房就在西上室,明日个悄悄收拾设排停。后日一早清晨起,拜堂合巹把亲成。这狂生悄语低言说诡计,只道是神鬼难猜就里情。自古道:墙有风来壁有耳,路行人说话草中听。老苍头只因有事把夫人禀,寻至书房小院中。恍惚间只听说了个小姐字,这义仆连忙止步就潜踪。将身隐在窗棂外,把那些奸邪诡计尽听明。

只因对门费举人家望高府借油靴、雨伞、毡包等物,郑昆打发了,来禀夫人,见不在上房,就寻至西院。可巧正遇他姑侄主仆三人私语,他隐在窗外,全然听见。把个老头子只恨的咬牙切齿,也未进房,气扑扑走回自己房中,把适才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梁氏一遍。又道:“你快些去暗禀小姐,紧紧堤防,不要中了奸计。”

梁氏闻言,心中动怒,一面走,一面骂,来至小姐房中,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梁氏之言还未尽,气坏了能文善武女娇娃。霎时间无明火起高千丈,粉面焦黄似蜡渣。忙下牙床伸玉腕,就把清风宝剑拔。迈步翻身朝外走,要去把劳勤伏准杀。梁氏青梅吓一跳,跑向前左右相拦用手拉。一齐口内呼小姐:“暂息雷霆压一压。虽然他暗地阴谋胡打算,并未敢当面轻薄与亵狎。一时之怒将他斩,常言说杀人偿命有王法。万一夫人官上送,姑娘难道去随衙?细想断无白杀理,归根到是怎收煞。”梁氏说:“郑昆叫我禀小姐,为的是暗地留神防备他。奴婢说的是不是,姑娘高见细详察。”小姐说:“叫我怎么加防备,除非是从今不吃饭与茶。”青梅说:“且请坐下消消气,事缓则圆另想法。”二人说著齐用力,一个排来一个拉。这小姐摔剑回身床上坐,青梅拾起鞘中插。高梦鸾又是气恼又是恨,不由的想后思前泪如麻。“世人命苦不似我,少弟无兄早丧妈。那个是我亲骨肉,天伦被难走天涯。继母虽然相待好,最可恼心活耳软赛棉花。溺爱不明无主意,任著狗子闹驳杂。天长地久如何好,吊胆提心伴夜叉。万一失错防不到,玷辱我冰肝铁胆玉无瑕。”这小姐沈吟半晌一拍掌,跺足长叹说:“罢了天哪!若要狂生绝妄想,除非是奴家躲了他。善拆冤仇分了手,也免得来生复种孽根芽。何不岭南去寻父,循环报应且由他。到那里,但能得见严亲面,我父女同心并力访仇家。助父完名将仇雪,且当把冈极之恩少报答。纵遭不幸途中死,丫头家虽有如无算甚吗!也强如吞声忍气与贼同住,舍著我珠沈玉碎委泥沙。”这佳人思忖多时主意定,眼望著梁氏开声把话言。

小姐向院婆说道:“狂生诡计百出,我方才千思万想,难以防备,除非躲过,离家上岭南去找老爷,天可见怜,使我父女相逢,我纵然死在他乡,也强如气死在家内。若不离家,我与禽兽除非他死我活,他在我亡,其势不能两立了。明日晚间,你叫郑昆把两匹马扣备停妥,悄悄牵到园中,我与青梅上岭南去寻老爷便了。”梁氏说:“途长路险,非一时可到,小姐乃千金闺秀,如何去得?倘有疏虞,那还了得!”小姐说:“你只管放心,我主仆改了男壮,自然无人识破。我这一去,三年五载之中,若遇机缘,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未可定。”青梅说:“大婶不必耽忧,凭我娘儿两个身边这点武艺,别说走几步平安道儿,便是出兵发马,临阵迎敌,我也敢保姑娘走走。”梁氏想了一想,道:“如此到也罢了。只是小姐须千千仔细,万万小心才好。”小姐说:“你不消多虑,日后便见。”当下梁氏回前边去了,小姐与青梅连夜打点行李。

到了次日,便是二十五日。那伏士仁早巳把作新郎的勾当预备的停停妥妥,单等二十六日早饭后下药害人。劳勤也指望著陪帮。主仆二人洗澡熏香,更衣打扮,十分兴头。小姐、青梅照常言笑,茶饭饮食,暗自留神。到了黄昏,阖家安寝,小姐等至人静,主仆更了男装。小姐取出两块药石。此物出在天竺国,乃是隆太君昔年所藏,此物名为钟馗变相,研开涂在面上,与生成的一样,洗时用白矾一撮,其色自退。当下小姐用墨合研自己打了一个黑面,用胭脂与青梅涂了一个红脸。收拾已毕,天交二鼓,青梅说:“小姐听听,是时候儿了。”小姐说:“明人不作暗事,待我留下几个字儿,叫他们知晓。”于是提笔写了一纸行书,贴在墙上。青梅扛起被套,一同出房,将一路门上的锁一个个拧下来。至园中牡丹亭后,只见老苍头拴马树上,正自等候,见了小姐,目中落泪,说:“可恨老奴腿带残疾,不能保小姐远去。小姐一路千万保重。这是一纸路程单儿,上面不过写某州某县的大概,岔路极多,小姐还得当心去问。”小姐接来,含泪点首。苍头牵过马来,服侍青梅主仆上马。郑昆送出园门,指与路径,掩面恸哭回去。

小姐、青梅连夜紧行,到了天津,雇船南进。到了常州地方,偏遇连日大风,船不能行。小姐甚是著急,别了船家,从旱路紧赶。只因走的太急,病了坐骑,只得寻了一座尼庵住下,看马用药。兽医说:“此马走的太急伤肺,灌药后必须留养二十七天之外,方可骑坐。不然,再病就难治了。”小姐无法,只得住下,耐性等候。这一来,不知梦鸾小姐几时方到岭南见父,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高府旧人方走散 寇家骨肉又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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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梦鸾小姐尼庵养马,这几句话方才提过,不道也可。

言不著梦鸾小姐途中阻,听表狂生伏士仁。好色贪花生恶计,全不怕触怒苍天动鬼神。循环报应加一倍,八两原来换半斤。到后来娇妻偿了风流债,邻里人谈笑破唇。暂搁后话休先讲,逼真是人逢喜事长精神。伏士仁二十六日清晨起,打扮的花帽鲜衣一色新。还有个作梦的奴才更可笑,夜猫子想入凤凰群。梳洗已毕出书室,要到那上房打探信合音。单等著早饭以后中了计,他好去拜堂合巹庆新婚。刚然走至仪门内,只见那丫鬟仆妇乱纷纷。人人口内说奇怪,是怎么镇国府内总丢人。狂生心下吓一跳,连忙启齿问原因。蜂儿说:“小姐青梅都不见,夫人后面去找寻。伏生闻言魂不在,两脚如飞往里奔。跑至绣阁抬头看,瞧见他姑母低头面似金。家奴院公全都在,就只不见了女千金。忙嚷道:“还不各处急急找!”夫人回言:“那里寻?他往岭南去找父,那不是个帖儿案上存?”伏准连忙观仔细,字虽不多话语新。写的是:“拙女梦鸾留字奉,几句衷言禀母亲。为儿家内难居住,怕的是恶犬毒狼把我吞。并非私逃明告禀,儿今远害找天伦。有日回家重谢罪,再报萱堂慈爱恩。前朝得晓奸谋计,险把为儿气坏心。有心剑下将他废,可惜他,好容易托生一个人。阎王高兴把人皮赏,就是那判官小鬼也操心。送你投胎好父母。最贵无如男子身。又有鼻子又有眼,又有眉毛又长唇。十九载的工夫刚长大,度过了万寸光阴万寸金。粮米吃了多少石,酒肉糟蹋几千斤。但不知赖有何人助,那个相帮采过芹?《三字经》认熟了‘习相远,’描红字浑忘了‘上大人。’读《诗经》止记得‘窈窕淑女,’全不想‘思无邪’君子立身。念‘子曰’错会了圣贤之意,喝墨水染成了著色的心。就只是《千字文》还有句‘知过必改’,佛经上还许个悟后成神。金石言不过是劝君行好,也明知自无益对狗弹琴。”伏生看罢黄了脸。又羞又气又难禁。眼似銮铃东西看,瞧见了小姐的妆匣案上存。里边放著一封字,带怒的狂生把手伸。也是郑昆该有难,事起因由作祸根。却是那老爷的原书与小姐,为念天伦不忍焚,昨日夜间行的紧,不曾烧化尚收存。伏生一见心冒火,触起无明十二分。圆睁二目,手指郑昆骂:“老狗好哇,原来是你破我婚!暗透消息拆好事,就不该假意应承受我银。”越说越恼一伸手,抓起支窗棍一根。照著郑昆搂头打,响亮一声中顶门。冷不提防吃一下,仰面朝天躺在尘。梁氏一见冲冲怒,气恼加攻横了心。大叫:“狂生无道理,不思己过太心昏!我夫妻穿青衣来抱黑柱,怎敢忘恩背主人?既知阴谋与毒计,理当通报禀千金。小姐开恩饶不死,就该愧悔自回心。欺心打我老头子,老命今朝合你拼!”身摇体战朝前走,两手来抓伏士仁,狂生一见红了眼,单手斜扬把棍抡。照著梁氏又一下,老人家顶冒红光鲜血喷。一跤跌倒连蹬腿,傍边恼怒众仆人。

男妇家丁见如此光景,一齐带怒向前,左右拦住,叫声:“大相公今日可大大的错了!他乃有功于主人,就是千岁、夫人也不曾骂过他一句,今日将他这等毒打,到底是他有了什么欺心作歹之处呢?”伏准怒目横眉说:“我偏要打他,你们这个样子,是要不依么?”伏夫人把手望床上槌的一片声响,说:“我的小老子,饶了我罢!你们快把他老两口子抬过去,用些姜汤灌灌,把梁氏给他包好脑袋,叫他们将养去罢!”

当下众人动手把他二人抬至前边.梁氏哀声不止,血流满面,郑昆还是昏迷不醒。众人乱成一处,梁氏只要去找伏准与他拼命。王氏忽然想起,说:“郑大婶不要著急,大叔那葫芦里现有金丹,前者小姐得了那金丹,服下去就好了,你老夫妻何不各吃一粒?”说罢,连忙取丹与梁氏一半敷伤。一半服下,又与苍头灌了一粒,登时全愈。众人甚喜。

正自议论,只见劳勤忙忙走来说:“张和、王平、李清、赵泰四位大哥听真,夫人有命,叫你四人就此去赶小姐,趁他去的不远,急急快去。”张和说:“我们纵然赶上,他要不回来,我们敢怎样?”劳勤说:“夫人吩咐,带著绳子,他若不回来,只管拿住捆绑而来。不然夫人县中递状,告他背母私逃,那时飞签火票捉他回来,成何体面?叫你们快去,拿不回来,一定重责。”四人闻言,面面相觑,只得说了一声遵命。劳勤转身出去。王氏咬著牙用手指著骂道:“忘八养的,欠杀了鬼魂!”张和低声喝道:“你疯了么?他才出去,走之未远,要叫他听见,又是是非!”王氏说:“听见就听见,不怕咧!”孙氏说:“他蚂那屎,听见又是几条腿坏枣儿搽的!”赵泰说:“大家且住,方才派的这差使,咱们到底去与不去呢?”

李清不语头低下,王平不言心内焦。彼此踌躇多一会,张和也是皱眉梢。呼声贤弟:“你细想,这件事儿颇费劳。咱是奴来他是主,怎么敢绳栓锁绑似捉逃。况且姑娘会武

艺,自来激烈性情豪。惹的千金生了气,定是搂头赏一刀。”王平说:“那是现成不用讲,这件事有讲究内中包。那里倒是夫人命,分明是暗与伏家的去效劳。背主忘恩将他助,仔细思量合不著。捉获姑娘咱不敢,赶不回来他不饶。郑大叔我们如今怎么好?你老何不设计较。”苍头未语先长叹,伤心二目泪滔滔。说:“这般光景实难过,何苦的受他闲气与煎熬。我今要去赶小姐,同上南边把千岁瞧。但能得见恩主面,纵然就死乐逍遥。”梁氏说:“你去之时我也去,舍死忘生走一遭。”众人异口同说好,“给他个各奔前程大散朝。大叔要走我也走,斩钉截铁莫唠叨。”孙王二氏齐拍手,说道:“比计妙的狠著。大家散伙由他去,不过是千岁遗留的那把糟。满拼著抖擞十数载,短命鬼一定中空要抱瓢。还有个坏透了的蜂狗贼,提防著更比从前大放刁。要不趁早将他躲,每日饥荒怎么熬。”郑昆说:“既然要走莫留恋,就急忙打点行李共衣包。”孙王二氏连答应,开言有语问根苗。

“咱们如今几时走呢?”张和说:“我们四人就此只说去赶小姐,先牵了马出去,找下车辆,等初更之后来接你们远走高飞。打听小姐回来,再来伏侍。郑大叔到了岭南,见了老爷、姑娘,替我们禀复,并非忘恩背主,皆因势出无奈。”说至其间,彼此泣下。

话休烦叙。到了夜间,张、王四人各携老小,悄悄私逃去了。那老苍头自服了仙丹,精神膂力胜似少年,那条瘸腿也忽然全愈。老婆儿十分健壮,遂拿了行李包裹,暗暗出来,晓行夜住,奔往江南。一路追寻小姐,不见踪迹。那日到了仁和县的地界,苍头说:“咱们何不进城找著翰林府,看看姑爷,与他送个信,岂不是好?”梁氏说:“倒也罢了。”遂奔往城中而来。只说看望姑爷,谁知那寇公子遭了一场杀身之祸。祸从何起呢?只得细表。

原来寇翰林自告病归家之后,观山玩水,纵情诗酒,日久月深,染成弱症,竟至不起。海氏夫人也是个虚劳身体,不能操持,家事都是二房槐氏料理。夫人先期而逝。寇公临终,将槐氏唤至面前,将家资帐目悉交与大公子掌管,还有素日积下的八百纹银,取出二百两预备自己的后事,那六百两嘱咐公子好好收藏,与他兄妹三人作婚嫁之用。公子的胞妹名唤琼花,年方二八,待字未聘。二公子寇潇,表字云虎,年方六岁,乃槐氏所生。彼时寇公下世之后,公子遵父遗言,谨守度日。龙石桥南住著个名儒,姓康,乃进士出身,是寇公的契友。公子受教于彼,日日在那里课读,每日早去晚归,午间买些点心在学中吃用。

这一日,天晚下学,在灯下正看文章,书童进喜向前禀道:“曹相公来了。”原来这相公就是曹文豹。寇公子见其进来,不觉大喜,连忙离坐,迎进房中,叙礼归坐,书童献茶。书生说:“兄长几时回来?卫兄到家可好?”曹爷说:“好,不但卫兄为人义气可交,就是他令正嫂嫂也是个洒脱出尘的,见人全无拘泥之熊,待我如骨肉一般。住了几天,夫妻百般殷勤,我因记挂往南海进香,苦苦辞归。”公子说:“如此看来,是一对贤夫妇了。”说话之间,曹爷又把路遇高公之事说了一遍。公子惊叹不已。良久,又问道:“兄长南海进香,几时起身?”曹爷说:“明日发信,后日起程。这一别还得好些时不会,故来与贤弟盘桓半夜,明日就不能来了。”公子说:“小弟奉敬一杯素酒,与兄发脚如何?”曹爷道;“敢好。”公子遂吩咐进喜到后边取酒来,摆在桌上,公子制中不敢用酒,以茶相陪,二人对坐,慢饮谈心。

他二人意合情投如骨肉,话至投机语不穷。讲一回辟地开天盘古事,三皇五帝圣人风;论一回尧王访舜传天下,匹配娥皇与女英;叹一回至禹德衰家天下,成汤相继起刀兵。曹生说运败商朝出纣主,岐山鸣凤武王生。公子说幽王买笑失天下,妄起狼烟国祚倾。曹爷说平王以后春秋始,燕韩齐楚乱纵横。公子说汉争锋秦乃灭,斩蛇起义汉乃兴。曹爷说魏吴背汉皆贼子,刘氏终须是正名。公子说司马灭曹曹灭汉,一样葫芦画的清。曹爷说五朝二百单八岁,宋齐梁陈随帝登。公子说大唐高祖除隋乱,太宗相继整乾坤。曹爷说高宗以后多女乱,艳妃牝后辱皇宫。公子说官阉窃权蒙圣主,致有残唐五代名。曹爷说陈桥兵变周禅宋,太祖龙飞我国兴。二人说至得意处,彼此大笑乐无穷。直饮到花相弄影窗横月,忽听的画鼓频敲已二更。

曹爷说道:“天交二鼓,酒已过多,愚兄告辞。”公子说:“尽在此壶,兄长再饮一杯如何?”曹爷说:“明日发脚,行李还未收拾,歇息歇息,后日也好起早。”公子说:“此去几时回来?小弟好备下接风酒。”曹爷说:“不过五月下旬也就回来了。玉板香芋乃南海所产,劣兄带些回来奉送贤弟。”书生笑答道:“小弟恭候便了。”当下二人执手作别。次日曹爷南海进香,公于还是入学读书。

且说寇公之妾槐氏,当日寇公夫人在日,是他掌家,银钱在他手中出入,又生来量宏喜饮,寇公常不在家,夫人有病懒于行走,他弄些酒肉在自己房中任意吃喝已惯。如今是公子掌家,遵父遗训,凡事不敢浩费,妹子琼花、兄弟云虎与庶母槐氏每人一月二两银子,以为零用。槐氏娘儿两个一月四两银子,那里够他吃肉喝酒?因此怀恨大公子,只要想法害了他,自己儿子好掌家产。钱不够使,将些衣服首饰拿出来,烦隔壁邹婆子与他典钱,买著吃用。自古道:“樱桃小口,吃倒泰山。”不上三年,把些钗钏衣裙看看吃尽,肚子还是不满。

这日正在房中发闷,邹婆子提著花箱走进房中,槐氏连忙让坐。婆子坐下,说:“这是洋船上发来的新翡翠戒指、玉簪、翠钿、宫粉、头油、牙梳、宝镜,各样俱全,二奶奶看看,留下几件。”

槐氏开言长叹气,说:“如今那里似当初?新当家的真会过,柴似金条米似珠。我终朝不过吃碗家常饭,额外零钱那里出?除了每月二两赏,一个杂边腰内无。慢说买物无钱使,这几天好酒难得吃个足。虎儿是干鲜果品常吃惯,见了那不如意的东西就要哭。这两钱那里够我娘儿用,憋的人两手空扎瞪眼珠。”婆子听了微微笑,说:“二奶奶不会享福枉聪明。”槐氏说:“我这福是从何想,如今居人檐下气不平。”婆子说:“设想良谋生巧计,暗定机关把事图。”槐氏说:“若要家财归我手,除非是把那人除。”婆子点头说:“不错,红土子为珍去了珠。”槐氏说:“要行此事须巧妙,走漏风声祸便速。我早已想了一个除他法,饮食之中下暗毒。这件事必须邹嫂帮著我。”婆子摇头:“我不可,要作是你自己作,人命关天相反复。”槐氏闻言心下急,强笑开言把大嫂呼。

说:“邹嫂子,你方才指引我暗中下毒,我手中并无毒物,还求你与我买买。”婆子说:“这买毒药害人也是耍处?万一事发,我就是个死罪。不去,不去!我要作买卖去了。”说著,站起要走。槐氏伸手拉住说:“你要与我买来,大大的谢你,好歹与我办办罢。”婆子迟了一回,说:“罢了,我与你买买便了。”槐氏欢喜,问道:“得多少钱?”婆子说:“好奶奶,一个毒药,钱就买的来么?一包至少也得四五两银子。”槐氏回身,开柜取了两个手镯一对金钗,说:“这个足当十二两银子,你拿去当了买药,剩下都是你的,权当谢意。”婆子满心欢喜,接到手中,说:“我还告诉你个下药的法子:他每日往河南里读书去,晌午不在家中吃饭,这就是个好机会,你把药暗暗下在他点心之内,他拿在学房中吃死了,与咱何干?还许你向康进士不依哩!讹他几个钱儿,也未可定。”槐氏连称好计。

当下婆子回家,把药老鼠的砒霜包了一包,送与槐氏。次早公子上学去了,进喜买了一包糖糕放在上房桌上交与二奶奶看看,槐氏瞅空把砒霜药未一层一层都夹在糕中。公子下学用了早饭,提起糕包又往学中而去。这正是:暗算无常人不觉,欺心先被鬼神知。未知此毒中了何人,且看下回分晓。

第三十四回 移花接木机诈抑何深 含垢蒙羞缧绁非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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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寇公子奋志读书,恐误了工课,提著糕点,走至府门以外,只见兄弟云虎跳跳蹦蹦在那里玩耍,赶著公子叫道:“哥哥,你拿著什么呢?”公子站住,把包儿放在马台石上,打开拿出几块,递与虎儿说:“拿到家里吃去罢。”遂往学中去了。

这里虎儿一面玩耍,一面吃糕。只见邹狗儿提著竹篮卖糖豆儿瓜子儿,看见虎儿吃糕,这小子有点子嘴馋,凑至跟前说:“好吃不好吃?我尝尝。”虎儿往后一躲,说:“你管他娘的好吃不好吃呢!”狗儿说:“咱作买卖玩啦,你卖糕我卖糖豆儿瓜子儿。”虎儿被他哄的欢喜,当下一人玩耍起来,把那几块毒药夹糕彼此吃尽。

这正是人术不如神术好,暗起亏心天不容。下毒要把人谋算,岂知反害子亲生。他两个刚把糖糕吃下去,不多时药性行开腹内疼。邹狗儿哎哟说:“罢了,快找妈妈去告诉。”彼此翻身才要走,怎奈那毒药烧心往上攻。大叫一声齐跌倒,连哭带喊吐悲声。惊动邹婆与槐氏,还有那琼花小姐共书童。使女春桃朝外走,都只为听见声音唤的凶。邹婆槐氏连忙问,狗儿哭诉内中情。两个恶妇黄了脸,暗暗叫苦在心中。小姐只当是暴病,忙叫进喜请医生。书童答应才移步,他俩大叫连声口吐红。七窍内鲜血直流身乱滚,不多时圆瞪著双睛把腿蹬。阴毒的恶妇遭现报,可怜这无知的幼子赴幽冥。邹婆槐氏肝肠断,哭了个几番死去又重生。哭坏琼花寇小姐,还有使女与安童。大家正自号啕恸,来了云龙大相公。

事有凑巧,寇公子有嫡亲姨母就在这仁和县南关居住。姓孟,丈人是个老教官,早年去世,家门清寒,无儿无女,承继一个远族侄子,寇公在日,时常资助。此时老病垂危,他侄子孟发找在学房,与公子送信求帮。公子忙忙回家,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门首,急急走至跟前,见兄弟与狗儿鲜血满面,死在地下。只吓的魂不附体,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问:“何以至此?”槐氏低头不答。小姐说:“狗儿说是吃了糕就病起来了。”公子说:“那糕是我吃的,为何吃不好了?”小姐道:“哥哥那糕可曾吃了么?”公子道:“小得吃,刚走至龙石桥上,遇著一个老者拄杖迎面而来,失脚一跌,几乎落水。愚兄著忙,向前扶住,险些把我坠下水去,把那糕包掉下水中去了。莫非那糕中有了什么毒物不成?”进喜说:“糕果铺中怎么会有毒?我买了来就放在上房桌子上,怕猫啃了,说与二奶奶看著,我才出去,怎么会有了毒?”槐氏与邹婆听的明白,暗暗叫苦,好比哑叭吃了辣蒜,在肚子里罢了。当下大家哭了一回,邹婆子各自埋他儿子,不必细表。公子命人把虎儿的尸首抬至门房,买棺收殓,当时埋葬,合家恸哭一场,大家回房。槐氏躺在自己房中,咧著小嘴,儿长儿短,哭个不住。

公子向小姐说:“南关孟姨母病笃,孟兄前来送信,你我少不得同去看看才是。”小姐说:“既如此,同去便了。”当下命书童雇了轿来,留下春桃与槐氏作伴,带了进喜,公子骑马,出城来至孟宅。孟大娘子迎接进去,见他姨母病至垂危,孟老大守著掉泪,衣衾尚无。公子取出银子置办后事。兄妹只得住下。次日五鼓,孟太太下世去了。作三挂孝,亲友吊奠,择了发引日期,孟家无人,也把进喜留下助忙。公子兄妹就要回家,孟大娘子道:“叔叔念著家里无人,去也使得;大姑姑无事,且帮著我裁裁孝衣也好。”小姐说:“等出殡我再来,带几件家里替你作去罢。”孟娘子留住不放,小姐只得住下,公子独自回家。孟老大送至门外,说:“大兄弟明日早来与我算帐,张罗张罗。”公子答应,上马回家。次日到孟宅料理。看看到了发引日期,那日公子忙了一天,至晚回家,不意竟投了天罗地网。

因那槐氏、邹婆毒计不成,不知自悔,反到加倍恨那寇公子,趁他兄妹不在家中,只说害怕,把邹婆叫来作伴,商量报仇之计。弄些酒肉吃喝。槐氏只拿著春桃煞气,一点不好,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这几天一连打了数顿。这日也是合当有事,槐氏、邹婆坐在房中吃酒,叫春桃煮鸡。那鸡偏是个老的,良久煮不烂。槐氏叫骂了几次,不见送来,叫邹婆子去看。婆子走至厨下,见春桃还坐在灶前烧火。婆子说:“你这憨孩子,还不快些?二奶奶那里等著吃哩!”春桃说:“要吃也得熟了,锅是铁打的。”婆子说:“好个嘴硬的丫头,怨不的捱打。”春桃说:“叫他打罢,横竖有打尽了头的日子!亏了是个脚底下的,要是个正头夫人,还不知怎样利害哩!”婆子听了,哼了一声,回至上房,把这些话一句不留,全告诉与槐氏。槐氏听了,须弥山失火,半壁天通红。

一阵旋风朝外走,冲冠发指脚如飞。未进厨房先施勇,一声吼叫似闷雷。大骂:“小妇该万死,你把奶奶当作谁!胆大欺心敢骂主,定把奴才狗命追!”向前揪住青丝发,意狠心毒乱打棰。肉绽皮开实可叹,春桃负痛泪双垂。邹婆说:“你这丫头真欠打,自寻灾殃惹是非。叫你煮鸡偏不煮,问你全无好话回。二奶奶暂且消消气,叫他磕头把罪陪。”说著向前拉槐氏,妇人犹自抖雄威。他二人拉拉扯扯回房去,春桃女灶前独坐自伤悲。暗思量:“生来命苦为奴婢,著热知疼却有谁?父母双亡家贫苦,只有个哥哥在外打游飞。自幼儿伏侍那狠心阴毒妇,受了些打骂似山堆。公子读书常在外,小姐是不好多言居绣闺。每日家常在他的眼底下,这几天越发见我眼发黑。何时是我出头日?”这丫头想至其间心内灰。一腔怨气难禁受,“倒不如早把阴曹地府归。”使女横心主意定,死念一萌止住悲。翻身站起把门关好,挽起头发弹去灰。寻了条麻绳拿在手,这丫头咬牙切齿皱双眉。

叫了声:“槐氏呵槐氏!我死后有灵,必到阴司告你,叫你现世现报!说毕,悬梁自尽。

槐氏、邹婆在房中吃喝够了,思想吃茶,唤春桃不应。槐氏说:“你看这个讨贱的娼妇,望我怄气,想是打的不足,等明日我大大的犒劳犒劳她,她就好了!”婆子说:“想是睡著了,我叫她去。”遂走至厨房,叫门不开,从窗眼望里一看,叫声哎哟,忙跑回来。“二奶奶不好了,他上了吊了!”槐氏闻言,两步作一步,跑至厨下。踹下门来,二人忙忙将他解下,见她颜色已变,身上冰凉,不知几时就死了。槐氏道:“这却怎好?”婆子仰面想了一想,说:“你老不用害怕,这倒是咱们一个报仇的机会,趁此家内无人,且把她抬到床上,用被盖好,我先家去。等大相公来时,用话支吾住他,等他睡下,我悄悄过来帮著你挂在他卧房门上。这件事还得大舅帮著,叫他拿些银子先往衙门里打点通了,叫春桃的哥哥霍黑子告一纸冤状,赖他个因奸不允,逼死人命。这个知县得了银子,一定问个抵偿,不但把这事掀在他身上,与咱孩子报了仇,你又得了家产。好不好?”槐氏连连点头称妙。

看官,你道那个大舅是谁?原来槐氏有个胞兄名叫槐忠,在屠户铺操刀宰杀牲口为生。当日寇公在日,他有时买几个钱的东西来看妹子,槐氏暗中给他的不算,寇公必有回赠。及至翰林去世,不住的来求,公子还是照常资助,以槐舅称之。彼时得了妹子托咐,连忙去办,找了押司候二,说了备细,讲足了价钱,上下使费要三百五十两,拿秀才当堂究审,要定罪抵偿,添钱再讲。”槐忠回见槐氏,说了四百两。槐氏将公子所收之银偷出来交与槐忠四百两,槐忠五十两入腰。又把霍黑子找著说:“寇翰林家有个使女,因奸不允,被主人逼死,是你什么人?”霍黑子说:“寇府中三个使女,去年嫁出一个,如今就剩了我妹子春桃,莫非是他?等我看看去。”槐忠说:“如果是他,我打个抱不平,帮你二两银子。你写状告他,与令妹报仇如何?”那霍黑子乃上作行的哥儿们,大号叫水鸦鬼,那里见过银子?又把槐忠当作好人,感谢不尽,急往寇府来探真假.这都是次日一早的话。

且说公子那晚回家,下马叩门,槐氏怀著鬼胎,出来开门。公子说:“二娘为何出来开门?春桃那里去了?”妇人说:“他害头疼,在厨房里倒躺著呢。”公子并不疑心,一同进来,关好门户。公子拴马,进了上房。妇人说:“公子可用茶饭?待我去取。”公子说:“方才用了晚饭,不劳二娘,各请方便罢。”妇人便回自己房中去了。当下书生解衣就寝。只因连日辛苦,躺在床上,登时睡熟。

槐氏恶妇在房中坐,提心吊胆暗担惊。自觉发抖毛发动,侧耳闻柝交二更,壮著胆子到上房外,隔著房门仔细听。闻得公子沈沈睡,蹑足潜踪往后行。轻轻蹭至墙儿下,使动喉咙咳一声。邹婆这边听见了,出房低问把梯登。扒过粉墙会了面,二人迈步到厨中。抬起春桃死使女,来到了上房门外不消停。轻轻挂在门槛上,拴了个结实把手松。一齐念佛说够了,鬼使神差巧计成。婆子越墙回家去,妇人躺下假朦胧。寇公子一觉睡醒东方亮,扶桑已露太阳红。书生即便穿衣起,下床束带把鞋蹬。向前开放门两扇,用手掀帘往外行。只见一人迎面立,公子止步看分明。则见他面似一张白绵纸,搭拉著舌头瞪著睛。两手下垂身不动,发披只觉乱蓬松。仓卒间不知人合鬼,害怕的公子嚷一声。

“姨母快来,了不的了!”槐氏早已听见,且作不闻,慢慢走来,抬头一看,故作惊慌道:“这是谁吊死这里了!”公子细细一看,说:“这不是春桃么?为何自尽?”槐氏说:“谁知道她呢,她从早间就面带惨淡之色,只说头疼,饭也未煮,躺了一天,昨晚你来了,我也睡了,却怎么来在这里寻死?”说话之间,外面叫门,却是霍黑子来打听妹子,见是真死了,也不言语,跑出去会著槐忠,同至科房。见了侯二,写了个“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的状词,挝鼓声冤。知县升堂。

且说这位知县姓谈名德,表字五严,生来友爱,最敬“家兄”。当时接了状子,看了一看,此乃配就的药儿,只得作出关目来,即拍案大怒,差四名青衣,飞签火票,去拿秀才。寇潜正在家中料理春桃之事,那捕快人等俱受了槐忠的贿买,登时把公子锁带而来,拥至堂上。公子见了知县,自然打躬说话。知县冲冲大怒道:“你这狂生,仗著有顶头巾,见了本县不跪!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可是你秀才家作的么?”书生刚要分辩,知县那里容他开口!原告霍黑子听那侯二、槐忠所教的言语,在一边跪著诉他妹子怎么被公子因奸不允,时常打骂,昨夜带酒回家,又复强迫,打的遍体伤痕,情急无奈,自尽身亡。哭哭啼啼,滔滔不断,诉了一遍。知县即差仵作差人等至翰林寇府,验春桃的尸首,验单上开了二十馀处的青伤。回来知县见了,又发起怒来,遂命书吏行文知会学中,把公子的衣巾革退,打了三十大板。公子抵死不肯屈认,只得暂且收监。原告霍家领尸埋葬。发放已毕,打点退堂。

古语说的:“人口如飞。”登时传至南关。琼花小姐与书童进喜闻知,只吓的惊魂千里,顾不得与孟太太送殡,忙雇了轿子,急急回家。到了门首,开发了轿钱,小姐急命进喜到衙门探听下落。见了槐氏,不暇问好,先问:“春桃为何自尽?县中怎么把我哥哥拿去?”槐氏洋洋的说道:“姑娘问的奇特,我那里知道她为什么死呢?昨夜大相公未来之先,早睡下了,听他把春桃叫到那屋里去,不知作什么来,又听咕咚咕咚的响,又听春桃唤叫的哭,好像打的似的,后来听的春桃哭著往厨房去了。我只当她睡了觉,谁知她干了这个玩意儿呢!”小姐不信,摇头道:“我兄长索来何曾打人?”槐氏冷笑连声,一面走,一面说:“这个实在摸不著,除非问你哥哥,可就明白了。”说著,走往自己房中,躺在床上,低低唱曲儿去了。

小姐听他这些言语,心中犹疑。只见进喜跑的张口结舌:“小姐,小姐,可不好了!霍黑子如此如此告的,知县这般这般问的,将我大爷打了三十大板,收入监中去了。

小姐琼花闻此话,犹如驳震与雷轰。思忖一回忙站起,走入槐氏卧房中。目中落泪呼姨母:“这事如今了不成。糊涂知县准了状,兄长遭屈身受刑。二娘快些想主意,搭救哥哥出火坑。”妇人说;“姑娘这是没的讲,我是个不上数儿的东西有什么能?又无银子钱合钞,又无才智与心胸。早在一边成废物,虽有如无朽木同。素常有事也用不著我,今朝怎敢混充管。”说著坐在椅子上,扇著把扇子脸朝东。小姐一见这光景,又气又恼又伤心。忽听进喜把姑娘叫,小姐翻身往外行。主仆同至香闺内,佳人大痛放悲声。进喜说:“小姐且莫心伤感,快想良谋救相公。”小姐说:“何不去找曹公子,那是他知己连心义气朋。”进喜说:“小人早已想至此,怎奈他南海进香未回程。若是曹爷在家内,这件事早已出头办理清。”小姐说:“如此来怎么好?要不然你找找他同学众相公。求他们去见谈知县,分析原由递保呈。”书童答应说也好,迈步急忙往外行。

进喜去了,小姐眼巴巴盼至下晚。刚刚回来,说:“寻著了黄相公,说了就里。黄相公遂即会合了众位相公,二十多位,大家商议,说谈知县是个吞钱兽,白说只怕不能,你去告诉小姐,预备下几百银子。我们今晚见了押司侯二,通说明白,再递诉呈,这话就好说了。”小姐听毕,沈吟一会,说:“只好把老爷留下的六百银用了罢。”遂拿钥匙,开了箱柜。寻了半天,那里有影响?小姐著急,只得去问槐氏。槐氏白瞪眼说:“那银子都是大相公自己出锁入锁的收著,寻这坠子号里的人,无事三两天到不了那屋里,有不有的,不必问我。”小姐听毕,只气的哑口无言,只得把些好衣服首饰取出来典当了七八十两银子,叫进喜拿去交与黄秀才等,去见侯二,求他打点。侯二笑道:“这几两银子如何见的老爷?何况是命案事,至少也得千两说话。”众秀才又说半天,侯二说:“罢了,既是列位相公的金面求到跟前,我设个主意,明日相公们会同递个分析诉呈,且看堂上怎么处分。先把这几两银子我替你们在节级掌刑门上犒散犒散,叫他们诸事看情作就是了。趁这时候尚无招供,还可以望变动。相公们回去告诉他家,若不大大舍一注,这案翻不过来。你想门上就得二三十两,太少了不像事。掌刑的每人总得五两,或是四两;监中节级更是紧要头儿处,少说著也得十两;众小牢子们也得个一两八钱的。再者各房里哥儿们闻见你办这事儿,不管有彩无彩,都熬著要酒喝。这个也罢了,还有个茶房,更难打发,那是老爷的耳目,站著的太太,得他欢喜,说一句话就是生死要路.我方才只顾应了爷们,细想起来,这点意思叫我怎么铺排?”众秀才打躬道:“借仗押司费心,宛转周全,敝友得脱,定有重谢。”侯二翻著脸说:“列位说至那里去了?我方才说死区话,也不过表白表白这几两银子的使处,只为的是相公们回去告诉他家的人,也好叫他知道姓侯的是个朋友,不曾落他一个青铜,后认著些就是了,不必言谢。再说句明心的话,这件事我要剩半分银子,就是这个物件!”说罢,彼此大笑。众秀才告别回家。

到了次日众秀才写了诉呈,衙门候递。知县不肯见面,烦门上转递进去,知县把呈尾批了几句多事的言词,摔将出来。众秀才无法,只得出来,回复了进喜。进喜回家,告诉与小姐。小姐只是急的啼哭。进喜劝道:“小姐不可著急,小人打听的曹爷不久要回来了,等他一到,就是我相公的救星到了。”小姐含泪点头。自此主仆安心等候。

这日忽听叩门之声,进喜道:“这可是我曹爷回来了!”遂忙忙跑出来,开门一看,见是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婆子,在门外站立。二人就是那郑昆、梁氏,今日进城,寻到寇府来看姑爷。当下进喜问了来历,方知是镇国府人,不由泪流满面,遂把家中之事说了一遍。老义仆夫妻大惊,不暇去叩拜琼花小姐,即烦书童领他们进监去看姑爷。那寇公子受刑之后,坐床不起,病在监中,面黄肌瘦,气息恢恢,每日进喜送了饭来,不过吃几口。幸遇著一个良善禁子,知他被屈,心甚怜悯,叫书童买些凉药与他洗伤敷药,决无求谢之意。这日书生正在睡卧,只见禁子水清领著进喜与两个老人家走将进来,说:“相公,这是江北渔阳郡小燕山下麒麟村镇国府高亲家老爷家的院公,姓郑,老夫妻二人,前来看望相公。”公子闻言悲感,咬牙扎挣坐起,苍头夫妻向前叩拜,彼此问话。公子问道:“闻岳父大人被发岭南,小生不胜牵挂。只说来年服满上京赴考,再至燕山镇国府去拜岳母,不意遭此不幸,至亲同运,信非虚语了?”苍头道:“我家主人之事,但不知姑爷何以得知?”公子遂把高公被截,路遇曹爷搭救之事,说了一遍。苍头夫妻惊喜非常,只说谢天谢地。

公子重又开言问:“夫人小姐可安康?你老夫妻因何事,路远同行到这邦?”义仆见问腮流泪,含悲带恸讲其详:“姑爷若问家中事,这如今镇国府成了乱麻穰。继室夫人多软弱,秉性流活无主张。溺爱内侄伏公子,背行乱走甚猖狂。去年小姐回家转,狂生见色起不良。我小姐善武能文才智广,冰清玉洁甚端庄。拒绝几次他不悔,阴谋毒计害姑娘。小姐一怒离家下,岭南寻父走他乡。老奴夫妇遭毒打,险把残生性命伤。合府的家丁仆妇心寒透,各奔前程大散场。老奴也去寻恩主,追赶一路找姑娘。沿途访问无踪迹,想必是马行甚速先渡江。我夫妻今朝至此把姑爷看,谁知又有这饥荒。”公子听罢长吁气,发怔多时叫上苍:“细思量高寇两家无大恶,为什么都遭横祸皆不详?老人家若到岭南见岳父,替学生传言致意禀衷肠。我如今体受刑伤难忍痛,大料残生不久亡。”公子说到这句话,郑昆连连说:“不妨。小人现有金丹药,服下去立时止痛伤。”说著就把金丹取,但只见滚滚金霞阵阵香。慌的进喜忙取水,向前来伏侍公子把药尝。

书忌泛言,简截为妙。公子刚服了金丹,就止了疼痛,自觉精神气力胜于平日。心中大喜,便问苍头:“可有原方,与我留下一纸,我这官司还未定案,知县一定还要动刑取招,仍要带伤,我好依方配服。”苍头把吕祖赐丹之事说了一遍,又道:“老奴这里还有五粒,与姑爷留下三粒,那两粒老奴收藏备用便了。”公子感谢吕祖道:“弟子何幸,遇此仙缘!日后想还有个出头之日,也未可定。遂从腰中取出百花紫锦囊来,把金丹用纸包好,装在暖玉香圆一处。这暖玉香圆就是当日高公的回定。当下进喜、苍头夫妇见天色已晚,只得出监,彼此洒泪而别。老夫妇自往岭南去了。

公子服金丹之后,不但伤好,饮食加倍,十分健壮。此时知县留了个旁门等著原、被告两家送银子,那家多送,好顺那家,然后定案,正好借酷暑停刑,收监不问。那琼花小姐天天打发进喜送饭,把些衣服首饰箱柜都折变了钱,买些好物将养兄长。那槐氏见了,把眼睛气圆,不管三八二十四,走来连要带抢,就打劫一半子去吃了不算,还闲话。琼花小姐生性温柔,又怕人耻笑,不肯与她。槐氏又只说夜间发恐,把邹婆子叫过来作伴。小姐尤思焦劳,每夜早早睡下。槐氏与邹婆子在那屋里暗暗买些熟肉酒果,夜里吃喝。这日合当有事,两个人打了三斤多酒,想口酸笋汤喝喝。醉吗咕咚,到了厨房,一个烧火,一个动手,将汤作好,端至房中,各吃了一碗,解衣就寝。全不管那厨房的乱柴,灶中的馀火,引来引去,烘然著起。这厨房离槐氏的卧房不远,二人都被高粱大蟹引入梦乡,睡的正浓,这火要是著起来,就赠他一句趣话,叫做“天火无情烧醉猫。”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污吏何苦害人心贪白镪 烈女岂甘堕溷血溅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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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厨中馀火引著乱柴,刚及半夜,被风一吹,烘然著起。

一丝风火勾天火,先著了门楣与窗棂。木架栋梁朝下坠,墙倒屋塌砖瓦崩。山摇地动乒乓响,惊醒了琼花与书童。主仆各自开门去,抬头一看把魂惊。进喜大叫众邻舍,快来救火了不成。槐氏邹婆听儿喊,梦里翻身把醉眼睁。只听外面连声响,火光高照碧窗红。两个恶妇魂不在,正要匆匆向外走,慌的他抓著裤子头上套,拉过罗裙腿上蹬。舍命开闩朝外走,搭撒著一半未穿成。四个人跑到院中抬头看,只见那烟飞火滚乱腾腾。眼看著正房烧到厢房上,风送红光著大庭。来了些邻舍隔房人救火,怎奈那烈焰扑人猛又凶!登时间栋梁瓦砖成灰烬,一带的房屋都属了祝融。幸亏那大门书房离的远,未曾烧著遇南风。槐氏邹婆直了眼,琼花小姐吐悲声。一直闹了多半夜,渐渐的火灭烟息天色明。

这场火灾不曾连累别家,就只把那隔壁邹婆子两间茅巢烧了个寸草不剩。寇府这里剩了三间书房,一间门房,只好将就栖身。小姐无法,叫进喜叫几个闲汉刨出些未曾烧了的家伙木料,贱贱卖了钱,与公子送饭,大家糊口。

槐氏偷起来的那六百银子使了四百,还有二百埋在后园墙下,这时候住在一个屋里,也只得拿出来买吃买喝。没别的本事,哭够了叨叨,叨叨够了又哭,闹的琼花小姐阵阵头疼。他又恨公子不死,暗暗叫邹婆子去找槐忠,叫他催著霍黑子递呈催审。槐忠说:“知县不是咱的孝子,不与咱白使著。要他一死,还得家兄再来。”槐氏只得又拿出一百银子来,交与槐忠。槐忠见了侯二,只拿出六十两来。侯二见知县,又留下二十两,只把四十两呈堂。知县应了个动刑究问,要偿再送钱来。遂升堂提审,将公子大刑苦拷了两堂,并无口供。原来公子自服金丹之后,不但刑伤尽愈,而且百般夹打,皮肉不损,不知疼痛,所以并未屈招。

槐氏、邹婆又叫槐忠买嘱禁子,禁子不肯,槐忠无法,只得再与侯二商议。侯二叫拿三百银子来,管致他死。槐忠来见槐氏,槐氏只剩了一百,槐忠说:“这如何中用?侯二爷说人命事至少也得五百两。”槐氏大怒说:“放他*的屁!我不是花了五百了吗?连这一百,够六百两咧!他爱办不办罢,惹恼了我,往上司处连官带皂隶一齐告上,谁也干净不了!”槐忠说:“姑奶奶,别高声,不像话了!”槐氏说:“我不信五六百银连个口供也问不出来,都是到他娘儿那里去了?那个爹多妈少的忘八蛋赚了去了?”槐忠说:“姑奶奶别高声,等我拿这一百两银子望他说说去。”遂又来见侯二,细说:“他家遭了天火,烧的一无所有,只剩了八十两银子奉送,将就把这件事完全了。大家免的后患。不然耽延日久,老爷升了去,新官到任,知他什么性情?”侯二也知道无有什么大挤头,只得应了,来见知县,又是一番说词,拿出六十两银子来道:“寇潜这事无有口供,终非了局,万一上司察考下来,与老爷前程有碍。若不早作主意,老爷高升了去,后任老爷若问出岔来,可就大家不好了。如今他那仇家遭了天火烧的甚苦,又奉这点薄意,老爷看光景作了罢。”知县道:“无有口供,怎么定罪?”侯二道:“老爷辞不的耽个小险,用套空文,只说把他解到府里去,路从五松山所过,那里有条路,人家遥远,行人稀少,吩咐解役把他害了,回来只说坠涧身亡就完了,免的日后滋生祸事。”那知县是个见钱舍命的英雄,那管天理良心,点头称善。

那禁子水清闻了个风信,遇进喜来送饭,即悄悄告诉于他,说:“喜哥你主人眼前解到嘉兴府去,你还不与他备下些盘费秋衣么?”

进喜闻言吓一跳,出神发怔暗沈吟:“相公此去无盘费,这事活活难死人。现今家中日费全无有,那讨秋衣与路银?纵然回家见小姐,大料著无处可搜寻。”进喜为难多一会,忽然复又自思忖:“事已至此无别计,我何不闹市街前去卖身?”书童主意安排定,弯腰拾起草一根。插在头上朝前走,来至南街闹市心。目中落泪来回走,只盼有主早得银。书童正在为难处,但只见迎面来了两个人。头里走的乡官样,那一个好似家丁后面跟。只见他,方面大耳多福利,五绺长髯一半银。冰纱道袍秋香色,头带逍遥福字巾。丝绛九股垂双穗,大红厢鞋没叶根。看见书童止住步,启齿开言把话云。

那长者看著进喜问道:“你这孩子头插草标,是要卖身么?”进喜道:“正是。”那乡官说:“你多大年纪了?家中还有何人?因何卖身?细细说明,我要买你。”进喜见问,洒泪道:“小人今年一十四岁。”遂把家中事说了一遍。那乡官点头赞叹道:“可喜你小小年纪,有此忠肝义胆,令人可爱。你要多少身价?”进喜道;“只求老爷资助几两,济我主人之难,便是天地之恩了。”那乡官点头,回身叫家丁取出三十两银子来,递与进喜,说:“你可不值这些,我念你忠心为主,多几两银子权当助你。你与我家丁同去把银子交付你主人,回来随我回家。我在广信居等你们便了。”进喜感谢不尽,同那家丁来至县衙,书童进监见了主人,说明就里,把银子交与书生,主仆二人恸哭而别。又到家中拜别小姐。

小姐正在窗下发呆,只见进喜走进房来。

他这里未曾说话心酸恸,悲声哽咽泪淋漓。说:“相公早晚起解嘉兴府,又无行李与秋衣。虽有官钱能多少,解子焉能与饱吃?看看不久秋来到,怎生耐冷与耽饥?小人无奈将身卖,幸遇长者甚仁慈。慷慨义助三十两,即时亲送至监里。小人就此随新主,须便回家把小姐辞。姑娘保重休伤感,念小人力尽心竭顾不的。但愿苍天加护佑,苦尽甜来未可知。我相公吉人天相出罗网,那便是花落重开月满期。”说毕叩头辞小姐,恸哭嚎啕把步移。那时恸坏琼花女,想后思前哭个迷。进喜又到东屋内,也把那阴人槐氏辞。

槐氏见进喜去后,望著邹婆子说:“你看这小猴儿,他说卖了三十两银子,你不该拿几两银家来?都与了那短命鬼儿,到明儿也是便宜了两个解子。”婆子说:“信他那瞎搭拉,一个臭小子,又不会下蛋,人家三四十两的给他银子?我猜他这是金蝉脱壳,见家里没出息,飞向高处去了。难为那丫头,还望著他哭哩!”槐氏说:“真假由他,目下只剩了几升粗米,一个钱也无有,可咱儿好呢!”婆子把槐氏拉了一把,说:“怪热的,咱们凉爽凉爽去。遂一同走至后院,坐在石上。婆子说:“你方才说没钱使,如今现放著四五百银子,就怕你不敢使。”妇人笑道:“你别取笑我。这银子出在何处?”

这婆子抬头四顾无人影,悄语低言把话提:“何必忧愁无用度,你家内现有值钱贵宝珍。琼花容貌如仙子,压倒群芳数第一。若是找主将他卖,便获得朱提几百馀.怕你胆小不敢作,只好受困与担饥。”一句话提醒阴毒妇,心中欢悦笑嘻嘻:“怎么我就不敢作?老寇家那个是他的护身皮?又无个同族与一姓,又无个著己的好亲戚。就有个不相干的姨兄孟老丈,胆小脓包不怕的。他那哥哥更无碍,就在目下丧沟渠。莫说卖了无人管,就即便打死了丫头谁不依?你就替我去找主,事不宜迟只要急。”婆子说:“买主现成不用找,离著咱家半里馀,美人街的长春院,王鸨儿是我孩子的大姨。即时往他那里卖花翠,留坐吃茶把话提。说他家海棠娘子常有病,除此别无出色姿。这些时王孙公子缺来往,冷落门前车马稀。再三再四托咐我,替他采买女花枝。你若真要将他卖,我如今就与王婆送信息。”妇人大喜连答应,说道是:“快去急来莫滞迟。”

婆子说:“你且莫忙,我这一去,无有不成的。就只是他未必肯去,吵嚷起来,有许多的不便。再者,王婆也要相看相看,才肯出价,我合你如此这般,定个计较,只要把他哄了去,人家自然有法儿收拾他,可就不怕什么了。”槐氏点头称妙。婆子即往北街去了。

那琼花小姐作梦也是不知,心中牵挂著哥哥,不知几时起解。进喜去后,又无人打听,万转千回,恸哭不已。却不知他兄长早被谈知县用套空文,差两个解子杨五、牛三解出仁和县去了。那槐忠因落了若干的银子在手,待要在本地施展出来,一则怕人议论,二则见妹子穷了,难免缠绕著他,要躲至别处去立业成家,又惦著公子之事未结,遂收拾一个被套,背在肩头,跟在公子的后面,只说有事,也上嘉兴府去了,一路搭伴同行。主意是要眼看著结果了公子,他好放心无虑。琼花小姐在家那里知信?正在房中悲叹,只见邹婆子跑将进来说:“二奶奶好了,你来了一门财主亲戚,说是你的亲姑舅姐姐,在外作大商,新近回来,今日看你来了,快迎接去罢!”槐氏说:“哎呀,我可想不到今日合他见面。”遂忙忙走出房去。小姐也少不得随后出房。只见两个丫鬟抱著衣包,一位白胖妇人,年约五旬以外,头带金珠,身穿绫锦,一同走将进来。槐氏一见,抢步向前,手拉著手儿说:“我的亲人哪,那阵风儿刮了你来?”妇人说:“我的妹子,想杀我了!”她二人一个姐姐连声,一个妹妹不住,彼此一面说,一面擦眼,携手相搀,走进房中。小姐只得以姨称呼拜见。大家叙礼归坐,邹婆子端了茶来。妇人一面吃茶,一面端详琼花小姐。

王鸨儿留神细细瞧小姐,果然美貌色鲜妍。娇娆体态多清秀,目带著聪明面带贤。看罢王婆如了意,眼望著槐氏开言把话谈:“一自昔年分了手,眠思梦想在心间。这几年,买卖兴隆多得利,我夫妻积下金银好几千。你姐夫老迈年残常有病,因此上收拾资财返故园。正月十八到家内,整顿安排好几天。愚姐心中惦著你,只因有事不得闲。昨日消停差人访,才知道妹夫归西已二年。外甥公子有官事,家遭灾荒甚清寒。姐姐闻此心牵挂,急的我一夜未得眠。所以今朝来看你,意欲要接你娘儿们去玩几天。我老身又无儿来又无女,清门净户甚安然。斗胆说句讨人话,外甥女就是我的亲生一样般。到我家中住几日,差人相送转回还。穷姨娘虽然不敢称大富,我家中还有几串富馀钱。留著给谁何处使?愿助贤妹整家园。娘儿们要是无穿戴,我带来一包首饰并裙衫。若要赏脸将亲认,不嫌粗俗就请穿。”槐氏说:“多蒙姐姐垂厚爱,小妹承情无套言。就随姐姐到贵府,拜望姐夫理当然。”回头又把姑娘叫:“快些梳洗换衣衫。”邹婆说:“二娘小姐只管去,有我在此把家看。”琼花小姐闻此话,慢启朱唇把话言。

说:“多承姨母费心,二娘去逛逛,我与邹妈妈看家倒也罢了。”槐氏说:“哎,这如何使得?这宅家院烧的七零八落,撂下姑娘在家,似乎不妥。要末我也不去罢。”王婆说:“姑娘想是憎嫌这个穷姨,我心里想著命苦无儿无女的,你们就是我的亲人,老来有个三灾八难,也好照应照应。我意思接了你娘几们去多住几天,著几个人来打扫灰土,修补修补墙院,收拾的严严紧紧的,也好居住。”邹婆说:“难得姨太太这片热心,小姐再要推辞,岂不伤他老的心?”你一言,我一语,那琼花小姐只当真是亲戚,又听得说只是老两口子别无闲杂人,又与槐氏同去,那点不叫人信?因此也就点头应允,遂与槐氏换上衣服。此时王婆的保儿早巳把轿子抬来,遂一同上轿。邹婆锁门,悄悄跟在后面。

不多时到了北街长春院,抬至二门内下轿,王婆让进房中,丫鬟献茶已罢,摆饭,十分丰盛。王婆、槐氏胡拉乱扯,瞎说了一回。饭罢,槐氏要去闲谈。王婆说:“丫鬟们好生伺候著姑娘,我陪姨太太走走就来。”说罢,二人一同出去,来至别室。邹婆子也吃了饭,正在那里等侯。两下里同中讲价,槐氏要了八百两,王婆还子五百,讲了一回,邹婆子从中说合五百两。叫识字的忘八替槐氏写了一张亲娘卖女的字样,邹婆、勾氏的中保,二人打了花押,王婆将银兑与槐氏,又谢了邹婆子十两,打发出门。就有好一回的耽搁。

小姐在后房,多时不见槐氏回来,向那些丫鬟问道:“我二娘那里去了?”丫鬟说:“合我太太那屋里说话儿呢。”小姐只当他姐妹一边说体己去了,也不在意,等著看那壁间的字书。隐隐闻窗外帘下有笑语之声,小姐著急一看,却是几个搽脂抹粉、穿红挂绿妖精一般的妇女,在外面偷瞧,指指点点,低言悄语。小姐一见,心内生疑,催著丫鬟去请槐氏。丫鬟含含糊糊答应,小姐益发疑惑,心内著急,站起身来说:“你们带了我去找找二娘。”一言未尽,王婆笑吟吟走进房来,说:“姑娘你坐下,咱娘儿们说个话儿。”小姐说:“我二娘为何不来?”王婆把小姐的玉腕拉住说:“你二娘早就家去了。”小姐大惊道:“他去了为何把我留下?我也家去。”小姐此时芳心乱跳,粉面通红,往外就走。王婆拉著说:“你去不得了,这里就是你的老家了。”小姐见越说越岔,把心怔了一怔,说:“姨母之言,令人不解,何妨明白相告。”

王婆说:“事已至此不瞒你,雪内埋孩儿终要消。告诉你罢,我与槐氏非亲故,原是移花计一条。我在这美人街上开春院,不惜重价买多娇。你二娘这般如此将你卖,这也是前世结缘巧遇著。从今咱俩成母女,你把无益的忧愁一概抛。只要你诸般从顺听妈话,将那些妙舞清歌著意学。看你聪明伶俐的狠,定是个花案上头第一姣。莫信人言不下贱,青楼乐处更高超。夏住凉亭冬暖阁,观花赏月任逍遥。穿的是绫罗与绸缎,吃的是美味共佳肴。公子王孙为侣伴,名公高士作相交。平生不受公婆气,一辈子不耽子妇劳。贱人享的是贵人福,似那些穷妇村姑还受不著。贞节牌当不了穿合,留芳碑又不得吃来又不得嚼。自古万事由天定,这是你该把桃花命里招。从此后,莫要牛心学妓艺,随缘随分度花朝。我们这行院规矩你不晓,说来发惨令人毛。似那些蠢体的丫头牛心的女,那有这细讲清说慢慢的教。一进门皮鞭沾水三百下,打他个肉绽皮开死几遭。单等著多技得名接贵客,那时节慢从低处再抬高。我与你见面投缘深喜爱,又怜你玉体轻盈皮肉娇。”这小姐听一句来怔一句,一阵阵犹如凉水把头浇。呆板板玉面发青无颜色,气闷闷闭口无言如木雕;意沈沈自己心中打主意,恶狠狠泪珠儿不落强含著。腹中暗暗叫槐氏:“你原来这样狠毒这样刁!我今既入天罗网,大料无计可脱逃。他既花重价将奴买,虔婆岂肯善相饶。虽然万幸出虎穴,投奔何人是下梢?”这佳人反复思量多一会,他这里一团喜色上眉梢。

向王婆说道:“原来我二娘卖我到此,何必瞒著我?常言说:不是一家,不到一处。这也是前缘所定。妈妈这样疼爱于我。我情愿安身立命。”虔婆听得此言,只喜了个屁滚尿流,拍著小姐的肩头叫了声:“娇儿,真是个聪明孩子,这可乐死我了!你们蠢娼妇们都进来听听,你们进门的时候,要像他这样乖巧,妈妈就是面糊了心眼子,也不肯折挫你们!你们把那叶子、骨牌、骰子都取了来,赔著你妹子抢红斗叶,与他解闷。等过几天,接你大姐姐进城,再教他丝弦词曲。”众妓女听说,都跑将进来,七嘴八舌,打浑斗科,引著他说笑了一回。

小姐说:“这骨牌、纸叶我全然不会,天气又热,莫如走动走动,好妈妈,领我往各屋里看看,我闷了来好找姐姐们说话儿去。”王婆说:“我带了你逛逛去。”就站起在前引路,说说笑笑,各房中走了一遍。小姐问道:“但不知厨房在于何处,我也看看去。”王婆说:“怪臭的,有个什么看头?”小姐说:“我认准了地方儿,饥了时好找点儿东西吃。”王婆哈哈大笑,说:“我的姑娘,妈妈这里除了活人脑子无有,你要吃什么都现成,只用你说一声儿,自有丫鬟们服侍,那用你跑到了厨房里去取?”小姐也笑了,说:“吃不吃我认认路径罢。”王婆说:“妈就依你,来罢。”

老虔婆满面欢容头里走,落难的佳人后面行。几个粉头共使女,一齐举步至厨中。小姐进房抬头看,条案上设摆油糖酱醋瓶。亮阁中放著些剩肉腐鱼残酒菜,好几套冰盘饭碗共调羹。一阵阵荤腥热气扑人面,闹轰轰蝇虫飞舞乱嗡嗡。这小姐,四下留神观仔细,见一把切菜钢刀放案中。全节的烈女红了眼,跑向前,伸手抓来项上摸。只听喀哧一声响,咽喉砍破血流红。咕咚倒在尘埃地,玉腕扎煞两脚蹬。王婆一见魂离体,哎呀了不的了,大叫亲爹把我倾。跑向前来忙抱住,紧按刀伤手不松。“丫头快取刀伤药,未断咽喉还可生。”丫鬟妓女如麻乱,个个著忙战兢兢。与小姐良药敷伤缠手帕,王婆抱坐在埃尘。有一个嘴尖的妓女把妈妈叫,说:“好一个听话的孩子叫我娘疼。像我们这些蠢笨之才全欠打,亏你老人家见识甚高明。”王婆子耳听此言羞又气,骂了声:“不得人心的什么精,好不恶这时候你还打我的瓜皮匠,竹梢节儿扎的两眼睛!”正然乱闹脚步响,只见那郁氏佳人往里行。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便知分晓。

第三十六回 养病女郁莲英爱才 杀解差寇云龙遇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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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位郁氏,本系良家之女,乳名莲英,七岁上父母双亡,被一个族兄卖在长春院内。王婆见他聪明秀美,十分珍爱,经心抚养。长到十三四岁上,出落的貌似春花,神如秋水,习学的诸般技艺,交接的都是些名儒贵宦。花案头名,故有海棠之号。虽在青楼,却自沈静,临风对月,每每自伤。常思从良之策,只因未得其人,不敢轻许。终日忧闷,无可控诉。这日可巧寇公子因有事出门,从此街行走,自长春院后园经过。那海棠娘子正在楼上凭栏下望,猛然看见,见他品格清奇,风流懦雅,目不邪视,俨然正人君子,不由暗暗称赞道:“我郁莲英若能得侍此人,虽侧室亦所甘心。但不知姓甚名谁?”才要叫丫鬟唤保儿跟去打听,一时间不知去向。自此之后,心中越发忧闷,茶饭懒进,恹恹瘦损。王婆见他有恙,请医调治,百般扶养。怎奈那些王孙公子不是求诗便是索书,搅扰不歇。那郁海棠勉强应酬,越不耐烦,看看就要著床。王婆著忙,送他到城外野青园养病去。这园乃王婆所置,在东门外,离城五里,内有亭轩池沼,花水楼台,却也清雅。海棠带一个小侍女杏花,贴身服侍。自到了那里,伴柳陪花,清闲自在,半年之后,病势尽退,精神渐长。

今日六月十三日,乃是王婆的生日。海棠少不得进城,与妈妈祝寿。园外南边有两间草房,招了个老两口儿住下,此人姓边,乃山东人氏,为人忠厚,因此王婆托他在此看园。当下海棠叫老边进城雇了轿来,带著杏花一同入城。到了美人街,长春院门外下轿,走进院小。只见各屋里无人。遂问同房的使女:“妈妈与众姐妹都往那里去了?”丫鬟说:“今日买了一位新姐姐,妈妈带著他后边去逛,听的说到了厨房抹了脖子了!”海棠听说,吃一大惊,暗道:“这必是个好女子,我去看看,便知分晓。”

郁海棠紧移莲步朝后转,不多一时到厨房。只听得众多姐妹与使女,七言八语乱嚷嚷。他这里忙忙举步把门进,低头闪目细端详。见王婆怀中抱定红状女,颈血淋漓粉面黄。王婆一见海棠女,叫声:“娇儿可吓死娘。万想不到,这个饥荒怎么好?你来得正好,快与妈妈作主张。”海棠说:“既不愿意休强买,何苦的自寻恼灾殃?”鸨子说:“都是邹婆贼狗贱,弄鬼装神把我诓。”海棠说:“到底他是谁家女,姓甚名谁住那乡?”王婆子叹气哎声言就里,根本原由说一场。郁氏摇头说:“不好,妈妈你自己错主张。买良为娼该有罪,何况他翰林小姐岂寻常?虽说他无有亲人与同姓,岂不知官门一气护书香?万一有人告发了,还只怕登时家破与人亡。”王婆听见这句话,越发著忙发了慌:“我儿素来多才志,快想良谋把祸搪。”海棠说:“女儿到有愚拙见,速奋麻绳与软床。趁他昏迷抬到城外园中去,待女儿经心调养过时光。等我慢慢将他劝,管叫他醒悟回头顺了娘。”王婆听毕连说好,“到底是伶俐娇儿主意强。”

郁氏说:“事不宜迟,就此出城才好。”王婆忙叫保儿用软榻抬著小姐,海棠后面相随。那王婆连生日也吓的忘了,忙忙打发他们出门,坐在房中,恨那邹婆不过。

且说海棠黄昏时候来至野青园,海棠命把小姐抬至落红轩中自己卧室之内,安排小姐睡在床上,打发保儿等回去,闭了园门。海棠坐在床边,用银匙一口一口慢慢与小姐灌那良药。坐至二更,见他渐渐醒来。

幸亏那钝力软伤痕浅,不该死的佳人重又生。海棠见他身活动,耳畔低低唤两声。小姐虽然心内晓,怎奈那伤口如割阵阵疼。浑身麻软难扎挣,勉强支持把眼睁。见一女子身旁坐,雅淡衣妆美丽华。复又定晴观四面,光景不似在厨中。但只见,房中糊裱如雪洞,设摆著古鼎香炉白玉瓶。牙床凤枕蓝纱帐,珠帘凉簟被红绫。还有个姣俏丫鬟身后站,白面珠唇眉目清。看罢佳人心内想:“一定是将奴抬进卧房中。老訾婆派人服侍将养我,还指望软局套我入牢笼。拼著七日不吃饭,横心定要赴幽冥。”烈女想罢又合眼,紧咬牙关声不哼。海棠参透佳人意,悦色和容把小姐称:“妾身有句衷肠话,千金洗耳细听明。念奴虽是青楼女,入厌风尘退未能。尤愁成疾将一载,欲求佳士把良从。怎奈命薄无福分,空怀其志少奇逢。进城今日遇小姐,十分敬羡动愚衷。趁机威吓老鸨子,欲救姑娘出火坑。望的是千金日后身得地,乞恩携带郁莲英。这是我倾心吐胆真情语,半字虚言雷下轰!”说罢下床忙跪倒,面对灯光把誓明。小姐见他无假意,惊喜交集把姐姐称。

琼花小姐挣扎起身,把海棠拉住说:“多蒙姐姐见怜,但不知怎样救我?”海棠说:“我也知小姐无家可归,你只管放心,好生调养,等我慢慢的找一个合适所在,安排小姐存身。”小姐说:“王婆怎肯干休?”郁氏说:“他若追寻,等我带著小姐,连槐氏、邹婆一并当堂告他们便了。”小姐闻言,心中感敬。两个人叙话谈心,其是相爱。小姐问道:“姐姐尊庚多少?”海棠说:“虚度二十。”小姐想了想说:“适才姐姐所言志欲从良,未得其人,姐姐休怪唐突,小妹到有一番愚见,就只是不好出口。”海棠说:“肝胆相照,何出套言?只管请讲。”小姐说:“若依愚计,家兄的年齿才貌与姐姐颇觉相称,就只是早已定下嫂嫂,目下又有官事在身,未卜将来吉凶若何。倘神天见怜,难满灾消,出头之日,相见的时候,小妹执柯,从中与姐姐玉成,屈尊俯就,不知雅意若何?”海棠说:“令兄幼有神童之誉,近有才子之称,妾身久闻其名,自恨无缘,若得侍奉箕帚,乃终身之幸也。妾身更有何辞?且事在他日,姑且勿论。夜已深沈,请小姐安息,将养病体要紧。”于是命杏花赶蚊放帐,息灯安寝。

言不著侠妓烈女园中事,这回书讲寇云龙。解子牛三与羊五,还有坏种叫槐忠。那日离了仁和县,晓行夜住奔嘉兴。不走官塘与大路,单向崎岖小路行。一连走了三日半,来到了峻岭高山号五松。荒凉幽僻村庄远,只见那参天树木绿阴浓。怪石奇峰高万丈,冷气森森似近冰。往前走了三里路,见一座独桥高叠漳上横。二解子走至漳边止住步,回头送目看槐忠。恶贼会意将头点,有语开言叫外甥:“此桥太险难行走,歇息歇息再登程。”公子回言说:“也是”,四个人一齐团坐在埃尘。

坐了一回,槐忠向解子开言说:“牛三哥,咱们坐一回子也当不了正事,溜溜的办了,好赶道儿。”解子说:“事自然要办,话也要说明,免的他到了阴司错告了好人。”槐忠说:“我也正要说说,大料他插翅也飞不了去。”公子察言观色,心内也就明白了九分。小爷把死活付于度外,也不言语,也不惊慌。只见牛三、羊五一齐开言说:“寇相公休推睡梦,我们奉知县老爷之命,用套空文,并非上府,哄你至此结果了性命。这是官差,不由自己。你升仙之后,不要错怪我们,各自去找你的对头。”公子说:“知县为何要害小生?”解子说:“那个只问你的令亲,便知分晓。”公子回头叫声槐舅:“小生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素日不曾错待,何故如此?”槐忠说:“这也不与在下相干。

“这因由等我从头告诉你,免的你作鬼糊涂心不明。舍妹只为谋家产,与邹婆定计害你生。花糕之内将毒下,想必你知晓风声影共踪,移祸狗儿合云虎,两个孩子一处死。杀子之仇更要报,可巧春桃自尽赴幽冥。借他的尸首将你送,贿买押司与县公。你那二娘托咐我,你家那六百纹银花个清。愚舅不才剩几两,这不是还在我腰中。话已说明休气恼,我劝你不必耽怕惊。人死最是极美事,不多一会就脱生。投胎认母吃甜奶,人抱人携真受用。睡摇车子穿红袄,十年之后就成人。”槐忠说罢哈哈笑,听话书生总不哼。腹中暗暗自叫苦,“这也是命该如此岂能更。看他们狗肺狼心毒计定,大叫著哀告央求也不中。枉伤志气空开口,到坏了堂堂男子丈夫名。”这公子横心不语双眉皱,只见那解子前来把刑具松。说:“相公请自寻方便,也有钢刀也有绳。或是挫石或投漳,但凭尊意拣著行。小人们素性生来心最软,不忍动手下绝情。”书生听毕忙站起,掉转身形面向东。恭恭敬敬深深拜,暗叫先人与祖宗:“念孩儿不能防祸身遭难,残生眼下赴幽冥。寇门从此香烟断,恕孩儿不孝出于无奈中。祖父若有英灵在,保佑我今朝绝处又逢生。”公子拜罢平身起,眼望南方叫岳翁:“辜负你深心雅意把东床选,耽误你文武双全女俊英。我只说岳父无儿惟望婿,到将来少尽人间半子情。气知彼此遭不幸,除非是大家相聚在来生。”暗暗又叫同胞妹:“你怎晓愚兄此处倾。我若是死后有灵为厉鬼,随风托梦到家中。活捉槐氏邹婆子,冤冤相报气才平。”这公子死心已决无回挽,翻身就往涧边行。举步撩衣方要跳,只听得哎呀如雷响一声。

公子横心,才要坠涧身亡,只听得北边草中一声大叫,借著山音,犹如平地打了一个焦雷,把公子吓住。回头观看,却原来是文豹曹爷。

看官,你道曹生怎得到此?这回书上文无从细表。那老院公陈良算著主人进香的归期,目下该到,因要与他备下马饭,提了竹篮酒瓶,到大街上打酒买菜。刚到了闹市街心,只见爷牵马迎面而来。苍头一见,连忙向前请安。曹爷头一句话问道:“你寇相公可好么?”苍头说:“哎,还提什么寇相公!平空遭了一场大祸。”曹爷大惊说:“什么大祸?”苍头说:“只因春桃自缢,他哥哥霍黑子当堂告状,知县准状。”曹爷大骂道:“好霍黑子狗男女!使女自尽,告了家主,难道与他偿命不成?知县把寇相公怎样?”苍头说:“把相公拿到当官,问了个因奸不允逼死庶母之婢,打了三十大板,革去衣衫,陷入监中去了。”曹爷听到此处,剑眉直竖,凤目圆睁,大叫一声:“气死我也!我寇贤弟如何作出这样事来?好谈知县,这样胡断,待我问问去!”气扑扑转身就走。苍头著忙,叫声:“爷爷请回来哟!寇相公如今不在监中了。”曹爷站住脚步,回头问道:“不在监中,那里去了?快说,快说!”苍头说:“因问了几堂,无有口供,用一套文书,派两个解子,把寇相公解往嘉兴府去了。”曹爷说:“这一发大胡说了!既无口供,怎么作文,那有解府之理?这里边必有原故了。却是几时起解?”苍头说:“昨日一早去的。”曹爷听了,也不再言,把马上的被套还有南海带来的土物,用手往地下一掀,一纵虎躯,跨上马鞍,加了两鞭,如飞而去。撞的街市上之人东倒西歪,他却全然不顾,一直跑出西门去了。

一路追踪访问,听那店铺人说:“曾见一犯二解一个行客,一同过去了。”问了几处皆然。小爷放下心来,自家打算道:“这狗男女必到五松山去作歹事,我何不绕道先行,等他们便了。”英雄主意一定,放开坐骑,连夜赶了三天,到了五松山长蛇涧边,独木桥旁。见半山有座小庙,庙前一片青草,高有六尺,密如芦苇,直长到涧边。英雄下马,用宝剑拨开青草,走至庙前,将马拴在树上,看他吃草。回身走入草中,离涧不远,用剑砍倒一片青草,铺在地下。此时天气又热,走的又紧,浑身是汗,又是倦乏,遂放倒虎躯,躺在草上。这个所在,山峰蔽日,树木荫阴,十分凉爽,不觉朦胧睡去。不多一时,只听得人声步响。小爷一翻身坐将起来,慢慢分开青草,望外一看,正是他四人坐在涧边说话。起先听见解子之言,恨的个小豪杰圆睁凤目,连挫银牙。又听见槐忠那一套言语,把个性烈的英雄气了个怒冲冠。后见他三人逼这公子自尽,由不的心头火起,眉上烟生,大叫:“贤弟不可,有劣兄来也!”

一纵虎躯往外去,草分石响英雄露,落难公子未看明,呆呆望望如酒醉,这其间吓坏解子与槐忠。英雄大骂狗男女:“果然在此要行凶。欺心若把良人害,贪财受贿任胡行。天理昭彰遇见我,便是奴才的恶满盈!”说罢英雄宝剑起,“我今送你赴幽冥!”羊五牛三才要走,小爷虎步快似风。手起剑落二下,两个人落了头颅项冒红。死尸跌在山坡下,一对人头入涧中。槐忠胆裂真魂冒,连忙跪倒在埃尘。磕头碰地连声响,频唤老爷并祖宗。“小人原本行的错,恕我无知猪狗同。若肯开恩饶不死,从今后,痛改前非把好事行。”怕死的恶奴苦哀告,掌剑的英雄笑一声:“你曾说,人死最是极美事,登时立刻就托生。何等的认母投胎吃甜奶,穿上红袄在你妈的摇车上把觉睡,人抱人携何等受用。三十年之后依然又是个大槐忠。是你方才说死好,何故磕头又望生?”恶贼还要苦哀告,英雄动怒眼圆睁。手举青锋往下砍,连肩带背下绝情。一个槐忠分两半,魄散魂飞把命倾。这豪杰一连立斩人三个,这不就涧边急坏了寇云龙。

此时公子正要投涧,被曹爷一声吓住,公子梦想不到是他到此,及至定睛细看,认出来的时候,见他掌剑去杀解子,刚叫了一声“兄长且住”,一言未尽,羊五、牛三头已落地。这就叫作“说时迟,那时快,”登时之间,三人了帐。当下曹爷收剑,向前与公子相见,二人携手相搀,彼此落泪。公子说:“兄长几时回来?”曹爷说:“愚兄前日才到,闻了这个信,连夜赶来。我想这些狗男女必在此处行凶,果不出吾之所料,手刃了这厮,方觉痛快。”公子说:“虽然救了小弟,这事越发大了。方才小弟叫兄不要动手,兄长想是不曾听见。若依小弟愚见,只可把他三人捆绑上,拿著那套空文至府中投告,我质记他亲口的供招,不但小弟之冤立雪,就是知县、书吏、槐氏兄妹人等亦难免其罪了。这如今杀了他三个人,活口已无,人命事重,咱兄弟却怎生是好?”曹爷跺足道:“你为何不早说?”公子说:“我一声不曾说完,兄长已把羊五砍倒,事已至此,悔也无益,想个脱身之计才好。”曹爷说:“除非远奔他乡,埋名躲祸。”公子说:“雁门关的总镇海公是我的母舅,你我只可投奔那里去方保无虞。”曹爷说:“必须回家好拿行李盘费。”公子说:“白日藏身,夜晚行走方妥。”曹爷说:“言之有理。待我把这厮的尸首挖入涧内。”遂向前把牛、羊二人腰中的银子掏出,又把槐忠的被套打开,也把银子找出,一同收起。提起尸骸,才要行走,只听一阵锣鸣,看看临近。曹爷说声不好。要知端的,下回便晓。

第三十七回 戴守备射书报信 岳员外开阁延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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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这来的乃是於潜县的猎户,奉县谕寻山捉兽,从西山口进来。二人著了忙,顾不的携尸入涧,曹爷把公子抱起,跑至山神庙前,驼在马上,解开偏缰,操住嚼环,如飞似箭,跑出东山口去了。这起猎户进山看见了三人的尸首与刑具公文,不敢阴瞒。急回了於潜县尹。县尹见封皮上是仁和县详府的公文,不便开看,遂亲带仵作人等至五松山验了尸首,俱系刀伤,遂作文一角,连著原文,命差人急急送至仁和县。谈知县见了大惊失色,忙与押司侯二商议,传谕苦主领尸埋葬;一面派了二三十名捕快分头察拿。又出了一张告示,晓谕军民人等,隐匿窝藏逃犯凶手者,依例同罪;有能捕者,官给赏银一百两,远近州城府县,俱各粘贴。

这张告示一出,就出一个贪财之徒,姓胡行八,是个游手好闲之辈,就在本城居住,那日在街前间闲游,那苍头陈良与曹爷说的话,他站在一旁,全然听见。后见曹爷飞马而去,他那心中也就猜了个八九。后来见了这张告示,思量要发邪财,遂走至吏房,把那日所见之事,告诉了侯二一遍。侯二说:“不错,我也疑惑在这里。那寇云龙一个软弱书生,怎能杀那三四个人?这事不用说了,一定是他。待我领你去见老爷,果然是真,一定有赏。”遂进内禀了知县。知县听了个曹举人的字儿,脑袋就疼起来了,说:“他那等武艺,谁敢去拿他?倘若拿假了他怎肯依我?”侯二、胡八一起说道:“已访真实,只管去拿,管保不假。”知县踌躇一回,想了个主意,命人把守备戴世杰请来。求他帮助擒拿。又道:“治弟这里也派二十名精壮都头捕快,随寅兄同去便了。”戴守备不好推托,只得应允,作别回署。

原来戴老爷与曹文豹二人义气相投,十分莫逆。当下坐在书房,正无主意,只见家丁来禀:“今有衙中禁子水清说有机密事求见老爷。”戴老爷闻言,心中纳闷,不知他有何话,遂吩咐唤他进来。家丁出去唤水禁子进房,叩了头,站在一边。戴老爷问道:“你有什么话说?”水禁子东瞧西看说:“乞老爷屏退闲人,小人方敢开言。”戴老爷手一摆,左右一起退下。

戴公复又开言问:“你来见我有何言?”水清有话把爷叫:“小人是闭气心不平。我想云龙寇公子,这场官司实在冤。县主押司同受贿,小的深知就里缘。原是他庶母槐氏刁又恶,终朝打骂那丫环。丫环自尽诬秀士,槐忠勾串设连环。他也曾许我纹银三十两,暗害书生死在监。小人不敢伤天理,人命之钱我不贪。知县押司重定计,把人家空文押送五松山。曹举人本是寇生忘形友,那个人心直义重是奇男。救良除恶真好汉,杀他三个理当然。小人昨朝闻此信,十分痛快感云天。现世现报真急快,好叫那作恶之人心胆寒。不但小人心里乐,老爷听著也喜欢。闻听说县主求爷捉凶手,依我说老爷不必向贪官。叫他自已去拿去,他素来百样方法会想钱。激出重大人命事,他又想借人鼎力把老爷烦。老爷你与他个撒手全不管,看他如何把案完。”这禁子虎气昂昂扎八著手,戴老爷一声断喝振天关。

“你这胆大的奴才!我当有什么机密正事,原来是一派的胡说!若不恕其初犯,一定重处!”唤手下人来,“将这奴才逐出去!”吓的水禁子战战兢兢,没命的好跑。戴老爷一见,又是好笑,又是可怜,暗暗点头道:“这样蠢笨愚夫,竟有这一腔天真本色。衣冠中人物反不及他许多矣!”

思思想想,天色将晚,县主派了二十名都头捕快,府门外伺候。戴老爷点了二十名排军,吩咐等黄昏时捉拿。遂骑马出来,说:“曹举人猛勇无敌,须要大家仔细。尔等各执兵器在此等候,我先到府外周围看了个出入的路数,回来一同前去。”众人齐说:“遵令。”老爷纵马加鞭,不多一时,到了南街武惠王府外。只见府门紧闭,静悄无声。又转至西边墙下,看了看四面无人;遂拔箭搭弓,看准了苗头,望里面一撒,把一支雕翎射入宅中去了。勒马回身而去。

这时候,曹文豹与寇云龙已到家一日半夜了,安排公子密室藏身,忙忙打点行李路费,明日就要到雁门关躲祸去了。老院公陈良正弯著腰打扫院子,乒的一声,一件东西掉在背上。苍头吓了一跳,一直腰,溜在地下,伸手拾起,却是一枝无头箭,杆上面绑著一纸字帖。苍头料必有故,放下扫帚,忙忙走人密室。曹、寇二人正要点灯吃酒,见他忙步进房,一面说一面递过箭杆。曹爷忙叫秉烛,接来一看,见那箭杆上刻著“俊三”二字,忙忙把字帖解下,一同观看。上面并无称呼,写的:“五松山事犯,县上仰某并力捉拿凶手,少时便到,作速躲避,字纸急急焚化,千万,千万!”看毕大惊失色,道:“只因小弟致累吾兄,似此如之奈何?”曹爷说:“贤弟休怕,谅那几个狗男女何足为怕?只是戴兄这片热心,怎好与他冲锋对垒?而且王法难违,只好急急躲避便了。”遂急急备了坐骑,搭上被套,伏侍公子上马,吩咐苍头道:“他们少刻到来,你如此这般,回答便了。我这一去,归期难定,剩你一人,难以过活,还恐生出干连,不如收拾收拾,投到柳黄村岳姑太太那里等我便了。苍头答应,含泪一同出门。只见西边隐隐微露灯光,曹爷扡著嚼环,人马走动,似箭如飞,奔到东门,只见已掩了一扇城门。往外正走,门军向前拦住说:“方才县主老爷钧谕下来,早闭四门,要拿什么五松山逃犯凶手。快些回去,我要关门!”曹爷也不言语,伸手揪住门军的衣领,望后一放,那门军仰八叉躺在地下。曹爷把马一带,忽的一声跑出城去。门军挣扎了一回,扒将起来,怕耽干系,只得跑往衙门去禀。

此时戴老爷带了排军人等,早已到了曹府门外,将宅舍围住,向前叫门。老苍头里边问是何事,外边答道:“有人出首你家主人窝藏逃犯,戴老爷特来搜拿,快快开门,不然就要打进去了!”苍头道:“我家公子南海进香,尚未回来,那有此事?等我开门,请戴老爷搜检便了。”说毕,将门开放。戴守备下马,亲带从人,各处搜了一遍,并五个人影儿,知他已走,遂出门上马。正要回衙,只见门军自东跑来,跪在马前,说:“小人方才闭门,一骑马如飞而来,马上一人,步下一人,十分慌张,天黑虽看不真切,那步下的身材形景大似曹举人一样。小人被他推倒,闯出城去。不敢不报。戴老爷听毕,只得带人出城追赶。到了东关,都头人等问那铺中的人,说果见二人一马飞跑向东北去了。那些追捕人等俱是知县吩咐过的,若要捉住曹生,每人赏银十两,所以人人奋勇,个个精神。

如飞似箭朝前赶,贪赏图财跑的急。戴公只得随在后,虚张声势假催驹。文豹虽然多骁勇,徒步而行到底迟。离城跑有四五里,只听后面喊声急。二人举目回头看,但只见一片灯光在正西。看看不远临切近,倒把公子魂吓稀。口内连连呼兄长:“这事如何可了不的!”曹爷回言说:“无碍,满拼著一场大战恶仇敌。除了恩兄戴守备,我叫他来人个个丧沟渠。贤弟下马一旁躲,待我迎敌杀这厮。”公子说:兄长且慢休急燥,岂不知事不三思后悔迟。明杀官军如造反,须想个煞尾收场怎么局。”他二人一面跑著一面讲,只急的鼻凹发角汗珠滴。猛然抬头观对面,见一带白粉墙高在路西。静悄无声门半掩,这英雄喜上眉梢把话提:“趁此夤夜无人晓,且进园中躲一时。等他过去咱再走,天黑大料少人知。”公子无奈忙下马,吊胆提心把步移。二人进去把门关好,曹爷树上系龙驹。回身拉著寇公子,安排他躲在太湖石。才要上墙观动静,只听的那边隐隐语声低。蔷微架后灯光露,过来一对女花枝。一直竟向公子走,把一个性烈英雄著了急。

两个女子,一个提灯,后而跟随,正望这边走来,提灯女子一眼看见,叫声:“哎呀,这是那里的马跑进来了!”后面女子一抬头说:“那边石上不是个人坐著么?”文豹著忙,说声不好,抢步回身,唰的一声,龙泉出鞘,抢步向前。

眼望著女子脸上只一晃,低声断喝二红妆:“不要高声休害怕,且等在下讲其详。只因敝友遭冤极,被人谋害命将亡。不才舍死将他救,埋名隐姓走他乡。风声败露人追赶,巧过尊宅在路傍。暂借贵地躲一躲,少时过去就不妨。不才日后身得地,雅意高情不敢忘。你要是声张外面人知晓,休怪我无情把你伤。”这英雄圆睁虎目高扬剑,吓的那提灯女子体筛糠。只见他后边女子无矍意,悦色和容说:“不妨。人生谁保无急难,与人方便自家长。壮士只管观动静,令友何妨请进房。”说著就把公子让,曹爷一见喜非常。连忙收剑将躬打:“恕某家拙言冲撞理不当,少时登堂容拜谢。”这英雄语罢将躯纵上房。

曹爷一纵上了花亭,伏在上面。望外观看那追赶的官兵。

那女子提灯导引,请公子进房小歇。公子此时如在梦中,忽忽悠悠,也辨不出东南西北,跟著他曲曲走至一所房内。只见十分洁净清幽,桌案上高烧银烛,宝鼎内焚著好香。公子打躬称谢,女子还礼让坐,命侍儿献上茶来。

那女子灯下留神观秀士,暗暗肚里自寻思。越看公子多面善,就只是恍惚之中记不真。佳人思想时多会,认出是楼头瞥见意中人。心头小鹿忽一动,不好明言暗暗云:“一自那年窥奇士,使我相思直到今。我只说芦花明月无消息,又谁知天巧奇逢找上门。但只是素不相识初见面,怎么好突然开口论婚姻。他又在惶惶未定惊慌际,常言说交浅不言深。且自开谈盘问话,探他的居址与深心。”佳人想毕开言问:“相公是贵姓高名那里人?所因何事遭冤枉?情由领教讲一巡。”公子见问心下想,未曾启齿自沈吟。细看女子多良善,慷慨行为又爽神。实言大料无妨碍,何况他现有扶危救困心。公子想毕呼娘子:“提起我被害缘由最恼人。”这公子从头至尾说一遍,通名道姓俱实云。公子之言还未尽,只听得隐隐悲声入耳轮。内房步响帘栊启,走出一位女裙钗。叫声:“哥哥苦死妹,今日重逢似梦魂。”这公子仓猝之间难辨认,惊疑不定细留神。见女子面如金纸乌云乱,项下层层裹手巾。云龙复又留神看,他这才认出是同胞共母人。

猛然见了,吃这惊不小。站起身来连忙问道:“妹妹何以至此?这到底是什么所在?”小姐大恸,遂如此这般,哭诉一遍。公子如梦方觉,心中大怒,踢足恨道:“槐氏、邹婆,这等可恶!有朝得地,此仇必报!”又与海棠施礼道:“愚兄妹何幸,蒙娘子屡施大德!此恩此义,没齿难忘。”郁氏连称不敢。琼花小姐向公于说道:“郁姐姐久厌风尘,志欲从良,未得其人,小妹因感活命之恩,意图永为姐妹,欲与吾兄定为次嫂。小妹前日也曾向郁姐姐言及,今日天缘奇遇,小妹作柯,以定百年之好,未知兄长意下如何?”公子道:“郁娘子是救兄妹活命恩人,怎敢如此屈尊?”海棠道:“相公是天上石麟,小姐乃云中白鹤,携带贱妾得脱烟花之苦,海棠异日得与夫人拂衾捧砚,便是出地狱而登天堂,乃是贱妾梦想不得之幸,安敢复有他辞?相公如不以青楼见弃,乞赐一物,留为日后相逢之验。妾身自此斩钉截铁,以候好音便了。”公子见他言出激烈,不再推辞,慨然应允,遂把暖玉香圆取出,赠与海棠为定。郁氏接来,如珍似宝,佩在身边。因取香圆,看见金丹,遂取一粒与小姐敷上,登时痊可。海棠见十分灵效,也要了一粒收藏备用。

说话间,曹爷找将进来,一面说:“我伏在亭上见那些狗男女到了墙外,只要进来搜检,多亏戴兄不叫惊动居民,只带他们向北赶了一回,方才回走过去了。”说著又向海棠致谢。那琼花小姐因感救兄之恩,不曾回避,向前万福道谢。曹爷一见,怔了一回,还礼问道:“此是何人?”公子说:“此是琼花妹妹。”曹爷惊喜非常,问起情由,方知被槐氏、邹婆所害。恼的他发恨连声,道:“我若在城中的时候,必要去斩了这两个恶妇方觉痛快。且喜这场风波已过,咱弟兄趁夜早走才好。”公子说:“兄长且慢,如今妹妹在此,终非了局,想个去处与他安身,咱去也好放心。”曹爷想了一想,说:“有了,何不趁此黑夜,把妹妹送至柳黄村我母家中?姑父母老夫妻为人慈善,一定收留照管,俟弟日后得地,再去接请,有何不可?”公子听毕,点头称善。

说道是:“弟还有句衷肠话,未谂吾兄可愿情。咱弟兄这一避难边关去,未知何日转回程。舍妹笄年当待字,使小弟牵连魂梦不安心。弟欲将终身大事托兄长,喜将友义续亲情。不必盟书与信物,一言为定永无更。”公子之言还未尽,海棠旁边赞一声:“相公所见真不错,以亲酬德理上通。杰士烈女成佳配,至美奇缘此夜逢。以必相照无他意,何用冰人系赤绳?就送小姐东村去,回来即便奔前程。从此后彼此守志等机会,单等雷鸣起卧龙。”心直性快曹文豹,并不推辞点首应。琼花听的言及此,粉颈低垂面已红。郁氏说:“事不宜迟速打点,樵楼已过鼓三更。”说罢忙把妆奁取,叫小姐梳头拢发把衣更。鸟绫手帕将头罩,穿一件软绢夹衫搪夜风。曹爷外边去看马,杏花儿连忙点灯笼。公子含泪催著走,无奈的千金只得行。大家来至湖山后,寇小姐含悲拉住郁莲英。说:“小妹此去不大紧,王婆怎肯把姐姐容?”海棠回言说:“无碍,我自有随机应变把他蒙。即或泄露瞒不住,不过是一场恶闹大撒风。不怕虔婆吃了我,人要横心事可行。”小姐闻言心内惨,珠泪纷纷往下倾。海棠时下忙不住,搀扶小姐上乌龙。言不尽肝肠恸断兄别妹,说不了义气相投姑嫂情。送出后园将门闭,公子大恸转房中。曹爷牵马登途路,紧攒著嚼环手不松。虎步如飞催坐骑,龙驹走动快如风。可怜这深闺艳质千金秀,迷糊糊紧抱雕鞍婉怕惊。又是发虚又是叹,又是含羞又恸情。柳黄村离城不远三十里,到得门前未四更。听了听鸦雀无声多寂静,这豪杰连忙止步暂消停。

小姐下马,在一旁背立。曹爷向前用鞭打门,刚叫了两声,听得里面一声狗咬,引动那合村宿犬,齐声乱吠,吓的琼花小姐不知所措。曹爷急攥起拳头,向大门上如擂鼓的一般,一阵乱打,这才把看门的管家闹醒。披衣起身,隔门问道:“三更半夜,是谁叫门?这样大惊小怪”英雄外面答话:“是我来了,快些开门!”管家听准声音,将门开放。曹爷带马,叫声:“贤妹进来罢!”小姐只得移步。管家接马关门,见了小姐,心中诧异,低低叫声:“少爷,这位是谁呀?”曹爷说:“不必多问,快些去通禀。”管家遂至二门外,叫起了内宅的女仆,隔门说了备细。女仆到上房窗下叫醒丫鬟,请起老爷、夫人。

且说这位老爷姓岳名濂,字澄波。乃长胜将军花刀岳胜之后,自幼文武双优,作了一任知府,年已五旬,告病回乡。膝下一位公子,年方十一二岁。老爷耕桑度日,教子读书,以乐天年。这夜听得女仆之言,老夫妻十分惊异,连忙起身。曹夫人怒骂道:“这个畜生,日日闯祸,不知弄出什么是非来了,带个女子前来,必非好事,快些与我撵出去!狠不用他来见我!”岳老爷连忙说道:“夫人不可,他素来虽然好勇,生性正直,好义轻财,心高志大,断不能作非礼之事。少时便知分晓。”遂吩咐:“快些请他进来。”家人答应,去不多时,曹爷、小姐同进房中。曹爷与姑父、姑母请安施礼,小姐深深万福。岳老爷还礼让坐,夫人含嗔不语。曹爷不等人问,便拱手说道:“二位大人在上,小侄今夜之来,未免唐突。但事在危急,不得不投至亲为靠。”遂将寇云龙、琼花女遇难之事,细述了一遍。“不避冒渎,趁夜来投,惟望姑父、姑母二位大人收留是幸。”老夫妻听得此言,惊喜非常,连忙站起,一齐与小姐见礼道:“原来是翰林千金,临难不屈,杀身全节,令人可敬。方才多有得罪,乞恕,乞恕!”小姐还礼,口称:“惭愧,难女不幸遭此横祸,无故惊扰,取罪不小。二位大人若不弃嫌,难女愿拜膝下,少尽子女之劳,以报收养之德。未知二位大人尊意可否?”老爷、夫人心中大喜,一齐说道:“我们无个女儿,正有此意。承小姐不弃,我们就要讨大了。”小姐当下行了四双八拜,认了父母。老夫妻甚喜,遂命众丫鬟童仆都来叩见小姐。只见一个小安童满眼垂泪,叫声:“小姐,小人今日梦想不到得见姑娘之面。”又与文豹叩头道:“多谢曹爷搭救我家相公,小人粉身碎骨,亦难答报!”原来这就是书童进喜。那日被岳老爷买来,与公子伴读,不料今日会著小姐。当下大家叹异不已。

曹爷不敢少停,遂忙忙拜别了姑父、姑母,出门上马,顿辔加鞭,飞奔回来。天交了五鼓,到了园外,用鞭打门。杏花开了门,曹爷进来,将马拴上。郁海棠迎出轩来,让进房内。不见公子,曹爷举目四望,见灯下坐著一位淡妆美女,见了曹爷,站起身来。豪杰定睛一看,哈哈大笑,连称:“好计!这必是郁娘子的主意。”公子说;“正是。如此乔妆避人眼目,等过了江去就不怕了。”曹爷又望下一看,不觉失笑道:“这双合式的鞋子却是何处来?”海棠说:“看园的边妈妈为人和气殷勤,我闲中解闷,作双鞋子送他。那日作成了,方要与他送去,就遇著小姐的事忙不暇,放至今日,谁知作了备急之用。”曹爷说:“这就是凑巧极了。”公子又问了妹妹到岳府的备细,这才放下心来。海棠说:“天已五更,曹爷与相公也该急急起身了。”二人齐说有理。曹爷说:“只是我那马一夜不曾得料,却怎生走路?”杏花说:“那马我抓著空儿喂了他五六升稻米,又给了他一大盆水,他也喝了。”曹爷说:“好个伶俐小女子,日后一定有些福。”曹爷也改了衣妆,把马从新紧了鞍辔,搭上被套,二人起身告辞要走。刚然出房,只听南边门外打的山响,外边只叫:“快开门来,了不的了!”四人彼此各吃一惊。未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投宿黄昏纵谈前日事 裙衩青眼结识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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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曹、寇二生正要起身,听的叫门声甚急,郁海棠忙忙催促说:“你们只管从北门快走,有什么饥荒等我自挡便了。”二人也顾不的答言,公子扳鞍上马,曹爷紧紧相随,似箭如飞,出了园门,向北小路去了。

郁氏闭了门,与杏花来至南角门内,且不开放,贴住细听是什么缘故。原来是边妈妈被蝎子啮了大腿,他老头子摸不著火镰,前来打门要火。海棠、杏花听了,放下心来,遂进房找了一包儿银朱,点了一支香火,这才开门,与他说:“你拿去用鸡蛋清调敷,立时便止疼痛。”边老儿接过银朱、香火,回身而去。杏花关了角门,一同进房假寐去了。

且说文豹、云龙别了海棠,竟奔江北而来。

云龙扮作村庄女,曹文豹草帽芒鞋青布衫。一路充作兄送妹,后边跟定手提鞭。夜晚正路忙忙走,白昼穿禾慢绕湾。刚刚离的仁和远,来至江边催上船。二人这才心稍定,坐在舱中不露颜。这回书,文豹云龙行水路,再表佳人高梦鸾。尼庵养好能行马,过了二十正八天。酬谢尼姑登途路,主仆俩打马加鞭奔岭南。那时正是夏季景,禾苗葱翠满庄田。秫田处处垂青穗,野草鲜花紫配蓝。红桥日暖堆银浪。绿树阴浓遮碧天。枝头鸟啼千般韵,林内蝉鸣似管弦。蛙鸣浅水声聒耳,残蝶寻香翅慢扇。莲叶浮波如雨盖,芙蓉映水色鲜妍。凉亭水阁珠帘启,避暑佳人倚画栏。见了些游人会友松棚下,讴歌笑饮列杯盘。走了些高高矮矮不平路,野店荒村水共山。偏遇著三伏酷暑天灾热,烈日如蒸行路难。小姐心急因思父,恨不能足下升云到岭南。冲风冒雨全不顾,急急顿辔紧加鞭。那日到了苏州界,错过宿头黑了天。青梅说:“今夜却到何处去?只好荒郊打野盘。”佳人不语抬头看,但只见好似个人家在正南。这小姐用鞭一指说:“你看,咱们何不奔那边?”说毕一齐催坐骑,不多一时到面前。

到得跟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座破庙。山门半倒,墙壁坍塌,十分败落。小姐说:“只好在此权住一宵罢了。”遂下马牵进庙来。只见院中荒草有一人多高,路边两株大树。主仆将马拴上,走进殿中,打火一照,上面供的是玄天上帝。小姐连忙拜祷:“乞上帝垂怜,保佑弟子一路平安,父女重逢,日后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青梅拂拭了灰尘,解下被套,掩上阁扇。青梅说:“常听那人讲古迹的说,陈宅古庙之中,都有妖怪居住,万一跑出个来来,却怎么好?”小姐说:“不怕,如今世上母妖精怪甚多,迷的都是无志行的男子,咱们又不是男子,可怕他个什么?”青梅说:“咱们现是男妆,人见了还辨不出个青红皂白,何况是个畜类?他要错认了呢?”小姐说:“邪不能胜正,且把宝剑出鞘,放在身旁,管保无事。”当下主仆二人倒在行李之上,两身相倚,朦胧睡去。

这小姐似睡不睡刚合眼,一点魂灵入梦中。只听殿外一声响,佳人闪目看分明:刍空吊下一只虎,四爪牢拴体受绳。但见他毛长三寸如墨染,爪似铜钩目似灯。躺在地下难动转,望著小姐吼连声。不住点头如乞命,梦里的佳人善念生。走至院中黑虎侧,忙伸玉腕把绳松。兽王得便翻身丐,一声大吼便腾空。不亚如地震山崩一声响,高小姐惊醒南柯把眼睁。听了听万籁无声都静悄,只有些草虫低叫与蛩鸣。这小姐低声慢把丫鬟叫,青梅女猛然惊醒问连声。楞楞怔怔呼小姐:“莫非真是有妖精?”小姐回说:“休胡讲,只为方才梦境凶。”这般如此说一遍,小青梅参想多时把小姐称。“姑娘此梦真奇怪,莫不是何方遭难困英雄?”小姐说:“龙君虎将文为豹,却不知警教奴家主甚情。”青梅说:“未来之事人难解,将来验后自然明。”主仆说话东方亮,扶桑捧出太阳星。他二人拜别真武出大殿,双双跨上马鞍行。逢有问路迤逦走,再说文豹与云龙。那天船至苏州界,离舟上陆奔途程。这日到了昭文县,曹爷一事上眉峰。含春启齿呼贤弟:“何不顺路看良朋?东关偏此一箭远,孤村里面有门庭。卫兄为人多义气,自从别后挂心情。趁此天黑到那里,盘桓一夜再登程。”公子马上无言语,思忖多时叫长兄。

“哥哥,良朋契友,看望看望却也使得。但只一件,你我如今身边有事,小弟又是这样妆束,愧于见人;再者人心难测,万一走漏风声,岂不是自招其祸?若依小弟,不去倒也罢了。”曹爷不待说完,心中不悦,把脸一沈,说:“贤弟你如今怎么学的这样多疑?你我都是一样的朋友,我这等待你,难道人家就有别样心待咱不成?咱们是大丈夫,心口如一才是。贤弟,以后不可如此料人。”几句话,说的公子闭口无言,只得依他,同到孤村。

那天就有黄昏的时候,只见坐北朝南一个小小的黑门八字墙,这门儿半开半掩。曹爷向前呼唤,里面答应:“是谁叫门?”卫秀才走将出来。曹爷一见,心中甚喜。说:“长兄别来未久,连小弟的声音也不懂的了么?”卫秀才叫声:“哎呀,原来是贤弟到了!这些时想杀劣兄了!这边姑娘想是令亲妹妹,娘子快来迎接。请进,请进!”曹爷笑道:“这也是敝友,不敢劳动尊嫂。”说著,一同走进。卫秀才的娘子巫氏听得呼唤,带著十三岁的小姑迎至院中。见厂曹爷亲热,叔叔长兄弟短,彼此见礼,说:“这位娘子想是婶婶,请那屋里坐,吃茶去。”公子满面通红,甚觉不安。曹爷说:“嫂嫂、妹妹自请方便,这敝友因有急事,改妆避难,路从此过,看看兄嫂,借宿一夜,自此就要远走高飞了。”巫氏闻言,与那小女子连忙退出。站在窗外,听他们说些甚么。

当下卫秀才就问:“此兄贵姓大名,所为何事?知心好友,请道其详。”曹爷说:“若非好友,也不来此投宿了。”遂把从前之事,句句不留,尽情实告。秀才听了,忽惊忽喜,点头赞叹连声,道:“贤弟为友这片侠心义胆,慢说今人不及,即上古之事亦所罕见,可敬,可敬!闲话少叙,二位贤弟想必饿了,娘子快些杀鸡打饼,作些水饭,我到关中打酒买果,回来好与二位贤弟痛饮谈心。”巫氏接言道:“那关里的酒薄,不堪入口,莫如多走几步,到城中天香馆沽一瓶透瓶香来,与二位贤弟吃,岂不是好?”公子连忙拦阻道:“鸡饼水饭,足可充饥,天色又黑,何必又劳卫兄贵步?不消买酒了。”曹爷说:“穿篱美菜,岂可无酒?愚兄三日无酒,便觉精神不爽。这些时冒险耽惊,何尝得个痛饮,今与卫兄久别相会,如其无酒,何以叙离别之思?”卫秀才哈哈大笑道:“贤弟快人快语,待我前去便了。”说毕提了酒瓶,闭门出来。

刚要迈步,巫氏向前拉了一把,低低问道:“你往那里去?”卫秀才说:“这倒可笑,你没听见么?我买酒去。”巫氏说:“你每日自夸聪明,原来遇了事反糊涂了,全无深思远虑。天天想发财,今日财送上门,你又不会使了。”卫秀才说:“那有什么财发?”巫氏说:“你那日进城,回来说四门上都贴了仁和县的告示,有能首报五松山逃犯凶手者,官给赏银一百两。如今他们现在这里,何不借打酒为名,急急府县前首告,解到仁和县,就是白花花一百两到手。”卫秀才闻言大怒,低声喝道:“你这妇人好不贤良!想当初我遭事被仁和县扣住,衣衫典尽,盘费皆无,看看成了乞丐,多亏曹贤弟萍水相逢,挺身出救,大闹公堂,把谈知县问住,把我开释出来。他又与我浑身换了新衣,赠银三十两,亲身送我回家。那时你也十分欢喜,常说此段恩德,必得报答。今日为何反要害起他来?断乎不可!你好好关上门作饭去罢!”说著,转身要走.妇人冷笑了一声,说:“我看你去,到了大祸临身的时候,可不要后悔!”卫秀才止步回头,问道:“我有什么大祸?”巫氏说:“并不是我不贤良,凡事都有个轻重迟急,天下最恩爱者莫过夫妻,荣辱相关,祸福共之,你有见不到的去处,我自然提醒一二。这明是咱的悔气到了,我说说你,还咸哪淡的抢白,我怕送了身家?只管去罢,去罢,我不说了!”卫秀才听他说的利害,转过身来说:“你到要说说,我听听有理,我便依你。”妇人说:“论理那姓曹的待咱情义可也不错,怎么还好去首告他?只是他这一来,到不得不出首了。”卫秀才说:“却是为何?”妇人说:“赏银不赏银的倒是小事,俗语说:鹊儿过还有个影儿。那隔壁子周大娘问我:“你们家马嘶声叫,是那里的客呀?”幸亏我还有点伶机,用话支吾过去了。你想他们在此吃饭过夜,没有个不透风的墙,好人少,坏人多,你又肯得罪人,再者谁不愿现现成成发点那财?万一先去首告了,不怕不干连上尊驾?你秀才家知法犯法,革退了衣巾不算,只怕还问个与犯同罪。此时咱不先下手,过后有人首告了他在你家过夜,非亲即友,一定他要拿了你去作眼海捕。一日拿不著跟一日,一年拿不著跟十二个月,遇著闰月的年头儿又多跑二十九天,那时就叫亲妈,我那死婆婆不能扒出墓子来救你,看你怎好?”卫秀才见他说的话句句儿受听,由不的悚然变色,一面点著头,哼哼道:“娘子高见,果然不错。妻贤夫祸少,信然,信然!但只一件,想他待我之情,心中有所不忍。”妇人道:“古人说的好,先为己而后为人,没有舍著自己的身家为顾别人的。莫说是异姓的朋友,就是亲弟亲兄有了事还要各自顾各自的老婆孩子呢!那姓曹的你夸他是条好汉,我就说他是个傻子,把个好好的举人弄去了,抛家失业,冒险耽惊,陪著个性命瞎闹,不过落个义气的虚名,我瞧著也算不了什么。再者,凡事都有个合该,他们不往这里投宿,不怕干连上咱们,就有一千银子的赏也不肯出去首告他,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那秀才越听越想,越觉有味,说:“好圣明奶奶,说的狠是,你带进这酒瓶子去,我去出首便了。”才然要走,妇人说:“你且别忙。那姓曹的我听说十分精壮,若在这里来拿,动起手来,许多不便,遭塌了家伙也是钱。你如此这般,合作公的定下了计较,哄了他去,拿住就好了。那一个是一个书生,易如反掌。”卫秀才点头遵令而去。

妇人掩门回房,假作拿鸡煮饭之状,在堂屋里捆柴烧火。那小女儿见他嫂嫂追出他哥哥去说话,他也跟在后面,影在门后,把这些言语全然听见。

这女子口中不敢一言讲,站在窗外暗掂夺。点头吁气叫嫂嫂:“你为何凡百作事损阴德。自己阴毒还罢了,还要带累了我哥哥。可恼哥哥无主意,十分耳软太心活。事儿经了千千万,都是他牝鸡司晨头里说。巧语花言能粉饰,终要归了他的辙。贪财负义恩报怨,也不怕得罪青天神与佛。我看二人非俗品,将来一定福不薄。可怜奴遇著这样兄与嫂,还不知结果收圆怎么著。我今何不将他们救,将来好解这疙疸。纵然怪他行的错,看妹饶兄不用说。就是怎好进房把消息透,嫂嫂在此又不挪。”这女子,左右思量干急燥,万转千回无奈何。忽见了苍髯老者朝里走,手扶竹杖态婆娑。进门叫声大娘子:“这事今朝了不得!大相公方才走至我门儿外,猛然间跌倒墙西北下坡。口眼歪邪浑身抖,叫著不应也不说。口中只有呼吸气,少时只怕了不得。快些找人抬他转,怕的是迟滞工夫气要脱。”妇人听见这句话,故意嚎哭怪叫似风魔。

妇人拍手打掌说:“黑灯瞎火,叫我那里去找人?”老者说:“大娘子作速著人抬了来罢,我看他甚是沉重,少时看不好了!”妇人说:“那是我个连心著己的亲人,要不我合你抬去罢!”那曹文豹在房内听的明白,心中十分后悔,不该要吃酒弄出这个事来。小豪杰心直性快,走出房来,说:“嫂嫂不要著急,待小弟背了哥哥来罢。”老者道:“很好,快走,快走!”遂一同去了。公子坐在房中甚是不安。

妇人见曹爷中计,心中大喜,忽又起个贪财念头:“我看他那马上行李十分沉重,一定资财不少,何不趁此悄悄解下来,把马撒去口,说脱缰跑了,这岂不又是一注外财?”思思想想,蹭至马后。刚一伸手,常言说马通灵性,何况又是一匹良骥,如何肯让生女人向前?登时鬃尾乱张,蹄跳咆哮起来,扬起后蹄乱踢。妇人著忙,侧身要跑,躲之不及,被他踢在身上,这一疼直至心窝,吼了一声,仰面跌倒。公子听见,才要出房去看,只见那小女子跑进房来,走至面前,低低说道:“你的祸到了,还不快跑?”公子吃一大惊,立问什么祸事,女子说:无暇细说,少时就有人来拿你,你不必多问,快些逃命!”公子惊慌无措,同他出房,解开马,牵著就走。女子叫道:“不要从那里走,快随我来!”公子忙忙转身,跟他出了后门,一面道:“曹兄不来,如何是好?”女子答道:“等来了我叫他找你去。”公子忙忙上马,走了两步,回头叫道:“姑娘芳名说与学生,日后好报救命之恩。”女子说:“我叫瑶仙。菜园中大树下是眼石井,小心绕过去,北边却是大路。”公子一面答应,加鞭如飞而去。瑶仙转身回来,关好门户,走至前院,来看嫂嫂。正是:利在害中人未解,食藏钩内死贪鱼。不知巫氏死活,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小英雄自投罗网 好夫妇各走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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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瑶仙来看嫂嫂,见他躺在槽边,遂叫声:“嫂嫂起来罢!”见他不哼,伸手来扶,那里扶的起来?原来被那马踢在致命之处,早巳升仙去了。瑶仙见是死了,吓的啼哭起来。正自害怕,又见他哥哥带著一伙人提灯执棍拥将进来,那伙人奔向房中去了。卫秀才见妻子死在地下,妹妹在旁啼哭,吓的魂不附体,连忙就问,那瑶仙只是哭个不住。那伙人从房中又跑将出来,问道:“小姑娘,房中那个人那里去了?”卫秀才又是心疼,又是著急,跺著脚儿说:“小姑奶奶,别嚎丧了!快快说话罢!”瑶仙哽咽了一回,说:“自那个人去后,也不知嫂嫂往那马跟前作什么去来,那马跳跃起来,把嫂嫂踢倒了,咬断缰绳,跑出门去。房中那个大姐随后赶出去了。”众人乱烘烘问道:“往那方去了?”瑶仙望正南上指说:“往那边去了。”众人闻言,齐出门,往正南上忙忙赶去。这里卫秀才只落了好几场大哭,买棺盛殓,不必细言。

那些捕快人等白赶了半夜,那有一点影响?只得回来禀复知县。彼时卫秀才进城出首的时候,先与捕快人等定下计较,地下绷上绳索,把曹爷哄了出来,绊倒在地,三四十人出其不意,向前按住,捆绑了个结实,簇护到县堂上。知县问其原由,曹爷全无惧色,仰面站在堂上,昂然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大丈夫所为。五松山三个狗男女,无法无天,公然作恶,是我一怒杀之。别无活说,贵县也不必细问,等我见了谈德那个狗官再与他算帐便了。”知县也不复问,遂传禁子收监。次日午后,追公子的捕快人等回来复命,说:“小人等追到三十里之外,不见踪迹,只得回来,讨老爷的示下。”知县听了,那有工夫管他的闲事,拿不住也就罢。少不得作公文一角,派四个都头,一辆白板木车,把曹爷解交仁和县去了。

言不著文豹曹爷遭罗网,听表临凡玉女星。多亏卫氏瑶仙女,公子躲过这灾星。骑在马上如酒醉,不知东南与西北。一直跑到东方亮,扶桑高照太阳红。回头不见人追赶,这才心中少安顿。天明不敢走大道,只拣深幽小路行。牵挂义兄曹文豹,盼他后赶早相逢。勒辔慢走将他等,回头不住看分明。这公子提心吊胆朝前进,猛然见一座高山把路横。这座大山名腰带,东西百里有馀零。山中有座狼牙洞,两头有路内中空。里边住著贼强盗,多年积聚几千名。白日里扮作良民出来混,夜晚间分头打抢富家翁。地方官员拿不住,不晓窝巢与脚踪。渐渐的买马招军称字号,意欲为王把事成。为首的名叫天不怕,地不怕强人是第二名。吴富吴钧人两个,军师巴道共衡奂。还有祝峨与从畔,结义同盟八弟兄。共保天大为寨主,胡行乱作号八龙。这一日祝峨从畔察山口,带领著巡哨喽卒十数名。林中高处朝下看,为的是劫夺行客与经营。恰遇公子山下走,眼尖的贼子看的明。用手一指把喽兵叫:“那一边马上女子好姿容。这匹黑马真良骥,你看他蹄不沾尘快似风。何不下去将他抢,人兽双得两件功。”说毕二贼朝下走,喽卒后面脚不停。跑出山口离不远,齐声吓喝似雷鸣。大叫:“女子不要走,留下金银放你行!”手举钢刀朝前护,那时吓坏寇云龙。

公子一见,只吓的胆裂魂飞,无别的方法,只好是加鞭催马,吓的的吧喇喇似电掣星飞,往北跑去。强贼欺他是个女子,又是旷野无人,狠心不舍,放开贼腿,赶将下来。赶了三十里之外,公子不住回头观看,相隔只有一箭多远,前后奔腾。

公子正在危急,面前有座柳林,只见从林北转过二人二骑,迎面而来。公子看见这两个人更又奇异,一个面如锅铁,一个脸似丹霞,不用通名道姓,看官知道是梦鸾小姐与侍女青梅。公子猛然一见,又当是个强人,说声不好,几乎坠马。小姐见是个美貌女子,孤身落荒而走,后面有人追赶,一定有故,不觉心内生怜,遂勒马问道:“那小娘子不要吃惊,我们俱是行客,小娘子为何这样慌张?后面追赶者却是何人?所为何事?”公子一面跑一面说:“我也是行路之人,从那山前经过,遇著这伙强寇拦路抢掠,望壮士搭救。”这两句话的时候,那马就跑过了。小姐回头说:“小娘子不要害怕,等在下把这厮们打发回去。你且在柳林内歇息少等,在下还要请教。”公子一面答应,一面跑出柳林北边去了。

说话之间,强贼已到了面前。青梅抽出双锏,小姐的青锋出鞘。

他主仆齐纵征驼迎上去,喝骂:“强贼少要狂!青天白日行霸道,滔天万恶掠红妆。知时务者速逃走,少要挨迟狗命亡!”祝峨一见心好恼,从畔闻言怒满腔。他二人齐举朴刀朝上闯,主仆俩剑锏飞腾两两搪。马打盘旋交上手,只听兵刃响叮当。数个喽兵朝上望,齐把刀枪棍棒扬。佳人的剑法有传授,青梅的双锏不寻常。虎入羊群差多少,不亚山鸡斗凤凰!不消半盏茶时候,山赋不济暗著忙。刀法散乱无后力,勉强支持把剑搪。高小姐回身抽剑更门路,使了个单手摘星取太阳。强贼不懂刀胡砍,这佳人顺手一挥贼中伤。只听咯哧一声响,人头落地冒红光。从畔一见祝峨死,强贼害怕面焦黄。不敢恋战忙回步,止望逃命转山冈。青梅怎肯轻饶恕,忙催坐骑锏高扬。连头带背只一下,山贼去见五阎王。小姐青梅随后赶,只杀的,十个卒死四双。

那两个幸喜生了四条快腿,看著光景不好,先跑了一步,得以逃生,回山去了。

青梅指道:“那边山上定是他的巢穴,他这一回去,只怕还有为首的出来。”小姐说:“可惜你我手下无有兵将,孤掌难鸣;若有兵将,带领前去,剿灭了山贼,立了这件功劳,借此面君,也好替老爷赎罪。”青梅说:“何必立此小功?等著那国里反了,小姐作元帅,我作先锋,提兵调将,马到成功,挣一个公伯王侯,那时再与老爷辨冤,岂不更好?”小姐叹道:“那能得此机会?又访不著害老爷的仇人,这冤如何得雪?且莫闲谈,快到柳林看看那女子要紧。”青梅说:“小姐与那丫头那世里有缘,萍水相逢,这等关切,莫非也要学那说书唱本上的故事,招个媳妇儿么?”小姐笑道:“不是这等说,你我与他都是一般的女子,咱们所仗有这点本领在身,若是与他一样,遇此强横,也不过束手待死。常言凤死鸾悲,物伤其类,为人须为彻,我意欲问他个姓名来历,将他送到地土,岂非一件好事?”青梅说:“倒也罢了。”

当下主仆二人,说说笑笑,来至柳林,抬头一看,哪有什么女子?不知从几时就走了。原来那时公子见黑面男子要去挡贼,叫他在柳林等候,还说有话问他,彼时虽然口内答应,心中却犹疑不定,见他二人面貌凶恶,又不知是个好人歹人,这一与贼动手,未保胜负,万一失机,强人一定还来抢我,依然身入虎口;即便得胜,我如今现是乔妆,他若另起别意,我却如何是好?岂不是躲过丧门而投吊客?想至其间,不敢等候,遂忙忙加鞭,飞马向北去了。及至小姐到此,已去多时了。青梅一见,说:“这可辜负了小姐的好心了!那没良心的小娼妇儿,也不管咱们的死活,撇下就跑咧!”小姐说:“你少胡说,虽然是一过之间未得看真,那一表人材,令人可爱。说话清朗,字句沈著,定是个聪明闺秀,全材女子。”青梅说:“小姐只顾看了上妆,怎么就没看见那对尊足?这长这宽,把宝铁镫都装满了。凭有什么好容颜,这就是一个一包含,再全个七八全罢!”小姐笑道:“到底是你留神,我就不曾理论。”青梅说:“少要取笑,姑娘昨夜梦见黑虎,今日就救了他,莫非是位贵人也未可定。”小姐说:“到少说大脚夫人丑王妃,不全之材,方是全命。”

二人说说笑笑,各催坐骑,绕过了腰带山,走了四十馀里,方有了店铺。打了午尖,又往前赶了一站,天色将晚,到了姑苏驿于家老店投宿。小二向前接马,问:“客官要伙居要独睡?北边大屋里伙居钱少,厢房窗户小些,都是凉爽洁净的房子。”小姐看那西厢房门上挂著竹帘,窗上糊著冷布,房屋紧小,倒也干净,遂道:“就是这屋里歇罢。”小二答应,帮著青梅扛进行李,主仆拂尘净面,小二送上茶来。又问:“客官用什么酒饭?”小姐说:“不用酒,有好菜饭端来。”吆喝下去。不多时用方盘端来,放上小桌,摆在上面。小姐面北坐下,青梅站在横头。

主仆二人刚用饭,只听外面有人声。怪叫吆喝官差到,“闲人闪路让车行。”“还不躲开朝前挤,好一个瞎了眼楞头青!”那个说:“不怕碰著只管走,谁叫招呼他不听!”但只见一辆大车朝前赶,有四个公人打扮势头凶。歪带著帽子把胸脯敞,手提木棍带钢锋。高叫店家快喂马,大步昂然往里行。内中跟随一罪犯,这小姐猛然一见暗吃惊。只见他身材凛凛多威武,相貌堂堂迥不同。虎步彪形神色坦,相随共入北房中。正从小姐窗前过,慧性佳人看的明。连忙放箸把青梅叫:“你看方才过去是英雄。看他一表非凡品,到将来不是王侯定国公。不知为著什么事,一定其中有隐情。恃我过去问一问,你在此看守行囊莫远行。”佳人说毕忙移步,反身来至北房中。见他们洗脸已毕刚用饭,这小姐拱手含春叫老兄。

小姐走进房中,望著一个把手一举,说:“王都头一向可好?有何贵干,行此远路?”那一个解子抬头一看,小姐容颜奇异,穿带不俗,是个贵宦武萌生的打扮,都一齐站将起来。那一个连忙说道:“承问,承问,在下贱姓巴,并不姓王。”小姐复又仔细一看,说:“果然不是王都头,只因尊貌与敝友相仿,又遇小弟眼拙,误惊错认,多有得罪!”解子说:“世上之人一般样的容颜颇多,这有何妨?请坐,请坐。”小姐坐下,小二走来问道:“列位上差用什么饭酒?”公人未及开言,小姐说:“拣上好的酒饭菜肴多端上来,等我会帐。今日幸会诸兄,小弟作东,奉敬三杯,略表识荆之意。”那公门中的爷们是最不嫌吃喝的,听得此言,一个个眼乐眉开,连耳朵都是笑的,一齐谦辞道:“这如何使的?听相公的贵音,必是远客,到了敝处,我们奉敬才是,那有倒叨扰的理呢?”小姐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有何妨?”当下小二用大方盘端了菜来,无非是美酒鲜鱼,烹炸煎炒,放上大桌,连曹爷共是七人,见礼坐下。那几个公差见了这不花钱的东西,怎肯作客?放量开怀,尽情痛饮。

酒至半酣,小姐见他们都有些醉意,遂慢慢向曹爷问道:“兄长贵姓大名?观足下气概不俗,小弟斗胆,不嫌唐突,请教却是为何事?”曹爷未及开言,一个解子指手画脚说:“若要提起这位曹爷,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是我们江南第一个英雄汉。乃武惠王曹老爷之后,统制老爷的公子,尊字文豹。为朋友的事干连在身上,目今送回本县。昨日起解的时候,房里押司嘱咐我们一路小心防守,我说不妨,曹爷是何等的好汉,怎肯带累了我们?因此到了半路……”那一个接言道:“我就与他老把刑具松了。要是提起这件事来,更又叫人听著胜似又吃一斤好酒。”说著,鼓掌大笑。小姐说:“何不说与小弟听听,也好长志。”曹爷见问,说:“承兄下问,小弟只得絮耳。

只因为秉性生来多粗鲁,遇事不平拙气发。敝友云龙寇公子,与小弟义气相投情最洽。恶槐氏这般如此将他害,五松山我怒把三人一处杀。贪官闻报捉凶犯,戴兄透信我离家。不意青楼出俊杰,野青园中遇女侠。贤弟兄妹受恩思补报,玉香圆为聘定娇娃。海棠巧定乔妆计,弟兄避难走天涯。路过昭文来看友,投宿秀士卫珍家。想不到衣冠队里出禽兽,贪财出首告官衙。谎哄小弟把城进,猝然中计被擒拿。”梦鸾小姐闻此话,芳心一阵乱忽搭。口中答应说“原如此”,腹中展转自详察。“今早遇著那女子,不用说了定是他。幸喜下曾问名姓,浑然过去到不差。那时若还言就里,倒叫奴家羞答答。这如今,曹兄为此身遭难,解回原籍一定杀。慢言他这等大恩当补报,就即便遇此英雄也当救拔。”佳人思忖时多会,眼望公差把话答。

说:“怪不得列位方才称赞曹兄,果然这件事惟大英雄方能作得出来,可敬,可敬!列位今上仁和县,与小弟正是一路,舍亲也在仁和居住,只因家尊在宁波府经略,小弟久违膝下,欲去问安,顺路到仁和县探望舍亲。听说这里鞍韂极佳,欲买一盘送与舍亲,苦难稍带。正遇著众兄,即借车架替小弟带带。”那四个人吃了便宜嘴,已是欢喜无尽;又听得要一路同行,想著还有几顿嘴头;又听得是现任贵宦公子,越发亲近起来。一齐说道:“这有何妨?别说一盘,就是十盘,等小人们步下走也替老爷捎著。”那一个说:“可是呢,我们真正粗率,盘桓了这半天,酒饭都扰咧,还不曾请教相公的尊姓大名。”小姐说:“小弟姓谈行九,贱字无识。”公人说:“原来是谈九爷,失敬,失敬!”又说了几句闲话,告辞回转厢房,关门安寝。

青梅低低说道:“我方才坐在窗台上,那屋里说话,我都听的明白。原来姑爷也遭了这等大祸,难为那姓曹的壮士舍死忘生,救了姑爷。又撞著老卫家那一双禽兽,把这等一个好人打在网中。”小姐说:“我这里思量要如此这般救他,你说好么?”青梅说:“很是,很是。可是咱们今早在昭文县地界遇见的那位大脚的太太,只怕是姑爷。”小姐把脸一红,回身一口把灯吹灭,主仆安寝。

到了次日,大家起身。小姐烦店家买了一副鞍辔,带在车上,算还店钱,出了于家老店,往前行走。

车前马后登途路,竟奔仁和扑正南。走至辰时投客店,歇息用饭把茶餐。凉爽一回又走路,行走多时又打尖。吃的是鲜酒活鱼高贵品,都是佳人会酒钱。不但公差心里乐,连那车夫也喜欢。一路上百般趋奉高小姐,爷长爷短叫的口干。看看申末天交酉,这佳人闪目留神四下观。面前一片沙凹地,并无行客少人烟。周围一望无村舍,荒草连云百里宽。有几座多年古坟在白杨下,石碣歪倒土中含。就在路旁离不远,不多一时到面前。小姐青梅勒住马,口内齐说:“好热天。何不在此歇歇马,大家林内去盘桓。”四个公差齐道好,喝叫车夫且住鞭。小姐青梅先下马,走至林中坐骑栓。曹爷解子将车下,大伙儿坐在林中古石边。

大家凉爽了一回,一个解子看了看天色,说:“九爷,日将西沈,咱们该走了罢!”小姐说:“且不要忙,等我变个戏法儿与列位看看,再走不迟。四人起说:“很好,九爷会这个玩意儿,就变个我们见个世面。”小姐起身,拔剑在手,走至一块石旁,说:“我这一剑下去,将这石头为两段,岂不是个戏法?”公差笑道:“我不信九爷有这等力气。”小姐也不再言,单手举剑。浑身攒力,抡起青锋,往下一斫,只听响亮一声,火光乱爆,石分两段。众公人齐声喝彩道:“九爷真是天上神仙下界,不然怎有这等神力?”曹爷一见,不由也叫了一声好。小姐掌剑向前,带笑说:“问你们四位的脑袋可有这块石头结实么?”四人大笑起来,说:“我的九爷,我们都是爹的骨头娘的肉体,凡胎怎么比的石头?”小姐说:“这就好说了。我如今奉求列位一件小事,可肯见许么?”公差说:“好说,我的九爷,别说一件,就是十件,无不从命。”小姐说:“既然这等,多感盛情。这位曹爷乃是我的舍亲,小弟特跟至此,专为救他。好好将他放了,日后相逢,定酬盛德。如若不肯,这石头就是列位尊首的样子,每位奉敬一剑,不要见怪!”四个人听了此言,不亚如雷震的鸭子一样,彼此面面相觑。他们四人身上虽都有武艺,已被小姐吓住,又见他那红脸的小厮站在背后,斜提著双锏,怒目而视,思量动手未必是他主仆的对手。

他四人默默无言时多会,忽有一条计上心。向前双双齐跪倒,老爷连连口内尊:“吩咐之言当从命,何况曹爷英雄好汉是令亲。但只是身系官差难由己,放了曹爷怎生回转去交文?爷本是明人请细想,非我们不识好歹骨搽心。九爷若不肯轻恕,不如放手杀我们。”一边磕响头碰地,嚎啕恸哭泪纷纷。青梅女手扬双锏向前喝,叫:“公子休信他小意虚心!世上人惟有公门心最恶,口是心非会瞒人。软则欺来硬则怕,威行霸道害良民。今日个恶贯满盈应了却,又何必善言善讲碎劳神。给他个连珠炮响乒乓起,等小人送他们去见阎君。”这青梅扬锏向前真要打,高小姐疾忙拦阻面生嗔。喝叫青梅:“休动手,救人何苦又伤人!而且他们无甚恶,何必杀生暗损阴。到不如将他绑在杨树上,任其死活不知闻。”青梅答应说很好,主仆俩走向前来把手伸。

小姐、青梅一齐动手,一个人抵著,一个割了车上的绳子,把两个人结结实实绑在白杨树上。那两个人扒起来才要跑,青梅用锏指喝道:“谁要动窝儿,赶上就是一锏!”吓的二人不敢步。主仆向前,把二人收拾起来。四人目中落泪,一齐哀告道:“愚蒙九爷开恩不杀,绑在这里,只消七天,活活饿死,就是那大小恭来了,叫我们怎么打发?求九爷放了我们,凭曹爷去罢。”小姐说:“放了你们,你们好急急跑回去告诉你家县官,差人来捉拿我们?”公差说:“我们断不敢如此。”青梅割了四条腰带,望他四个每人嘴上勒了一条,指著鼻子骂道:“我叫你说,看你还絮叨不絮叨?忘八东西,你说呀!你们最会捉贼,又会打赃。今日这点委屈,就受的不了?乖乖儿的等著,遇见个行客,就该你们下树的时候到了。”那曹文豹坐在车上,看见这番光景,不由的哈哈大笑。说话之间,不见车夫。主仆二人寻找多时,原来钻在坟窟窿里去了,被青梅扯住腿子拉将出来,一发凑个趣儿,把他捆起来,绑在一棵小杨树半腰中。那树有茶杯粗细,被风一摇,连人一晃,怪叫呐喊,十分有趣。青梅看著笑个不了,说道:“真是个新闻,杨树上结出人来,这可坏了种了!”小姐用剑与英雄挑断了绳索,曹爷下车打躬致谢。青梅把骑马卸将下来,备上鞍辔,三人认镫上马,顿辔加鞭,往西北而去。这里树上的五个人,四个公差。八双眼睛看著车夫的一张嘴说话。要知五个人几时下树,下回便见明白。

第四十回 高小姐山上赠金 赵知府舟中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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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白杨树上被绑的车夫望著四个公人骂道:“都是你们这害馋佬,贪吃美酒,误了正事,带累人跟著受罪,这可瞪著眼等死罢!”数数落落,连哭带骂,那四个公人勒著嘴说不出话来,只好肚子里干鼓。直等至第三天,饿了个杜阮蓝闵,闹的满裤子里酆鲍史唐,才来了一个行客,把他们解下,问其缘由。公人说:“我们解了一个犯人,店中遇著一人,如此这般劫夺去了。”客人说:“可曾问他姓名?”公差说:“他姓谈,行九,表字无职。”客人哈哈大笑道:“列位当面被他取笑去了!这那是他的姓名?贪误事,明明是句讥讽,可惜列位不曾识破。”公人听了,一齐跌足,后悔无及。少不的奔回本县,投堂领罪。昭文县尹只得派人捉拿黑、红面色之人。

且说那梦鸾小姐救了曹生,三人一口气跑了三十馀里,瞧见面前一座土山石,碑上刻著通江岭三字。小姐催马上去,四下一望,西边不远一道大江,周围并无人迹。小姐下马说:“曹兄何不在此少歇一叙?”曹爷应道:“最好。”遂下马上岭。青梅拴马树上,二人叙礼,坐在石上。曹爷说:“萍水相逢,蒙谈兄厚爱,施德救护,使小弟何以报答?”小姐说:“些小微劳,何足挂齿?小弟并不姓谈,姓鸾,贱名梦高。只为家君有事远出,弟欲越岭看望,不意得遇吾兄,乃三生之幸也。请问吾兄,令友改扮装女,所穿之衣可是翠蓝颜色,青帕包头,骑一匹黑马么?”曹爷说:“正是不错,鸾兄何以知之?”小姐就将昨日柳林搭救女子之事说了一遍。曹爷惊喜非常,连忙作谢道;“不但小弟蒙恩,敝友又复受惠,真使小弟感荷不尽!”小姐道:“兄长目下意欲何往?”曹爷道:“雁门关镇总海公乃敝友的母舅,弟欲一路追寻敝友,一同还去投奔那里存身。”小姐道:“兄长身边可有盘费?”曹爷道:“行李都在马上,彼时到了卫家,匆匆之际,未曾解下。小弟中计被擒,次日听说马踢死了卫家妇人,揪缰而跑,敝友追出门,不知所之。小弟闻得敝友得脱,心中甚喜,救他一场,得其远遁,弟之死活已付度外矣。”小姐闻听,也不再言,站起身来,取下被套,打开行李,取出纹银百两,黄金两锭,递与曹爷,说:“兄长得此可作路费,去找令友。凡百谨慎,俟时待命。自有发达之日。小弟就此告辞。”曹爷并不推辞,接来揣起,不觉长叹道:“叹我曹警有知以来喜交友,只说我心如此,人心必是这般,凡遇朋友有事,弟即舍命出头,尽力救援,空传个好义的虚名,不料反受了契友之害,投宿卫家,竟找了一场杀身之祸,不觉把交友之心了对半,自谓天下无人可交矣。今见吾兄爱友之心犹甚于小弟多多矣,又不觉自惭鄙怀之浅。自前日与敝友失散,不由刻刻悬心,今又逢吾兄,自此一别,后会无期,这一段良友相思,使小弟如何禁得?”说至其间,那虎目中的痛泪纷纷望下乱掉。小姐一见,也觉有些心酸,说道:“兄长,你我乃丈夫也,不可作此儿女之态,俟皇家用武之时,便是咱弟兄出头之日了。兄请上马,小弟还要目送一程。”曹爷无奈,只得作别。

心直性快曹文豹,那晓佳人是女流。情长义重难割舍,不由一步一回头。牵挂公子无下落,只得催骑向北游。青梅小姐在山坡站,齐睁俏眼闪双眸。看著他穿过榆林去的远,转身牵马下荒丘。一面里走著说已往,佳人有语叫丫头:“咱们如今惹下祸,官府一定要搜求。”青梅说:“这也无有别的法,不过是连夜急行紧紧溜。”小姐摇头说:“不怕,我有个仙人换影的巧机谋。咱们到河中洗洗脸,管叫那捕快迷了头。他不捉拿黑红人两个,谁能参透这原由?”青梅拍手连说妙:“到底姑娘想的周。”主仆俩说著来至河堤下,脚踏偏缰把马收。一齐蹲在浅水处,取出白巾把面揉。登时退去随人异,显露出玉面莲腮花见羞。这才上马朝前走,眼看著夕阳渐渐下林幽。青梅说:“一望长江无边际,今夜里却往何方去宿投?你看西北角上浮云起,这回儿有点子冷飕飕。万一下雨怎么好?淋一个批丢吧答像水鸥。”这青梅念念叨叨不住口,小姐说:“好他娘的碎丫头!事已至此无可奈,出门人儿难自由。少不的顺著江岸朝前找,大料著前边有码头。”他主仆望前紧走三四里,佳人心内暗发愁。眼看著红日衔山沈海底,东方明月照高楼。正自踌蹰心纳闷,但只见江中隐隐露灯球。他二人紧撒一辔留神看,见大小船只水面浮。

主仆二人一齐下马,青梅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下一声招呼:“船家搭跳,我们是行客,错过宿头,且在你船上存宿一夜,明日多送酒资。”一言未毕,船上人声断喝道:“瞎了眼的野囚!这是府尊太爷的官船,难道你看不见官衔灯笼么?谁许你来投宿,还不走开!”

原来这位府尊,就是那三河县赵梁栋,选了知县,为官清正,数年之中升了汀州府尹,水路上任。一只大船,四只小船,湾在通江岭南边。老爷方要安寝,听得人声,从船窗往外观瞧。此时八月望前,月明如昼,看的明白,只见二人岸上站著,牵著两匹马,好似主仆光景,生的清秀潇洒,令人可爱。老爷遂吩咐管家:“行路之人最苦是无处投宿,那小船上叫他存住一夜何妨,何必这等扬威呼吓,以后不可如此!”家丁领命,出船招呼:“那个行客,我家爷怜你无处栖身,叫你在小船上权宿一宵罢。”船家向前搭跳,小姐、青梅牵马上船,向著管家说道:“求掌家转老爷,小生蒙恩,理当面谢。”管家说:“老爷已安寝了,不消罢。”当下船家把主仆领至小船,将军柱上拴了坐骑。船家说:“相公请进舱中睡罢。”小姐看了看那舱中却是几个护送兵丁,横躺竖卧,倒在里面。小姐说:“掌家自请方便,我们就在这舱棚底下睡罢。”行李解下,铺在船头。只见那个管家走将过来,左手端个珠红圆盒,右手提著个小小银壶说:“相公,老爷说想必还未用饭,这点饮食奉送充饥。”小姐连忙致谢。青梅接来,管家转身而去。当下打开盒盖,那里边两碗肉菜,四对馒首。主仆二人用了些儿,剩下的连酒都与了船家。船家拿到舱中自吃去了。这里主仆二人坐在舱棚之下。

他主仆斜倚舱板上,不敢贪睡强睁噍。只听得岸上草虫声细细,波心鱼跃响连声。不多时月转西南交半夜,后梢锣鸣已三更。这小姐神思困倦身歪倒,手攒著剑靶眼朦胧。恍惚间岸东恰似人行走,忽听一阵哨子鸣。小姐翻身忙坐起,手推青梅说“你听”。丫环抓起银妆锏,主仆两个各睁睛。但只见彪形大汉十几对,上下浑身一色形。一直竟奔大船上,手举钢锋耀眼明。一个个咕咚咕咚朝上跳,怪叫吆喝猛又凶。“赵官快把金银献,少若挨迟活不成!”用刀乱把舱门砍,连声响亮令人惊。小姐著忙说不好,船头上不比平地怎交锋?忽然想起怀中物,伸手忙拔龙尾钉,将身隐在舱棚下,苗头对准下绝情。照著那砍门的强盗头上打,恶寇不防中雁翎。哎呀一声仰面倒,翻身一滚落江中。说时迟来那时快,这小姐一连打倒六七名。有一个强盗大叫:“众兄弟,那边船上有奇能,快些过去齐动手,莫叫他人占上风。”说罢上前才要跳,青梅女双锏高扬往上迎。手起锏落一声响,为首的贼人脑髓崩。小姐手举青锋剑,乱舞梨花冷气生。主仆俩剑锏飞扬急又快,贼人一半赴幽冥。心虚料想难取胜,大败失机跑似风。主仆上岸朝前赶,月色当空照的明。赶上的锏下倾生剑下死,离远的都被神钉把命倾。剩下几个逃命去,抱头鼠窜去无踪。离岸跑了多半里,高小姐止步开言把话明。

说:“青梅,穷寇莫追,不必赶了,饶了那几个去罢。”青梅依言,收锏回身。主仆二人来至船上,听了听各舱中静消无声。

原来赵老爷起先梦中听得声息不好,刚然要问,又听得砍门(口克)叹之声,方知是大盗前来的打抢。老爷壮著胆子连连呼唤家丁挡贼。那些家将兵丁听得是强盗来抢掠,一个个吓的筛糠打战,用被蒙上脑袋,还怕强盗看见,那里还出来救护?及至小姐、青梅与贼动起手来,兵刃喊杀之声,惊心振耳,还当是众家将兵丁与贼打仗。后来听得渐渐声息,半晌不闻人声,正自纳闷,忽听舱门外说:“老大人多有受惊,晚生救护来迟,取罪不小。”赵公问道:“外面是那个说话?”小姐说:“就是方才投宿之人。如此这般将强盗诛了一半,那一半逃命去了,已经远遁,大人只管安心。”赵公听了,心下这才明白,感之不尽,遂唤起丫环,秉烛开门。夫人与小公子战战兢兢,也都起来。老爷连忙迎至小姐面前,深打一躬,道:“若非壮士虎威救庇,学生一家不知所终矣!”小姐连忙打个半跪,口称不敢。老爷用手相搀,“就请壮士进舱一叙,好叫拙荆、犬子拜谢活命之恩。”小姐谦之再三,赵公一定不肯,小姐只得依命走进舱中。夫人带著六岁的公子过来拜见道谢,小姐也行参见之礼。老爷让坐,吩咐看茶。

此时那些管家兵丁听见无了事了,个个悄悄溜了来,都跪在帘外叩头领罪。赵公大怒,骂道:“父们这一起脓包奴才,平日丰衣足食,赡养尔等,及至主人有难,竟自袖手不救,其情可恼。俱该打死!那四十名护送兵丁更又可恨,既然习武吃粮,身边岂无三合之勇?畏刀避箭,不敢出头;既然怕死,不必当军,明日行文,俱各革退,今日每人先打二十大板,连那些家将奴才,一个也不可恕!”当下赵公越说越恼,就要重打。只见小姐站将起来,深打一躬,道:“望老大人且息雷霆,容晚生一言上禀。”老爷连忙站将起来,还礼道:“壮士请坐,学生闻教。”小姐道:“他等失于救护,使老大人受惊,理宜重责。但只一件,老大人还须原情。细想下兵丁能有几何本领,强寇之威势如虎豹,若与力敌,何异以羊斗虎?他们并非贪生怕死,自知少不能敌,望老大人看晚生的薄面,饶恕这次罢!”赵公道:“最可恼者,若干人等并无一个出头,可恼极矣!”小姐道:“他们不出来的很是,到免老大人一番尤闷。”赵公道:“却是怎说?”小姐道:“彼时若要出来,一定被贼寇伤损几个,老大人岂不痛惜哀怜?怎似此时风波已过,恶寇伏诛,人人俱各平安?这是伊等深解趋吉避凶之术,得保无虞,老大人理宜欢喜,怎么到发起怒来?”一席话说的赵公怒气全消,微微含笑道:“罢了,且看壮士尊颜,记下这次大过;再要如此畏缩,一定处死!”那些管家兵丁听得此言,如放赦一般,连连叩首,齐谢老爷开宥之恩。赵公喝道:“若非壮士讲情,将狗腿敲折!还不与壮士叩头?”家将兵丁一齐答应,转身向小姐跪倒,乱碰响头一阵。小姐连说道:“不消,快些起来。”

当下赵公吩咐摆上酒宴,与小姐把盏酬劳。又命管家外舱设酒,款待青梅。饮酒中间,赵公道:“学生粗率极矣,还不曾请教壮士仙乡何处,贵姓高名。”小姐道:“晚生姓李,渔阳人也。”赵公说:“这等,与学生正是同乡。李兄既居渔阳,那小燕山下麒麟村内有位长者镇国王高老先生可认得么?”小姐道:“高镇国与晚生一村居住,怎不认得?”赵公道:“如今他府近况何如?还有何人?”小姐道:“一位夫人,一位小姐。”赵老爷道:“他有位公子,算来有十几岁,怎么李兄只说有位小姐呢?”小姐说:“原来有一位公子,早年失去了。”赵公闻言,二目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叹道:“高兄好人,不意落此一步收场!苍天,苍天!何故不佑忠臣善士!”小姐道:“老大人如此关心,莫非与高公相识么?”赵公见问,拭泪开言。

口内长吁壮士:“提起旧话我伤心。我与燕山高镇国,还有仁和寇翰林。三人结拜为兄弟,义气相投似至亲。在京中无有一朝不见面,高兄长虽是武将甚通文。我三人得暇之时会一处,痛饮谈心论古今。彼时候选京中住,客囊萧索手中贫。深感高兄情似海,时常义助赠金银。到后来高兄丧偶辞官去,回归燕地葬夫人。从此弟兄分了手,雁杳鱼沈少信音。前者得知兄长信,才晓得身遭奇祸去充军。但恨我心馀力弱难搭救,不比当朝近御臣。我只说还有盟侄接祖脉,不料恩兄断了根!”赵公说著泪如雨,梦鸾小姐好伤心。不好掉泪强扎挣,慢启朱唇把话云。

说:“老大人也不必伤心。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赵公又问道:“李兄行此远路,有何贵干?”小姐答道:“晚生别无他事,游学访友,玩水观山,看一看天下的胜迹。那高千岁待晚生亦有厚德,意欲越岭一游,到那里看望看望。”赵公道:“李兄去不的了!”小姐惊问道:“却是为何?”赵公道:“不知因何,那吕相新近上了一道条陈,说那被斥的文武诸官,不可令其子弟亲友人等访寻探望,恐其众滋事,与国不便。圣上准奏,降旨一概禁止,如有不遵私行探望者,谕著本州县察访擒拿,斩首示众。昨日旨到,是日各处都要粘贴了。”小姐闻听此言,轰的一声变了颜色,恰似凉水浇头,半晌无言。腹中暗暗叫苦:“我只说奔至岭南,父女见面,万苦千辛,好容易来至这里,偏偏就遇著禁止传示出来。圣旨煌煌,怎敢违背?如今进退两难,却往何处存身?细想断无回家之理。”那梦鸾小姐虽是百分聪明之人,到了这万难之际,就无了主意。低头暗想,默默沈吟。

赵老爷看出光景,问道:“学生言及此事,李兄面有不豫之色,却是为何?”小姐见问,心中忖了一忖,站起身来,深打一躬,说:“叔父大人恕小侄欺诓之罪,晚生非是别个,方才所言镇国王高公就是家父。彼时家君被祸之日,小侄深染沈屙,昏迷不知人事。及至病好,方知家父已经南去,故连夜赶来。自春至秋,受尽风霜之苦,指望骨肉重逢。岂料又有此信,使小侄闻之,肝胆皆碎!意欲回家,继母不容,置身无地,如何是好?”说罢,失声恸哭。赵公闻言,惊喜非常,带泪含春,连说:“好,好!原来就是贤侄,我恩兄有此后人,不愁异日之业也!贤侄勿忧,若不择嫌,何不随老夫到任,署中权住,耐时俟命?吾观贤侄气概,文武两途皆可成就。遇有机缘,便是你父子重见天日了。未知贤侄意下如何?”小姐拭泪拜道:“若蒙叔父大人垂怜,小侄没齿难忘,何敢推辞?”赵公道:“你我乃异姓骨肉,安用套言?明日一同起身便了。”

说话之间,天已五鼓,家丁来禀:“请爷发落船上那几个死盗。”赵公恐怕知会地方官,未免牵扯小姐,吩咐家丁:“将那些死尸一概抛入江中,开船走路。”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赠灵药幸保千金躯 劫行囊误入三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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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大定州西镇守三贤诸葛城的威远王九千岁,年将八旬,膝下只有一位世子,年方七岁,乃爱姬所生。生得聪明俊秀,王爷怜如至宝,每日那些乳母、太监经心看哄,不敢少怠。这日恰逢度亡之期,那小世子也要出来游玩,奶娘、太监奉王妃之命,抱他出来,上城观看。何为度亡呢?这是汉时留下的古迹。只因当日大汉丞相诸葛孔明兵伐孟获回来,在沪江岸设祭,超度那些阵亡的兵将,留下这个风俗,每年到了日期,官民齐作些莲花纸灯在河中散放,僧道讽经超度亡魂。王府门外,搭座彩棚,各街市挂了花灯,文武官员陪千岁饮宴。王爷捐资济贫穷人乞丐,每人馒首一对,铜钱四十文,至天明为止。这日正是其期,九千岁在彩棚与众官正自欢饮,只见一个执事官员慌慌张张跑进彩棚,跪在驾前,说:“启千岁,了不的了!世子方才上城游玩观灯,一时失脚,从马道滑将下来,竟自跌死。不敢不报。”九千岁闻听此言,心似油煎,放声恸哭。众官无不掉泪,一个个惊慌无措。不多时把世子抬进棚来,只见他面如金纸,躺在软榻上边。王爷一见,跺足捶胸,恸哭不已。

正在忙乱之间,只见侍卫人等把看守世子的奶娘、养娘、侍儿、太监共是十个人,俱各捆绑而来,跪在王爷驾前,齐声恸哭,叩头领死。王爷哭了一回,拭泪向各官说道:“若论他们失于小心,跌死吾儿,理当处死。但只一件,大凡那宦家富室奶母、仆童、看抱儿童之人,那个不经心在意,惟求万好?此不过为保衣食,尚且尽心竭力,何况与孤看抱孩儿,连自己的性命都在孩儿好否,岂有故不小心之理?一两人失误即或有之,三四人眼错也还罢了,那有十个人俱不用心,使他失足竟至跌死之理?这明明是孤德薄,命该绝嗣,鬼使神差,令他失脚,纵使孤在旁也未必将他拉住。此时即便杀了十人,也不能换世子还阳,速与他们松绑,一概宽赦。”众官听得此言,齐呼“千岁千千岁”,拜倒棚中,同声颂德。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太监飞跑进棚,向上跪倒,口呼:“千岁,万千之喜!奴婢奉命在双忠庙济贫,闻得殿下凶信,正在惊慌,忽见那些贫人中走出老夫妻人,口称有夺命金丹,只要肌肤不冷,心中微动,吃下去保管还阳,还许伤痕立愈。奴婢将他领来,现在棚外候旨。”千岁闻言,半信半疑,命:“速速唤他来见。”太监答应,如飞而去。

看官,你道这老夫妻是谁?就是那郑昆、梁氏。那日自仁和县起身,步履如飞,不日到了岭南。刚刚找著诸葛城,天色已晚,遇见超亡胜会,看了一回热闹。走至济贫之所,听见跌死世子之事,因那仙丹验过几次,所以向太监说了保管殿下重生。老夫妻随太监进了龙棚,参了王驾,九千岁也不暇问他,就命速取金丹,搭救殿下。这金丹的妙处,列位也听见了几次,再要泛言,我也烦咧!此时世子灌下金丹,立刻还阳。

九千岁这番欢喜非常,忙命人抱进府中将息去了。这才向郑昆问话说:“你这老俩口儿的金丹,怎么这等灵效?莫非是一对神仙下降么?”郑昆连连叩首道:“小人肉凡胎,那里神仙?”九千岁说:“治好孤子,理当酬谢。孤赐你纹银千两,你可如意?”郑昆说:“小人不愿领赏。”王爷说:“你莫非嫌少?”郑昆说:“怎敢嫌少?只因有段衷情,上禀千岁。

小的家主高廷赞,身被奇冤未得伸。蒙恩发配来南地,千岁的麾前为上军。小人夫妻把主寻。好容易受尽艰难来此地,不知我主那边存。存亡未见吉凶信,怎敢贪财受赏银。老奴冒渎身该死,下情上禀渎尊听。赐我主仆重见面,便是王爷天地恩。”义仆说著心内惨,俯伏尘埃两泪淋。千岁点头连夸赞,说:“好个忠义老仆人。你的主人前者到,孤念他有功于国是良臣。命他监造三贤庙,不入发来的罪犯群。你夫妻这点忠心堪怜悯,仍赐酬劳千两银。赏你一所房居住。就令你目下相逢见主人。”老夫妻叩头谢恩心内喜,九千岁座上开言降玉音。吩咐:“去唤高镇国,孤今立等快来临。”奉命的差官乘马去,不多时来了忠心赤胆臣。

高老爷进棚,参见了王驾,九千岁即命平身,笑容满面,将适才之事说了一遍。令人把他主仆送入新房,叫他主仆见面。高公听毕,惊喜相交,主仆叩谢了王爷,出了龙棚,来至新房。早有执役人等把那一千两银子送来,应用的器皿家伙都陈设的停停当当而去。

且住,你方才说吕相条陈神宗降了禁止的上谕,各州府一体遵行,难道威远王就不知晓?应这话须得分解明白。那梦鸾小姐自三月十六日离家,半路上病了坐骑,在尼庵养马,七月内方到苏州昭文县,八月内遇见赵知府。这禁止上谕也就是八月内传行下来的。苍头夫妇是途中无阻,日夜奔驰,七月就到岭南,此时上谕还未曾传到那里,直至次年春间方传至,那时苍头预先到彼已经五六个月了。九千岁料他主仆不是造反之人,也就不问。

且说目下高公主仆见面,悲喜交集。苍头夫妻叩见了恩主,郑安宁也拜见了爹娘。高公问道:“你二人为何不在家中,莫非有什么变故?小姐、夫人可好?”郑昆、梁氏目中落泪,遂把家中之事,哭诉了一番。高公听毕,直气的神眉竖直,二目圆睁,拍案骂道:“蠢妇,畜生!我有日回家,必要手刃他姑侄二人,方消此恨!梦鸾既从春间离家,为何此时还不见到?”苍头说:“小人一路追踪寻找,并无消息,我只当先已到了。”高公叹道:“咳,我见必是路上有什么阻滞了。他乃闺门幼女,如何走的这般远路?你那时失了主意了,就该劝他不必冒险担惊前来找我,叫他一直到仁和县寇府中去,也就完了我这一件心事了。”郑昆跌足道:“老爷还提什么呵!姑爷这般如此遭事在监,吉凶难定。”高公听了愕然,半晌长叹一声。落泪如雨,叫声郑昆:

想当初有你杨氏夫人在,只为无儿愁碎心。每日家求天地哀吕祖,好容易得他姐弟一双人。只说是儿女双全心愿满,又谁知一场大梦是浮云。到而今妾死妻亡儿女散,满腹沈冤罪一身。强留此命非怕死,为的是祖父清名重万金。耐等个水清石落鸣冤枉,那时削发入空门。非是我今提此话,都只为想后思前寒透心。可叹俦仙寇贤弟,廉明忠正又仁慈。后人如此遭不幸,与我一般要断根。我二人平生未作亏心事,却因这般样结果收园不如人。这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不由人感旧忆昔欲断魂。”这老爷失声大恸如酒醉,郑昆梁氏好伤心。少不得善言解劝相宽慰,主仆们埋头蛮地过光阴。书内慢言高镇国,追续前情找上文。寇公子从那日失良友,一身飘泊雁离群。走著不住回头看,还指望曹爷后面到来临。回想那腰带山前逢寇事,深感那黑红面一双人。“可惜未问名合姓,辜负他济难扶危救我恩。寇潜有日得及第,我必要留心察访大恩人。”这公子思思念念朝前走,渡水登山非一巡。那日到了幽燕地,日沈西海要黄昏。书生只得寻住处,忙忙催马奔庄村。走至面前观仔细,原来是一座茅庵路北存。井石之上垂杨柳,有一个尼姑那里洗衣衿。公子下马朝前走,陪笑开言把话云。

公子上前施礼道:“请问师父一声:那边是什么所在,可有店铺?”尼姑起身,稽首还礼,一面看著公子,用手指著说:“北边这山叫夷齐山,山下南边那个大所在叫前安镇,店房饭铺到有十五六处,姑娘想是要投宿。何不在荒山权住一夜?小庵严紧清净,岂不强如店中?”那公子为乔妆,懒于见人,巴不得个静处存身,回答道:“多蒙大士慈悲,就只搅扰佛地,取罪不小。”尼姑说:“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这有何妨?”说毕,携著盆子、衣服,在前引路,公子后面相随。

进了山门,尼姑叫道:“师弟快来接马,有客来了。”只听里面答应,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尼姑来了,向公子一面打问信,一面端详,夸道:“好位标致姑娘,从那里来,往何处去?”复又望下一看,望著他师兄,嗤的一笑。公子说:“自江南来,往塞北去。”尼姑说:“哎哟!这远路径,就是姑娘一个人去吗?”他师兄瞪了他一眼,说:“你且拴上马,让姑娘进房坐下,有话再搭拉。”那一个尼姑说:“当家的说的是。”当下二尼一个拴马,一个扛起被套,让公子进房,献茶叙话。公子要水净了手,上殿拈香,拜了白衣观音,回至方丈坐谈。公子道:“请问二位大士上下何称?宝刹中师徒几众?”尼姑说:“不敢,小尼法名似空,这是师弟非空。师父上年归西去了,荒山就是我弟兄二人。”又道:“姑娘想是饿了,且请少坐,待我们收拾点儿素饭粗斋,与姑娘充饥。”说毕一同出房,来至别室。

似空说:“你看这个丫头好生奇怪,说是个媳妇儿,又未开脸;说是个女孩儿,孤身独自,可望那里作什么去呢?”非空说:“我猜著了,一定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偏房妾小。”似空说:“别管他那闲帐,他的行李十分沉重,如此这般,留下才好。”非空含笑点头。二尼一面计较,一面收抬,作了四碟素菜,两盘粳米糖糕,两碗白米粥儿,端进方丈,点上灯,放上桌子,让公子吃饭,十分殷勤和气。公子谢过,饱餐了一顿。少时,只觉心慌体热,十分困倦。看了看北边有一道万字炕,遂把被套打开,取出被褥,铺在行李上边。两个尼姑也就收拾,一同安寝。

公子和衣躺下,登时沈沈睡去。二尼斜躺了一回,慢慢下地,把公子轻轻抬起,将被褥行李抽将出来,又把自己的道袍也收起了几件,这才上炕假寐。公子为何今日睡的这样沈稳?有个原故,不说不知。这两个女尼是最不作好事的,他那粳米糕儿是用酒浸米,九泡九晒,然后磨面合糖作糕,甜美异常,人若吃上几块,其力就如饮了几斤醇酒的一般,不知不觉,烂醉如泥。公子那知这般诡计;到了东方大亮,酒力方散,渐渐醒来,只觉身上冰凉。睁眼一看,自己躺在光炕,行李全然不见,房门大开,就知被盗。吃一大惊,翻身扒起,连叫:“二位师父不好了!”二尼假作惊醒之状,扒起说:“怎么样了?”公子说:“房门大开,我的行李被褥都不见了!”似空大惊道:“想是被贼偷去?”非空回头一看,道:“哎哟不好了!我的道袍也没有了!”似空东抓西抓道:“我的衬衣呢?也是贼偷了去,这可好,可好!”非空说:“你抱怨谁?都是你爱修好,招个人来投宿,马咧,行李咧,扎了贼的眼,连咱们都照顾了去了!”似空说:“咱们庙中从来无有这一遭哇!”非空说:“你自己说说,是你各自招的悔气不是?”又一面拿根棍子打著狗骂道:“你这白吃食的好牲口,没事会瞎绑绑,有了贼你就不管了,叫人家收拾了个精干,要你这东西作什么?等明日郁老六来了,我叫他宰了你大家吃肉!”两个尼姑你一言我一语,连声抱怨。

这公子一旁听著心焦躁,腹中阵阵乱如麻。“从未睡的这样死,今朝却是为什么?运败时衰已至此,到处惊险闹夹杂。雁门还有两月路,不久的严冬把朔风刮。行装路费全失去,怎生耐冷走天涯?想是小生该命尽,才有这丧门白虎把头押。”公子正在为难处,只听那二尼不住语声哗。似空说:“算我慈悲生祸害,好心反种祸根牙。”非空说:“姑娘到底拿主意,我们这草地荒庵也当不了家。”似空说:“事已至此也讲不起,少不得弄点子菜饭大家抓。”非空说:“权当咱们活倒运,遇见亲娘前世的妈。姑祖宗坐著罢等我们去弄饭,吃饱了早离门把小脚儿发。”一阵抡风下了地,怨声叹气把锅刮。公子一见实难受,好似钢刀把肺扎。又是著急又是惭,强把心中气恼压。翻身走至堂屋内,眼望尼僧把话答。

说:“二位师父呢,昨朝为何,今日报怨,难道我愿失盗不成?二位的高情容日必报,也不消费心弄饭,我就此告辞便了。”说毕,就要出门。二尼姑又转过色说:“姑娘休怪,我们这出家人,奉佛念经,走千家穿万户,不是好容易化来的衣食,白白的失去,怎不叫我们心疼?说是那么说,姑娘焉有不吃饭就走的?再者你也无了盘费,且坐一坐,吃点东西,商义个主意,弄点盘缠,再走不迟。”公子说:“我今一无所有,只剩身上的衣服,商量个甚么?”非空说:“依我说,人无了盘费,马也是饿著,莫如把他卖几两银子,一个单行人也将就够了,”似空说:“著,我也替他想到这里。”公子长叹道:“罢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好卖了他罢。但只一件,那马是我朋友一匹得意的龙驹,指望日后还要物归本主。”两个尼姑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说:“老太太作月子,这可是个新闻!我从未听见一个姑娘家也钻出朋友来了!”公子方觉失言,满面通红,低头不语。似空说:“龙驹儿也罢,凤驹也罢,既是好朋友的物件,到了这无可奈何的时候卖了他的,料也无妨。姑娘要卖时,我就替你去找主儿。”公子说:“这里可有人买?”似空说:“我们这前安镇上的大财主单员外的兄弟三少爷新近习武,学骑演射,正要好马乘坐。我到那里说说,他要中意,立刻就是银子到手。我先说下,要是卖了的时候,脚步钱、辛苦钱、中保钱一概不要,只求陪上我弟兄那两件猴儿皮就算姑娘有良心了。要不是因你丢的,也不肯望你要。”似空说:“本来没有穿的么,望姑娘布施布施罢!”公子说:“有了银子,自然酬谢。”当下二尼弄些斋饭大家吃了,非空望前安镇单员外家去了。

你道这单员外是谁?就是那瞽目先生单守仁。自那年与哑叭结义,借那一锭黄金、两个元宝,营运起来,日增月盛,不数四年,陡成大户。良田百顷,米麦盈仓,骡马成群,猪羊满圈,使者家丁仆妇,人以员外称之。此时成郎已有十七八岁,娶了媳妇,都抱了头生儿。哑叭也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七岁,次子四岁,女儿尚在繈褓。双印已十四岁,多亏哑叭经心抚养,用意温存,但有个三灾八难,守在身旁,寸步不离,请医服药,许愿烧香,无所不至。长到六岁,聪明过人,品貌出众。上学攻书,过目不忘。他到底是将门之后,性爱习武,到十三四岁上,向二位哥哥言讲只要自武途求取功名。大员外就与他聘请明师,教演那十八般兵器。此时正自采买好马,恰遇非空来说,双印遂与两个哥哥说了,同方教师来至白衣庵观看,果是好马,就叫方教师估价。方教师道:“若论这匹马,足值一百多两,他如今手穷的时候,与他八九十两也就买了。”双印说:“物既值这些,人又在急难之时,不必乘人之危,屈他价值,就与他一百二十两罢。”当下二尼作保,请出公子,三面言明,兑了银子。双印谢了尼姑三两银子,家丁牵马与方教师,一同回去。可笑他郎舅对面不识。公子把那一小包二十两银子送与尼姑陪偿他衣价,二尼尚自嫌少,不住口的叨叨,说:“丢了三四件衣服,人马吃了两天,又与他跑腿作中,这几两银子够那一项,不说多布施一二,难道还拐著我们出家人的便宜走吗?”公子见他如此,又谢了几两,二尼方才住口。

当下公子叩拜了佛像,别了尼僧,到前安镇上买了绵被,包了一个小包,背负而行。一日走不上三四十里,从秋走至冬至,方到雁门关外。只见一个荒草岭上有些贫民采樵,公子向前问道:“借问列位一声,这关的总帅老爷可是姓海么?”那樵子看了一看,说:“姑娘是那里来的?”公子说:“我乃江南人氏,海老爷就是舍亲,特来投奔。”樵子说:“姑娘来晚了,海老爷自两月前病故,灵柩都回京了。如今新总镇姓石,到任不过数天。”

这公子听毕樵夫一夕话,犹如炮震似雷轰。半晌痴呆无一语,腹中暗暗叫苍穹:“念弟子平生未作欺心事,这般不幸主何情?平空无故遭人害,五松山眼看著残生涧内倾。不亏义重知心友,十个云龙也活不成。野青园中非郁氏,那一夜连我恩兄也受惊。昭文县不亏卫氏瑶仙女,此身早已入牢笼。柳林不遇黑壮士,定被那强人抢掠入山中。好容易入死出生来此地,偏遇著母舅归西扑了空。有心去投石总镇,他要是追问情由怎么应?自古人心难测度,怕的是吐露真情入火炕。这而今腰中剩了银几两,怎么营运过残冬?”公子越想无出路,一翻身坐在山坡草地中。看那些樵子拾柴担负起,日将沈西都进城。公子独自山坡坐,思前想后恸伤情。正自为难无主意,但只见两骑如飞快似风。一双番汉齐催马,自北而来走的凶。头带貂帽云护顶,飘飘狐尾衬红英,沿边此袄钉兽面。皮鞋带上挂金铃,马跑鸾铃声振耳,豹皮花靴足下登。又见他项短脖粗方海口,紫面虬髯大眼睛。看见公子勒住马,有语开言问一声。

要知来者何人,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怯书生权作番王女 浪荡子惊窥绝世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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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公子正在山坡呆坐,自北来了两个番汉,看见公了勒马问道:“呔,那小蛮婆儿好大胆子!我们这里虎豹极多,你独自一个坐在这旷野荒郊等著喂老虎吗?”公子见他们来派虽凶,说的都是好话,遂站起身来,随口说道:“我是个病人,虎吃了也罢。”这一句说的对了景咧,也是公子合该机缘凑巧,那番人生性直率,朴实楞怔,这一句话不曾听准,只听了个“我会治病,虎见了也怕”,遂欢欢喜喜,跳下马来,一齐说:“姑娘果然会治病,这更好了!我们可敦身得重病,百方不效,北边无有良医,皇爷命我二人连夜进口,聘请高人与皇后治病。姑娘若治好了我们娘娘,王爷一喜,你的造化到了!”公子闻言,忽然想起:“我今尚有一粒金丹,何不随他前去?大料一定取效。治好了番后,借此存身,往后看机而动,再作道理。此时已至万难之日,把死付之度外,听天由命,闯一闯罢!”公子主意一定,遂向二人说道:“我有仙丹,保管手到病除。”番官大喜,便请公子上马,忙忙回五国来。

只见围城四面都是牛皮帐房,一望连云,都是彼国的宗亲、文武官、奠长居住。毛袄番兵成群结队,演骑习射,往来不断。进得城来,也有三街六市,也有宫殿朝房,二奠长知会了看门的番官,回禀进去。不多时出来了两个番婆,把公子带至成德殿,拜见了北安王。北安王问了话,亲身带至洪吉刺后的寝宫。公子看了回洪后的气色,说了几句支吾套话,取出金丹,与洪后服下。不多时,其病如失。番王、番后十分欢喜,让坐献茶,盘问姓名来历。公子只得捏造虚言,只说乃民间之女,姓孟,因事被人谋害,逃走出来,飘流至此。洪后闻言,点头赞叹,遂向番王说道:“我看此女容貌端美,举止安详,心甚怜爱,他又无家可归,意欲收他作个义女,不知大王意下如何?”番王道:“咱们无个公主,寡人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可愿意么?”公子早已把那听天由命的主意打定,并不推辞,就拜认了父王、母后。番王大喜,封为合庆公主,命番婆、宫女后宫预备香汤,伺候贵人淋浴更衣。次日与皇后起病,又庆贺公主,大殿中设摆双喜宴,王侯宗亲、文武诸官都入朝与国母起病,庆贺公主。那北方的规矩不比中国,全无避忌,王爷、洪后、嫔妃、公主居中正坐,王位诸臣百官人等就在两边设宴,君臣欢呼痛饮。

成德殿中排筵宴,君臣共庆喜欢连。北安洪后当中坐,两旁边王位宗亲铺地毡。捧盘的番汉来回走,大碗穿梭望上端。汤调五味盛金碗,肉似山积酒似泉。无非是熊白鹿脯牛羊肉,酥酪驼珍野味鲜。奶油番果花红染,米酒沾唇分外甜。八对番女筵前舞,鸾笙凤管配丝弦。君臣正在欢饮处,北安王手内擎杯左右观。但则见王后王妃新公主,太子宗亲文武官,饮酒听歌多喜色,推杯换盏笑盈颜。番王引起心中事,不由一阵好伤惨。玉液琼浆难下咽,美味珍馐懒怠餐。洪后一见开言问:“陛下因何不喜欢?”番王叹气呼贤后:“事逢对景惹人酸。你看这宗亲骨肉人人在,文武百官个个全。就是不见四御弟,孤与他手足分离这八年。他也是为国忘身遭罗网,只落的拘禁东京坐软监。我这里饮宴听歌多自在,他那里伶仃孤苦有谁怜。思量及此心如醉,如何叫朕意安然?”北安之言还未尽,但只见左边慢闪一番官。拜倒驾前呼:“我主,龙意愁休请万安。为臣不才献一计,保管殿下转回还。”番王闻言心内喜,带笑含春把话谈。

“丞相有什么妙策,能使四弟回国?”不花无敌口称千岁:“臣时常著细作打探中原事体,听得宋国首相病故,目今吕国材内阁用事,蒙蔽神宗,树党招权,贪财如命。趁此机会,正好用策,请我主多备金银、珠宝、玩器、美玉、珍裘,为臣扮作商人,暗暗进京,凭臣三寸不烂之舌,贿买吕国材,随机应变,必要救殿下回国,以安圣意。”北安王道:“卿既有忠心,寡人准奏,且候来春举行便了。”大太子耶律寿山也奏道:“臣闻宋家高廷赞已去,大料无人敢挡。我国数年以来锐气已足,粮富兵精,待皇叔回国之后,孤儿亲提人马,发兵南抢,以雪前恨,替父取大宋的天下如何?”北安王点首准奏。

当下宴毕,群臣谢恩散去,洪后亲送公主至合庆宫中,派两对番女、四个番婆服侍贵人。复又摆下夜宴,对饮盘桓。洪后问道:“皇女青春几何?”公子道:“一十七岁。”洪后道:“吾儿年当及笄,明日启奏你父王,挑一大臣子侄,招为驸马,全你的终身便了。”公子心下著忙,连忙站起,说:“为儿尚有下情禀母后。我乃有夫之妇,怎敢背人重婚?”洪后问道:“话配谁氏之子?”公子道:“寇翰林之子名潜,字云龙,成亲未久,被人谋害,夫妻分手,儿夫避难他乡,不知所之。我二人临别各誓以死守节,志不再配,多蒙母后慈恩,人伦大节,臣不敢遵旨。”洪后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这等,等过了几时,著人进口访你夫主的下落,叫你二人破镜重圆,这个如何?”公子放下心来,连忙拜谢。那洪吉刺后虽是番女,敦厚贤明,通文识字,得了这个爱女,与他讲文论古,甚是投机,百分疼爱。公子敛迹藏形,小心自守,番人性直,并无识破。

言不著玉女本色居塞北,听把那伏氏姑侄表一场。从那日逼走梦鸾高小姐,到次日合府的家丁撇个光。男妇老幼齐逃走,只剩他主仆姑侄人两双。狂生伏准羞又气,夫人含怒泪淋裳。少不得雇几个长工与村妇,叫了任婆内里帮。到了四月二十八,药王庙演戏年年大会场。诸般买卖全都有,芦棚结连数里长。进香男女如蚁,扶老携幼闹嚷嚷。伏生假说去还愿,为的是招风惹草看红妆。打的鲜衣花帽财主样,手擎团扇慢摇凉。只拣那妇女群中来回走,风流卖俏弄轻狂。请了分纸马朝里挤,单与红裙同降香。磕头已毕回身转,猛抬头,从外来了一位美姑娘。则见他满头金珠银首饰,大桃垂腰二尺长。身穿著锦绣花衣飞五彩,湘裙百褶戏鸳鸯。玉腕拿把檀香扇,画的是张生跳过粉皮墙。俏笑轻盈说好热,金镯四个响叮当。金莲窄小难移步,一对丫环站两旁。正与狂生离不远,只闻得阵阵扑人脂粉香。狂生一见直了眼,睁圆二目看端详。只见他走至殿内当中站,使女连忙替上香。他那里花枝招展深深拜,嫩语娇声叫药王:“保佑弟子身无病,岁岁年年叩法堂。”使女连忙搀扶起,猛瞧见五百年前冤孽郎。他二人,欢喜冤家初见面,由不得灵犀一点两牵肠。

俗语说的好:风月子弟、及时裙钗,比干柴近烈火。两情四目,不必细表。正在留恋之际,只见一个胖大老翁,年约五旬之外,身穿宝蓝色夹纱道袍,鱼白单纱衬衣,凉巾朱履,员外打扮,走进殿中。看著女子说:“姑娘烧了香怎么还不看戏去?这是整本的《绣鞋记》,热闹的很哪!”女子说:“车上怪热的,这里还凉快些儿。”老者说:“要看也是你,不看也是你,少时可就要歇台了。”女子使性儿道:“我偏不去,歇了台罢!”老者笑道:“不去也罢去也罢,我先看去。”说毕,回身去了。又迟了一回,这其间他二人的形景也无工夫说他,只见又来了一个家丁,说:“员外叫请小姐上车,少时歇了台,人乱就难走了。”女子被催不过,只得转身移步。把一双秋波看著伏准,笑了一笑,用扇儿遮了粉面,丫环搀扶,一步一步走出殿外。这就叫做意索情绳,把个狂生不用绳绑,一直牵到戏台底下去了。

那女子上了车儿,车门上挂著帘,两边纱窗看的明白。伏生站在近处,两个人动了麻衣神相,彼此仔仔细细对看了一回。不多时歇了台,人都散动,那员外车在前,女子车儿在后,望东南上赶去。

伏士仁心中不舍随车赶,紧紧而行后面跟。那管烈日天炎热,只走的气喘吁吁汗满身。暗暗自己叫:“伏准,可恨当初错认人!梦鸾虽然容貌美,全无情趣似瘟神。花木瓜儿空好看,枉叫区区黄尽心。怎么似这位多矫知好歹,怜才爱貌喜斯文。一见留情芳意许,这般才是美佳人。但愿冤家未受聘,我必要央媒搬娶这钗裙。我们俩郎才女貌真佳偶,你恩我爱到终身。可笑那无福的丫头梦鸾女,这样才郎他不亲。抛家失业如逃难,飘流去作外丧魂。这而今我也奇遇多娇女,不久成就美良姻。有朝一旦重相见,也叫你见一见这对才子与佳人。”这狂生胡思乱想跟车后,紧走急行脚步勤。一气跑了七八里,合和堡不远面前存。车儿赶进西门去,伏准答应后面跟。进了堡门一箭远,一座宅舍在大街心。高楼瓦舍多齐整,白粉墙高黑大门。两轮车儿朝里赶,那女子,隔著纱窗把手伸。望著伏准朝北指,秋波送媚面含春。狂生会意将头点,满面含春笑吟吟。只见那迎面来了两个人。

一个老者带著一个幼童,也是从庙上回来,小童手内提著一串角黍、一把香草,刚要望对门内走,伏生向前打了一躬:“请问老丈,这一家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人家?”老者还礼道:“相公问这一家么?是个刚下锅的。”伏生道:“怎么讲?”老者道:“才煮么。姓毛,祖上买卖出身,绸缎大贾,到了毛二这一辈子上,发了大财,他又会百般取利,这几年陡然大富,买卖也不作,在家充员外了。”伏生道:“他家几口人?”老者道:“美中不足,无有令郎,只有一个丫头,惯了个……”刚说至此,那小童拉著老者说:“爷爷走波,走波!”遂往对门去了。

伏生顺著西墙往北走了一箭多远,绕至毛家宅后,只见偏东有个小角门,关著未开,里边树木森森,花香馥馥。伏生在墙外走来走去,忽听娇声袅娜,咳嗽了一声,伏生抬头一看,只见楼窗高起,那女子站在窗下,探著身子正望下看。狂生一见,欢喜非常,连忙转身,向上深深作了一揖。女子斜抄双袖,还了一福,把手中的扇子笑吟吟望狂生丢了下来。伏生急忙扯起衣衿来接,偏偏掉在头上,溜在地下。忙忙拾起,捧在手中,用口吹那扇上的土,连忙打躬致谢。女子见了,把那一双衫袖掩在口上,笑个不住,回身躲向一边去了。

狂生正在著迷,只听角门开放,走出一个丫环来,这也是庙上见过面的,走至面前,说:“借问相公一声,我们小姐一把扇子失手坠于楼下,相公若是拣著,乞赐见还。”伏准道:“小生可倒拣著一把扇儿,只是这样贵重之物,怎肯轻易奉还?”丫环说:“一柄纸扇能值几何,有什么贵处?”伏生说:“物虽不贵,出自天仙之手,就是万两黄金也换不了去。若要归赵,除非天仙亲来取讨,许我个谢意,方肯奉还。”丫环笑道:“既然讨谢,须说个名姓,我好替你回复,不然看你拐了去。”伏生笑道:“小生就死也是不离此地的。若问姓名,正要相告,小生姓伏,名准,表字士仁,去世丹徒县令乃仡是先祖,镇国王高千岁的夫人是我的嫡亲姑母。小生前岁入泮,今年虚度二十,只为胸怀大志,欲觅才貌佳人,不肯草草就婚,所以未曾成室。再要说了生日时辰,便是《西厢记》上的套话,惹的小娘嫌烦。只此数言,替小生转达便了。”使女听毕,含笑而去。去不多时,回来说道:“我家小姐说,扇虽不贵,乃闺门之物,不敢轻弃。相公既然索谢,好歹晚间送来,我家小姐一定面谢。千万不要失信。”说毕,关门而去。

伏生听了,只喜得魂飞千里。看了看路北有座土地小庙,遂踱了进去,坐了一回。看看天晚,四顾无人,风声渐响。伏生有些发怔,壮著胆子,走出庙来。蹲至毛家后墙,角门以外,轻轻叩了两下,只听里面低声问道:“是谁?”伏生答道:“送扇子的来了,小娘子开门罢!”丫环把门开放,伏生连忙一步跨进门来。丫环将门闭上,引路来至楼下,说:“你且在此,少时等我回了姑娘,再来奉请。”伏生只得站住。丫环上去,回来说:“姑娘有请。”狂生此时恍疑身入瑶池,梦游巫峡,整衣进步,丫环掀起竹帘,狂生走入楼房。只见那女子改了便妆,一盘青丝细发,挽了个懒仙髻,头顶正面一丈青上穿著一朵鲜花,松绿百蝶夹纱衫子,鸭蛋软罗汗挂,高挽著鹅黄袖口,露出一双玉腕,十指春葱,带一对翡翠龙头镯子,珊瑚戒指,下身穿著石榴红洋绉裤,鱼白色裤腿,织金带子,衬一双元青时样花鞋,尖尖瘦瘦,站在灯后,遮遮掩掩,假媚倦羞。

这狂生到此疑为身入梦,马跃猿驰意不同。不暇观看楼中物,望著他连连施礼就打躬。女子起身还万福,低声让坐面通红。将身影在灯光后,吩咐蝴蝶看茶羹。伏士仁告坐接茶含笑饮,躬身控背叫芳卿:“惭愧小生多愚昧,三生有幸会娇容。多蒙小姐垂青眼,小生斗胆入蓬瀛。”狂生之言还未尽,女子开言叫相公:“奴家此举非无耻,听我把肺腑衷情说个明。奴的爹娘只有奴一个,并无四弟与三兄。欲选才郎托后事,好把家财万贯擎。终日瓜里挑瓜花了眼,渔阳择遍少乘龙。今朝有幸逢君子,奴的这一双拙眼认英雄。敢比文君识司马,相公将来定是个状元红。只为终身关系大,因此上含羞相约定姻盟。如若不嫌奴颜丑,愿托终身与相公。休笑妾身无廉耻,似那些三贞九烈我尽明。今朝为订百年好,莫把我看作墙花路柳同。”伏生听毕心欢喜,满面含春把小姐称:“既承俯就不嫌弃,我明日就命冰人系赤绳。就只怕令尊令堂多挑拣,好事多磨有变更。”女子回言说:“无碍,若要烦媒事管成。”伏生点首说:“从命,还不曾领教贵字与芳名。”女子见问腮含笑,燕语莺声叫相公。

说:“奴姓毛,小字如花。”伏生点头道:“果不愧如花之貌。”如花连忙说:“过奖!”,又道:“话已说完,相公请便,妾身明日静候好音便了。”伏生说:“小生耽惊冒险,好容易来至绣阁,得睹芳颜,怎么放我出去?此时天将二鼓,堡门已闭,叫我何处安身?小生素来胆小,小姐可怜,床下楼板上岂无一席之地?容我存站一夜,恩同再造。”说著,站起走至如花面前,咕咚跪倒,不住的哀告。蝴蝶儿笑道:“相公既胆小,就不该擅入闺门,作这大胆之事。”伏生说:“为著知音美人,就是万死也是不辞。”如花沈吟了一回,说:“罢了,看相公这等忠诚,妾非草木,何敢自爱?但终身事大,必须对天明誓,海誓山盟,奴家方信郎君的真心。”伏准大喜,道:“小生正有此意。”当下帘栊高卷,宝鼎焚香,二人跪在一处,对著星光,伏生说:“星夜诸神在上,弟子伏准,今生若负毛氏,伏准要横死外边,不得善终!”如花说:“弟子如花,终身托付伏姓,愿为百年伉俪,如若异心,日后千刀碎体!”誓毕平身。如花说:“蝴蝶,今日之事就是你一人知晓,你也起个誓儿,明明心,日后我劝相公收你作个小星,与我一同侍奉才郎,岂不是好?”蝴蝶儿笑嘻嘻的说:“这个现成。”至香案前跪倒说:“天上管闲事的神仙听真:今日才子佳人,星月定盟,我若走漏风声,准备著屁股上挨一顿好打!”说著,叩头站起。伏生、毛氏一齐笑了。未知如何,且听下回便知。

第四十三回 犬吠花村常使我提心吊胆 凤随萧史不劳你夜去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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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毛氏如花勾引狂生伏准,后楼私会,掩门就寝。

这正是狂生荡女行茍且,信口胡言欺上天。只顾此时情似火,海誓山盟任意谈。那知日后循环到,如影随形箭一般。风流孽海无边岸,一入其中退步难。花刀柳剑能追命,纵死黄泉无怨言。聪明反被聪明误,那个愚夫妇女怜。暂搁后话且休论,伏士仁这番际遇似登仙。那蝴蝶五更送出后门外,狂生独自转家园。正遇劳勤门外望,看见他满面春风甚喜欢。叫声:“大爷累杀我,昨日找了个搅海与翻天。只当相公先回转,你到底昨夜存身在那边?”伏生见问心得意,已往情由并不瞒。劳勤咂嘴说:“大喜,贺相公到底得了位玉天仙。”伏生用扇头上打,说:“狗材心知要紧言。”说毕走至上房内,夫人一见问根源:“昨日你望何处去?使我家中心内悬。”伏生说:“周世兄约我他家去小饮,就在前边书舍眠。提起孩儿婚姻事,他说是有位姑娘性情贤。住在东南合和堡,离此不远是家园。与兄年貌多相称,堪可匹配结良缘。”夫人闻言心欢喜,开言启齿问根源。

说:“但不知此女是个什么人家?”伏准说:“绸缎大贾,人称员外。”夫人说:“咱们王侯门第,与一个商贾结亲,不大雅相。”伏准说:“这有何妨?只要挑个好女子就是了。”夫人扭他不过,只得依允,就命任婆去说。

婆子到了合和堡毛家,见了毛员外与安人,夸奖伏生许多好处,说他是宦门公子,又是秀才,如今又在他姑母镇国府内承嗣,家私怎样富贵,门第怎样荣耀,人品怎样俊美,性格怎样聪明,脾气怎样柔和,说了个千好万好。毛安人说:“富贵家资我到全不稀罕,既是个好孩子,我倒愿意。但只一件,我们老夫妻只有这一位姑娘,要招个好女婿养老送终,怎肯聘他出去?你回去向高太太说,若愿意赘在我家,等我们择个吉日,相相女婿,中了我的意就算定了。财礼聘金,全然不要。”婆子答应,回至麒麟庄,见了伏夫人,把毛家的话说了一遍。伏夫人说:“这如何使得?我为的是娶个媳妇在膝下侍奉,若赘在他那里,媳妇儿使不成,倒把个儿子拐了去!”婆子说:“他那里也是无儿,偌大的家产,一个女儿,舍不得聘他出来,要招女婿养老。”夫人说:“谁图他那家财?你明日再去,向他说过门之后,七八里的路儿也不算远,我叫他小两口儿勤去看望亲家。百年之后,叫他女婿穿孝发送他老夫妻黄金入土。这个好不好?”婆子说:“这个很尽情理。”当下别了夫人。

次日,婆子早饭后去了,回来说:“不中用,他那里也是这个话,不图家财,只要女儿、女婿长在膝下才称心。”夫人说:“不中用罢,那个求他家公主呢?”伏生焦灼起来,说:“是不是又闹黄了?实对你老说罢,这女子我在药王庙亲眼看见过了,甚合我意。若是说不成时,我这一辈子也不要老婆了!想原先那件事,你老要主意得定,也成就多时了,弄了个半途而废!如今刚刚的访著一位美人,老太太又不愿意。”任婆说:“大相公也不用著急,等我想个两全其美的方儿,再向他说说去,管保有准。”夫人说:“他再要不允呢?等我与他磕头去?”伏生笑推著伏氏的肩头说:“老祖宗别洒松香咧!等著使好媳妇儿吧。”伏夫人也忍不住笑了。

当下任婆又到了毛家,见了员外、安人说:“老婢昨日见高夫人,就把安人的衷情细表。高夫人说,无儿靠女,情理必然。但我这里也是无子,才过了侄儿,若赘在那里,我这里膝下无人;娶在我家,他那里寂寞。何不两便而行,在我这里住一个月,在他那里住一个月,叫他小两口儿来回跑著,又热闹,又新鲜。我先死了,叫他小夫妻归在那里去,亲家要先死了,就归到这里来。三姓的香烟祭祀,都是他一人承继。这主意,员外、安人想可倒很好?”员外听了,到有允意,安人还是不大如心。正在犹疑,只见一个丫环走来说:“姑娘请太太说话。”安人起身去了。任婆向员外说:“只因这对姻缘,郎才女貌,百分相称,老婢子才肯不辞辛苦,来回跑腿。老员外乃一家之主,何不说句慷慨话儿,也就定了。”员外点头,口内哼哼说:“太太来了,大家商议。”安人去了一回,转身回来坐下,说:“任妈妈你回去向高太太说,亲我算允了,就是你说好,我也不相女婿了。只是还有一句话,我可要倒娶姑爷,先在我这里住一个月,然后再送姑爷、姑娘同去住一个月,我再接了来。一来我们这些年也无红白字儿,亲友又多,应酬过好几百银子去了,我们打算著作个八朝,庆贺庆贺佳婿,收收分资,趁著我们老俩口子便也风光风光。你说去罢。高太太要不愿意,你明日也不用来了。”任婆答应,告辞了员外、安人,又回镇国府内见了伏夫人、伏准,说了一遍。夫人扭不过侄儿,只得依允。五月初六日过了红定,毛家择了十八日娶女婿过门。

那伏士仁若知时务,佳期在迩,且在家静坐,略等几天,明媒正娶,何等的风光?怎奈他被情欲所迷,不知自敛,还是夜夜到毛家与如花相会。这日也是合当有事,那毛家东隔房住著个监生,姓尤名光,表字润华。生的黄白面皮,大眼高颧,机变诡诈。年方二十五岁,丧妻未娶,把些祖业花荡殆尽,独自一人,常在赌搏场内为家,风月窝中过活。这日耍了一日一夜的钱,五更回家。刚走至毛家后门外,只听里面有笑声,似两个人说话。尤监生留心,就蹲在自家门墙里边望西观看。只听开门声响。影影走出两个人来,好似一男一女。一个说:“我怪害怕的,你送送我。”一个说:“害怕就别来,你快去罢,天眼看著就亮咧,有人撞见不是玩的。”两三步跑进去了。那一个望庙后而去。尤监生就看在眼内。

腹中暗暗自打算,猜透机关八九分。“此事不必胡参想,定是如花小贱人。那丫头流盼自怜能作态,丢眉撇眼暗含春。一定是香惹游蜂贪卖俏,幽情密约在花阴。方才可惜未听准,不知来者是何人。我明日何不在此将他等,暗中观看细留神。若还拿住丫头短,讹他些财宝与金银。其中还有便宜处,这个机缘真可心。”尤光越想心越喜,得意洋洋走进门。不多一时天大亮,这一日躺在家中不动身。吃足睡觉把精神养,看看天色又黄昏。磨了把尖刀藏胁下,四更以后出了门。溜至毛家后门外,斜隐身形墙下蹲。只听得金鸡三唱交五鼓,他这里两眼睁睁看的真。鸦雀无声多寂寞,监生焦灼自沈吟:“莫非今夜不来会,枉费区区一夜心。”尤光正在胡思想,只听得一声响亮开了门。

监生连忙闪目观看,只见还是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将出来。一个说:“好姐姐,送我过庙去罢!”一个说:“汉子家不羞,倒叫我送!”那一个不松手拉著,二人走过土地庙后。

尤光低低咳嗽一声,使女连忙跑回来,就要进去。尤光拦门挡住,低声喝道:“你们作的好事!”丫环吓的战作一团,听的是尤光的声音,遂央告道:“尤大爷,不要高声!我们恩有重报,义不敢忘。”监生把他拉进门来,回手问说:“我饶你,须要实言你们私会之人是谁。”丫环说:“不是外人,就是我们未过门的姑爷伏相公。”这般如此,说了一遍。尤光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先奸后娶,咱们如今是官罢,是私休呢?”蝴蝶说:“但凭大叔怎么吩咐。”尤光说:“要官罢,就此去见你家员外说说,叫大伙儿都知道知道;私休呢,好领我去见你家姑娘,我和他说话。”丫环无法,只得应允。尤光不松手揪著他,二人来至楼上。

如花在帐内躺著,问道:“你怎么才回来?送出伏相公去了?”尤光把帐子一掀,猛然说道:“伏相公可到送出去了,只是又引个尤相公回来。”如花吃了一惊,翻身坐起,说:“呀,你是何人?跑到我楼上来了!”

毛如花复又抬头观仔细,认的是隔房尤监生。壮著胆子声断喝:“狂徒胆大了不成!夤夜入宅该何罪?非奸即盗律条明!唤叫人来拿住你,送到当官问典刑。快些下楼饶你去,少若迟挨我不容。”如花还要往下讲,尤光冷笑两三声。凑至床前叫毛氏:“贱人少要假撇清!勾引伏家狂荡子,先奸后娶把人蒙。今朝被我亲拿住,丫头亲口已招承。好意前来将你劝,恶口伤人礼不通。似你这无耻无羞淫乱婢,留在人间待怎生?尤某学个古侠客,今朝打个抱不平。先杀贱婢出出气,明日再找奸夫把帐清。”他这里,伸眉怒目一回手,从腰中拔下纯钢二尺锋。望著那蝴蝶如花只一恍,主仆俩魄散魂飞胆战惊。怕死贪生无可奈,双双跪叩吐悲声。哀告:“开恩饶不死,贱妾知情定补情。且凭尊意欲那个,奴自有珠宝金银谢相公。”尤光说:“既然如此咱好讲,我今有三事说来你可从?头一件,与我金银三百两,想短分毫也不中;第二件,给张犯奸求恕字,把你们所作情由尽写明;第三件,小生已入桃源路,莫使襄王梦作空。就是这么三件事,愿与不愿早些哼。”尤光不住连声问,怕死的如花只得应。这正是:茫茫孽海无边岸,循环至理在其中。此回节目全表过,再把伏生明一明。

且说伏准自那日五更从毛家出来,刚至庙后,听得有人咳嗽之声,忙忙走回家中。只为娶期已近,怕露了马脚,也就不敢去了。弹指间到了五月十八日,毛家结彩悬花,门前车马如市,贺客如云,灯笼火把,彩轿细乐,吹吹打打,娶女婿。伏准头带软翅乌纱,金花插鬓,身穿大红圆领,金带横腰,足登粉底皂靴,肩头十字披红,打扮的风流济楚。拜辞姑母,坐上大轿。迎娶诸客,车马围随,不多时来至毛家门外。员外与众亲友把新郎迎进画堂,天井设摆香烛喜纸,奏起乐来。红毡铺地,女眷、丫环搀出新人,头带五凤金冠,身穿大红通袖,宫裙绣带,锦袱蒙头,怀抱宝瓶,与伏生并肩而站。傧相赞礼,拜了天地、祖先、岳父、岳母,然后夫妻交拜,依翠偎红,共入洞房。一对新人,牵丝坐帐,合巹交杯,不必细表。前庭员外、安人款待男女诸亲。喜筵已毕,亲友散去。

到了八朝,毛家令人来请亲家太太赴筵受礼。伏夫人盛妆宫服,坐一顶大轿,任婆、蜂儿与两个雇工妇都坐太平车儿,到了毛家。新亲见面,迎入画堂。丫环铺下拜毡,小两口儿叩拜行礼。伏夫人见新人果然貌美,心中到也欢喜。当下喜筵已毕,天晚回家,与蜂儿、任婆灯下闲谈。婆子说:“今日大喜事,夫人何故不大欢喜?”夫人说:“哎,你还不知我的心事么?我都是为什么来著?原图娶个媳妇来家,会会亲友,膝下承欢,他偏要倒娶女婿,到占了男家的上风。他那里风光热闹,我这里冷冷清清。”任婆说:“这也算不上占咱们的上风,仍是他家闺女给了咱们的相公。到了满月,他得早早送了来。虽说是一对一月,到了这里,由著太太作主,多留他住几天,他敢硬去不成?大家小户作媳妇儿道理,谁家不懂?你老要有个三灾八难,他爹妈就抬到床上,也得在这里守著婆婆。”夫人见说道:“罢呀,罢呀!你还未听亲家太太望我说的话呢!好不受听!”任婆说:“说什么来著?”蜂儿接言:“等我告诉告诉你。说他家姑娘自幼儿怎么姣生惯养,怎样要一奉十。怎样气性,大气的哈一口就气病了,几天不吃饭。身子极其姣嫩,一点凉热也见不的,冬天红炉暖阁,不出绣房,还往往凉著伤风咳嗽,常吃人参汤、茯苓糕,保养得才好。夏天出房走动,都是一个丫头打著伞,一个丫头用扇扇著,才走几步儿。针指女工,描鸾绣凤,无般不会,就只是多作几针儿,脑袋就疼起来。不如意的东西,强吃一星星儿,恶心七八天,不然就吐了。说这话头儿,好听不好听?”夫人说:“不但言语不像,那一派势力,显才卖富的样子,讨厌极了!”任婆说:“罢,说来够受,不是我说,空有几个臭铜钱,行事更刻吝。这件大事,我跑了回子腿,可可惜惜赏了二两八九银子,连个花红手帕也无有。”蜂儿说:“今日与我那三两银子赏封儿,只好有二两六七钱重。两方粗绫子手帕,一口气儿吹到天上去!”

夫人说:“我这件心事算完了。好歹去罢!只求媳妇知道好歹,我就念佛了。”任婆说:“看人头儿也罢了,就不知心地儿如何。”蜂儿说:“依我看来,算不了出众的人材,也不过仗著点子脂粉妆饰,浓艳鲜明,多显几分好看。若听大相公口说,赶上咱们小姐的品貌了。依我看来,天上地下之分。小姐的容貌是越看越俊,肌肤颜色是自来的红白,手足身段儿无般不衬,眉目转盼,光彩照人,前影后影,一团的洒落,言谈清脆,举止安详,意态神情,令人可畏。新人与他若站在一处,小姐是自然而然,新人却有许多的做作。”任婆说:“小姐那日是假妆来的,可像个爷儿们哪?”蜂儿说:“可惜你没看见,穿著那个衣服,带著那个帽子,活托儿一位武相公!夫人与我们一点儿也看不出,后来说出来才知道了。那位姑奶奶又不打我,又不骂我,不知为什么,见了他我就怪怕的。”夫人说:“你这丫头到有眼力,细细想起来,新人何曾如小姐万分之一?依那冤家夸起来好像个绝色,不管高低,一心要结这头亲事。想著前年老任你提城中安举人的妹子,那女孩儿我看见过,比今日的新人还强些儿。依我也就作了,他嫌人家眼睛不活动,一定不作。”蜂儿说:“我看新人的眼睛好像喝醉了的样子,好看出在那里?”夫人说:“毛家这女子不知怎么合了他的适,心甜意甜,一定要作。”任婆笑道:“这也是一定的姻缘,各是前世前因带来的缘分。

常言说:缘分不在容颜上,情人眼内出西施。既然他小夫妻合美就算好,免的太太费操持。”夫人说:“生米已经成熟饭,也不过由天听命与随时。”说话之间天色晚,大家归寝且安息。自此后,家内无人觉冷落,伏夫人口内不言心内急。只盼早到一个月,好会儿子与儿媳。逼真是无事偏觉光阴快,终日家闷闷沈沈无意思。早命人收拾兰室设床帐,预备著子妇来家好住居。刚刚的盼至六月十八日,早早的吩咐厨下备酒席。密煮梅汤甜水水,沈李浮瓜果共梨。上品高茶葡萄酒,生凉解暑定神思。这夫人,张张罗罗诸事妥,单等著子妇归家把早饭吃。坐在廊下春登上,呆呆盼望等儿子。只见劳勤朝里走,带著那管家毛显进门来。向前相见忙施礼,礼毕平身把话提:“员外安人差小的,有一言特禀亲家太太知:小姐昨朝中了暑,至今只是嚷头迷。又搭著三伏盛暑难行走,也只好暂且服药与将息。不久立秋天气爽,再送我姑娘到这里。特命小人来送信,望太太且自从容待几时。”夫人听毕一夕话,心中不悦把头低。一团高兴如水解,不由万转与千思。任婆正在旁边站,顺口答言说:“也使的。大娘子既然身不爽,少来几日也不迟。初三就是立秋节,算来不过数天馀。等我明日瞧瞧去,太太不须烦闷与著急。”蜂儿擞嘴把任婆看,伏夫人勉强开口把话提。

不知伏夫人说些什么,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四十四回 假婆媳一场勃谿 小夫妻两般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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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伏夫人闻毛显说他家姑娘有病,且不能来,不由心中纳闷,沈吟了一回说:“你姑娘既然有恙,你回去多多拜上亲家太太,等立了秋,媳妇好了,就送他们小两口儿来罢,别叫我又等空了。”毛显答应而去。到了次日,打点了盒子,叫任婆去看媳妇,心中著实挂念。眼巴巴盼至立秋,还不见送来。

到了七月初八日申牌时候,正在房中呆坐,只听人语喧哗,蜂儿跑进来说:“大相公、新娘子来了!”一言未毕,伏生走进房中,向前请安问好。伏氏满心甚喜,又听环佩乱响,一阵香风,仆妇掀起帘栊,丫环搀扶新人,走进房来。华妆艳服,珠翠盈头,花枝姣颤,站立不稳。毛显的女人谢氏向前铺下拜毡,新人要行拜见之礼。夫人说:“媳妇且慢,等先拜了六神祖先,再行家庭之礼。”遂亲带他夫妻叩拜了家宅与高、伏两家的神主,然后回房。那如花只累的桃腮红晕,姣喘不停。夫人说:“媳妇新病初起,不便劳乏,拜我的礼免了罢!”如花闻言,搭上双袖,向上拜了两拜,回身就坐在北边床上。一只手用罗帕握著嘴,一只手扶在床栏杆上,低著头摆弄裙带。丫环蝴蝶用扇儿与他慢慢的扇凉。夫人看了,觉著有些不顺,才一进门,怎好说他?只见谢氏向前说:“我们太太打发小的两口子来伏侍姑爷,亲家太太吩咐一声那屋里住,好安排行李。”夫人向任婆说:“你们把郑昆那屋里打扫打扫,叫他两口住罢。”任婆领著谢氏去了。

当下雇工、妇人放上桌儿,摆上晚膳。只因新妇初归,夫人命厨下盛设款待新人。夫人当中,伏生、新妇下面设坐,蜂儿斟上酒来。伏生起身与夫人奉了一杯,如花含羞低著头儿下视,伏生与她送目,她也看不见。伏生只得说一声:“娘子起来,与太太递酒。”如花少不的站起来与夫人递了一杯,回身坐下,拿起箸子,这碗里挟起来看一看放下,那盘子里取一块皱皱眉也是不吃,挑来挑去,拣了豆子大一点儿合适的东西,慢嚼细咽。把饭拨去了多一半,叫蝴蝶儿用茶泡了,就著小菜儿里的咸姜吃了几口,就放下不吃了。也不管别的闲帐,走向北边床上,斜倚香躯,坐著去了。蜂儿站在一旁,看看夫人,又看看伏准,又看看新娘子。吃毕晚饭。天色将黑。伏生说:“今日我乏的很,我们在那屋住?早些歇息才好。”夫人说:“后边兰房早已令人收拾停妥。”伏准起身后边去了。蝴蝶搀著如花也就跟著过去了。夫人见这光景,满心里不自在,不好出口。

到了次日,夫人起来梳洗已毕,多时不见新人出房。直到吃饭的时候,方才过来,也不问安,也不奉茶,多少吃点儿,爱坐时多坐一坐,不爱坐就往后边去了。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夫人有些忍耐不住。这日早饭之后,伏准有事出门去了。见她吃完了饭又要走,夫人意欲教训她儿句,含笑开言说:“媳妇回来,和你说话。”如花转身回来,对面坐下,问道:“有什么话说?”

伏夫人勉强含春叫媳妇:“我看你为人伶俐甚聪明。若论理你到这里能几日,有些小过我该容。就只是人若不说不知晓,你又是新作媳妇在年轻。又无个嫂嫂弟妇为榜样,自然是这段道理你不明。虽然是父母膝前姣养惯,须知道女儿媳妇自不同。似咱家王侯闺范大家礼,比著那平民小户不同风。公婆面前无媳的坐,侍立一旁听命行。总有丫环与仆妇,必须亲手递茶羹。晨昏定省将安问,迟卧早起侍姑翁。这都是为妇大概面前礼,从今须要记心中。我为无子将侄继,但愿你夫妻诸事比人能。令那些邻里亲戚夸一声好,为娘脸上有光荣。这本是良言教你习学好,休疑婆母量不宏。你想想我终身倚靠你夫妻俩,一儿一媳怎不痛?你若是不遵闺训失礼法,就是那仆人背后也相轻。”夫人还要朝下讲,只见那毛氏如花满面红。

一扭身形,站将起米,望著任婆说道:“你这老该死的,就不是个东西!人家这样王侯之家,你就该找那大官大宦家的千金小姐才配的上,自然懂的规矩礼法,又何必三趟五趟去求我们这小家子的丫头!”一面说,眼圈儿就红了。任婆听说,觉著不大像话,连忙说:“大娘子新赋桃夭,还是女孩儿的性格,不知作媳妇的道理。太太不说,谁教训你?本来咱这里赫赫王府,是要有些规矩的,就是大相公也是世代书香。”刚说至此,毛氏冷笑两声,把脸一扬,说:“知道王府李府,谁不知道府上可到有王爷,就是充军出去了!世代书香,我也久仰,不过是个革了职的死知县,还有心肠卖弄呢!老毛家的丫头虽不懂的规矩礼法,可也不会害人,也不会偷跑!”任婆见越发不像话头,遂躲向一边去了。夫人听见这两句言语,

顶门恰似击一棍,面上登时烈火烧。“媳妇你好无道理,任意纵横少教调!老身说的是好话,你不该乱道胡言信口嘲。谁家的媳妇不受婆婆教?这般不孝又不肖。”毛氏说:“谁是婆婆谁是媳?我姓伏来你姓高。要管管你高家的妇,你管我伏家的合不著。”伏夫人听见如花这句话,心内犹如扎一刀。半晌嗳哟说罢了。由不的无名火起皱眉梢。未曾说话声音岔,两手冰凉身乱摇。“好个无知的小贱婢,这张利嘴怎么学!”如花听得伏氏骂,咕咚一声气一交。大叫“亲妈可杀了我!”爷呀娘呵哭嚎啕。翻身坐在尘埃上,头上的钗环都拔掉。乱扯衣服将头撞,后仰前合身晃摇。“佛爷我今不如死了罢,这般凌辱怎么熬!到了你家能几日,竟把我当作奴才下贱瞧!”伏氏说:“气死我了真罢了!你爹娘姣养原来会放刁。打滚撒泼真好看,就该打嘴把牙敲。”毛氏扒起朝前凑,说:“来罢好些儿的搂头结一刀!”蝴蝶谢氏忙拦住,齐叫:“姑娘看气著。”毛氏说:“快叫毛显把车套,我要回家把命逃。”谢氏答应朝外走,蝴蝶搀扶女多姣。披头散发朝外走,又哭又喊又叨叨。夫人气的黄了脸。哑口无言似木雕。任婆蜂儿佣工的妇,一个个面面相觑彼此瞧。伏夫人气够多时心难受,由不的想后思前脸上悄。又是伤心又是悔,放声大哭泪滔滔。蜂儿任婆劝不住,只哭到夕阳红影下花梢。伏生这才回家转,见光景就知内里有蹊跷。忙忙走进上房内,开言启齿问根苗。

“太太从来未曾动过这样的大气,今日却是为著何事?何必自苦如此?有甚烦难,且请息怒住悲,告诉告诉孩儿知道。”伏夫人止住啼哭,悲咽了一回说:“拗性的冤家,你的好眼力,相的好媳妇!他那无道理的样子,你难道未曾看见?从那日来到这里,那有一分作媳妇的道理?说出来的话不是无天少日头,就是他娘家怎样有钱,怎样有财,财主亲戚。我虽听不上,新来初到,也不好意思说他。直忍到今日,趁你不在家中,我用善言略略教训他几句,他就撒泼打滚,放起刁来,公然而去。叫邻里隔房知道,咱的脸面何存?”说至其间,复又哭起。伏准连忙跪在伏氏面前,说:“太太好歹看孩儿面上不要生气,等我今日就去责治这蠢才,问问他爹妈,明日叫他三口子跟了我来,与老太太磕头赔罪,咱们罢手。不然,我到那里把天闹下来!很好,很好,要这个女人作什么!”夫人见他如此,又是心疼,口中叹气,把伏生拉起,说:“冤家,你想我都是为什么来著?把你看作奇珍异宝,泰山之重,以为终身之靠。不料娶了这样悍泼蠢妇,日久天长,如何是好?”说著,挥泪不止。伏生陪笑说:“太太千万自爱,孩儿就此前去便了。”

当下伏生骑了马到了合和堡,毛员外迎进上房。只见浑家蓬头撒脚,躺在床上,他丈母娘坐在身旁,用手摸著脑袋,在那里讲究这件事。如花一见伏生,呱的一声就哭将起来。安人起身让坐,说:“姑爷来的正好,省的我找去了。亲家太太既然自称是什么王侯大家,就不该这样粗鲁。我们孩子到你家几日,就是有点错处,也该耽待一二;就是不懂你那王法规矩,也该好说,怎么开口就骂起来?何况不是他亲生自养,论亲戚不过是个侄儿媳妇,就是奴才也让他个新来乍到,借光的儿子、媳妇,水葱儿似的小两口儿,侍奉著也罢了。不是我自夸,我们孩子那点儿不如人?一见面就看不上?我们只为无儿,指望招个女婿,接续香烟,不缺祭祀,也不图那王府的贵显,也不贪那万贯的家财,我这里的银子还长著锈呢!未曾结亲,先讲明白的,两下跑著,彼此热闹就是了。不是我说,我们孩子到他那里,还算客居呢,真就端起婆婆的架子来,排揎我的孩子,这可不能!自那回儿回来,把个脸儿气的腊渣子似的白了,这一回,脑袋烫手滚热,又是恶心,直吐了这半天。先说气的有个好歹,我这老命也不要了!姑爷你在这里一个多月,我们是怎么样的待你来著?老两口子恨不的把肉割下来给你吃才好。这也是我们无儿的下场头。”说著,三行鼻子两行泪,也哭了。

那伏准原先见夫人哭的那样,又听蜂儿、任婆异口同音,都说毛氏的不是,彼时心中有些不悦,指望来到这里数说几句。及至到此,听见毛安人这一套软加硬的言语,又见妻子姣啼宛转,病体恹恹,那毛员外站在一旁不住的打躬陪笑,只劝“姑爷不要著恼,小女总有小失,且看老朽薄面宽恕一二,不要伤了你们小夫妻的和气。”说著亲手递过茶来。伏生见这一番的光景,把那一点气恼登时化作一阵清风而去,也就回嗔作喜,说:“岳父、岳母也不必挂怀,常言说的好:各尽其道。是小当敬大,背毁爷娘不下雨的天,谁是谁非,一概莫论。劝令爱明日随我家去,与他老人家陪个不是。太太是最好的性儿,娘儿们见了面,说笑开了,一天事全完。”毛员外说:“姑爷说的是,我明日送你们小两口儿去。等十八日早早接你们去便了。”如花把手望床上一拍说:“爹,这是何苦?还是挨骂去呀!今日要不是丫头拉著我跑的快,早打个七分死了。”伏准笑道:“娘子莫打诳语,他老人家从来不会打人。”毛氏一翻身坐起来,瞪著两双眼说:“我要撒谎,立刻生黄害汗病,一个毛孔眼儿里长一个疔,浑身的肉都零……”刚要说“掉了”二字,安人连忙把嘴一握,说:“好孩子,谁赖你,说瞎话呢!说的这等怪事不拉的誓,娘听著揪心。”员外说:“是也罢,不是也罢,别说咧!明日我送你小夫妻同去见亲家太太,认个不是,与他转转脸就是了。”如花说:“好老子!老子,你是叫我死吗?实对你们说罢,就是刀搁在脖子上,想叫我屈著心认不是去,那可不能!我这一辈子再登他老高家的门坎子,双折了腿!照直的说了罢,要真是我们老伏家的老太太,打我骂我,是该当受的;姓伏的老婆至死不能往姓高的太太跟前认忤逆去!”说著又咕咚躺下,哎呀哎呀声唤起来。安人说:“不去罢,不用又生气!”

员外拉著伏生说:“姑爷,咱们书房里坐著说话儿去。”于是来至前庭。员外说:“姑爷不要生气,小女不过是气头儿上的话,又在病中,只好过几天再去。明日贤婿回去,见了亲家太太,美言一二就是了。”伏准只得应允。这一来,不知毛氏如花回镇国府否,且听下回分晓。

第四十五回 弃亲寻亲备尝艰苦 失马得马总是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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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伏准次日自合和堡回来,见了伏夫人,只说我到得那里怎样不依,丈人、丈母怎怎央告赔罪,我方才气平。毛氏如今病卧在床,不能走动。等他好好,一定送来陪罪。伏夫人见说、也只得罢了。

这回书不表狂生与荡女,再把那文豹曹爷明一明。通江岭别了高小姐,追踪后赶寇云龙。一直竟奔幽燕路,挨途访问找形踪。一路细察无下落,只当他先到雁门城。只得后面忙忙赶,心急打马紧登程。无明无夜只是走,恨不能肋生双翅会腾空。又搭著英雄的身体重,无膘的凡马不能擎。一连走了多半月,跑伤了坐骑赴幽冥。只得徒步朝前走,一路上难忘忠心义气的朋。想一回云龙寇公子,念一回黑面小英雄。把那些金银换钱随身带,逢村遇店饮刘伶。遇见那修桥盖寺他也舍,还带著怜老惜幼济贫穷。遇见那投机之人一处走,吃酒喝茶他作东。从秋走至初冬候,腰内的金银渐渐空。这日到了前安镇,遇见那雁门关内送文的兵。彼此叙话闲谈论,文豹留心细打听。才知道总镇身病故,英

雄心内暗吃惊。思量道:“既然换了新总镇,寇贤弟必不投奔雁门城。不知他近日飘流到那里去,却叫我天涯何处觅良朋。”这英雄,左思右想心急燥,急的他虎目纷纷泪直倾。天晚只得寻宿店,不意走错正途程。迎面来了个推车汉,小豪杰启齿开言问一声。

“那汉子且慢走,那边是什么所在,可有店铺?”这一问声音又大,势派又猛,这个推车的乃是济南府的撅大哥,推著一车瓦盆、瓦罐,正觉费力,见曹爷挡著他的路径,就有些不自在,又听他这等一问,越发勾起他的撅气来了,那里还有工夫理他。把脑袋一歪,屁股一扭,吱吱喽喽从一边推过去了。那文豹如何忍得住?不由心中动怒,赶向前去,一伸虎爪,抓住肩头,说道:“问你一声,知不知的,何妨说句话儿?这等慢人!”谁知小爷这把抓住的时候,汉子正使力往前一推,英雄的力大,汉子站脚不住,身子一歪,说声“娘的不好”,车子又是个独轮,皮攀在肩,连人带车,只听咕咚叭嚓哗啦,瓦盆、瓦罐落地,纷纷而碎。汉子大怒,嚷叫起来,偏被那皮攀套住了脖子,躺在地下,一面扎挣,一面气的颠颠倒倒,乱嚷道:“俺又不曾招你,俺又不曾惹你,你为什么把俺推个咕碌噜子?俺这一车盆子是七八百银子买来的,你打了俺的货儿,溜溜儿的还了俺,俺便干休;你不还俺,俺也不起来了!不过你那鞘子里带著刀子呢,拔出来杀了俺罢!宰了俺罢!”曹爷见此光景,不由的怒气全消,哈哈大笑。

正然闹著,只见东北上一人乘马而来。那人扎巾箭袖,豹头环眼,面色乌黑,额下无须,身材凛凛,不住的加鞭顿辔,催马而来。那匹黑马十分眼熟,看看至近,曹爷仔细一看,就认出是自己的乌云神兽。不觉心中一动,顾不的观看汉子撒泼,扔行李,迎将上去,口中喊叫:“那人慢走!”一伸虎腕,把嚼环揪住。乌云豹见了故主,收住四蹄,𠯠𠯠乱叫。马上那人问道:“你拦我的去路,意欲何为?”曹爷说:“我问你,这匹马是从何处得来?”那人说:“我用银子买的。”曹爷说:“卖主今在何处?”那人说:“在天底下,你问我作甚?”曹爷著了急,圆睁凤目,说:“这马是我的,与我一个朋友乘坐往雁门关投亲,如何今有马无人?我要在你身上要我朋友的下落,快快说来!”那人闻言,黑面生嗔,微微冷笑道:“你未曾行诈,也该打听明白了再来。这马是一个女子卖与我的,难道那个女子是你的朋友不成?”曹爷见说,越发心慌,说:“不错,不错,那个女子正是我的朋友。你快告诉我,他今在于何处?”那人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这个人定不是个好人,定是个疯子,快快闪开去,不然我就要打了!”说著,扬起马鞭。那侉子正在地下躺著,听见这话,不觉笑了,一翻身扒将起来,拍著腿喊嚷道:“马上的老爷,他不是疯子,是个劫路的强贼,方才抢我的盆子,将我打倒在地,这早晚又抢你的马,你快快打他罢!”

当下曹爷见那人扬鞭要打,心中大怒,伸手抓住左腿,往下一掀。那人不防被他掀起,就知曹爷的膂力不小,连忙甩开右镫,使了个高树摘花的架势,一纵彪躯,跳下马来。

大叫:“强徒好大胆,青天白日就行凶!未曾学艺来抢马,先到南皮去打听。你竟敢太岁头上来动土,呼爷岂是省油灯!早早退去饶不死,再要胡缠我不容!”曹爷闻言冲冲怒,一声大喝似雷鸣:“本来这是爷的马,赠与难友寇云龙。而今有马人不在,一定其中有隐情。必是你这厮胆大将他害,贪图财物与能行。好好实说饶狗命,半句言差挖眼睛!”骂的个黑爷心攒火,才起拳头力倍增。照著曹爷迎面打,小英雄一纵彪躯跳在东。移步回身扬虎腕,急架相还往上迎。二位豪杰交了手,汉子一旁看的清。慢慢溜在曹爷后,意欲帮助抢上风。他二人各显其能拳对脚,把一个汉子裹在正居中。这正是;棋逢敌手难相让,犹如猛虎斗蛟龙。这一个泰山压顶朝下打,金盆捞月下绝情。那一个左踢右拐鸳鸯脚,古树盘根扫地风。这一个饿虎扑食朝后坐,仙人换影打前胸。那一个金龙取水三探爪,蝴蝶穿花两胁攻。他二人脚去拳来急如箭,行到西来又到东。那汉子咭(口留)咕噜满地滚,扒起跌倒在当中。这场拳脚真好看,里边稍带著骨牌名。二豪杰,睹输赢,犹如两座锦屏风,汉子夹在当中走,佛顶珠儿一点明。顺风旗,扯的高,紫雁穿帘来往飘。铁练锁在孤舟上,大火烧天把手交。出水龙,把头抬,正遇将军挂印来。吓的那侉子像个鬼,五岳朝天仰面栽。顺水鱼,么二三,油瓶盖下来往的钺。隔子眼睛折足雁,月照梅梢亮又圆。孩儿十,闹嚷嚷,苏秦背剑手高扬。恨点不到团团转,误入桃园二士忙。一枝花,在其中,柳绿桃红楚汉争。侉子躲迟七星剑,蹭破莲蓬了不成。双拳打,单脚踢,飞下霞天雁一只。碎米粟儿如汗滚,锺馗抹额喘吁吁。扯破了,锦蓝裙,三纲五常认不真。群鸦噪凤连声喊。瞧看的多人公领孙。二小将,抖威风,好似金菊对芙蓉。爬梯望月朝前勾,揪入龙窝秃爪龙。这一拳,打的偏,打掉侉子的金道冠。樱桃九熟红了眼,鸿雁衔珠面向南。天地分,分不清,火炼金丹各用功。这场熬打要无人劝,准备著闹到春分昼夜停。他二人打在难解难分处,忽听得背后人言喊了一声。高叫:“二兄休动手,且把原由向弟明。”说话之间来且近,托地弯腰打一躬。二人听得这句话,只得住手把拳停。曹爷举目抬头看,只见那说话之人是幼童。年纪不过十三四,身材凛凛有威风。束发银冠头上带,万花箭袖素白绫。腰中紧系狮蛮带,粉底乌靴足下登。齿白唇红四方脸,眉如笔画目如星。虽然年幼多礼貌,十分和气有春风。曹爷一见心敬爱,这是他龙华一曾喜相逢。一团怒气全消去,不由的虎目生春长笑容。

这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更名改姓的单守英小爷双印。自那日买马之后,那姓方的教师有病辞去,这位黑面英雄是后又请的。此人在天津府南皮县居住,复姓呼延,名平,字世安。年方四六,乃中山王呼延庆之后。因抱打不平,将人打坏,逃走在外。单家请来教习武艺。近因打听被打之人不曾损命,又因老母有病。归心甚急,双印就将这匹马送他回家,约定母亲病好,仍旧回来。双印送至庄外,两下分手。呼爷南去,双印站在白衣庵山门外目送一程。只见走有两箭远,与一个行客厮打起来,遂忙忙走至近处,立定观看。见他二人脚舞拳飞,打了一个平手,白面壮士英风凛凛,尤胜于呼爷。小爷暗暗喝彩,一见就知是位豪杰,遂向前劝住。问起情由,方知因马而起。彼此通名通姓,叙谈起来,曹爷的从堂姨娘还是呼爷的叔伯婶母,他二人系是两姨弟兄,彼此大笑,打躬陪罪。曹爷又问卖马女子下落,双印答以不知何往。曹爷心甚踌蹰。双印道:“呼兄少停,弟欲屈曹兄同到寒舍,大家一叙.以尽幸会之情,未知二位可有同心否?”呼、曹二人欣然点头,齐称如命。当下双印命家人与曹爷扛著行李,赴村而来。那马多亏侉子替拴在车子上。不曾跑了。曹爷取出银包略赏与侉子几两,偿他的盆罐本钱。侉子大喜,拜谢而去。

不一时,三人到了庄。当下双印把二位英雄请到家中,同进书房,重新见礼,归坐献茶。茶罢,即命摆酒,三人共饮谈心。话至投机,恨相见之晚。呼爷又问曹爷离家之故。曹爷并不隐瞒,以实相告。二人听了,彼此赞叹不已。呼爷牵挂老母,不敢久坐,饮了几杯,便要起身,因向双印说道:“愚兄不才,闯祸招灾,飘流在外,久缺人子之道。今老母抱疾,愚意回家侍奉汤药,不敢远离膝下。曹贤弟本领在我之上,贤弟何不款留在此,朝夕领教。岂不是好?”双印道:“小弟正有此意,不知曹兄长可屈驾否?”曹文豹一则盘费不多,二则与双印甚是投缘,思量:“不如在此暂住几时,等我积下盘费再寻找寇贤弟便了。”主意一定,遂点头应允。双印大喜,即命家丁另备一匹好马与呼爷骑坐,遂同曹爷一齐送呼爷出庄外,彼此打躬而别。回来请二位哥哥来与曹爷相见,说明就里。自此二人日日不离,习学武艺,意合情投,十分相爱。

这回书不言黑虎遇东斗,再把那塞北的番王明一明。用了不花丞相计,搭救同胞耶律通。备许多金珠宝玩珍奇物,貂裘绒缎价连城。不花无敌与番将,扮作商人暗进京。分为数拨各投店,不花相找至奸臣吕府中。贿买吕用通消息,暗把其中线索通。夜晚进府见吕相,献上了礼物表衷情。只说是:“我家大王得重病,看看不久赴幽冥。日夜悲啼思御弟,无奈差我到东京。恳求大人行方便,奉献薄物表真情。”一面吩咐抬礼物,跟随的番汉不消停。一拾一抬朝上摆,红毡铺地设来平。金五万来银十万,四粒珍珠号夜明。八宝团嵌攒花带,无非是玳瑁珊瑚共水晶。紫霞金杯玻璃盏,玛瑙屏风白玉瓶。五色貂裘三十件,绣蟒织金绿配红。还有那绒毯毡衣十六套,土物吃食数不清。摆在堂上如山积,光辉照面射人晴。贪财的奸相动了火,不由的心中欢喜口中应。吩咐左右抬进去,他这里中心展转设牢笼。

奸相思忖多时,向不花说道:“既承你大王美意,馈此厚礼,学生怎敢见却?权且领下。至于你们四殿下之事,学生无不用情。但只一件,若想本奏当今保他回国,那是万万不能。除非另想良谋放他。还有一件大事,咱们须要约盟在先,你殿下回国之后,须要各守封疆,不许复侵中土。你君臣千万不可失信。”不花相谢道:“那是自然。多蒙老大人鼎力周全,我君臣衔环尚且不暇,焉敢背盟爽约?但不知怎生救我殿下,望乞明告。”吕相说:“我这里早想了一个主意:那监守之官是个废员,又无家口,我今将他约来,以利说之,求他弃职私逃,同你殿下归北,你可许他到得那里,奏明大王,封他个显爵大位,他必欣然而允。”不花大喜。

当下吕相与他约定永为和好,不复南侵。吕相即命人把监守官汪指挥请来,三面言明。那汪指挥受贿贪荣,点头应允,叫不花相先期出城,汪监守托言与耶律通游玩,竟自出城而去。府军等至初更,不见回来,忙到吕府来禀。吕贼把这件事押至三天之后方才奏了天子。神宗大怒,即降旨命京营大帅领五百御林军连夜追赶。元帅领旨,星飞电掣,赶至雁门,不见踪影,只得回兵交旨。神宗其是不悦,遂降旨各州府县,添兵把守,预防番兵入寇。

这回书中节目广,看官须要细留神。这其间梦鸾小姐在汀州府,镇国王主仆岭南过光阴。曹文豹前安镇上逢双印,卫秀才白丧了良心死女人。寇云龙巧妆塞北当公主,琼花女岳家认义作千金。小进喜新主家中逢故主,老陈良次日也到柳黄村。槐氏邹婆卖小姐,终日吃喝把酒吞。黎素娘陪伴姐姐养公子,冯宝印看看不久也成人。戴守备官升统制富阴县,水禁子投身戴府把老爷跟。耶律通逃回本国兄见弟,议定了发兵南抢在来春。这些个节目须谨记,莫说我作书之人写不真。这而今各处未清全暂放,单表狂生伏士仁。自那日妻子打闹回家后,他只好两下相瞒弄鬼神。见了伏氏哄姑母,到了毛家哄女人。又遇著员外安人阳世尽,双双染病命归阴。不过是开丧破孝会亲友,谈经点主与超魂。伏士仁重孝麻衣充孝子,灵前陪吊叩埃尘。伏夫人碍不过亲情来吊纸,毛如花坐在房中不动身。有几位女眷亲戚看不过,彼此开言把话云。要知已后端的事,下卷接连找上文。

第四十六回 一棹渡长江只为著渔香猎艳 千金买小妾空费了巧语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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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伏夫人至合和堡吊奠,不意毛如花不肯尽礼,众女眷一齐劝解。这个说:“高夫人来了,你应该早早出去迎接才是。”那个说:“有钱难买灵前吊,别人到来还得以礼相见,何况是你婆婆?”毛氏说:“他是我婆婆?一三五七,隔著位数罢!我不配有那样王妃婆婆,我婆婆在我们老伏家坟里埋著呢!我起过誓咧,这一辈子要认那体面婆婆就是粉头养的!”众人见说,面面相觑,不好再劝。迟了好大一回,丫环又来回禀:“高太太上过香,举哀了。”如花也不言语。内有两个女眷看不过意,出去迎接陪吊。毛氏站起身来,一阵风躲向别屋去了。那伏夫人十分无趣,也未赴席,就回家来了。又惨又气,大哭了一场。自此之后,身上时常不快。

那毛如花自爹娘死后,越发张致起来。搬入上房,家财事务,悉是自己掌管。打丫头,骂小子,肆行暴虐,家丁、仆妇畏之如神。每日睡够了以詈人为乐。那伏士仁见他欢喜吋,慢慢劝谏说:“如今岳父、岳母已经归西,这里剩你孤身一个,太太那里出无人,又得来回照应,甚是不便。莫如归在一处,他老人家最是好性,娘儿见了面,旧话休提,真亲恼不上百日,大家一心一计过日子,岂不是好?也免旁人耻笑。”毛氏说:“你要尽孝去,这里也不拦著你。我孤身一个,在这里不必尊驾费心惦著。我们老毛家还有几个大钱,大料著也饿不死我。你要去只管请走,我实在不能奉陪。”说了几次,俱是如此。再说紧了,就闹起来。伏生无法,只好由她,赌气躲向麒麟村,件上十天半月,回来见他光景一日比一日冷淡。银子虽有,俱是出锁入锁,不许伏生自取。望他要时,他必问明使向,然后摔与点子。那伏士仁本是个好荡的心性,见他如此,把那怜爱痛惜之心也就冷淡了一半,在外边花街柳巷任意游荡起来。毛氏打听著,见了丈夫,越发拿住一款,数说了不算,还带著不理。一来二去,夫妻竟至反目。

这一日,合了一场熬气,伏准败阵回来,坐在房中独自纳闷。越思越想心越恼,自悔当初错选婚。“误把蠢才当淑女,那知是利口泼婢狗贼人。我待他软款温存性似火,他待我那有夫妻一点心?这些时但凡见我不扬彩,并无个体饥知饱问寒温。这样的女人有何益,怎生相守到终身?”又想:“我姑母何等疼爱我,为的是一心一计过光阴。只为著个不贤妇,终朝气恼不舒心。肆行作恶欺夫主,奸刁泼狠有十分。惹的邻舍人谈论,耻笑学生不是人。欲待一张离婚纸,难免叨叨费嘴唇。何不另买一房妾,如鱼似水度光阴。总也不去理狗贼,且叫他自家慢慢自回心。淡他个三年并五载,他自然还得前来把我寻。闻听说江南水丽人多秀,我何不竟往苏杭走一巡?玩水游山观胜景,访买多娇可意人。到家相守安然过,再不往毛家登大门。看他那时悔不悔,气死阴毒狗贱人!”伏生主意安排定,开言有语叫劳勤。

伏生把劳勤叫至面前,把心中之事告诉了一遍。劳勤说:“相公这个主意,侉车载物,推好了。那位奶奶就是这个方儿,且淡著他,娶位二奶奶来,在这里过的热热闹闹的,气著她,她冷清不过,不用请她,她自己就找到这里来了。”

二人计议一定,伏生走至后边,对夫人说:“孩儿有件事,特来与夫人商议。”伏氏便问:“有何话讲?”

伏生说:“上米仓的王掌柜,他每年贩卖绸缎下江南。真是一本万利财源广,一次便得若干银。为儿的约定与他搭伙计,习学生意走一番。”伏准之言还未尽,夫人连忙把话拦:“劝儿不必胡思想,咱们不少吃来不少穿。经营商贾非容易,耽惊冒险费艰难。你要出门不打紧,我在家中怎得安?”伏生陪笑说:“无碍,太太听我讲根源。咱如今田地典卖了多半,吃穿日日得花钱。自古道:坐吃山空无接济,倒只怕入少出多日后难。我的这学业久荒难上进,大料著今生无分去为官。倒不如习学买卖为进益,也好算养家之道把财添。再者那毛氏蠢才实可恨,在家中时常吵闹我嫌烦。不到外边消消闷,定要生灾疾病缠。我且冷他三五月,回来或者觉新鲜。我昨日已合伙计商议妥,上米仓雇下南来的回脚船。诸事俱已安排定,单等置货银三千。太太不必心牵挂,只管家中请万安。这一去是熟路熟人熟店铺。不过半载就回还。”那劳勤一旁也帮著讲,伏夫人沈吟良久把话言。

说:“咱如今的日月,比先也不过剩了十分之四,你立志想个生财之道,倒也使得。但只是家中那里凑得出许多银子来?只好打点一千罢。”伏生说:“好容易去一遭,一千银子的货物能剩多少利息?太太把老体己再拿出点子来罢。”伏氏说:“我那里还有什么老体己小体己的?都不是你才磨出去,与我花干了?”蜂儿把眼一丢,说道:“我也不见大相公比吃银子的还利害,只见使出去,也不见买个什么家来。难道外库就无银子了,还望太太来要。”伏准带笑说道:“你娘儿两个看著我爱花钱,且看我这一次就落好几百两银子,不上四五年,管保银子成山,到那时看谁还说我?”蜂儿摆著脑袋说:“没照对的话儿,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过了后儿全是拉倒!”说罢,扬著脸走向一边去了。伏生笑道:“等我作买卖回来,必办了那件事。”当下夫人尽其所有,止凑了一千银子,交与伏生。

伏生又到合和堡见了毛氏,又是一样说词。只说:“岳父原是贸易起家,我如今要继他老的业,习学买卖,常言道:‘家有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娘子你打点几千银子,我贩些土物,载至江南,换些绸缎回来,就有若干的利息,添补著养家,岂不是好?”那毛氏正愁他无个去处打发他离开眼才好,闻得此言,倒也愿意,只是舍不得许多银子与他,说道:“这也是件正事。但只一件,那有这一千二千的银子这么现现成成的?再者初次贸易,不过置个三五百银子的货物,走一趟试试,得利之时,往后再添。何不望你高太太去说,叫他也拿三五百来,咱两家合作,岂不是好么?”伏生说:“太太那里已拿出一千两了。娘子再凑一千,二千银子的货,可就多剩利息了。”毛氏摇头道:“那有那些?只好凑五百罢。”伏生又说了半天,毛氏又添一百,再不添了。伏生只怕不够使用,回至镇国府,瞒著夫人,悄悄寻个中保,把些未花干的地土又典卖了二千多两,买了货物,雇了船头。

一日,到合和堡来。毛氏因丈夫要出门,只得赏他个好脸,欢欢喜喜,烧了利市纸,摆上酒菜,与他饯行发脚。夫妻对坐,开怀畅饮。毛氏说:“你初次出门,我放心不下。明日叫毛显跟了你去,他随爹爹走过江湖,南边也认的人多,身上又硬朗,带了他去,免的我在家牵挂。”伏生只得应允。当下毛氏叫进毛显,当面吩咐道:“这是与高姑太太搭伙计的买卖,多少货赚多少钱,须要开一清清楚楚的帐来,回来好两股均分。”毛显一一领命。

到了次日起身,至高府拜辞了姑母,伏氏心中不舍,送至大门以外,看他去远了,方才回来。此时毛显、劳勤带了脚夫早已把货物行李运至船上,带停当,大家上船。幸遇风平浪静,船走如飞。一路到了州县码头,有花柳所在,伏生便命停船上岸,任情游赏。自己眠花宿柳不算,还大块银子赏与毛咪、劳勤。主仆三人,一样观舞听歌,偎红倚翠,十分快乐。一路上迟滞了多时,那日方到了江南仁和县地界。毛显说:“这城里绸缎很好,那美人街的应家老店,又是个旧相识的,何不在此发兑了货物,置买绸缎?”伏生依言,与他一同进城,到了北街应家店。主人果然和气,迎进房中,献茶摆饭。毛显攀谈旧话,令人运货进城。不数日发卖已完,得了若干利息,主仆甚喜。毛显说:“劳兄弟且看守行李,我与姑爷先到天巧家看看绸缎去。”

伏士仁听得此言忙摆手,带笑开言说:“慢著,我有一件心腹事,少不得今朝对你说。你们家姑娘性儿难瞒你,又刁又狠又发泼。任意纵横无道理,欺压夫主与婆婆。不肯归到镇国府,姑太太那里无人使不得。他又是不遵妇道常吵闹,我与他日久天长怎过活?我来非为专贸易,意欲娶妾买娇娥。一来侍奉姑太太,免他老终朝气恼泪滂沱。毛氏的行为你知晓,这些时竟是诚心合我磨。并非我薄情短幸忘结发,这是势派逼吾无奈何。虽说此时买妾小,我心中并无断义把情割。回家后他若省悟归一处,我还是照常如旧有何说。”伏生说罢心中语,毛显回言:“也使得。就只怕他若知道了,一定打闹起风波。”劳勤说:“且在麒麟庄上住,谅他无处可捉摸。只要大哥口角稳,暂且不必向她说。”毛显点头说:“知道,这个诀窍我明白。”伏生听了心内喜,忙向劳勤把话说。

伏生大悦,说:“事不宜迟,你就把应店主请来,我托他。”小子答应,去不多时,把店主请来,叙礼坐下。伏生说:“小生有一事奉恳贤东,愚意要买一房美妾,求应兄替弟张罗张罗,事成之后,定有重谢。”店宅说:“这里可到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诗赋琴棋,无般不晓;品行弹丝,样样绝伦。就是一宗,怕相公不愿,是个青楼女子。”伏生说:“容颜既美,技艺又佳,就难得的很,青楼又有何妨?但不知住在何处,怎生令我见见才好。”店东用手一指,说:“就是在那边,与小弟一墙之隔,相公要看时不难,他每日清晨出来在后院烧香,只在东边小楼上就看个真切。中意时我再见他妈妈去说。”伏生说:“既这样,一个花魁,鸨儿为何卖他?”店宅说:“他自十五岁得个名儿,称为海棠娘子,那几年王孙公子车马盈门,不亚如鸨子的宝盆钱树一般。自去年不知因其,忽然要削发为尼,听见时常吵闹起来。近来刚刚好些了,鸨儿暗中托我与他找主。”

原来这就是那郁氏莲英。自那日野青园放了琼花小姐之后,王婆著人打听几次,俱被海棠用话支吾回去。半月之后,王婆放心不下,亲自坐了轿来看。郁氏隐瞒不住,就直言表白,说道:“寇小姐乃是曹举人定下的妻子,柳黄村岳老爷的夫人是他姑娘婆婆,知道这个信息,岳老爷亲带二三十个家丁将寇小姐接了去了,还要当官去告,女儿与他磕头,再三央告,方才饶了。此时保的无事,也就念佛,还问什么?”王婆听毕,直气的怪叫连天,闹将起来。海棠全无惧色,说:“寇小姐如今现在岳府,你若不怕,我就与你要去。你要派我的不是,要杀就请动手,皱皱眉头不算人类!那小姐刀伤未愈,岳老爷临走说来著,若是好了便罢,要不好了,还要望你算帐呢!你等著罢,不要忙!”鸨儿听毕,想了一回,也无可奈何,只得揣起恶气,哄著他进城,还想复整旧业。谁知他至死不肯见客,再要相逼,便以死相拼。王婆怕人财两空,遂用甜言哄住,暗暗托人卖他。

当下店主与伏生计议已定。次日清晨,伏生早起,与店主同上小楼,果见郁氏往后院烧香。伏生一见,十分如意,遂烦店东来见王婆问价。王婆开言要了一千五百两,说:“这价我要的不多,他是百花娇中过状元的人物,这里头带著个丫环呢。那李杏花也被他教导坏了,常说姐姐到那里我也到那里,至死也不离,光景是找不开的了。若不连他卖了,留下小蹄子也是闹猴儿。”应店主回来见了伏生,说了就里。伏生愿连使女买,还了价值。应店主来回走了三四趟,一千二百两讲妥。王婆过来,两下见面,凭中立据。

王婆定下计策,回至院中,走进海棠房内,坐在床上,满脸陪笑说:“我的儿,妈妈有句不害臊的话,你可听呵?”海棠说:“要是好话,怎么不听?不是好话,自然不听。”王婆说:“咱门的日月不似先前,那几个蠢才,一天能博几个钱?妈老无能,如今有些儿闹不来了。你又不愿作这个买卖,我欲送你个去处安身,免的日后跟著我受罪。”海棠说:“但不知是个什么去处?”王婆道:“就是北门外安书集昙花庵,那老尼姑是你见过他的,慈悲贞洁,合你的脾气。吾送你到那里去住些时,每日我帮些柴米,等妈妈宽绰了,掖几两银子看你去,离咱这里不过十五六里,你要想家,带个信来,我就接你去。”海棠说:“妈妈这话可是真么?”王婆说:“我要撒谎,就掉在河里!”海棠见说,心中大喜道:“妈妈当真如此,便是天大之恩,也不用帮柴帮米,我自作自活去罢。日后但得一步之地,一定补报此恩。”王婆说:“今日恰遇一只便船去,咱们就此去罢,不然另日还得雇了船去。”海棠恨不得早走一刻,遂说:“就此走罢。”忙忙收拾随身包裹。那杏花恐怕抛下他,连忙抓过来,抱在怀中,跟著郁氏,寸步不离。与王婆一同出门上轿,不多时到了河边,下轿上船。入得船中,只见十分干净,里边摆著床帐桌椅。二人坐下,只见案上放著几套大书,海棠打开一看,却是《虬髯客传》。是他平生最喜看的,遂取一本,倚在桌案上,低头观看。

外边水手开船,走了四五里之远,王婆要出恭,叫船家撑船拢岸。王婆出舱去了,海棠贪著看书,也不曾理论。多时不见王婆回来,杏花偶然推窗一看,说:“呀,这船不是走呢么!”海棠一看,见那树木村庄从眼前如飞而过,海棠心内生疑,说道:“王婆弄什么诡计不成?快叫水手停船!”一言未尽,帘栊开处,走进一个人来。

只见他头带方巾飘绣带,体著花衫内衬红。白绫水袜朱红履,九股丝绛织绿绒。眉欢目俏春风面,齿白唇红俊貌容。摇摇摆摆朝前走,望著佳人打一躬。说:“娘子不必多思想,听我把就里原由说个明。小生姓伏渔阳住,去世的先人是县公。虽然不比敌国富,家有馀资不受穷。我身在黉门为秀士,光阴虚度在冲龄。娶妻半载身亡故,在下鳏居一载零。老母膝前缺侍奉,无人执掌内中空。敝地粗俗佳丽少,特来贵地觅飞琼。也是机缘天凑巧,三生有幸遇芳卿。店主玉成为媒保,两语三言美事成。今日里幸遇良辰花月夜,却又是牛郎织女渡双星。小生敬备花烛酒,与娘子交杯合巹庆花荣。”海棠听毕伏生话,心下著忙惊又惊。腹中暗把王婆骂:“多谋诡计老狐精!这是我聪明一世无防备,蒙懂一时入套中。想奴家此身已经许寇姓,岂可失信与云龙?既然立志离春院,便是良人一样同。到了这紧急关头无主意,猪狗一般是畜生。背盟失约重改嫁,可见是水性青楼无定凭。欲诉衷肠求秀士,未必相信用不中。既花重价将奴买,怎肯开笼放鸟腾?事已至此无别策,不过是玉碎珠沈报寇生。欲待投江寻自尽,他那里拦门怎肯放奴行?”这佳人左思右想多一会,剃(霎)时一怒把心横。起身倒退三五步,照著那窗棂之上下绝情。只听咕咚一声响,顶门上碰了一个大窟隆。花枝跌倒舱板上,鲜血直喷满面红。杏花一见真魂冒,跑向前,抱住佳人大放声。伏生著忙无主意,战兢兢两手胡拉不放松。只见劳勤朝里走,口内连连问几声。这其间,杏花哭叫伏生嚷,三个人闹了个血胡同。

“相公,相公!这是怎么样了?”伏生说:“想是他不愿嫁我,嫌我那点不济。”杏花哭道:“相公不知,我姐姐久厌风尘,志欲从良,自去年受人之定,单等郎君发达之日,搬娶完婚。不料妈妈设计暗暗卖他至此,他因不肯失信于前人,所以寻此拙见。”伏生见说,随机答道:“原来如此,娘子何不明告小生?小生虽不敏,平牛最喜成人之美。娘子节烈,令人可敬!既出春院,断无复回之理。料你此时无地存身,只管放心随我同到渔阳,寒舍还可养膳。姐妹二人若嫌舍下不便,敝处有的是清净尼庵,但凭尊意去住,薪水之费,小生供给,等候你丈夫荣归完聚。岂不是好?小生满拼著再费几两银子。另买红裙,也不算什么要紧。娘子快快包好尊伤,安心调养,等到了家中,学生必要安排娘子个善处存身,断不失言!话已说明,小生自此前舱去住,不复惊动,饮食茶饭,命人送至帘外。侠义之事,人所乐为。小生虽不敢比古人,这点小事还可以效力。娘子千万自爱,不要辜负小生这点愚意。”说毕,带领劳勤出舱去了。

郁氏听得此话,满心中感激,反到自惭起来,叹道:“这人原来是位仗义君子,早知如此,不该这等孟浪。”杏花一面与他用帕包头,一面说:“姐姐自来性急,也不见说个长短,就那等一碰,碰的这样,怎生忍痛?”遂扶他上床躺下。外面开船走路。果然伏生总不至后舱。一日三餐,俱是劳勤送至帘外,二人十分感德。三五天后,郁氏因伤重血亏,饮食不进,阵阵昏迷。杏花忽然想起寇生所赠那粒金丹,遂取出来,分半与他敷上,那一半调服,立时痊可。看官阅至此间,都知那郁海棠遭了一步大难,那知反是不幸中之幸。正是:造化弄人如梦境,吉凶只待觉来知。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山寇乌合劫城池 泼妇鸩毒弑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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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郁海棠被伏生买来,明是身入牢笼,人所共知,却不知祸中隐福,凶里藏吉,竟躲过了兵荒离乱之灾。此时若在仁和县,也难免苦处。正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玉石俱焚,亦未可定。只因那谈知县十分贪赃,又遇著六房人等一群狗徒,官吏合心,搭上了伙计,犹如作买卖一般,把那些乡绅富户良善居民,不管贵贱,一齐发作起来。今日刚发脱了张三,明日又收买李四,一言抄百语,大凡是有碗饭吃的人家,他便千方百计的搜索,借个因由,把人拿到监中,大开著门子要钱,只把人弄的家产尽绝,方才罢手。民不聊生,盗贼蜂起。合郡居民,无不恨入骨髓。有那些被害之人,忍气不过,勾合了几百亡命饥民,串通了腰带山的山寇,许为内应,夜晚献城,杀却谈知县与六房人等,报仇雪恨。

那山寇小真龙天不怕,早有不轨之心,逢此机会,正中其意,十分欢喜。当下三大王小卧龙巴道、四大王小白龙衡奂与二大王小蛟龙地不怕、大头领雷滚,各带喽卒一千,分四门而入,抢掠财物,多者便为头功。那七大王小青龙祝峨、八大王小赤龙从畔因掠寇云龙被高小姐、青梅所杀,那五大王小苍龙吴富,六大王小乌龙吴钧因打劫赵知府也死他主仆之手,如今山中为首的就剩了四个渠魁。当下巴道率众叛民引路,那日到了仁和县,在左近藏下,等至半夜,四门大开,一齐声喊,分四门而入。

喽兵个个如骁虎,吵声发喊振人心。先抢仓敖与府库,挨途放火暗杀人。惊天动地如鼎沸,吓坏了城中军共民。夫妻父子难相顾,走投无路乱逃奔。有几个年轻力壮跑的快,有几个老迈年残难动身,有几个残疾老病等著死,有几个娇娃红粉被贼淫。睡梦之中不知晓,糊糊悠悠命归阴。众强盗杀人放火挨家抢,掠的是金银财宝与红裙。哀声振地如麻乱,血海尸山火又焚。四大王带领叛民人几百,一直先奔县衙门。杀他的家口将仇报,拿住贪官剜了心。可怜公子与小姐,罢了姬妾夫人。丫环使女童仆辈,个个餐刀作鬼魂。六房人等杀了净,满城人十停之内死八分。众强盗装载金银共美女,出城顺路劫庄村。二更闹至东方亮,这不就苦坏了遭劫在数人。

且说这城中指挥、守备、千户、提刑几员武官,只因太平已久,军心怠惰,又在半夜三更,出其不意。也有从睡梦中惊醒,只当是那里失火,扒起来刚要传人救火,那贼兵已到面前;也有醒了不即起来,在被窝里躺著听下回分解的;也有知道的,胆小不敢出头;也有被杀死在床上的;就有个有胆的出来迎敌,手下兵丁仓猝之间,一时也不齐备,山贼势重,乱战胡杀,也就死于非命。及至天明,文武诸官一个未剩,只有些杀不了的男女居民,叫苦哀哉,纷纷逃窜。那富阴县离仁和县不远,那守备戴世杰升了统制,当下闻报大惊,遂与富阴县知县同至仁和县救火安民,察点府库。一面申文飞报上司,一面戴老爷带领人马连夜追赶贼人,救护庄村。

这正是贪官误国激成祸,平空半夜起刀兵。近方居民遭涂炭,被掠逢杀甚苦情。戴老爷催兵救护将贼赶,赶至半夜两交锋。戴公虽然多武芝,怎奈那贼多势众寡不胜。天不怕各处分兵动了手,大肆猖獗把州县攻。老爷恐失了富阴县,只得回兵保守城。杭州经略忙修本,连夜如飞上帝京。江南民变狼烟起,不料塞北也动了刀兵。耶律通一自那年回本国,手足重逢弟见兄。耶律寿山大太子,一心雪耻要南征。北安王准奏发人马,挑选了十万貔貅毛袄兵。不花丞相洪国舅,大都督名叫哇儿青。一千番将随殿下,暗渡黑河到雁城。一声觱篥将城困,四面八方不透风。总镇石爷发人马,出城对垒两交锋。差遣公子石郡马,杀透重围取救兵。这一日神宗天子登金殿,早朝方毕要回宫。只见那吕相出班来见主,拜倒阶前呼圣明。

“我主万岁万万岁!今有杭州经略告急本至:仁和县民变,勾串腰带山贼寇杀官屠民,大肆猖獗,请主发兵剿灭。”说毕,呈上本章。内侍接来进呈御览。天子看毕,龙颜大怒,道:“知县谈德既为民之父母,不知教化黎庶,一味贪赃卖法,以至激成民变,深负国恩,死有馀辜,不足为惜!更可恼者,似此误国殃民之贪官,有司何故不奏?”天子言还未尽,只见黄门官驾前拜倒:“奏上吾主,今有塞北雁门总镇石麟差郡马石怀玉上本告急,现在午门候旨。”天子吃了一惊,即宣石郡马进朝。参驾已毕,呈上本章。神宗看毕,吩咐回府歇息候旨。石郡马谢恩出朝。

天子宣汝南王、保国公、闻锦、吕国材文武四臣,共议军机大事。四人参想多时,朝内诸臣,老少不齐,俱非任重之材。吕相奏道:“目今干戈俱关紧要,非智勇之才不能克期取胜,朝内虽无,天下尽有,我主何不设立彩山,铸印招贤,必有奇才应选,挂印剿贼,替主分忧。”汝南王、保国公闻国舅一齐奏道:“丞相所说有理,臣等还有一言上达陛下,乞万岁格外开恩,降道赦旨,凡那被罪功臣之后,俱许出头应试,平贼之后,将功折罪,格外升赏。圣上如此降旨,传谕天下,那些怀才杰士,抱智英雄,莫不感恩尽力,为国报效,即那一能一技之夫,亦必欢呼踊跃而至,庶不至遗失人才。臣等愚意如此,乞我主圣裁。”神宗准奏,即降旨设立彩山,铸印出榜,谕兵部发火牌,飞报各州县,添兵紧守,操演人马,以备调用。

这其间慢言南北刀兵动,再表佳人郁海棠。自从服了金丹后,罗帕包头挣养伤。每日家香汤美馔人侍奉,无事消闲坐在舱。感念伏生恩义重,十分敬重诵德长。闲与杏花长提念,惟愿他福如东海寿天长。一路舟行急似箭,那一日到了临河上米仓。伏生坐在前舱内,叫过毛显暗思量。说道是:“趁此天色还尚早,急急快到麒麟庄。套辆车儿早早到,好把郁氏那人装。拉到家中捆绑起,将他高吊在中梁。剥他个赤条精光一顿打,看他从良不从良。千万莫到合和堡,替我瞒哄你姑娘。我自然另眼相看亲待你,爷儿们彼此合心须望长。”毛显答应把船下,一边走著自思量:“我今若到镇国府,这件事掩耳偷铃不妥当。难免姑娘不知晓,闻风一定闹饥荒。他怎肯轻饶将我恕,打骂难逃一大场。每日家我在他跟前很有脸,何苦来为著别人把自己伤?不如先到合和堡,实情相告莫瞒藏。管他两口子打不打,看个热闹有何妨?”毛显的主意安排定,竟奔东北脚步忙。不多时到了合和堡,且说那毛氏如花在后堂。

世间上欲火情坑,人若一入,最难退步,不是闹出无可奈何之际,就是闹出杀身之祸,方才罢手。诸公不信,且看这尤监生就是个不知机的样子。他与如花自那日起手,遇伏生不在家的时候,便来私会。因他风月情怀尤胜于伏准,所以毛氏把夫妻的恩爱全移在他身上了。起先还是私作,到后来伏生出门之后,只说家内无人,把尤监生请来管帐,借此因由,一来二去,就明做起来。朝陪暮伴,全无避忌。两个人如胶似漆,竟有不分之势。

这日正在房中对坐饮酒,只见蝴蝶忙忙走来说:“毛显回来了。”尤光起身就要躲避,毛氏说:“你不要害怕,走不伶俐,被他撞见,到觉情虚,只管坐著,等他进来问时,我自然有话回答,说咱是姑表兄妹,家里无人,请你管管帐目,这也不是什么犯法之事,难道他不干休,送到官上问谁个杀罪不成?”尤光见说,复又坐下。只见毛显走进房中,请安问好。毛氏问道:“利益如何,你姑爷怎么不来?他在哪里?”毛显说:“姑爷在上米仓船上呢。”毛氏说:“想是看著货物呢。”毛显便道:“货物可倒没有,在那里看著活宝呢。”毛氏道:“什么活宝?”毛显便把伏生一路怎样眠花宿柳,花费银钱。到了江南卖了货物,到剩若干的利息。不买绸缎,花了一千二百两买个妓女,那妓女又不愿意,拼头磕脑,寻死觅活。一路上百般趋哄,刚刚到家,叫我想法瞒著姑奶奶先到麒麟庄去取车接到那里去。”小人穿珠衣抱红柱,怎敢不来送信?”毛显刚说到此,毛如花心头登时恰似插上一把烈火,双腮都紫胀了,一声怪叫:“气死我也!好一个丧良心的短命鬼儿贼囚根子!作的好买卖!诓了我五六百银子去买他两个小妈儿来了,那就绝户了,你年轻轻的买妾作什么?奴家那点不如人,你就便买小女人也该与我商量商量,你就公然买了,一花就是一二千银子,这日子还过不过?亏了我死爹妈还与我留下这点过活,不然单靠著他就有饿死的想头了。很好,很好!我要叫他舒服了就是娼妇养的!短命鬼,等著我就是了!毛显你先吃饭去,少时我还和你说话。”毛显答应而去。毛氏直气的咬牙切齿,咒骂不绝。

尤光说:“你不必生气,依我说,他买了人来很好,你就装个不知道。他在那里过,咱在这里过,岂不是好?”毛氏冷笑道:“你休说梦话!咱这勾当比不得他,他是不怕人的,咱自说不出理去的。你在此多半年,料也无人不知,难免他风声入耳,万一叫他拿住咱的短处,怎肯干休?出丑还是小事,只怕还有性命之忧。”尤光说:“似此如之奈何?”毛氏扬著脸想了一会说:“罢了,他既无情,谁还有义?我如今要和你作长久夫妻,你可愿意么?”尤光说:“花子得了夜明珠,那得这个宝贝呢?愿意可倒愿意,只怕老伏未必肯让。”毛氏说:“先下手的为强,若等他拿住咱,那时晚了。家中有鹤顶红数珠,只用一粒研末,托咐毛显拿到船上与他下在酒饭之中,追了他的狗命,然后一纸状子,送那两个粉头到官,告他个侍妾谋杀亲夫,治他个千刀万剐,方消我恨。事定之后,我将你招赘,终身相守,你道如何?”尤光伸著舌头说:“我的姐姐,人命关天,事要三思,这不是玩的!”毛氏照脸啐了一口说:“就拉倒,你要害怕,从今就小用来了。”尤光说:“只怕毛显不肯。”毛氏说:“他也是个心腹小子,再多多赏他几两银子,他无有不效力的。”尤光说:“姐姐既有此美意,学生从命便了。”

当下毛氏命蝴蝶去唤毛显。蝴蝶来至前边,把毛显唤出房来,一面走著一面说话儿。丫环说:“你去了几个月,可与我带了点南物?”毛显说:“好姐姐,我就少喝两壶酒也要买几个钱的东西奉送。”蝴蝶说:“都是什么东西?你说说我听。”毛显说:“绣花手帕、织金裙子、月白双丝腿带、上好脂粉、玳瑁戒子、五色绒线,都在我屋里放著呢,你闲时只管拿去。将心爱的挑下,剩下的给你嫂了。”蝴蝶笑了一声,说“费心。”说话间走至穿堂,见左右无人,蝴蝶拉了毛显一把,二人站住。蝴蝶说:“他们如今叫你如此这般去作此事,你可去呀?”毛显说:“哦,且住,怎么不去?这倒是你我绝好的机会,去,去!”说著,来至上房,说:“姑娘有何吩咐?”毛氏取出两个元宝,一包鹤顶红,付与毛显,把心事吩咐了一遍。毛显满口应承,接过银子,揣起毒物,说:“姑奶奶只管放心,这点小事,小人管保办的妥当。只要姑娘往后多疼顾小人一二就是了。”毛氏大喜说:“那是自然。”当下毛显走至自己房中,把银子递与谢氏,翻身就走。谢氏连忙唤道:“丈夫且住,我有话讲。”不知谢氏有何话讲,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琴堂上屈打成招 穗帐中佯悲洒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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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谢氏唤住丈夫,问道:“你往那里去?”毛显说:“姑娘叫我往上米仓去接姑爷。”说著又要走。谢氏著忙,赶至面前。

伸手一把忙拉住,低声巧语唤夫君:“不必胡言支吾我,我方才窗外留神听的真。淫恶的如花定巧计,叫你下药害男人。若然是奴仆该听主人话,似这等恶作胡行不可遵。你要助恶将人害,到只怕天理循环报应临。一朝事犯干连上,王法难逃刀碎身。不义之财休贪恋,快快的送回毒物与纹银。要害叫他自去害,咱们何苦坏良心。行恶之人终恶报,天道原来福善人。”谢氏之言还未尽,毛显那时满面嗔。说:“老天不管这些事,不过是刮风下雨或晴阴。你说有神又有鬼,请下瞧瞧我就信真。你说作恶无好报,听我说说几个人:南庄里有个名叫王铁腿,杀人放火似凶神,今年活了七十二,并无灾病把他侵。北庄里有个张反叛,大秤小斗苦良民,轰轰烈烈人侍奉,良田肥马守黄金。城里头有个无二鬼,终朝吃的醉醺醺,打街骂巷欺良善,明取暗算又黑心。又有儿来又有女,丰衣足食不求人。就是咱本庄住的钱老大,打僧骂道你常闻,杀牛宰马屠猪狗,横行霸道过光阴,这而今年将八旬登上寿,孙男弟女打成群。那点不是恶的好,这而今鬼神不佑良善人。鬼神若还有报应,这些人十分强旺主何因?”谢氏说:“报应也须有迟早,远在儿女近在身。”毛显大笑说:“扯臊,不必多说你放心。这些事,冤有头来债有主,与我何干腿上筋?”说罢用手只一扯,谢氏跌倒在尘埃。扒将起来赶不上,只见他两腿如飞去似云。

那毛显不听妻子之言,摔手扬长而去。到了上米仓码头船上,进了前舱,只见伏生吃晚膳,劳勤站在船头,主仆二人饮的正好。毛显向前说道:“见了姑太太,只说买卖十分得意,带了许多土物回来,姑爷叫我来取车装载。姑太太甚喜,说车被费举人借去了,明日一早叫长工赶了来。我怕姑爷惦著,急急先来送信。”伏生闻言,心中大喜,说:“好哇,到底是你,过来喝锺酒罢。”遂斟一大杯递与毛显。毛显接过来,站在对面,三人说说笑笑,痛饮了一回,这才用饭。毛显瞅个冷儿,把毒物下在饭内。伏生吃了半碗,问:“毛显你不吃饭么?”毛显说:“我方才在北庄上吃了饭来的,不吃了。”毛显伏生就把手中的饭碗递与劳勤。劳勤泡上肉汁就吃。毛显一见,暗暗替他叫苦,不好相拦,躲去舱外。

他主仆二人吃饭之后,约有半盏茶时,只觉腹中作疼,躺在床上,说:“劳勤,你来与我捶捶,我肚子疼。”劳勤皱著眉,走至面前,说道:“我的肚子也怪疼的。”伏生喊道:“你这狗才,专管吊嘴!我的肚子疼,你也肚子疼!”一言未尽,只觉一阵紧似一阵。

这宗毒物非小可,入口烧心快又急。起先扎挣挨的住,次后来好似蛇虫把肺精吃。二人一齐声唤起,失头打滚眼都直。腹中阵阵如刀搅,只疼的热汗如珠往下滴。毛显明知药性发,故意的向前问虚实。两个船家跑来看,一齐开口问怎的。只见他二人倒在船板上,眼似銮铃双手撕。扒起跌倒番番滚,滚掉头巾发乱披。连声怪叫如牛吼,一声慢喘一声急。船家害怕把哥哥叫:“快须上岸请良医。”见他俩大叫几声身不动,七窍内鲜血直撺往下滴。咬牙瞪眼实难看,气断身亡挺了尸。可怜少年门客,好色贪花错娶妻。迷而不悟伤天理,始爱终仇死的不值。前舱中吵嚷如麻乱,惊动了后舱避难女花枝。

那郁氏莲英听见声息不好,遂命杏花到前舱去看。杏花看了,惊慌无措,跑回来告诉了郁氏。郁氏大惊失色,痛惜不已。

当下毛显哭了一会,知会了地方,看守著活人、死尸,又把船上的东西搬了多一半寄放在上米仓铺中,行李中还有几包银子,也揣起了几包。到了次日,回合和堡来,见毛氏交令报功。毛氏大悦,叫监生写了状子;遂更换了衣妆,带著家丁、仆妇,坐上车子,到了上米仓船上。见了伏生的尸首,抢向前去,双关子抱住,嚎啕痛哭。海棠、杏花向前拜见,诉说伏生怎样仗义,怎样恩德,挥泪不止。毛氏善言安慰,一面察点舱中之物,命人搬运回家。遂向郁氏说道:“先夫既许周全娘子,不幸暴亡,妾身愿继其志,全始全终,照应到底。我今先回家去安排安排,既便打车来接你,且在舍下与我作伴,等殡葬了亡夫,再作道理。”郁氏闻言,感谢不尽。

当下毛氏带领毛昆,一直竟到渔阳城内,挝鼓喊冤。知县狄老爷既便升堂,命青衣带进毛氏,接上状来。见是侍妾鸩杀亲夫之事,不由大怒。又细问毛氏,毛氏哭哭啼啼,诉了一回。狄老爷一面出签锁拿郁氏、杏花与两个船家赴堂昕审,一面亲带仵作到上米仓验看伏生、劳勤的尸首。俱系中毒身亡。知县甚恼,回来坐了大堂,命青衣带进原、被告来。毛氏、毛显跪在左边,海棠、杏花与两个船家跪在右边。知县问道:“因何毒死秀才伏准?从实招来,免受拷打之苦!”海棠口呼老爷:“那伏秀才乃仁人君子,有恩于贱妾,正思报答无由,那有谋害之理?再者彼时妾身被王婆谎哄出门,空身上船,手中那有毒物?而且一路行来,妾等自居后舱,并未与伏生共处,何由得以下毒?”刚说至此,毛氏向前叩头,大哭道:“老爷青天,莫信他的花言巧语,且听小妇人细禀:我夫主索来贪花好色,妾所深知。这郁氏乃青楼妓女,既然一路同行几月,那有守身贞洁之事?这俱是一派胡言!原因我夫买他之时,许为正室,他信以为真,欣然从嫁;及至到了家门,我夫瞒不住,只得以实相告,他恼我夫谎哄他,不肯甘心作妾,所以下了这般毒手,意图害死儿夫,以便改嫁他人。也曾碰头舍命威吓我夫,老爷不信,现有毛显、船家可证。”老爷问两个船家:“伏生中毒与郁氏碰头之日时,你二人可知道么?”张大、李二齐叩头叫老爷:“老爷,那郁氏碰头破了,我们可到听见说来,就是不知他为什么;我们不过赚他几吊脚钱,谁敢管他的闲事?”狄公把惊堂一拍,断喝道:“你这厮满口支吾,莫非这毒是你们下的?速速招来!”两个船家吓的连连叩首道:“老爷这可屈死小人们了!老爷试想:我们与伏生无冤无仇,小人就是溵光溜镇的子民,又不是害人的贼船;即便是害人的贼船,大江大浪为何不害,单等到家门口儿才害,那有这样傻人?老爷想吗!”狄老爷听毕,又问毛显。那毛显是在家与毛如花商定的主意,依然照前回复上去。

这才是知县那时心好恼,手拍惊堂喝上声:“细听苦主船家话,明是郁氏下绝情。再不实招胡抵赖,本县如今要动刑!”海棠听毕黄了脸,心下著忙惊又惊。向前磕头尊县主:“望老爷高悬秦镜照分明。伏生义重恩如海,慷慨疏财又至诚。我这里感念大德无可报,怎么肯昧心反倒害恩公?人命关天非小可,那里有毒物随身这现成?”郁氏说著连叩首,毛氏如花大放声。悲声惨切把老爷叫:可叹儿夫死不明。还有书童同遇害,人命双双著不住将头叩,两泪千行甚惨情。滔滔不断言语紧,毛显一旁用话跟。郁海棠浑身是口难分辨,遍体排牙说不清。毛氏主仆纷纷讲,杏花姐妹不能哼。狄公一见心中恼,只当那海棠理短是真情。吩咐青衣拶郁氏,左右答应唤一声。向前揪住青丝发,枯木无情套玉葱。两个青衣分左右,一扣一收背住绳。杏花一见魂不在,肝胆连心一阵疼。“我姐姐待我恩情深似海,知疼著热似亲生。九死一生情不舍,携带奴家出火坑。今朝不幸重遭难,袖手旁观畜类同。何不舍死将他救,补报多年相爱情。”杏花主意安排定,跑向前抱住佳人手不松。眼望堂上双膝跪,冤枉冤哉不住声:“老爷暂请停刑具,小婢实招有下情。”狄公坐上一摆手,吩咐青衣住了刑。

青衣停刑,手拉著绳头,打著千儿,望上看著老爷。老爷问道:“侍妾有何隐情,细细诉来!”杏花说:“这毒物是小婢下的,药死他主仆二人,我姐姐连影儿也不知道。求老爷饶了我姐姐,小婢子情愿认罪,与他二人偿命。”郁氏见说,明知他是一点感恩重义之心,屈认这宗人命,要救我脱祸,不觉恸泪交流,暗道:“这是我命该如此,何必带累这无辜的幼女死于非命?”遂向前说道:“老爷莫信他的胡言,他是喝昏迷了,信口乱道。待我招了罢。是我下毒害死二人,罪在郁氏,不与杏花相干,求老爷开恩放了他罢。”杏花大哭道:“我下毒的时候,你还睡觉呢!我害人我偿命,与你何干?好老爷,放了我姐姐,杀了我罢!”郁氏也哭道:“原是我不愿作妾,害死伏生,你何苦搅此烦恼?”杏花说:“我也是不愿与人作妾,才下了毒物。”两个人你争我吵,哀哭不已。

狄公见此光景,叹惜非常,吩咐松刑。青衣退后,老爷问道:“杏花,用何毒物?那里得来?”海棠刚要抢说,狄老爷喝道:“不用你多言!”左右青衣一声唤堂,郁氏不敢开口。杏花才要说,只听一阵銮铃振耳,马蹄乱响,一骑跑上堂。马上那人手执火牌令箭、朱批公文,勒马喝道:“渔阳县令听真:今有北番王兵困雁门关;江南民变杀官,勾连腰带山贼作乱,圣上开科取士,兵部奉旨传谕各州县官,火急操演马步兵丁,以备新元帅调用,不得有误!”狄公连忙出堂接过谕文、令箭,报马如飞去了。狄老爷不敢怠慢,吩咐苦主暂且领尸,回家埋葬。传禁子江泰把海棠、杏花收监,两个船家押入班房,随即散堂。知会合城文武操演人马,收拾器械,把词讼暂且停停。

且说毛氏领尸回家,买棺成殓,少不得差人往镇国府送信。把个伏夫人只疼了个肝肠寸断,哭了个死去活来,遂坐轿飞奔到合和堡中。看见侄儿横死的尸首,又哭了个天昏地暗。毛氏此时少不得作出一番亲热伤感之态款待。夫人事毕回家。可叹痴爱一场,落了个竹篮打水。最可惜者,伏夫人的生性并不是强悍恶妇,也不是奸狠阴毒,只因偏僻些儿,就到此一步地位。为妇女者往往十中有六受此偏僻之害,终身不悟。这样妇女在家作女之时,也知孝顺父母,也知和睦兄嫂,也知疼爱子侄,柔顺谦和,却是个贤良样子;及至到了婆家,也不知孝敬公婆,也不知敬重伯叔,也不知和睦妯娌,也不知疼爱子侄,单单就知道一个丈夫是可亲可敬之人,这就叫作偏僻,只晓私恩、不明大理。却不知妇人以夫为主,丈夫的父母却是自己之爹娘,丈夫之兄弟姐妹便是自己的手足,丈夫的侄男便是自己的儿女,夫家一脉都是自己亲人,自己无子就是远房的侄男也是祖遗骨血,生则名正言顺,死则一坟祭享,方是妇女从夫的大道理。若把娘家的人认作骨肉,婆家的人视为陌路,这也谓之偏僻。似这伏夫人就是吃了这偏僻之苦。论他资性柔和,本可学好,若无坏人引诱,却是个忠正好人。俗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遇著滑氏那样嫂子,又有任婆、蜂儿两个奸人,七言八语,搅乱的这一个忠正好人送了他个有始无终,岂不可惜?这一来,形单影只,财散人离,渐渐成了平等人家。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雨露承恩佳人朝北阙 雌雄莫辨奸相择东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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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梦鸾小姐自那日随赵知府到了汀州任上,赵公将他主仆安置后园,饮食茶饭,命老院公夫妻供奉。小姐潜踪敛迹。安居俟命,与青梅观书演武,伴月陪花,不觉一年有馀。这日正坐书房看著那盆内梅花,点头有感,只见赵公满面欢容,走将进来。

高梦鸾一见赵公忙站起,口中让坐就作揖。老爷还礼同归坐,含春带笑叫贤侄:“恭喜目今逢机会,该你出头立志时。今因南北刀兵动,皇爷挂榜选英杰。铸下了平南平北双侯印,单等著雄才为帅把兵提。贤侄何不去应募,一定是丹桂飘香第一枝。似你这文韬武略平贼去,我管保鞭敲金镫捷音至。功成而后赎父罪,全忠尽孝美名驰。行囊盘费愚叔备,命人送你至京师。不可迟延明日走,二月初八是考期。”赵公说著看小姐,只见他满面春风乐有馀。连连致谢呼叔父:“多承关切费心思。念小侄为父沈冤离故土,终日家度如年耐岁时。好容易遇此机缘得凑巧,小技微能正要施。虽然说不敢指望元帅印,我也要效力随征去御敌。忘生舍死将功立,借此方能奏主知。纵然命丧疆场内,为父倾生死也宜。”小姐说著流下泪,赵公心内好惨凄。勉强含春连摆手,开言有语叫贤侄。

“贤侄明日远行,不可出此不利之言。若依愚见,贤侄的气概雄才,想是你父的阴功德行。此去一定独占鳌头。明日一早著人送你赴考便了。”

当下赵公问至前边,命夫人打点行李盘费,派两个得力家丁,次日一早,后堂设宴,与小姐饯行。用饭已毕,告辞起身。一路晓行夜住,涉水登山,至正月底到了东京,进城投店安歇。小姐、青梅独住一房,至夜,小姐向青梅商议道:“明日挂号,我若说姓高,万一得中,朝中众官都知老爷无子,不免令人猜疑,盘问起来,反费唇舌。再者谋害老爷的仇人必加一番的防范,难免滋事,便有许多不妥。必须更名改姓才好。”青梅说:“何不就用姑爷的名字?成名之后,定是传扬天下,姑爷听见姓名籍贯与他一样,一定访来,岂不是好?”小姐点头不语。遂唤进两个家丁,嘱咐一番,各自安寝。至次日一早,到兵部挂号回来,静养精神,店中坐等,暗暗祝告天地。

到了二月初三日,兵部传谕下来,众应募的英杰于初四日五鼓齐至兴隆街台下伺候考试。那些各州府县求名的武士,一个个按剑磨刀,单等夺魁。次日一早,众英杰早用了战饭,甲胄戎装,坐了名马,纷纷齐奔五龙庭而来。高小姐亦在其内。汝南王、保国公、闻侍郎、吕丞相二文二武四位主考,坐在将台,中军、旗牌两边伺候,护卫兵了,分列台下。第一次炮响锣鸣。众英杰一个个顶盔贯甲,执戟提刀,齐集辕门。第二次画鼓三敲,众英杰纷纷下马而入,至将台报名。陈述三代履历巳毕,大家牵马执戈,听候传宣。只见中军手执令箭,望下吆喝:“众举子听真,大王主考汝南王有令,奉旨拣选英才,挂印平贼,秉公挑取,分为三等:通策论、晓兵书、能骑射,武艺出众者为上等,其中最优者挂印为帅;便弓马,晓十八般兵器,不通文者为中等。以备副、参、游、守之用;能征会战,臂过人,不晓兵书,射红不准者为下等,随征效力,俟有功升赏。先射后战,后考策论。不许伤命,不许喧哗,不许错伍,违令者斩!”

众英杰齐应一声,个个飞上坐骑,台前跃马三趟,开弓放箭。那箭在红心上有三中的,也有两中的,也有不中的。中者击鼓鸣金,台上掌花名簿的官员名下记点。射毕各归汛地。台上画鼓复鸣,传令比武。众英杰答应一声,各提兵刃,对阵交锋。

这正是:人人都想元帅印,各各争强抢上风。二十员小将齐举手,一排十对赌输赢。并举刀枪交上手,内中几句药材名。众英杰,似天雄,催开坐下马銮铃。红牙大戟分心刺,郁金刚刀砍木通。躲的急,似防风,费尽人参各用工。求名拽断元胡索,木香抢挡剑三棱。水银盔,亮又明,菊花战袍朱砂红。兔丝宝带缠龟背,征裙知母钉南星。杏仁呢,不苁蓉,各施本领定决明。败阵的举子如蝉退,陈皮胎上带羞容。二十员小将同比武,败一名来添一名。一队一队朝下转,主考留神看的清。令他们将台左右分强弱,败者西来胜者东。败下的一概逐出辕门外,单留下中式的三百六十名。闻主考传令上台考策论,又从这英雄之内选英雄。

四位主考又在三百六十名中挑选出一百名文韬武略之材,又从这一百名挑出六十名优等。这一甲一名是谁?就是那更名改姓的梦鸾小姐。

且住,天下九州四海应考的英雄成千累万,岂无超群的好汉,怎么单单取中一个女子?这话岂不近于荒唐么?诸公有所不知。这书原是一段因果循环。一则他乃左金童转世,生来的骨格资性都带几分男子的气象,容貌清秀,这是人材可取;二则跟著隆太君习的武艺绝伦,比武之时,力敌智取,各当其妙,那汝南王、保国公虽然年迈,是久经大敌之将,目识英雄,吕相闻考策之时,见他爰笔立就,所论者理极精微,言通孙武;三则高老爷平生行善,阴功浩大,德行深长,暗中栽培奇女成名,又因小姐为雪父冤,忘生舍死,一点至孝之心感格鬼神扶助,天意使然。所以他就中第一名之选。以下那几名也要表表他的姓字。二名呼延平,上文表过。三名郑铎,字醒愚,乃汝南王的长孙。四名马凌云,字翔霄,乃节度马义之后。五名罗凤鸣,字岐山,就是这主考保国公之子。还有孟昶、焦荣二位小将,乃杨家将孟良、焦赞之后。一名史宏,乃开基将史魁的曾孙。一名王芳,是王全彬的曾孙。还有郡马石怀玉,也在上等之列。当下四位主考注了花名,传谕中式三百六十名举子。初八日五鼓齐集彩山殿伺候,以备皇爷御选。众英杰遵令,家近者回家,家远者投店。

梦鸾小姐回至寓所,青梅与两个家丁都向前叩头道喜。小姐道:“还不知明日御选如何,何喜可贺?”青梅道:“王爷大人业已取中,断无驳下之理。”小姐说:“临时听命由天而已。”

且说四位主考携花名册入朝覆命。初八日一早,神宗天子焚香拜告天地已毕,百官候驾。天子出朝,内侍捧双印,神宗上了宝辇,鸾驾排开,簇拥围随,百官护驾,御林军净街清路,来至彩山殿。只见三层将台上,上一层高搭五彩龙棚,神宗天子,二文二武四位主考,内侍龙旗,武士金瓜;中一层京营太师,文武百官,指挥校尉;下层御林军校。四面八方,京营马步兵丁,顶盔贯甲,执斧提刀,扎住队伍。此时梦鸾小姐率同三百六十名英雄,齐集辕门,下马候旨。

不多时,龙旗官飞来宣读圣谕:“皇爷有旨:召众举子进场!”众举子齐应一声万岁,小姐当先,众举子随后,低头举步,齐至台前,叩首参驾,俯伏在地。龙旗官喝令平身上马。

众举子齐呼万岁平身起。各提兵刃上马行。小姐穿白归西地,众举子各奔中央南北东。佳人搂马抬头看,但只见台高五丈起龙棚。保驾诸官分左右,神宗端坐正居中。指挥武士如猛虎,人人胁下带钢锋。护卫兵丁围四面,犹如铁壁似铜城。入选的英雄三百六,一个个盔明甲亮跨能行。位按五方旗下立,单等传宣把印争。但只见正南方丙丁火,石榴花开红万朵。金盔金甲绛红袍,坐下征驹胭脂抹。甲乙木,位居东,连环铠甲战袍青。锤抓鞭锏宣花斧,画戟金枪斩将锋。看西方,庚辛金,素马银枪白玉人。万树梨花堆瑞雪,千间大厦砌鱼鳞。壬癸水,北方黑,一片乌云罩地垂。人人体挂皂罗袍,一个张飞对李逵。戊己土,是中央,风摆蜀葵万点黄。螭头大叶黄金甲,凤翅金盔晃太阳。只听得画鼓连敲三通止,锣鸣三棒响当当。龙旗官大声传圣谕,单命那上等举子比刀枪。这其间,郑铎史宏石怀玉,凌云呼延与王芳,孟昶焦荣催开马,罗家小将抖丝缰。齐撒坐骑交了手,小姐按辔站一旁。看他们锏对大刀叉对斧。戟对双鞭棍对枪。高梦鸾,龙尾神钉拿在手,一催坐骑奔疆场。众人一见头名到,人人气奔欲争强。俱各想夺元帅印,团团围住女红妆。这小姐单手飞枪迎四面,只听兵刃响叮当。来往盘旋急似箭,不亚如五色杂花绕海棠。战够多时无胜败,这小姐抽枪催马走徜徉。众人一见心欢喜,齐喊道,今朝败走状元郎!小姐回马哈哈笑,说道是:“列位年兄们都带伤。”众人不解其中意,彼此开言问短长。

大家一齐道:“年兄既已败走,明明是把帅印让与弟等,又何必用此诈语?你说我们都带了伤,请问伤在何处?小姐道:“今日奉旨夺印,为的是与国尽忠,小弟怎敢伤列位年兄的尊体?方才若是与敌人对垒,列位年兄的性命早已死在小弟之手了。”众人不服,一齐呐喊:“怎么会死的这等快?”郑铎说:“想是看见年兄的枪急马快,把我们吓死了不成?我们伤在那里,倒要说说。”小姐说:“诸兄不信,请看你们的马鞍上,俱各中了小弟的雁翎神针。若望位列致命处打时,岂不是死么?”众人闻言,低头一看,只见每人判官头上不歪不偏正中间都钉著一根尖锋利税的铁钉,不知什么时候中的。众人一见,齐喝一声彩,扔了兵器,扑扑扑滚下马来,向小姐举手道:“惭愧,弟等有眼不识英雄,尚在班门弄斧,望休见笑!弟等同拜下风,情愿与兄执鞭随镫。随征便了。”小姐也就下马,连称不敢。

台上天子、主考看的明白,天子道:“穿白的小将可取,众卿以为何如?”四臣拜贺得人。神宗降旨:“宣上台来。”内侍领旨,到三层台往下招呼:“第一名举子寇潜上台见驾!”小姐应声“万岁”,绰枪拴马,摘下撒袋、箭壶、青锋宝剑,挂在鞍上,随内侍上得台来。行参已毕,驾前拜倒,俯伏尽礼,口称:“臣寇潜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问了履历,小姐把婆家的三代备陈了一遍。天子道:“可喜翰林家产此少年英俊!

这而今江南民变刀兵起,勾连山寇搅黎民。塞北耶律忽入寇,大肆猖狂困雁门。两处分兵发人马,当以何策净烟尘?”小姐见问将头叩。“皇爷在上听臣音。江南虽自贪官起,岂可胡为背至尊?勾串山寇尤可恶,深负皇家雨露恩。这伙叛民该剿灭,必须斩草与除根。首将还当细抉择,留民诛盗两分明。究根澈底安良善,庶免无辜作怨魂。耶律不比江南寇,他也是塞北区区一国君。入寇皆因心愿大,妄思吞并抢乾坤。全凭智勇双全将,恩威并用在诛心。大汉昔年征孟获,武侯设计用七擒。只要他一封降表归王化,两国君心尽感恩。将莫贪功休妄动,兵无血刃罢烟尘。四海一家归化育,仰体吾皇尧舜心。臣子菲才庸愚见,尽志竭诚达至尊。神宗听毕佳人语,龙颜大悦面生春。又问道:“彼强我弱宜何策?战守迎敌怎用军?”小姐说:“将在谋而不在勇,看形度势谅其人。水战火战因地论,若遇强敌用智擒。虚内藏实实未确,实内藏虚虚却真。随机应变当时作,纸上谈兵无定论。”天子点头连称善,复又开言降玉音:“有一种旁门异教妖邪术,却以何策胜敌人?”小姐说:“堂堂大国诸神护,奉天承运圣明君。天兵到处石压卵,自古邪难把正侵。仗爷的洪福百灵助,旁门妖术不足云。”这小姐滔滔不断设妙论,这不就喜坏神宗与四臣。

二文二武一齐拜倒说:“庆贺我主德泽滋培,天赐奇才,匡扶我国。此去平贼,一定马到成功。臣等共保为帅,乞我主赐印悬牌。”天子点头准奏,吩咐平身,遂至龙案前,亲身请印。暗自祝告:“南北二帅,凭天由命。”小姐跪在下边,偷眼观看,只盼天子赐与平南之印,他好寻打天伦,爷女重逢。

只见神宗天子走至案前.才一伸手,那汝南王、保国公连忙打开锦袱,吕丞相、闻侍郎遂掀开盒盖,取出印来。天子一看,却是平北侯印,遂亲手与小姐挂在胸前,金花插鬓,红锦披肩,递御酒三杯。小姐叩头谢恩。天子道:“平北虽然得帅,平南尚无其人。今将上等中优等六十名举子交卿挑选,务须竭诚考校,挑取一名文武兼全者为平南领袖,馀者量才酌用,勿负朕托。给假一月,带操人马。今有镇国府一所,赐卿暂居。得胜回来,另修府第。明日武英殿赐宴。”当下小姐谢恩下台。

不言天子回銮。且说梦鸾小姐刚出了辕门,就有那兵部拨来的虞侯干办侍卫兵丁,中军捧印,执事鸣锣,围随新元帅到了镇国府内。小姐升堂归坐,中军递上手本、花名册子。众官行参退步,两边站立。小姐点名已毕,吩咐道:“本帅素来喜静,列位且退。侍卫人等俱在外庭伺候,有事击云板回话。”将校应声退出。小姐命青梅闭上中门,写了一封书信,次日赴宴回来,打发两个家丁起身,回汀州府与赵老爷送信去了。每逢三六九日,下教场操练人马。二五八之期,在五龙庭挑选呼延平等那六十举子。拜主考、游街的风光,不必多表。

且说丞相吕国材自儿子吕芳八岁上出痘身亡,膝下并未立子,止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八,生的聪明秀美,待字闺中,吕相十分钟爱。今见了新科的武魁,文武全才,品貌出众,十分爱慕。又打听他并未有室,便有招婿之心,遂遣西宾傅士仁去见小姐说亲。小姐这日是个闲期,命青梅闭了中门,在那前后各处慢步徐行,观看了一遍。

这小姐各房处处瞧一遍,看著那院与房屋窗与门。沈沈追想昔年景,恍惚依稀记不真。再不想今日又到镇国府,伶仃孤苦剩一人。高楼大屋依然在,不见了生身那二亲。曾记得,绣阁陪娘学画凤,窗前理线认金针。曾记得,倚母怀中梳短发,笑扎小髻杏花春。曾记得,芍药栏头同赏月,霞杯奉酒敬天伦。曾记得,凉亭避暑石床坐,倩娘把手写诗文。曾记得,侍儿代挽秋千索。寻芳笑语过光阴。这而今,府第如昔人事变,重来惟见旧朱门。这而今,徘徊四顾身随影,梁间只有燕声频。不见了,好香不散几上鼎,锦囊长设案头琴。不见了,远山近水名公画,刻骨镂心往古文。最伤心是南窗壁,还贴著亡母闲题旧笔痕。这小姐,往事追思如梦幻,对景增悲碎了心。想后思前如酒醉,目中珠泪滚纷纷。青梅参透佳人意,低声劝解女千金。主仆二人正说话,只听得三响云板振耳轮。

小姐忙拭泪,命青梅出去观看。这来者定是吕府西宾,前来说媒。但不知高小姐允与不允,且看下回便知。

第五十回 泄机密醉后狂言 识仇人心中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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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青梅去了一回,回来禀道:“吕丞相著个西宾前来,说有事求见。”小姐沈吟道:“他这一来,必有原故。且自请来,看是何故。”青梅答应,去不多时,把傅生请来。小姐降阶而迎。傅生深打一躬,抢个半跪,小姐还礼,举手相搀,让进中堂,叙礼归坐。中军献上茶来。茶罢,小姐道:“先生玉趾辱临,有何见教?”傅生连称不敢,遂把吕相求亲之意说了一遍。小姐闻言,欣然应允,说道:“不才一介武夫,既蒙老恩相雅爱,许结朱陈之好,只好如命。先生回复吕大人,择日下聘,俟回兵之日再去入赘便了。”傅生甚喜道:“吕大人方才言过,既蒙元帅不弃,不过寸丝尺定而已。此时元帅因国事在身,钦限紧急,二则元帅初至京师,诸事未备,也不必行茶过礼,择了吉期,过一红定就是了。”小姐道:“此乃恩相体恤下顾,下官衔感不尽。”当下傅生又吃了一道茶,告辞而去。小姐送出中门,打躬而别,回身归坐。

青梅闭了中门回来,问道:“小姐今日应下吕府之亲,是何主意?”小姐道:“吕相目今当权,为天子所信,将军在外欲成大功,全仗宰相朝中用力,我若辞了此婚,他心中一定怀恼,万一从中作弊,只恐祸生不测。少不得随机应变,权且应下,借此有些好处也未可定。只要保全目下无事,天可怜见,成功之后,救得老爷还乡,那时总有饥荒,再作道理。”青梅听了,点头称善。

这其间傅生回复吕丞相,奸党闻言甚喜欢。文武全才风流婿,十分得意满心田。高小姐挑选良辰下红定,吕相府邀宾接礼设酒筵。次日会亲把姑爷请,陪客是合朝文武官。大庭上结彩悬花排宴乐,新郎首坐正中间。尖翅乌纱头上戴,颤微微两朵金花插鬓边。大红袍绣过肩蟒.娇滴滴海水江波五色鲜。腰横嵌玉蓝田带,白森森美玉羊脂四指宽。皂靴粉底时新样,衬在那织锦袍边更可观。言谈潇洒人清秀,冰清玉润似天仙。人人拜贺得佳婿,老奸相,这番光彩甚非凡。酒席散,亲友去,新郎谢宴转回府。小姐归至镇国府,按期操演选英贤。六十名中挨次考,英雄队里挑魁元。又谁知副才虽多将才少,不觉的耽延了好几天。若逢著一四七十闲暇日,吕相府便来相请好盘桓。这小姐百般曲意把权臣敬,吕国材相看犹如爱子般。这朝又遇闲暇日,高小姐中堂正坐看书篇。只听外面云牌响,青梅女忙至中门把事传。

青梅女去不多时,笑吟吟转来回话。小姐问道:“又有何事?”青梅说:“那么是有丈人家的好,又有疼热,又不少嘴头儿吃。那里又来相请,请姑老爷晚间小酌闲叙。这不是令泰山的名帖子?”小姐笑道:“你要气我不过,等明日也与你说个丈人家如何?”青梅摇著头说:“拉倒,看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儿,没地方儿开发人家。”

主仆说笑了一回,不觉天色已晚,吕府著管家来请。小姐更换了衣服,乘马出府,留下青梅看印。带两个中军、十个虞候,两对灯笼、四条火把,喝道鸣锣,来至相府。吕相迎入内书房,叙礼归坐。献茶已毕,吩咐摆上酒宴,对饮闲谈。小姐十分恭敬。酒过数巡,吕相屏退左右,留吕用一人伺候。奸相问道:“贤婿此去扫北,自度可能必胜否?”小姐道:“为臣事君以忠。胜败关乎国运,为将者不过竭诚尽力而已。”吕相摇头道:“不可拘泥。虽云听天,亦须人谋。贤婿此去,老夫甚不放心。这里有我一封手字,贤婿紧紧带在身边,千万不可疏忽。到得那里,马到成功也就罢了;万一不能取胜,急将此书命心腹人下到番营,彼兵必退。”小姐道:“不知岳父大人有何作用,能使番人如此?”奸相见问,把椅子望前挪了一挪。

吕国材低声悄语呼贤婿:“说起此事甚非轻。咱本是骨肉连心亲翁婿,才把真情向你明。那一年,只因狂贼高廷赞,活捉番王耶律通,北安王无奈之何献降表,耶律通数年为质在东京。去年时,番相不花来送礼,向老夫百般哀恳苦求情。这般如此将他放,曾与不花两定盟。封疆各守终和好,永罢干戈不动兵。今又发兵把南抢,这封书是责他君臣失信行。再说明你是我的嫡亲婿,一定番王要看情。暂罢干戈权服顺,且让贤婿你成功。但愿你威伏化外平敌寇,这封书备而不用带腰中。凡事预防无后悔。怕的是英雄背后有英雄。万一事有不如意,你只管照我之言把事行.老父无儿只一女,惟望著贤婿承欢与送终。你此去,十拿九准无差错,我这心里才安静。好歹小心加仔细,走漏风声了不成。老父今年五十六,机密事作过万千宗。慢说世人难测度,就是鬼神也不明。我看贤婿多豪爽,怕的是口快心直惹事生。应世良言几句话,牢牢紧记在心中。逢人只说三分话,轻易不可露实情。不然就是个含糊话,给他个有尾无头摸不清。恼人恨人藏在腹,见了他多加和气与春风。义重财伤一定理,心慈面软惹灾星。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墙外风。除却自家连心者,由他紫绿与青红。这是居心拿准处,为官之道又一层。似那些王莽曹瞒李林甫,却是些不会当权的糊涂虫。显然欺君行不法,难怪这后世之人骂不忠。这宗诀窍他不晓,枉自聪明留臭名。紧急关头第一件,休学比干与龙逢。诸凡不可明失礼,暗中打算设牢笼。躲君之恶逢君欲,暗保身家明露忠。千言万语一句话,小心机密保一生。老夫与你是亲翁婿,荣辱相关莫当轻。心腹之言开导你,贤婿你务须紧记在心中。”小姐躬身说:“谢教,大人慈训谨依从。”口中答应心内想,不由的暗笑叫奸雄。

“吕相呵吕相,人人说你心深智足,果然不错。鬼使神差,吐露出这背国纵叛之情,且等回兵之日,参你便了。且住,方才提起我父,口出不逊之言,想必有什么间隙,何不用话套他,看他说些什么。”

小姐想毕,带笑开言,说:“岳父之教乃金石之论,顿开茅塞,警醒愚蒙,小婿敬佩,终身不敢少忘。日后膝下承欢,必继大人之志。”吕相此时酒有八分,听得此言,心中大悦,哈哈大笑,道:“若得吾婿如此,老夫终身有靠矣。”小姐从容问道:“方才岳父说那高镇国王擒耶律通,小婿闻那番王十分豪勇,这高镇国可也称的起咱国的英雄了么?”吕相点头道:“可也数的著他。”小姐道:“其为人若何?”吕相道:“孤高性傲,狂妄极矣!”小姐道:“何以见得?”吕相道:“说时话长。当年你有个妻兄,五岁时节,同你岳母往无佞府与那老厌物隆太君去作生辰。看见高廷赞的丫头生的美貌,回来再三向我提念,只要求亲。我因祖上如此这般,有些旧恨,不愿去求,当不得你岳母苦苦撺掇,我即命人去说。谁知他竟推故不允,使老夫讨一场无趣。”小姐说:“堂堂相府,难道辱没他家不成?竟自不允,真正可恶,果然狂妄!既有旧仇,又有新隙,岳父何不生法摆布他,出出这口恶气?”吕相道:“何尝不要治他?只因那隆太君尚在,杨家母子是他牙爪,因此不敢下手,只把他保举到雁门关协镇平番去了。

我只说将他送至敌人手,借钊杀人把气平。不料恶贼多智勇,生擒番寇立奇功。皇爷大喜加封赏,那时分外显他红。国母闻妃同奏主,当今便要召回京。老父闻此添烦闷,百般思索少牢笼。”小姐听到这句话,陪笑开言问一声:“娘娘圣上宫闱事,岳父怎得知分明?”奸相说:“咱们朝中有耳目,托付心腹宁老公。天颜喜怒传消息,不似那懞懂百官在梦中。彼时正愁难下手,天巧奇缘机会逢。无佞府死了老厌物,这才拔去我眼中钉。又遇西凉王造反,我保那恶党携家把回国征。”小姐说:“镇国虽把牙爪去,水若无风浪怎生?”奸相说:“合该叫我将仇报,巡更拿住一逃兵。”小姐闻言忽一动,懔著心神往后听。吕相说:“此人之名叫宋四,当军身在雁门城。私逃只为失官马,暗自回京怕典刑。可喜吕用多伶俐,急将他带来见我问分明。彼时宋四言此话,老夫见景就生情。赏他银子三十两,甜言善诱设牢笼。我叫他诬告镇国通塞北,送到西台御史庭。”奸相说到这句话,小姐故意假吃惊。说:“宋四到了锦衣卫,难免当堂不受刑。万一走口说实话,干连上岳父了不成!”吕相闻言哈哈笑,说:“老夫作事岂脱空?早与他酒饭之中下毒药,七天之内赴幽冥。留下口供为定案,好叫高某洗不清。”奸相越说越得意,高小姐带笑开言又赞一声。

说:“岳父大人真有鬼神不测之机,似此深谋远算,小婿实不能及。但不知后来怎样?”吕相说:“彼时宋四已死,天于召回镇国王,交锦衣卫御史勘审。

那时节老夫暗里托宁佐,监审从旁把话加。”小姐说:“何不贿买苏国舅?”吕相摇头说:“不惹他,那个人不受人情难讲话。全仗著太监蒙君帮助咱,坏话激的皇爷恼,降旨严究动打夹。一连问了多半月,高廷赞浑身成了乱冬瓜。”小姐听他说至此,心中一阵似刀扎。目中珠泪往四下里咽,恸上心来强咬著牙。杯搁在唇摇头饮,箸向盘中用力夹。靴尖点地实实的按,玉指牵衣紧紧拉。纳气不言强笑脸,听他往后讲什么。奸相说:“高某不肯屈招认,狂贼更会想方法。写了张招纸如血本,感动了当今要贬他。老夫就机忙上本,皇爷准奏把他发。”小姐说:“发出终是得活命,大人这算主意差。”带酒奸相微微哂,说:“老夫惯会作什吗?差人半路装强盗,过江等候去杀他。”小姐闻言吓一跳,连忙问道:“可曾杀?”吕相说:“惟有这遭不凑巧,偏偏的遇著个多事小冤家。帮助他手下家丁贼奴子,那些人倒有多半命消花。”小姐心中说够了,暗喑腹内念菩萨。奸相说:“可惜不知何名姓,令人可恼气难发。虽说道未能便把狂贼斩,高廷赞今生莫想再回家。”这奸相,半生作事多机密,再不想嫡亲女婿是冤家。这也是神灵报应循环到。却叫他机密一场自己发。清清楚楚把口供诉,不用打来不用夹。这小姐套出已往从前事,霎时间心中解去病疙疸。暗称痛快连称好。“好一个瞎心瞎眼的老忘八”!

“好,好,好!我爹爹原来是你所害,我这三四年中梦魂切齿,寻找仇家不得,今日你亲口供出,等我扫北回来,在金銮殿上同著合朝文武再合你老贼算帐,看你那时分辨个什么!”奸相此时醉眼朦胧,拈著胡须,看著爱婿,微微含笑,越说越觉高兴。小姐面对奸臣,想情看色,又是可恼,又是可笑,少不得忍著满腹牢骚,顺著他的口气,岳父长,泰山短,与他对饮。又因心中去了那块大病,十分舒畅,放量开怀,又吃了数杯,二更之后方才告辞回府。

青梅开了中门,迎进房中。小姐归坐,青梅递上一盏茶来。见他面透红云,桃花著色,手擎茶杯,看著灯光,点头不语,忽喜忽嗔,遂慢慢问道:“姑娘今日似有心事在怀,何不同小人说说?”小姐说:“你猜害老爷的仇家是谁?”青梅说:“姑娘为著这外事,忘餐废寝,日夜参想,朝朝访察,还猜度不著,奴婢那能猜度?”小姐冷笑道:“谅你也猜度不著,等我告诉你罢!就是家岳。”青梅说:“谁望小姐说的?”小姐道:“也是家岳。”青梅笑道:“奴婢不信。”小姐道:“不信就罢。”青梅见小姐今有些醉意,因想起当日之言,曾说不遇大事,再不饮酒,今日神色有异,又带微醺,必有原故,遂又低低追问,小姐遂把适才怎样套审老贼,老贼怎样自招,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青梅听毕,拍掌称欢道:“到底是小姐蕙性兰心,筹算的周密。彼时若不与他结亲,怎肯吐露这真情实话?小姐明日何不拿这封书奏明主上,与老爷辩冤,岂不是好?”小姐说:“我辨冤之心更急如星火,恨不能目下见老爷才好。但只一件,如今两地干戈未静,民有倒悬之苦,圣意正自不安,这一见驾鸣冤,吕国材背国纵叛,谋害大臣,固当万死,但只是我这乔妆蒙主,耽误军国大事,其罪可也不小。我已打定主意,忘生舍死,提兵北伐,走上一遭。万一神天见怜,祖宗积德,征服塞北,回朝见主,参奏奸党,将功折罪,圣上必施格外之恩,庶可保全一二。此时若还造次,不但不能搭救老爷,只怕反与老爷添了罪戾。”青梅连连点头,道:“小姐高见不差,且放那老贼多活几日罢了。可笑小姐还时常想念他与苏爷上本保过老爷,欲报其德,这可见出他的美意来了!”小姐说:“这段美意,必要报答,暂且由他。但只又有一事,松林内搭救老爷诛贼的壮士,逼真是个大大的恩人,怎生知他姓名才好?”青梅说:“这可往那里去问?除非他找来自说,可就知道了。”当下主仆说了一回,夜深就寝。这一句话就被青梅说著了。到了次日,那曹文豹果然找来。要知因甚而来,下回便知分晓。

第五十一回 才喜良驹归故主 又闻密友作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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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曹文豹自那日住在前安镇单员外家,教双印演武。二人意气相投,竟成莫逆。每日耍枪舞剑,跑马拉弓,观览兵书,指引他战斗迎守之法。这日双印打听得皇家挂榜招贤之信,遂走来与曹爷商议说:“如今南北作乱,圣上铸印,挑选美才,挂印平贼。咱弟兄既负才艺,何不同去赴选?倘得侥幸成名,方称平生之志。兄长以为何如?”曹爷大喜道:“正逢其时,怎么不去?那两口帅印明明是与咱弟兄铸下的,你我不去,谁能悬挂?”双印笑道:“但只愿吾兄独占鳌头,小弟麾下随征,沾荣多矣。”

书房中两个英雄商议定,忙坏了更名改姓单守英。转身回至后堂去,遂把缘由禀二兄。守仁听毕即应允,叫平氏打点行李不消停。包裹衣箱与被套,金银路费与能行。当时起身将京上,惟怕挨迟误考程。守志看看心内想,展转思量在腹中:“公子此去套帅印,他本是将帅的子弟定有成。纵然不能得状首,用为偏将也随征。万一挑在征南数,高千岁现在三贤诸葛城。我何不如此这般跟了去,遇机缘叫他父子好相逢。”哑叭主意安排定,忙忙走至己房中。急将那昔日皮箱开了锁,取出了小衣小帽被红绫。手镯鞋袜珍珠锁,包了个包裹抱怀中。望著李氏打手势,口内哈哈哼两声。指指南边又指指己,迈步翻身往外行。李氏不解其中意,跟在后面看分明。这其间,车马人夫诸事安,曹爷双印要登程。守仁送至大门外,嘱咐跟去的人四名。文豹打躬辞员外,双印作揖别长兄。只见哑叭朝前走,抱著个包裹去如风。望著大哥指双印,向南努嘴口中哼。回身扒到车儿上,安然端坐在其中。大家一见直了眼,单守仁走向前来问一声。

说:“二弟,他们上京应募,你坐在车上,莫非要跟了三弟去么?”哑叭点点头儿。双印说:“二哥不要去罢,这比不得素常的近处,小弟今已成丁,又有曹兄一路照应,二哥何必劳乏?只管放心在家,帮著大哥料理家务,大料不过一年之内,必有好信来报。”哑叭听了也不理他,牢牢坐在车上。那单员外因见素日他待双印的光景,又珍藏小衣小袄,料其中必有原故,便不拦阻,遂向双印说:“三弟,你自幼儿不曾离过你二哥半天,你今日远行,他一定放心不下,如若带他同去,一则游玩游玩,二来他各自有他各自心事,强不叫他去,看闷出病来,反为不美。”哑叭见大哥说的投机,喜的他眉欢眼笑,坐在车上,一发不动。双印见此光景,只得从兄之命。

当下车马起程。一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那日到了荥阳县地方,忽然大风甚厉,尘土飞空,黄沙迷目,只得忙忙寻店,掸尘净面,用饭已毕。那风越刮越大,不多时黄昏时候,大家收拾安寝。到了半夜,家丁起来与马上草,店家打著灯笼,来至棚中一看,只见北墙上剜了偌大一个窟窿,四匹坐骑,还有店家一个驴子,五个牲口都不见了。家丁大惊,连忙回禀了,双印、曹爷二人忙忙起身。曹爷只气得暴躁如雷,要打那店家。店家吓的叩头哀告道:“小人开店招客,但愿赚几个平安钱,那有愿意爷们失盗之理?只求老爷息怒,我明日多多著人与老爷寻找;如找不著,照样儿赔老爷的坐骑就是了。”曹爷喝道:“休说梦话!我那马是匹冲锋打仗得力的龙驹,你那里有照样的赔我?”双印一旁从容解劝,哑叭也不住的拱手哈哈。曹爷怒气不息,把一张桌子几乎拍碎。

刚刚至天亮,店家派了四个人,曹爷、双印、四个家丁,留下车夫与哑叭在店中看守行李,十个人分头四面去寻,约下三日内,或有或无,在店中会齐。大家寻了几天,不见踪迹。只得回店会齐。曹爷只是著急。双印忙忙劝道:“目今考期已近,不如另买几匹应考,何必费此无益工夫?”曹爷叹气道:“贤弟有所不知,那马驼我多年,效力已久。五松山不亏恶妇。前者呼兄骑他在路,见了愚兄,他便站住不走,望著我乱叫。这样良骥,与知心好友何异?你叫我怎忍割舍?贤弟若怕误了考期,只管先行,愚兄且在此寻找几天,找著时随后赶去便了。”双印说:“万一寻找不著呢?”曹爷说:“找不著时我情甘舍了这帅印,丢了这件功名,上天入地,也要寻他回来。”说著,就待要哭。双印说:“兄长不能舍马,小弟怎敢舍兄?明日大家再往远处去寻找便了。”

到了次日,众人都往东西南北去找。曹爷独自寻来,步至荒郊,拔出宝剑,向天告道:“弟子曹警,上告天地诸神,为取功名,半途失马,掷剑一卜,指示马之去向。”曹爷祝毕,叩首平身,将剑向空掷去。只听吱的一声,龙泉落地。曹爷见剑尖正指西北,英雄拜谢了虚空,插剑入鞘,向西北寻来。找了一天,不见踪迹。小爷心内甚是著急。

这英雄次日复又西北找,遇庙逢村都仔细观。时时刻刻思良马,逢人即便访根缘。往前又走了二十里,但只见一座高山把路拦。树木参差荒草厚,周围四望人少烟。小爷低头朝上走,信步而行上了山。怪石嵯峨无盘道,这英雄附葛牵藤至上边。坐在那大松之下石头上,看了看四面八方数里宽。涧水潺潺声振耳,狐兔成群来往窜。杂禽呖呖枝上叫,松风阵阵透衣寒。英雄对景心增感,追思已往叹从前:“我曹某自幼习成文武艺,实指望吐气扬眉作一番。凌烟阁题名光宗祖,在世为人不枉然。岂料心高无好运,颠沛流离这几年。只因搭救忘形友,把一个学业功名一笔捐。幸喜吾皇明圣主,天恩放赦选英贤。只说是此番际遇非小可,此一去挂印封侯反掌间。岂意半途失良马,这就是十分不利令人寒。纵然强去必不好,枉想功名只怕难。命也时哉既如此,辛勤劳苦枉徒然。空怀壮志冲牛斗,生逢不幸奈何天。尘埋梗梓无人晓,玉隐沙石那个怜?到不如顿断名缰逃利锁,只当是一场幻景化飞烟。何须苦觅朱紫贵,羊羔不如菜根甜。慢从台上装傀儡,且向人间作散仙。访那些名山胜景适情兴,任著我遍游天下一身闲。丈夫作事休留恋,趁此急急就下山。”这英雄意懒心灰忙站起,猛见那半山凹中一缕烟。随风荡漾飞不还去,阵阵腾空断复连。曹爷一见止住步,腹内奋呼三五番。

说:“且住,这里并无樵采的路径,明明是座荒山,为何烟气腾空?我且看看,从何而起。”遂转身向那烟起处走来。绕过一个峰头,山中露出一座破庙,那烟却自庙中而起。小爷忙忙走下来,到得一个峰顶,与庙脊上平的去处,隐在石后,望下一看。只见后院中几棵大树,北边墙下有张木床,一个男人躺在上边,口内唧唧哝哝歌唱,有两个人在东边冷灶中烧火,锅内不知煮著何物。看这两个人打扮的更又作怪,上身穿著半截衣服,红绿中衣,脑袋上的头发只有四五寸长,扎著两个朝天刷子,还带著两朵花儿,不知是男是女。又见那锅内的东西大盘大碗端来,放在男子面前,三个人坐在一处,大壶大杯,吃喝说笑。曹爷看了一回,转身要走,忽听马嘶之声,不觉心中一动。遂忙顺著声音,走至西边,望下一看,只见山墙过道之中,拴著四匹坐骑,正是所失之马,不由心中大喜。

列公,你道这三个人是谁?原来这两个扎刷的就是前安镇白衣庵中的似空、非空。那个男子名叫郁六,别号郁老鼠,就是那郁海棠的族兄。猫行狗盗,流落在前安镇上单员外家作了二年长工,后来单员外见他有些手脚不稳善,遣出来,投在白衣庵作活。就与二尼作了相与。三人欲作长久夫妻,遂席卷了庙中所有,连夜逃出来,藏在这深山破庙之中,修养青丝。郁老鼠还是夜夜出来作他的旧事。这日可巧摸索到店中,得了这四匹马,一驴子宰了吃肉,将马指望拉到远处去卖。这时天下用武,赴考举子都买好马,他得了这个利市,十分欢喜。内中这匹黑马,曹爷未来到单家的时候。常听见呼延平夸奖这马许多好处,那时都是命他饮喂,见了他不咬不踢,所以被他得手盗来,养在此处,等冷一冷再牵出去,好卖个重价。不想被曹爷寻著。

当下英雄见马,心中大喜,暗道:“神天指示,果然不差。原来被这狗男女弄在此处。这厮一定夜夜出去,搅害良民,将他除却,方觉痛快。”

想罢的英雄睁虎目,留神向下看分明。见他三人说又笑,十分高兴乐情浓。小爷难按心头火,刷楞楞亮出龙泉三尺锋。转身走至相近处,他这里用声叱咤似雷。一纵彪躯朝下跳,两脚沾尘落院中。大骂:“欺心狗男女,竟敢偷盗我能行!老爷今朝寻至此,叫你们各各赴幽冥!”三人一见魂不在,思想要跑又不能。一齐跪倒在平地,磕头陪罪不绝声。曹爷剑指郁老鼠,说:“叫我饶了你且听:姓甚名谁从实讲,偷盗几次快说明。我瞧你是个男子汉,那两个是甚么东西须讲清。好好直说饶不死,半字支吾剁肉成。”三人怕死连叩首,从头至尾诉实情。小爷问出当年事,寇云龙卖马情由才得明。英雄火上重添火,不暇再问眼圆睁。第一剑先砍了郁老鼠,一个无头项冒红。两个秃驴连二下,似空非空色是空。豪杰纯钢归了鞘,牵出了四匹征驹拴在松。搬些柴草堆殿内,四面八方点祝融。英雄提起死男女,尸首人头撂火中。回身牵马将山下,抓鬃一纵上乌龙。失而复得非容易,这番欢喜甚非轻。连忙紧紧回里赶,四匹马跑一团风。两天的途程一日到,日色平西进店中。店家一见心欢喜,满面春风往上迎。

店家见他找了马来,心中暗暗念佛,连忙招呼:“小伙计们,快来接马,我的爷好本事,怎么找了来?”曹爷说:“被那狗男女弄在西北那座山上,被我无意中找在那里,如此如此结果了他们,牵马回来。”店家道:“原来那枣核山里住下贼了,怪不的我们这里常常失盗,该杀,该杀!那两个姑子更该多剁他几刀,既作佛门弟子,就该谨守清规,为何作这下地狱的事!”小二说:“因他沾辱了佛门,佛爷见过,才叫他现世现报了。”店家说:“也是能贼,四五个牲口他一人弄了去,还有帮手罢?可是曹爷没看见我那驴子吗?”曹爷说:“你那驴子被他们吃了。”店家说:“难得有了老爷的马就是了,我那毛驴子吃了也罢。”小二说:“三个人与一个驴子偿了驴命,也值了。”哑叭见找寻回马来甚喜,望曹爷举手哈哈,不住致贺。

当下英雄洗脸用饭,与哑叭对饮,到三更不见双印等回来,只得安寝。次日还不见到,心中甚是著急,不知去向,又难去寻找,只是走出走进,怪叫连天,哎声叹气,闹的店家心惊肉跳。偏偏又下起雨。直到六天后方才陆续到齐。双印见寻找回马来,心中大喜,进门就问:“何以寻著?”曹爷说:“愚兄寻至一山,见有烟起,信步上山看看。先见三人,后听马嘶,方才寻著。被我把那三个狗男女……”刚说至此,双印摆手送目说:“兄长趁天色尚早,咱们赶路要紧,走著慢慢说罢!”遂一面吩咐家丁收拾车辆行李。曹爷哈哈大笑道:“贤弟你是怕我同著他们说出杀人的事么?实对你说,我早已告诉他们,比你先知道了。”双印也笑起来。店家说:“难得老爷杀了那厮,与敝处除害,正感之不尽,谁还多事不成?”

当下开发了店钱,大家起身。只因这一耽搁,紧赶慢赶,二月十九日方到了东京。一路行听,也有说两个元帅都已选定,不久就要发兵了。也有只中了一个武魁,还有一个帅印,尚无人挂,还要考呢。也有说后赶的只管入名挂号,空札随征。那些应试举子也有来的,也有去的,纷纷不断,传说不一,总也不得准信。这日到京,进城投店。只见小二门外招呼道:“平南元帅老爷们,往这里来呀!在下这店里房屋干净,菜蔬精致,茶饭鲜明。状元茶、状元酒、状元包子、状元粉汤,还有一碗大鸡大栗的头菜白送状元老爷们下酒。住在我这里的都是贵人,来罢!”曹爷大喜,向双印道:“这店家十分和气,就在此处住罢。”双印点头,遂命将车赶进店中。

安排已毕,小二放桌摆上酒饭,点上灯烛。曹爷上坐,哑叭与双印在左右对面,小二提壶在手,说:“小人借花献佛,先敬状元老爷一杯喜酒。”说著,斟了三杯递上。曹爷甚喜,说:“小二哥。你方才说住在此处都是贵人,莫非那个举子是从你店中高发么?”小二说:“正是。目今平北侯爷就是住在小店来著。”曹爷说:“平南元帅到底选著了无有?”小二说:“圣上有旨,众英杰分上中下三等,上等的第一名挂印,其次为护军监参谋,中等为偏将,下等的挂名随征,俟立功后封赏。如今只选了一位平北元帅,那平南元帅还与二位老爷著呢!”曹爷见他说话有趣,越发喜欢起来。又问道:“新元帅既在你店里住过,想必知他的姓名。”小二道:“怎么不知?姓寇名潜,表字云龙。”曹爷说:“呵,姓什么?”小二又说了一遍。曹爷端著一杯酒且不顾饮,连忙又问道:“你可知他那里人氏?”小二说:“翰林之后,江南仁和县人氏。”曹爷大喜,望著双印说:“这不是我寇贤弟么?”双印问道:“此人多大年纪,怎生个面貌?”小二说:“面如美玉,眉目精神,喜怒罕见于色,十分沈静。身材不甚高大,今年两个十岁了。闲中与他的管家说话儿,生日我都打听在耳,是八月十三日。”曹爷听了,踊跃起来,把一杯酒都洒在身上,全然不觉,大笑道:“果然是寇贤弟,但不知他怎么也学武艺?”双印说:“分别已二载有馀,想是遇著异人传授得来。”曹爷点头道:“贤弟所见不差,有之,有之。小二哥,拿大杯来待我痛饮一番。”小二答应,取过大杯,满满斟上,说:“小人再借花献佛,奉贺老爷一杯。”曹爷接来,把小杯也斟上,递与小二说:“小二哥,你也吃我一杯喜酒。”小二接来说:“我今日吃贺令友的喜酒,明日老爷们挂了平南帅印,小人还要讨赏呢。”

当下说说笑笑,曹爷向双印道:“贤弟,明日且先自去挂号,待我看著敝友回来再去。”小二说:“曹爷要去,趁今晚就去。三、六、九、二、五、八都是考试操演之期,下晚就回府内;一、四、七、十闲暇之日,都是他丈人家请了去吃酒,三四天才回来呢。”曹爷诧异道:“他那个丈人?”小二说:“鸾配凤,龙配蛟,耗子配猫。人家那样的人,还有不济事丈人不成?就是当朝宰相吕大人。刚中了第四天,就结了这门亲事。会亲的那日,合朝文武官员有多一半去陪亲郎,道喜作贺,结彩悬花,鸣锣演戏,好不荣耀热闹!”曹爷听他说至此间,登时把两只眼气直了一对,看著小二问道:“这话可是真么?”小二说:“人所共知,怎么不真?”曹爷心头火起,大叫一声:“气死吾也!”一只虎腕向桌子一拍,碗盏碰得叮当乱响,溅了哑叭一身蜡油,往后一仰,小二叫声“妈呀”,一溜歪邪,倒退几步,撞到堂屋去了。

只见他站将起来双脚跳,白脸上先是黄来后是红。手拍胸膛连声响:“曹警原来瞎眼睛!爱友交朋如骨肉,谁想真金变废铜!”手拉双印呼贤弟:“我与他九死一生你尽明。”双印说:“兄长不须发急躁,想必其中别有情。”曹爷摇头说:“无别故,明明是贵易妻来富易朋。他素来表正形端明礼义,是怎么分别三载性情更。重续婚姻忘原聘,首失人伦事一宗。野青园辜负郁氏莲英女,背德忘恩丧信行。许配别门远罢了,为什么趋赴奸雄?忘恩负义兼无耻,令人可恼实难容。我今定去将他找,细数从前把帐清。”说毕翻身就要走,双印著忙吃一惊。用手相拦呼兄长:“且请息怒暂从容。今朝业已天色晚,这几天身躯劳乏不安静。且请将息养身体,何苦招烦惹气生。另日小弟陪兄去,问他个皂白与青红。”曹爷冷笑呼贤弟:“你这心思我也明。不过是因他目下为侯爵,烈烈轰轰甚不轻。又有宰相新岳父,这般荣耀了不成。恐有不测难为我,因此相拦不放行。贤弟放心休要虑,那怕他目下作朝廷。”双印陪笑说:“兄说的是,但只是还有一言望屈从。自古道:君子绝交无恶语。”文豹摇头说:“我不能。”双印说:“兄长只顾一时怒,岂不耽误取功名?”曹爷说:“什么功名什么印?劣兄心内已成水。想曹某,一生交友心如火,只当是人心也与我心同。费尽资财因义重,抛家失业为宾朋。受多少辛勤跋涉奔波苦,经多少迟眠早起险耽惊。流多少无人之处英雄泪,落多少分外闲谈匪类名。背井离乡负重罪,身如断梗与飘蓬。卫秀才恩将仇报将我首,险把残生被友倾。这是为人得好报,再不想今朝又坏了寇云龙。世人难交已至此,却原来多半衣冠裹畜生。世情如此心寒透,庄子格言我记得清。众生好度人难度,果然不错不脱空。问他个明白出了气,寻一个深山古洞去修行。消去这招非惹事的贼毛发,从此后你去为官我作僧。”双印笑说:“兄差矣,世上人多自不同。小弟扪心敢自信,单守英实不能负义舍恩兄。”曹爷说:“舍与不舍由贤弟,快快离开把手松。今日若不容我去,一定气死赴幽冥。”双印为难只是劝,曹文豹著急只要亮钢锋。无奈的小爷撒了手,只见他虎步如飞往外行。

且说店小二躲在堂屋里灯影之后,看著双印劝他不住,气昂昂雄赳赳竟自去了。他这里半天方出了一口气,说:“哎呀,我的姥姥!好一个烈性的傲爷,可吓死我了!早知如此,烂了嘴也不望他说话!”当下哑叭虽说不出话来,心里甚是著急,望著双印不住哈哈。双印也怕他闹出事来,遂忙忙跟在后面,探听消息。这一来,有分教:管叫他十分怒恼,变成两颊羞惭;满面风霜,化作一团和气。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不忘车笠盟寻张遇李 远寄平安字指柳说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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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曹文豹大怒出店,走了几步,翻身复又同来,向店家问道:“他的府第在于何处?”店家不敢不说,遂答道:“出门一直望西,走一箭多远,坐北朝南一所大府,门外两个白石狮子的便是。”曹爷也不再言,一口气走至镇国府外。只见门内悬著四个官衔灯笼,两边登上坐著几个虞候,二三十名护卫兵丁,手执棍棒,左右站立。曹爷向前拱手道:“奉烦列位通禀一声,元帅的故友曹文豹特来求见。”中军人等见曹爷人品出众,穿带不俗,又听见是元帅的故友,不敢怠慢,一齐站起说:“请少待,等我们回禀。”遂至中门外,击响云板。青梅隔门问了备细,转身回话。

小姐正在灯下观看兵书,听得此言,心中暗转:“曹兄此来,必是因名访友,一定无疑。”遂吩咐有请。青梅开了中门,吩咐:“元帅有令,请曹爷后堂相见。”那中军人等见元帅这等吩咐,就知是位贵客,忙向曹爷躬身陪笑说:“我们元帅请老爷内庭相见。”曹爷走至中门,不见他亲来迎接,只有个小内侍提灯等候,不由怒上加怒,大踏步上了甬路,青梅忙忙提灯紧走,在前引路。越过前庭,来至中堂,小姐降阶而迎,躬身施礼。曹爷正眼也不看他,一直走进中堂。那高小姐百分聪明之人,见此光景,早已参透了八九,不由暗笑,也不说话,随后而走。见他也不等人让,一转身坐在上首。小姐也就坐下,曹爷就高声讲话。

说道是:“姓曹的今日真该死,斗胆前来惊贵人。我问你:人之五伦怎么讲?何为弃旧与迎新?书通万卷读何事?镇国府三朝谁定女千金?那小姐全节尽孝离家下,是那个亲口对吾云?玉香圆赠与郁氏因何故?令兄妹何以得能活到今?我曹某待你之心天知道,大丈夫有恩于人不念恩。你纵然负义忘恩重续配,也该求正人君子去结亲。吕国材深心笑面多奸险,你竟去下眼低眉拜丈人。我今日特来领教将你问,请把那有理的情由向我云。”这英雄连声冷笑滔滔问,圆睁二目面含嗔。手揝剑靶高扬脸,气冲两胁怒攻心。小姐听毕将头点,暗赞魁元血性真。就只是性烈心真实可笑,说话全然不看人。想罢佳人忙站起,面对灯光把话云。

小姐一面转身,一面说道:“承兄雅爱,固是金石之言,但小弟并未敢作悖伦败礼之事,兄何言及于此?”小姐说这两句言语时,那曹爷正数说的高兴,听得声音不对,心下早惊疑,这才定睛一看,罢咧,那里是什么寇云龙?却是个素不相识之人。心中这一番愧悔羞惭,霎时置身无地,满面通红,翻身站起,连打两躬,谢罪道:“只因敝友与元帅的姓字相同,在下闻名错认,冒渎虎威,乞恕孟浪之罪。”一面说,一面就走。小姐还礼道:“怪听错认,往往有之,这有何妨?且请归坐一叙,小弟正要领教。青梅看茶。”曹爷见说,只得打躬坐下,心中十分惭愧不安。

小姐问道:“曹兄,自通江岭别后,一向何处存身?想是不曾找著令友?”曹爷惊诧道:“这些往事,元帅何以得知?”小姐道:“相别未久,兄长难道忘了高鸾梦了不成?”曹爷道:“那是我救命的义友,时刻在念,怎么会忘?”小姐说:“这等,小弟便是。”曹爷摆手笑道:“元帅休得取笑,鸾兄脸似乌金,元帅面如白玉,天地相隔,如何说是元帅?”小姐说:“原是如此这般涂的假色,救兄之后,恐人追捕,即便洗去。”曹爷大喜,连忙站起,重新见礼。曹爷说:“自别吾兄,日夜渴想,不期而遇,真天幸也。”小姐还礼,二人复又归坐。曹爷道:“请问元帅,不用真名,又假寇姓,是何隐情?”小姐道:“这是小弟访友的一段苦心。若不冒令友的姓字,焉得吾兄不请自至?”曹爷哈哈大笑,道:“小弟素来自号友痴,今听兄之言,则兄之痴又胜小弟一倍了。”小姐道:“这等,小弟当号为友痴了!”二人彼此大笑。

小姐又问了曹爷上京的来意,盘说了一回,将那些兵机策论,细细考较了曹爷一遍。曹爷论的件件精微,条条至理,六韬三略,井井有法,滔滔不断,说了一回。小姐听了甚喜,道:“小弟窃蒙圣恩,悬牌扫北,平南尚无其人,奉旨于上等举子中挑选。小弟把六十名俱各考试了一遍,并无其材。明日正该奏覆,兄长负此大才,堪膺重任,待弟见驾保兄平南,兄须竭诚尽力,为国报效。咱弟兄共取功名富贵,岂不是好?”曹爷甚喜,谢道:“承兄厚爱,小弟愿附骥尾。”小姐道:“兄长明日早早挂号,小弟好趁时上本。”曹爷点头答应。又道:“弟还有段衷情,敝友单守英,少年豪杰,文优武备,智勇兼全,亦是栋梁之器,与弟同来,冀望寸进,现在店中,乞元帅提拔一二。”小姐道如命。

正说至此,只听云板又响。青梅出去,回来打签儿禀道:“启上元帅,中军回说外面有一少年武士,名叫单守英,前来寻找曹爷。”小姐吩咐道:“请来相见。”青梅答应一声,开了中门,吩咐出去。双印听个请字,料是无事,放下心来,走进府门。中军送至中门,青梅提灯引进。到了中堂阶下,见灯影中曹爷与那元帅对坐,遂进房中,向小姐行参见之礼,打躬抢跪。小姐与曹爷一同站起,小姐招手相搀,吩咐设坐看茶。

高梦鸾一边说话抬头看,好一个俊俏小后生。只见他年纪不过十五六,凛凛身材已长成。束发银冠红抹额,顶门一朵素白缨。梅花箭袖西洋锦,狮蛮宝带嵌瑶琼。沙鱼鞘隐虹霓剑,粉底乌靴足下登。玉面朱唇眉目秀。发如黑染鬓笼葱。这小姐猛然见了心一动,“这后生面貌如何与父同?”除却胡须看眉目,越看越像越分明。不由对景勾心事,展转思量暗动情。“若还有我双印弟,与此人年貌不差上下中。不知怎样失迷去,至今疑惑梦不稳。也是我父女生来双命苦,爹爹无儿我少弟兄。这而今听命由天合著眼,还不知结果收园怎样终?细瞧这位小壮士,安祥气象带和平。举止大方无俗态,与那庄农迥不同。何不施惠将恩待,保他副印作先锋。将来得见天伦面。劝爹爹收他为嗣作螟蛉。不知他文才武略怎么样,何不考较见分明。”这小姐,一见垂怜非别故,都只为骨肉相关在默默中。佳人思想时多会,慢启朱唇问一声。

小姐说:“曹爷方才所言,就是此位么?”曹爷说:“正是。”遂向双印把小姐许保之言说了一遍。双印甚喜,起身拜谢。小姐考较了些兵书战策,又命他耍了一回枪刀,过目果然精通高妙。小姐甚悦,说道:“家常操演,比不得临阵迎,我强彼弱,一定取胜。万一彼胜我败,敌人追赶下来,如何是好?”双印说:“愚昧后学,望元帅赐教。”小姐起身提枪在手,比著式样教了他三路败中取胜的神枪法。双印一一领记。

当下与文豹一同拜辞出府,一路走著,双印问道:“兄长方才见了寇元帅,问他那些短处,想是认了不是了?”曹爷笑道:“他并非寇云龙,乃是在通江岭救我的恩兄鸾梦高。幸喜是个故人,若是别者,讨大大的一场无趣。贤弟,你不看见那时把我羞的有个地缝儿也想钻了!一阵好生难得受。”双印也大笑道:“正该叫兄试试也好,我那等苦劝,执意不听,若要闹出事来,岂不耽误功名,白白辛苦一趟。”曹爷摆手道:“好兄弟,不要说了,从今我听劝就是了。”双印又正容劝道:“元帅方才面许保举你我征南,兄长明日悬牌挂印,身为将帅,执掌生杀之权,亿万之命系手掌握,一喜一怒,关人生死,岂可率意使性?劝兄从此虚心纳谏,按下性气,凡事略缓一二,争得个功名成就,上报国恩,下全友义,方不负良友这番携带。”曹爷闻言,悚然变色,连忙站住,向双印深深一揖,道:“承弟金石之教。愚兄愧服,如命,如命!”双印连忙还礼。又问道:“那元帅何故假借寇兄的名姓?”曹爷把适才之言说了一遍。双印叹道:“这等看起来,那鸾元帅也是个义重如山之人。”曹爷说:“交友的乐处为的就是彼此有这一副肝胆,患难相扶,富贵共享,花辰月夕,把盏谈心,良言劝勉。虽居人世,亦觉脱尘。逢此境界时,乐也就乐死了。”双印笑道:“若逢方才这般境界,气也就气死了。”曹爷不觉大笑。二人一路说笑,回店安歇。次日早早就去挂号,兵部把在后投募的花名簿送至帅府。

小姐隔晚打发双印与曹爷去后,在灯下写了保本,保曹警为平南元帅,单守英前部先锋,马凌云、罗凤鸣、王芳、史宏为参谋、护军两翼、押后等职,呼延平、郑铎、孟昶、焦荣保在自己部下。其馀两下随征效力偏将二百馀名,运粮接应,俱各选定。石怀玉用为先锋。修本已毕,上床安歇。次日入朝见驾,天子准奏,降旨宣群英上殿,授职赐宴,钦限三月初二日黄道兴师,宴毕谢恩出朝,曹爷、双印到了新帅府,部下诸将参谒拜印,不必泛言。次日到镇国府去拜小姐。小姐也来回拜。有个工部侍郎岳老爷,乃是柳黄村岳老爷的堂弟,与曹爷见过面的,只得去拜。次日带了从人向岳府去了。

双印无亲友去拜,在府中写了家书,要打发四个家兵与哑叭回去。那哑叭见与双印选了平南副印,天随人愿,如何还肯回家?老主意,只是个不动。双印正在著急,曹爷回来,劝道:“二哥是舍不开你,莫如带他同去,免的牵挂不安。跟在行李器械车一处行走,可也无妨。双印无法,只得依允,打发两个家丁先回与大哥送信报喜,留下两个伏侍二哥。

到了初一日,先打发二十万人马出城扎营伺候,小姐到相府辞行,拜别岳父。吕相摆酒饯行,再三叮咛而别。回至府中,小姐发放军务已毕,进了内堂,命人把曹爷请来,叙礼归坐,献茶已罢。

曹爷有语呼兄长:“呼唤小弟有何言?”小姐连连说:“不敢,吾兄贵耳听根源。小弟有件关心事,废寝忘餐这几年。只因敝处高镇国,待我的深恩重似山。平空无故遭冤枉,小弟心中甚不安。高公子终朝暗把仇家访,前朝可巧遇机缘。访真被害从前事,小弟闻知甚喜欢。高公子再三托我求兄长,带封家书至岭南。他这里不久就把仇家告,好叫他在外的严亲心暂安。”曹元帅听得此言将头点,口中应道:“有何难?”小姐说:“还有一言相恳告,望兄婉转费周全。必须要亲手面交高镇国,小弟心中才得安。”曹爷说:“受人之托忠人事,吾兄只管放心宽。”小姐听毕忙站起,深深拜倒在一边。高梦鸾恭恭敬敬说多谢,曹文豹站起连忙把礼还。

二人拜毕,平身归坐。曹爷说:“弟闻高镇国说并无子嗣,此位又是何人?”小姐说:“那无子的话是怕仇人谋及后人,因此讳而不言。小弟与他同村居住,那高公子自幼与弟一塾攻书,长为刎颈之交。他府中大小事务,小弟无不悉知。自高公被难之后,他每日夜察访仇家,刚刚得了实情,故托弟转求吾兄寄书与他令尊大人,安慰其心。”曹爷道:“高公子在何处?”小姐说:“就在目下。”曹爷说:“何不请来相见?”小姐说:“此人秉性古怪,最不喜见人,所以小弟不敢相强。”曹爷说:“原来如此。我说怪道那高镇国忠正存心,善良面貌,怎么会无子嗣?”小姐说:“兄从何处见过高公?”曹爷把松林杀盗搭救高公说了一遍。小姐惊喜非常,暗暗感念在心,遂取出书信,交付曹爷,又叮咛道:“此书关系甚重,兄长千万面交高公方妥。”曹爷答应,接来收起,告辞回府。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飘泊孤身不堪谈旧事 兵戈满目何处访仙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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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梦鸾小姐与曹元帅辞驾出朝,各自回府安歇。次日五鼓,起身上朝,辞王别驾,二帅一同出朝。各率本部将左兵丁出城,祭旗升炮,扶营起寨,兵分南北。

一声令下如山倒,两下儿郎拔大营。旗幡招展军威壮,杀气腾腾锁碧空。甲胄銮铃声振耳,盔缨晃动太阳红。人欢马壮多威武,撰成几句曲牌名。香柳娘义荐二帅提人马,出队子催兵同渡一江风。解连环彩旗摇动分南北,待风云寄去黄莺带一封。天仙子声声慢下三台令,青哥儿手执蓝旗驻马听。切不可钱马兵伤损西河柳,绛都春朝元误绊了玉芙蓉。三贤宾合志同声锣鼓响,得一个普天乐耍孩儿高歌刮地风。贺圣朝四边清静千秋岁,凤凰阙金门捷报喜重重。直走的月儿高照阳台上,青玉案秉起锦鱼灯。丑奴儿巡更慢唱逍遥乐,起黄锺连营百里满江红。秋月夜雁过南楼声悲惨,虞美人红衲袄滴滴湿透泪珠儿零。但只愿破奇阵回兵龙虎风云会,宰一只山坡羊恭恭敬敬谢神明。甘州八犯催人马,劈玉令传下啭林莺。兵将犹如下山虎,征驹好似混江龙。浩浩荡荡朝前进,兵分南北紧登程。不言二帅兴人马,再把那伏氏夫人明一明。自纵伏准身亡后,冷落凄凉倍惨情。想的他少魂无魄精神短,疼的他把腕揉肠泪点红。终日家愁眉泪眼呆呆坐,不觉得冬去春来夏又逢。偏遇阴冥天降雨,一连数日未开晴。这夫人无情无绪房中坐,展转思量暗动情。“叹我生来多命苦,早丧爹娘与长兄。跟随寡嫂熬岁月,家计萧条渐渐穷。虽然未受饥寒苦,要想个美馔华馐却未能。红莺不照婚姻晚,二十四岁在闺中。嫁到高门为继室,最可喜素娘贤慧老爷明。那时节虽说千岁出征去,一家人荣华安享乐无穷。无端的贱婢他们胡生事,打伙儿通同把我蒙。千般委婉难出口,那些时刀搅柔肠梦不稳。也只得一心扑在侄儿身上去,是怎么不因不由总是疼。实指望终身养老将他靠,胜如庶养似亲生。谁知错取了不良妇,闹了个黄河水不清。好歹活著也罢了,作死的冤家又把事生。作的是什么买卖娶的是什么妾,竟遭毒手赴幽冥。闪得我无著无落将谁靠,无亲无眷苦伶仃。想起梦鸾心更恸,他待我十分孝敬似亲生。更有要紧悬心事,寇姑爷来时了不成。却将何言把他对?这是为难第一宗。梦鸾去了三四载,大料著早到了三贤诸葛城。父女相逢言就裹,千岁一定动无名。有朝一日回家转,怎肯轻饶把我容?”再想想:“此时若有双印在,十五六岁已成丁。讲什么亲生与庶养,强如无儿膝下空。到而今叶落归根终如此,依然还是一场空。”这夫人万转千思心欲裂,呜呜咽咽吐悲声。又逢著连朝大雨从空降,滔滔不断似盆倾。闷沈沈低头独坐添悲声,忽听得连连锣绑又牛鸣。只见那蜂儿任婆朝里走,齐叫夫人了不成。

“夫人,夫人!可小好了,泛了水了!北边山水下冲,把咱这一庄看看灌满,院中都有水了,还不上楼躲避躲避!”夫人惊道:“快叫长工闭门,用闸板挡住水道。”蜂儿说:“我的太太,那些没良心的娼妇养的们见水刚来了个头儿,都跑了,顾自家去了,那里还有个人影儿?就剩下咱娘儿了!”夫人说:“这水怎么这等利害?”任婆子说:“外边小户人家房屋都没了,水势太猛,也有坐筏子坐船逃去的,走慢的都被水冲了去了!咱们的大门花园望里直灌!”

说话间,水响如雷,蜂儿说:“还不快走?”夫人著忙,遂一同奔至后楼。任婆挽著夫人,蜂儿先抢了两个荣盒,说:“看水大了下不来,咱们好吃。”遂一手打著伞,一把抱盒,三人上了高楼,站在窗前,望下观看。

但只见雨连水势如山倒,宅中一片尽汪洋。村庄房舍全不见,周围一望白茫茫。声似牛鸣朝下灌,登时冲倒粉皮墙。后边的拦屋先淹倒,不多时灌了前庭与正房。波浪如飞朝上卷,眼看著相离楼门三尺长。夫人蜂儿黄了脸,任婆子害怕体筛糠。又搭著雷电交加声振耳,盆倾大雨响浪浪。幸喜此楼多坚固,波心独立险非常。三个人口似悬河将佛念,提心吊胆数回肠。一连又是三昼夜,刚刚的雨住天晴露太阳。水势渐渐消下去,露出了淤泥坏壁与歪墙。仓粮柴米全无剩,不见了桌椅围屏柜与箱。三人饥饿无可奈,少不的吃些糕荣与泥汤。蜂儿窗下正观看,见一只大柜飘来水面漾。丫环动了惜财意,眼望任婆说短长。

“任妈你看,那只大柜里面必有东西,何不搭住看看?”婆子说:“又无勾杆,拿什么弄他?”蜂儿说:“这支窗棍一头拴上个套儿,套住柜角,拧一拧就拉过来了。”一面说著,一面把棍子拴好,来至中层门口,只见那只柜子飘摇飘摇,凑了楼来,蜂儿探著身子,双手擎棍,套住柜角,拧了几拧,叫声:“任妈帮著我拉拉罢!”一言未毕,那只柜子好似人推的一般,往南一冲,扑通一声,把个蜂儿掉下水去。任婆说:“哎呀,不好了!”只见她在水中冒了几冒,登时随波而去。夫人一见,惊慌无措,大瞪著眼腈,不能救他,只疼的放声大哭,捶胸顿足。任婆抹了几颗眼泪,再三把夫人劝住。

原来这场水患,也是伏准的遗害。这水从燕山洞中暴发来的,并非河中宿水。那山正在麒麟村后,那村正对涧口,遇雨多的年景,骤然下在山上,那一山的水往下直流,都归这条涧收贮。涧满难容,就泛泄出来。若无大雨,不过慢慢流散,中平槽也就止了。最怕连阴大雨,便灌向麒麟村来。这一股暴水十分利害,高公当日在家之时,与合村及附近人家商议,高公出钱,村人出力,迎著涧口用木石修了一座大岭,阻住水道。每遇雨多之年,暴泛下来,被岭挡住,水分两股而去,一归枯河,一归运粮河,不但保住本村,连那附近村庄也受益不小。时常修补,所以坚固。自高公去后,有些损坏,郑昆便要修补,伏生自执己见,只说无妨,郑昆扭他不过,村人有人无钱,只得罢了。延至今日,年深日久。摧颓损坏,不能遮挡,所以被了这场大难。

此时虽然雨住,那两盒荣子已经吃完,铺盖衣服一件也不曾拿了出来。水气四浸,又饥又冷。夫人又疼蜂儿,又疼那冲去的东西,只是痛哭不已。任婆少不得解劝,二人商议求生之计。夫人说:“如今房屋家伙全然冲去,这楼如何长住?只好等的水退了你替我张罗张罗,把那现租地卖几两银子,盖几间茅舍,暂且栖身。”任婆说:“我的太太,你老还作梦呢!家中那里还土?都被大公子偷卖光了!”伏氏说:“那里的话?上几年卖了几顷,旧年我都知道,还有二千银子的地租每年起上来,都请我过了目,才收入库房。”任婆说:“罢呀!那有那些租银?早就剩了二三百银子了。那大相公悄悄的把地卖著花了,怕你老生气,起租的时候,弄个诡计,把相好的铺中银子借了来在你老面前晃一晃,即时就与人家送了去。这几年外边借了有几千两银子债负,去年上江南去,你老给了明年的不算,大娘子也与了五六百银,总嫌少,把那二三百两银子的租子地立刻找主又卖了,也不知是多少银子,拿到南边都花了,买了个仇人来,追了性命。”夫人如梦方觉,说:“这畜生原来如此,他有什么使钱去处,至于借债?”任婆说:“我今日告诉你老知道罢,某处某处包著几个妓女,每月一处送三四百两银子;某处某处赌博,与那打铛儿的歌童买衣买帽,与那班的戏子打镯打簪,不够花了借债,不能还了卖地,那整疋的绸缎绫罗,上好的古董玩器,他都悄悄的折变了多少,外边库房都剩了空柜了。就是瞒著你老一人,谁不知道?”

夫人听毕,气苦难言,站起来奔至楼门,就要投水。婆子连忙拉住说:“已是过去的事了,太太这是何苦?”夫人说:“家产尽绝,叫我怎生过活?不死何为?”婆子说:“那不是救星到了?”夫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园中河内采莲船被风荡至楼下,结在栏杆边。婆子用棍拨至面前,说:“夫人快坐上,好寻出路。”夫人说:“那是咱的生路?”婆子说:“何不到合和堡伏大娘子那里,岂不是个安身去处?”夫人说:“万一他不收留,如何是好?”婆子说:“没有的话,人在急难之中,就是陌路还要看顾一二,何况是骨肉至亲?他要辞出咱们来,那可成了黑心钱心禽兽了!”伏氏说:“他那个脾气儿,说翻脸就翻脸,说欢喜就欢喜,也拿不准他是好是不好。要看前者我嘎哭儿去,他待我的光景倒比先前甚好,想是一年小,二年大,知好歹了。”婆子说:“可又来,没了大相公他这才是呢!咱们就走趟罢!”夫人至此无可奈何,只得依他。

当下婆子挽扶夫人上船,婆子用棍撑动,不多时到了合和堡西门以外。只见堡门紧闭,墙头上站著许多人。在那里看水,毛显、刘贵也在其内。婆子连忙望上招呼:“显大哥、刘二哥,快去通禀大娘子,高太太那里房屋都被水冲去,无处存身,特来投奔,快去通禀。”毛显望著刘贵说:“你下去告诉告诉姑娘。”刘贵下去,去了一回,上来向下说道:“我们姑娘吩咐叫我转达高太太,这里房屋窄小,茶饭粗俗,请便罢。”说毕,连毛显一同下墙去了。

墙头上刘贵刚然说毕话,这不就立怔了伏氏与任婆。顶门恰似浇凉水,面面相觑没奈何。“我说老任咱们别来罢,何苦今日落他的薄?与其到此来出丑,不如家内见阎罗。如今却是怎么好?我此时实在心中受不得。”任婆说:“夫人不必心伤感,娘儿门变著方法几还要活。且把那船儿撑到浅水处,你老那金镯留著作什么?且在楼内存身体,当几贯铜钱买吃喝。等著水势消下去,叫伙人拆了楼房卖标插。”夫人说:“拆了何处栖身体?”婆子说:“搭个窝铺权栖宿。慢慢再想求生计,耐性安心等候著。”夫人挥泪一声叹,开言问道:“等甚么?”婆子说:“只盼千岁回家转,重整家园定不得。万一晚年交好运。”夫人说:“罢哟何苦你还说?千岁不回还罢了,若要回时更不想活。”婆子说:“事已至此无可奈,后话前言总莫说。也是咱娘儿们该如此,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劝太太一句话,得高歌处且高歌。先把金簪镯子当,置买吃食与被窝。走罢走罢咱们就走。”回身用棍把船拨。夫人只得依他讲,船走如飞回镇国。不言伏氏任婆子,且说那秀才卫珍表明白。自那日空坏良心妻子丧,赏银一百也未得。倒惹的邻里亲朋瞧不起,笑骂人谈作话柄儿说。卫珍羞愧难居住,带著妹子把家挪。搬至杭州昌化县,训蒙处馆作生活。不料山贼胡作乱,平空半夜起干戈。杀人放火沿途掳,遭劫在数苦如何。男男女女如麻乱,走投无路乱奔波。卫珍不知何处去,剩下了瑶仙女子小娇娥。跟随难民逃命走,鞋弓袜小苦难说。一直跑到东方亮,不见同胞共乳哥。那些人各投去向纷纷散,瑶仙女荒郊独坐泪如梭。思前想后无生路,横心自尽见阎罗。刚然悬在松树上,从那边来了一群马共车。

看官,你道这伙人是那里来的?原来就是那柳黄村岳老爷的车马。因与京中岳工部十分友爱,今遭了兵火,携家带眷上京投奔堂弟。夫人、小姐、公子、奴仆共有三四十口。走至松林,看见瑶仙悬在树上,连忙止住车马,叫人解救下来。幸喜是刚然吊上,曹夫人命两个仆妇扶坐于地,不多时苏醒过来。问他的姓名住处,瑶仙哭诉了一遍。老爷、夫人见他面容美丽,言语温柔,甚是怜悯,一齐说道:“你既无可归著,目今遍地贼兵,何不跟我上京避难?等至太平时候,我再寻人找寻你哥哥,使你兄妹相逢,岂不是好?”当下瑶仙感恩不尽,拜谢登车连夜紧行,上东京了,但不知卫秀才著落何所,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小英雄阵前斩白马 老将军山下设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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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平南元师曹文豹率领十万精兵,自临平江上船,大小艨艟数千艘,风平浪静,连夜进发。那日到了姑苏交界,探子报说:“腰带山贼头一名小真龙天不怕,分兵攻打州县,沿途抢掠,十分猖獗。二名小蛟龙地不怕带贼兵五千,攻打富阳县。小白龙衡奂攻打新城县。小卧龙巴道昨日带喽兵五千,攻打昌化县去了。”曹元帅把手一摆,探子退去,吩咐上岸安营,炮响三声,高阜处立下大营。

元帅上帐归坐,众将行已毕,分班站立。曹爷令众将上帐,商议道:。如今山贼分兵攻富阳县等三处,若分兵去救,恐势孤难以成功。大兵去救一处,又恐别处有失。列位将军以为何如?”众将一齐说道:“某等学疏才浅,惟元帅裁决,我等奉命听遣。”曹元帅道:“既然如此,列位须齐心努力,方保成功。”众人齐称遵令。曹爷点头说道:。如今山贼分兵四出,山内一定空虚。本帅亲提大兵,直捣贼巢。山贼必调三处人马回山保护,列位却于中路截杀,本帅再分兵接应,必获全胜。”众将喜道:“元帅高见不差,我等遵令。”当下曹爷发令调遣,令先锋单守英带健将十员、三千人马,在富阳附近埋伏。截杀小蛟龙地不怕。左护军马凌云带偏将十员、三千人马,截杀小白龙衡奂,在新城要路等候。右护军罗风鸣在昌化县路等候小卧龙巴道。令王芳、史宏各带人马三千,王芳接应富阳,史宏接应新城。令健将二十员接应昌化。自己率领大兵往腰带山来。离山二十里,看度形势,高阜处安下营寨。早有山寇的探子飞报上山,天不怕亲带二十名头目、三千喽兵下山迎敌。贼阵中一员头目飞马出阵,手举大砍刀,坐下红沙马,来至疆场,耀武扬威,喊声索战。官军中一员健将挺枪跃马出迎,战未数合,大喝一声,刺山贼落马。天不怕大怒,拍马出阵,大叫:“吾来擒你!”健将迎将上去,战了三合,败归本阵。山寇赶来,官军内两员偏将一齐撒马让过败者,各举兵刃,迎住山贼。天不怕挺丈八皂缨枪,势如骁虎,二将战他不下,败回本阵。山贼大笑,喊叫:“为首的出来送死!”曹爷一见,心头火起。

拍马摇刀迎上去,用声叱咤骂贼人:“少要猖狂休撒野,本帅前来把你擒!”强贼搂马抬头看,打量临凡黑虎神。凤翅金盔头上带,斗大朱缨罩顶门。螭头大盖黄金甲,赤锦征袍蟒戏云。勒甲丝条连环扣,镜挂胸前月一轮。弓弯撒袋无穷力,壶中密摆箭梅针。朱红鞘隐龙泉剑,鞭锤梢带后鞍心。乌骓马跑龙分水,偃月钢刀亮似银。又见他唇似涂朱面如玉,剑眉凤目有精神。威风杀气高千丈,先令敌人惧几分。山贼连忙勒住马,小爷闪目看喊人。只见他象鼻盔上朱缨颤,雉尾双飘左右分。紫锦战袍花万朵,黑漆铠甲砌鱼鳞。护心宝镜如秋水,绊甲绛抽虎豹筋。竹节钢鞭掖背后,雕弓利箭紧随身。疙瘩脸上生横肉,凹眼高眉翻嘴唇。黄须满部如金丝,两耳双擎少耳轮。身雄体壮多骁勇,凶容恶貌似瘟神。二人对面通名姓,山贼瞅空下黑心。钢枪一颤分心刺,曹爷招架把刀轮。二马盘旋交上手,强贼奋勇抖精神。枪如怪莽急又快,不离两胁与前心。大战多时无胜败,元戎腹内自沈吟。山贼力大多骁勇,除非用智把他擒。英雄主意安排定,故意迟挨刀不勤。虚比一合朝下败,贼人不舍紧随跟。曹爷听见鸾铃声,他这里回头闪目看贼人。

小爷见他追赶下来,遂将征驹放慢看看相离切近,英雄一带坐骑,往旁一闪,贼人的马收煞不住,就跑至曹爷左边,英雄把偃月刀举了个过顶,大喝:“强贼休走,看刀取你!”就砍将下来。山寇正跑,见一片寒光照顶门而来,招架不及,说声不好,甩开双镫,一咕噜滚下马来,一个就地十八滚,滚出有二十多步,胆裂魂崩,趴起来往回里飞跑。这里曹元帅一刀下去,砍在黄膘马的后胯,把一匹征驹剁为两断,死在疆场。他那里头目喽兵看的明白,马上步下,如飞似箭,赶来救应。曹爷见贼人逃命心中大怒,将刀一摆,挥动三军,掩杀过来。那些喽兵不能抵挡,好似滚汤泼雪,铁椿敲盆,三千喽兵死了二千有余。直杀的尸横遍野,血染黄沙。宋兵直逼山下,天不怕刚刚逃回山下,放些滚木雷石,雨点一般打将下来。曹爷只得鸣金收兵,回营数点花名,一个也不曾伤损。十分欢喜,摆宴庆功。

且说山寇回到洞中,连夜差人飞报去调二大王地不怕、军师巴道、四御弟衡奂,速撤人马回山,请军师迎敌。那地不怕攻打富阳县正急,忽接了此信,不敢怠慢,连连撤兵回山救应。刚走至半路,只听得一声号炮,尘土飞空,一支人马拦住去路,素罗旗上绣著“大宋平南前部正印先锋单守英”碗大的十三个金字,旗角下一员穿白小将,手提梨花枪,坐骑白龙马,十员健将分为左右,排齐队伍,迎将上来。山寇大怒,催开坐骑,手举铁棍,撞了个对面,照著双印搂头就打。小爷用枪往上一迎,只听当啷一声,虽然把棍搪开,却把小爷的两膀振木,就知山寇力大无穷,只与他战了四五个回合,便拖枪败走。山贼一见哈哈大笑,道:“黄口婴儿能有几合勇战?也敢与大王动手!那里走,看吾擒你!”遂纵马赶来。双印记得鸾元帅传授他那三路夺命神枪,要在败中取胜,遂把白龙马圈回,凤点头的架势,枪往山贼头顶上一晃。山贼正跑,见敌人骤回马,迎面一枪,连忙一抬头,举棍往上一迎,露出了哽嗓咽喉,小爷把枪一抽,往下一按。

只听哧的一声响,山贼的哽嗓中钢锋。小爷抽回银战杆,死尸跌下马能行。甩掉头盔披散发,手又刨来脚又登。咽喉伤口流贼血,霎时气断赴幽冥。小爷暗念鸾元帅,“多承指教我成功。”为首的山贼刚落马,怒恼了随征头领二十名。齐撒战马朝上闯,意欲复仇把气平。小爷拧枪迎上去,十名健将纵能行。刀枪并举齐动手,剑戟飞腾各显能。主将疆场斗主将,官兵忿勇战喽兵。这其间喽兵久战多被困,怎当得生力官兵猛又凶。贼首已亡无领袖,众头目虽然交战各耽惊。小豪杰指挥兵将同施勇,贼头目纷纷落马丧残生。正杀之间号炮响,又来了王芳接应的兵。里外夹攻只一阵,半万喽兵死对冲。

那二十名头领早已了帐,那些未杀尽的喽兵一个个下马抛戈,都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齐喊道:“且请饶命,情愿投降!”双印传令封刀,打得胜鼓收兵。

刚走至湘江驿路上,迎见了一支败残的贼兵。原来小白龙衡奂自新城而来,被马凌云截杀一阵,绕道逃命而来。又被双印、王芳迎住厮杀起来。不多时,马凌云带兵赶来,史宏的接应兵也就到了。四员主将、二十员偏将,一万二千人马,把贼众团团围住。衡奂料难取胜,拔剑自刎。生擒头目十六名,喽兵杀其大半,余者尽已投降。四将大喜,押著辎重器械,急急赶赴大营而来。

且说小卧龙巴道刚到了昌化县,还未安营,山中飞报来调,说:“宋兵攻山甚紧,大王爷请军师速速回兵保守山寨要紧。”巴道闻报大惊,不敢怠慢,急撤了人马。要走正路,恐有埋伏,遂下令人尽衔枚马皆勒口,卷旗息鼓,绕后小路,悄悄回山。自西山口进得去了。罗风鸣等了一日不见动静,曹元帅差流星马探得此信,即调罗风鸣等回营。此时双印、马凌云、王芳、史宏都来交令报功。曹元帅大喜,命将生寇打入囚车,死尸装入木桶,以备回京献捷。将所得之物,分赏诸军,众将功劳写在薄上。杀牛宰马,犒赏三军,摆宴庆功。议定次日攻山。

且说小真龙天不怕因伤了两个寇首,许多喽兵,十分惊惧,遂问计于巴道。巴道说:“如今宋兵势重,主将多谋,料难取胜。死守空山,粮尽必然受困。依臣愚见,浅水非藏龙之所,莫如弃了此山,别图事业。”天不怕说:“若要走动,宋兵必要追赶,如何是好?”巴道说:“自然不可使他知觉。将金银辎重打成驼驮,这山空僻处有路,无人知晓。到了西尽头,出了山口,就是百里之外了。日间潜踪,夜晚紧走。越过大岭,连夜速行,渡过泸江,竟投防风洞主金齿猫王,献上地理图,一定收纳,借兵报仇,重整大事。岂不是好?”天不怕大喜,依计而行。连夜收抬,用木石塞了山口,山头虚设旌旗,缚羊打鼓,暗暗而遁。

次日,曹元帅率众攻山,不见人迹。遂大驱人马,杀进山来。搬开木石,直至洞口,不见一人。正在疑惑,探子来报:“东、西、北边俱无动静,惟南边几条路上有队行人。”曹爷闻报,连忙传令放火烧山,拔营起寨,随后赶来。差飞报知会各州府县,以便拦截。

且说三贤诸葛城的威远王九千岁,这日正坐殿上,接了曹元帅的报,欲待亲提人马截杀贼寇,怎奈年过衰,恐不是巨寇的对手,万一漏网南遁,勾连蛮王,其害不小。踌躇了一回,忽然想起高公乃久当大敌百战百胜之人,何不与他计较?定有良谋。遂命召来。高公参了王驾,千岁吩咐平身,遂把山寇作乱,被新元帅捣巢,追赶贼人南遁的话告诉高公,向他问计。

高公说:“若依罪臣愚拙见,此贼主意要投蛮。不须迎截别等路,派精兵埋伏沪江北岸边。能征的大将带水手,扮作梢公藏在船。贼人飞不过沪江去,那里擒他反掌间。”千岁闻言心内喜,点头赞叹五七番:“倒是你久经大敌多才智,运筹谋算甚周全。一则是我手下缺良将,我今老迈又年残。欲令卿去截山寇,切休意懒与辞烦。此贼漏网归苗地,他必然勾连蛮寇起狼烟。这件军情关系大,成功孤必奏朝间。不但将功折旧罪,恩召回朝也不难。”高公闻言忙拜倒,“谢千岁鸿恩怜念重如山。为国捐躯臣子分,怎敢灰心不向前!罪臣就此泸江去,只用精兵三四千。骁将两员为帮手,藤牌五百数只船。五百步兵弓箭手,灯笼火把备齐全。千岁城中加防守,四门派将紧关严。大科不过三天内,一定生擒巨寇还。”高公说毕一夕话,九千岁满面含春带笑颜。

“孤久闻卿家用兵如神,必然言能应口。只是无权不能服众,且授卿为镇殿指挥之职,赐卿令箭,有不遵者,即行斩首。”高公谢恩接令,当殿更衣,案旁设坐。千岁命擂鼓聚将。众将齐至,参驾已毕,王爷当面吩咐了一遍,众将躬身候令。

当下高公挑了六员战将,派四员带兵巡城,四门紧守。又向两员说道:“二位将军各带一千人马,出南门,在榕树坡附近埋伏,且看树上红灯坠地,便是贼人到了那里,向前截杀。他若败走江口,不必追赶,收住阵脚,转向三叠川小路等候截杀他江口败回的残兵便了。违令者斩!”二将领令而去。高公又令郑安宁带五百弓箭手,扮作船公,在泸江船上等候。又令健卒数名,某处候点信炮,某处如此如此,众将领令而去。高公自带一千马兵,五百藤牌,出城往要路埋伏去了。

且说小真龙天不怕与军帅巴道带著五六千喽卒,陆陆续续渡过岭来。绕著州县,白日藏形,夜晚走些幽僻小路。这日走至榕树坡前,只见高处大树梢头挂著一个偌大的红灯,树上去了一大槐树皮,写著一行碗大的黑字,遂站住观看。只见写的是:“此灯专为捉腰带山逃寇而设,过往军民擅坠此灯者斩!”天不怕一见,吃了一惊,仓皇之际,不暇他顾,拔剑一挥,线绳两断,忽的一声,红灯落地。巴道著忙,说了个:“大王不好……”灯已坠地。这一来,被难的忠良复瞻龙章凤表,造逆的狂贼又逢地网天罗。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晓。

第五十五回 放冷箭暗助佳儿 拆密缄连呼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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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贼寇巴道见天不怕拔剑挑绳,心内著忙。

指手刚然说莫动,绳折灯坠落埃尘。此灯本是高公设,贼人中了计牢龙。巴道顿足说:“不好,这盏灯必然有计在其中。”贼道之言还未尽,只听得惊天大炮似雷鸣。灯球火把如白昼,迎头显露一支兵。两员健将如骁虎,带领官兵往上冲。人人奋勇战贼寇,刀枪并举下绝情。众喽兵仓惶之际难挡敌,不亚如削瓜切菜一般同。两个贼首难相顾,夺路逃生跑似风。只杀的叫苦哀哉声振耳,亡人死马乱纵横。一更杀到三更后,在数的喽兵死个精。丢下了金银驼驮无其数,器械成堆数不清。二健将查点明白寄林内,又向那小路埋伏掉转兵。且说巴道天不怕,手下剩有二千兵。恨不能插翅安翎逃性命,奔至泸江将四更。听了听四野无声天未晓,见几只大小船舫水面横。众强贼齐集江岸下了马,向前招呼一声:“舵公快把船拢岸,渡至南岸定酬情。奉送白银一百两,言无二意不脱空。”岸上的贼人连声喊,舟中惊动了郑安宁。口内答应朝外走,留神闪目看分明。手内提灯迎面照,这伙人形景蹊跷貌又凶。英雄认准是强寇,忙搭跳板不消停。天不怕当先朝上走,小英杰时下不容情。抽下铜鞭迎面打,眼快的贼人看得清。说声不好忙躲闪,鞭梢左背响一声。顾命的贼人抽身走,一溜歪钭奔岸东。抓鬓上马匆匆走,后边跟定众喽兵。船上一阵梆子响,官兵五百尽开弓。安宁率众随后赶,箭似飞蝗一样同。射中的贼人随路走,丢盔弃甲坠能行。巴道人一边跑著心暗想:“何不趁此各逃生?现今塞北干戈动,我何不投顺番王去立功?”主意一定拨开马,押了手下心腹三百兵。远道别路逃下去,再把那镇国高公明一明。

且说高老爷带五百藤牌、一千人马正在芦苇中埋伏,将至五更,听得喊杀之声,马蹄乱响,就知是郑安宁追赶贼人至此。看看且近。遂纵马迎杀上去。藤牌手就地滚来,乱砍马腿,强人纷纷坠马,一千马兵,各执长枪,车裹上来。安宁带兵后至,两下夹攻,天不怕与几个头领俱被生擒,其馀尽皆跪降,就走了小卧龙巴道一人。高公当先,安宁押后,往榕树坡而来。此时那两员健将在三叠川又把巴道截杀一阵,只剩了百馀喽兵,逃往西北而去。二将正要追赶,高公的兵到,天已渐明。老爷命二将先押生寇、器物进城,先见九千岁报功,自带郑安宁与一千马兵随后追赶巴道。

不觉红日东升,至诸葛城北二十里之外,遥闻金鼓之声,隐隐见尘土飞空,又紧撒了一辔,到了临近。原来是曹元帅的人马,此闻先锋单守英迎著巴道,厮杀起来。

这老爷相离不远搂住马,抬头举目看端详。只见那道人大战穿白将,两匹马战在疆场。那道人三股铜叉急又快,来往冲杀猛又强。那小将腾挪封避多精巧,神出鬼入撚银枪。镇国王点头暗暗心夸奖:“这后生高人传授不寻常。幼小年轻多威武,到将来,将相之材是栋梁。”后又留神观面貌,不由的心中一动暗思量:“是怎么面龙骨格如见过,两眼活似黎素娘。看他不满二十岁,可喜他齐整的身材出众的枪。何不暗中将他助,早除逆叛保安康。”老爷想毕不怠慢,乌翅环卦下神飞素秆枪,取弓搭箭抬头看,描头对准手高扬。这老爷穿杨百步十分准,贼人的左膀中了纯钢。翻身掉下浑红马,官兵呐喊奔疆场。

众官兵一声呐喊,见贼人落马,一拥向前,挠钩搭住,捆绑生擒。那些喽兵一个个弃甲抛戈,跪倒在地,哀叩求降。双印传令停杀,遂下马与高公相见,举手道:“多蒙老将军施威协助,使末将得以成功,感恩非浅。”说著,深深一揖。高公连忙下马,顶礼相还,口称:“不敢,些小微意,不足挂齿。请问那宝纛上就是小将军的贵姓尊字么?”双印:“不敢,就是贱名。”遂也问高公的姓字。高公刚然说了,双印连忙又施礼道:“原来是镇国老千岁,晚生久仰盛名,如泰山北斗,今日得见尊颜,实三生之幸也!”高公还礼,口称“惭愧,老夫乃被罪废材,何敢当将军谬奖,使老夫抱羞无地矣。”双印又问擒贼之故,老爷备细说了一遍。二人又叙谈了一回,彼此都有不舍之意。高公又问道:“这曹元帅可是仁和县人氏名警字文豹么?”双印说:“正是。曹元帅常常提念老千岁,何不随晚生至大营与曹元帅一会?”高公喜道:“老朽渴想久矣,正欲一见,以慰鄙怀。小将军就请先行,老夫随后便来。”彼此上马,押著所擒之贼,领兵前走。不多时,迎著前哨,双印命蓝旗飞马回报平南元帅。

曹爷闻报甚喜,传令安营。三军扎住,炮响三声,立下大寨。曹元帅升帐归坐,众将行参已毕,分班列在两边。元帅吩咐:“令先锋单守英进帐。”中军执令,去不多时,双印随令而进,向上打躬交令,细述擒巴道及遇高公之事。曹爷大喜,即传令将巴道打入囚车,派人看守,命中军请高千岁进帐相见。遂亲带将佐迎至辕门以外。两下相见,欢喜非常,同进大帐,叙礼归坐,中军献茶。茶罢,搁盏,二人谈了一回别后的情怀,高公便要告辞回城。

曹爷说:“叔父大人且请少待,小侄这里还有令郎世兄寄来的一封家信,今日正好亲手面交大人。”说毕取出,递与高公。高公愕然道:“愚叔并无子嗣,却是何人寄书与我?只怕是贤侄记错了姓名了!”曹爷诧异说:“敝发明明说是寄与叔父,怎么会错?”高公道:“却是何人托咐贤侄?”曹爷说:“就是平北侯鸾元帅。”马凌云、王芳等一齐说:“平北元帅姓寇,元帅为何说是姓鸾?”曹爷说:“这个你们都不知他的真名,就是我与单贤弟知道他的真姓是姓鸾。”众将一齐说:“原来如此。”曹爷向高公道:“小侄与鸾元帅同日出师,前一日他把小侄请去,以此书相托,说叔父与他是同村居住,他与令郎世兄乃同窗好友,十分莫逆,因此烦他转烦小侄寄书与叔父,再三嘱咐,必须面交叔父,他才放心。彼时说话之时,那鸾元帅还与小侄下一全礼。若非著己连心,如何这等关切?”高公听了,一发纳闷,半晌道:“这又作怪,我方才仔细详参,本庄并无个鸾姓之人,就是六眷中也并无个鸾姓亲戚;即便有个姓鸾的亲友,我一时忘记也是有之,我这儿子却是那里有的?”老爷说著,只是摇头道怪。曹爷见说,也纳闷起来,道:“莫非敝友耍小侄不成?”复又摇首道:“那鸾元帅为人郑重端严,断无戏谑之事。”双印道:“闻老千岁昔年有位公子,幼时失去,只怕在那里成人长大,访了家乡,宛转传书,亦未可定。”曹爷点头道:“这一猜倒也有理。”高公道:“那有这般侥幸之事?”曹爷说:“叔父何不把书拆开,看看里面的言词,便知缘由了。”高公说:“这如何使得?人之家书,岂可擅开?如有差错,许多不便。”曹爷拍掌道:“鸾兄明明白白说是令郎世兄近因访著了谋害叔父的仇家姓名事由,不久叩阍辨冤,所以寄书禀明叔父,冀其宽怀。叔父又说无有子嗣,这事把我活活闷死了!”高公道:“这鸾元帅叫什么名字?”曹爷说:“鸾梦高。”高公说:“呵呵,待我耽个小过,拆书看看罢。”曹爷说:“正是,正是。”双印等一齐说:“即是鸾元帅说是寄与老大人的,老千岁就开了,料也无妨。”

高公见说,用手拿起,只见重重油纸,封的甚密。去了数层,方露出纸笺。那曹元帅此时心中早巳氅了斗大一个疙疸,忍不住把椅子望前挪了一挪,圆睁凤目,恨不能一眼看个明白才好。马凌云等也都慢慢凑至老爷的背后偷瞧。高公见那封皮的左边按著杨府顺天侯一个别号的图书,觉心中一动,看朱红签上写著“父亲大人严启”六个大字。曹爷说:“怪哉,怪哉,若非父子,谁肯这等称呼?”

镇国王用手撕封开家信,慢展从头仔细观。上写著:“不孝梦鸾百叩首,灯前亲笔禀膝前:自儿六岁别我父,无佞府长到二八年。外祖母归西身辞世,偏遇著舅舅奉旨镇潼关。只得送我回家转,与继母无猜无忌甚相安。次年我父遭奇祸,孩儿一恸病身缠。蒙恩谪父发南地,为儿得命保安全。不料表兄伏公子,兽心人面起不端。干碍我母难翻脸,我也曾拒绝善警两三番。那狂生欺心措下绝户计,郑昆透信泄机关。为儿万般想出路,一路寻亲上岭南。通江岭搭救义兄曹文豹,天黑误遇赵公的船。诛斩贼盗将他救,诉说已往讲从前。才晓得赵公是父昔年友,提到圣上皇宣禁罪官。不许子侄同聚尝,那时节为儿进退两为难。赵叔父近感新恩思旧义,将孩儿带至汀洲馆后园。最可怜儿与青梅主仆俩,敛踣迹藏形处处难。我二人夜夜何尝得稳睡,衣不解带抱刀眠。咬钉嚼铁熬岁月,卧薪尝胆整三年。恰逢南北刀兵起,皇家挂榜选英贤。为儿的冒险担惊夺帅印,为的是侥幸成名好辨冤。多蒙上天天垂佑,战败群雄中状元。我只说平南得把天伦找,谁知扫北不平南。也是咱父女灾星退,鬼使神差该见天。瞎了眼的国材吕丞相,他把为儿当作男。差人见我求秦晋,孩儿信口许姻缘。奸相识我是嫡亲婿,时常召饮去盘桓。为儿的这般如此将他套,老贼带酒尽实言。他把那害父的情由全吐露,一往从前说个全。亲笔私书交与我,封在书中带至父前。孩儿带兵平塞北,这一去胜败输赢总在天。上苍加护成功早,为儿的回朝一本奏金銮。大料吕贼无可辩,父雪沈冤不费难。就只怕为儿此去难取胜,身丧沙漠不得还。万一孩儿亡塞北,乞爹爹只管拿书去辩冤。他若抵赖不招认,这封书便是他招词纸一般。还有那宫帏圣上娘娘的话,宁太监受贿蒙君往外传。某宗某件多少事,细细从头写后边。望爹爹,严收此字为凭据,小心仔细万万千。怕的是机关预泄仇家晓,吕国材诡计百出防守难。天伦莫把儿牵挂,恁著我一片丹心达上天。望爹爹保养天年加自爱,等个花开月满巧团圆。情长纸短言难尽,一句话,父若平安儿也安。”年月日期下边写,傍写著蠢女弥封商梦鸾。镇国王看毕书中话,又惊又喜又心酸。似哑如聋发了怔,呆呆呆双手擎书无一言。曹元帅如梦初觉一声叹,虎腕拍胸叫罕然:“这般奇女人间少,心胸才智占十全。慢说是红粉群中无二个,就是这衣冠队里也当先。我辈须眉真愧死,说什么孝女曹娥花木兰?”双印凌云诸战将,人人赞羡女魁元。高公半晌神方定,紧皱双眉把话言。

老爷叹气开言说:“列位将军不消过奖,蠢女无知,率意胡为,窃占帅印,欺哄圣上,明是与老夫罪上加罪,何贺之有?”曹爷、众将一齐说道:“老千岁说那里话来!令千金离家避难,节也;为父从戎,孝也;慷慨出战,勇也;舍生不顾,忠也;暗访仇家,智也。天下有此奇女,乃圣朝之瑞,圣上闻知,定赐褒奖,断无降罪之理。”曹爷此时心中十分爽快,点头参想:“怪道他自居内庭,中门长关。就是举南北随征之将,也有深意在内:品貌俊秀者他都举在征南部内,自己带了郑铎、呼延平两个黑鬼,孟昶、焦荣一对夜叉,其馀都是些神头鬼脸的人物,这俱是他细心远嫌之处,真正令人可敬。”众将无不夸奖。高公总是闷闷不语。当下曹元帅吩咐摆上酒宴,亲手把盏庆贺高公,高公却不过意,只得酒领三杯,食供五道。老爷起身告辞,曹爷也就传令拔营,同往诸葛城来。

此时合营将校都知平北元帅是镇国王的千金,把这件奇闻悄悄传说。那哑叭著意留神,听在肚内,大兵到了城外安营,高公进城,先去见九千岁交令。王爷大喜道:“卿主仆立此奇功,孤即日差官上本,皇爷一定宽恩赦罪,念功思旧,卿必有还乡之望。”高公叩首拜谢,王爷设宴庆功。郑公父子亦偏殿赐宴两桌。到了次日,曹元帅带众将进城参拜九千岁,那哑叭死活要跟双印进城,双印无法,只得带他进城,安置他在王府对过一个铺中,嘱咐两个家丁好生服侍,跟随曹元帅一同进府参见威远王去了。那哑叭知道高公子今日正在王府会宴,暗想道:“趁此机会,还不叫他父子相认,等待何时?遂问两个家丁打首手势,叫他二人一个出城去取衣服,一个去买东西,把他二人支去,他却抱起包裹来,忙忙走至王府门外,瞅了个空儿,往里就跑。这一来,粤地复传异事,篇中又见奇闻。要知镇国王怎生认子,且看下回便见分晓。

第五十六回 双印纹尚留仙迹 九千岁代辩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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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威远王九千岁正在殿上摆宴款待曹元帅,与高公众将庆功贺喜。正在欢饮,只听喧嚷之声,王爷即令太监去看。原来是那哑叭任守志要闯府门,门上的将校兵丁只当是个疯子,赶来拦阻,不容他进去,哑叭急的喊叫起来。太监看了回来,跪在驾前禀道:“府外有一哑叭,抵死只要进来,被门上人拦住,他发急喊叫,所以惊动王爷。”双印正在座中,听得此言,吃了一惊,满面通红,站将起来,连忙出席,走至驾前,拜倒在地,口呼:“千岁,此人乃臣的仲兄,生患喑哑疾,臣幼失父母,全亏哑兄抚养成人,坐卧起居,不肯少离半步。自臣上京应考以来,直跟至此。今日想是寻臣来此,鄄野之人不晓规矩,罪该万死,乞千岁宽恩恕宥。”王爷听毕,点头道:“照卿所言,你这哑兄友爱之笃,令人可嘉。卿既为正印之职,庆功宴上,也许有他一座。弟贵兄荣,不枉他一番抚养。卿且平身,召他进殿赐宴,共庆太平盛世。”当下双印谢恩归坐,王爷传令令单居士进见。

不多时,哑叭随令而进。只见他不慌不忙走来,放下包裹,向九千岁端端正正参拜了。王爷见他头戴福字青巾,身穿宝蓝绢道袍,云鞋净袄,腰紧系丝条,生的方面大耳,眉目清楚,三指掩口髭须,年约三旬以上,面貌十分良善。旁边太监吩咐道:“单居士听真:王爷鸿恩盛典,赐你与弟同宴,谢恩入坐。”

只见他向上磕头将恩谢,站起身来四下观。看见高公西边坐,迈步连忙走向前。望著老爷将头叩,深深四拜在平川。镇国王一见忙站起,离坐出席用手挽。这哑叭手拉高公指自己,口内哈哈三五番。松了高公又拉双印,手拍胸膛指指天。回身打开小包裹,取出了红绫小被与衣衫。拿在双印身上比,拉拉扯扯叫他穿。这小爷满面通红无好气,立怔了文武众官员。哑叭急的团团转,口内哈哈手不闲。推了高公又推双印,恨的他跑来跑去咬牙关。王爷看著微微笑,揣度其中必有缘。镇国王看著衣被心参想,又把那哑叭留神仔细观。忽然想起任守志,与他容貌是一般。算来年齿多相对,定有蹊跷在里边。莫非那是儿双印,被他扶养这些年?细瞧这守英面目如黎氏,有八成是我高门拜孝男。可惜这哑叭不能言就里,纵是亲生认也难。老爷正自心暗想,只见那哑叭不住唤连天。推著双印把高公拜,搬著脖子按著肩。闹的双印无主意,又气又恼又羞惭。止望推他出府门,用手拉衣住外牵。哑叭抱住了双印的腿,咕咚坐在地平川。哈哈点手把高公叫,拍地拍心又指天。性紧的曹爷心焦燥,热汗浑身凤目圆。九千岁坐上哈哈笑,启齿开言把令旨传。

王爷见此光景,也就猜料了八九,向下叫道:“单小将军不必逐他,你且进殿,我有话问你。”小爷不敢怠慢,连忙上殿。拜到驾前。王爷吩咐平身,把高公唤至面前。王爷看看高公,又看双印,看看双印,又看看高公,见他二人不但面貌骨格果是父子,即那说话声音竟是相仿。遂向高公问道:“孤闻卿家曾有一子,早年失去,其时年几岁?穿著什么颜色衣服,可还记得么?”高公道:“彼时罪臣奉旨征番,家中之事,一概不知。及至前岁回京,方晓失子之事。听说是中秋之夜,那时年才三岁,如今十四个年头,在时一十七岁了。所穿衣服,臣实不晓,惟郑昆知道。”千岁点头,命人去唤苍头。又向高公问道:“那哑叭方才望你下拜,可是相识吗?”高公道:“说时话长,当日臣在家中之日,先茔祭扫,从雪中救起叔嫂二人,一为朱氏,一为哑子任守志。臣留叔嫂看守坟茔。这是二十年前之事。今日看那单居士面貌,虽与任守志相似,但只是年深日久,改变童颜,臣心中不敢作准。”那哑叭听见高公说道“任守志”三个字,跑至驾前,跪在地下,把手指著鼻子,哼哈个不了。千岁说:“你莫非就是任守志么?”哑叭点头。

正说至此,将郑昆唤到。王爷先令人将衣被包起。苍头进殿拜倒,王爷问道:“昔年丢你小主人之时,是什么时候?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身边带著何物,你还记得吗?郑昆道:“小人记得。乃中秋之夜,及十六日,主母命小人写招帖寻找,上开年貌衣色:大红实地夹纱衫子,元青缎背甲,绿绸洒花单裤,哪叱小帽,珍珠销一团,银镯两个,红绫小被一床。那珍珠乃金丝串贯,界牌上刻著钦赐二字。”王爷听毕,命把包裹打开,大家观看,一件一件数点,与郑昆说的一件不错。苍头猛然一见,惊诧非常,失声道:“这可是我小公子的衣物。这、这、这是那里得来?”王爷笑道:“这就是了。老头儿,你且起来,孤叫你见一个人。”苍头叩首平身,王爷手指双印说:“你看!”苍头睁开老眼,看见双印的容貌又似高公,又像素娘,不由的心中惊惊喜喜,疑疑惑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此刻九千岁与众将都料准十分,单小将军必是高姓之子,只恨哑叭不能明明白白说出底里,十分使人闷燥,别人还可,把个曹元帅只急的双手暗搓,心内说:“这还了得!”只见王爷向众说道:“这衣被既然相对,哑居士又如此光景,这小将军定是高卿之子了,列位以为何如?”众将一齐说:“千岁明见极是。”千岁说:“待孤再猜上一猜。哑居士,你且听真,同大众在此听孤猜猜你的心事,猜的是,你便点头,猜错了,你摆手。”哑叭点头依命,两只眼望著王爷。王爷说:“你真是高镇国雪中所救的任守志么?”哑叭点头儿。王爷指著双印说:“他可是中秋夜所失高姓之子么?”哑叭点头,带著哈哈。王爷说:“想是他被人谋害,遇你救下,因念昔日大德,抚养恩人之子长大成名,周全至此,使他父子相认,你这片苦心么?”哑叭见说至此,乐得他眉欢眼笑,点头儿呵呵,不住答应。曹爷此时心中宽了二分,躬身向王爷说:“这等单先锋定是高门之后了!”王爷说:“一定无疑,老将军、小将军就此相认便了。”

高公此刻虽料了十分,因他为人庄重,不肯唐突;双印是另有一番心思。当下听见千之言,父子二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孟浪。曹元帅与马凌云等众文武一齐说道:“千岁钧令,又有显证,分明老将军父子重逢,理宜速认。上顺天心,下全骨肉。某等亦有一贺。”双印见说,向上拜倒说:“认父归宗乃人子所愿,但只一件,彼时幼小无知,全不记忆;哑兄虽然心内明白,高大人心中也不知底里,末将不见确证,不敢遵旨。”高公也说道:“不但小将军细心,不见千真万妥,老夫也不敢妄自尊大。”遂向九千岁尽礼道:“蒙千岁鸿恩怜悯,罪臣非敢违旨,但人伦之系,恐少误分毫,失之万里。臣有一证,可以决目下之疑。臣子双印生而双手拘拳,十指不伸,弥月时,吕仙下降,如此这般,与他摅开两手,掌心印上朱宇,左手是永保遐龄,右手是遇难成祥,因此取名双印。其色久而不退,如生成一般。如今请千岁看单小将军掌上果有此字,便是臣子;如无其字,罪臣不敢冒认。”双印听得心中一动,说:“臣掌上果有此字。”王爷随将他父子一齐唤至面前,命双印伸开两手,大家一看,果有红纹印记,八个珠字。

高公一见惊又喜,乐坏苍头老郑昆。哑叭不住做手势,催著公子认天伦。高公见著亲生子,不用明言暗恸心。九千岁带笑含春呼小将:“不必犹疑已见真。快些过去拜亲父,骨肉团圆正天伦。”众目一齐观双印,只见他低头不语自沈吟。转身拜倒呼千岁:“王爷恩谕理当遵。但只是这件事体关系大,须得个水落石出万万真。又不知何人抱出镇国府,又不知起首发源为甚因。又不知如何得到前安镇,又不知怎样逢兄单守仁。又不知那个与心把我害,又不知在外光阴几度春。虽然说衣服印记为凭据,不过是究理详情揣度云。又无人来明去白说个透,闷葫芦难打鳖死人。哑兄难然心内晓,又不能已往从前细细云。万一其中有舛错,倒叫他人笑破唇。风化所关人伦系,那有个糊里糊涂认父亲。与其与人留话柄,倒不如作一个无名少姓的民。”小爷说到这句话,虎目滔滔滚泪津。王爷见他言近理,点头不语叫平身。高公明知是爱子,见他不认怎相亲?这其间鳖躁了性快的曹文豹,急坏苍头老郑昆。惟有哑叭更著急,急得他眼似鸾铃咬下唇。摇头仰面双睛瞪,暗暗腹内叫苍穹:“我任守志,抛家失业撇亲嫂,为得是保护恩公后代根。数载的殷勤心使碎,好容易将他抚养长成人。幸喜成名身贵显,难为我千辛万苦将他跟。自幼儿何尝经过人杀砍,每日在万马营中把咱著心。听得炮响人打仗,吓的我似醉如痴掉了魂。刚刚的熬至太平心放下,巧遇著他父子相逢机会临。舍死亡生闯王府,为的是周全公子认天伦。不料小爷多性拗,虑远愁长太细心。父子对面不相认,却叫我千苦万辛枉劳神。细想还是我无用,空生此口不能云。费尽心机不及事,虽有如无草木人。活在世间无意味,到不如早见阎罗另换身。”哑叭越想心越气,急怒加攻冒火星。看了看双印擦了擦眼,瞅了瞅高公拍了拍心,望了望王爷跺了跺脚,指了指虚空咬了咬唇。大唤一声阶下跳,一头蹦倒在埃尘。虽然未曾伤皮肉,力猛石坚已撞闷。躺在阶前身不动,仰面朝天脸似金。王爷众将吓一跳,双印那时吓掉魂。跑向前来忙抱起,盘回手脚坐埃尘。目中落泪连声唤,揉腹拍胸慢按心。高公不忍心如醉,叹坏苍头老郑昆。王爷座上将头点,眼望著曹元帅把话云。

“将军你看,这哑人竟是一肚皮的义气,只可惜说不出话来。”曹爷躬身答道:“千岁明见不差,皆因他说不出话来,忿极气极,才有这一蹦。王爷何不快传良医用些妙药,趁早搭救搭救?”

王爷闻言,猛然想起,向郑昆问道:“老头儿,你那金丹可还有么?”苍头连忙跪禀:“还有一粒。”千岁说:“快些取来,与他服下。”当下苍头取丹,太监取水,双印扶著脑袋,撬开牙关,与他灌下去。不多时,见他气转还阳,睁开二目,咽喉中痰响,呕逆上来。双印扶著他,把身一探,见他一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堆紫血,内中一个肉球,大如酒盏,坚硬非常,落地有声。只听他哎哟了一声:“罢了我了!”他这一句话刚然出口,合殿之人无不惊异,不由齐叫一声:“奇哉,怪哉!哑人说话,千古奇闻!”九千岁哈哈大笑道:“明明上天赏善现报,卿等且须细悟。任守志,你可把你这苦心细细表白表白,好叫他父子相认。”当下任守志整衣上殿,后又行礼,遂把滑氏母子暗谋家产,怎样与蜂儿定计,嫂嫂朱氏爱利忘恩,欲害公子,幸得抱至前安镇单家避雨,单家夫妻拾金见还,后与单守仁结义同居,抚养公子成名,直至今日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九千岁与众文武诸人听了,人人赞羡,个个称奇。高公、双印此时如梦方觉,公子跪地老爷膝前,拜认天伦。高公携著公子的双手,父子二人恸泪交流。郑昆也拜认了小主。高公父子拜了王爷,起身向任守志说道:“老朽不幸祸起家庭,犬子遭害,若非义士施恩救护,无有今日。高氏香烟之续,实义士之赐也。请转正受愚父子一拜。”说毕,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双双拜倒。慌的任守志还礼不叠,说道:“小人蒙老爷、夫人葬兄救嫂,活命之恩,虽粉身碎骨,不能保其万一。犬马之劳理当尽力,怎敢受恩公之拜?折死小人了!”九千岁在上面看著点头含笑,说:“该拜呀!似此义士,天下罕有,孤亦当待为上宾。”吩咐:“看宴,孤与众卿共庆盛世奇缘。”曹元帅与马凌云等一干众将都出位向任守志打躬称誉,慌的守志不知向谁还礼才好。当下重新摆宴上来,大家谢恩,入坐欢饮。那任守志穷民乞丐,若非有一腔忠义作此过人之事,怎得顿愈胎疾?

九千岁素行仁德,最喜善事,又因子服了贼寇,喜事双集,心中十分欢喜悦,向曹元帅说道:“孤明日将这件始末修本一道,卿带至京中,奏明圣上。圣心喜悦,定赦其罪,召高卿回朝。”曹爷连忙站起说:“高镇国何尝有罪?原是被吕相谋害。深情底里昨日已知,难道镇国回城不曾启上千岁么?”千岁回头向高公问道:“既知仇家,何故不告我知?高公起身拜道:“罪臣非敢瞒匿,只因拙女无知,有乱国典,臣罪有加,怎敢在千岁驾前亵渎?”王爷说:“卿且平身细讲。”高公不敢平身,遂把梦鸾小姐手字与吕相的私书取出献上,说:“千岁请看此书,便知罪臣被罪的缘由了。”太监接来呈上。王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惊喜非常,道:“卿快些平身,还称什么罪臣?当日你发到之日,孤一见知非背国造逆之人,今果不出孤之所料。且喜卿生此奇才虎女,不但替父雪冤,而且细心搜出蒙君作弊之人,实有功于社稷非浅。孤今既知明白,不消曹元帅带本了,等孤亲修一本,将这两封书字封在里面,命卿充为差官。双印今日也不必出城,犒军已毕,你父子只管随曹元帅同归故里,金殿辩冤,孤一力担当便了。”高公父子连忙谢恩。

不多一时筵宴毕,曹元帅谢宴出城回大营。高老爷一同守志回寓所,这不就喜坏梁氏与安宁。母子二人拜小主,大家同步至房中。镇国王复又让上任守志,父子重新把礼行。高老爷恭恭敬敬将揖作,叫公子四双八拜拜恩兄。守志叩头忙还礼,说道是:“救命恩公在上听。千岁公子如金玉,小人是粪土蓬蒿一般同。若还如此将我待,定然折死赴幽冥。”老爷说:“大德深恩当补报,从今不可这样称。老夫讨大把叔侄叙,犬子依然是弟兄。义士若还不嫌弃,从今后认义即如骨肉同。”郑昆说:“老爷所论言有理,任二爷不必推辞就请应。”守志连连说:“不敢,郑大叔休得取笑我愚蒙。老人家这样称呼我,实令守志心不宁。”双印说:“兄长不必多谦逊,凡事从直两尽情。”守志难却高公意,只得点头且依应。这才叙礼同归坐,安宁即便献茶羹。主仆五人谈以往,由不得忽喜忽惊忽动情。说到伏氏心活处,高公切齿恨连声。说到素娘投河死,双印嚎啕恸沮倾。说到瞽者睁开眼,梁氏称奇侧耳听。又说到梦鸾小姐夺魁事,如何套审老奸雄。九千岁明白写保本,与元帅不日回朝转汴京。金殿辩冤参佞党,这段沈冤不久明。梁氏安宁闻此话,十分欢喜乐无穷。

老婆儿大喜,拍掌道:“到底是我那有志的姑娘,可把仇家访出来了!怪不的临行向老婢说要作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了。”高公说:“你不要欢喜,梦鸾此去征北,想那北国君臣猛勇泼皮,万分难敌,我当年数载辛苦,千征百战,方得成功,小小幼女如何是彼之对手?吾料此去凶多吉少,何喜之有?”双印说:“父亲只管放心,我姐姐智勇双全,孩儿已见其大概,曾授我三路神枪,昨日与贼交战,就是以此取胜。”任守志道:“吉人自有天相,大人勿虑。”梁氏说:“只求吕主暗中保佑,自然无妨。”高公道:“事已至此,虑也无法,只可听天而已。”郑昆道:“大仙真乃千呼万应,所留隐语,至今无不应验。曾说公子掌上的红纹十七年还是如此,算来何尝不是十七年了?”梁氏说:“我还听说大仙指著拴马椿说不与他帽子带,又说什么一个眼的回子扛著大棍。”郑昆道:“马椿之嘱已应在宋氏身上了,只是这扛棍的回子,又是一个眼,可不知是何隐意?”双印猛省道:“是了,是了”。高公也悟过来说:“哦,你且解来我听。”双印说:“此话依孩儿想来,应在奸相身上了。细想回子双口,是个吕字;一个眼者,目字也;棍者,独木也;木目岂非相字么?”高公点头道:“解得不错。”正说至此,只听外面叫门。要知来者是谁,所为何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槐氏兵间逃命 王婆水里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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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镇国王认著双印,父子主仆正自谈心,昕得外面叩门,原来是任守志的两个家丁找至此间,安宁领他们进来,天色已晚,大家安歇。次日九千岁大犒三军,修了保本,付与高公。曹元帅歇兵三日,拔营起寨。高公父子主仆洒泪与辞,王爷善言慰遣,出得城来,车马仆从与曹元帅一同起行。

那日到了杭州仁和县,曹元帅出榜安民,清家户口。附近州县文武都来迎接。那富阳县统制戴士杰与曹元帅有旧,相见之下,待以殊礼。曹爷留宴,谈心叙旧,此时那水禁子名清已与戴老爷作了长随,站在戴公的背后,听著曹爷谈说往事,听到爽快之处,他竟放声大笑起来,被戴老爷喝退一边。曹爷道:“此人朴实可取,兄到不要叱他。”戴公道:“因他可取,所以弟叫他退了。前者五松山之事,他竟走来见我,如此如此,岂不可取?”曹爷哈哈笑道:“难得,难得!看起来与我辈胸襟何异?这样朋友正不易得。来,来,来,来,本帅敬你一大杯!”水清咧著大嘴而笑,跪在地下接酒而饮。当下二人作竟日谈,戴公方才离去。曹爷因牵挂姑父、姑母及琼花小姐,要去拜望,先著人去柳黄村送信。去人回来,方知已避兵上京去了。次日传令该管地方官员。备了船只,带兵至临平江口,弃陆登舟,从水路回兵。

言不著平南元帅回人马,听把那槐氏邹婆明一明。从那日卖了琼花寇小姐,得银四百有余零,他二人尽性吃喝吞酒肉,丰衣足食任纵横。乐了来又说又笑又唱曲,烦了来又哭又喊又哼哼。两个人一对一声哭爱子,哭够了擦擦眼泪再喝锺。自古道:坐吃山空总有尽,人口犹如无底坑。不上三年花完了,手内银钱渐渐空。邹婆子只得从作旧买卖,那槐氏无奈之何作女工。不能吃肉喝美酒,只好是将就糊口度余生。不料那日遭民变,忽然半夜起刀兵。幸喜未被贼杀死,跟著那逃荒男女跑出城。奔至那无贼去处全躲避,只落得巡茶讨饭且偷生。二人到此无活计,商量投亲上汴京。槐氏有个叔伯婶,某王爷府内暂安身。邹婆有个姑表弟,某大人府内作家丁。二人主意商量妥,挨途乞化往前行。迎面遇见王老鸨,背著个包袱喘连声。三人彼此相认识,大家一同坐在埃尘。叙话谈心说以往,共诉兵荒苦恼情。王婆说:“一言难尽我的苦,更比别人大不同。高楼瓦舍全烧尽,院中人死走逃亡散个精。剩我一人无倚靠,孤苦伶仃似飘蓬。”邹婆说:“姐姐如今那里去?”王婆说:“愚意思量要上京。我有个嫡亲妹子开春院,扁食巷西边大有名。投至那里同住下,慢思后计再经营。”槐氏回言说:“正好,咱三人如今何不搭伴行。我俩也要东京去,一路同行有照应。”三人彼此商定,歇息一回又登程。到了临平江口上,一齐上岸坐埃尘。邹婆未语先陪笑,眼望著鸨子开言把大姐称。

婆子说:“王大姐,咱们走旱路,几时才到?莫如雇只回脚船,又快省气力。”王婆说:“好固然好,得花好几两银子,说定了就得先给一半,不然人家不载。咱既要搭船,先说明了,咱三人每人拿出一股,搭一只船,坐了去罢。那不是好几只呢?邹妹子,你往下走几步,招呼过来,咱们和他说。”槐氏说:“那是自然。我还有一句话:我们身边盘费不多,老姐姐要有银子,先替我们垫上,到了京中,本利奉还。不是说大话,到了京中,见了他十八姥姥,就不愁银子使了。”邹婆说:“我表弟手里过活至少也有三二十万银子,他有信请我好几次了,我因舍不得故土,未曾去得成。”王婆说:“也与你带几两银子来么?”邹婆红著脸道:“谁家没妥当人就带银子?”说著,起身往下就走。王婆唤道:“妹子你且站住,咱们说妥了再去搭船。你们到底有多少银子?我是不能垫的。这包里中是几件旧衣,并无财物。那一夜忙乱之处,顾命还顾不过来,好东好西一些也没抓著,一股船钱我这里打算著难溱,那有许多?要有我就拿出来,搭只船,大伙儿坐了去。咱姐儿们是谁,还讲什么还不还的。”槐氏、邹婆听得此言,一齐把嘴儿撅起。

他二人因见王婆包里重,十分亲近表交情。指望著骗他的盘费同船走,借此投亲好上京。不料王婆多老练,更比他们算法精。铁桶加箍不上当,二人那时火化水。又是饥来又是渴,又是腰酸又脚痛。邹婆重又回身坐,两个人望著王婆又念诵。诉些烦恼说些苦,凄凄惨惨泪直流。王婆更又哭得好,三个人数数落落对夸穷。一对五旬从头诉,话至伤心大放声。三人哭至热闹处,惊动了江内船中一诰封。这位夫人多慈善,正坐窗前看的明。听他们苦恼情节多惨切,不由得动了仁慈侧隐心。这夫人忙启纱窗朝外看,有语开言把话明。

那夫人因见三人凄惨之状,心中怜悯,又听他诉许多苦楚,一发不忍,遂推窗向三人问道:“你们可是仁和县逃难之人么?”三人见问,一齐站起,哭的哭,拜的拜,才要大诉其苦,夫人说:“你们的苦处我都听见,不须再讲。无有盘费,路远难行,我这船也正要上京,后面小舱中尽可住得下你们三个,有的家常茶饭,只管吃些,等到京时,各投所亲。这个如何?”三人听毕,倒身下拜,说了好几句感恩佩德的良心话。夫人吩咐搭跳,三人上船,重新拜了夫人,赐些茶与他们吃了。天晚,大家安歇。次日开船走路。

这日到了宝珠滩,天晚湾船。前面是曹元帅艨艟,后边是高老爷的大船,这夫人的船就湾在高公船侧。槐氏三人住在船尾,小船中吃了晚饭,无事闲坐。槐氏把邹婆拉了一把,二人一同出舱,至无人之处,槐氏向邹婆耳边说:“咱们发点财儿罢。”婆子说:“什么?”槐氏说:“前日那一夜五更,老王睡著了,我打开他那包袱、匣子中看了看,都是些金珠玉翠,上好的宝石,约值五六百银子。咱们如此这般,岂不到手?只是没钱打酒买东西怎好?”邹婆喜道:“等我借钱去。只说他失了脚,这船上那是他的亲人?谁管这闲帐不成?好计好计?”一面走至前舱,望一个仆妇借了几百铜钱,拿到岸上买些熟肉好菜,一瓶好酒,拿到舱中。

不多一时黄昏后,前后舱中点上灯。凉爽一回齐安睡,各船上吆喝罗鸣起了更。一轮明月波心照,邹婆子拿出酒肉笑盈盈。眼望著槐氏王婆呼姐妹:“今夜晚十分炎热睡不稳。我今打了一壶酒,咱姐妹且到船头饮几盅。等著凉快了再睡,免的蚊子把肉叮。”王婆听见说吃酒,乐的两眼一眯缝。说:“妹子何苦又花钞,姐姐替你怪心疼。不能帮助到叨扰,使我心内不安稳。”邹婆说:“几个钱的东西什么要紧?不过彼此爱喝盅。姐妹黄连水里洗洗澡,苦中闹个狗儿扑登。”那槐氏故意也说谦逊话,王婆眼下入牢龙。三个人悄悄走到船尾上,不用灯光趁月明。肥肉熟鸡鲜美菜,热酒高斟敬大盅。二人不住把姐姐让,不知死的王婆尽著力儿吞。不多时沈沈醉,身躯歪倒眼朦胧。鼻声振耳如死狗,槐氏邹婆长笑容。慢慢与他松衣扣,上下浑身剥个精,邹婆子一面脱著一面骂:“刻薄娼妇了不成!分文不肯拿出手,一个杂边当眼睛。今朝吃我的便宜嘴,送你去住水晶宫。若干的银子拿不去,看你心疼不心疼?”槐氏说:“合该是咱们福,老粉头一场积攒到头空。这是他花中取利阴功损,咱二人只当打个抱不平。”他二人一面骂著忙抬起,把王婆抬至船边往下扔。咕咚一声刚下去,又听得对面船头发喊声。

原来这边就是高公的坐船。郑安宁与几个防护兵丁因天气甚热,交了二鼓,都在苍棚下打盹。那郑安宁因是在大江面上,恐有不测,时刻防备,歪在栅下,不敢实睡。起先对面船上有三个妇人月下吃酒说笑,后来见醉了一个,躺在一边,那两个妇人与他脱了衣服,抬起来,安宁只当抬进舱中去,又见他似白羊一般,甚是难看,把双睛一闭,只听扑通一声,吓的把二目一睁,见他二人把一个妇人扔在江中去了。小豪杰心中一怒,翻身爬起,一纵身躯,跳过船来,一只手抓住一个,大叫道:“有人害人!”槐氏、邹婆吓的魂不附体,颤作一堆。惊醒了前舱的夫人,忙命院子出来观看,见安宁按著两个妇人,忙向前问,安宁道:“我主奉威远王九千岁差遣进京上本,在下奉令巡更。方才见你这边船上这两个妇人抬著一个妇人扔在江中,因此跳过船来,将他二人拿住。”院子大惊道:“多亏将爷看见,不然我们难免一番口舌了!我们这船是从山东来的,孀居主母带著小主人上京投亲,主母一时慈悲,带他三人上京,乃是好意,不料他们作出这样事来。”安宁问道:“你二人姓甚么名谁?既然是一同避难之人,为何扔他下水?”邹婆说:“老身勾氏,姓邹;这一位是翰林夫人寇门槐氏,因避兵逃躲出来,上京投奔宁波侯海老爷家,是他娘家。呸!不是,不是,是他表兄家。那一个是美人街的挽鸨子,半路撞见的,搭伴同行。”院子说:“管你那些闲帐?我问你为何把他扔在水中?”槐氏说:“那个扔他来?是他失脚掉下去了。无仇无恨,我们为什么害他?”

安宁听了,腹内沈吟,“听他此言,这两个妇人明明是邹婆子与姑爷的庶母槐氏,何不如此如此,带他过去,禀明老爷。问清旧事,与姑爷雪恨,岂不是好?”遂向院子说:“他二人虽非府上之人,害了人命,免不的地方官究治。总无干涉,也要耽误程途。我将他二人带到那边船上,禀了我家老爷,知会了曹元帅,只用一个谕帖,交与地方官,只管开船走路,岂不省许多罗嗦?”院子大喜,连连致谢道:“多承将爷下顾,老朽候信便了。”当下安宁命防护兵带著二人,搭跳回船,禀白高公。这一来,不知怎样发放二人,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掌上明珠方入手 天边破镜又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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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镇国王此时尚未安歇,同公子双印父子二人在灯下观看古书,讲些旧典。只见安宁走进来,把方才之事回了一番。高公说:“把他二人带来!”安宁答应,将二人带进,战战兢兢跪在面前。高公问道:“那一位是翰林公的如夫人?”槐氏见问的安详,称呼又好,遂放下心来,答应到:“妾身便是。”高公说:“云龙公子、琼花小姐而今何在?”妇人见这一问,不能回答。邹婆接言道:“都被贼兵冲散了。”高公道:“五松山被曹公子所杀者是你何人?卖入勾栏自刎者又是那个?”二人大惊,一齐叩头道:“老爷,这些话我们全然不懂!”高公冷笑道:“料你不肯实言,唤人来,著实掌嘴!”防护兵答应向前,两个人伏侍一个,揪住头发,垫著膝盖,可喜他二人有缘相会,每日对吃对喝,今门对挨嘴巴。只听乒乒乓乓,只打得满口流红,牙齿乱掉。打到三十上下,忍耐不住,尽情实诉。高公命双印一句句都写在纸上,命把二人锁在后舱。因关系寇公父子体面,令梁氏看守,打发郑昆到那边船上如此回复。

苍头领命到了那船前舱门外,见那老院子连忙迎问,郑昆说:那两个妇人犯著事故,我家老爷要带他们上京请旨定罪。方才之事,与府上无涉,只管放心,明日一同开船走路。命我来不过问了令主人的姓氏,好备照会。”院子刚要回答,只见一个丫环掀起竹帘,走出舱来,向郑昆问道:“这位老人家可是渔阳人氏,姓郑名昆么?苍头说:“正是。大姐何以知之?”丫环说:“你那左腿有些残疾,是怎么又不瘸了?”郑昆见问的有因,遂说:“我这残疾是吕祖金丹治好的,其话甚长,一时难以尽述。”

一言未毕,只听里面呼唤到:“你是郑昆?快来见我。”苍头闻叫,掀起竹帘走进舱来,抬头一看,桌上放著灯烛,上面并坐两位夫人,俱是缟素衣妆,右边那一位明明是二夫人黎氏。老头儿瞥然一见,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两步,壮著胆子问道:“上面莫非二夫人么?是人是鬼?不要恐吓老奴。”原来这果是黎素娘。自那年跟冯夫人回籍,姐妹抚养孤儿。那冯公子名宝印,十二岁中了秀才。当日冯知县与兵部员外岳老爷十分相契,二人指腹结亲定盟之后,岳员外升转京中,得了一位小姐。数年之中,升了工部侍郎,打听到冯知县已故,夫人回籍生子成人,遂寄书请亲家母同子上京相会。冯夫人因路远未即起行。近因岳老爷又时遣家丁执柬来请冯夫人,一则与公子加冠,二则就亲,因此合家上京。今日到了宝珠滩湾船,却不意有此奇遇。当下素娘见了郑昆,心中大恸,便把从前遇救之事说了一遍。又问道:“你如何得至此间?千岁想是在塞北么?”原来高公被陷之事,冯夫人与宝印公子合家人等虽然知道,就是瞒著素娘一个。此时郑昆悲喜交集,叩拜了主母与冯夫人,说:“二夫人不消伤感,快些随老奴过去与老爷、公子相见。”素娘忙拭泪问道:“那个公子?”苍头说:“就是双印公子。”素娘说:“他在那里?他还有么?”苍头说:“这一时也说不清白,就请二姨随老奴过去,便知分晓了。”

当下冯夫人忙令丫环挽扶素娘同至大船。慌得苍头两步作一步跑进舱中,高公问道:“何事这样慌张?”苍头说:“千岁、公子,万千之喜!二夫人来了!”高公惊异道:“莫非素娘未死么?”苍头说:“如此如此,被冯姨太太救去。方才会著。”一言未尽,素娘掀帘,走进舱中。

抬头看见高千岁,这贤人心如刀搅一般同。叫声:“老爷苦死妾!”扑到跟前恸泪倾。镇国王悲喜交集忙站起,向前来双手相挽不放松。目中掉下英雄泪,灯前细看认分明。只见他乌云素挽无妆束,称体罗衫一色青。玉面焦黄无血色,改变羞花闭月容。蛾眉不扫春山秀,泪眼长流秋水蒙。娇姿丰彩全消尽,体弱神疲似病形。高公一见心如醉,眼望著双印开言叫一声:“我儿,这就是你的生身母,快来拜见莫消停。”

这公子双膝跪倒,两手拉衣,泪流满面,叫声:“亲母吓!念孩儿懞懂无知,久违膝下,身在他乡数载,如同在梦中。”黎素娘面对银灯,左瞧右看,拉著双印先瞧掌,看见了红纹印记“遇难成祥,永保遐龄”,这才双关子抱住叫了一声,顾死为娘,想死为娘!我的娇儿呵,你可真是我那双印子?是怎么那年中秋何人抱去,那里存身?是谁扶养你成丁?你父子何处相逢?几时见面?是真是幻,是醒是睡?儿呵,你是人是鬼?为娘的我到底是活著还是已死?今日里糊糊涂涂,奇奇怪怪,令人纳闷,叫我猜疑。莫不是思儿想子,心随意转,一片迷离在魂梦中?

这贤人,怀抱亲生,似醉如痴,恸断肝肠流血泪;那公子,倚身膝下,心如刀搅,嚎啕大恸吐悲声。老义仆与梁氏侍女安宁齐落泪,叹坏了舱门以外护送的兵丁与舵公。镇国王,左手拉妻,右手挽子,带泪含春忙解劝:“咱如今,骨肉重逢,奇灾已过,理宜欢喜少伤情。”素娘拭泪挽公子,这小爷磕头尽礼把身平。

当下梁氏、安宁叩拜了主母,送来了丫环,院子也与老爷、公子、姨太太叩头道喜。高公、素娘归坐,素娘把双印唤至面前,拉著手儿,摸著头脸,一边落泪一边盘问他父子相认的缘由。高公遂把始末说了一遍。素娘如梦方觉,叹道:“人心难测,竟至于此!那任婆素来小意殷勤,常常提念恩德,不料竟作出这样事来!可敬那任守志喑哑发人,倒有此一副过人胆肝!”高公道:“若非如此设心,焉得胎疾忽愈?”素娘道:“他在那里?妾身必须拜他一拜才好。”高公道:“就在那边船上,今日太晚,明日再请来相见罢。我与他已认了异姓叔侄,每日早晚叫孩儿过去问安,三餐都是与我共桌而食。”素娘道:“正该如此。”说话间,送来的院子、梅香告退回船,高公子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叩谢去了。

这里夫妻母子重又谈心。提起梦鸾小姐之事,素娘又喜又惊,叹异非常,高公道:“别事慢说,最可恼者伏氏那个蠢才,这一回家,必要手刃此妇,方消吾恨!”素娘说:“老爷不必埋怨别人,妾身当日不劝千岁续弦,焉有今日之事?”高公仰面想一想,点头道:“是了,这是我命该如此了!未曾定他之先,你与我求的吕祖仙示,还记得么?”素娘说:“妾身不大记意了。”高公道:“我方才想起后两句来了,乃是‘河洲重见面,方是好鸳鸯,’彼时认作断弦重续,必获佳偶,谁知却应在你我今日水面重逢之事。”素娘恍大悟道:“老爷不言,妾身也忘记了。当日失去孩儿之时,郑昆在福禄庵求得一卦的,乃是:‘莫讶风波恶,滩头获宝珠。团圆奸字引,重度喜何如?’彼时也只认作找回双印,重生欢喜。万猜不到是在今日。宝珠滩头得见千岁,又与孩儿相逢,岂非两重意外之喜么?‘奸字引’三个字直闷至今日方悟,若非这三个妇人作引,怎得有此一番奇逢巧遇?可见神签仙卜,是当敬信的。”双印说:“果然,要不是他三人作引同行到京,爹爹与孩儿梦也不知母亲在对面船上。”

说话间,郑昆拿一包裹走进来,禀道:“这是王婆之物,冯姨太太说不义之财无处消放,著人送来,请千岁善处,开发了罢。”高公命安宁明早拿至岸上,换些青蚨,散与逃难之人。安宁领命,提包退下。素娘道:“好个万恶贪妇,因谋家产,药死自己亲生,尚不悔悟!今又因财害命,却撞法网之内,岂不是报应?”高公道:“这件事全是循环至埋。那王婆开设勾栏,损人利己,神天霞怒,故假手于槐氏、郑婆以诛之,父借王婆以除郑、槐二人。循环现报,毫发不爽,深可为戒。”次日早起,高公与素娘、公子望空焚香,先叩谢了天地,后又在吕祖位前叩头礼拜。原来高公敬吕祖甚诚,虽在患难,未曾一日少慢。写个纸位,恭恭敬敬,随处供起,早晚亲身焚香礼拜。这里边又引起一段旧话:前者高公在监之日,虽不焚香,早晚也是望空叩拜两次。禁子在旁笑道:“吕祖既有灵验,就不该叫老爷遭此奇祸了!”高公摇头道:“你这话说的差了,人何不作高一层设想,若非大仙暗佑,焉知其祸不更甚于此?”禁子点头叹服。这是前话。

且说当下高公夫妻母子次日请了任守志过来,两下相见,彼此说不尽的感恩念义,言不了的往事前言。高公又同素娘、公子到冯夫人船上去拜谢认亲。冯夫人与宝印公子也来回拜。曹元帅闻得此信,带同众将,驾了小舟,抬著酒筵,庆贺道喜,欢呼畅饮。停住三日,这才开船走路。

镇国王灾星已满难已退,今日里子遇妻逢返故国。虽然喜庆多欢悦,就只是牵挂姣生女梦鸾。将他那书字时时常观看,返复观瞧心内酸。公子一旁侍立躬身劝,说道是:“天伦且请把心宽。儿等去见曹元帅,到京中公同合本奏朝端。协助提兵征塞北,帮助著姐姐成功不费难。”素娘点头说:“很好,我儿所说理当然。”且不言平南人马回兵的事,再表那扫北佳人高梦鸾。调动大兵朝前进,州县官一路迎接把元帅参。这日兵至幽燕地,佳人下令把营安。元帅升帐居中坐,众将行参列两边。吩咐中军执令箭,传进了四员州县地方官。佳人当面亲吩咐,每处要白板木柜整一千,下造双输如车样,限给三天都要完。如若误限交不到,军法斩首不容宽。领令官如飞去造白营木柜,高小姐歇马三天都造完。拽至大营来交令,验看明白整四千。遂即起营与人马,连日直奔雁门关。这日正然朝前走,只见那报事监旗跑马前。要知小姐平番事,接连下卷叙前言。

第五十九回 女将军出奇制胜 众番兵弃甲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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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梦鸾小姐正至督兵前进,探马来报:“探得番兵围困雁门关,四面水泄不通,大兵离城只有二十里之遥,乞令定夺。”小姐把手一摆,探子退去。小姐传令安营已毕,升坐中军帐,众将分班站立。小姐命白木柜推进中军,歇兵喂马,用了战饭。次日早起,传齐众将,令把木柜二千只推至面前,预先用五色金银彩纸剪成的盔甲兵将刀枪战马之类,装在里面,每柜坠一块太行石,上写一个大红刺字,将盖盖好,贴上封皮,上面插些五色纸旗,上画青龙白马虎、六丁六甲的神像。收拾停妥,拔令箭在手,唤呼延平、郑铎、孟昶、焦荣四将上帐听令。四人答应向前,打躬候令。小姐说:“四位将军各接本帅令箭一支,每人带二千马兵,五百步卒,推定木柜,分四门而去,功踏番营。彼兵若来抢夺木柜,只管放下,叫他抢去,奔回大营,算列位将军一功。违令者斩!”

四人接令下去,到了辕门以外。郑铎向二人说道:“只闻人说迎敌打仗,以功升赏,从未有以败为功者。若还如此,到乐了无能之辈了!孟、焦二人一齐笑起。呼延平连忙摆手说:“郑兄低声,兵临重地,不是咱们诙谐之时,只可遵令而行便了。”郑铎说:“败回去怎么成功?”呼延平说:“料元帅必有作用。”郑铎半信半疑,只得依令,各带人马押木柜分投四门而去。

且说金太子耶律寿山带三十万毛袄与不花丞相、国舅洪吉剌海在黑河岸北安下营寨,命大都督哇尔青、哇尔红、金虎、铁虎带四万番兵围困雁门关,四面攻打。多亏石总镇乃开基元勋保国大将军石守信之后,智勇兼备,驭兵有法,日夜防守,刚刚等得救兵到了,遂派兵将预备接应。

且说哇尔青因守南门,营中正坐,小番来报:“今有大宋救兵到了,一员宋将押许多白木柜杀奔营来。”哇尔青吩咐看马,遂披卦出帐,带三千毛袄,三声筚篥,跨马出场。抬头观看,只见一员宋将带领人马,迎面排著无数白木柜,下有双轮,全插五色纸旗,写著星宿神像。看毕,暗道;“这兵来的作怪,柜中必有原故。”回头吩咐番兵、酋长:“这一交锋,抢他的木柜进营便算头功。”

令毕番官催战马,竟奔英雄呼延平。黑爷正至临军队,忽听筚篥惊天振耳鸣。番兵毛袄调开哨,当先显露将英雄。人高马大多威武,甲亮盔明相貌凶。红纱马走急如箭,单手斜提斩将锋。相临切近搂坐骑,二人彼此各通名。语罢言绝交上手,鞭刀相对下无情。一连走了十数趟,败走了黑爷呼延平。催马拖鞭捎下去,笑坏番官哇尔青。军前无有千合勇,也敢前来把塞北征!摆刀传令急速赶,抢他的木柜莫消停。酋长番兵随主将,人人都想立头功。似箭如飞朝下赶,众宋兵扔下木柜各逃生。胡爷率众回营去,哇尔青抢得木柜也收兵。这是南门交战的事,再表郑铎孟昶共焦荣。郑爷北门战铁虎,西门外孟昶斗金龙;焦荣押柜东门外,大战都督哇尔红。四门外宋兵一般的败,众番将得胜收兵进了营。

先说哇尔青抢得木柜,打开观看。见里边都是些纸人纸马黄纸符咒,上边押著一块大石,又写著一个敕字,不由哈哈大笑道:“久闻大宋朝内无有经历大将,这新元帅是挂榜招募的一个幼童,晓得什么兵机战策?想必会些妖术邪法,运这些纸人马进城,定要兴妖作怪,且将此物推至辕门外,用大火焚化,看是如何?”当下番卒遵令,推车出营,点火焚化了,无有异说。哇尔青焚了归帐。那三处也是如此猜度,不必细表。

且说胡、郑、孟、焦四位小将前后回营交令,小姐大喜道:“列位这算一功。令:“将这二千只木柜还是每人五百只,照先押去,每人多添三千人马,再去闯营,依先叫他抢去,即刻败回,又算一功。这一败回,不必回营,兵至五里之外,等候炮响之时,即便回兵,那时却要齐心努力,踏他的连营。成功在此一举,如不遵令者,按军法枭首!列位须记。此去掉换一番,方才攻南者向北,望东者取西,不得错误。”四将答应而下,齐出大营。到了辕门以外,郑铎忍不住笑道:“咱们如今又该败去了。古人有云长胜将军,咱们成了连败将军了。”孟昶也笑道:“俗话说的好:‘一个将军一个令。’遇著喜败的元帅,即在他的麾下,只好遵他的败令,败来败去。将来只有得了败的日子,败兵回国,皇爷一喜,一定封个常败将军,不亦乐乎?”二人说毕,相顾大笑。呼延平连说:“不可,我看元帅的光景,是个深思远虑之人,方才吩咐听炮响回兵,这明有鬼神不测之机,万不可惑乱军心,自获罪戾,速速进兵要紧。”当下四人带兵而去。

且说小姐又拔令箭,唤四员健将,吩咐道:“尔等各带弓弩手一千、马兵二千,分四门,十里之内埋伏,等听炮响为号,即向前功杀。协助呼、郑、孟、焦四人冲踏连营。退后者斩!”四将领令而去。又令郡马石怀玉带步兵三千,预备收拾番兵遗下的器械。令青梅保印,率众健将随后拔营,与辎重粮草一同进城。小姐分派已毕遂亲带十员偏将、三千人马,绕从小路,飞奔黑河南岸而去。

且说呼郑四人带领人马,押著柜,分四门而来。四门番将各出敌,又把木柜抢去.这一回柜中却不是纸人马了,却是子母铁炮一尊、镇天药箭百枝、硫黄焰硝飞鼠引火之物。那番将抢了来,还当是前番之物,不暇再看,吩咐番卒推在一处,点火焚化。

番王中了虚实计,合该孝女立奇功。奉令的番兵刚举火,只听的振地惊天响一声。连珠炮子八方打,火焰烟硝四面攻。药箭腾空朝上起,纷纷乱落似流星。中炮的儿郎尸骨碎,帐房著起赤通红。火滚烟飞迷对面,登时之间失了营。飞鼠横锁番兵倒。热气如蒸战马惊。炮响轰天声振耳,接连不断似雷鸣。四门在数的兵,弟兄父子难相见,连人带马乱柴棚。叫苦哀哉声震地,这不就吓坏都督哇尔青。铁虎金龙都打死,就到了东门哇尔红。番营正在著忙处,又来了郑铎呼延焦孟的兵。一见番将中了计,心内佩服那元戎。精神抖起雄威壮,带领儿郎往上冲。众毛袄走投无路难招架,直杀的叫苦连天甚惨情。青红弟兄人两个,舍死忘生往外冲。郑铎呼延迎住战,大宋的人马周围不透风。不多时,四员健将人马到,齐奔战场又找寻。这场交战非小可,损伤了番邦几千兵。焦头烂额东西倒,少腿无头地下横。亡人死马无其数,折弓乱箭似柴棚。器械山积堆满地,碧血成渠土变红。八员宋将如猛虎,困住番邦二弟兄。郑铎棍打了敌人马,捉住都督哇尔青。呼胡廷平暗使拖鞭计,走马活擒了哇尔红。石郡马带领步兵收器械,青梅女执掌中军随后行。城外边宋将交战全得胜,敌楼上观阵的石侯看得明。

石老爷城上掠阵,见宋兵大胜,心中大喜,即从马道下城,大开南门,迎接粮草进城。青梅掌印,率领余兵,石怀玉押著所得的器械,随后而进。石郡马拜见了父亲,同进帅府,安置已毕,用了战饭。青梅道:“元帅有令,著先锋与末将此同带大兵,急急出城,赶赴祥狐岭下交令。”石郡马不敢怠慢,遂带了大兵,与青梅出了北门。走了数里,会著呼、郑、孟、焦四员健将,带著得胜儿郎,押著生擒的番将,两下合兵一处,往前进发。此时高小姐已在黑河岸南三十里祥狐岭下安了大营,众将到了辕门外下马,青梅捧印先进,不多时中军官手捧令箭,向前吆喝:“元帅有令,众位将军进帐!”呼、郑等人随令而入,交令报功。小姐道:“列位将军多有劳乏,记功簿上,以便回朝保奏。独有郑铎不遵军规,藐视本帅,左右,推出辕门斩首!”刀斧手两旁答应,一拥向前,刚要动手,郑铎著忙撩袍跪倒,大呼:“元帅,末将并无违令之处,何故要斩?纵然斩首,须明正其罪,使末将死而无怨;糊涂斩了,郑铎死也不服。”小姐冷笑道:“你既不服,且听本帅说来。今日本帅令尔等押木柜去番营诈败,说至以败为功,尔面上公然带出笑容,接令怠慢。第二次接令之时,面上一发露出倨傲之色。当面如此,背后必有不服之言。行兵全要将帅同心,军卒用命,方能成功,如其不然,军心散乱,大事去矣!”当下数句话,呼延平等都暗暗咬指说:“神明,神明!利害,利害!”郑黑爷吓了一身冷汗,又不曾撒谎,俯伏地下,只是叩首请罪。呼延平等一干宋将都向前跪倒,再三求情。小姐道:“且看列位将军尊颜,又有今早之功报,权且恕过。如若再犯,定斩不饶!尔等且去,急用战饭,回来听令。”众将答应一声,打躬退出大帐。呼延平看著郑铎笑道:“郑兄如何?”郑铎拍著胸膛说:“罢了,我真服了他了!”焦荣说:“快些用饭,回来听令要紧。”孟昶一声也不敢言语。

彼此各回本帐,用饭已毕,一同进帐听令。小姐说:“兵贵神速,列位将军休辞劳苦,要成大功,全在今夜。”众皆唯唯。小姐说:“番兵此败,耶律寿山一定连夜起兵来。我料他不过三更就到黑河南岸,本帅如此如此,将他引至祥狐岭下,列位某处某处接应,四面八方埋伏。等候信炮响亮,号火升空,就是贼人入了重地,必须努力齐心,围裹番人,借此地名,正是机会,成功必矣。”众将齐说遵令,当下小姐令呼、郑、孟、焦四人各带弓箭手、长枪手、马兵五千,按东南西北四面埋伏;又挑八员健将,两员一队,各带雄兵三千,分东南西北四面埋伏,号火为信,向前截杀。那方走脱寿山,即按军法斩首。十二员骁将领令,齐带人马去了。小姐又令石郡马怀玉、两员偏将、五千人马,在黑河南岸渡口附近埋伏,等北兵渡过河来,不必惊他,且莫石驳响,暗暗在南岸渡口扎下营寨,挡他策应人马,不得有误。石小将领令而去。又派二十员健将,带京兵守寨,带了青梅与两员副将、五百步兵,出了大营,向北迎来。

且不言梦鸾排下天罗网,听表番邦金寿山。这日正在营中坐,报事的番卒跪面前。说道是:“大宋救兵今日到,四将督兵欲进关。各押五百木柜,被都督抢入营中仔细观。都是些纸人纸马与符咒,还有那刀枪箭戟共旗幡。众都督猜说是邪物,用火焚烧无异言。”头报番兵刚退去,二报飞来跪面前。张口结舌呼不好,中了宋将的巧机关!二次柜中非纸物,原来是火药在里边。刚然点火轰天起。把咱国将佐兵丁打得可怜。”二报之言还未尽,番国君臣吓一跳。“大太子连国舅与丞相,都督酋长众番官,快随我去忙救护,莫使他兵过黑河北岸边。国舅与孤迎宋将,军帅在此守营盘。”不花说:“千岁小心加仔细,莫把敌人当等闲。”寿山回言说:“无碍,丞相只管把心宽。孤今先去救四将,你然后分兵接应咱。”说毕出营忙上马,众番官保驾跟随在后边。番兵左右调开哨,如飞直奔雁门关。刚然走了三五里,三报飞来跪马前。口呼千岁说:“不好,宋兵已破大营盘!伏兵四起如山倒,把咱的人马围杀在里边。”耶律寿山闻此话,心内犹如烈火攒。不住催兵朝前进,连连一顿紧加鞭。不多一时天色晚,一轮红日坠西山。大太子传令连夜走,登时间火把灯球红满天。刚然走至白沙厂,只听得金鸣鼓响马嘶喧。正东上一队宋兵拦去路,门旗下并马将三员。两员偏将分左右,一个穿红一个蓝。中间一位青年将,素甲银枪马上看。耶律寿山刀一摆,两下儿郎阵对圆。番营一将门旗下,宋营偏将马当先。二将疆场交上手,尽鼓金钲响振天。来回走了三五趟,宋将催骑败转还。穿白的小将忙回马,带领兵丁去似烟。番兵催马才要赶,金太子摆手忙把令传。

“不要追赶,且去救回营寨要紧!”番官遵令,收回人马,排开队伍,又往前走。刚有半里之地,只听两边一梆铎鸣,火把灯球迎面而来。寿山只得收住人马,排开队伍等候。要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便知。

第六十回 奋神锤生擒小丑 降番将暗用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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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耶律寿山正在伺敌,只见灯光临近,也是一员穿白主将,两员偏将,也是平北元帅旗号。寿山看了心中诧异道:“怎么这边又一个宋元帅?”遂督兵前进。战杀了一阵,宋将却又败去。寿山复整人马,才要前进,忽听背后呐喊,一双人马拥一前来。寿山传令后哨调为前哨,带著番将迎上去。只见也是与前两番所见一般的旗号人物,寿山说:“奇怪,莫非这人曾分身法不成?”洪国舅说:“必是些妖法邪术。”寿山说:“莫管他邪法正法,且杀上前去。”刚要出马,只见那穿白小将银枪一摆,调转人马如飞退将下去。寿山大怒道:“孤自来不信这些旁门异术,到要赶上见个分明。”

一言未尽,正南上一队人马,击鼓而来,这来的却是真正元帅梦鸾小姐,前三次乃是少俊军卒所扮,以作疑兵诱敌之计。寿山见了甚是诧异,道:“真正作怪,这一次定要将他捉住!遂吩咐手下向前冲杀,若还败去,急急追赶。”一员番将应声出马,这边青梅舞双锏迎将上去。番将举大斧砍来,连走几个回合,青梅锏打贼人右背,番将抱鞍逃回本阵。洪国舅大怒,提叉跃马飞临阵角。小姐将枪一摆,两员副将一齐冲马迎住洪吉剌海厮杀起来。青梅回归本阵,调动人马,慢慢倒撤。这里寿山见洪国舅战二将不下,忙舞刀催马,大叫一声,冲将过来。小姐一见,挺枪相迎,战了两合,即拨马败走。两员副将也就败了下来。寿山一见,大叫:“宋贼休想逃走,这里赶上定要拿住!”

调动番兵朝下赶,似箭如飞不放松。小姐众兵催马走,故意的散乱了跟随手下兵。往南往北纷纷去,高小姐直奔西边马似风。只有那数个步卒跟著走,两副将紧紧相随保总戎。一直赶到祥狐岭,恰是重围险地中。小姐催马忙上岭,青梅女点著信号火向空扔。一声炮响惊天地,来了八方四面的兵。南边孟昶催人马,东边来了呼延平;郑铎兵出壬癸水,西方小将是焦荣。四角上八员健将如飞至,登时间四面八方不透风。人马重重朝上裹,犹如铁壁似铜城。番人至此心省悟。方知中了计牢笼。金太子雄心不惧微微笑,喝叫:诣卿仔细听:今朝既然临重地,少不得努力齐心往上冲。此番若不重取胜,反叫南国笑无能。”番兵将齐声应,人人奋勇抖威风。并举刀枪朝外闯,乱放征驹气势雄。宋兵宋将不交战,迎头放箭乱开弓。相离近处用牌挡,飞来就地砍能行。中箭的番兵齐落马,著刀的毛袄冒鲜红。连闯数次走不去,八方四面尽皆同。金太子无奈圈回马,君臣齐聚在当中。回头观看人和马,手下的番兵剩了对冲。著急仰面长吁气,暗暗后悔在心中。祥狐岭困住了金殿下,高小姐搂马山头看得明。

此时天已渐亮,小姐见番兵番将连闯数次,损折大半人马,锐气已挫,精神渐疲,暗喜道:“趁此不擒敌人,更待何时?”遂纵马下岭,暗中传号令,命呼、郑、孟、焦四面向前攻杀。洪国舅与众番将一见,一齐撒马,分四面迎敌。金太子寿山勒马当中,观看出路。又见宋元帅搂马站在西南角上,手举令箭,在那里指挥兵将,只有一队步兵跟随,左右并无将佐护卫。心中暗想:“只撞金钟一下,胜打钣铙三千。何不趁此向前捉住此人,要出重地,有何难哉?”想毕,催马直奔小姐而来。小姐一见,心中暗喜,想道:“若在此处擒他,他手下人必来救护,何不再往下引他一程,擒他便了。”故作惊慌之态,圈马就跑。

寿山后面急急赶,想把元戎宋帅捉。倒拖金刀藏暗计,连把征驹不住磕。佳人催马忙前走,步兵几个紧跟著。一前一后急如箭,恰好似海青展翅赶天鹅。一气引出三里路,这小姐回头闪目看明白。龙尾神钉拿在手,腹中暗暗自掂夺:“这一打在致命处,寿山一定见阎罗。北安王疼子将仇报,依然还要动干戈。耽误工夫延岁月,几时还朝奏凯歌?何不将他活拿住,番王纳款定求和。就只怕打他别处不中用,那番王力大无穷猛又凶。”这佳人一边跑著拿主意,催著那银鞍战马打旋磨。左盘右绕东西转,金太子口中哎哧乱吆喝。大骂:“宋贼休想走,定要今朝将你捉!”只赶的二马看看离不远,佳人得便带征驼。

小姐见他赶至临近,把马往旁边一带,左手的银枪望寿山面上一晃,右手的雁翎钉就打将出去,口中喝道:“番官慢来,看枪取你!”寿山往上用刀一塘,只听当啷当啷的响,那神钉却打在枣骝马前膀。那马负痛往前一撺前蹄扬起,后蹄直立,金太子坐不住,翻觔斗跌下马来。小姐知他骁勇,第二根龙尾钉随手打去,中在寿山左腿。番汉一翻身刚然跳起,被钉打倒。宋兵一拥向前,生擒活捉,绑在马上。

且说大金护国都督鸟林喜正与宋将交战,转眼不见了殿下,远远见他追赶穿白的宋将住西南上去了,恐有疏虑,连忙抽枪纵马赶来保护。洪国舅一眼看见,也就随后赶来。及至鸟林喜到了跟前,见寿山已被擒获。

番官一见黄了脸,舍命前来救主公。催马提枪朝上闯,直奔佳人两眼红。照著小姐分心刺,佳人即便用枪腾。响亮一声磕出去,二马盘旋不住行。这一个丈八蛇矛如怪蟒,那一个竹节银枪似玉龙。这一个恶战仇敌因救主,那一个为父盼成功。二人大战十数趟,那时瞥躁了左金童。改路更门摇战杆,神枪法取命追魂分外凶。风扫落梅花乱舞,一片枪山往上攻,番人一见难招架,征驹倒退强相迎。中三路失一空,这小姐银枪一颤奔前胸。只听当啷一声响,刺碎胸前宝镜铜。无情怪蟒寒心过,死尸跌下马能行。可怜为国忠良将,身丧疆场不善终。佳人枪挑鸟林喜,洪国舅马至跟前魂吓惊。奋勇催驹朝上闯,高小姐回手忙掏龙尾钉。照著来人迎面打,洪海著伤中了雁翎。圈马落荒逃命去,这小姐挥动八方四面兵。

祥狐岭下这场苦战,酋长、都督、毛袄番兵死了无数,生擒有名的番将十二员,只剩二三百不该死的番兵,也是著伤带箭,跟著洪国舅逃命去了。

当下小姐传令鸣金。只听的一棒锣鸣,呼、郑、孟、焦与十二员健将,各带本部人马,归了大队。小姐率众回营,排班升帐,众将都来庆功。生擒番首及器械牛马不计其数。小姐令掌簿官逐一点清,命把耶律寿山与所擒番将俱各押至雁门关内,交付石总镇监禁严防,莫断饮食。然后摆宴庆功,杀牛宰马,大犒三军。

且说不花丞相自太子去后,安置了营中之事,亲带人马,随后来接引寿山。刚到了北岸,看见了石郡马的营寨正在南岸渡口,吃了一惊,料必有故,忙忙传令,就在隔河对岸安了营寨,差数个细作驾小舟从别路去探。正自著急,只见洪国舅盔歪甲斜,踉踉跄跄奔进帐来,放声大哭道:“丞相不好了!如此这般,全军尽溃,太子被捉,下将忍死逃回,特来与你商议救主之策。”

不花无敌闻此话,点首无言冷了心。半晌还过一口气,杀人虎目泪纷纷。手拉洪海呼国舅:“此事活活气死人。咱二人共保殿下与人马,曾受过狼主讬付记在心。十万大兵非小可,储君太子重千金。这而今幼主遭擒全军没,有何脸面见当今?”国舅说:“只好请罪添人马,咱二人舍死亡生走一巡。努力齐心杀宋将,再设良谋攻雁门。搭救储君出虎穴,不枉同为受命臣。纵然不救殿下回,死在疆场算尽心。”不花听毕连摆手,“国舅你不须枉想苦劳神。宋贼智勇难取胜,暗引埋伏诡计深。锐气已折难再战,赵家福大有能人。枉送残生不济事,到不如另想良谋救诸君。”洪海说:“丞相有甚高明见?快快言来好放心。”不花相这般如此说一遍,国舅说:“事不宜迟就起身。”他二人摘盔卸甲更衣帽,脱去了征袍紧上了罪裙。吩咐番将守营寨,齐乘快马出辕门。顿辔加鞭急如箭,黑河不远面前存。连忙上船到南岸,惊动了大宋营中汛的人。

南岸宋兵一齐向前,抽箭搭弓,往下吆喝:“番寇的船只,再要向前,就要放箭了!”不花、洪诲一齐说道:“我二人奉狼主之命,特来求见你家兵主,有事相商,快去通禀。”宋兵闻言,转身上马,来到营门,通禀进去。石郡马与二健将正坐议事,闻报令将二人带进营中,问明了来意,遂令二将带二百马兵送他二人去见元帅。二将领命出营,簇拥二人,往大营而来。

且说梦鸾小姐庆功宴毕,正议进兵之策。只见蓝旗来报:“今有先锋石怀玉著偏将某人,带两个番人,说要见元帅,现在辕门候令。”小姐沈吟了一回,吩咐先令二将进见。军卒答应,回身退下。中军去不多时,二将随令而进,入帐打躬参见。小姐问了备细,令众将齐集左右,护卫兵丁各各弓上弦刀出鞘,番国来人绳绑二背,叫他销刀而进。中军执令,来至辕门,呐喊下去。不花、洪海听得明白。

二人至此无可奈,只得低头受绑绳。执刀的军校如猛虎,左右围随不透风。簇拥二人朝里走,他这里偷看千军万马营。但只见旗幡招展天地暗,杀气迷漫锁碧空。刀枪箭戟麻林似,甲亮盔鲜绕眼明。大营高估青龙地,八卦连环套九宫。三才四门分干坎,朱雀玄武列西东。五方旗画凶神像,六丁六甲带七星,过数层如狼似虎刽子手,绕几处牙帐鹿角梅花坑。大帐中军止住步,执令军卒呐喊一声。两房跪报番官进,这才举步往前行。两下里十字刀枪如雪片,众军校箭横弦上待开弓,他二人低头走进团花帐,又只见两旁战将貌狰狞。一个个手搭剑靶丁字站,众武士各各插枪绕眼明。但只见:凤翅盔荷衣盔盔镶异宝,烂银盔镔铁盔盔称珠缨;柳叶甲鸟油甲鱼鳞密砌,黄金甲锁子甲宝色光明;素罗袍翠蓝袍茉梨花衬,织锦袍绛红袍袍染猩猩;皮鞋带狮蛮带金环双扣,白玉带银妆带露磨琼;神飞枪梨花枪如怪蟒,渗金枪亚把枪枪似折龙;偃月刀日月横秋水,金背刀三尖刀二刃双锋;三股叉托天叉银龙摆尾,渗金叉火焰叉彩凤摇翎;豹尾鞭水磨鞭鞭排竹节,熟铜锏银妆锏锏现八楞;莫邪剑龙泉剑光辉夺目,五花锤八门锤锤似流星。众战将分两旁如狼似虎,面含嗔怒目视鸦雀无声。宋元帅虎皮椅居中端坐,盔如雪甲如霜白玉妆成。满帐中甲亮盔明分五色,不亚如柳衬桃花绿配红。二人止步头低下,双双拜倒在埃尘。佳人坐上高声问:“番官至此有何情?”二人顿首呼:“元帅,在上留神请细听。下将二人无别故,特来请罪拜元戎。只因狼主一时错,不该斗胆兴兵戊。但只是大邦国主如尧舜,求元帅海量宽宏暂恕容。乞恩免死留殿下,我狼主情愿投降纳表封。干戈永罢归王化,年年进贡至东京。小臣舍死到虎寨,特叩台前禀下情。从今再不生异志,我君臣倾心吐胆永无更。元帅不准归降事,小臣领死请施刑。”二人说毕伏在地,高小姐微微冷笑两三声。

往下开言说:“你主国富民丰各占一方,何等自在,不意贪心无厌,屡犯天朝,此番理应剿除,不当再恕。但本帅上体吾皇尧舜之心,下怜尔国生灵之命,准尔降便了。”二人连忙向前叩头,谢元帅大德洪恩。小姐说:“且不须谢恩,尚有三事未言,如不情愿,仍不准降。”二人道:“但凭元帅吩咐。”小姐说:“第一件,叫你狼主耶律泰捧降表贡单亲来纳款;第二件,将私逃监守汪国恩囚绑献来;第三件,你太子寿山与所擒的诸将一同带回京中,仍前为质。”

二人刚听至此,心下著忙,连连叩首道:“元帅既准投降,彼此便是一家。念我郎主年近七旬,只有殿下一人,狼主时常多病,倘有不测,无人承继大事,乞元帅开天地之恩,放我殿下回国,下将二人情愿随元帅入京为质。”一面说,恸哭伏地,哀怜不已。小姐说:“王道本乎人情,本帅倒有放他之心,但只是你君臣反复无信,令人可恼。想当初镇国王活捉耶律通之时,你也曾许过终天称臣,不意你君臣诡诈百端,偷渡关口,暗买枉臣,纵耶律通归北,未及一年,你国即发兵入寇。本帅若放了寿山,大料不过失信如前;你二人既这等苦苦哀怜,且把所擒众将放回,留下寿山,入京为质,这便是本帅各处之恩了。不必再言,本帅明白候信。三日之内不来纳颖,先斩寿山之头,天兵后进,务要剿除巢穴,方始回兵。你二人回去告诉你主,只营预备迎敌便了。”说毕,吩咐左右:“送他出营!”军校答应,一拥向前,足不沾尘,出了中军,至辕门外松绑。二人上马,如飞而去。这一来,引出几段意外奇闻,睹公又看一出妙戏。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密意柔情真元帅戏假公主 将凰认凤雄娘子遇雌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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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北安王因太子发兵南抢,放心不下,带著王后、嫔妃、宗亲、王子,百万雄兵,离了五国城,来至狼牙山下,安下百里的连营。时时差了数十个细作,探听太子交兵的胜败。这日正与洪后帐中正坐,只见小番来报说:“太子分兵围困雁门,连日攻打,看看要破,大宋的救兵到了。”番王说:“领兵者何人?”小番说:“新科武状元姓寇名潜,表字云龙。”洪后说:“这个名字好生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番王又问道:“多大年纪?”番卒道:“不过二旬上下,手下将佐皆是招募之人。”番王大笑道:“可见宋家无宿材良将,用这黄口稚子领兵。早晚把那十万人马的性命送在此地!”洪后道:“大王不可以老幼论,智勇之材,何关年齿?”到了次日,又一报来说:“大王不好了!宋将用白木柜两次虚实相间,破了四门的连营。众都俱被闱住,太子、国舅领兵救应去了。”番王大惊,未及开言,又一报来说:“殿下被困祥狐岭下,咱国兵将伤其大半,其势甚危。”番王著忙,刚要领倾国之兵,亲自去救。一连数报说:“殿下遭擒,全军尽溃。”番王、洪后魂不附体,放声大哭。

正在慌忙,只见国舅、军师哭进大帐,伏地请罪,道:“臣等丧军失主,罪该万死!万分无奈,如此这般冒死至宋营,求保全殿下性命。宋帅准降,限以三天,臣等特来请旨,圣意定夺。”番王听了,无计可施,只得依允,备贡投降。次日免冠罪服,亲捧贡单,把洪国恩打入囚车,带领国舅、军师,到宋营请罪,求放太子。高小姐执意不从,只把众番将放回,交付番王。北安王无奈,大哭回营,见了洪后,恸述已往之事。洪后落泪多时,忽然想起,说:“大王且莫伤心,小妃想起一个主意来了,或可救孩儿回来也未可定。”番王急忙问道:“贤后有何高见,快些说来。”洪后说:“咱们的义女合庆公主,当日收他之时,小妃要与他择选附马,他说他乃有夫之妇成亲未久,因事失散。如今这宋帅,我方才想起与他所言是一样的姓名,一定是他夫主,何不将公主送至宋营,使他夫妇相逢,央他在元帅面前以情求告,释放寿山回来,也未可定。他念我救他之恩,一定尽心。”番王点头称妙,遂命番婆把书生请到帐内,番王、洪后哭哭啼啼,向他说了一遍。

这书生听罢番王洪后的话,低头纳闷在心中:“这人姓名真奇怪,是怎么一字儿不差与我同。家乡籍贯全然对,一定其中有隐情。这个人既然冒我的名和姓,我与他不是亲戚定是朋。想我埋名住此处,叶落归根那是终。何不趁此回故里,把我这一番冤枉禀元戎。我与他一土之人同乡里,必然怜念我学生。求他转奏当今主,借此机缘把冤明。一来雪我从前恨,二来好访我的恩人曹长兄。何况我乔妆打扮终非了,每日留神耽怕惊。恰喜今朝逢机会,正该借水把舟行。归家重整先人业,正图奋志取功名。挣一个,腰金衣紫光祖宗,雪怨酬恩把往事清。那时方称平生愿,不枉为人一世生。错过机缘无日返,再想回南恐不能。”书生主意安排定,连忙答应点头应。番王洪后心欢喜,双双嘱咐又叮咛。书生说:“父王母后恩如海,没齿难忘认义情。孩儿见了寇元帅,苦苦哀求出志诚。就只是还恐其中有舛错,我一定捎带回书下情。”番王说:“姓名无差一定是。”洪后说:“是与不是走一程。”但愿你夫妻破镜重完聚,也使我父子团圆母子逢。”番王当下忙传旨,预备轿马与从人。洪国母打点妆奁陪送物,驼驮皮箱共宝瓶。四对番女为赠嫁,贵人后帐把衣更。拜辞番王与国母,洒泪分别把轿登。番女化妆乘俊马,不花丞相紧随行。驼驮箱笼跟在后,一直来到雁门城。

且说梦鸾小姐此时已收兵进关住在行台,还是与青梅独居内庭。石总镇大排庆功筵宴,犒赏军卒。小姐先差人上京报捷,择了回兵的吉期。这日刚然宴毕,只见中军来禀:“今有番相不花无敌奉北安王之命,又来求见。城外有许多轿马箱笼,乞令定夺。”小姐沈吟道:“又有何事?且令来见我,就说本帅有请。”中军退去。去不多时,将番相请来。只见他不似前番打扮,头带云顶盘龙豹帽,鬓插两朵金花,身穿紫锦披肩蟒袍,十字披红,窄袖下垂,金厢玉带,双环紧扣,足登鹿皮花靴,春风满面,走上甬路。小姐站起,降堦而迎。彼此见礼,让进大庭,分宾而坐。

献茶已毕,小姐问道:“贤宰今日光临,谅必有教,请道其详。”不花道:“无事不敢冒渎虎威,多蒙元帅准降,国君感戴不尽,欲思报效。今有爱女合庆公主,芳年绮质,颜色倾城,国君愿与元帅结奏晋之好,特命下将送来,现在城外候令,乞收纳是幸。”小姐腹中暗笑,答道:“多承狼主美意,礼当从命。但只是本帅已有原聘,尚未结缡,怎敢停婚再娶?”不花取出一封书来,送与小姐,说:“这是国君的手字,因这位公主有假隐情在内,元帅请看此书,便知分晓。”小姐闻言,只得折书观看。却是北安王的口气,前边几句套语,后边是说:“这公主并非敝国亲生,乃认义之女,自称姓孟,小字高鸾,其夫乃江南寇翰林的公子,其名其字,与元帅不错分毫,故差丞相先护送夫人重圆破镜,藉表愚忱等语。”小姐一见,暗暗叫声奇怪:“寇公子原聘是我,曹兄所言野青园所定者又是郁氏,怎么又有个孟氏之女孟高鸾呀?这三个字好生奇怪,竟似把我的名字颠倒一般,真正作怪。且住,莫非又在那里收下的不成?倒要见见这个女子。”想毕,把书掖在靴中,向不花说道:“既承狼主美意,本帅应下便了。”

不花心中甚喜,才要起身,只见石总镇与呼延平等一干众将一齐说道:“元帅不可,岂不知临阵收妻,罪该斩首。元帅携带我等立此奇功,回朝面圣,定受褒封殊奖,何苦自取罪戾?”小姐说:“业已投降,便是一体,结亲何碍?”石老爷道:“彼中虽归王化,降附未久,元帅尚未回兵缴旨,焉得擅专?纵欲结亲,待请旨而后可。元帅岂见不及此乎?”郑铎道:“何况元帅已定原聘,吕大人闻知亦难免一番争论。”小姐笑道:“多承关切,别人临阵收妻一定取罪,本帅无妨。莫说一个两个,就收十个也不至获罪。”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又谏阻了一回,小姐只是笑说不妨。众人见他不从,也只得罢了。

当下不花丞相告退,来到书生面前,躬身回道:“贵人在上,为臣方才见了寇元帅,先达送来之意,他推托不允;后见了狼主的手书,欢然应下,即叫送公主进城。看光景,那元帅一定是公主元配无疑。这一进城,见了元帅,望求贵人千万央求元帅施恩,释放殿下回来,我君臣生生世世报之不尽。”书生说:“那是自然。我还有件大事,这封手启,烦丞相带回,上禀父王、母后,将这八名宫女与驼驮箱笼俱各带回,交付大王,就说孟氏居国三载,受恩莫大,不能报其万一,实实有愧于心,何敢复荷厚礼。”不花道:“这是主上与贵人的妆奁赠嫁,焉敢带回?”书生说:“我那书中别有一段衷情,父王见了,自然明白。至于御弟寿山之事,我力所能为,无不尽心。先生回去上禀父王、母后,候信便了。”不花见说,只得遵命,送书生进城回来,带著番女箱笼,回北去了。原来寇生那封书中,是把他肺腑缘由被害始末细达番王,书中大概说是:难人并非孟氏之女,江南寇云龙实是难人的真名本姓。因被了不白之冤,出于无奈,乔妆避祸。蒙恩收养.刻骨难忘。趁此机缘,思归故土,乞恕蒙蔽之罪。御弟之事,力若能为,无不用命。大德深恩,容日再酬。北安王见书方知这段衷曲,与洪后嗟呀而已。

且说寇生轿至帅府,小姐吩咐送入后堂。石总镇少不得摆上喜筵,与元帅贺喜。大家把盏称庆,饮至一更,方才告退出府。郑铎笑向呼延平说:“看不出英雄好汉,原来是位好色的将军。”呼延平也笑道:“你又嘴痒,还不曾被人杀怕?”郑铎回手把自己脸上打了一掌,说:“承教,承教!再也不说话了!”孟、焦二人一齐大笑,各回寓所去了。

且说高小姐见众将散去。命青梅闭了中门,叫他在此看印,要往后房去会公主。青梅说:“请问帅爷,今日留下这位公主,尊意又是什么主见?”小姐说:“从无什么主见,彼女子,我女子,不过取个笑儿。”青梅说:“我也跟了去看笑儿罢。”小姐喝道:“胡说,谁家洞房花烛,新人的卧室也许家将擅入?无规矩的奴才,狗腿就该打折!”青梅说:“是,是,小人不敢去,何不把番王那封书与小的看看?”小姐说:“也不许你看。”青梅说:“这是怎么说?大喜事为何这等发怒?”小姐一面低笑,一面更衣。青梅又问道:“请爷的示下,还是去看看新人就来呀,还是在那里安寝?”小姐说:“我盘问他几句话儿,投了机就在那里睡,不合式还是回来。”青梅说:“合式不合式,回来睡罢!这大院子剩我一人,著实发恐。”小姐脱了官服,换上便衣,说道:“你这些唠叨,我偏不过来了!”遂笑嘻嘻的走向后边去了。

青梅悄悄跟在后面,溜到窗下,(饣舌)破粉纸,望里偷瞧。梦鸾小姐走至堂屋,止住脚步。

这小姐,慢挨门下先偷看,轻启湘帘望里观。只见那妆乔番公主灯前坐,花容玉貌似天仙。九凤金冠头上带,垂珠吊挂与披肩。雉鸡翎插分左右,一双虎尾色如棉。两根练垂飘脑后,异宝奇珍上面悬。红绳搭就如血点,三尺青丝墨一般。六个金圈摇玉耳,可是那对头掐住不曾穿。立蟒红袍蓝折袖,海水江牙五色鲜。松绿衬衣西洋锦,织金绣线小龙团。元素花靴云里雁,鱼白缎袜锦沿边。白绫手帕长三尺,上绣著鸳鸳戏水并蒂莲。双腕洁白如美玉,嫩笋初生十指尖。四个金镯泥鳅背,翡翠戒指放光寒。无语低头灯下坐,愁容满面两眉攒。小姐一见暗夸奖,“这女子貌与奴家可比肩。你看他骨格清奇多端正,动人喜爱讨人怜。不知他几时会著寇公子,何方匹配结姻缘。今日里闻名错认来相会,指望著乐昌破镜又重圆。那知我孤凤尚觅丹山凤,未卜他断梗飘蓬到那边。你看他思万称蛾蹙,正与我百结愁肠是一般。你那里梦游巫峡空欢喜,我这里对景增悲心暗酸。你那里望穿秋水呆呆等,我这里意懒心灰难向前。”这佳人偷下几点伤心泪,忽然转念自详参:“他既与寇郎在先为夫妇,不知他节志水霜坚不坚。我何不这般如此将他试,便晓多娇肺腑缘。”佳人想毕忙移步,轻伸玉指启湘帘。未曾进房先咳嗽,满面春风走向前。望著书生将躬打,说道是:“贵人在上请听言。多蒙狼主垂青眼,玉叶金枝配下官。拙夫是一个武夫多愚蠢,怎么配瑶池蓬岛玉天仙。方才在前庭夜宴耽时候,使公主洞房花烛受孤单。有负良宵辜雅意,陪贺来迟望海涵。”说著复又将躬打,坐身旁,紧靠书生两并肩。云龙一见忙站起,满面通红躲一边。正颜厉色呼元帅:“休得诙谐请收言?只因我时乖运蹇遭冤枉,塞北埋名这几年。恰逢元帅来此地,意谓同乡必见怜。事逢机会出无奈,将机就计欲回南。吾还有满怀隐恨不明事,仰求鼎力替达天。休当小生是女子,我也是顶天立地丈夫男。”书生之言还未尽,这不就吓坏佳人高梦鸾!哎哟一声朝后退,一溜歪邪靠壁间。心头小鹿秃秃跳,似哑如聋两眼翻。书生一见直了眼,不知他这般害怕主何缘。两个人你看著我来我看著你,窗棂外立怔了小丫鬟。青梅暗暗说不错,可坑杀人了我的老天。慢慢转在堂屋内,意乱心忙往里观。但只见:这一个闭口无言面朝北,那一个木雕泥塑脸朝南,这一个两眼圆睁,满面焦黄,双手扎煞,咕咚一声坐在椅上;那一个一双目定,遍体筛糠,前合后仰抖衣衫。这一个看著虚空,拍拍胸膛,摇头发恨把跟牙吱;那一个望望元帅,欲言又止,双足不稳,渐渐伏倒地平川。高小姐著忙良久神思定,含羞自恨跺金莲。暗骂自己真胡闹,率意轻薄惹事端。“丫头家充什么新郎取什么笑,占什么便宜闹什么顽。这而今,意外奇端出了岔事,我是少女他是孤男。人所共知同过夜,到将来水落石出怎见天?奴总有冰肝铁胆谁还信哪谁还信?竟把我一世清名火化烟了火化了烟。小贱人哪素日聪明何处去?竟有个假扮人儿把我瞒。莫不是塞北君臣知就里,故意前来取笑咱?”小姐心中想至此,由不的阵阵无名烈火煎。“罢了罢了我今要把清名保,除非是立斩乔妆假扮的男。传齐众将明说透,立刻提兵灭北番。哎舍著这把生灵骨,我要不刀剁了不花气不干!”这小姐翻身站起忙拔剑,青锋出鞘透光寒。一直竟奔书生去,直竖双眉杏眼圆。寇爷一见魂不在,青梅女跑进房来用手拦。

“老爷,老爷,且请住手,等问个姓名来历再斩不迟。”回头向书生道:“快说,快说,你到底说话呀!”书生见有人来拉,心内少安,定了一定,这才整衣向前,望著小姐深打一躬道:“元帅不要著恼,小生只因出于万不得已,非敢冒渎虎威,以触盛怒。原因当日如此如此,被人谋害,潜居塞北,如今这般这般,来见元帅。还有一事不明,书生斗胆亦要领教,但不知大人的姓名籍贯何故与小生一字不差?”说著,又打一躬。青梅把小姐一看,暗说:“好了,幸我跑的快,不然怎了?”小姐又惊又喜,羞臊难当,用手把青梅一推,倒空著剑,两步作一步,只听一阵靴子响,跑向前边去了。

青梅回头看著,忍不住的好笑。书生见此光景,摸不著头脑,怔呵呵看著发楞。只见青梅转向前来,叩头在地,说:“姑老爷在上,小人参见。”书生一发糊涂起来,说:“管家快些请起,这般称呼,小生不懂,请道其详。”青梅见问,遂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书生大惊:“怎么这位元帅就是镇国府小姐么?”青梅摆手说:“姑爷低声。”书生惊异良久,叹道:“小生何幸,得此奇女!吾今与汝主仆相遇,岂非梦也?”又加额曰:“喜我曹兄今已腾蛟起凤,但愿马到成功,旋师奏凯,我弟兄早得相逢,方快素怀。”青梅说:“话虽说明,只可心知。姑爷还是照旧藏躲,小姐此时管掌大兵,万一走漏风声,关系非小。等至京中,小姐自然启奏圣上,姑爷之冤,何愁不雪?”书生点头暗喜。当下青梅回至前房,见小姐已睡在帐中,不敢惊动,与他快快收拾安寝。想起方才小姐所言“合了适就在后边睡”的话,不由暗笑不已。未知后来还有何事,且看下回便知分晓。

第六十二回 万里故乡还松楸展拜 一声河满子涕泪难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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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梦鸾小姐不意中会著寇生,心上又惊又喜,蒙胧一夜,至次日五鼓起身梳洗,传令回兵。众将齐集帅府,石总镇设宴饯行。小姐派骁将十员行监金太子寿山,吩咐小心仔细;将汪国恩打入囚车,令两员健将、五百兵丁围随防护。驼轿一乘,假公主乘坐,四个老兵服侍。呼、郑二人押著贡礼,孟昶、焦荣分为两翼,健将副将等管前哨粮草。派毕起身,响炮出城。石总镇率众送出十里之处,方告辞回去。小姐调动人马,离了雁门关,竟奔东京大路而来。

得胜的儿郎欢似虎,鞭敲金锣凯歌声。欢欢喜喜登途路,说说笑笑奔东京。怎见回兵人马胜,形容几句百花名:牡丹花掌中军传下号令,芍药花看宝印紧紧随行。月季花分两边忽开忽落,锦被花遮南北万紫千红。芙容花似盔缨朵朵垂稳,珍珠花如铠甲粒粒鲜明。海棠花绣征袍娇娇嫩嫩,水仙花对宝镜冷冷清清。金盏花钉征裙银钉高卦,蔓花丁香扣拌甲绒绳。海棠花落鞍上双环鸟翅,凤仙花盘盔顶五色文明。木樨花作兵车装粮运草,马缨花悬马项权作銮铃。瑞香花分队伍调开大哨,蔷薇花排左右阵阵香风。蜀葵花恰好似鹅黄伞盖,木笔花不亚如枪剑锋棱。鹰爪花像飞抓稍带马后,石榴花旌旗上绿叶朱红。玉兰花染就的七星号带,腊梅花刻成的银嵌鞍龙。玉簪花插满壶雕翎密摆,金钱花马蹄下落地无声。碧桃花分五色旌旗乱舞,绣球花白如雪万点流星。扶桑花棒太阳西方坠落,茉莉花天色晚安下连营。萱草花盼子回心酸杏子,夜合花望郎归细数桃红。荷包花无心带木兰未放,紫薇花羞插鬓鸾镜长封。鸡冠花村店中连声报晓,虞美人望江南后又催兵。串枝蓬飞报马来回不断,牵牛郎夹竹桃隐在其中。五色菊十姊妹围随左右,白玉莲黄金桂铁壁铜城。谷子花打得是旗开得胜,喇叭花吹得是天下太平。征车吓跑爬山虎,三军挤倒密松林。穿州过县朝前进,晓行夜住不消停。小姐传令行南道,意欲家乡望一程。这日正走人来报,到了渔阳古郡城。佳人合下安营寨,狄老爷带领同官把元帅迎。

渔阳文武两边跪接,请元帅进城歇马,吩咐众将俱各居于城外营中,白带青梅与几个中军侍卫进城。到了察院,先将假公主安置后房。诸官递手本参谒的碎话,不必细说。狄知县犒军劳众,也莫泛言。

小姐晚膳已毕,同青梅悄悄商议,要出城到三里源杨夫人烧纸。青梅领命,开门出外,中军把马牵至后院,即便退出。青梅开好,回至房中。主仆二人改换衣装,头带雁翎大帽,身穿青布号衫,足蹬薄底快靴。打扮已毕就要起身。青梅说:“且住,这口印却交与谁好?”小姐想了一想,欲言又止。青梅说:“何不送与夫人看著去罢?”小姐一笑,回身伸手墙上摘鞭,青梅将印送至后房,交与寇爷看守。主仆从夹道至后院,牵马出门,将门背锁。到了纸马铺内,买了许多的纸绽,装入褡连,捎在马上一齐乘骑,穿街过巷,出了东门,从北小路而走。不多时,到了小燕山下实翁墓东,向前一看,惊诧非常。只见满坟荒草,三四尺高,碑碣石驮,东倒西歪,树木也被人砍伐的七长八短,祠堂行舍,土掩尘封,两边看坟的三间草房也都坍颓损坏。二人一齐纳闷。小姐说:“二三年光景,何至如此?难道伏士仁也不修理修理?”青梅说:“他只知敬他伏家的祖宗,那有工夫这里用心?”小姐摇头道:“那有此理!必有别故,等祭拜完了到家看看,自然分晓。”

说著主仆齐下马,拴好能行走进坟。金银钱纸分开了,挨次儿摆在坟头用火焚。也无香花茶共酒,只好是叩头敬礼表虔心。然后祭拜杨诰命,这佳人手拍黄土泪纷纷。叫了声亲娘哭声母:“高梦鸾二次归家来上坟。念孩儿方交四岁娘撇了,外祖母妗母扶养长成人。十六岁回转燕山归故里,又遇著伏家禽兽起不仁。可怜我满怀愤怒凭谁诉?只落得自解自劝自伤心。偏偏的天伦被害发南地,从此后儿越成了个业障根。一怒间躲害离家寻找父,耽惊冒险历苦辛。舍死忘生因救父,精心著意访仇人。感苍天洪恩重祐完儿志,这而今功成奏凯转京门。面圣龙楼参当,辩冤雪恨救天伦。我爹爹不久归家回故里,我父女同来再看母亲坟。虽然说名立功成随素原,细思量仍是个丫头不如人。孩儿若是个男子汉,今日里衣锦荣归那样的尊。五鼎香花来拜扫,烈烈轰轰显二亲。不枉娘千辛万苦把儿生下,黄泉相见也舒心。空挣了腰玉封侯虚名姓,只落得烧一张钱纸还背行人。可见是女儿到底不中用,好叫我想后思前恸碎心。你孩儿活一年来祭一岁,逢时按节拜慈亲。就只怕日久天长儿死去,那时节谁与双亲来上坟?那一派凄凉冷落他年况,这而今预虑先愁苦断魂。免不了耕犁锄破坟头土,狐兔绽通木板门。想娘亲如珍似实把儿怜爱,体饥问饱各温存。春风还恐吹著我,纱窗儿早闭怕寒侵。微灭小恙耽惊怕,忘餐废寝与求神。一旦间飘然长逝抛我去,不念你这孽障丫头撇了亲娘呵,那是我的哥哥谁是我的弟?无姐无妹一孤身,千般苦惟有自知晓,万种愁更有谁知音!逼真是一板之隔难再见,叫破了喉咙母不闻。怎么得山重见还阳草,复从泉下请慈亲。抱恨终天何日了,一腔怒气几时伸?怕孩儿自小离娘年太幼,总在那梦里相逢也认不真。母亲哪,先灵不远听见否?你答应我一声显显魂。”这小姐,嚎啕大恸肝肠断,血泪如泉把黄土阴。直哭得无情草木都知感,鸟鹊高飞不忍闻。气短神虚无气力,花残柳暗减精神。香躯伏地恢恢倒,唇如靛叶面如金。背后青梅忙站起,向前来双挽玉腕劝佳人。

青梅恐小姐哭伤身体,连忙止泪停悲,起身向前,用手挽扶,再三再四,方才劝住。小姐定性一回,起身再拜,坐于石上,歇息多时,东瞧西望,落泪不止。青梅说:“天色将晚,该进城去了。”小姐说:“咱从南路多绕几步到麒麟村咱家门首看一看。”青梅说:“小姐既怕泄露,何必又到家中?”小姐说:“在门外望一望有谁知道?”青梅说:“郑大叔、张和等常在门楼下坐著,要被他们看见,人不认得,这两匹马一定认得。”小姐说:“一过之间,那里理会?”

说话未了,主仆上马,加了两鞭,登时来到。远远望去,就觉诧异,及至到了跟前,一发令人惊疑。只见墙壁倒埸,房屋与花园中的台亭楼阁,全然不见了,只有那座府门不曾大损,也是尘蒙土罩,上面还悬著个镇国府的匾额,金字模糊,蛛丝挂满。望里观瞧,破砖碎瓦处处纵横,树木花卉,摧残零落。周围一望,连个人影也无,方知已被水灾。小姐大惊道:“莫非合家人都被水冲去了不成?”因下马坐于石上,东瞧西看,这一番凄凉光景,更令人感叹增悲。青梅见紫竹庵后山坡上有几个牧童在那里放牛,遂道:“我到那里问问便知分晓,遂去了一回,走来说:“何曾不是?去年夏间雨多,一连下了半月,山水暴泛,把这一庄连房带人冲了去了。咱们这房舍高大,还落了个基址。那小户人家连影儿也无了。”小姐听毕,想起夫人与郑昆夫妇及众仆人,不由得纷纷落泪,长叹道:“太太虽然耳软,待我之意未尝不慈,只说有日重逢,不意遭此天灾,未知尸归何所,实令人恸中生恸。”说著,泪如泉涌。青梅也伤感不已。主仆泣了多时,青梅忽笑道:“别人我不疼,只可惜我蜂姐姐那一身的肥肉,被鱼鲸虾蟹等分而食之了。”小姐道:“人死不记恶,出言戏侮,最是口过,以后不可如此。”青梅说:“是,是,我还感念伏相公的恩德,不是他赶出咱娘儿两来,少不得也是遭一难。”小姐说:“死生在天,岂由人力,不该死时亦无妨。”青梅说:“我想伏相公真是个有福的。”小姐说:“怎么见得?”青梅说:“刚出了镇国府,又住水晶宫,不是个有造化的吗?”小姐不觉大笑道:“我方才说那个来?”青梅方要开言,只见东南小路上来了一个妇人,年约三旬以上,手帕包头,白裙束腰,慌忙走至前面,止住脚步,把他主仆上下看了一看,向前万福,问道:“二位将爷,这位平北元帅老爷可管民间的词讼么?”小姐儿见他来意苦恼,言语有因,遂答道:“元帅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民间词讼怎么不管?”妇人说:“大人如今在那里歇马?”青梅说:“就在城中察院。大嫂有何冤枉,要见帅爷?”妇人目中落泪说:“奴家丈夫被人害死,又要害我,幸得脱身,急急逃来,欲去喊冤告状。”小姐说:“清平世界,竟有这不法之事?我二人便是帅爷贴身内侍,你且把缘由说明,我们替你先禀帅爷,明日你去喊冤,帅爷一定准状。”妇人拜谢道:“若得如此,衔感无尽!帅爷若问这件事情,却有三四个人命在内!”

妇人说:“奴家住在合和堡,丈夫毛顾是家丁。主人豪富称员外,膝下有个女花容。招赘伏准为夫妇,这姑爷身在贵门是相公。如花无耻行茍且,先奸后娶把人蒙。新婚未久反了目,时常打闹两相争。自己夫妻如陌路,那贱人单喜奸夫尤临生。伏姑爷贸易江南去,去年仲夏转回程。买了两个青楼女,杏花使女郁莲英。毛氏闻知心气窄,阴毒恶妇太绝情。差遣毛显下毒药,吾也曾拦阻儿夫奈不听。上米仓药死劳勤伏秀士,那恶妇反倒诬告郁莲英。海棠至今在监内,奸夫淫妇倒安平。”小姐听到这句话,眼望青梅叹一声,二人彼此将头点,暗叫苍天好报应。开言又把妇人问:“你丈夫何人害死赴幽冥?”(似有缺文)“谢氏打天灵把命倾。尸首推入浇花井,二人定下计牢龙。又把奴家囚禁起,意欲剪草把根清。”妇人含悲说至此,梅女起齿开言问一声。

“这话令人难解。你丈夫既是他的心腹,与他作这样大事,他该另眼看待才是,为何反到害他?”小姐说:“何用猜度,我已明白了八九。他丈夫替毛氏作了这事,自恃拿住把柄,在他面前倨傲无礼,更加索诈,毛氏自然不平,厌恨在心,又图灭口,才下了这般毒手,是呵不是?”妇人说:“将爷明白不差,果是如此。”小姐说:“他们害你丈夫,自然是背人而作,你又怎么知晓?”妇人说:“他房中使女蝴蝶亲口告诉我的。”小姐说:“丫环既是贴心之人,怎么肯泄他的密事?这也必有一段隐情在内,你既要鸣冤,求我们转达帅爷,须要确实相告。此乃命案重情,倘有一字虚言,帅爷见怪,我二人担当不起。”谢氏说:“不敢相瞒。因那蝴蝶与我丈夫有旧情,未娶小妇人之先,他们早已约为夫妇,近来我夫因持了这个把柄,前者带酒竟向如花要蝴蝶为妾,还要三百两银子的嫁妆。尤光是不肯舍那蝴蝶丫头,毛氏是不舍银子,敢怒而不敢言,用话把他稳住,暗暗害了。”小姐说:“却是怎么害的?”妇人说:“一日晚间,毛氏叫我丈夫次日一早往上米仓某铺中去取银五百两,这是同著小妇人说的。到了天黑的时候,背著我把我丈夫叫至后园,尤光、毛氏同坐堂中共饮,赏我丈夫许多酒吃。尤光悄从背后用大石击在头上,登时打死,就势撂在井中。就是蝴蝶在旁亲见。次日至晚,毛氏声喊起来,说我丈夫拐去他的银子,将小妇人囚禁起来,意欲饿死,剪草除根,永除后患。多亏蝴蝶偷出锁匙,将我放出。所以急急跑来审冤告状。”

小姐点头,又问著道:“你伏姑爷是那里人氏?”妇人用手指著道:“就是这镇国府高夫人的家下侄儿。”青梅说:“毛氏待高夫人如何?”谢氏见问,口中叹气,叫声将爷。

谢氏说:“能还提起当年事,倒叫那无子之人心内伤。高夫人只因无子把侄儿继,把望著知疼著热两相帮。不料娶了这不贤的妇,刚一见面就闹了饥荒。那一日这般如此将刁放,把一个高夫人气了个面焦黄。打闹一场回家去,再也不上麒麟庄。”青梅说:“你们姑爷怎么样?”谢氏说:“瞒神弄鬼两儿央。”小姐说:“伏生江南买的妾,大嫂方才说什么海棠?”妇人说:“将爷即问详中细,听我从头表一场。郁氏莲英青楼女,他本是仁和县里有名娼。风流美貌通诗画,花案头名号海棠。只因暗受情人定,闭门谢客要从良。鸨儿设计将他卖,我那倒运姑爷上了庄。不惜重价将他买,见面之时闹饥荒。碰破脑袋要寻死,伏姑爷口是心非用计诓。一路上虚情假意将他哄,分住前舱后舱。刚至家门出了事,毛如花拿著人家顶了缸。”小姐听毕将头点,腹中暗暗自思量:“听他所言名与姓,一定是野青园中那红妆。”复又开官呼大嫂:“你可知高夫人如今在那里?”那妇人说:“自从那日姑爷死,毛如花送信通知到这庄。高夫人奔至合和堡,看见侄儿哭几场。发引已毕回家去,此后无信音渺茫。去年夏间泛暴水,冲了这附近几村庄。这不是家园宅舍随波去,那夫人伶仃孤苦实堪伤。同著那任妈奔至合和堡,毛如花闭门不纳狠非常。可怜他灰心丧气回家去,听得说拆楼卖木度时光。到后来家无生计贫难过,未知如今流落到何方。”小姐听他言此话,心中又惨又悲伤。想想伏生点点首,念念夫人暗叫娘。三人说了时多会,只见那松梢影里下夕阳。

小姐把谢氏之言,一一问明,俱各记在心中。见天色已晚,站起身来,说:“就随我们进城,我等见了帅爷,先替你细细禀了缘由,你今晚写下状纸,明白在察院门首喊冤,保管帅爷准状,与你丈夫雪冤报恨。”妇人连忙拜谢。主仆上马,谢氏跟在后面,一同进城。这一来,有分教:管叫尤光的脑袋齐顶而光,如花的玉体如花之落。且看下回便见。

第六十三回 巾帼丈夫不殊包老 飘零湖海重见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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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小姐、青梅趁天晚进城,到了察院,后门开锁进内。晚膳已毕,青梅要往后面去取印,小姐说:“你细细问问,当日在野青园与郁氏分手可有什么信物。”青梅领令,去了一回,捧印回来,放在案上,悄悄道:“奴婢问了姑爷,说就是咱家的回定那上赐的暖玉香圆,独梗双枝,四叶相抱,并蒂交连,根上刻著御赐二字。”小姐点头,遂收拾安寝。

至次日一早,小姐起身,合城文武都来参谒。小姐早宴已毕,吩咐一概免见,单传知县狄老爷进内,问了此词讼民情。正然讲话,只听外面喊冤之声。狄老爷吃了一惊,小姐吩咐带进来,左右答应,把妇人带进。谢氏偷眼望上观瞧,见上面坐著这位青年元帅与背后站著那个扎巾内侍原来就是昨日所遇之人,遂向上跪倒,双手举状,口内呼冤。小姐吩咐:“接状上来。”中军答应,接来,走至案旁,跪倒,双手高擎望上呈递。青梅走下接来,打千递与小姐。小姐看了一看,即吩咐知县传青衣捕快、仵作,刑具伺候。不多时传齐,叩参了大人,报名已毕,分两旁伺候。小姐抽签唤八名捕役青衣领票一张,速至合和堡锁拿毛氏与监生尤光、使女蝴蝶,赴堂听审。委知县亲带仵作人等至毛家后园井中打捞毛显尸首,验伤有无,速来复命。知县亲领诸人奉命而去。小姐吩咐青衣且带谢氏下去,一边候审。

刚至已牌时分,俱来覆命。知县亲捧验单,跪呈交令,禀道:“卑职奉令在合和堡毛家后园井中打捞毛显尸首,验明果系有伤身死而后落井。”小姐正看验单,快手青衣交签呈票,案前跪禀道:“小人奉令将毛氏、蝴蝶、尤光拿到。”小姐吩咐带进来。青衣答应回身,退步出去,把三个人鹰雀一般,两边喊堂,将三个人揪至滴水沿前,咕咚咕咚,摔在尘埃。小姐望下观看。

那尤光方巾阔服朱红履,两道黑眉大眼晴。黄白颜色颧骨耸,颏下无须正妙龄。脑后见腮明显恶,薄嘴尖鼻定寡情。那妇人乌绫手帕将头罩,内穿艳服外穿青。桃花面上多脂粉,更显娇颜白视红。低徊邪视秋波荡,明显星前月下形。只因是将他三人先拿到,县公后去验尸灵。尤光毛氏不知晓,二人全在魂梦中。佳人坐上呼毛氏:“毛显可是你家丁?”毛氏见问将头叩,如花口内话不穷:“老爷青天听我禀,那毛显本是逃奴有隐情。拐去纹银五百两,至今三日未归程。”小姐听毕微微笑,手指尤光问一声:“此人是你何人也?”毛氏回言:“是表兄。因去年小妇人不幸亲夫丧,家内无人少照应。请我表兄来管事,这在人间情理中。”小姐说:“照管家务是情理,帮你杀人主何情?”毛氏回言:“杀那个?(原书乱码,无从更正)“毛显就是他打死,石碎天灵落井中。”毛氏说:“哎哟那有的事情没有的话,是那个血口喷人话莫听。”小姐又把尤光叫:“你要实招免动刑。”尤光不住将头叩,顺著那如花口角叫屈情。佳人坐上心好恼,望下开言唤一声。

小姐冷笑道:“毛氏、尤光,你两个休推睡梦,今有毛显之妻谢氏来告你与尤光同谋害他丈夫毛显,本爵已委官捞尸验明,伤痕现在,你尚思抵赖,巧言支吾,实是可恶!”喝令:“左右带谢氏与他质对!”青衣答应,把谢氏带来,跪在一边。如花一见,哎牙切齿,怒目而视。谢氏说:“到了这个地方,我可不怕你了!害我丈夫原是蝴蝶如此如此告诉我的。”小姐便问蝴蝶,蝴蝶至此只得与他质证。那毛氏把两双眼几乎瞪破,满口的牙咬的哈吱吱连声作响,恨不得把蝴蝶一口嚼碎。向上磕头,连哭带喊,满口的伶言巧语,滔滔不断,左右遮饰。小姐大怒,手拍惊堂,喊道:“好一个悍泼恶妇!人命重情,证据确凿,岂容狡辩!”喝令:“左右拶起来!”一声喊青衣一拥向前,拉过那尖尖十指,就要上拶。如花急智上心来,把青衣左边一靠,右边一推。

打脑失连叩首,大人青天尊又称:“暂息雷霆休动拶,小妇人情愿诉实情。”小姐坐上一摆手,青衣退后便停刑。左右吆喝说快讲,如花未语吐悲声:“老爷呀,若问打死毛显事,说起缘由不好听。事已至此出无奈,少不得含羞忍耻诉真情。老爷呀,那奴才见奴生的好……”毛氏刚然言至此,佳人坐上怒冲冲。惊堂拍破双眉皱,冷笑摇头喝一声:“恶妇不须朝下讲,本帅心中早已明!今朝是你循环到,该把从前旧案清。”高叫青衣速上楼,夹起凶徒尤监生。领命的青衣如饿虎,向前来伏侍如花尤相公。一个手来一个脚,套上萧何大五刑。一声呐喊绳收紧,自古道:十指连心彻骨疼。魂摇魄荡浑身颤,齐嚷道:“情甘认罪请松刑。”二人负痛齐开口:“大人青天在上听。毛显原是我们害。”小姐问道:“为何情?”二人复又不言语,佳人喝叫再收绳。青认答应重服侍,这一番才子佳人更苦情。拶上加撺毛氏痛,棍敲夹棍监生疼。可怜如花白玉指,皮飞肉落淌鲜红。千刁万恶难施展,只得将言吐实情。这般如此说一遍,狄知县提笔一旁录口供。这才吩咐松刑具,两个人死去活来阵阵疼。浑身乱抖堂下跪,面如金纸眼如铃。谢氏称快将佛念,蝴蝶观瞧耽怕惊。小姐眼望狄知县,有语开言问一声。

小姐说:“贵县当日判断此案,那郁氏可有口供落纸么?”狄老爷控背躬身答道:“当日毛氏所控者乃是以侍妾谋杀亲夫之词。那郁氏所诉者是有志从良,已有寒夫,未下玉镜,被鸨儿暗中卖于伏生,郁氏虽在舟中自尽,伏生不违其意,一路分床各梦,至于伏生中毒,并不知情等语。那时毛氏主仆舌剑唇枪,较争良久郁氏不能对答,似乎理亏,卑职一时不明,欲拶郁氏。郁氏小侍女李杏花情甘认罪,卑职见光景有异,正叫停刑,就遇兵部传牌到来,卑职操兵备调,暂搁此案,至今未结。乞大人明鉴。”说毕,打躬抢跪。小姐道:“贵县请起。目今此案已明,奸夫逆妇连害三人,罪不容诛,毛氏凌迟,尤光立斩,请上方剑即刻正法便了。”狄老爷道:“大人明谕,即当遵行。”当下小姐传令,命狄知县监斩。刽子手行刑,将毛氏、尤光剥了衣服,五花大绑,木驴游街,推到法场去了。可惜美貌佳人,聪明男子,若不记万恶头上那第一个字,未必落此一步收场结果,可不慎哉!

且说小姐又向谢氏吩咐,领他夫主尸首去葬。谢氏千恩万谢而去。又把蝴蝶打了三十大板,发出去交官媒发卖。传禁子江泰提出郁氏、杏花,当堂问了前情,要出玉香圆看了一看,复又交与郁氏,指明无罪,释放出来。将两个船家也开释出去。狄老爷监斩尤光、毛氏已毕,回来交令。小姐说:“本帅有一小事奉托贵县:方才郁氏莲英乃本帅昔日在野青园所定的小妾,烦贵县差人知会,与他晚间送至察院。”狄老爷连忙答应而去。小姐堂事已毕,闭了中门,进内歇息去了。

且说狄知县出了察院,回至衙中,连忙派了两个伴当、一对仆妇,去赶郁氏。那海棠在监之时,蒙那老节级江泰十分台侍,未受半点凌辱。因此感念于心,遂向杏花商议,要到他家。一则拜谢,二则求个安身之所。遂问至江家。原来那江泰自那年女儿秋月回家之后,怕高府寻找,父女暗暗搬进城来。膝下无子,就招了女婿。后来秋月生了子女,一家六七口,过的甚好。当下郁氏、杏花找到他家,老婆儿问了来历,嚷进房中。海棠、杏花表江老儿多好处,拜谢不已。母女二人还礼让坐,连忙献茶,彼此叙话。

老婆儿见了启齿开言道:“娘子们因著何事到监里?”海棠未语先长叹,遂把那已往情由讲端的。“就只可叹伏秀士,良善之人无好妻。”秋月闻听一摆手,叫:“娘子你不知。那人不是真君子,许你之言未必实。若要提起当年事,我也有一肚牢骚共委屈。高夫人耳软心活如木偶,似实如珍痛爱侄。高公子丢的真奇怪,至今想起我心疑。黎氏夫人实可怜,慈善贤良死不值。后来听得人传说,千岁遭冤身受屈。有人保奏发出去,那几天我刀搅柔肠饭懒吃。又听说京中小姐回家转,那伏生是怎背业归伏姓,少大爷量狭心粗受不得。张家结拜盟兄弟,李家盒礼认亲戚。风月窝巢十几处,月月都去送银子。行围打猎放鹰犬,掷骨摸牌与开难。戏班小旦把干儿认,不送镯子就送衣。那里有戏那里去看,跨马乘车把架子支。忠厚长者看不起,待理不理大憨皮。狎呢恶少如骨肉,意合言投惹是非。背地里从没听见人夸个好,他那个夫人更不用提。谋占了高姓家财他该好,咱儿也有这一日。旧年听见他老爷讲,好叫我又念佛来又叹息。”江老婆儿耳重听,叫声“闺女说啥呢?”秋月用手窗外指,“我说的是当院里拴的那匹驴。”老婆儿带笑:“你别混我,好么是镇国府的那东西。”秋月说:“娘子细想他为人处,待你的好处是虚实?”海棠听罢将头点,说:“原来如此我不知。”大家房中言未了,只听得门外步轻移。

外边妇女声音说话:“郁夫人在这里么?”一面说,一面走进房中。江老婆儿与秋月认得是衙中的二位大娘,连忙起身让坐。海棠见称呼的不对,心下惊异,连忙说:“二位娘子有何见谕?”仆妇连叩了头,起身说道:“奴婢们奉老爷、夫人之命,来请郁夫人进衙更衣用饭。”海棠惨然道:“老爷、夫人何故如此?”仆妇说:“此仍平北元帅寇老爷亲口吩咐我有老爷,说夫人在野青园受过侯爷暖玉香圆之定,命我家老爷送郁夫人察院相会。特命奴婢等打轿来接。”海棠惊喜道:“这位侯爷可是江南人氏么?”伴当在帘外接言:“小人与郁夫人叫头。这位侯爷乃江南仁和县人氏,翰林公子,名潜,表字云龙,八月十三日贵降。这侯爷恐夫人不信。吩咐将此细言禀郁夫人知晓。”郁夫人见话说符合,必中大喜,向杏花道:“怪不有他要那玉香圆去看,原来是他哟!可惜我方才不曾看个明白。”杏花说:“我偷看了一眼,年纪容貌九分是他,远远见个白脸儿,就是不大真切,那堂上好人哪!”仆妇说:“千真万真,大姐怎么还说九分八分呢?夫人不必生疑,快随我们进衙。我家夫人那里恭候,去迟了恐侯爷见怪,责我家老爷不会办事。”

当下海棠心无二意,欢欢喜喜,拜辞了江家母女,只说:“等老人家回来,替我致意,恩有重报,义不敢忘!”慌的江爷婆儿大嚷著,只说:“简慢夫人了,空坐夫人哩!”母女送至轿前,仆归伴当跟随去了。老婆儿问著女儿说:“这夫人到底是那里来的?你们说了半天,我也有听见的,也有听不著的,可把我糊涂杀。”秋月笑道:“走,走,等我到屋里细细儿的告诉妈去。”

不言他母女闲谈,且说郁氏轿至察院,伴当通禀进去,不多时吩咐出来:“侯爷有令,请夫人在内堂相见。”这一来,不似前番,那其间真夫妻改头换面,假内藏真;这而今假夫妻假名影射,真而又假。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高梦鸾金殿辩冤 吕国材黑狱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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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伴当、仆妇跟著小轿,不多时到了县衙。海棠、杏花下轿,狄夫人迎入内堂,梅香伺候,备下香汤,二人沐浴更衣,设筵款待,吃茶叙话。等至天晚,备轿送至察院。

且说小姐中堂正坐,只见青梅笑嘻嘻的走来回话:“外面又送夫人来了。”小姐说:“赏送来人每人二两银子,请郁夫人内堂相见。”青梅领令去。不多时,领海棠、杏花进来。青梅低声说:“上面就是侯爷,娘子小心拜见。”郁氏进房止步,定睛往上观看,只见案边灯下坐著一位少年官长,头戴软翅纱巾,身穿水红领,白面朱唇,十分美貌,却不是寇公子模样。海棠心内惊疑,只得拜到在地。小姐一见忙站起,走至面前,双手来挽,说:“娘子请起,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故人相见,何必行此大礼?”海棠见说,后又抬头看了一看,暗道:“莫非是他?怎么不是他那模样儿了?”心下惊疑不定,说:“大人请自尊便,贱妾尚有下情。”小姐见他不起,回身归坐。说:“娘子有何话说,何不起来讲明?”海棠说:“求大人开恩,放妾等出去便了。”小姐说:“哎呀,娘子!此话从何而起?咱夫妻出生入死,好容易会在一处,何故又要辞去?莫非怪下官有什么不周之处?夫妻之间,何妨直说。”海棠听了这句话,抬头看了,心中又想,心中想了,抬头又看,总也辩不出是真是假。把个聪明不过的俏性灵心,登时间搅的糊糊涂涂,怔怔呵呵,看著小姐,竟说不出话来。小姐笑道:“娘子离别未久,怎么连小生的面貌也不认得了?那年六月十八日,下官与兄长深夜闯入娘子野青园内,多蒙娘子慷慨护庇,让进房中,谈心叙话,会著舍妹。那一夜三姓联姻,玉香圆为定,乃小生亲手递给娘子的。曹兄送舍妹去柳黄村岳府避难,娘子与小生改了女妆,自此分手。小生身在他乡,未尝一日忘卿。如今侥幸成名,正该咱夫贵妻荣,共相欢聚,娘子何故薄情?不肯相认?”

郁连荚听罢梦鸾一夕话,言语句句是书生。慢慢抬头观仔细,越瞧不是寇云龙。海棠比际无主意,悄语低言叫一声:“杏花替我留神看,这人可是那书生?”杏花摇头说:“不是,二人颜色不相同。初时看去觉相仿,仔细观瞧有变更。寇公子是个四方脸,这老爷面如瓜子一般同。”海棠点头说不错,连连尽礼在尘埃。心忙意乱称元帅:“休得取笑我愚蒙。大人实非寇公子,怎敢冒认妾应承?冒渎虎威该万死,贵手高抬把贱妾容。望乞放我出察院,恩如再造胜重生。”佳人坐上哈哈笑:“娘子眼力甚精明。下官果非寇公子,都只为贱名偶与令夫同。下官有句衷肠语,娘子留神仔细听。寇公子飘流在外三四载,不亚如断线风筝水上萍。祸福吉凶无定准,何年月日得相逢?时光易过青春去,辜负羞花闭月容。况娘子身被奇冤遭缧绁,险些儿碎珠收玉丧监中。不遇下官翻此案,还不知结果收圆怎么终。借此得会芳卿面,前缘有幸甚非轻。奉劝娘子休固执,常言到:事逢变处把权从。娘子若是不嫌弃,下官尚自室中空。跟随本帅将京上,就把你认为结发请皇封。一品夫人就是你,胜似偏房作小星。愿与不愿只管讲,不须委婉与耽惊。只要芳卿如意,下官最是体人情。”海棠听毕一夕话,一阵心酸珠泪倾。口中长叹呼元帅:“多承雅意命难从。念妾身父母早亡年幼小,被族兄卖入花街柳巷中。自愧失身难退步,欲弃风尘恨不能。野青园奇逢巧遇寇公子,三姓联姻一夜中。他本是翰林之后清高品,可敬他不弃烟花下贱轻。慨然应许留信物,山鸡得与凤为朋。既然受定身姓寇,焉敢失信背前盟?若逢元帅在前三载,叠被铺床实愿情。大人雅意如山重,薄命人福浅缘悭不敢应。况大人一人之下千人上,品重爵尊贵又荣。少什么淑女名媛香粉黛,金钗十二美姣容?蒲柳之姿难仰就,守信终身等寇生。求大人,连放妾等出察院,便是天高地厚情。救命之恩难答报,也只好焚香叩祝保遐龄。贱妾斗胆说急话,纵然就死命难从。”海棠说著连叩首,高小姐满面含春长笑容。

高小姐听毕郁氏之言,点头暗叹赞道:“好一个志诚女子!这样守信的青楼岂不愧死良家荡妇?”遂含笑道:“不必惊慌,既有这段隐情,娘子不愿,下官不相强。但只是古人有云:为人须为彻。料娘子也无处可归,何不随本帅进京,待人安置娘子一个存身之所,等国事完毕,差人四方寻找令夫,使你夫妻破镜重圆,岂不是好?”海棠尽礼道:“多蒙侯爷施恩,但贱妾还有一言,冒死上陈,当日被王婆谎至船上,伏生亦曾以此言见许,妾身信以为真,随至渔阳。不料事出不测,不遇大人施恩翻案,妾等难免作含冤之鬼。今幸脱囹圄,薄命人不敢复生妄想,只求大人开恩,释放妾等出衙,听天随时,吃食度命,等候寇生。不幸今生不得见面,只好祝发为尼,终其天年,礼佛诵经,参禅悟性,求免来生狼狈,妾之愿也。”说毕,落泪再拜。小姐笑道:“娘子此意是恐复蹈前辙,本帅岂伏士仁之比?掌生杀之柜,率百万之众,欲取信乎天下,岂失信与妇女?娘子若还疑心,目今有位舍亲的夫人,自雁门关跟来,正欲一同进京,现在后房,我送娘子过去,与那夫人作伴,一同起居,到京之时,我必要安排你二人一个存身,全始全终,断不失言,这个如何?”郁氏听了,满心欢喜说道:“大人如此施恩,妾身粉身碎骨,报之不尽,愿去拜见夫人,一路伏侍,少尽微劳。”小姐道:“青梅送郁氏娘子过去。”

青梅答应,用手提灯在前引路。

郁氏感德头里走,杏花儿欢喜后边跟。不多一时至后面,掀起帘走进门。青梅悄语呼娘子:“上边那位是夫人。”海棠答应朝前走,裣衽端肃站住身。口呼夫人深万福,回身便要拜埃尘。书生正在灯前坐,闻话连忙站起身。手遮画烛留神看,认的是野青园里遇的人。“娘子缘何得至此?”向前来探背忙挽双手伸。说:“别后必然无好况,却缘何芳容清减到十分?快些请坐谈已往,”郁海棠抬头一看又出神。一则是万想不到出意外,二则是灯影之中看不真,三则是番邦打扮殊难认,四则是须眉男子变裙钗。这佳人怔呵呵抬头歪著脸儿看,意忙问了个你是何人?青梅一旁抿著嘴儿笑,杏花儿背后手儿伸。慢慢一拉低声叫:“这夫人的容颜象寇君。”书生说:“别卿不过时三载,娘子难道忘了人?那年六月十八日,与曹兄避难夜入贵园门。愚兄妹蒙恩求性命,结秦晋三姓共联姻。玉香圆是小生亲手付,曹兄长送舍妹避东村。别后未尝忘梦寐,你休惊异请留神。”海棠听儿这般话,又与前边话对真。呆了半晌方才说:“莫非我今朝在梦魂?”旁边笑坏了青梅女,向前来春风满面启珠唇。

青梅说:“郁娘不必犹疑,寇姑爷原是如此,我家小姐请娘子进衙相会,好一同上京,面圣鸣冤。”诲棠听了前后缘由,如梦方觉,这才知道前边那位元帅就是梦鸾小姐,不由十分起敬,欢异道:“我郁莲英今生与这样人携衾抱枕,捧水端茶,虽早死十年,亦无恨矣!”遂欢喜不尽。书生又盘问别后情由,海棠一一细陈。书生嗟叹不已。当下又随青梅到了前边,重新拜见小姐。小姐欣然命坐,共谈已往,十分欢治。夜深安歇。

次日起身,早膳已毕,吩咐备车轿与郁氏、杏花乘坐,率众出城,传令拔营,调开大哨。渔阳文武,送至十里之外,告辞回去。小姐率领人马,竟奔东京。

言不著梦鸾小姐回人马,书中听表宋神宗。这日早朝登金殿,百官按位列西东。内侍宣旨金陛站,望下传呼问众卿:“有事出班须早奏,诸官无本驾回宫。”内侍之言还未尽,执事黄门应一声。口呼万岁臣参驾,整带撩袍往上行。拜倒金陛呼万岁:“皇爷在上请听明:今有寇潜平北帅,即要班师转汴京。诸将候旨居城外,这元帅独来交旨见主公。现在午门等圣谕,微臣如此奏天庭。”黄门奏毕伏在地,天子闻言长笑容。传旨速召平番帅,黄门尽礼转身行。午门以外宣圣谕,宣进了改换面左金童。坐上皇爷朝下看,两边文武各睁睛。只见他怀中抱定功劳簿,宝印黄金双手擎。甲亮盔明人品俊,一团秀气隐威风。临风玉树差多少,慢步金阶款款行。百官彼此低声赞,人人夸奖小英雄。别者之人还罢了,东班首喜坏了老瞎鹰。吕国材一见爱婿将朝进,十分得意好光荣。听得众官都赞美,他这里微微含笑眼眯缝。只见他叩头敬礼丹墀下,拜舞山呼见圣明。内臣取上功劳簿,放在龙书御案中。神宗爷从头至尾看一遍,龙面生春长笑容。

天子把降书、贡单、功劳簿俱已看完,圣心大喜悦,又问取胜缘由,小姐备细奏了一遍。天子道:“贤卿智勇兼备,马到成功,虽宿臣老将亦不过如是,甚慰朕怀。卿一路鞍马劳乏,且回府去安歇。随征将校兵丁,俱召进城,各自歇息,明日太和殿赐宴,俟朕按功升赏便了。”小姐俯伏奏道:“我皇万岁!”臣有蒙君窃印大罪在身,不敢谢恩,特于驾前交印领死。”天子道:“贤卿为国驰驱,替朕分台,正欲褒奖酬功,何罪之有?卿有衷曲,只管奏来,赦卿无罪。那吕国材在班中听得明白,吃了一惊,侧耳细听他奏些什么。

只见他尽礼叩头呼万岁,未曾启齿泪如泉。“臣妾实非寇姓子,罪女名为高梦鸾。只因臣父高廷赞,被害遭屈身受冤。宋四私逃因失马,吕国材暗中唆使告通番。又与他饮食之中下了毒,那宋四七天之内赴黄泉。吕国材深心奸险人难测,蒙君作恶胆包天。为记私仇起大狱,贿买宁佐伺天颜。暗中传递宫闱信,事非从此泄机关。臣父蒙恩发南地,他命人扮盗截杀途路间。幸遇著平南元帅曹文豹,搭救我父退群奸。罪臣女恸父遭屈身被害,可怜他并无兄弟少儿男。情急无奈妆男子,为的是寻访仇家好报冤。幸逢我主挑贤士,罪臣女冒死耽惊到彩山。”神宗爷听到此时龙颜怒,望下开言叫梦鸾:“你父被害从前事,你何以得知内里缘?”阶下佳人连叩首,说:“吾皇万岁请听言:吕国材,他将臣女当男子,央媒通好结姻缘。翁婿之情多亲近,时常召饮去盘桓。他只说嫡亲子婿非别个,因此上百样谈心并不瞒。怎样蒙君通宁佐,怎样勾串设机关。怎样怀仇害臣父,怎样险谋暗使奸。怎样买嘱唆宋四,怎样截杀半路间。今春二月初旬日,都是他灯下亲口向臣言。还有他亲笔私书通塞北,耶律通是他受贿放回还。那封书臣女托付曹元帅,与我那被害的天伦带岭南。万一臣女亡塞北,拿著为证好鸣冤。这而今仗爷的洪福平化外,望皇爷念此微功赦父还。罪臣女欺君该万死,情甘斧剁与锤颠。乞我主即宣国材吕丞相,与臣面证在爷前。所奏但有一字假,敢领欺君罪似山。”小姐奏罢连叩首,俯伏金阶在下边。神宗听毕龙颜怒,座上含嗔把旨传。

天子大怒,吩咐宣吕国材上殿。

且说那奸相站在班首,起先见高小姐进朝,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后见他驾前请罪,不由得暗暗惊疑,侧耳留神,听他奏些什么言语。听来听去,原来是仇人之女,把那翁婿私谈机密隐情和盘托出,尽情奏知了天子。听到其间,不觉轰的一声,顶梁骨上蹭了一股冷气,霎时之间,也不知是惊是怕,是惭是悔,形容不来。他那番千般著急,万种为难,把平日的神机妙算,应事奇谋,无可施展,只盼有个地缝,一头钻进去就好。正在著忙,只听内侍招呼:“圣上有旨,宣丞相吕国材见驾!”奸相只得答应一声,强打精神,一步一步上金阶,在驾前拜倒。天子见他这一副嘴巴骨子,早已明白,微微冷笑道:“吕国材,你的东床乃高廷赞之女,这般如此,在朕前辩冤,说他父亲是你谋害,唆使宋四,下毒灭口,受贿纵叛,私书通北,暗结宁佐,这些话可是你亲口向他说的么?如无此事,梦鸾在此,你二人只管面质。果有人被屈之处,朕自然按公处分。”此时宁佐、同壁两个人,六魂十二魄早已一齐跨鹤升仙而去,只剩下一对肉体凡胎,站在天子的背后。

当下吕相听得神宗所问,这个时候就是作甚的料也不能替他想出句话来,回复天子,只好是响头碰地,惟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天子见是真情,一发大怒,即命当驾官将吕国材、宁佐、同壁、汪国恩一齐拿问,交付锦衣卫御史苏端严审。当驾武士领旨,向前把四个人打去朝衣,捆绑二背,簇拥出朝门而去。那吕国材到底乖滑,未曾上绑之先,他就取出一块生金来,含在口内,一路走著,思想万无生路,遂恶狠狠咽了下去。到了锦衣衙堂上,苏老爷勘审的时候,宁佐、同壁、汪国恩还有几个支吾言语,惹恼苏公俱各受打,吕国材据实供招并未受刑。到了夜晚,全尸死在监中。毕竟得了诡诈的好处。

且说神宗天子望下开言说:“高梦鸾,汝父被屈,乃朕不明,为奸臣所误,可喜你深闺弱质,心雄胆壮,为国除奸,替父雪恨,全忠尽孝,令人可敬!威服化外,立此奇功,窃印小罪,可以不究。即日降旨,召卿父回朝,开复原职,随征众将,各召进城,俟朕按功升赏。将金太子寿山封为永安王,留京为质。卿且回府安歇便了。”小姐闻言,连忙叩首谢恩,俯伏奏道:“臣女还有衷情上渎天聪。”天子道:“还有何事,只管奏来。”小姐遂把寇家兄妹被害之事,从头至尾,奏了一遍。天子欢道:“翰林寇侣自为官忠正,品格清高,朕甚重之,可惜夭寿不永,后人遭此不幸,深可怜悯!”吩咐内侍飞马出朝,召生员寇潜入见驾。内侍领旨而去。

只见后宫太监驾前拜倒,口呼万岁:“国母娘娘闻平北侯是个女子,欲宣入后宫一见。天子准奏,命梦鸾小姐偏殿更衣,随太监后宫而去。不多时内侍将书生召来,参驾已毕,伏金阶。天子见他人才出众,品格清秀,龙心喜爱。先问了被害情由,然后钦赐文题,当面考了三篇文字,见其言言锦绣,字字珠玑。圣心大悦,钦赐翰林及第,当殿更衣,插花披红,赐御酒三杯,出朝送入新府。

刚然谢恩出朝,只见黄门官驾前拜倒,奏道:“今有平南元帅曹警,剿灭山贼,安民已毕,班师回朝。现在午门候旨。”神宗大悦,吩咐道:“宣来见朕。”黄门领旨,退走出朝,将曹元帅宣至金阶,拜舞山呼参驾,呈上功劳薄,细奏剿贼据俘始末。后将九千岁的本章进呈御览。那本内所奏高廷赞初时被害,在后父子重逢,及单守仁拾金还主,失目重明,任守志怀义报恩,喑凝复愈,郑昆父子赤心报主,琼花节烈,进喜卖身,前后曲折缘由,备细叙述了一遍。乞恩殊奖。天子看毕,圣心喜悦,又问了曹爷一遍。降旨道:“高廷赞被屈,朕已悉知,正欲召他还朝,复还旧爵。”今九皇兄令其带本同来,甚合有朕意,卿且回府安息,朕即日降旨处分便了。”曹爷尽礼谢恩,退出午门。

天子复又传旨:“宣高廷赞进朝见朕!”内侍领旨,去宣高公。

镇国王百折千磨灾难满,今日里重睹天颜见圣明。跟随内侍忙忙走,上了金阶玉陛行。感旧怀昔心内转,忠良一阵好伤情。叩首进礼呼万岁,滔滔虎目泪直倾。皇爷座上睁龙眼,打量忠心赤胆公。只见他,风霜苍老银盆脸,鬓发虽然一半星。威风气概虽依旧,就只是改变青春少俊容。磕头拜舞金阶下,山呼万岁带悲声。神宗一见龙心惨,宝座上欢坏仁明治世君。在下开言呼镇国,带泪含春叫爱卿:“这几年,抱恨含冤难为你,追咎皆因朕不明。且喜英雄生虎女,全忠尽孝胜缇荣。高梦鸾智勇多才能继父,马到成功化外平。替父伸冤参佞党,你被害情由朕已明。国材宁佐同拿问,已付刑庭去问供。起尔原官复旧职,镇国府依然赐给卿。且回府第先安置,少时父女就要重逢。奸臣佞官与悍婢,问明口供便施刑。贤卿受屈休含怨,切勿灰心弃朕躬。”天子说到这句话,高老爷叩头碰地响连声。“我主如何言至此,这样鸿恩臣怎经?陛下圣德如尧舜,皆因是佞阉奸谋蒙圣聪。为臣的世受国恩深似海,犬马之劳当尽忠。即便是粉身碎骨肝涂地,怎敢欺心怨主公!”神宗听毕龙心喜,御面含春带笑容。重又细问从前事,高老爷已往情由俱奏明。

天子复又降旨:“镇国王当殿更衣,槐氏、邹氏交锦衣卫审明回奏。”高公冠带谢恩出朝,回镇国府而来。此时小姐早已令青梅把海棠、杏花先送进府,刚安置已毕,高公、素娘、双印、梁氏、郑昆父子、任守志等也都后至。高公安置任义士先在书房住下,即令人泪扫了当日黎秀才住的那所宅。这些话俱不必细表。

且说高公陪任义士在书房吃茶用饭,告诉他适才面圣之事。素娘、梁氏到了后堂,会著了青梅,彼此悲喜交集,各诉已往。郁氏、杏花拜见了素娘。这些碎话,不必细言。

且说梦鸾小姐入宫朝见了皇后、众位妃嫔、公主、国母盘问了他平北及从前之事,小姐一一奏覆。国母、妃嫔人人喜爱,宫娥、太监各各称奇,国母亲笔写“第一奇女”的匾额赐与小姐,又赐明珠锦缎、异翠宫花。贵妃与众娘娘都有所赏。然后差四名太监、两对金莲宝烛,一乘暖轿,小姐谢恩出宫,回镇国府而来。一路走著,太监把曹元帅回兵,高公面圣辩冤之事,都告诉了小姐。小姐这一喜,竟令人无可形容。不多时到了镇国府外,轿从箭道而入。这一来,骨肉重逢,团圆喜庆,奇男奇女,宜室宜家,否极泰来,花团锦簇。此后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颁异数铁券报功 乞假期锦衣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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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素娘闻梦鸾小姐回府,连忙迎接,慌的梁氏迈开老腿,往外飞跑。这一番见面重逢,悲喜俱有。高老爷正陪任守志说话,听说送小姐回府,连忙起身,别了任义士,走出书房,迎接太监,望阙谢恩。送出府门,这才回至后堂。

这小姐今朝得见生身父,恰好似刀搅柔肠剑刺肝。往前紧走三五步,双膝跪倒在面前。目中恸泪如珠滚,手抱磕膝哭软瘫。高公此时如酒醉,心如刀搅泪如泉。抱住双关子亲生女,叫了声冤家呼了声梦鸾。这小姐叫声爹爹:“把儿想死,今日里苦尽了甜来可见天。念孩儿自幼生来多命苦,无知幼小丧慈萱。自从六岁离膝下,历尽甘酸十数年。外祖母舅舅妗母恩如海,抚养到一十六岁转燕山。到家那是亲骨肉,继母虽贤情性偏。委宛烦难无处诉,伤心惟有自家怜。念孩儿私离绣阁出无奈,恕梦鸾不守闺门罪似山。一则是朝思梦想因思父,二则是伏家禽兽起不端。少不得软弱场中横铁胆,忘生舍死作一番。幸而今昊天垂佑完儿愿,此一时就死黄泉心也甘。一言难尽儿的苦,高梦鸾沥血剖心敢对天。就只是今朝虽见天伦面,不知养我的亲娘在那边?”小姐说到这句话,镇国王心内犹如万箭攒。父女哭的如酒醉,黎氏贤人恸碎肝。青梅梁氏心伤感,只见那公子含悲跑向前。

双印恐老爷过悲伤身,连忙跪在面前,苦苦相劝,高公这才止住悲哀,伸双手搀起小姐。公子向前拜见了姐姐,小姐得了兄弟,这番欢喜不言可知。大家归坐,青梅向前叩了老爷。高公甚喜,道:“可喜你小小年纪,有此忠心赤胆,竟能保主成功,看起来亦是非常之女。我儿以后不可以侍女看待。”小姐道:“孩儿遵命。”素娘道:“人之志节不可以贵贱量之,妾身方才听姑娘说起郁海棠、李杏花之事,更令人增感。观其举止言谈,大有良家气概,全不似青楼中人,豪爽端庄,令人越看越爱。”高公惊道:“原来伏家畜生终于此矣!天理循环,岂不可畏!”又发恨道:“想来家中就剩了伏氏那个蠢才,及蜂儿、任婆一双恶妇,我这一回家,定要手刃三人,方消此恨!”小姐道:“爹爹不要著恼,我母亲如此这般,遭了水患,与任婆、蜂儿去年被水冲去,请父亲息怒。”高公道:“原来如此,便宜这个蠢才!”又问道:“郁氏今在那里?”素娘道:“现在后房。”高公吩咐请来,相见以毕,后堂摆宴,共庆团圆。老爷与公子双印至书房陪任守志共饮谈心。

镇国王含春带笑把贤侄叫:“今日里愚叔面圣奏当今。皇爷万岁十分喜,令兄弟不久即沾褒奖恩。”高公之言还未尽,任守志控背躬身把叔父尊:“小侄正有衷情禀,明日个拜辞尊颜要起身。这而今大人父子重相会,骨肉团圆庆满门。原壁无亏归赵国,已完却小侄平生这点心。单家虽是干兄嫂,待我之情胜至亲。料想家中挂念我,总然是吊胆提心直到今。理当急速回故里,免的我哥哥提念嫂挂心。再者有春种秋农务事,里外张罗没有人。”高公说:“正要去请单义士,贤侄不必你悬心。只管安然住在此,我急速差人前去接满门。合家都上京来住,朝夕相伴好谈心。”双印说:“哥哥不可多推故,那有个弟荣兄去两离分。屈兄少住三五载,容小弟少报从前保护恩。明朝就便差人去,不过正月就来临。”守志闻言才要讲,镇国王摆手开言把话云。

“贤侄再莫推辞,高氏香烟,蒙君保护,这段大德,若不受愚叔父子一点少敬,高某就死也是不能瞑目。”任守见高公如此,不好再言,只得依允。高公立刻叫双印写了家书,次日即命两个家丁,带兵马人夫,起身望前安镇迎请合家去了。

且说冯夫人母子也是这日到了岳府。原来柳黄村岳老爷先已到了。岳工部夫妻见了兄嫂,十分亲敬,安置在西院。这日冯夫人母子又到,见亲家良善,女婿清秀,更欢喜不尽,摆酒接风,共谈高、寇两家这段奇闻。此时曹夫人也在坐间,听得侄儿平南得胜回来,满心欢喜。筵散回家,琼花小姐与卫瑶仙迎进房中,大家归坐。只见岳老爷也是陪宝印公子回来,母女三人起身让坐。曹夫人向岳老爷笑道:“曹警那小子我日日以匪材呼之,不料觉剿灭了山贼,成功还朝了!”岳公笑道:“有偏夫人,我比你先知多时了。”又望琼花小姐说道:“你哥哥已为翰林侍读了。”小姐大喜道:“爹爹听得谁讲?”岳公努嘴道:“你母亲知道,你问他去。”曹夫人笑道:“我知道,等我告诉你.你嫂嫂男装妆挂了平北帅印,叫你女婿带书子与你亲家爹。”小姐把脸一红,低头不问了。岳老爷问道:“往后怎么样呢?”曹夫人道:“我不知道了。”老爷哈哈大笑道:“你到底知不周全,还是等我说罢。”便把梦鸾小姐金殿辩冤,高公官复原职,父女无事回府,吕相、宁佐等拿付刑庭,以往之事,说了一遍。又道:“我适才陪冯姑爷听何中书这般说的,果是人口如飞,这京中今日有一半知道。大料不过三天,就传遍了。等我明日去拜望拜望翰林与曹贤侄。”曹夫人说:“以长拜幼,断无此理。忙些什么?他自然来此看咱们。”老爷说:“他那里知道咱们在上京了?”夫人说:“他既到了仁和县,一定至柳黄村去看望,必然打听著咱们。”岳公道:“忙之际万一打听不真,叫他那里去找?不然我明日著人与他送信,请他二位来此相会如何?”夫人道:“这倒罢了。”当下琼花小姐、书童进喜听了此言,欢天喜地,惟有那卫瑶仙却是暗暗酸楚。

这回书不言岳府商量话,听表那时来运转寇云龙。出朝回至翰林府,安歇一夜到天明。听得说平南元帅回人马,心中大喜乐无穷。不暇去会别亲友,坐轿先来拜长兄。曹爷听的人来禀,此时喜坏小英雄。虎步如梭迎出府,一抬头瞧见同心结义朋。往前紧走三五步,叫声:“贤弟呀,活活想死劣兄!”寇爷伸手忙拉住,他二人不暇见礼与打躬。满面含悲流恸泪,携手相搀往里行。寇爷说:“一自卫家别兄后,那一日不念哥哥几百声?”曹爷回手拍胸道:“不用说了彼此同。”寇爷说:“前者遇见高小姐,才晓得兄在昭文曾受惊。是几时到了前安镇,大概虽知细不明。”曹爷说:“若还提起从前事,编一部新书说不清。”他二人,一面走著一面讲,来至前堂内室中。叙礼已毕分宾坐,家童即便献茶羹。寇爷说:“吾兄既到仁和县,柳黄村岳姑母家内可安平?”曹爷说:“回兵之日要看望,又谁知合家避难早来京。”寇爷说:“不知此时何处住,急去拜望理才通。”曹爷说:“岳工部府中离不远,明日咱两一同行。且与贤弟吃几盏,好叙离别久阔的情。”吩咐左右排酒宴,答应之人不暂停。抹盏调台忙摆设,他二人分宾就坐饮刘伶。寇爷说:“幸咱弟兄功名就,早晚间,该整人伦大事情。明日过去把姑爷姑母拜,迎接舍妹转家中。先完他的终身事,小弟然后把亲成。”曹爷听毕将点头,忽然大笑两三声。满面含春呼贤弟:“咱们两友情亲叙不清,友情却是吾年大,论亲须是你为兄。”翰林大笑说:“不敢,小弟不敢这般称。”二人正是言未已,只见那禀事家丁往里行。

“启上老爷:今有岳工部老爷府中差人下帖,请老爷与寇老爷。听得寇老爷在此,将书帖付小人代禀寇爷。”说毕,将两个名帖递上。二人接来观看,却是波公的名帖。彼此大喜,遂吩咐道:“说与来人少待,就此一同前去。”家丁退下。

曹、寇二人又饮了一盏,就起身漱口,吩咐调轿,执事鸣锣,不多时到了岳府。岳工部有事未归,澄波公两下相见,欢喜非常。同到前庭,曹爷拜了姑父,寇爷见礼之后,复又拜谢收妹之恩,再三感谢不尽。岳公以礼相酬,寇爷以子侄礼同曹爷至后堂拜见曹氏夫人。夫人相见了,十分欢喜,亲带寇爷至别室,与琼花小姐兄妹相逢,又悲又喜,各诉离情。岳公子拜见表兄,岳公又命陈良、进喜各见故主。这一相见,哭笑俱有。大庭设宴,款待二人。又到东院拜岳工部。岳工部此时已回,也陪过来,彼此见礼已毕,让曹寇二位上坐。澄波公与岳二老爷主位相陪。饮酒中间,澄波公提卫瑶仙之事。翰林惊喜道:“这小姐乃晚生救命恩人,如此这般,晚生不知,方才有失拜谢。”澄波公道:“原来如此。这却未曾听他道过。”岳二老爷道:“这是他兄长所为,他自然不肯告人。”澄波公又道:“老夫自到京中,也曾著人屡次寻找他哥哥卫秀才的下落,杳无踪迹,想是死于乱军之中了。此女幽闲贞静,四德咸备,年已及笄,未曾受聘。他既无家可归,我已认为己女,奉烦二位贤侄子平南平北两人中替愚择一少俊者,玉成此事,感得非浅。”曹爷指道:“我寇贤弟的内弟征南正印先锋高双印,年少英俊,与卫小姐正是一双两好。”寇爷想一想道:“不错,果是佳偶。待晚生执柯,明日去拜家岳,提说这件美事便了。”澄波公大喜称谢。又饮了一回,方才告辞,各自回府。寇翰林即备轿差人接琼花小姐回府。澄波公命进喜、陈良各归本主。澄波公与岳二老爷也来回拜曹、寇两府。黎素娘与高小姐也到岳府来拜冯夫人。次日,冯夫人带公子保印到镇国府来拜高公,高公父子也到岳府回拜。次日曹爷、寇翰林来拜高公,高公看见女婿文光满面,貌如美玉,谈吐风生,飘飘有凌云之概,不由悲喜交集,设宴款待。席间谈及澄波公托媒之事,曹、寇二人齐向高公提亲。高公一生孤高重义,不以门楣介意,久已敬重瑶仙。听说大喜,欣然应允,择日行聘,不必细表。

且说锦衣卫御史苏端将吕国材、宁佐、同壁、汪国恩、槐氏、郑婆子及一干人等连夜审明口供,吕国材夜晚死在监中。次日五鼓,苏公进朝启奏圣上,天子看了如招纸,龙颜大怒,旨下宁佐、同壁凌迟处死,汪国恩、吕用、槐氏、邓氏婆立斩。仁和县谈德、书吏侯工、贺新、伏氏、黄氏、蜂儿、朱氏、任婆、槐忠、杨五、牛三一干被罪恶男女已死,免究。吕国材死有余辜,念其曾侍先皇,恩免戮尸。其侄吕芹杖八十,发岭南诸葛城威远王麾下为兵,逢赦不赦。其妻康氏、其女三从因皇后闻妃知其贤淑妆正,与其夫其父并未同谋,赦其死罪,逐出府外,令其自便。家产入官。扮盗诸人问绞。旨下之日,即将众犯绑赴法场,斩决缴旨。

可怜那康氏夫人与三从小姐被逐出府,少不得找处存身,当卖了随身的钗钏,买了棺木,收殓了吕国材的尸首,即时埋葬。母女苦状,一言雄尽。高小姐闻他母女素有贤名,因向高公说:“吕国材虽奸,妻女都不与同谋,时有规谏之言,奈他迷而不纳,自取杀身之罪,以至带累贤妻顺女,受此无辜,孩儿闻之实怀不忍,一言上禀,不知父亲大人可肯见许?”高公说:“我儿有何言语,只管说来。”小姐道:“吕小姐父虽有罪,亦丞相之女,千金之体也。彼与孩儿曾有婚姻之约,弃之有所不忍。”高公说:“何以处之?”小姐说:“依孩儿愚见,著人见吕夫人,以此言相告,接他母女到咱府中,细表衷情,奏明圣上,与孩儿同归寇姓,岂非两全齐美?”高公听了,欣然点首。即命人去接吕夫人母女。果然那三从小姐为著此事正要自尽,见高公父女有此盛情,来人言词近理,又想吕相自取灭亡,与人无尤,不由感恩佩德,前怨尽释,欣然俯就,到了镇国府,见了高公父女,拜谢不已。高公以礼相待,安置别院,派人服侍。后来奏明天子,钦赐配与翰林寇潜。那黎素娘因思念周老儿昔日之情,差人访问那龙头,见年已八旬有余,十分康健。素娘赠了千两纹银,以酬其义。这也是后来之话。

且说神宗天子命九卿议定褒功品级。这日太和殿降旨,宣平南、平北二帅,随征诸将,当殿听封。当下镇国王率众俯伏金阶,跪听宣读。捧旨太监高声念曰:忠孝乃人伦之本,贤杰系圣朝之瑞。故先皇立法,旌贤斥佞,赏功罚罪,冀使人人勿污青史。今镇国王高廷赞,忠君辅国之心,昭然自雪,天人共见。其女梦鸾,孝勇忠节,闺间罕见,四海闻名。他若单守仁拾金不贪,任守志怀义全孤,寇琼花全节刎颈,许进喜为主卖身,郁连英、李杏花侠义舍生,郑苍头、郑安宁随主赴难,青梅女义胆忠肝,卫瑶仙灵心俊眼,黎氏姐妹贞顺自保,抚育孤男,悉属可嘉,合受殊恩,俱赐旌奖。镇国王高廷赞,官复原职,仍加忠勇二字,赏黄金五万,白银十万,嵌宝金冠一顶,蟒袍四身,玉带一围,彩缎三百端,金缎三百端,岁赐双俸。其妾黎素娘,册封镇国淑德一品夫人。其子双印,归宗复姓,封还乡侯,赐黄金千两,白银千两,彩缎三百端。原聘卫氏瑶仙封明义夫人,完婚之日,赐凤冠霞珮,玉带宫花。平南元帅曹警封太原公,赐黄金三万两,白银五万两,彩缎、素缎六百端。原聘寇氏琼花,封节烈夫人,赐五花官诰,婚期赐妆奁银五千两,金缎三百端,钦书“闺龙堪钦”金字匾一面。寇潜翰林及弟,加太子侍读,赐黄金、白银各一万两,彩缎五百端。高梦鸾平北有功,赦其窃印之罪,赐黄金万两,彩缎绫锦纱罗各三百端,完婚之日,赐金莲宝烛四对,绛纱宫灯四对,明珠百粒,玉瓶一缸,珊瑚树一棵,金如意一柄,凤冠霞珮,玉带锦袍,绣幔宫裙,封忠孝夫人。单守仁、任守志俱封三品中书,冠戴荣身,不愿随朝,听其闲散。其妻平、李二氏,封淑人,赐“节义方正”匾一面,各赐黄金三千两,彩缎三百端。郑安宁授仁和县指挥,即日赴任。禄氏青梅赐配为婚,封英勇宜人,赐妆奁银三千两,五色绫缎三百端。郑昆、梁氏各赐寿字金牌一面,白银千两,素缎百端。李杏花赐配许进喜,赏银五百两,五色缎二十端。郁莲英封水心淑人,吕三从封顺义安人,各赐妆奁银千两,彩缎百端。呼延平封中山公,郑铎封汝南公,各赐黄金千两,彩缎百端。郑铎授岭南诸葛城总镇,威远王年过思乡,召换回朝,禄养终身。呼延平授潼关总镇,顺天侯年过多病,召归养老。石怀玉授雁门关总镇,其父石侯年过回京,各赐银一万。其孟昶、焦荣、罗凤鸣、史宏、王芳、马凌云等,俱各按功封赏。将校兵丁概加殊恩,不必泛言。当下太监宣读已毕,众人齐呼万岁万万岁,谢恩平身,进殿赴宴。宴毕谢恩出朝,各回府第。

且说中山公呼延平、汝南公郑铎奉旨协镇岭南、潼关,两家各携家口赴任。弹指间到了冬至,威远王路远尚未到京,顺天侯先就到了。离城两站,先有头报到京。无汝府的老院公杨义夫妻连朝收拾安排,伺候主人。梦鸾小姐先到杨府迎候,镇国王带著还乡侯骑马出城,迎至六十里之外,会在店内。

郎舅分别十数载,今朝又得两相逢。二人对面双携手,高公含泪看杨公。则见他,皱纹脸上多苍老,目减神光半不明。长髯满部如银线,虎背熊腰已见躬。那里象别时健壮英雄貌,竟双作鬓发然一老翁。高公看毕加悲感,杨公一见也伤情。口内长吁呼妹丈:“今日里与你重逢似梦中。一自那年分别后,眠思梦想不安平。西凉镇守征回国,幸喜一战便成功。后闻姑爷身被害,我几乎气死赴幽冥。好梦鸾果然能继亡母志,杨门沾惠也分荣。想太太在天之灵定欢喜,妹妹你九泉之下目须瞑。”这老爷失声大恸泪如雨,李夫人合家老幼恸伤情。镇国王追往思今心如醉,郎舅俩把腕相挽大放声。哭在难分难解处,大娘子转向跟前劝一声。

杨大娘子领著二爷明珍的次子五岁的小公子向前劝道:“公爹与姑夫相逢乃是喜事,岂可过悲?且请归坐,好与姑夫慢慢谈心。”又向小公子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那小公子笑喜喜跑到杨公面前,抱住腿说:“爷爷别哭了,看看我罢。”松了杨公,又把高公拉住说:“姑爷你也别哭了,我与你磕个头。好爷爷们,你们都别哭了。”说著,挤了一挤,跪在堂中,引的高、杨二公一齐破涕为笑。高公心中喜爱,双手来拉道:“这小孙孙是那位贤侄膝下的?几岁了?这等聪俊,快些起来罢!”小公子道:“我不起去,爷爷、姑爷爷都不哭了,我才起去呢。”高、杨二公一齐道:“我们都不哭了,你起来罢。”小公子这才站起,又跑至李夫人面前说:“祖母你也别哭了。”李夫人道:“谁叫你来劝我们?”杨大娘道:“你说是我自己。”小公子歪著脑袋笑道:“不是,不是,我大妈叫我的。”众人一齐笑了。

当下高、杨二公、李夫人彼此见礼毕,明器、明珍、二位娘子拜了姑父,明器的长子年已十九,明珍的长子年已十四,也都拜了姑爷,双印拜了舅舅、妗母、表兄、表嫂,小公子们拜了表叔,然后家丁、仆妇、使女、丫环叩见已毕,高公命摆上接风酒宴。郎舅把盏交敬已毕,归坐谈心,共诉离怀。千言万语,一时难尽。至次日一同起身进了汴京,到无佞府,高小姐见了舅舅、妗母,这一番相会情景,有悲有喜,不须细表。杨公进朝见驾,天子侯赐养,封为安乐公。长子明器袭封侯爵,次子明珍授京营副帅。那太原公曹爷与寇翰林都来拜望。这京之事,暂且莫讲。

且说单家两个家丁,带著高府差来车马,离了汴京,晓行夜住,那一日到了前安镇上。见了单员外,请安已毕,呈上三爷的书启。员外拆书观看,上面是征南得胜的缘由,后边是认父归宗的始末。内云:“小弟托兄福阴,立有微功,蒙圣上赐职,二位恩兄之义举,曹兄已奏万岁,不久即有殊恩下降,奉请兄长、二位嫂嫂、侄男、侄女、侄妇,合家老幼,同至京师,共享荣华,朝夕相聚,容弟少伸投桃之报。惟望速临是幸。单员外看毕,惊喜非常。道:“哑弟竟会说话了,真是奇闻!”又把两个家丁问了一遍,遂向二人说道:“你二人且去用饭。”款待来人,嘱咐他们:“不可将这件事向人言,若传出去,众亲友们必然都来打听,便有许多搅扰。我这几天有些身体不爽,不耐烦应酬。”家丁答应而去。员处走进内房来,与平氏商议,不知谁上东京。这一来,好似山行路尽,忽又见奇峰当道。且不知更有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万种千般历尽悲欢滋味 收场结果无非善恶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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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单员外走入后房,就将此事告诉了平氏。平氏与成郎媳妇张氏婆媳二人正在房中作针线,听了此言,彼此欢异。平氏说:“怪不的他七死八活的只要跟了他三叔去,原来有这般隐情在他心里,好个义气人!”张氏道:“我二叔虽不会说话,我看他家居行事,都是叫人可敬。”平氏说:“要不是有那样好心,怎能感动天地,有这样的好报应哩!”单员外说:“三弟与高千岁如今写书来请咱们合家上京,共享荣华。书内叮咛千万必去,想咱这里偌大的家产,丰衣足食,春种秋收,何等自在,何必撇了现成的事业,又受些跋涉之苦?我想不去的是。”平氏说:“我也不愿意去。”张氏说:“我可不去呀!神头鬼脸的,到那里见一些官儿娘子,看人家笑话。”平氏说:“真话,正经咱们都别去罢。问问他二婶子,愿意去,送了他去住,住上几年,想家时再接他们回来。”员外说:“二奶奶要不愿意去,那里又不放二弟回来,怎么好呢?”平氏笑道:“他二婶子听见他们当家的会说话了,也象我见你睁开跟的一样欢喜,巴不得见见才好,怎肯不去?”

员外一听平氏话,点头含笑口应声。夫妻二人商议妥,遂把那李氏请在上房中。万福已毕旁边坐,说:“伯伯嫂嫂有何情?”平氏未语连声笑:“二婶子你大喜甚非轻。二叔忽然会说话,三弟平贼立大功。不久就要把官作,接请咱们同上京。你大哥不愿抛家业,动问婶婶可愿行。”李氏摇头说:“怪事,嫂嫂何须把我蒙?哑叭若还会说话,除非白菜变成葱。”单员外望著平氏连摆手,“大家说话莫高声。你我四人心内晓,休令丫环仆妇听。这件新闻传出去,亲朋搅扰不安平。我这几天身欠爽,有些心烦脑袋疼。但问二婶去不去,可行可止好调停。”李氏见是真实话,不觉心中喜又惊。“说来真有稀奇事,到要京中走一程。”员外说:“二婶要去速打点,明日清晨送你行。”平氏说:“你带了两个小的去,留下大小子把书攻。老王老张跟了去,好抱孩子路途中。到京中住上一年并半载,想家即便转回程。你把那京中好物多捎带,愚嫂嫂瞧瞧开眼睛。”张氏说:“别的东西我不要,二婶子好歹捎上二两好头绳。”李氏点头说:“都要。”平氏带笑又叮咛:“婶婶到了镇国府,凡百见景要生情。见人少说庄稼话,大大方方莫脸红。看人怎样也怎样,不认的东西总别哼。我听说王爷府里势派大,犹如内院与皇宫。家丁们都戴著纱帽,使女们穿著锦和绫。茶盅饭碗无其数,金子银子满地扔。一天吃个七八顿,几千年作合月工。象咱们乍进皇城头一次,到那里摸不著南北与西东。太太奶奶如仙女,好似娘娘一样同。说的都是文静话,蚊子声音吱楞楞。要合人家一块坐,不是嫌臭就嫌腥。听见咱们这嗓门儿嚷,管保吓个倒栽葱。不爱理人架子大,拐孤唠叨又眼空。吃多了笑话你下作货,吃少了又说是假撇清。别的拘束还罢了,巴到黑家凉炕冰。”张氏说:“我也听的人言讲,官宦人家了不成。夫人小姐都利害,规矩理法几千层。见面就得下一跪,磕头还要响咕咚。不许高声不许笑,半句言差就是嘴巴子楞。”李氏闻言吓一跳,“这个我可去不成。”单员外一旁呵呵笑,“这些谎言那里听。久闻高府多良善,和气谦恭更体情。大家小户一样的,那有个请去的亲戚嘴巴子楞。二婶休信他言语,到得那里见分明。既然要去速打点,收拾行李共箱笼。”妯娌二人齐答应,起身打点不消停。晚间上房摆上酒,娘儿们开怀封坐饮刘伶。成郎张氏同把盏,各敬三杯婶饯行。说说笑笑多亲热,话到离别泪眼红。这正是:异姓有情羞骨肉,同胞无义枉同生。大家欢饮时多会,只听得巡夜铜锣三棒鸣。

天交三鼓,平氏说:“二婶婶明日还要行路,看起来咱早些歇息了罢。”李氏说:“大妈说的是。”当下各归房中,安寝了一夜。

次日早起,有钱的人家诸事便宜,诸般早已齐备。两辆小车,一辆大车,大车装载行李土物,那两辆小车,李氏带著老王与小儿女儿坐了一辆,老张带著铁郎坐了一辆。单员外差四个会武艺的家丁连京里来的虞侯护尉二十余人,一同起身。平氏婆媳送至大门以外,妯娌们洒泪分别。单员外带著儿子成郎与李氏的长子铜郎爷儿三个送至二里之外,方才回去。这里车马上路,奔向东京而去。

且说镇国王高公自与岳府结亲,下定之后,便要与公子完婚,遂择定了吉日,通信过礼。可巧寇府也来订期,太原公曹爷也要迎娶琼花小姐。三家的吉期不约而同,都是腊初十日。各家预备妆奁,邀请亲友。光阴似箭,不觉到了吉期。镇国府、太原府、翰林府俱是结彩悬花,张灯设宴,三处的贺客,无非是王公侯伯,诰命千金。车马云飞,人山人海。寇翰林、太原公、还乡侯一文二武,三位新郎,俱是锦袍玉带,十字披红,鬓插金花,珠缨白马,全副执事,尊雁亲迎。镇国府三副妆奁,十二名赠嫁侍女,黎夫人同众诰命女眷与梦鸾小姐、吕小姐、郁莲英重复添装。高小姐自回兵之后,才穿了耳眼、换了闺装束,此时头戴九凤珠冠,身穿大红霞帔,腰系宫裙,足蹬宫履。三个打扮的恍如瑶池仙子,三乘大轿,抬入门前。镇国王同众亲友陪侍新郎,后堂内黎夫人款待迎亲的女客。喜筵三献,吉时已到,接亲女眷催促上轿。高小姐洒泪辞亲,吕小姐大动别母,郁莲英拜谢深恩,一同上轿。新郎谢亲,出门上马,高千岁、黎夫人率众相送。工部岳大人亲迎大轿在前,无佞府李氏太夫人送亲八抬在后,三顶彩轿在中,嘉宾簇拥,鼓乐围随,往翰林府而去。这里镇国王、黎夫人刚打发女儿上轿出门,媳妇的彩轿也就到了。红毡铺地,挽上了画堂,傧相赞礼,拜了天地祖先,又拜公婆,夫妻交拜,牵丝倚翠,共入洞房,合巹交杯,偎红坐帐。黎夫人见新媳妇美貌端庄,十分欢喜。画堂设筵,黎夫人、冯姨太太、吕夫人女眷陪岳府二位,少夫人女眷陪岳府送亲的诰命赴宴。高公、杨公、任义士、二位杨少爷与诸亲友陪送亲官客,大庭饮宴。觥筹交错,乐奏笙簧,日逢双喜,欢畅不尽。

且说翰林寇爷把三位夫人迎聚到家,刚完了自己的喜事,太原公也来迎亲。又打发妹妹上轿。这一番繁华热闹,真是花团锦簇,翠绕珠围。这三处的喜事,也不知叫说书的说那一处的才好。依我说,说书的只有一张嘴,听书的也不过两个耳朵,一口不说三处话,两耳难听八面书,莫如一言括百语为妙。三家的三对夫妻,八位新人,真是郎才女貌,夫俊妻杰,团园喜庆,其乐如何?

光阴似箭,不觉到了满月,恰是新正,又逢上元佳节。各家接请姑爷、姑娘回门。先是翰林府接了太原公曹爷、节烈夫人琼花小姐,邀宾请友,宴会三天,方才送去。岳府也把还乡侯双印、明义夫人瑶仙小姐接去。镇国府内,大开东阁,款待娇客,后堂内黎夫人、吕夫人、冯夫人、李氏太夫人、二位少夫人陪梦鸾小姐、吕小姐、郁淑人,大家宴毕,闲坐吃茶。只见侍儿来禀:“今有任二奶奶车到。”千岁吩咐叫夫人迎进堂内,以礼相等,不可简慢。黎夫人闻言,连忙起身。梦鸾小姐也就站起,母女迎至义门,让进李氏。执事仆妇从箭道中把两个老婆儿合铁郎、银姐都让至别室去了。

李氏这里随黎夫人、高小姐进了中门,上了甬路,抬头一看见了这哧哧威威的大房舍,千门万户,不知从那里走才好,著实䩄腆忐忑,拿著步儿,弯弯曲曲,走了好一回方到中堂。正院台阶子到有七八尺高,走著甚觉费力。心中自忖道:“这是娘的咱儿咧,想著在家合他大妈轮班儿看麦场,一天跑了三四十趟也不觉乏,怎么这几步道儿就使的慌了?这不是贱吗?不要喘,看别人笑话。”正想间,只听得娇滴滴一声叫道:“客来了,客来了,丫环看茶,快去,快去!”不知什么人在半悬空里嚷呢。抬头一看,却是一只绿毛小鸡子在一个珠红架子上叫呢。暗喜道:“他们京里真是奇特,小鸡子不但颜色各别,还会说人话。站住,站住,别怯了。我记的逛庙去看见那卖针的有个八哥儿会说人话,那可是黑毛儿的,不用说一定是叫作七哥儿。且住,可是他大妈说的,认不真的物儿莫说,管他是七哥儿八哥儿的,好歹别溜了嘴。”又听当的一声钟响,“可罢咧,这房后头还有庙不成?可不大方便。”走进堂房,丫环打起帘笼,黎夫人、高小姐连忙让进,李氏拜了一拜,说:“老太太走罢,小太太请罢!”那些丫环仆妇不敢笑,只把脸别转了。黎夫人道:“贤侄妇不要这般称呼,我家千岁与令夫君已经认义,老身斗胆讨大,这是小女,应以姑嫂相称了。”李氏说:“哦,他三叔是你老煞也?”黎氏说:“那是小儿。”李氏这才省过来了,又拜了两拜,说:“大婶子、他大姑,同走罢。”于是进了内室,冯夫人、吕夫人、无佞府的老少夫人、吕三从、郁莲英一齐站起。梦鸾小姐逐位告诉,彼此见礼,大家归坐。黎夫人主位相陪,丫环端上茶来。

李氏接茶,看那茶犹如白水一般,无有茶叶,只有几根针细一般的草棍子在盏里飘著。端起来喝了一口,却香得了不得。又看那房中的摆设儿,也不知叫什么名色,也有红的,也有绿的,门槛上挂著两把焦黄的大秤勾子,桌子上白石头小盆儿里栽著几头开花儿的大蒜。又见这几位夫人、小姐,一个个金装玉裹,五彩缤纷,满房中霞光缭绕,瞪时把眼睛照花,不知怎么才好。众人盘问话儿,只得勉强答应了几句,满心里惦著要问问丈夫,又不好问。忽又想起孩子们,“咱儿没跟著我进来?”遂向一个丫环问道:“我们哥儿姐儿怎不见来?”丫环说:“姑娘、相公、两个老妈妈早都有人领到那房里吃点心去了。”李氏说:“他们离不惯我,看他们哭,烦那位大姐叫我们老王、老张抱他两这里来罢。”黎夫人道:“好生哄他过来。”

丫环奉命连忙去,不多一时来上房。老张拉著铁儿走,老王抱定小姑娘。两个老婆把房进,抬头举目细端详。但只见老少夫人好几位,封宾封坐饮茶汤。有几位缟素衣裳年半百,容颜清秀貌温良;有几位年少夫人多俊俏,宫裙绣袄带飘扬;那几位一老一少居主位,凤冠霞珮起光芒;这一位年纪约有四旬外,杏眼珠唇玉面方;那一位樱唇翠黛芙容面,目如秋水露神光。与伏氏,登地间魄散魂飞著了忙。任婆翻身朝外走,大叫有鬼体筛糠。伏氏立刻黄了脸,体软身摇靠在墙。任婆把银姐扔在地,两脚如飞奔外堂。一交绊倒跌出去,滚下台阶遍体伤。一阵昏迷身不动,紧闭双睛把口张。李氏忙把孩子抱,口内叨叨骂老王。梦鸾小姐忙站起,举目回头看老张。猛然认出是伏氏,这佳人一阵心慌脚步忙。向前双手忙拉住,由不得悲感交集叫声娘。“只说母亲遭水难,一向飘流在那乡?却是因何得至此,快把情由表一场。”这小姐手拉儿连声问,那伏氏刀搅柔肠心内伤。满腹中千言万语难出口,伸双手抱住佳人哭恸伤。黎夫人先前未理会,此时方才醒了腔。李氏喝喝哄孩子,一边坐下脸哭丧。康氏夫人吕小姐,心中不解闷心慌。郁氏莲英猜八九,口中长吁叫上苍。冯氏参透其中意,点头不语退一旁。杨舅太太心下悟,眼望著梦鸾小姐叫姑娘:“莫非这位张奶奶,就是那伏氏夫人你令堂?”小姐见问将头点,转过贤人黎素娘.刚然启齿要讲话,只听得一声喊叫振大堂。

那喊之人却是任婆。他与伏氏如何跟随李氏至此呢?只因那年燕山发水冲了麒麟村,伏氏、任婆投至合和堡避难,毛如花闭门不纳,伏氏便要投水自尽,任婆劝住回家,拆楼卖木,过了些时候,别无进益。伏氏只要自尽,那任婆苦苦劝解,时时防守。二人思量无计,只好走至远方,乞茶讨饭。那日到了前安镇单员处家门首,遇著了平氏正要雇人使唤,便盘问他二人的姓氏来历。二人只说是平民之妇,遭了水灾,出来躲难,情愿扛工。那平氏就雇下与李氏看抱儿女。那时哑叭儿已随双印、曹爷上京赴考去了,那任婆子作梦也不知李氏是他小婶儿,目今听得三爷作了官,跟到京里来,一定有此好处。谁道撞见了冤家对头。

高小姐正自追问伏氏,只听任婆在院中大叫道:“小姐不用问伏夫人,这都是我任婆子朱氏起意,快来,快来,等我告诉你们!”众人听他说话蹊跷,遂一同走至堂屋。只见他翻身坐起,说道:“青天在上,白日当空,我朱氏自己通说:当初抱双印公子出去,原是我贪财起意,负义忘恩,那滑氏是图谋高府家产,蜂儿是为自己专权,我三个人都是一般样的利心,千方百计,调唆夫人,夫人不肯,我们就背著作了此事。谁知千岁阴功高远,公子的命大福鸿。

我们空把良心丧,阴谋暗算场一空。皇天报应难饶恕,听我从头细表明。滑氏只因谋家产,作此亏心神不容。自己痨病中年丧,儿子遭凶不善终。不孝媳妇活出丑,伤风败化损清名。蜂儿长舌遭现报,身在汪洋水内倾。说起我来尤可恶,口甜心苦似毒虫。高千岁待我恩如海,黎氏夫人更有情。不能答报还罢了,绝不该恩将仇报乱胡行。都只为利心偏比良心盛,一见银钱乱了衷。今朝是我的循环到,留几句金石良言劝众公。人生岂有不惜利,且看其中重与轻。君子爱财须道取,利己伤人不可行。衣禄食禄皆前定,岂能由人心意增。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枉用功。明中取来暗中去,想多分毫也不能。贪财若把良心丧,费尽机谋总是空。不但不能多享福,寿算消磨吉变凶。不信你们都来看我,现世现报见分明。”说著说著一回手,自己挖出右眼睛。头发纷纷朝下散,扑头盖脸血流红。爬抓口咬身上肉,舌头咬碎响连声。打滚将头石上碰,手又刨来足又登。不多一时身不动,淹淹气息赴幽冥。夫人小姐与侍婢,一个个彼此嗟呀叹又惊。

那任婆子一面喊叫通说,一面自撕自打,直抓得衣服零落,血肉淋漓,倒在尘埃。挣了一回,看看待死,只剩了一丝游气。

黎夫人连忙吩咐丫环:“快叫人来,抬他出去!”那李氏听到此间,方知老王是他的大嫂儿,遂向黎氏拜了两拜,说:“此人既是我的嫂嫂,虽然有罪,已经天报了,自己闹成这个嘴巴骨子。看我的薄面,大婶子饶了他罢!赏了一个地方,容我守著他断了这口气,也算妯娌一场。”杨舅太太点头道:“好个礼义娘子,令人可敬!”冯姨太太与吕夫人大家也都称赞。李氏说:“好说,不敢叫大妗子、亲家娘姨奶奶们见笑罢,少笑话罢!”此时高公与任中书置了第,就在镇国府对门。当下黎夫人令人把婆子抬至新宅,李氏也顾不得领接风酒宴,跟了过来,与任中书夫妇相逢,共谈已往。那李氏数年的闷葫芦儿今日方才打破。当下任中书看见嫂嫂这一番狼狈形容,又疼又气,守在身旁,放声恸哭。那婆子把左眼睁开看了小叔一看,点点头儿,这才瞑目而亡。任中叔夫妻守灵挂孝,迁了兄棺,以礼合葬。这也是他善待小叔这一点好处所致。

且说那高千岁与安乐公杨舅老爷陪新婿宴毕,正在书房闲谈,闻了信息,心中气恼,怒冲冲走入后堂。冯、岳二位夫人,杨舅太太、三从小姐、郁莲英,闻高公进来,不便在旁,一齐起身,都避入别房去了。

堂堂大步进房中,看见伏氏低头站。粗衣布,瘦形容,面带惊慌含愧色,似哑如聋不作声。老爷一见黄了脸,一阵发迷脚下轻。翻身坐在杌子上,摇头发恨瞪双睛。口内连连说罢了,咬牙切齿问一声:“伏氏你一向居何处,难为你随波逐浪会偷生!梦鸾因何离绣阁?家丁们为何各西东?我当初要你为继室,礼待如宾结发同。你那侄儿男与嫂嫂,我何等周济尽亲情。临行与你留后用,为的是曲折周详备始终。再三托咐扶幼子,结续香烟与祖宗。与你夫妻虽未久,高某那点不通情?未曾听信奸人唆,也该先自把心平。行此断义绝恩事,直弄得家败人亡产业空。你本是宦门之女王侯妇,一品夫人体不轻。既然到了尽头路,就该自尽赴幽冥。腆颜贪生为奴役,少志无才丧我名。偏心信爱伏家子,故行谋害我亲生。梦鸾若是软弱女,总有一千活不成。这些过,先休讲,更有该杀事一宗,什么是今朝与你重相见,竟与我火上浇油雪助冰!”这老爷手指在脸上连声问,那伏氏头低在肩窝总不哼。遍体筛糠心乱跳,恨不能钻入墙窟在缝中。镇国王越说越气心撺火。一回身便从壁上取钢锋。唰楞一声出了鞘,照著伏氏下绝情。伏氏一见魂不在,翻身忙坐在埃尘。愧悔难当决死念,双睛紧闭等倾生。梦鸾小姐朝前走,黎氏夫人吃一惊。娘儿两个忙拉住,左右相拦手不停。镇国王,冲冠发指神眉竖,高扬宝剑眼圆睁。靴尖点地朝前凑,快些离开把手松。小姐连忙把爹爹叫:“好天伦息怒且从容!儿有几句拙言语,定性安神请细听。我母本有该杀罪,却因是心活耳软被人倾。咱们家这件离合悲欢事,惊天动地岂非轻。想来未必关人力,必有段曲折因果在其中。爹爹莫把仇家怨,仔细思量到感情。若不是吕相宋四把爹爹害,怎能够皇王褒奖显精忠?若不是任婆抱出双印弟,怎能够单任二士并驰名?若不是槐氏偷卖琼花妹,怎能够御笔亲书把烈女封?若不是伏生逼我离家下,怎能够夺魁扫北把冤鸣?郑昆不被伏生打,怎能够世子还阳在诸葛城?人生处世安无事,虽有如无草木同。不幸之中藏大幸,善非恶显不留名。事来好似云遮月,事起犹如月被蒙。云往云来如事乱,全凭正气扫云风。邪难蔽正终须散,月光如旧只云如纵。咱一家骨肉重会聚,独丧了伏家大表兄。我母总有读杀罪,劝爹爹何苦结冤在来生。天伦只顾一时怒,岂不怕冤冤相报本无穷?依儿说,解仇莫如德报怨,这正是不容人处反宽容。咱家岂无一碗饭,望爹爹留养娘亲等善终。”佳人说到这句话,含悲跪倒在尘埃。镇国王眼瞧小姐三点首,一声长叹把手松。回身探背伸双腕,挽起了改头换面的左金童。

高老爷跺了跺脚,摔下宝剑,挽起小姐,仰天长叹道:“罢了,罢了?你方才这几句话,竟是一套机锋禅语,为父细细参想起来,到觉醒悟许多。不杀这蠢才便了!”小姐说:“谢过爹爹。”回身把伏氏挽起,黎夫人拾剑归鞘。高公唤进丫环,吩咐:“把伏氏领至后园吕仙堂侧闻过轩中,派一个粗笨使女服侍,一日三餐,叫他自生自活去罢!”自此那伏氏悔后思前,终日在吕仙堂早晚烧香祷告,只求来生不坠轮迥恶道,虔诚顶礼,朝朝不情,到后来寿活九十二岁而终。这就是他的收圆结果。

且说那还乡侯闻得二嫂嫂来京,连忙回府,禀了父母,即同明义夫人到中书府来看嫂嫂。李氏看见瑶仙小姐,欢喜无尽,把银姐儿抱至跟前说:“你看看好个三婶子,他三叔真是个有造化的!那回要是说停当了刘保正家的闺女,那嘴眼只好给这位三婶子拾鞋罢!”当下夫人也来送礼,不必细表。

且说郑指挥奉了钦限,不久就要赴任,高公择了吉日,与他完婚。收拾别院,按排洞房,派人服侍,妆奁十分丰盛。梦鸾小姐也有厚赠。青梅此时金装玉裹,翠绕珠围,俨然一位千金闺秀。郑指挥乌纱金带,圆领红袍,身材凛凛,相貌堂堂。那寇翰林也择了吉日与许进喜、李杏花完婚。这四个男女,也是两对出众的夫妻。那时郑指挥禀明高公,要请父母一同赴任。高公欣然应允。怎奈那老儿执意不去,郑指挥跪在地下,垂泪苦请。高公道:“你老夫妻在我府中效力多年,受尽千辛万苦,颠沛流离,入死出生,亦非容易。今日强爷越祖,受命为官,正该你享几年荣华富贵,也不枉生子一场。况且桑榆暮景,能有几时健壮?骨肉团圆,岂不是好?”黎夫人道:“佳人佳妇,膝下承欢,作了老封君,岂不强如在此多矣!”老义仆道:“千岁夫人开恩怜下,本当从命,只是老奴心中反复思量,舍不得离开千岁。再著那老封君也非是奴才命作得。我跟著千岁,舒心如意,一定多活几年。要是强巴结到任上去折去福寿,老封君作不成,只怕死期快到了,何必把这几根骨头去作外丧?我是一定不去的。”高公见说,点头微笑。郑安宁无奈,只得洒泪辞亲,拜别恩主,带著青梅赴任去了。

太原公、寇翰林俱要回籍祭祖,同上本乞假,天子准奏,给假一年。两家同至高府及众亲友家拜望辞行。澄波公岳老爷也要回家,遂一同起身,到了仁和县,各归旧地,重整家园,上坟拜祖,连朝宴会,不消细表。梦鸾小姐因记挂著昔年愿心,与翰林说了,差人至苏州重修了真武庙,卖买了地土,招住持奉香火,以了前愿。那高小姐治家严肃,恩威临下,与吕三从、郁莲英相敬相爱,有如姐妹。不觉一年假满,寇翰林又与太原公商议,一同携眷起身。高小姐要到渔阳归省父母,太原公、寇夫人也要去拜望高公,遂一同赴燕山而来。

且说镇国王完了姻事之后,即差人到原籍小燕山下重修府第,再整先茔。半载之后,辉然一新。盖了庄院,招还无业之民,依然还是一个麒麟庄。遂令还乡侯上本乞假。任中书思念兄嫂,也要回家,遂一同携眷起程,不日到了渔阳。故旧亲朋都来道喜,问悉前事,无不称奇赞赏。大家都争先拜见任义士。过了几天,寇翰林夫妻与太原公又到,合家见面,欢喜非常。高小姐拜坟祭墓,不必细说。那张和、王平、李清、赵泰与昔日遣去家丁,闻知此信,陆续复来。这一番相逢,不亚如缺月重圆,落花返树,悲喜交集,一言难尽。那城中的禁子江老头儿闻知,连忙报与秋月,听得黎夫人未死,乐的他一夜不曾瞧觉。次日一早起来,不顾吃饭,就叫丈夫备著驴子,带著两个小儿女,丈夫背著儿子,自己抱著丫头,到了麒麟庄镇国府内。见了黎夫人,不亚如婴儿得母,枯木逢春,主仆各诉离怀,笑啼俱有。见了郁淑人,彼此认得,共谈旧话。郁淑人因念江老者的前恩,赠许多的绫缎金银。住了几天,方才告辞。黎夫人厚赏遣之。

那任中书夫妻住了几天,牵挂哥嫂,苦苦告辞,只要回家。高公不好再留,遂亲带还乡侯,一则送他夫妻,二则拜望单义士,贺挂匾之喜。那日所有亲朋俱各担酒牵羊,送礼贺喜。连那十五年前单瞎子借不出一升米来的,也来送礼拜贺。那地方官员闻礼部奉旨差官来与单、任二士挂匾,镇国王、还乡侯都来奉贺,太原公、寇翰林随后也至,他们怎敢怠慢?文文武武,或马或轿,纷纷而来,这番光彩非凡。单、任二士逐席斟酒,谢了又谢。喜事已毕,高公父子翁婿与太原公一齐告辞,回转燕山。曹、寇二人游山玩水,盘桓半月,假期将满,告辞要行。高公命还乡侯夫妻随姐姐、姐夫、太原公一同起身上京,随朝伴驾去了。

高公因念郑昆夫妻年迈,不忍勤劳,将家居事务交付与张和、王氏料理,将他夫妻安置别院,派人服侍。一日三餐茶饭与自己所食一般,言不呼名,令其安然养老。自此无事,除却每日与黎夫人早晚吕仙祠焚香二次,即邀几个乡友,葛巾野服,游山玩水,笑傲于风花雪月之中,竟成了人世神仙。后来冯公子保印连科及第,中了进士,选了京官。冯夫人择了吉日搬娶岳小姐,与他成其百年好事。三四年中,高、寇、曹、冯四家各各生子,彼此联姻,同享荣华。高公寿享百年,无疾而终。黎夫人亦登上寿。此便是《十粒金丹》一部结束。这桩异事,固是天造地生,这部奇书,不是费笔浪墨,看官不弃,等我异日再编出一种来大家听听。